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相师看了惊怖大将军的气色后,认为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古今中外,空前绝后”,表示有龙腾之象,至于他自己,替人观相二十年,终于遇着了这么一副好相,他就从此不看相了。这番话是当众说的,说完就砸了相铺,扬长而去,众人不禁啧啧称奇。
直至一个月后,有人发现他浮尸江畔,不知因何而死,后来有位捕快查到这人曾二度加入过“大连盟”。以前曾当过大将军的部下,但并不出色,不大为人所知,查到这里,就查不下去了,因为那位捕快也摔死在九丈岩。这件案子也只好不了了之了。
之后还有一位名医,替惊怖大将军治理微恙之际,观出他不但脸上呈黄|色祥光,在额上“百会”也放出一股淡黄外气,且渐由黄转青,有逐渐变灰的可能。
他认为这有“极盛而衰”的危机。
惊怖大将军笑问他:“可有解救之法?”
医师想了老半天,只说“少造杀孽吧。”
说了这句话之后,他几乎没让一群大将军的拥护者刮肿了脸。
惊怖大将军却赏以重金,说:“我们允许任何人的善意批评——尽管他们可能已给人恶意收买了。”并请人领他离开了“朝天山庄”。
三个月之后,离朝天山庄足有一百四十八里的“小诉江”上,这位医师肚皮朝天,肿胀如怀胎十月,肩上包袱早已不见,人皆说是山贼谋杀害命,杀人劫财,推他下江,装作自溺。
反正,惊怖大将军脸色仍是黄晕晕的,很是好看。象他那么煞气腾腾的样子,要是庙堂里一坐,焚几柱香,隔着烟雾看去,倒跟神祗似的。
这段时候,外人已不大容易见得着他,连他过去的六名结拜兄弟(盖虎蓝已“失踪”,惊怖大将军为了纪念他,还特别留下他原来的排名,谁也不许侵占了他的“名位”。大将军对部下恩深义重,长情厚道,自是人人称颂感念),也不大容易见得着他。
当然,大将军实在是太忙了。他日理万机,洞透天机,而且他还要领养身后一群跟着他去碰机会的人渡过许许多多在身前埋伏的危机。
同在这段时候,这六名结拜兄弟就比较多与“天朝门”的门主“盖世王”柳锐奇接触。
柳锐奇绝对是个妙人。他歌舞声色、赌酒财气、琴棋诗书、韬略战阵,无一不通,无一不晓,深得惊怖大将军信宠,象是个生来就是大将军的心腹。
他一生以受挫折为乐,百折不挠,不改其志。
他不喜欢那个人,管他是谁,他都会当面痛斥怒骂,(当然,对大将军绝对是例外),一点也不留情面。可是,他只要当你是朋友,赴汤蹈火,他也只当汤是拿来解喝的,火是拿来取暖的办,眉头也不皱上一皱。
久而久之,大家了解了他的为人,都喜欢和他深交下去,大家都很敬爱他。
直至有一天——
这个人“不见了”。
直似在空气中消失了。
那天在“八逆厅”吃饭喝汤,惊怖大将军出来主持场面。
这六位拜把子兄弟顿感振奋:事实上,惊怖大将军已很久没接见过他们了。
今天大将军出现,一定会有重大任务交付。他们心中都是这样忖思,私底下磨拳擦掌。象他们这种人,决不怕好刀砍拆,只怕宝刀锈蚀——这对他们而言,比静立着来等待青苔长满了脸还难以忍耐。
这六位结拜兄弟,都是惊怖大将军未成大事前交下来的生死之交。
“过天皇”唐伯凤他跟惊怖大将军打过四十一场战役,每役皆伤,但都只伤不死,很多人都说:没有他的伤,恐怕大将军早就难免一死了。
“过天晓”唐伯马替惊怖大将军进行过三十二次任务,从没失败过一次,他眇了一目,左手只剩三只手指,右腿跛了,左耳只剩一小片耳根,脸上三道伤疤,但他对惊怖大将军所交托的任务,却从未失败过。
“老铛铛”吴盐。他的皮肤雪白,但一早就满脸皱纹。他跟随惊怖大将军最久,在大将军未扬名立万之前,他已跟着他,一共跟了三十五年。他救过大将军两次,在七年前,大夫已诊断出他已身罹六种绝症。但他到今日仍活得好好的,虎猛龙精。
“老张飞”石南虫。众人之中,他火气最猛,脾气最烈,他是那种可以为大将军一句话去死但大将军只要有一句话不令他顺耳他也会顶撞回去的人。
“小千变”朱北牛。这些人中,他长得最是英武俊貌。他精擅化妆术,轻功极佳,江湖人面极熟,大将军就是仗凭了他,成功地作过四次逃亡。
“搂山虎”胡花和“山猎鹰”胡笑,跟唐伯凤和唐伯马一样,也是兄弟两人,他们五次离开“大连盟”,又五度加盟。这五度离开,他们是受大将军之命,在旁门别派当“卧底”,五次毁掉了五批相当浩荡的人马。
这些人在惊怖大将军麾下都出过力,立过大功,在武林中也绝对是有份量的大人物。
大将军对他们也很客气。
“请用餐。”
他们好久没跟惊怖大将军同桌吃饭了。
——这使他们想到过去的生死相依、意气风发。
(还能再来一次吗?再过一次那快意长歌、风动云涌、笑傲顾盼,横峙天下的日子!)
