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轻波以为,但凡是个账簿,总有出入明细。但书生那本,她从中间开始,连翻十页全是支出,笔笔都《奇》是大数目,却毫《书》无收入。这意味着《网》什么?要么他是败家子,要么他是大负翁,负债的负。
无论前者还是后者,显然都非良配,所以她问了那句:“那啥,你不介意我悔婚吧?”
“不介意。”书生见她讶异,又补了一句,“范姑娘每次都会反悔,在下已经习惯了。”
他说得顺理成章,憨直无比,她却听得面上无光,抽搐着嘴角强调:“我这次是认真的!”
书生闻言一喜,“那范姑娘此前几次反悔都不是认真的?”
传说中的欲迎还拒?哎呀,范姑娘真可爱。
如同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反悔,她也已经习惯了他不跟她的剧本走。范轻波自顾自往下说,“既然你不介意,那咱的婚事就这么算了吧,喜帖没写的就退回去,写了的那些我出一半钱。”
书生看了她一眼,踱开两步才慢吞吞道:“在下不介意的原因是,在下根本不会同意。”
她苦下脸,“你忍心让我跟着你喝西北风?”
书生诧异道:“怎么会?家父临终前明明说这些钱能保书家三世无忧的……莫非如今物价真真涨得如此厉害?”说着连翻了几页账簿,指给范轻波看,“你看这些钱能用多久?”
范轻波无精打采地瞥了一眼,随即大惊,继而捧住账簿——余:四十六万七千又五百两银。
她脑中灵光一闪,翻到最前面,只见扉页赫然写着:永庆二十九年,于江南钱庄存入五十万两银。落款是一个看着很眼熟,肖似玉兰的图形。
永庆是当今皇帝的爷爷那会儿的年号,也就是说,差不多大约三十年前,书呆他爹在银行存了五十万两银子。五十万两是什么概念呢?在皇朝,小康的四口之家一年花销也不过两三百两银,富足之家也不过千余两。经营得当的话,五十万两岂止可保三世无忧??
“天哪,书生是富二代?”范轻波眼睛眨得飞快,口中念念有词,“我这算不算傍大款?算不算?”
等等——“书生,你爹是什么富商吗?不对呀,我做过功课,这前三百年后三百年的可没有一个姓书的的富商啊。但是这么有钱,非商即官……书生你到底是富二代还是官二代?”
书生被她满口奇怪的词汇搅得混乱,又对上她闪闪发亮的眼神,顿觉脑中一阵晕乎。
“都不是。”
书生还没开口就听一个声音代他回答了,循声看见来人,下意识回头看自家未婚妻,果然见她一脸惊喜地跑了过去,“美人哥哥你怎么会来?咦?”
她看见公冶白身后跟着的人,脸色一变,终于想起这几天被她忘记的一件很重要的事。
“范掌柜是‘内子’的好友,听闻你大喜,我怎能不过来看看呢?”
解东风袖着手,眯着眼,一脸阴鸷,不理会范轻波尴尬的神情,径自入屋。
“解大人公冶大人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书生丝毫未觉气氛诡异,拱手为礼。公冶白也优雅地回了一礼,解东风却哼了一声,不看他。
见书生面露困惑,怕他去跟解东风说话,不是谁都受得住他的无厘头的,尤其解东风还是个出了名的小心眼,范轻波连忙转移视线。她拉住公冶白,“美人哥哥,你刚刚说都不是,莫非知道些什么?”
公冶白看着一脸纯然的书生,笑得似有深意,“书公子,你没话要说吗?”
书生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回身从书桌上那叠喜帖中翻出一张,递给他,腼腆笑道:“公冶大人是范姑娘的义兄,在下原想择日登门拜访,今日既已得见……还请希望公冶大人为我二人证婚。”
此言一出,公冶白完美无瑕的笑颜有那么一瞬皲裂了。
解东风又是哼了一声,心道这人还真会装傻。
范轻波则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对于书生犯二的对象变成了别人,她还是很喜闻乐见的。
不过公冶白毕竟是公冶白,很快就恢复过来,接过喜帖,“小妹的婚事,做兄长的自会到场。”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吭哧吭哧冒着阴气的解东风,笑容无碍,“我是说,婚礼若能如期举行的话。”
又感觉到背后刀一般的视线,范轻波心中泪流满面,连忙把被扯开的话题又拉回来,“美人哥哥,你知道些什么就直说吧,千万别指望书生能听懂你的暗示。”
“书清狂,江南人士,生在灵州,长在关西,永庆二十年接任魔教教主之位,永庆二十一年率领魔教众下天山,颠倒中原武林长达十年,终被鸳鸯刀秦胜兰率正道武林一举剿灭。”
公冶白娓娓道来,语气平淡,眼神却一直盯着书生,看他的反应。
“书清狂,姓书的话……”范轻波惊得掩住嘴,“书生你是魔教教主的后人?”
不是官二代不是富二代,原来是黑二代么?
书生微微蹙眉,摇头,“不是。”见公冶白挑眉,他又继续道:“家父乃优昙教教主,并非什么魔教教主。公冶大人说的书清狂,或有同名同姓也未可知。”
这回轮到公冶白愣住,他看书生一脸诚恳,一时竟也分不出他究竟是装傻还是真不知。
范轻波扯了扯书生的袖子,“咳,优昙教,小名魔教。”连她这个不怎么看江湖轶闻的人都知道的常识,这书生好歹也是当事人居然一点不知,会不会太离谱了点?扶额。
书生顿了下,仍有困惑,“可我们优昙教不是被什么正道武林剿灭的。”
“哦?”公冶白双眼一亮,顿时来了兴致。当年正邪一战,魔教从此遁迹,正道武林统一口径是鹿战三天三夜,剿灭魔教。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书生望着远方,陷入回忆,“话要从在下三岁那年说起,优昙教的四大长老两大护法……”
领教过他话痨能力的范轻波连忙提醒道:“长话短说。”
回忆突然被打断,书生无辜地望了一眼众人,真的长话短说了:“家母因病往生,家父殉情,三大长老误服毒药,左右护法斗殴同归于尽,大长老带着当时还年幼的在下跑路了。”
话刚说完,就看见不仅公冶白与范轻波,就连从一进屋开始就阴阳怪气的解东风,也是一脸被雷劈的模样。书生眨了眨眼,“怎么了?”
公冶白最先回过神来,提出疑问,“那李老夫人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众所周知,江南李家的老夫人,也就是当年的鸳鸯刀秦胜兰,一双眼睛在正邪大战之中被魔教暗算,从此失明。可照他这么说,魔教是自动自发自绝于人世的,这又如何解释?
“大长老爱慕鸳鸯刀,示爱的时候忘了自己一身是毒,不慎毒瞎了她。”
所以他继承了父亲的功力,学了三大长老两大护法的武功,就是死都不肯学大长老的毒术。
一时间,屋中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半晌,范轻波幽幽地叹了一句:“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你会这么二了。”这优昙教哪里是什么魔教,分明是个二教!自我灭门这种事都做得出了,这么看来,书生还算其中二得不那么厉害的了。
沉默一被打破,随即爆发出的笑声足以掀翻脆弱的屋顶。
“哈哈哈哈……”解东风一反起先不阴不阳态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对着书生连说了三声好。
书生摸不着头脑,也客气地回了三声过奖。
解东风笑得更厉害了,一手搭上范轻波的肩膀,戳了戳她也笑得红通通的脸,“哎,你确定你要为了这家伙抛弃我?”
话音未落,只觉一道强劲掌风袭来,他整个人被打开,重重地往后撞。
公冶白及时扶住了他,他一站稳,心中怒火又起。抬头只见范轻波一脸迷茫,而书生站在她身侧,占有性地握着她的肩,眸中亦是带怒,冷道:“解大人请自重。范姑娘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子,解大人切记,行止需有度。”语气中满满皆是威胁。
看着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书生,公冶白心中暗暗惊讶,冷不防却被解东风挣开。
“喂!你算老几!自重?未过门的妻子?她还是我已经——唔!”
