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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现实中的普华——29岁

窗帘间透出淡淡的晨光,林果果揉揉软软的肩膀从椅子上站起来,收拾床头上的水杯和托盘。

“这就是全部故事?”

“恩。”普华疲惫地靠在软枕上,合了合眼却了无睡意,“这就是我和他的过去,还记得的就只有这些了。”

林果果站在床侧拍拍普华的肩膀,“别想那么多。安心先把身体养好,你一夜都没睡了。歇会儿吧,我去看看林博,给他准备早点。”

“好,你去吧。”普华点点头,目送林果果出去,门即将关上时又忍不住叫住她,“果果……”

“怎么?”林果果探头回来,脸上有缺少睡眠的憔悴,但还挂上了温暖的笑容。

普华支起身,缕缕垂在颊旁的头发轻声说:“谢谢你。”

林果果摆摆手,“谢什么!躺着吧。”说明替她关上了房门。时间不久响起了林博起床的声响,呣子俩你一言我一语的聊起幼儿园里的事情,普华躺回床上,望着窗帘缝隙里­射­进的阳光静静地听,一边打量的小房间。写字台上摆着蜡笔画的和奥特曼玩偶,彩笔整齐的收在盒子里,旁边是相框,相片中是获胜走上讲台的林博,五岁孩子的眉目间有种超越年了的成熟。书架上多是林果果的书,只有底层放着林博的玩具,溜溜球,汽车,­棒­球手套和一双簇新的轮滑鞋,很漂亮的蓝­色­。

普华望着那双似曾相识的轮滑鞋,终于抵不住整晚未睡的疲惫,侧在枕旁睡着了。挂在床头的皮包里有微弱的手机铃响,她翻过身没有听到。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再睁眼,她的目光正落在写字台上房的蜡笔画上,适应了光线,过了几秒她才想起自己是在林果果家里。外面想必是晚上了,因为屋里点着灯。普华转到另一侧,才发现床边有一团小小的身影,林博正在台灯下抱着一本童话书看得入迷,就坐在前一晚林果果坐过的地方,灯下的轮廓和妈妈很想。

普华没有动,直到林博抬起头发现她醒了,才坐起身拍拍身边的地方。

林博马上放下书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稚气地问:“叶阿姨,你醒了?妈妈说不许吵你睡。”

普华笑了笑,忍不住摸摸林博光洁的额头,他确实比同龄的孩子更懂事一些。

“妈妈呢?”

“妈妈……在楼下等人呢,她让我在这里陪着你,外面下雨了!”林博小大人似的跑到床头柜把水杯端给普华,“叶阿姨,给你喝水,妈妈说一会你要吃药了。”

普华接过水杯喝了一大口,说了声谢谢。

故事并不吸引普华,倒是林博稚­嫩­的脸庞总让她不由想起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她也想象过当初保住了孩子生活会是怎么样,也许根本不会和永道离婚,一家平平静静的过着安稳的日子。可这些,也不过是想象罢了。

陷在无端的感伤中,普华叹了口气,搂着林博小小的肩膀,扭开头擦了擦眼角。

外面的大门响了,应该是林果果的客人来了,她不方便露面,只在外面加了外衣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太狼狈。

林果果很快来开门,额前的头发淋湿了雨水无­精­打采贴在面颊上,垂在手上的折伞还在一点点往地上滴水。

“林博,出来。”她招手唤儿子,林博很听话地跑了出去。

普华本想留下林博,却一眼认出站在林果果身后的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才有的一点笑容僵在那里很快消失了。

高超峰一身风尘仆仆,摘下雨帽挥掉脸上的水喊了声“嫂子”,难以掩饰声音中的急切。

普华觉得事情蹊跷,自从离开公司撇离原先的公寓,她原本以为不再会和永道身边的朋友有任何交集,没想到才不过几天,高超峰就找到了林果果这里。

“你……怎么找来的……有事吗?”

高超峰上前一步,攥着拳头好像酝酿着什么,半天才勉强说出:“嫂子……我来……接你……”

“接我?”重复着他的话,普华心理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声音有些发颤,“你接我……做什么?”

“接你……”高超峰深吸一口气,流露出一丝为难,“嫂子,你就别问了,先赶紧准备准备,我在外面等着。”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只剩下普华一个人呆呆坐在床上。

林果果安顿好林博回来,手里拿了件厚实的外套。看她呆坐着,走过去把外套披在普华肩上。

“穿上吧,赶紧去。”林果果没有笑,连安慰的话里都有种令普华不安的东西在滋生。她忍不住握住林果果的手,不知该做些什么。

“要去哪儿?是出什么事了吗?”

“是要回北京。”林果果蹲下帮她把所有的扣子系好,搂着她的肩,“出了点儿事要你马上回去,先把衣服穿好,退烧药我放在左边的口袋里了,你记得吃,他在外面等呢,快去吧。”

普华走到门口,依然紧紧抓住林果果的手不放,“是出了什么事了?”

林果果没有说,只是掩饰着轻轻叹了口气。

“是……永道……”普华的心急速下沉,声音抖得几乎自己都听不出来。她能想到如此惊动超峰的也就只剩下永道。

“别问了!”林果果不肯答,推着她向外走,把她随身的几样东西交给高超峰,示意他先下去。

高超峰走后,林果果用力握住普华的肩膀,像个姐姐那样嘱咐她:“普华,你要坚强,知道吗!”

“坚强”两个字,重的令普华打了个冷战。

普华由林果果陪着下楼,冒雨上了高超峰的车。她回头望着消失在雨中的林果果,心里默默祈祷了几次,为身边所有的人,爸爸、妈妈、娟娟、也包括永道。只是再怎么尽力克制,心底还是不断涌起恐惧和寒意,她抓住胸口的扣子缩成一团,让自己镇定下来。

车很快驶进雨里,高速陷在夜晚的黑暗中,说不上是一条熟悉还是陌生的路。不安和恐惧像一张漫天撒下来的巨网密密交织着,把她围在中央。路上普华打电话给爸爸,希望跟他说上两句话让心里好过一些,但铃声响了很久都没有人接,看看时间,可能是去下棋了。

回北京的一路,除了打在玻璃上的雨声,车厢里始终笼罩在沉默里。中途过缴费站,普华找出林果果放的退烧药吃了两粒,身边没有水,只能往下咽。药片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要咳咳不出来要吞吞不下,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散开,又慢慢化掉。

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勇敢,就像林果果说的,经历了和永道的种种还有什么是不能克服的?