他们都说大将军的气色实在好,黄黄的、亮亮的。象一座佛。有人却说,象一只桃子。有人骂他,怎么拿将军比桃子?骂的人抓破了头皮终于譬喻为鹿的眼睛,这又给人一轮抢白。终于有人脱口比喻为一泡尿……的颜色。大家忍不住都呛笑了起来。
惊怖大将军没有生气。
他也笑了。
笑得象一阵旱雨打在干柴上。
他使大家都觉得轻松,就象是回到了当年闯荡江湖的日子里。
“喝汤吧。”仆童端来了一大锅汤,大将军用力摸摸光头说:“这是好汤,特别为你们熬的。”
大家正是兴高采烈,更不敢拂大将军的美意,各捧着喝了数大碗,还吃了不少汤里的佐料和肉,味道一直攒进脾胃里,越喝越想喝,越喝越口渴,口渴得上了瘾,更是想喝。
“这是什么汤?”一个问。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微笑着。佛祖俯视苍生,天帝俯视刍狗,大概也是这种慈悲的眼神吧?
“好喝,好喝。”
“再未一碗。”
他们为表不辜负大将军心意,也表示他们既能大吃猛喝,就是精力功力不减当年,绝对还可以胜任任何重任。
直至有一人捞出一只眼珠。
“这是人的眼珠嘛!”
他叫了起来。
“鬼话!”笑骂他的人不旋踵又掏出了一只耳朵。
——这次谁都看得出来:那是人的耳朵!
然后又有人挑出一只Gao丸、一只臼齿和一只戒指!
有人认出了那枚戒指!
“天!”他大叫道,“这是什么汤?!”
“为你们熬的汤,”大将军这样说。
“用什么熬的!?”
“都是好的药材:莱服子、玉竹、石斛、人参、田七、杞子、五味子、生地、茯苓、熟地、羌活……还有一种肉。”
“肉!那是甚么肉!?”
“肉?”大将军诡异得象一座会笑的雕象,“为你们熬的汤,当然是你们几位的好朋友:‘盖世王’柳锐奇的了。”
七人惊震,纷纷离席而起,才发现四肢百骸,全脱了力,而且有一种勾魂夺魄的啮噬,直自他们的丹田开始,象有一条巨大的毒蛇,正在逐寸地吞噬着他们!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不这样做,也许有一天,你们便会对我这样做了。”惊怖大将军的语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然后他悲天悯人地扬声说了一个字:
“杀!”
语音仍柔和得象跟情人的一声招呼。
进行了杀戮的是兔大师和狗道人。
血肉纷飞,这些英雄的肠子已分不清谁是谁的,这些战士的血肉也分不开谁是谁的——他们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的任由这两个对杀戮比对情人更深情的“后进”,任意细加“宰割”,直把他们切割得一块块、一片片、一条条、一丝丝的,就算他们仍能活着,也保证分不出那一块肉是别人的、那一块肉是自己身上的。
他们不死于战场,却死在饭桌上。
惊饰大将军却一面亲自监视着他们动手,一面在桌上用饭,正吃得津津有味,这饭菜当然都经过他的两名心腹:张无须和宋无虚严密检验后送来的。
“你们跟了我数十年,早已坐大,日后我一个不防,我的家小妻儿,哪是你们的对手?不杀,是不行的。”大将军用力揩了揩光秃秃亮油油的额顶,啐了一句:“你们明知‘盖世王’居然在我‘大将军’在位之时也敢用‘王’字为号,竟还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真是该杀!”