暴走中的解东风倏地被点住|茓道,公冶白拎着他,对书生抱歉地一笑,然后转向范轻波,话中有话道:“我们先走了。‘解夫人’明日生辰你还记得吧?她很想你。”
说完步出门外,提气一跃,身形消失在墙头。
那两人一消失,书生便松开了范轻波的肩膀,不声不响地走回桌旁,继续吃饭。
范轻波见他这模样,有些发怵,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我……”
“你明天要去尚书府?”
“呃,是。”若非事出紧急,他们不可能一起找上门来。
啪。书生放下了筷子,范轻波心里一跳,只见他开始收拾桌子,她连忙过去帮忙,却被他抬手隔开。他三下两下将盘盘碟碟放入食盒之中,回身递给她,“你回去吧。”
她接过食盒,莫名发慌,却仍若无其事地笑道:“哎,书生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
坐在书桌前的书生听若未闻。从未被他这样冷淡对待过,范轻波心里蓦地生出一股难受的情绪,面上也挂不住,咬了咬唇,也赌气走了出去,用力地甩上门。
摔门声并没有影响到书生,他握着笔,点了点墨,继续写帖,神情仿佛与寻常无异。却在下一刻,毛笔断在他掌中。他目中水波不兴,取来一支新笔,重新润墨写帖。
凉风入夜,月光透过西窗,洒在一身清冷的男人身上。
伴随着秋虫的哀鸣,书房中的最后一支笔断在他掌中。
30争风吃醋事件三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范家大门就开了。一个人影晃到书家门口,抬手,又放下,走开,又回来。如此往返,举棋不定,蹉跎了许久。直到整个巷子都醒了,咿咿呀呀一阵开门声,这个人影才做贼般跳开几步远,又若无其事地与早起的邻居招呼着,快步离开。
没过多久,范家大门又晃出一个人影,在书家门口探头探脑,鬼鬼祟祟。
在重复了前一个人影的“抬手放下走开回来”四部曲之后,这位人影果断决定推门而入。
彼时书生正在院中晨练,一开始便听到门外动静,心里七上八下矛盾挣扎,一个声音说“去开门吧也许范姑娘有什么要紧事呢”,又一个声音说“能有什么要紧事?还不是要去尚书府”。
就这样踌躇着,一套拳打了个囫囵,突然听到门外人走开的声音,心中一空,怅然若失。
正失落间,又听见脚步声,以为她又回来,这次不再犹豫,一个箭步上前。拉开门,只见门外黑影一个踉跄跌了进来。他伸手去扶,猛地发现身形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人,瞬间又收回手。
嘭!
本来完全有办法自救却因发现有人扶而松懈的范秉顿时脸朝下投身大地。
“卑劣!无耻!下流!低级!”
范秉一边拿着书生早餐要吃的鸡蛋敷着眼睛,一边滔滔不绝地骂着书生,“你一定是羡慕嫉妒恨我年轻貌美,才故意陷害,想让主人抛弃我,阴险,阴险至极!我告诉你你别想了!我跟了主人快五年了,才不会这么容易被你打败!你识相点就快点解除婚约!不然——”
“不然你要死在在下面前吗?”书生下意识接道。
范秉脸上一红,“你——你这个爱听墙角的败类!”
“这……在下不是故意的。”书生面色为难,“范小哥中气十足,在下已经很努力非礼勿听了,但防得了早餐防不了午餐,防得了三餐也防不了你那随时随地突如其来的平地一声吼。”
“你你你你!”范秉几乎要被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讽刺我?!”
谁说这家伙呆来着?这分明是嘲讽模式一开,天下无敌啊!还敢端着一张纯良无害的脸来装嫩,以为人不知道他都快三十岁了么?老男人!
他倔强地盯着书生,“反正我不会让步的,主人是我的,谁也不能抢!”
书生摇头,“在下并无与你争夺之意。范姑娘嫁给了在下,并不影响她仍是你的主人。除此之外,你还多了一个家人。范姑娘无暇之时,在下也可以教你读书写字的。这不好吗?”
范秉不可置信地瞪眼,“你利诱我?”这家伙怎么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果然狡猾!
“不敢不敢。”书生连忙摆手,突地又想起一事,“对了,范姑娘曾说过捡到你时你是病弱的孤小乞儿,但从步伐与吐纳上不难看出,你武学修为颇高。冒昧请问,范小哥师从何人?”
范秉眼睛瞪得更大了,噌地站了起来,用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利诱不成还威逼我?好,好,算你狠!”居然用他隐瞒主人他的身份的事来要挟他,果然老奸巨猾!可恶!
书生看着他愤恨难当地奔出门外,神情有些茫然。
威逼?什么威逼?他不就好奇问了句话么?莫非是他金盆洗手太久了,所以不知道现在江湖上问一声师从就是威胁了?唔,这个必须记下,以后绝不乱问,免得惹来无妄之灾。
总结完经验教训,他弯□子收拾范秉离开时扔在地上的鸡蛋,然后走回书房,打算继续写喜帖。走到一半才想起昨天夜里,所有的笔都被他握断了。而想起笔被握断的原因,解东风那句话又如梦魇般闯入他的脑海。
“你算老几?她还是我已经——”
已经什么?已经什么?他不敢往下想。往下想就是看轻了她,亦是辱了自己的感情。他自然相信连周子策的通房丫头都忍受不了的她不会与一个有妇之夫有瓜葛,他恼的是解东风能那样理直气壮地说,而她的反应居然是心虚。虽然最后她还是问了他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似乎有解释的意图,但那太迟了。不好意思,他也是认识她之后才发现的,原来自己心眼挺小。
垂着手,书生倚在门上,眼神波谲云诡,不断变幻,最终化为一抹坚定。
与此同时,解府书房里,当朝户部尚书正在越权审理一桩背信弃义红杏出墙案。
“你答应过我什么?”
“……不先斩后奏。”
“那你又做了什么?”
“……私定终身。”
嫌犯相当配合,认罪态度十分良好。主审官解东风满意地点头,然后从抽屉里抽出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契约,推到范轻波面前。“既然如此,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范轻波看了看那张卖身契,终身无偿为欢喜天打工,稿费减半……上面的条款一条比一条丧权辱国!什么?还有一条不得与书生解释他们的关系?“这是什么意思?!”
解东风阴阴一笑,“字面上的意思。哼,好歹我也是正房大老公,他居然敢对我耀武扬威?”
范轻波嘴角一抽,“你这是在争风吃醋吗?”
解东风露出东西被抢的表情,理直气壮道:“是!”
范轻波嘴角又是一抽,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啊。”一个犯病是天天跟家闹,一个书生是突然耍傲娇,现在这个挂名老公也来打酱油,这群男人敢再幼稚点么!
“知道这么突然就要安排‘谢依人’这个身份消失有多复杂吗?哼,你是该谢我。”
“那咱也可以不用这么突然嘛。”她小小声地提议。
解东风冷笑,“你确定‘范轻波’嫁人后,‘谢依人’还能随传随到配合我的行程?”
她被噎住,哑然无言,确定软磨硬泡皆无效,加上实在是自己违背五年契约在先,无奈,只能签下卖身契。范轻波一脸丧气,心里勉强安慰自己书生是有钱人,那点工资稿费不算什么,欢喜天这工作她还挺喜欢的,多做几年也无所谓……
无所谓个屁!她还想着早点退休,专心回家与书生增产报国呢!如果她不那么冲动,能忍到五年期满再红杏出墙,就能完全获得自由,人财两得了……呜呼,自作孽,不可活!
就在她自怨自艾之际,解东风又冒出一句话。
“对了,‘谢依人’光荣退场前还有一场谢幕大戏要演。”
她恹恹地应了声:“哦,好。”
解东风终于露出了一抹有别于阴笑冷笑的,发自内心的畅快之笑,“七月初七,皇后举办乞巧宴,所有朝廷命妇都必须参加,你记得要来哦。”
“哦,好——等等!七月初七?”范轻波倏地圆目暴睁,“那不是我跟书生成亲的日子吗?!”