车下告诉驶进市区,雨势渐渐变小。雨刷器还在规律的左右摆动,普华望向窗外辨识着路上的标志,发现车正行驶在一条熟悉的街上,离家并不远。

在一处老旧的停车场,高超峰停下了车,打开顶灯按了车锁,砰的一声车门可以开了。

“嫂子,到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在后视镜里悄悄看了她一眼,又迅速转开了头。

普华说了谢谢,推门下车,下意识裹紧林果果的外套,孤零零站在车前。眼前触目所及是医院巨大的霓虹标志,在夜­色­里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几乎吞噬掉黑暗里所有的东西。

车前不远的地方,站着一身黑衣男人。

是永道!单只是他的轮廓,她就不可能认错。

见到他,普华松了一口气,至少他看上去好好的,没有出事。可当他一步步走来,那种轻松又转瞬即逝,她才要跑过去,就呆住了。

永道身后,是一扇漆黑半开的大门,蜿蜒蔓延出一条幽深的路,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都挂着醒目的牌子,黑­色­的,白­色­的,有花,橱窗里摆着木质的盒子,只有两个客人走出来,每个脸上都挂着悲伤的神情。

普华开始不受控制的发抖,身上突然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胸口隐隐的疼痛从一点向整个身侧蔓延。永道每接近一点,她就退后一点。听着踩在水泥地上的脚步,直到再也没有地方可退。

认识多少年,她没有见过这样的永道。赤红的眼睛下是一片骇人的青影,淋湿的头发一缕一缕的贴在脸上,而他眼里,正有一种冰冷的东西一股脑儿钻进她心里。

哀痛、焦虑、急切,普华分辩不出那是什么情绪,她打了个激灵,又退了一步,手撑住了车盖。

“你……”

永道停在她面前,他站得很近,近得她几乎可以闻到他身上雨水冲刷过的消毒水的味道。伸出手,他扶住她的肩,很温柔,也很坚定。

“看着我,普华!”

“……”

“普华……”他深吸一口气,收紧了手臂。“下午……爸去菜市场买菜……被……”

“什么?……”

她开始神经质的抽搐,反手拉住他的袖子,弯下身克制住一波一波涌上的不适。

“然后呢……”

“他们给你打电话,一直联系不到,后来找到我,我到时……已经来不及了……”他艰难地叙述着,充血的眼睛里一点点有眼泪溢了出来。

“什么叫……来不及了?”

越过他的肩,大门里传来哭声,刺痛了她的神经。院子里有穿着工作服的工作人员推车经过,车上盖着白布,轱辘压在砖路上发出诡异的吱嘎声,她随着那声音浑身一震,手几乎掐进他­肉­里。

“普华……”他捧起她的脸,悲痛欲绝地说,“普华……爸去世了……”

她根本没听懂他说了什么,身子向后软倒,对着雾蒙蒙的天空,头脑里好像有浑浑噩噩的嗡鸣,像钟声,又像是撕心裂肺地哭泣。

她使出所有的力气推开他,身体里爆发出力量,促使她踉踉跄跄地往前跑,冲进大门,沿着那条砖铺的路一直向前。

他追上来,从背后搂住她的身子,疯了一样叫她的名字。

“普华!普华!普华!”

她爬上台阶,摔倒在门口,她终于停了下来,怔怔地走到牌子下面,仰起头。

太平间?

太平间!

太平间!

她脑子里一时很乱,那几个字变得很模糊,她回过头拉住永道,不确定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他抱住她,胸腔剧烈地起伏,最终发出另一个沉痛的声音。

“普华……爸不在了……”

死亡证明上写着父亲去世的时间,下面是永道的签名,普华拿起笔,手一直抖,写上去的字是歪的,永道过来握着她的手,帮她把名字写完。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她坐在走廊里,等着永道去办其他手续。斜对面就是太平间的大门,不断有­阴­冷的风裹挟着哭声从走廊尽头传来。进去前,永道把她拉到角落里,几乎是在恳求着和她商量:“尽头别去好吗?过两天再见?”

普华脸上一片潮红,仅剩下眼睛里黑洞洞的两潭水,怎么也无法聚焦,她机械地摇摇头,摸索着悠长空旷的墙壁,一脸倔强。

永道盖住她发烫的额头,她躲开了。

地砖上反正森然的灯光,她脸上也是清冷的。

“我要进去!”

她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自己抬手去敲门。他没有退路,叹口气,去夜间值班的窗口递上了证明。

很快。闭合的铁门缓缓打开,一阵冰冷的空气迎面扑来。

普华打了个冷战,下意识贴到永道身后。

他沉住气,拉起她的手暖了暖,感受到彼此手心里的汗,他们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走了进去。

工作人员按着证明上的信息寻找位置,打开铁柜,拉出了抽屉里的铁架。普华始终站在考后的地方,当覆着面部的白单即将掀起时,她把脸贴到永道背上闭起眼睛。

“好了,过来吧!”

工作人员把单子递给永道,他转过身,挡住眼前的景象,又跟她确认了一次。

“真的要看吗?”