他肯定地再说一句“该杀!”
兔大师和狗道人乍听这句话,手上的“切割”工作不由停了一停。
他们以为又有什么新的任务,交托他们让他们一逞所快、一展所长。
大将军行出密室的时候,血腥味早已随风传出一里开外,连他自己都觉得身上有一股奇异的臭味。
这使他觉得很是有点不自在。
他去池边洗手。
这池水清得可以看见池底摇晃着身子的蚯蚓,连锦鲤都过来吻他的手。
这使他愉快的想到他的小女儿。
可是他洗手的水声却惊动了正在池边卿卿我我的两个人。
这两个伸过头来,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却瞧见了他。
两人都慌忙地站起身来。
“大将军。”
那男的唤,他腰畔随随便便Сhā着一把无鞘的刀。
惊怖大将军也没说什么,只跟他们风趣的聊了几句便回到他的“三叛斋”去了。
一路上,他在想刚才遇见的青年少女。青年是他一力培植、聪敏忠心的“小寒神”萧剑僧。他宠护萧剑僧,已到了连他那七名刚亡魂丧命的结拜兄弟都为之眼红的地步,不过萧剑僧也确没让他失望。他交付给他的任务,不必多说一句话,他也不多问一个字,准能够替他办好,还比他期想中更好一成——不多不少,刚好一成;要是好上太多又会侮辱了大将军的才干——萧剑僧长得太秀气了,所以在执行任务时(通常是狙击或杀戮),常常要戴上妖魔狞狰的面具,才能进行。
至于那小女孩,大概只十六、七岁多吧?只看了她一眼,刚大吃大喝过的大将军就有饥渴的感觉。世间怎么还会有这样美的女子?连映照她的脸的溪水都变得浊了。她仿佛比空气还轻。她唇上还涂着几乎看不出来的姻脂吧?大概就是为那小子而涂上的吧?那小子真是艳福不浅!这么想的时候,午阳自他额顶照下来,踩在他脚下的影子似乎也特别短。大将军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苍老。
她是谁家的女孩?也许这点并不重要,从她白晰的肤色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有教养,没经历,听话但想叛逆。再从她凄楚但多情的眼神可以看得出来,她当她自己是蔓葛,萧剑僧就是她的大树。大树,哼,大树。在狂风暴雨面前,没有谁是大树。是了,萧剑僧不是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吗?但大将军一直不知道他那出神入化的武功来历。大将军也没有问,他一向只等部下向他坦白——要是部下不坦白,他就情愿“没有了”这个部下。可是萧剑僧也一直都没有告诉他。哼嘿,这棵大树!
吃过了喝饱了的惊怖大将军,忽然生起了一种懊热难当的感觉。怎么刚才没吃饱么?这灵机一闪使他省觉:既然他可以向七名结拜兄弟下毒,就算最信任的张无须和宋无虚也一样有可能会向他下毒,他应当象注意一条枕边的毒蛇一样注意这件事。
可是这样想并没能忘掉刚才的一幕:那对金童玉女匆匆起来,整衽向他拜见。他们有没有衣衫不整?他们脸上可有窘意?嘿嘿,她带点张惶的眼色还是很好奇,还在谨见时偷偷看他哩,她还以为他不知道!她真是年轻到骨髓里去,也美入骨子里去。她的脸靥真是玉骨冰肌,刚刚成长的风情还带有一种尚未长成的媚意——这样的女子,经验丰富的惊怖大将军几乎把他的指骨拗断,把光头搓热了地想:衣服里的一切必定甚为可观吧?
从这一点他又跳想到刚才在桌畔那一堆堆一团团经宰割了的肉。
“该死!”他的脸肌抽动了一下,象给马蜂叮了一下似的,突如其来地咒骂道:“太阳怎么这样热!”
其实院子里的日光不象是照下来:而是象失足跌死在那里。
这时候,那小姑娘正在问她所醉心的“大树”:“他就是你说的大将军啊?”