31坐怀你不乱谁乱
范轻波从尚书府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像被脱了一层皮,步履蹒跚,疲惫不堪。再一次诅咒某个话说一半的判官,害她匆匆附身,现在嫁个人都不安生。想到新婚那天的分/身乏术,她就连吃饭的心情都没了。狠狠跺了几下地,想象自己正踩在地府那帮人头顶上。
耷拉着肩膀,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晃荡,心中晃过一个比一个不靠谱的念头。
婚礼延期?不行,这怎么跟书生解释?他现在正傲娇中,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
干脆不结婚了?不行,这就算书生答应,街坊邻居也放不过她。
找人代嫁再换回来?靠,这什么馊主意?君不见那些名叫《代嫁XX》的小说里,但凡是个代嫁的女人,都跟男主勾搭成奸了!原新娘不是从不出场的龙套就是事后来抢人最后不得好死的黑心女配!
什么叫进退维谷?这就叫走投无路!
——开始思维混乱语无伦次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她察觉到从她走出尚书府的那一刻开始,身后一直有什么跟着她。之所以不说有人跟着而是有“什么”跟着,那是因为她怀疑身后那个,不是人。
气息极弱,步伐极轻,这两样也许习武之人都可以做到,但是那股阴气……
糟!不知不觉竟走进死胡同。幸好还是白天,范轻波不断安慰自己此刻正是阳气最盛之时,邪物不侵。尽管如此,她的背还是不由自主地全麻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力持沉着地开口了,“这位兄弟还是姐妹,先说一句,我跟地下那位老二交情还不错。”
死判官就是这种时候拉出来当靠山的。
“然后不管你要做什么我只求三件事,你千万别走到我面前来……”妖魔鬼怪甚至地府鬼官都爱把自己弄成很恐怖的样子,她会怕,“也别用手搭我的肩膀……”鬼故事给她的阴影太大,“更别在我耳边吹气……”
她话还没说完,就察觉一只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啊啊啊啊!”
一阵尖利的惨叫从胡同里传出,待街上路过的人赶到时,却半个人影都没看到。
“怎么没人?难道我听错了?”
“听错也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听错啊。”
“咦呃,太邪门了,快走快走!”
没有一个人发现墙角那块废弃的立柜后面若隐若现的青色衣角。
方才一时情急,书生不假思索捂住范轻波的嘴,将她拖入立柜之后。此刻人群散去,二人鼻息相闻,书生面上热度一升,想松开手,见范轻波犹有余悸模样,又不放心,“范、范姑娘,在下马上松手,你千万别叫……”
范轻波已经睁得够大的眼睛又撑了撑,书生缓缓地移开手掌。
她一得自由便是张口:“啊!”
书生连忙又捂住,谁知——“唔。”他低下头,语重心长,“范姑娘,咬人真的不是好习惯。”
范轻波只觉眼前一黑,书生的宽袖轻轻地覆在她面上,而后腰间一紧,足下一空,她下意识偎进身边人怀中,那淡淡的墨香令她安心。脚重新着陆时,她抬起头,发现已经到了护城河附近。她还发现,旁边还有玩耍的孩童,而书生还抱着她。这厮……变豪放了?
书生显然也见到了她惊讶的神情,眼神虚了虚,飘了开去,“我们是夫妻。”
范轻波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夜的隔阂霎时烟消云散,突然也不想计较他为何一路跟踪,又扮鬼吓她了。她拉着他走到一处远离那群孩童的僻静地,隔着一排灌木,无人可见。坐下后大大方方抱住他臂膀,靠在他肩上。她喜欢他身上清爽温和的味道,仿佛可以消除她的疲惫。
这下可苦了书生了。她难得的温顺模样是令他心喜,但她胸前柔软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不经意磨蹭的动作却令他麻去半边身子,加之此地幽僻,更令他浮想联翩,口干舌燥。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
如此良辰美景,这也算两人第一次约会,范轻波以为书生就算念念叨叨也该是吟诗颂对,谁曾想仔细一听,竟是在背道德经。额上顿时滑下三根黑线,“书生,你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没有!”书生的眼睛猛地瞪大,无辜的长睫颤动着,见她不信,更是激动地辩解,“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在下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想扑倒你对你上下其手为所欲为呢!”
范轻波抬起头,“上下其手,为所欲为?”笑意含在嘴里,慢吞吞地字字重复。
书生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打自招了,脸红了个彻底,张了张口,开始语无伦次地道歉:“在下,在下冒犯了,罪该万死,你,你要怎样在下都不会有怨言……”
“真的?”
他羞愧欲死地点头,默默地把手伸到她嘴边。见她神情古怪,反应过来,也对,他如此亵渎于她怎么可能咬一口就算了?他认命地低头去启动她手链上的暗器机关,然后视死如归地闭上眼,道:“长流苏是****,短流苏是毒药,中间那根是解药,不过在下应该用不到了……”
话未说完,突然一阵天旋地转,身上一重,大惊睁眼,只见范轻波压在他的身上。
她一脸坏笑,轻佻地摸了摸他红透了的脸,“扑倒?你道是谁扑倒谁呢嗯?杀你我才舍不得呢,起码要——”她故意顿了下,才靠到他耳边,缓缓吐出四个字:“先、奸、后、杀。”
看到他瞬间石化的表情,范轻波终于忍不住俯在他身上闷笑了起来。
“噗,哈哈,哈哈哈……”越笑越大声,不知不觉,一整天的颓色尽扫。
书生怔怔地望着她的笑颜,心里一阵一阵的鼓噪,满满的不知何物,争先恐后地要出来,压都压不住。他不知何时起,自己竟已经如此钟情于她,只是看着她笑,即便是仪态全无、形状不羁的,也觉赏心悦目,幸福美满。
心思所向,他的手不自觉地箍紧了她的腰。
范轻波有所觉,从他胸口抬起头,见他神情温柔,心中一阵恍惚,随即想到机不可失,连忙试探道:“我们的婚事……”
腰上力道一紧,书生闷闷的声音响起:“如期举行。”
一听就知道他还在介怀昨晚解东风说的话。
范轻波想了想,反正她也不是什么君子,卖身给欢喜天也不是因为接受违约的惩罚而是怕解东风打击报复,但解不解释这种口头上的事,就算她解释了还不是天知地知她知书生知,解东风怎会知?不是有句话这么说么,言而无信是女子的特权,出尔反尔是女子的自由。
思及此,她立刻没啥节操地开口:“其实我和解东风他……”
话刚起了个头就被强势地打断,书生猛一用力,将她死死扣在怀中,下颚抽紧,僵硬道:“不管你与他以往如何或者,已经如何,那都是曾经。而你的如今你的往后,都是我的!”
这是第一次,他第一次没有用“在下”自称,而是“我”。范轻波被他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王八之气震慑得不知今夕何夕,以至于目光一瞬也无法从他脸上移开。
直到他被她过于专注炙热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脸上开始泛起红晕,那股气势悄然瓦解。
他弱弱地补了一句:“当然,在下也是姑娘的。”
“真的?”