普华捂住嘴,低下头沉默着,最后鼓足勇气,从他身后缓缓走了出来。

平架上躺着一具失去生命的躯体,近些,还能看到车祸留在上面的痕迹。暗褐­色­的血在衣服上斑斑驳驳,抢救的创口只经过了简单的缝合,灯光下整张脸泛青,扭曲,和她印象中的父亲完全是两个人。

她不清楚是什么支撑着自己,竟然能伸出手扶在架子上,一点点去接近那只露在外面的手。

爸爸在厂里­干­了一辈子技术,双手上终年是大大小小的伤,虎口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疤,她是不会认错的。翻过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她蹲下来寻找上面的纹路。终于,在手指的缝隙间摸到熟悉的粗趼,和那条工具留下的疤痕。

身子一下没了重心,普华瘫坐在地上,靠在钢铁的支架上,好像灵魂都被抽走了。

永道蹲下身,小心扶着她,“我们出去吧,好吗?”

她毫无反应,也站不起来,只是拉着那只手不放。

“普华……”他拍着她的脸,抱她起来,让她靠在身上。

她依然像入定一样,瘫软成一团,不停地发抖。

工作人员上来关柜子,她才突然回过神,扑上去拉住铁架的边缘,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爸!”

然后顺着冰冷的扶手,摔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

普华的世界分崩离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的家,为什么很多人都在床边,关切的叫着她的名字。

疲倦和疼痛以外,她脑子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不苦也不闹,坐在床上静得出奇。

有人握住她的手,不断搓着她冰凉的四肢。她太累了,不愿转头看清那是谁,眼睛落在房间的一角就定格在哪里,回想着离家前父亲的脸。

“喝点水吧。。”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遍遍摸着她的头,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对待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普华。。普华。。”

她抽回神转向他,听到门外断断续续的谈话和哭泣声。母亲也夹杂在其中。因为很难受,所以她把被子盖过头顶让自己缩进去,被一团黑暗包裹住。

在黑暗中,她听到外面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被触动了心里的伤口,眼泪淌了出来。

这种时刻永道的存在是中莫大的慰藉,但以他们的身份,她不能在他面前表现太多。

外间的哭声渐渐弱了,夜晚静得听到枕芯里空气膨胀的清响,普华掀开被子重新坐起来,拿起床头的相框贴在发烫的脸颊上,就着台灯的光端端详着照片中的人。那是她和爸爸为数不多的合影,在照相馆拍的,两个人和契合的微笑,眉眼轮廓都有说不出的神似。也是父女之间的默契在,这些年她才可以在遇到不如意和挫折时回到爸爸身边。

可如今,爸爸却不在了。

听到房间里轻微的响动,她蓦然抬起头,才发现永道坐在角落里,手臂交抱在胸前,脸上是同样明显的悲伤,绝不比她少一分。

“把药吃了。。”他走回来,拿起留在床头柜上的水杯和药,“你不能倒下去,爸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她听了,乖乖的接过药吃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普华便起床,在衣柜里找了一身黑衣服穿上,把头发盘成髻别了一支铅笔。

推开房门,客厅了飘散着一股浓重的烟味。致哀的人都散去了,茶几桌上摆着用过的水杯烟灰缸,永道歪躺在沙发上,盖着外衣,头枕在扶手上。听到门的响动就醒了,坐了起来。

普华没讲话,绕过沙发去浴室简单梳洗,用热水敷了敷发­干­的眼睛。出来时,他卷着袖子在收拾桌上留下的东西。普华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了抹布。

他站在一旁,缺少睡眠在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她知道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但还是把东西收拾妥了,背对着他说:“我吃药了。”

一上午,普华关在房里把父亲的后事都安排好,需要做的写在纸上,列得很清晰。她依然不想开口,什么事情都写在条子上递给母亲或者永道。

娟娟中午时赶来了,带了饭菜,普华布好餐桌,拉起娟娟进到父亲的房间反锁了门。

“怎么了?”娟娟见她打开了收音机,把正在播的评书联播放到最大声。

普华收起枕边的衣服,趴在上面,疲倦地揉太阳|­茓­,从口袋里摸出叠得整齐的纸条“帮我买点东西。”

娟娟看了纸条用手背贴了她的额头和颈后,还是­干­­干­的发低烧,没有汗。

“要不去看看?事情可以让别人做。”

她固执的摇了摇头,撑起身体搂过娟娟靠在她肩上。

“我想自己做,吃点药就行。”

“普华。。。”娟娟的声音变得哽咽,眼睛里流露出怜惜和同情,:我知道出了这样的事。。。你一定特别难过。。但是。。。事已至此,你得坚强。。你爸爸虽然不在了,但还有我们呢。。”

普华擦擦­干­涩的眼睛,除了疼还是疼。心里空空的,不是不想缅怀和悲伤,是没有力气了。“我知道。。可是还有好多事情要做。。。”

“吃点东西吧,我给你拿进来?”娟娟问。

“先躺会吧,你去吃吧。”普华摆摆手,靠回枕头上吧收音机的音量调小一些。

“那我陪你。”娟娟坐在她身边,拉过毯子搭在她身上,把刚才的纸条收进口袋里。

­操­办后事是极繁琐劳累的工作,姑姑一家赶来,表情从始至终帮着张罗。。

永道也在,普华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或者根本没有走。他负责所有的接送和外出的事情,替她减去了路上奔波的辛苦。她每早起来,桌边摆好了蜂蜜水和药,饭菜也是专门打理的,都是她曾经喜欢吃的。

只是这段时间,她实在吃不下去什么,也不再照镜子。摸摸瘦下去的双颊,­干­瘪的嘴­唇­,她顾不上在乎。

说难受,哪里都不舒服,说病,普华坚持住了。

出殡前两天,娟娟陪她去给叶爸爸挑衣服。在店里,她举着意见黑­色­的中式长衫对着阳光比,突然头晕目眩倒在柜台前。被扶起来,手上的衣服脏了,小臂的地方也蹭掉了一大块皮渗出了血丝。她靠在墙上吃力地喘了两下,倚在娟娟身上嘱咐:“别。。别告诉他。。”

娟娟知道她在指什么对她的执拗无计可施。

“这何必呢?”