萧剑僧点头。
他的五官轮廓,就象用凿子把多余地方凿了一般有力。
“他怎么那么臭?”小姑娘说。
萧剑僧几乎没跳了起来。
他急得一面“嘘”了一声一面用手去掩住那小姑娘的口。
——周围没有人,只有池水里鱼儿的吐泡声,还有阳光寂寂,却不象是洒下来,而是象一早就埋伏在那里。
等到放了手,那从京城来的小姑娘还是咕哝着小声道:“怎么我看一点都不象是个大将军?他脸色惨惨金金的,倒象个书里戏里的大盗。”
六、我竟这样杀害自己的老友
“收拾”的行动加速进行。
“清理”已闹得如火如荼。
夏天,竟有一场百密一疏的风雪来袭,而且比鸡蛋还大的冰雹,就只打落在“大连盟”总部的“朝天山庄”。
未久,山庄的家丁们又发现一只比老鼠还巨大的蟑螂,带领着成千上万的蚤子,占领了厨房。
“我想‘大连盟’出了叛徒。”惊怖大将军镇静地说:“这是老天爷给我的警示。”
他说完这句话后三天,惊怖大将军暴毙的消息就传了出来。
大家又惊又骇、既喜既疑。很多人都说,大将军死前,身上已有掩饰不了的死尸臭味,所以死得合情合理。
他给人毒杀在他一向为自己准备停当的棺材旁,由爱将萧剑僧亲手收殓。听说从他伏尸之处搬到灵枢之中,只要搬上来放下去就完事了。
——据说他的尸身臭得非要在棺边铺了足以种满一座花园的茉莉。
可是茉莉的香味仍是冲不淡来凭吊的人欲呕的感觉。
这时候,负责检查大将军的膳食和“朝天山庄”的保卫安全的张无须、宋无虚,一个吓得马上服鸠求死——岂料一时还死不去,痛苦之中,只有切脉自尽——但也还是一时死不了,结果是切断了手腕,还要割断自己的咽喉才能气绝。另外一个只好拼命逃亡,终于给戴上魔像面具的萧剑僧追杀于离朝天山庄一百九十里之外。
大祭的当天晚上,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带着疲乏兴奋的心情,开始在‘八逆厅”开始开闭门会议,讨论谁才是新任总盟主。
群龙无首,大家七嘴八舌,拍桌子摔椅子,还是讨论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话题已转到:“要是我当了盟主,一定要更换什么‘三叛斋’、“八连厅”这些不吉祥的名字”这种无聊的对答去了。
有人又闻到那熟悉的臭味了。
“莫非是大将军回魂了?”
有人打趣他说。
“大将军大概是杀人太多了,所以死了之后才会这样臭!”
“谁说!他活的时候已经很臭了!”
有人踢到桌底下一些“东西”。
一个大箩筐。
“什么东西?”
几个人因为闻到相当熟悉的臭味,所以都不安地凑过头来看个究竟:
就在这时,爆炸发生了。
炸药就在箩筐里。
炸力极强。
——更可怕的不是爆炸力,而是炸药埋伏好了三千五百二十七支“九天十地、鬼刺神针”、还有二十九颗“雷震子”也一齐引爆了开来!
——这是雷大弓苦熬了十年才熬出来的绝门暗器、火药和毒力!