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听得书生心中一热,升起一抹可耻的期待。前一次她问了这句话后把他扑倒在地上,那这一次呢?他眼神闪闪的,下意识抿了抿唇,点头。察觉到身上的人渐渐放软身躯靠在他身上,然后脸缓缓地朝自己压下来……
“范姑娘,你要做什么?”他又开始背道德经了:五色令人目盲……
“唔,做什么呢?继续上次棺材里没做完的好不好?”她的唇在他脸上游移。
“在下觉得,不大好。”他从道德经背到了君子三戒:年少时,戒之在色……
“那,上下其手,为所欲为,你说好不好?嗯?”她的手在他身上游移。
“自然是,不好的。”他从君子三戒背到了心经: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真的不好?”她斜眼看了看十分利索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的人。
“当然不好。”他咕哝着,心经背成了美人赋。
女乃弛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时来亲臣,柔滑如脂。而后面体现写赋者正气凛然坐怀不乱高风亮节的的“臣乃气服于内,心正于怀。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举,与彼长辞”更是变成了——
臣乃气血上涌,心驰神荡。上下其手,为所欲为。色授魂与,与彼长欢……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的孩童似乎都回家吃饭了,周围一片寂静,只剩草丛中一阵窸窸窣窣声。书生难以自持地抱住身下女人,哑声道:“我们回家。”
范轻波软软地哼了声,随即感觉自己被腾空抱起。
闭着眼,模模糊糊地想着,轻功真是个不错的交通工具,又想着,不知道该不该问书生有没有经验,两个都是新手的话没搞头的,前生在论坛上见过各种杯具,结婚一年没ρo处成功的都有。
耳边风止,书生停了下来,却也僵住了。
范轻波心觉有异,警惕地睁眼——靠,被包围了。
“哟,你们这该不是等不及洞房了吧?”
“我说急也不急在这一时呀,成婚前三日男女不得相见的!”
五姐与陈家嫂子说着,一人一边把范轻波从书生怀中拽了下来,不由分说地往屋里拉。而另一边,街坊中几个男人心照不宣地拍了拍书生的肩膀,笑得无比暧昧,“男人嘛,该忍的时候还是要忍的,忍过这三日还不是任咱为所欲为,嘿嘿。”
为所欲为,又见为所欲为!书生全身一震,如大梦初醒。
他羞惭不安地涨红了脸,长啸一声“礼崩乐坏,禽兽不如”后推开众人,掩面奔进书家大门。
众人面面相觑:“这夫子真是害臊啊。”
倏地,范家大门里传出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什么狗屁礼仪规矩!放我出去啦!”
众人再度面面相觑:“这小范真是不害臊啊。”
32七月初七大婚日
接下来的整整三天,范轻波被关在房中,试嫁衣,学礼仪,到最后例行的婚前性教育时她终于忍无可忍爆吼出声:“我堂堂欢喜天大掌柜,洞房那点破事还需要你们教?!”众人这才作罢。
而几步之隔的书家,书生则是自动将自己关在书房里默写经书,修身养性。若非有学生轮流送饭,压根挨不得饿的他早就昏了不知几回了。奈何无论他白日如何用功,一到夜里还是春梦连连,于是隔日变本加厉地用功,废寝忘食。如此循环,几乎心力交瘁。
然而即便新娘子不配合,新郎官不作为,街坊们还是有办法把婚事热热闹闹地筹备下去。
此外不得不提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范秉。自从他发现自己的“把柄”落在书生手中后,倒是不再处处刁难针对了,处心积虑走起曲线救国的路线。
一开始,他打算晓之以理。
“那,你是读书人,最爱讲道理,咱就来讲这个道理。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这个理儿你承认吧?我认识主人比你早好几年,这你也承认吧?”书生频频点头,他很满意地继续,“所以说,我和主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你横Сhā一杠,这叫第三者Сhā足知道不?这种丧德的事,你一个读书人是断然不能做的,对吧?”
见他又大大地点了下头,范秉心中大喜,下一刻,却听嘭的一声他的脑袋砸在书桌上——睡、着、了!
出师不利,范秉花了一天时间收拾旧山河,卷土再来。这一次,他决定动之以情。
“我是个孤儿,从小无父无母,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有位路过的怪蜀黍看到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我,他把我带了回去,每天折磨我,不给饭吃,不给觉睡……”为了煽情,他不得不把影阁的训练生活妖魔化,说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一语一记之:唱做俱佳。
“所以你忍心抢走主人让我再受零落之苦么?”
最后一句肝肠寸断的问话,范秉泪眸盈盈望向书生,顿时气得眼泪几乎倒流!他他他,他居然在津津有味吃着皮蛋带来的饭,完全没在听!
似乎终于发现他的怒视,从饭菜中抬起头来的书生舔了舔嘴角的米粒,彬彬有礼地问:“范小哥,你也饿了吗?”
……
“睡睡睡!吃吃吃!肥死你好了!啊啊啊啊!”
在范秉抓狂的暴走中,三天很快就过去了,七月初七悄然而至。
彩灯一直从画巷头结到了画巷尾,所到之处,皆设流水席。从辰时开始,笙箫起,喜乐作,画巷已然水泄不通。而这拥挤程度在公冶白出现后更是达到极点。
众人也是到此刻才知道,原来这轻薄女竟是高贵优雅不可方物的太傅的异姓妹子,莫怪乎他会为欢喜天坐台数日。看来他们都误会小范了,还以为她丧心病狂到连第一美人都染指了呢。
“恭喜夫子贺喜夫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新郎官出来了,对道喜的街坊一一回礼。
书生身着大红礼服,意气风发,面容依旧清秀斯文,只是细看之下,不难发现他兴奋过度一宿没睡留下的乌青眼圈,与一脸喜悦的红光交相辉映。
“吉时到!”
当公冶白牵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走出来时,书生感觉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周围的人事物都飞快的离他远去,他眼中只有那个红艳的身影。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他听不到丝竹管弦,听不到人声嘈杂,只剩下他胸口恢复跳动的心,砰砰作响。
“喂!别发呆了夫子!拜堂啦!”
身为媒人婆的五姐恪尽职守地提醒婚礼流程,奈何这对夫妻,男的愣头愣脑只顾发呆,女的木手木脚原地不动。陈家嫂子生怕误了时辰,当机立断道:“大天小天,去帮帮你范姨和姨夫。”
就这样,这对搞不清楚状况的新人在两个半大小孩的挟持,呃不,扶持之下,完成了大礼。
“礼成!送入洞房!”
书生牵着红绸带的一端,拉着范轻波恍恍惚惚走回了新房。范轻波ρi股一沾床就跟定住一般,不动不移,也不言不语。书生终于发现她今日特别温顺,心中顿时软成一片,眼中恍惚之色散去,柔情万千地唤了声:“娘子!”
只见红盖头下的人影一晃,书生几乎要热泪盈眶了,他家娘子必定同他一样内心震撼着!
时而出神,时而傻笑,他忍不住又多唤了几声:“娘子,娘子,娘子……”
红盖头下的人霎时抖成一团,书生心中大为感动,他原以为他家娘子对他是无动于衷的,嫁他也不过是骑虎难下,不曾想她竟也同他一般紧张着,期待着,甚至兴奋到不能言语?
他无限欢喜,正待要说两句诸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体己话,就听门外五姐的声音响起:“小范,夫子,白日宣淫什么的,请留待他日,外面可是一堆客人等着招呼呢!”
于是刚打算迈近喜床的脚又收了回来,喏喏道:“在下……呃,为夫要出去招呼客人,娘子你,你且等会儿,为夫去去就来!”说完,红着脸,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新房。
走到外面,只见五姐四处张望,似在找人,便问:“五姐,怎么了?”
五姐皱了皱眉,边继续张望边回:“犯病这孩子也真是的,明知道今天忙,还到处乱跑。”
这时,陈家嫂子小跑过来,一把拉起书生就走,“犯病那孩子肯定是接受不了小范嫁人的事躲起来扮幽怨了,别管他了,外头客人还等着新郎官敬酒呢!对了,妹夫啊,你待会儿敬酒时记着别满口之乎者也的,一句圣贤之道都不许提知道吗?”