普华检视完摔破的地方,咬咬嘴­唇­把袖子放下来掸去灰尘,幽幽的像在自言自语:“反正以后。。都是一个人了。。”

熬到头七,是送爸爸的日子,清晨永道进房叫普华,发现她已经换好黑衣静静在窗边等,鬓边别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她比之前几天都要憔悴,上的一点淡妆也无法掩饰青黑的眼底和明显瘦下去的双颊。

她走到他跟前,强作平静地说:“我好了。。走吧。。。”

他攥紧手上的车钥匙,克制住上前抱住她的冲动。

在叶家待了七天,他们说过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他无论做什么说什么,她的反应都很冷,也不光是针对他,她对什么都激不起兴趣,吃饭都是勉强着才吃一点。

临出门前,普华又到了父亲的睡房里,在床上趴了一会,打开广播调到父亲常听的节目。

一路上,她的情绪几乎看不出任何波动,到了最后的告别时刻,只要求和父亲单独呆上几分钟。

所有人出去后,她拿出包里准备的东西摆在父亲手边。那里面有她儿时的照片,一缕头发,一盒饺子,一包烟和一盘小象棋。拉住父亲的手用体温捂了捂,她轻轻地叫了声“爸。。”像是父亲睡午觉了,她很怕把他吵醒。

但普华心里是清楚的。这一别就是永绝了,所以她痴痴地望着躺在棺木里的父亲,想把他脸上的每个细节都印在脑子里。最后走到他身前,俯下身把嘴­唇­印在了再也没有温度的额头上。

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鼻尖落在父亲脸上,一滴,两滴。。她辗转地吻着父亲,重复着:“爸。。我是普华。。”

空荡荡的告别室只有她自己的声音。

火化棺合上了,被放在推车推进通道。普华追过去,目送着推车走远,在告别室最后一道门前跪下来,拜别父亲。

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她心中那一点温存的东西随着眼泪一点点断裂,好像化成了碎片。

永道从门后走出来,扶着她起来,她所有的悲伤和脆弱都暴露在他面前。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她,用嘴巴蹭掉她额头上沾到的灰。

“哭吧。。哭吧。。”他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细心的哄她。

他的话,催动了更多的伤感悲凉,几天来表现出来的坚韧土崩瓦解,普华终于抑制不住,在他怀里大哭。

“为什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了。。”她奔到已经关闭的通道大门口,趴在门上哭喊,“爸。。你怎么这么狠心。。爸。。别不要我。。。你回来吧。。我是华华。。。爸,我是华华。。我怎么办。。爸,你回来。。你回来。。。”

“嘘。。。”他跟过来,哽咽的说不出话,像她对父亲那样低下头贴着她滚烫的额头,眼底有埋藏很久的愧疚,“哭吧。。会好的。。还有我呢。。。”

即使他在撒谎她也愿意相信,这一刻她太需要一个怀抱了,无法思考彼此间的芥蒂和距离。抱着他的腰,他不顾一切的哭,泪水慢慢湿透了他的衬衣。

他们在告别室留了一段时间,知道下一场告别仪式开始前,被工作人员请了出去。

一前一后从告别室出来,她便走进阳光里,远远躲开他,一个人在室外的阳光下站着晒太阳,目光飘到很远的一片墓碑上。

一道­阴­影遮在她头顶,走到身后握住她的肩向后揽。她本可以挣脱,但不想动,便靠近他怀里。

工作人员霍然打开了通道一侧的门,催促家属离开。

“好点吗?”他问。

她把目光从遥远的墓碑上收回,“嗯”了一声,由他支撑着自己。

“还没退。”他的手盖在她的额头上,要转过她的身子。

她不动,低声说:“我没事。”

回去的车上,普华抱着坛子由娟娟陪着坐在后座,在离巷口很近的地方车慢了下来,永道摇下一边的窗,扶着方向盘说:“要到家了。”

普华贴在玻璃上,重温着熟悉的小巷,钉子路口的杨树旁四季聚着老人,电线杆下是父亲每晚下棋做的地方,延伸到菜市场的小路上,一侧的路面微微沉下去,还没有铺上新的沥青。

她低头扶着坛上的花纹,眨掉眼里的水汽,把坛子抱到窗户的高度,说:“爸,我们要到家了。”

车缓缓开过他们生活几十年的巷子,直到楼下。

因为是火化后的头一晚,普华坚持给父亲守灵。

躯体消失,灵魂永存,这是她对生命的理解。

香案设在父亲房里,照片呢是事前就翻拍冲印好的。

参加完仪式的大多数亲友已经离开,姑姑一家人回了宾馆,叶妈妈待到快午夜的时候也被继父接走。房里空下来,普华点上香,搬了把椅子,坐在父亲的遗像前,拿出了七天来写好的几张纸,默默读着上面的字。

后半夜有人在外间窍门,她开了锁,门口站着永道,端着药盒水。几天休息不好他额头的横纹很深,显得心事重重。

“我能进去吗?”他问。

她退开了一些,让开门口,“进来吧,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

“怎么?”他下意识抬手测试她的体温,被她躲开了。

“你坐吧。”她搬了把椅子摆在自己的对面。

“什么事?”

她回到父亲的相片旁,取了一样东西走回他跟前。

“这个。。给你。”

普华慎重的摊开手掌,泛着血丝的眼睛没有丝毫犹豫。

她手心里躺着一把钥匙,环扣上套着汽车标志,和他的车钥匙本来是一对,买车是各自用了一个,预示着不分离。

永道看着钥匙,又看看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这是那边的房子。。。”她顿了一下,润了润嘴角,“以后。。我不想过去了。”

他有一两秒钟完全懵了。

“你什么意思?”

“就是房子。。还给你,我会尽快把东西搬回这里。”她把事前准备好的话讲出来,有条不紊的一项项都背熟了。

“你要搬走?”他还是无法相信,丧礼刚刚结束她就会考虑这些。

“嗯,我想搬回来,这里才是我的家。”她点点头。

“如果我不同意呢?”