“木盟”盟主“木人”,他一身功力,已练成了“入木三分”、“行将就木”的境界,刀剑刺之,他以“腐尸功”倒吸,宛着木石。
但“木人”终究也是人。
强大的炸力炸了他两只手。
“土盟”盟主“土人”,对敌之际,可以全身埋入土里,自下而上向人攻袭,令人除非不落地面,否则只有挨打的份儿。
可是,土人也是人。
他还未得遁入土里,已中了一支针——三千五百二十七针里,他只着了一枚。
不过这一枚针,已在中针的同时要了他的命。
“金盟”的盟主“金人”,他是五大分盟中最富有的一盟,他的“金玉其外”比“十三太保横练”、“先天一煞”、“金刚不坏神功”还要强悍,什么“金钟罩”、“铁布衫”、“铁甲归元”,在他而言,都不值一屑。
五盟中的首领,都知道江湖上先求生后求胜的道理,先练个“刀枪不入”,已立不败之境;但五人之内,真正练到了“无坚不摧、无坚可入”的,还是金人一人而已。
他全身就是一块金。
不过金却怕火。
二十九颗沾着即永不熄灭的“雷震子”,把他整个人都“融”了。
“水盟”的“水人”却“以水克火”,他给炸伤了十七处,但他还是在爆炸发生的一刹那,几乎像流水一般自紧封的密室门缝里“流”了出去。
如果不是遇上了萧剑僧,他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萧剑僧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颅。
——就用他那系在腰畔充满铁锈的刀。
“火盟”盟主“火人”,以火制火,可是他的耳朵震聋了。
他没有听到断了双手的木人在惨号。
密室烟雾漫天,忽然大门洞开,一群“大连盟”的子弟涌了进来,如狼似虎,快刀把木人砍成了一团血肉。
火人听不见,但他看见。
他一面狂喷着火,一面杀出重围,直杀到“朝天山庄”的大厅,遽然,灵柩格勒勒一阵连响,棺盖震飞,惊怖大将军弹坐而起,随手抄起桌上奠祭的一支筷子,刺入正目定口呆的火盟盟主的眉心里。
三十年后,有盗墓人掘出了他们的尸体,那只跑出两只老鼠的骷髅头里,头壳正面仍Сhā着一支筷子。
金、木、水、火、土五盟盟主,尽在斯役中死个一干二净。
“我不能不杀你们,因为我有老婆、家业、儿女。你们斗不过我,因为你们不够我制敌机先,不及我手辣心狠。”他对心腹手下“收集”回来零零碎碎的头颅、五官、四肢、肠肚……这样低语,“我做事,一不做,二不休,三不回头。你们死了也是白死,活着也是活该!”
可是对一众“大连盟”的子弟和前来哀悼的武林人士,他当然不是这样说的:
“我是个有妻室、家业,子女的人,看到我的盟友们这样死法,我也是很难过。可是,他们这样残杀我的兄弟们,而且意图毒死我,瓜分大家的事业,使我不得不为他们报仇……”他把那七名结拜兄弟的碎肉末都“摆”上了桌子,充满感伤他说:”我也不想这么做……这,也许是他们的报应吧?虽然我是为正义而战,可是啊,我竟这样子残害自己的好友!”
闻者几为之泪落。
七、我姓冷
快要“收拾”完毕这段日子里,惊怖大将军身上的味道已越来越臭,别人几乎在老远已闻其臭而知其人,但他自己却越来越闻不到。
有人甚至怀疑他的嗅觉已失灵了。
可是这就错了。
这段日子里,他曾三次遇上行刺。(还未接近或向惊饰大将军出手的当然不算,否则要算也算不清了。)
一次是他在半夜如厕的时候。
他一进茅房,忽然觉得茅房顶上有人,可是他的鼻子告诉他,茅坑下有人的臭气,所以他立即飞腾而上,同一时间双掌击飞了伏在茅房顶的人也避去了藏在茅坑底下的杀手一击。
另一次是在元宵观花灯时。
他在人群中受“大连盟”的徒众们簇拥前行,一路览谜赏灯,心舒神闲。忽闻在人群中一小女孩嫩声地问她娘亲:“这是什么?怎么洞洞里有些银亮亮的灯灯?”