书生虽不明白这是为何,只因她是范轻波的姐姐,便点头应了下来。
一出去,便被人团团围住,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嚷着要敬酒。有人恭喜他娶得美娇娘,也有人感激他收了女魔头,更有人同情他以后将成为城中万千闺中少年的仇敌。
书生满头冷汗,记着陈家嫂子的吩咐,强忍住与他们讲经论道的冲动,一一应酬着。
酒过三巡,想着差不多了,却又被几个街坊拉到席上,轮番轰炸,传授婚姻秘笈。关于如何振夫纲,如何驭妻,如何偷吃不被发现,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夫妻和谐十八招。
越说越荤素不忌。书生听得面红耳赤,只觉不堪入耳,心里又挂着范轻波一个人在新房里不知道会不会闷?会不会渴?会不会饿?于是索性寻了个借口,绕开众人偷偷溜回了新房。
他掩上门,轻轻说了声,“娘子,为夫回来了。”
坐在床上的新娘子仍是一派淡定,全无反应,他以为她生气,连忙解释道:“实在是客人太多,抱歉让娘子久等了。对了,娘子你饿不饿?为夫特地顺了两只鸡腿进来。”献宝般地凑上前,见她还是不动不言,他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瞧为夫糊涂的,该先掀盖头才是!”
书生手忙脚乱地去到桌边拿挑杆,短短几步路里拿到手的挑杆紧张得跌落数次。
他在床前站定,压着心跳如雷,屏住呼吸,颤抖着手缓缓地挑开了那大红盖头——
“啊!何方妖孽!”
只见那红彤彤喜床之上,一身凤冠霞帔,满脸青筋乱爆,眉目抽风凌乱的,越看越眼熟……正是五姐找了半天的范秉!
33夜半无人捉妻时
尚书府内,难得清闲的解东风刚为自己斟了一杯酒便被截走。
“小白大舅子,你不是该在青墨坊喝喜酒?”难道事情有变?
公冶白摇了摇空酒杯,轻笑道:“那样热闹的场合,毕竟不便久留。”
说的也是。解东风撇嘴,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眼角余光瞟了他几眼,酸不溜丢的。这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故作优雅,在他旁边,谁还好意思大口喝酒大声说话?好好的一场嫁娶喜事,本该热热闹闹,他呆得久些,说不准就变成诗集雅会了。
“对了,怎么不见嬷嬷?”公冶白突然问道。
“陪‘依人’进宫赴宴了,你问这个做什么?”解东风有些莫名。
公冶白眼波微动,道:“没什么,不过提醒你一声,我打不过银书生。”
说完提起酒壶迅速跃开好几步。
解东风更加莫名了,还来不及问,忽听得一声轰然,整座房子震了震,他连忙扶住桌子。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他眼睁睁看着厅堂的装饰门应声倒下,扬起漫天沙砾尘雾。
咳咳咳!解东风连声咳嗽,退后几步,撞到案上。
一手掩鼻,一手挥开尘土,只见尘雾之下,一道赤红身影立在门口,肃杀之气直逼他面门。
他眯起眼,细看之下心道一声糟,一边小心翼翼往没义气的公冶白方向靠,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今天不是你与范掌柜大喜之日?书公子夤夜至此,大动干戈,莫非是向本官讨礼金来了?”
来人正是书生。
他从范秉口中得知是公冶白制住他又点了他哑|茓,联系数日前这位义兄大人同解东风一起来找范轻波的事,心中猜到一二。一时间,妒火与怒火齐烧,戾气与杀气同升。当他清醒时时,人已在尚书府了,而一路横冲直撞遇到的几道门都倒在了他的掌下。
他扫了眼地上的残骸,微微欠身,“所毁之物,十分抱歉,在下会一一赔偿。”言辞恳切,谦逊有礼,却在抬起头时眼中血雾陡升,身形似鬼,出手如电,不过一个弹指间,已然扼住解东风的喉咙,“交出我家娘子!”
公冶白脸色一变,探手击向书生。“妹夫有话好好说,快放开解大人。”
“说起来,你也有份。”书生冷哼,单手迎向他,招招狠厉,毫不留情。
公冶白原本因被陷害去欢喜天出卖色相而记仇,想借机让解东风吃吃苦头,却万万没想到江湖上出了名好脾气好性情的银笔君子竟有如此冷血暴戾的一面。眼见解东风脸色青紫痛苦不堪,他心中一紧,沉声道:“你若想知道小范下落,就放开他!”
书生闻言一顿。
公冶白暗暗松了一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婚礼一事,并非我等有意从中作梗,实是小范此刻另有要事。而此事关乎她的性命以及日后的自由,必须了结。”
书生将信将疑,眼中血雾逐渐散去,手也缓缓松开。
公冶白扶住支撑不住快要跌倒的解东风,掌心在他背后推揉,助他调息。
书生看着这二人,神色不明。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他是这样不喜欢从别人嘴里听到他所不知道的她的事。也许他可以安慰自己他到底是最晚认识她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对他还有太多保留。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又松开,最后别开头,不再言语。
前一番打斗带起的尘土还在抑抑扬扬,三人却陷入沉默中。
“天哪怎么回事?这是遭贼了还是遭天谴呐?!”
一道女声从门外传来,声线温柔,却因为音量太大而多了一抹爽朗。
公冶白与解东风相看一眼,脸色各异,来不及阻止,那把声音的主人已经嘟嘟囔囔地越走越近了。解东风连忙跳起来,迎了出去:“夫人,宫宴这么早就结束了吗?”
一身谢依人装扮还吃了变声药丸的范轻波见解东风破天荒的热情,心里直发毛,皱眉低问:“你吃错药了?”
反而是嬷嬷先反应过来,扬声道:“回大人,夫人身子不适,方才晕过一回,皇后特准提前离席。”
见此情形,范轻波心中一凛,望向解东风:有客人?
解东风不置可否,拥着她进屋,然后在她见到屋中人想扭头溜走时不动声色地拦住。
不妙,这太不妙了。现任老公追到挂名老公这边来了,她这情况放二十一世纪是重婚罪,放在古代是浸猪笼啊!范轻波额头开始冒汗,在发现跑路无门之时迅速做出一个决定。
她端出一抹贤良的笑容,对堂中的书生盈盈一福:“公子是老爷的客人么?妾身这厢有礼了。”
现在是怎样?难道他认出她来了?不可能啊,她的易容术是经过圣手南无药和五毒公子双重验证的!但如果没有认出,一向非礼勿视的他这目不转睛的注视是在做什么?难道她易容出来的谢依人美到惨绝人寰令他一见钟情神魂颠倒忘却礼法?
想到最后一种可能,她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
“这位是?”
书生清冷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听起来他没有认出她,范轻波心中舒了一口气,庆幸之余,还有一丝莫名的失望。
“内子。”解东风简单明了地回答,又道,“内子身子不适,失陪了。”
^奇^说着就要扶范轻波回房。
^书^“且慢。”
^网^范轻波脚步僵住,心中忐忑,只听身后男声暗哑低沉:“在下还有一句话要问。”
解东风回头,却见书生并非问他,目光仍是一瞬不瞬地盯着范轻波。他神色难解,抿了抿唇,张口涩然道:“范姑娘,你一直不愿嫁给在下原来竟是因为你早已嫁人?”
一声殊无半分犹疑的“范姑娘”令范轻波心弦剧震,猛地回头,只见书生全身肃杀之气散尽,只剩下一双清目之中,波光澜澜,闪着不可置信的悲愤。他定定地望了她许久,将她脸上的震惊视作默认,顿时面露惨色,突地连退几步,指着她笑了起来:“哈,哈哈!荒谬!太荒谬了!”
他状似发狂,踉跄了几步踢到地上的门框残骸,终是夺门而出。
范轻波终于反应过来,低叫了一声,随即推开解东风,追了出去。
那两人一走,解东风二话不说掏出金算盘开始计算损失,以便索赔。公冶白好笑地看着整个人钻到钱眼里浑然不记得自己差点被掐死的解东风,了然道:“你开心了?”
解东风一边利索地拨着算珠,一边从鼻中哼了一声:“我丢了个老婆,当然要讨回点什么。”
公冶白摸了摸下巴,“可是我怎么听说,近日朝中有人拿谢依人逆臣之女的身份大做文章,意图打击你?没猜错的话,就算小范不再嫁,你也要安排‘谢依人’消失吧?”