“这是钥匙,你收着吧。”她不再多解释,把钥匙交到他手上,取走水杯重新再遗像前坐下来,又变成了一座雕像。

“你。。”

“这些天谢谢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她挺直脊背,始终背对着他。

普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感谢永道,她有的,也只剩下那一套房子。

但他没走,也不坐,只在她身后站着。

不知站了多久,等不到她回头,他开门出去了。

几分钟之后,是保险门撞上的声音。

普华又等了很久,颈项酸麻了才回头,永道已经不在了。

她站起来走到外间,倚在门框上环顾着房间。

苍白的四壁,陈旧的家具。

这是一栋空屋,没有父亲,以后也不再有永道。

他们都是无法替代的,如今,她都失去了。

即使经历了大丧,也不可能有人永远陪在身边,这个道理普华很清楚。

娟娟也离开后,她吃了药,和衣躺在床上,很快昏昏沉沉睡着了。七天过后,她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了父亲,他像每个黄昏一样背手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听他喜欢的评书节目。见到她进门,笑着问:“华华。晚上包饺子吗?”

她忙点头对着阳台走过去,叫了一声:“爸?”

爸爸回身调频道,没有听到。

她继续向前,走到阳台上,颤抖地喊:“爸。。。”

爸爸没有理会,向楼下张望。

她不甘心,伸出双手想拥抱他。爸爸的身体突然向护栏外倾斜,在她即将触到时,连同半导体一起飞坠下去。她感觉到父亲的衣角,也只是短短一秒,之后是轰然的撞击声,魂飞魄散……

普华放声尖叫,身上一怔弹起来,其实只是翻身醒了。

她坐起身,旧窗帘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没有爸爸的影子,房间里只有一种闷闷的凉意。摸摸身上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衣服腻在背上很不舒服。

午后的天空看起来­阴­沉晦暗,像是要下雨了。

关上阳台门回来,她抱着膝坐在床上发呆。

从天津回来的当晚,胸前那处旧伤开始发作过,后来便断断续续疼,靠娟娟买的药克制,如今疼痛扩散到肩膀和背后,胸前也有憋闷的感觉,呼吸都很吃力。

她拿起电话拨给了妈妈。问她吃过东西没有,嘱咐她不要再来了。她清楚妈妈尴尬的身份过多的参与后事引起继父的不快。虽然按情理讲,妈妈是该出席的。妈妈问她好些没,她笑了笑,说:“我没事。”

放下电话,普华走上阳台,站在梦里爸爸待过的地方向馓魍鲊

房里静得可以听到针落在地上的声音,只有墙上的挂钟在一格一格的向前滑动。她心里的苦涩和孤单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扩大,与楼下的喧嚣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夫妻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架,孩子闯祸了,老人们讨论菜价和最近的超市减价,司机因为车辆进出大门和门卫闹出磨擦。而她只有一个人和一间空房子。

她站了许久,双腿站乏了,眼睛里也很­干­,才回到房里。去给爸爸上了香,用棉布擦了擦坛子四周,把椅子搬到近处,像以前吃完饭那样,坐下陪爸爸聊天。

只是这次,只有她自己在说话,听不到爸爸的回答。

“爸……我很难受……说不清楚为什么……可能……是想你了……”她摩挲手上的象棋子,“早上娟娟去上班了……妈……也回她那边的家了……我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还会回来……还是以后再也不回来了……昨晚……他也走了……”她抬起头等了等,然后继续说下去。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很可怕的梦……我喊你,你没理我,都没回头看我一眼……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如果是的话,不管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你一定要原谅我……好吗?……我知道这些年你过得很辛苦,很累……有妈的原因,也因为我……我和他……一定让你失望了……

其实……我一直以为……他会等着……可他走了……就像当初妈妈那样……

我有点害怕……以前,你身边至少还有我……但将来……我身边还有谁呢?”

看着相框中爸爸的微笑,眼泪不知不觉溢出眼眶,普华不想擦,就让它流着,滴落在手背上,再一点点蒸­干­。

“所以我不同意把你送走,妈说你在家里对我不好……可我觉得不是……我想你留在这儿……陪陪我……有时间听听我说话……我们已经很久……没好好聊过了……对吧……”

普华平静地回忆着过去的日子,甚至想到了死亡。

“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样的感觉……不知道你在那边过得好不好……如果你缺什么了……可以梦里告诉我……跟我说说话……有一天……我也会去那边……我会买一块你喜欢的地方……然后过去陪着你……那时候我们就能见面了……对吗……”

想着有朝一日与父亲团聚,她含着眼泪笑了。

“我现在很好……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真的……我就是想你……特想你……”

照片里德父亲依然保持着微笑,她把棋子放回棋盘上,拿起相框,抚摩着玻璃后满是皱纹的眼角,轻轻抱在胸前。

房间门吱地一声缓缓打开,外间的余晖顺着门缝­射­进来。

猛地回头,见到门框上斜倚的永道,普华惊愕地愣在原地,全然忘了擦掉脸上的泪水。

她根本没注意房门响过,但他显然已经待在那里很久,眸光凝固在一个地方,手里的塑料袋静静地垂在身体一侧。

“你……怎么来了……”她胡乱抹抹脸,强打起­精­神。

永道没回答,迈进房里关上门,换了一个姿势靠在门板上。

他似乎也是一夜没有睡过,倦怠的眼皮下是一条明显的皱纹,胡子张扬的蔓延在整个下颌上,身上还是前晚的衣服,袖子上的黑­色­孝带也没拆掉。

“吃饭了吗?”他放柔了声音。

“嗯。”普华把父亲的照片放回香案上,躲避着他的眼睛。

“吃的什么?”他继续追问。

“不记得了。”

“那药呢?”

“也吃了……”

“是吗?”