惊怖大将军忽然感觉到杀气。
他急速回首,只见一人把一管萧放到马边,萧尾正朝着他的脖子。
他急一偏首,一点寒芒,没入在他身伴的高手咽喉里。
他立即下令:“无论如何,死的活的都要拿下他。”
结果,那一次元宵夜,无辜行人死了十一人,伤了三十七人,包括三名孕妇、六个小童。(小童里又包括了那叫破萧中藏有暗器的小女童。)
——那刺客还是给萧剑僧斫杀当堂。
萧剑僧的刀法,一向只知杀人,不知如何伤人的。
第三次是惊怖大将军到佛祖庙去上香的时候。
香火渺绕,他刚求得一支签,就仿佛听见,那在神殿前带笑拈花的大佛,呻吟了一声。
他当机立断,竹签从手指上飞弹而出,穿过佛相的脐眼,射入匿在佛像后杀手的喉咙。
他把那支带血的签对号之后去提签诗,才知是“逢凶化吉”的上签。
他当然很高兴,要在庙里的和尚、香客还有他的部属流传出去:
“谁都杀不了惊怖大将军,他有老婆、子女、家业、势力,还有菩萨保佑。”
这些人都“清理”干净了之后,他每见阳光,都想起那个嫩嫩的、清清的、紧紧的、刚刚开始她的美丽的小女孩。
——小女孩叫做殷动儿。
——是从京城里来的女子。
——她是萧剑僧最疼的人。
惊怖大将军叫李阁下和唐大宗去打探那个女孩子,他们就探到了这些。
够了。
——大将军已迫不及待,想到殷动儿年轻得发光发热的身子,他仿佛就落发重生一样。
他有数量庞大的妾侍。除了夫人宋纪男是明媒正娶之外,其他全是他看到漂亮就要了过来,当然,他只玩了而不要的还不算在内。
有一次,他的一个比他年轻四十五岁的宠妾偷汉子,他不动声色,直至当场逮着。他要这对“奸夫淫妇”,光着身子,拖到街上,要那妾侍含着那汉子的活儿,然后,才下令用石头砸死,除非是那男的肯当众鞭死那个女的。
那汉子为了活命,果然就这样做了,那女子给活活鞭死。
当然,那汉子也没能活命。
这次,他下令雷大弓、兔和尚和狗道人,把萧剑僧先抓起来。
“射日天王”雷大弓、“一了百了”兔大师、“一死百了”狗道人,尽管不动声色,却暗算不了萧剑僧。
他们一靠近萧剑僧,萧剑僧的刀已握在手里:“你们有杀气。”
然后他还闻到臭气。
惊怖大将军果然走了进来,他像一只熊一般走了进来。
“我并不指望‘鸟、弓、兔、狗’可以治得了你。”他说话的时候,双目清明,仿佛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坏事,还未能影响到他的视线,“除非你不打算抵抗。”
“如果你要除掉我,”萧剑僧说,“我就只好拼死抵抗。”
“你不会抵抗我的。抵抗我,都没有好下场。跟我妥协最聪明,你劳苦功高,我不会为难你的。”
“多少人比我更劳苦功高,结果不也是死无葬身之地!”萧剑僧道,“我只是没有想到,你连我都容不下。”
“我只是让他们三人吸住你的注意力,”惊怖大将军说,“殷动儿已落到我手里。”
唐小鸟就在这时出现了。
——殷动儿就在他手里,软弱无依,不知所措。
萧剑僧的下唇已咬出血来。
“怎样?”惊怖大将军扬起一只眉毛道,“你降了,我放了她。”
殷动儿叫了起来:“不可以!你不可以答应他!只要你给他拿下了,他也一定会杀了我!他是个老混蛋。”
惊怖大将军一手抓住殷动儿的咽喉,轻轻一用力,就“格”地一响,萧剑僧狂呼道:“慢!”
惊怖大将军停手,问他:“怎么样?”
萧剑僧的手在抖。
惊怖大将军猝然拔出匕首,在殷动儿动人的颊上划了一刀:殷红的血珠映着雪白的脸靥,淌落下来。
“要快些了,”惊怖大将军说,“我一向都没什么耐性。”
萧剑僧心如刀割,牙齿咬得格登作响,“你是大将军,竟用这种伎俩……”
惊怖大将军刀一扬,又拟在殷动儿脸上划落。
“住手!”萧剑僧惨叫一声。
“嗯?”惊怖大将军的刀是在半空止住了,但左手仍捏住殷动儿的喉咙。
“我降也可以,”萧剑僧喘气着道:“但我有条件。”
“你说。”
“一,不许你杀殷动儿,”萧剑僧弹精竭智要使自己输得较有利,“也不许伤她。”
“可以!第二呢?”
“二是不能杀我,”萧剑僧说,“我可以跟动儿远走高飞,决不惹怒你。”
“好!”惊怖大将军道:“我只不许你跟我作对。”
“你有什么保证?”萧剑僧不相信他。
“你要我用什么保证?”
”你要当天立下重誓,”萧剑僧说,“我不相信你的话,空口无凭。”
“好,我决不杀萧剑僧伤殷动儿,皇天在上,我如违此誓,愿遭天打雷劈,五雷轰顶,一家大小,不得好死。这你可满意了吧?”惊怖大将军沉住气道,“你可别惹火了我!你要是不降,我就先杀动儿,再亲手格杀你,你也飞不上天去!”