“……咳,天色不早了,小白夜安。”
范轻波追了出去,却怎么也找不到书生的踪影。偏偏已是后半夜,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想问都没处问。她手足无措地站在街上,举目四望,入眼皆是一片黑暗,心中慌乱不安。
半晌,她脑子才转过来,想起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可以回家等。
这样想着,她加紧了脚步往青墨坊的方向赶。没走两步又停了下来。若是他一怒之下离开京城怎么办?他是江湖中人,在京城又无亲无故,家中甚至连个丫鬟仆役都无,要走起来可是方便得很。
转念又一想,他还有个维持生计的账簿留在家里,应该不会直接走才对。
就这样走走停停的,天空开始飘起了绵绵细雨,夹着浓浓秋意,分外阴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整个人清醒了一下,很快又变得昏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在脑中发酵,她懒得钻到屋檐底下避雨,也不想拉起外衫遮雨,她甚至放慢了脚步,在秋天的第一场雨中散步。
单薄的衣裳很快被雨润湿,脸上的易容也零零落落,半人不鬼,她心中却升起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此前的担忧仿佛也减轻了不少,脑中条理清晰了些,于是开始思考怎样向书生解释她的身世。
她以往向来是不理会他人误会的,此番遇上书生却如此失措,只因他不是别人,是她选定的丈夫。她虽然对男女之情有些漫不经心,但对婚姻却是极为看重的。她一直喜欢家的感觉,所以才选热闹的青墨坊来住,所以才把来路不明的犯病捡回家,所以才决定嫁给温暖可靠的书生。
她希望她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和谐温暖的家里,所以这次的解释务必要做到干净利落一劳永逸。
——范轻波拒绝设想书生离开或者不听她解释的情形。
不知独自走了多久,快到青墨坊时,忽觉一道人影从身旁飞快地掠过。
愣在原地,正怀疑自己看错时,那道人影又回来了,而她头顶上多了一把伞。
34春宵一刻值千金
范轻波呆呆地看着为自己撑伞的男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书生比她更惊讶,他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自动自觉的动作。
发现他瞬间有些退缩,范轻波无暇思索,下意识举起手紧紧握住他的,将他拉得近了些。动作太急,她的头撞上了他的胸口。她心里有些乱,索性低着头,思考如何开口,思考要不要将谢依人的身世全盘托出,却不知自己的行为给男人造成多大的困扰。
她湿冷的手指附在他手背上,传来透骨凉意,接着她整个人投怀送抱,染湿了他衣裳的同时,她靠在他胸怀,气息温热。忽冷忽热的感觉正如他这一夜的心情,一时喜得如上了天,下一刻却冷得如坠地窖。黄泉碧落,只隔一线,而操纵这根线的,正是他怀中这个看似温顺的女人。
上一刻残忍无比,这一刻温情蜜意,哪一个才是真的她?
他应该推开她的,最起码,应该质问她为何玩弄他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像现在他表现出来的这般,手足无措地傻站着,望着她的发心,心中东拉西扯浮浮沉沉,想着兴许是个误会?
终于,她从他怀中抬起头,被雨淋过,雾蒙蒙的眼望着他,微微发白的嘴唇动了动。
“阿嚏!”
喷了他一脸鼻涕口水。
他嘴角抽了抽,忍无可忍仰天长啸了一声,然后在她惊恐的眼神中扔掉伞,将她扣入怀中……
“这里是?”
范轻波被放下时,只见自己置身于一个山洞之中,入鼻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心中瞬间晃过各种杀人埋尸的场景。书生轻车熟路地走到某处,拿起火折子点燃了油灯,四周渐渐亮了起来。
“温泉?”范轻波看着冒泡的水池,惊讶道,“这里是西山?”
京城中只有西山太清观附近有温泉,而这西山又是天子祭祖之地,闲人勿进的。
书生别过头,不言。于是范轻波终于忆起两人之间还有误会。虽说他去而复返令她心安不少,但思及他异于常人的脑回路,她还是谨慎地陪着笑,试探道:“你带我来这里,是想淹死我以泄愤?”
见他回头,面露愕然之色,她的心又安了些许,“还是担心我着凉所以带我来泡汤?”
书生脸色一变,又转身背对着她,哼了一声,“是前面那个。”
嘴上这么说着,人却走到一块巨石后,开始生火。
知他口是心非,还关心着她,范轻波一整晚悬着的心终于有了着落。心一定,脑子也活了。有了筹码,整个人顿时轻松起来,又打了几个喷嚏,终于觉得冷了。她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如何哄回书生,一边脱下湿漉漉的衣裳。
只听身后噗通一声,她入水了。书生不知想到什么,身形为之一僵,随即眼前一花,几件女子衣裳从天而降,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亲昵的女声:“好书生,帮我把衣服弄干吧。”
范轻波匆忙追出来,来不及卸去易容,虽洗掉了脸上的妆,声音却还是谢依人的温柔娇媚。书生只觉身子酥了半边,同时心中又一股怒气升起,僵硬地扯下砸到身上的湿衣,咬牙道:“范,解——”不能叫范姑娘,更不想叫她解夫人,他只能恨恨道,“你,你一个,有夫之妇,怎能如此不检点!”
为何还要用这种会令他误会的声音做这种会令他误会的事?
话一出口,又想起是自己将她这个有夫之妇带到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脸上一赧。书生为自己不受控制的举动后悔不已,心中矛盾,不知以范轻波的伶牙俐齿又会如何揶揄于他。
却听身后女声吃吃笑道:“我怎么不知要自己丈夫为自己烘干衣服也是不检点了?”
书生闻言,脑中某根弦倏地绷紧了,“你说谁?!”
还是那个懒懒软软的女声:“除了你还能有谁?我可只有你一个男人。哎哎,虽说是犯病代主出嫁你也不能不认账呀。我真可怜,刚嫁的人,转眼人就不要我了,枉我为他受人要挟牺牲良多……”
有这样不要脸倒打一耙的人么?
范轻波脸不红心不跳地缓缓说着,眼睛一瞬不动地盯着巨石那边的动静,可惜只能看到跳跃的火焰。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急迫又低沉:“你,你又在胡说八道!你明明是,是——”
话说到此突然停住,只剩下一阵压抑怒火的喘息。
“明明是什么?明明是解东风的妻子?”听巨石那边一阵噼里啪啦,不知他迁怒何处,她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都不好奇,若我真是他妻子,他怎么会放任我与周子策的谣言满天飞,又放任我与你成亲吗?我又怎能一女侍二夫?”
她顿了下,留给他冷静思考的时间。
巨石后面渐趋安静,半晌,传出书生深思熟虑之后认真的回答:“你们有病。”
范轻波被噎了下,好不容易形成的温柔气场摇摇欲坠,“你才有病!”
“这么凶……心虚的人才色厉内荏。”言之凿凿,语气中一副“我就知道”的态度。
再度被噎,范轻波却笑了出来。久违的书生式鸡同鸭讲答非所问啊……好亲切,比他捉摸不定的怒火来得可爱多了。她耐心地公布答案:“因为谢依人不过是个幌子,而我从来都是范轻波,而非谢依人。”
又是半晌静默。“……谢依人是谁?”
三度被噎。范轻波闭了闭眼,收回前言,闹不清状况的他并没有可爱到哪里去。
深吸了一口气,她放弃与他沟通,决定跳开互动环节,从头说起:“谢依人是镇国公之女,镇国公是谁?镇国公就是先帝那会儿意图造反的一个大臣。嗯,继续,谢依人十三岁那年入赭衣宫为奴……赭衣宫?赭衣宫就是宫中最低等奴婢呆的地方。哎你能不能不Сhā嘴?”