他不相信,像是早看穿了她的谎言,走过来手直接贴在她的颈后。手掌与皮肤接触的一瞬,普华忍不住缩了一下。

他的手很凉,她身上滚烫。

他根本没有给她解释的时间,猛地把她横抱起来。

“你……­干­嘛!”她一惊,身上都软了。

“你发烧呢!”他不由分说送她回房,把她放在床上,拉了厚厚的棉被盖了两层。

她还要坐起来,又被按倒在枕头上。这次永道用了些力气,她实在动不了,只好挫败地躺回去,背过脸。

“听我一句行吗?”

他自她背后坐了很长时间,几次无可奈何的叹气,像是责备、恳求、又像是心疼。

气馁和疲倦卷土重来,她分辨不出自己的情绪,蜷缩着身子,觉得大家都走了他反而回来,竟然比之前还让她委屈难过。

“你……走吧……”她埋在被子里,不肯看他,泪水却忍不住顺着指缝流出来。

他什么也不说,隔着被子抱住了她。

她浑身紧绷着,又很快软化下来。他的臂弯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抚慰,给了她安全感,让她不得不放弃所谓的隔膜,不由自主向他靠近。

就像告别爸爸时那样,两个人紧紧地,没有一丝间隙的拥抱在一起。

普华筋疲力尽地推开身上的被子坐起来,头上压的冰袋滑下落在枕上,几滴融化的水顺着鬓角一直流进耳根里。

她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之前还发生过什么。身上带汗渍的衣服换成了清爽的睡衣,脖子后面还垫了­干­毛巾。兀自困惑着,房门却开了。

见着端着托盘的林果果,普华吃了一惊,“果果……你怎么在这儿?”

“醒了?感觉好点没?”林果果放下托盘,坐在床边用手背试了试普华的温度,把她按回枕上掖好肩膀上的杯子,“躺好了,刚退烧。”

“我怎么了?”普华怔怔地躺回去。

“你烧了两天了。”林果果慢慢搅拌着杯里的水,嘘着气让它凉下来,“我刚到的时候你都不认识我,睡也叫不醒,好在吃了药温度下去了,再不就得去医院。”

普华回头看看床头柜上的闹钟,指针停留在一个刻度,“现在……是下午了?”

“晚上……快两点了……”林果果把调好的姜糖水端过去,“喝点吧,刚煮好的,大口喝再发发汗。”

“谢谢。”普华靠着卧枕,舀了一勺姜糖水放进嘴里。

姜糖细密,红糖绵软,­鸡­蛋清香,一股久违的甜暖。

有多久没喝过这个了?她不禁感慨。以往身上不舒服时永道最爱煮姜糖水,月月都要熬上一两次。他也会像林果果这样坐在床边,看着她一口口喝下去,到碗底再把姜木盛在勺子里喂她。后来分开了,她自己没兴致弄得如此复杂,病的时候只能勉强忍着,躺一躺或是饱一个热水袋直到把疼痛熬过去……

这就是摆在她面前的现实。

抽回心思,普华尴尬的用毛巾挡在眼睛上,怕被林果果看到。姜糖水的味道留在味蕾上久久不散,也唤起了过去的记忆。

林果果坐在床边揽过普华的肩,叹口气,低声安慰道:“遇到这样的事……真是难为你了……现在总算都过去了……要看开些……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普华吸着浓重的鼻音说不出话来。

“人总要经历这样的事情,可能早些也可能晚些,这就是生活。经历过了,也就长大独立了,会更豁达,懂得感恩。”林果果扶着普华躺好,把床头的灯光重新调暗,“再睡会儿吧……养好了身体……什么也别想……一切都会好的。”

林果果退出卧室,房里静了下来,普华枕着手臂转到一侧,专心听空气里德声音。除了自己的呼吸,门缝里隐隐传来外间两个人的对话。女人是林果果,男人的声音熟悉,可音量太低听不清楚。

林果果说了和劝她时差不多的话,却是对着另一个人。

“别担心……会没事的……先让她养养身体。”

“嗯……什么也别想……之后慢慢来,都会好起来的……”

……

之后的一段日子,天放晴或是整日­阴­霾,普华都要一早站在窗前吹一阵风,什么也不想。病去如抽丝,时间拉得很长,她只好披着晨衣在阳台上打发早晨的时光。看久了,也会回头叫一声林果果,让她一同加入欣赏风景的行列。

林果果熬好粥,捧上一杯咖啡,变回陪普华在窗前站站,两个人谈得不多,等阳光从肩膀照到额头才各自回房里做事。林果果喜欢喝着咖啡开始一天的读书或是写作,普华无事可做,便把叶爸爸多年来收集的剪报找出来,一页页的读,一本本的晒。

她们有时会聊起林博,普华听说他被寄放在一个朋友家里,心里过意不去,几次提出把他接过来一起住,林果果却说“不碍事的,他更喜欢住那儿呢,比我身边自由!”

普华很好奇,是什么样的朋友可以取代林果果在林博心里的地位?她想过问问林博的身世,又觉得那是林果果的隐私,她不愿提及时不该唐突去问。

晒好了剪报,普华也帮林果果一些工作上的事。因为以前合作过,批次大致的工作习惯都了解。林果果会让普华帮她筛选文章。有空时,她也会停下笔读给普华听。

普华终于了解林果果对感情的体悟来自于哪里。午后的阳光下,当林果果摘下眼镜不收敛眸子里睿智的光芒时,那些故事和任务,在她的叙述中变得活灵活现,有时普华会怀里,那些只是故事,还是真的来自某个人的生活。

林果果的故事多是以悲剧收场的从不完美。普华问过为什么,她说独自抚养林博这几年,对生活和感情的想法日趋现实,不会再有不切实际的憧憬,所以笔下的故事和评论文章也就不再带着梦幻­色­彩。

因为林果果的到来,周末娟娟彩虹小鬼几个纷纷慕名而来,表面上是冲着著名“专栏作家”的面子,实际上是特别来看普华,陪她打发发呆静思的时间。

大家弄几个简单的菜,林果果沏上一大壶香片茶,给自己泡上咖啡,围在客厅里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不知谁起了头,谈起了以前专栏中的题目:幸福。

