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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慢慢呻吟 > 第六章

第六章

宿酒的人,胃寒且滞,热热的流食喝下去,可以温暖并激活麻木的胃肠。山里人叫醒胃。

女人亲热的叫唤让他感到别扭,但女人适时的体贴又使他无话可说,息元就息元吧。

翁息元喝着玉米接子粥,暖暖的粥计将肠胃熨贴得蠕蠕地动,整个腔子有一种通泰之感。望着在锅台上利落地收拾着碗炊的谢亭云,他竟想,其实一个男人,除了能喝上热热的玉米掺子粥,并有一个能煮出这样的粥、把碗炊收拾得停当­干­净的女人之外,没有什么可需要的了,有这两样就够了,足够了。而这两样,他一样都不缺,还争执什么呢?还有什么哀怜和放不下的呢?!

他心情特别好。

“亭云,你也喝一碗粥吧,这粥煮得有味道哩。”竟说。

听到翁息元这么亲近地称呼自己,谢亭云不知说什么好,双手扎煞着,不迭地说:“我喝,我喝。”

翁息元因为一念之差而选择的生活组合,从这个早晨起,开始向情感的路程迈步了。

后岭因为是山里率先搞起运动的村,也是在运动中出了怪事的村,上级对后岭格外注目:不仅又重派了工作组,而且县里的红卫兵先锋队也不时到后岭来推波造势。运动朝着更广更深的境地发展,请送元已左右不了运动的态度。红卫兵们把伟人的语录带到村里,识字的不识字的成|人都发给一本,要村里以学语录而带动运动。在发语录的那一天,一个在日常生活中以逗哏发噱俏皮话连篇而著称的­妇­人——快嘴二婶,因为她的俏皮话,也奇迹般地改变了她人生的位置。当红卫兵将语录发到另一个­妇­人手里的时候,这位­妇­人穿的是山里无兜家制棉衣,拿在手里的语录本无处可放,正巧她还要把队里给她的半口袋粮食提回家去,便为难起来,“这个本本可往哪儿放啊!”她叹了一声。这一声轻叹,正巧被一旁的快嘴二婶听见,她适时地抓住了这个表现她幽默才能的机会。“往哪儿放?你的裤裆肥啊,什么都能放得下,还不能放一个小本本儿。”她的话也正巧被一个山里出身的红卫兵听到了,他知道山里人也管男人的一个什么玩艺儿叫“本本儿”,灵敏的嗅觉使他感到这事关重大,便上报领导。正当快嘴二婶为自己的俏皮话与几个婆娘大笑不止的时候,几个红卫兵后生很利索地把她捆绑了,在懵懂之中,把她推上了批斗的舞台。她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她为她的一句轻松的话,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批斗会上,红卫兵用皮带狠狠地抽打她,抽打她的裆部。她惨叫不止。但没有人出来为她说话。她是个上了年纪的人,也是一个有了自己男人的人,不会有第二个翁息元式的人物出现;在红卫兵不讲轻重。不论情面的皮带之下,也不可能再出现翁息元式的冲动。后来快嘴二婶疯了,一种莫名的笑永远凝固在她多皱的脸上。她不论­阴­晴、不论夜昼,都幽魂般地游移在村街之上,反复说着一句幽秘深奥的句子:

“本本儿,本本儿……”

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被断了口粮,在承受了连绵的训戒与抽打之后,半蹲在自家的土门之后喝那稀可鉴人的菜汤。他们吞咽菜汤的惟一意义,就是为了接受再次批斗。他们挺直的腰杆,顷刻间塌下来了,见到街上行走的革命群众,哪怕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也要弯腰鞠躬,满脸堆着垂涎之­色­,“我有罪,我交代。”他们的意识里,自己是千真万确的罪人;人家都是贫下中农,而他们却是富农,不是罪人是甚?正如基督徒的原罪意识一样,他们有了自觉的罪人意识。他们不反抗不辩白,他们对事态什么都不懂,对世情亦弄不清明,他们无从辩白。昏昧的灯焰需要拨动,意识形态的教化需要动情;人们不屑于给他们动情的拨动,只热衷于能触动他们的皮­肉­;皮带的声响就是教化,他们的呻吟便是对教化者的歌颂……他们成了斗争与改造的标本,没有人格,逞论自尊,活着只为活着。

在山里人的印象中,富农分子冯明亮是个老实人。他好赌的父亲输了一辈子,可就是在土改前突然赢了一把赌,赢回来二十亩山间薄地给了他的独子冯明亮。后来,那个输家成了贫农,原来地无一拢的冯明亮却成了富农。所以,知情的山里人并不把冯明亮当剥削分子看,他的富农帽子是命运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后留给他的纪念。他忠厚老实,从不骂人,从不偷摸,也从不打老婆,他有极好的口碑与人缘。翁送元最初批斗他,是依要求而做的例行公事;中期斗得稍狠一些,是因为翁息元的“反水”而郁闷了批斗者的心扉,有一点迁怒的味道,这一点翁送元最最清楚。但仍然把他当乡亲看待,至少还把他当人对待。红卫兵的介入,使他彻底沦陷了,一切不从人­性­考虑,他与冯明宽就是一种靶子,只能­射­击,不能姑息。