某人终于安静了。
确定他乖了之后,她才继续道:“谢依人不堪奴役之苦,意图自尽,被好奇前来瞧热闹的解东风救下,二人就此结识……”
范轻波从年前的事说起,而书生听了半天,其实还是不清楚这个所谓的“谢依人”与他们的事究竟有何关系,直到她说到——
“谢依人嫁给解东风为妻,作为交换,解东风为谢依人重造了一个身份,姓范名轻波。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谢依人虽是解东风的妻子,范轻波的履历却十分简单:女,二十二,欢喜天大掌柜,于大同元年七月初七嫁与书生为妻。”
回忆完毕,范轻波顿了一下,又道:“范秉代嫁之事,我向你道歉。不能与你拜堂只因为我要进宫一趟,彻底了结谢依人这个身份。然后,专心做你的妻子。”
语毕收声,洞内又陷入静默。一时间,万籁俱寂,徒留篝火荜拨与山泉潺潺。
有没有搞错?她最后一句都说得那么贤良淑德秀外慧中情深意重了他怎么还无动于衷?难道他神奇的脑回路又带领他走上偏差误解的康庄大道?范轻波紧盯着那块巨石,见他许久未有反应,原本的笃定顿时消失,心里紧张起来。
“书生……”她站起来,想走过去,谁知慌中出乱,“啊——”
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水中,本来只及腰的水瞬间没过了头顶,呛了几口水,一阵窒息的恐惧涌来。她脑中一空,反射性地拼命挣扎,正在她以为自己要一语成谶淹死时,一只大手扶住了她的腰,一个用力将她拉出了水面。
“娘子你没事吧?!”
范轻波被书生一下提溜起来,手忙脚乱地拍背。她吐完了水,又震惊于他的称呼,颤巍巍地开口:“你……”叫我什么?后面四个字还来不及说出,整个人又被按入他怀中。
“吓死为夫了!”书生紧紧抱着她。
“你……”叫自己什么来着?
后面几个字依然来不及说,他又紧张兮兮地拉开她,不安地这里摸摸,那里揉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会不会胸闷?会不会头晕?”
“你——”这次终于可以完整地说句话了,“在摸哪里?”
书生一愣,低下头,看到自己的手不偏不倚,正好放在某处正人君子绝不该放的地方。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前的这具身体是不着一缕的,触手所及,无一处不滑润。
“啊!”书生低叫一声,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急急忙忙抽回手,却又不小心扫过某处。手下的身子一颤,然后,他惊奇地发现范轻波的脸也红了起来,不仅脸,连身子也晕红了。她望着他的眼神也变了,朦胧,迷离,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啪。
书生一掌拍在了她脸上。
范轻波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现成的祼女在怀,光线好,气氛佳,这家伙不扑上来居然还打了她一巴掌?这泥马绝对不是坐怀不乱!丫肯定在报复她打喷嚏喷他一脸!正要发飙,却见他满怀担心地捧住她的脸,喃喃道:“该不会是泡太久了吧?娘子你是不是很晕?”
她一口热血差点喷出来,她欲/火中烧得太不明显了吗?好,他很希望她晕是吧,就晕给他看!
范轻波眼一翻,整个人歪到书生身上,“相公,我好晕。”
这娇滴滴软绵绵的声音……书生脚一软,突然很想说:娘子,我也好晕……
眼观鼻,鼻观心,书生扶着范轻波从水中起来,尽量目不斜视,手不上蹿下移。奈何他家娘子不是很配合,总是有意无意地用柔软的身子蹭他,一双搂着他脖子的手更是不安分地时而抚弄着他敏感的后颈,时而Сhā入他发中,扰乱他的意志。
从温泉到篝火旁,短短几步路,他却觉得走了许久许久。
好不容易将她放下,用已经烘得干燥温暖的衣服包住后,他全身也湿透了,分不清是泉水还是汗水。安顿完毕,他突然发现把她从水中弄上来实在也不是什么好决定。
火光下,她红透了的脸,含笑的眼睛,滴着水的身子,白皙到近乎透明,还有手中残留的销/魂触感,无一不在摧毁他的意志。
“娘子你……好点了吗?”声音暗哑,喉间似有火烧。
“相公,我好冷。”她半蜷着身子,环抱住自己偎到他身旁,胸前风光展露无遗。
“哦,那为夫去加柴火。”
半晌,柴火不见更旺,倒是巨石之后,窸窸窣窣,低吟娇笑粗喘闷哼此起彼伏,间或传出。
“嗯哼……相公,你手里握的是什么?”
“柴火。”
“唔……相公,你加柴火就加柴火,做什么脱衣裳?”
“衣裳湿了,滴到柴火会点不着。”
“嗯啊……那相公,你——”
“娘子,你的嘴好像很闲?”
于是在范轻波的嘴被无情地堵上之前,她其实还想说一句话的:这还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啊。
山洞中行房,是所谓洞房也。
35银书生的第一次
第二日,范轻波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仍置身于山洞,柴火早已烧成渣,而书生不知哪里去了。他的布包还在一边,他的衣袍披在她身上,于是——他出去祼奔了?
动了动仍有些酸的四肢,翻身起来,从书生的布包中找出一方素帕,就着泉水洗了把脸。
走到洞外,提了提嗓子,很满意易声药效过去,她自己的声音又回来了。伴着鸟语花香,吸了好几口雨后的山中空气,整个人清醒了过来。昨晚她终于光荣地脱团了,虽然没有婚纱也没有蜜月,但从现在开始,她就是有夫之妇了啊,想想还是没有真实感。
也难怪,新婚之夜一觉醒来身边空荡荡的,她都要怀疑昨夜是一宵春梦了。
范轻波蹲在洞口等得不耐烦,干脆趁着难得的雾岚山色做起晨练。一套早操完毕,又凭着记忆自娱自乐打起太极来,脑补自己是在山间隐居的世外高人,自我感觉相当良好。
书生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广袖飘扬发丝凌乱的女人在洞口摆着奇怪姿势龟速移动的景象,吓得连忙放下手中物什,飞奔过去,“娘子你怎么了?娘子你醒醒!”
范轻波猛不丁被一阵摇晃,头昏眼花,话也说不利索了,“放,放手!”用力挣开了咆哮马附身的书生,定睛一瞧,又是一阵头昏眼花,“我这是没睡醒吗?书生你什么时候出家了?”
书生见她似乎恢复正常了,松了一口气,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回道:“这是向太清观借的,对了——”他回身将方才抛在一旁的东西拿了回来,献宝般递到范轻波面前,“娘子,吃早餐吧。”
她猜到他一大早应该是出去觅食了,但是她万万猜不到他是直接找上太清观。
吃着皇家道观的独门素斋,范轻波还是忍不住问:“太清观的人就没说些什么?”私闯禁地还管饭,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书生该不会做了什么奇怪的事吧?
书生斯文地咽下食物才回答:“说了。”
没下文。
范轻波对这个天生详略不当该展开时点到而止该点到而止时却答非所问神展开的男人绝望了,认命地继续问,“说什么了?”
书生想了想,有些为难,“说了很多。”
“你拣重要的说吧。”为什么她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若论重要性,大抵有两句。其一是玄青真人第一句问的‘何为道,何为仁’,其二便是他最后一句说的‘阁下颇有慧根,可有意入我道门’。”顿了下,怕她误会,又补充道,“当然为夫毅然决然地拒绝了,为夫拿了吃的就走了。”
果然做了奇怪的事。她几乎可以想象他只着中衣与那传说中的得道高人讲经论道的场景,该说果然跟皇家扯上关系的都不是什么正常人呢,还是书生二货体质遇到的都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唔,前者吧,后者连她都牵连到了。
书生见她出神,以为她不信,急得抓住她的手,“为夫对出家一点兴趣都没有,真的!”