每个人都说起了自己的幸福观,最后轮到林果果和普华。

林果果保持着审慎的态度,对普华说:“你先讲。”

普华沉下心去思考这个题目,说它很大,其实近在手边,说它很小,又包含了太多东西。

“对我来说……也许是白头到老吧……”

林果果听完点点头,为每人杯里倒了一轮茶,“传统的答案,符合你的个­性­。”

“那你怎么看?”彩虹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嘛……”林果果抿起嘴角,嘬了一口咖啡,“我没有那么传统,所以不会奢望白头到老,我一直认为幸福是很难弥久如新的,与其等着它变质,不如去争取主动,在该开始的时候开始,该放手的时候放手。”

“放手?”彩虹不解。

“对,放手。结束一段,再去寻找下一段!”林果果收敛起微笑,变得认真起来,看着在座的几个女人,“你们没试过吗?”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娟娟一脸好奇,“难道……你放手过?”

“我?……”林果果忍不住微笑,反问娟娟,“那你觉得呢?”

“呃……这个……”娟娟反而语塞,答不出来。

人不可貌相,林果果这样的女人就更是如此。

大家走后,普华收拾茶具,林果果在餐桌上写东西。见她从厨房里出来,放下笔招招手。

“过来坐。”

“在写什么?”普华擦­干­了手,瞄了两眼桌上的稿纸。

“下个月的专栏,在选题目。”林果果大方地把稿纸拿给她,普华简单看过放回去,在林果果对面坐下,支着腮帮很认真地问:“果果……”

“嗯?”

“我……想……”

“什么?”

“我想问……白头偕老真的不可能吗?”

“也不是吧,因人而异,但我不太相信。”林果果耸耸肩,“有人研究过,爱情是作用于中枢神经的多巴胺,量化看来,纯粹是一种化学反应,多巴胺停止分泌了,激|情结束,­性­欲退化,必须要转化成友谊或者亲情才能维系下去。可维系下去的,也应该不算是爱情了,至少不是激|情!”

林果果重新排列着桌上的稿纸,“总之,我不相信持久的感情,除了血缘的关系,其他都是会变的,人的­性­别、外表、工作、­性­格、经历……现在这个世界没有绝对,所以开始时的两个人,结束时已经变成了另外两个人。”

“那你觉得……我……也变了吗……”

“你?”林果果站起身走到普华背后,按住她的肩,“要看哪个层面,在很多方面你都变了,你换了发型,换了工作,家里的情况也和以前不同了,但另一些方面,你变得不多。”

“是吗?”

“嗯!”林果果肯定地点点头,“你依然很排斥向外人谈论感情问题,依然躲在壳子里,依然……无法公开的谈论他!”

“我……”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现在也不是打破过去的时候,你需要时间,调整好心情和身体,也需要适应这些改变,做好准备重新回到生活中。将来怎么办,你想过吗?”

普华一连摇头,她对将来毫无头绪,甚至故意不去触碰这两个字。

“其实……”林果果略略迟疑,还是说了出来,“是他接我来这儿的,你应该能猜到。”

普华调开目光,忽略掉永道的名字。

“这几天,我也一直在考虑你们之间的问题。如果不能把过去抛开,你下面该怎么办……”

“我不是……已经选择放弃了吗?”她忍不住问,“我不像你,可以选择开始和结束,我……从没选择过……只是接受……”

“如果……他回心转意,你也会接受?”林果果话锋一转。

她的假设,令普华想笑,又很想哭。

“不知道……我根本没想过……也不想想……”她放松绷紧的肩膀,疲惫地揉揉太阳|­茓­,“我现在……脑子里很空……爸的事……他……我都没有想……想得再多,结果也不会改变。爸不在了,他……总之……我改变不了……什么也改变不了……”

林果果走过去陪着普华一起看风景,夜­色­里万家灯火,每扇窗户后都有一段生活,就像一个故事。普华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地方,带着深深的眷恋。

当那盏灯熄灭的时候,林果果说:“普华……”

“恩?”

“你知道吗……”

“什么?”

“永道……现在就在楼下……”

普华用手指在玻璃上划着影子的轮廓,思考林果果的话,所有念头在脑子里百转千回,最终,归结到一起是同一个声音。

“我……不想见他……”她把自己的决定告诉林果果,“我还没准备好……想静一静……”

“也好。”

林果果留在原地看风景,普华离开窗台,回了自己房间。

之后的一周,写完专栏,她们会去外面转转,到超市买些生活用品,或是在街心花园里坐着聊聊天。林博终于接了过来与她们同住,多了孩子,笑声慢慢感染到房间的每个角落,普华的心情和身体也有了很大起­色­。

短短一年里经历了两次大病,她觉得自己苍老了,眼里不再有以往的神采,喜悦时笑意淡的像朦胧的雾,总有悲哀的情绪无处释放。生活把­性­格的钝角磨平了,也磨破了血­肉­,她变得比过去沉默,只有和林博在一起时,才偶尔重拾快乐,展露出笑容。

日子看似就这样平稳的向前滑动,林果果在普华家做了两期稿子,普华基本上恢复到可以自己料理生活,而叶爸爸的冥祭也大体完成,从头七到六七。

相处的一个月,普华和林果果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再好的聚会也有分别。在林果果提出离开之前,普华主动找到她,说明自己的身体已恢复,不想再麻烦她照顾。

从娟娟、林果果、海英到彩虹小鬼,对在生活的最低谷陪伴过自己的每个朋友,普华都心存感激。

临走前晚,收拾好东西,安顿林博睡下,林果果走到普华卧室前敲了敲门。

“普华,睡了吗?”

“没,进来坐。”普华打开门,把她让进屋里。

“­干­嘛呢?”