到此地步,萧剑僧只好颓然弃刀。
刀一脱手,狗道人和兔和尚便立即制住了他,封死了他的|茓道。
殷动儿哀呼。
萧剑僧一声不吭。
狗道人和兔和尚用一种特殊的、大将军亲授的方法来揍他,才不过是片刻,刚才那雄姿英发、英武迫人、钢铁一般的汉子已经完全变了形,不但不像条汉子,而且完全不象个人。
——现在,就算解了他的|茓道他也不能再站起来了,因为他已没有一条骨骼是完整的。
殷动儿哀呼:“你……食言!”
“我没有食言。”惊怖大将军用松开了殷动儿的手摸了摸他的光头,“我没杀他,也没伤他,是我的手下干的——你没看见吗?是他们干的,我完全没有动手。就算他们杀了他,也与我无关。对你也一样。”
殷动儿扑向萧剑僧,哀愤而六神无主地淌着泪:“……卑鄙!”
萧剑僧强撑一口气道:“……快……走……”
“走?”惊怖大将军笑着道:“我更卑鄙的事还没做,怎走得了?”
“……你!你说过要……放……她……的!”萧剑僧睚眦皆欲裂。“……你……会……有……报……应……的……”
“对,我是要放她的,但不是现在。”惊怖大将军不住地用手交换着磨擦他的光头,象要擦出火花来似的,“等我做完了更卑鄙的事后,我一定放。至于报应,向来都是神保佑我,鬼维护我,我还怕谁?”
“鸟、弓、兔、狗”四人就像宠物一般的知情地、识趣地走了出去。
他们在门口等待。
——在里面传来殷动儿的尖叫哀号连这四个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也有点听不下去。
他们还听见惊怖大将军像一头甚么野兽似的喘着气,一直重覆地问:“怎样?还老不老混蛋?混不混蛋?你看见了,不是我伤她,是她不懂得享受——我是在杀她么?不是的,我是在干她,我可没发誓我不干她……”
其他的话更不堪入耳。
惊怖大将军再走出来的时候,脚步似乎有点踉跄。他们看着他硕大无朋的背影,可以想像到他加诸于那小女孩身上时的苦痛。
他们再走入石室“清理场地”、“料理后事”的时候,发现那全身都是血的小女孩正祼着身子披着散发在说一些谁也听不懂,偶而听懂一个字都会悚然的话。
嚼舌自尽的反而是一向倔强如岩石的萧剑僧。
从惊怖大将军杀死冷悔善夺得总盟主之位,到他稳住大局、打得其他帮会盟派全无还手之力,至他勾结官商、独步天下,再来“清理门户”、“肃清异己”,直至连十一岁就开始跟他合创“大连盟”的萧剑僧也“铲除”之时,已经过了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岁月,可以让红颜变老、芽成巨树、黑发成霜。
这期间也有不少“动乱”,矛头是直指惊怖大将军本身的。
这一回,有各地书院的太学生和书生痛陈国是,怒慎佞凤,其中针对惊怖大将军弄权恃势、横行霸道更比比皆是。
惊怖大将军权倾一方,他见惯武林的大风大浪,对这些小动乱,“还真没放在眼里”,只指示府尹厉选胜,都监张判去把几个闹得凶的“头领”下在牢里折磨得只剩两分人形算数。
可是这样一闹,使太学生一肚子酸脾气和一身硬骨头都激起了书生本色,拼死无大碍,命就有一条。一方面,他们由甚有人望的苏秋坊带头,决意到府衙技场上求见府尹陈情,要是府尹拒见,他们就赖在技场上不去;另一方面,由文武双全的张书生引领十七位太学生、文人、名士、书生,赴京呈递血书,望朝廷能为京民申张正义。
于是“兵”分两路。张书生一行人已浩浩荡荡出发,百姓喜彼等为他们出头,夹道欢呼相送:苏秋坊引领三百三十一人,到衙府告状投书,果不获见,便趁“青牛官”的“神仙会”期,在市肆大声疾呼,声讨恶霸、力斥劣绅——无论恶霸还是劣绅,大家都心知肚明便是谁人,于是更是出钱出力、呼喝助势、挚意支持。
这事自然传得沸沸扬扬,传到惊怖大将军耳中。
他不惊不怖,站到城墙上俯瞰,只见一众蚁民,熙熙攘攘,舍死忘生的在干不知死活的事。在这之前,他也听说各县有不少太学生上京告他,他早已命人杀了好几批了;而且,他也闻说老渠镇等地有乱民暴动,他也派了人予以镇压。对这些事,他经验老道,一向指挥若定。
这时,府尹见事体闹大了,派尉校曾红军问计于惊怖大将军。
“这只是琐碎事情。太简单了。上京的那一批人,我早已派人混了进去,路上把他们一概砍杀,当是山贼强盗干的好事,更留下密柬,让地方官差发现他们上京勾结奸巨,意图谋反,顺便可以使朝廷里的友好一清宿敌,一举两得,得其所哉!”惊怖大将军舒闲从容地道:“在这里混搞事的一批,更加好办。他们就在下面穷嚷嚷,咱们派几个靠边的家伙混进去,一觑着时机就拔刀子惹事,让他们闹个流血流泪,咱们正好可以堂堂之师,派衙捕把这些伤人暴民全逮起来、给他个煽动造反大罪,名正言顺,一网打尽,诚美事也。这些书生,能成甚么大器!”