范轻波回神,抽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安抚道:“我知道的,凭你昨晚的表现就知道。”
昨夜……记忆回笼,书生整个人瞬间石化,从脖子开始,一点一点红了起来。范轻波见状奇道:“做都做了,你这会来害臊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第一次呢。”
书生脸色愈红,半天憋出一句:“所谓非礼勿言,闺房私事,岂能如此宣诸于口……”
范轻波不理会他,径自起身走回山洞,收拾东西准备下山回家。书生寸步不离跟在后头,开始从女诫妇德妇道说开去,侃侃而谈,滔滔不绝,尴尬羞赧之□盖弥彰。
“低头,抬手。”
她收拾好布包,套到他脖子上,再将他的手拉出来。明明是第一次做的动作,却自然得像老夫老妻。范轻波想起前世母亲为父亲打领带递公文包的样子,嘴角不自觉浮起温暖笑意。突然觉得四周好像静了下来,想问书生怎么不说了,一抬头,却见他的唇压了下来。
她有些愕然,随即发现他的唇只是贴在她的唇上,有些颤抖,有些激动,却不得其门而入。眼中滑过一抹笑意,她顺势挂在他脖子上,主动微微张口含住他的下唇**轻咬,又大胆地将舌头探入他口中,勾惹他的热情……
一吻过后,两人俱是微喘,范轻波更是衣襟大开。书生见状一下子涨红了脸,将手背到身后,像极了做错事又想掩饰的小孩,让原本不是很在意的范轻波起了逗弄之心,“哎,夫君大人,我只是说两句便是非礼不守妇道,你这又动口又动手的算不算非礼不守夫道呢?”
见他噎住,范轻波通体舒畅地笑了,想起一事,开口问道:“你明明不是第一次了,为什么吻技这么差?”书生的呆性,加上前几次亲吻都是她主动,他生涩的反应令她原本以为他是个魔法师,但昨夜他的表现虽说不算技术纯熟出神入化,却也看得出并非完全的生手。
“你……”书生瞪眼,脸更红了,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干脆扭头表示拒绝回答。
范轻波没有漏过他脸上一瞬间浮现的恼恨,提出一个大胆的假设:“你以前没跟人亲吻过?”
书生身形一僵,眼睛专注地盯着墙,恨不得看出一朵花来,手指也开始很忙地抠起墙来。
范轻波继续小心地求证:“莫非……你第一次并非出于自愿?”
话音刚落,嘭的一声,书生一头撞到墙上,慌乱回头,却见范轻波满脸风雨欲来,隐隐发青,她咬牙切齿地问:“哪个混蛋,我的男人也敢强!说,是男人还是女人?”
听到前一句,他还有些欣慰,听到后一句,他的脸色也青了。
话要从书生考中状元那年说起。wωw奇Qìsuu書còm网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那一年他实现了作为一个读书人的终极目标。谁知在陛下赐宴时竟遇上鬼谷的艳鬼,她伪装成花娘要暗杀他,结果被他挑断手筋脚筋废了武功。本来还没什么,但她居然因为打斗过程中他的银笔不小心划花了她的脸而自杀。缠上命案,他不得不离开京城。
重出江湖后才发现江湖中人都认为是艳鬼要强上他,却被他秒杀。至于艳鬼强上她的原因……江湖中莫名有了一个传言:银书生身怀异能,女子与之双修便能容颜常驻功力大增。
然后接踵而来的,便是各色女人对他自荐枕席,自荐枕席不成就暗施手段。幸而他早让大长老白无非磨练出一身金刚不坏之躯,得以保全贞操。从此也传出不近女色的名声。
不过马有失蹄。他二十岁那年,为捉拿采花贼追到苗疆,不慎中了合欢蛊,被迫与一个苗女有了夫妻之实。合欢之后,苗女发现自己功力并未见长,大骂中原人坑爹,扔下解药扬长而去……
“你们合欢的时候,她没亲你?”范轻波还在纠结这个,脸上是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在意。
书生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这会儿已经只剩下木然了。“苗疆那边女子作风大胆,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可以跟任何男人交欢,却只能跟心爱的男人亲吻。”
范轻波勉强满意地点头,又想起一事,“你怎么没嚷着要对她负责?”她只是给他上上药,就被他逼得走投无路了,那苗女都跟他上床了,他怎么会没反应?
书生眼神闪了闪,低下头,支支吾吾道:“她说不用负责。”
范轻波挑眉,“我记得我也说不用负责。”干嘛,看她手无缚鸡之力又没有蛊毒傍身好欺负啊?
“那不同的。”书生突然抬头,直直地望着她。那个苗女说不用负责,他心中虽有愧意却是如释重负,而她说不用负责,他的心里却闷得发狂,像压着什么。以前他不知这是为何,只一味以礼教为借口强说要负责,如今他却明白,那只因为他心中有了她。
看着他陡然深沉炙热的眼神,范轻波脸上莫名的发烫。心里一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不敢深究,下意识干笑两声打哈哈道:“你说不同就不同吧。”
然后拙劣地别开头,装作忙碌地站起来,查看了下四周,确定没有落下的东西。
忙了好一阵,再回头时,他神情如常,托着腮等她,见她回头便冲她毫无心机地笑。她不由松了一口气,刚刚她果然是错觉吧?啧啧,跟他合欢后会容颜常驻功力大增么?会被传染呆性才对吧?
她终于恢复开朗笑了笑,“哎,呆子,我们下山吧。”
说着就往外走,没走几步却被拉住,“娘子,你就这样下山?”
听他语气中的不赞同,她眯了眯眼,虚心问:“难不成还要带点土特产?”
书生指了指她的头,她还是不得其法,于是他干脆直接从布包中摸出一把桃木梳。
她警惕地后退一步,“你想干嘛?”
他盯着她头上随意扎成一束的柔亮乌发,双眼晶亮,一脸觊觎,“娘子,你已嫁为人妇,不宜再梳少女,呃,”她那更像少男发式,“不宜作此装扮,应梳妇人髻。”
范轻波脑中顿时浮现各种奇形怪状看着就令人倍感鸭梨的发髻模样,心中一凛,连忙护住自己头发:“不要,我不会!”天哪,她怎么忘了嫁人后要梳发髻这么恐怖的事!现在后悔还来不来得及?
“不打紧,为夫略懂一二。”书生表示自己很万能,完全可以效劳。
“不行,子曾经曰过,君子不为娘们梳头,你切不可为了我犯此大忌!”范轻波连连后退。
“娘子真爱说笑,且不说子没有这样曰过,古亦有画眉之佳话,如今为夫为爱妻梳发又有何妨?”书生举着梳子,步步紧逼。
“谁说子没有曰过?”范轻波正色道。
书生见她言之凿凿,以为确有其事,不由顿住脚步,回忆看过的经书。奈何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惭愧问道:“不知是哪位子?”
范轻波先是用“朽木不可雕”的眼神扫了他一圈,见他更加惭愧了,才一本正经道:“正是你大清早到现在口口声声三句不离的那个子。”
书生愣住,自己大清早口口声声三句不离的……“娘子!”
范轻波跳起来亲了一口他气恼得快要冒火的脸,“答对有奖!”然后抱着肚子大笑着跑开。
书生看着她笑得站不稳,跌跌撞撞往前跑的背影,又是担心,怕她摔着,又是无奈。无论是面对江湖豪杰、士林大儒还是这山中的道门真人,他都是辩才无碍从来立于不败之地,独独对她,他从未赢过,却也从未心生半丝不甘。
看了看手中桃木梳,摇摇头将其收入包中。唔,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啊……他的眼神又变得闪亮无比,掸了掸衣袍,拾步追了上去。
36争风吃醋事件四
书生与范轻波二人步行回家,途径街市,范轻波顺手买了一份逍遥茶社的小札。翻了几页终于在宫闱秘事那边看到昨日乞巧宴的报道,里面登了几位命妇的妙诗,几位命妇悲催的糗事,还有必不可少的,户部尚书夫人解谢氏于筵席之中突发急病,送回尚书府后便不醒人事。
看到这个,书生终于想起自己昨日如何失态,“娘子,解大人家里的那几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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