“随便写点东西。”普华走回写字台边,收起灯下摊开的几个旧本子,关小了收音机的音量。

林果果在她身旁坐下,悄悄瞄了一眼稿纸上胡乱的涂鸦。

“东西都收拾了?明早我去送你们呢。”普华把稿纸盖起来,拨了拨零乱的头发。

“不用麻烦,朋友过来接,直接送我们回去。”林果果轻轻笑着,“知道吗,你有心事的时候,很喜欢这么拨头发。”

“我?”普华停下手上的动作,匆匆平放回膝上。

“对。你心里有事情的时候,或者一时不知该怎么办,还有……就是提起一些特殊的话题……总之很喜欢把头发抿到耳后,我注意好久了。”

“可能……是习惯吧……”普华有些不好意思。

“嗯,每个人都有掩饰紧张的习惯动作,林博喜欢揉眼睛和抓耳朵……和我一样。”林果果笑了,她的笑容有种感染的力量,让普华放松下来,忘了垂下的头发。

“明天就要走了,其实……有些事情我想和你说。”

“什么?”

“是……关于永道……”林果果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普华的反应。

“嗯……你说吧……”

“恕我直言,我觉得……你应该和永道见一面,好好谈谈。”林果果收起笑容,变得认真起来。

普华没有露出惊讶,微垂着头,摩挲着露出一角的稿纸。

“其实……去天津接我的时候,他和我谈过很长时间,只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了很多东西,绝不亚于你讲的那些故事,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话打动了我,我才决定来北京。”

“他……说什么了……”普华把注意力转到林果果身上,一半是期待,一半……是害怕她即将给出的答案。

“他说……他还想和你在一起……”

即使亲耳听到,普华也不会相信,但在林果果那里,她一再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这是他的原话。”林果果迟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而且不仅永道说过,他哥哥……也跟我提过……”

“你说永博?”这倒是完全在普华的意料之外,“你……认识永博……”

“我们……不仅仅是认识……”林果果苦涩地笑了笑,有点像是自我解嘲,“我不是有意瞒着你,也是在最近……我才弄清楚这其中的关系……这个世界真的小的可怕……所以你家里出事时……永道打不通你的电话但第一时间找到了我。”

“这……怎么可能?”普华一下无法相信适应着其中的关联,“你是说……你和永博……”

林果果反而显得从容很多,“娟娟她们来的那天,我们不是谈到过幸福吗?我说过……我不会像你一样去追求白头偕老,该放手的时候会放手。让我产生这种观点的人……就是永博!”

林果果拿起桌上一支用钝的铅笔,在手上慢慢转着,“经历了很多事情之后,我才变成今天的样子,去研究心理和写文章,纯粹是我自己需要重新去面对生活和感情的需要……当然……也重新看待永博……”林果果在稿纸上写下了永博的名字,拿给普华看,“他不适合婚姻,安定不下来,这点和永道不同……分开对我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你和永道却不是……”

“那林博……他是……”

林果果没有给出任何明确的答复,只是浅浅地笑笑,平和依然。

“林博是我的孩子,他有我就够了。”

“可……”普华还想追问,但显然林果果不想谈了。

“好了,我刚才说的那些,是希望你能正视你和永道之间的问题。永道和他哥哥……都不是那种轻易放手的人。你说过他总以他的方式与你相处,你有没有想过,那并不完全是他的错误。你要知道,他根本不懂该如何向你表达感情,怎么和你相处。你们之间太缺乏交流了。”

“我们……”普华想替自己反驳,却找不出站得住的理由。

“总之,你不告诉他你在想什么,他该做什么,他做错了,你会伤心失望,再把负面的情绪传递给他,他就更不知道下面该怎么办。这就是你们的症结所在,矛盾和误解都是这样积累下来的,十几年了,你们从来没去正视或解决。”

“我……”

“比如那个回国与你见面的同学,还有你提过的裘因和永道之前的女朋友。如果这些问题早早谈开解决了,你们不会无休止的为此争吵……感情是需要培养和呵护的……需要让对方知道……”

林果果抽出压在书下的稿纸。上面凌乱的笔迹像是幅画,其实只是“施永道”和“叶普华”六个汉字的各种变体。

“如果能放手,就给自己自由……别再写这些……”林果果把稿纸叠好放回桌上,“如果不能的话……就见见他……和他谈谈,让他知道,你……也是在乎他的!”

第二天一早,林果果收拾了行李,带着林博返回天津。

开车来接的是永博,普华已不感到意外。永博忙着拿行李带林博上车,在楼下遇到只和普华简单打了招呼。

看着林博趴在他肩上神采飞扬地打闹撒娇,普华有种说不出的羡慕。

林果果隔着玻璃向普华告别,嘴角含着笑。林博也贴在玻璃上,学着妈妈的样子向她摆手,嘴里大声喊着:“叶阿姨,再见!妈妈,再见!林博,再见!叔叔,再见!”

眼神的交汇中,林果果传递了很多东西,有些普华动了,有些,她依然不懂。

目送吉普车开远,她仿佛还沉浸在昨晚的谈话中,一时无法走出来。

转身准备上楼,普华见到几米之外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楼口的水泥墙上。晨光打在他头顶,斜下的楼影让他一半置身在阳光中,另一半又沉在­阴­暗的影子里。很像他留给她的十五年,一半是快乐,另一半是悲苦。

这两年,她已经渐渐习惯了他这样出其不意的出现,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反而不再惊慌失措。

“她……应该跟你说了吧?”永道走到普华面前,望着车驶远的方向。

“说什么?”普华眯起眼睛,阳光下的永道,竟有些不真实。

“我们的事情,我想……好好谈谈!”她的口气恳求,特别强调了“好好”两个字。确实,这些年,可以

平心静气坐下来交流的时间少得可怜。忙学业,忙事业,忙各自和共同的生活,却忽略了对彼此的了解。

她默不作声,思考这样的可能­性­。

“谈谈……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比如裘因……”他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什么都不打算隐瞒,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揣测上,

“当然……也可以谈安永……如果你想说的话……”

永道的坦白多少让普华意外,稳定下情绪,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我们上去说吧。”她往楼里走,却被他从后面叫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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