曾红军听得服得几乎没五体“投”地,说:“我回去回禀大人,大人一定甚喜。却不知大将军要派些甚么人闹事?”
“会滋事的人多不胜数,但这种事目的是闹得愈大愈好,要闹得大而又不出事的……”惊怖大将军略作沉吟:“自是‘丫头子’陈三五郎最为恰当不过。”
果尔,一系人群沸沸荡荡,闹到近暮,还未散去,而且人群众合更多,群情更为浩荡。他们只求正道,不欲多生枝节。
惊怖大将军这时居高临下,俯瞰大局,指挥大局;一众官差衙役也在曾红军的布阵之下,严阵以待,整军待发。
他们见惊怖大将军就在城墙上,更为激动,大声指斥。惊怖大将军不愠不怒,只说:“这是绝妙时机。”便着人在城西悄悄升起了一面五爪旗。
旗一升起,混在人群里的陈三五郎就立时得令,他假意挨近正忙着指挥群众、照应大局的苏秋坊,忽然一撞,差点没把贺静波撞跌下平台来。
这时,靠近贺静波的几名学子门生,都护住贺静波喝问起来。
“干什么!?”
“打人啊!”
陈三五郎的几名手下也马上迎了上去,挑衅动武,一开打,队伍就乱了,一时逃的逃,叫的叫、乱的乱。苏秋坊和几名头领一齐高呼:“不要打!”“我们不要上当!”“不能打,一打就坏事了!”
陈三五郎却悄悄地拔出刀子,决定要先捅死几个,使场面更乱得不可收拾,
他下定决心,一刀冲向苏秋坊。
蓦然,他的手给另一只手扣住,就像熔铸在铁岩里,完全动弹不得。
这时惊怖大将军的左眉忽似黑色蚱蜢的一跳,脸肌也搐了一搐,失声道:“咦!”
他本胸有成竹,一旦有人流血,马上就下令平乱,却见人群中的陈三五郎正要动刀,流出第一滴血后即可血流长街,不料立即就有人把住了他的手;大将军半起着身子,要看那人是谁——这人却忽然抬起头,用两指把深笠顶上几分,冷电般跟他对望了一眼。
惊怖大将军心头一震。
那人也不打话,一跃而起,直上城头,手上还扣住了陈三五郎和他手里的刀子。
城下民众,全都哗然哄叫一声,然后陡静了下来,在暮色四合,火光猎猎中鸦雀无声。 这么多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刚才还是喧声震天,现在骤然静了下来,呼息不闻,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惊怖大将军跟那人对望了一眼之后,忽然有眼睛受伤了的感觉。
这人一掠身,已到了惊怖大将军身前的一方城堞上,似是微微跄踉了一下,随即站稳在“所处之地”,比惊怖大将军还高了一级。
大将军的眼睛当然并没有真的受伤,可是,他却觉得这少年像极了一个人。
——但到底像谁,他一时又说不出来,只觉这人不但似曾相识,而且冥冥里还是性命攸关!
他像谁呢?
——到底像谁?
这时,众兵以为刺客,要一拥而上。
惊怖大将军知道善者不来。他伸手一拦,问:“你是谁?”
这少年道:“我姓冷。”
然后又淡谈、冷冷地加了一句:“人们管叫我做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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