被断了口粮的冯明亮到山上打野菜。看到背­阴­地里长了几畦地萝卜,眼前便晃起了老婆蜡黄的面皮和儿子已经开始萎缩的身子骨。他心跳加剧,屏住了气息,拔了几棵下来。那地萝卜长得好大好白啊!

未等他把地萝卜藏到背篓里去,翁上元的声音已传过来:

“冯明亮,你恁老实个人,怎也兴偷呢?”

冯明亮的汗就流得满头满脸了。“完了!”情急之下,冯明亮掰下地萝卜的缨子,放到嘴里饕餮大嚼。翁上元怔了:山地的地萝卜,缨子是不能生吃的,苦、辣、麻。涩、梗,孬味俱全。“冯明亮,活一大把年纪了,连地萝卜怎个吃法都忘了么?”冯明亮涎着脸若颤若哭地说:“没忘哩,您大队长带人种的地萝卜,您说是咋种的,连缨子都好吃得要死哩!”翁上元心里一酸,一个老实的冯明亮真的是给饿坏了。做为大队长的翁上元,倒底是山里人,依然把冯明亮当老实人看。

翁上元就拔了半篓地萝卜,叫冯明亮背回去。

“不敢,不敢,富农分子冯明亮罪该万死!”冯明亮吓得要死。

“叫你背回去就背回去,路上躲着点儿人。”翁上元说。

一听这话,冯明亮明白翁上元并不是变着法子整他,就轱辘一下跪下了,“来世,冯明亮给您当长工。”

翁上元苦笑一声,“快回去吧,下辈子,你要是有那个瘾,就给地主当长工吧。”

望着跌撞而去的冯明亮,“这运动咋搞的,怎连个老实人也给逼得会偷了。”翁上元自忖着。但想到自己的身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山里人愚盲,对语录领会得不仅慢,而且常出歧义。工作组觉得有集中学习的必要,便把晚上的活动改在白天,以便在人们­精­神旺盛、头脑清醒的时候,学出成效。这一决策深得民心:因为白天学习搞运动,也算出工,坐着就可以挣工分,还能看到热闹,人们乐意参加。尤其是那些平常不爱卖力气的男女,更是热衷于白天开会。懒惰是人的天然本­性­,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说的,但他说的极为有道理,有几个不想活得轻松安逸呢?后岭的运动之所以如火如荼地搞下去,不能不归结于运动的形成迎合了人们的好逸恶劳的本­性­。

学习,果然收到了成效,一是人们开始对运动有些喜爱,二是揪出来的人愈来愈多。谢亭云、翁息元和富农分子冯明亮、冯明宽是最早揪出来的,之后有讥诮蒙羞的快嘴二婶,最后是脾气暴躁有打人前科的、生活不检点摸女人­奶­子的,揪出了有好几个。有生活作风问题,不,山里叫有­骚­事的,不管男女,脖子上都挂上破鞋。长工车水竟也给挂上了破鞋,他的罪行是透过柴草茅厕看女人撒尿。

别看在台下,李水们乐,一到批斗会上,可就再也乐不起来了。人们喊口号的声音杂嘈尖厉,像锯齿划动,锯得耳鼓欲裂。被编排好了的发言的人,千篇一律,义愤填膺,慷慨激昂,捅出来的耸人听闻的大词儿,让你失魂落魄。就别遇到讲着讲着真动情了的人,他一动情,就有人喊打倒,挨斗的人便挨一阵拳头脚,自然还有红卫兵后生的皮带。常有晕倒的,或是害怕,或是打的部位比较敏感。倒了的人便被拖出去,如拖一条濒死的狗。

翁息元和谢亭云挨打的次数少一些,即便是挨打,打的人也手下留情,翁息元毕竟是原大队支委,又是现支部书记的弟弟,手下放一码,也是自然的事。

听着被皮带抽打的人痛苦的呻吟,谢亭云颤颤地看着身边的翁息元;翁息元也颇有意味地看着她。双方的意思是说,瞧见没,虽然咱俩也撅着挨斗,比别人可幸运多了。

翁息元现在的心情已趋于平静,一是他被批斗的时间长了些,生理和心理都有了适应能力,或者叫承受力;二是看到这运动的发展形势,他翁息元迟早会被掀出来,不为谢亭云,也要为他摸女人的­奶­子付出代价。为摸女人的­奶­子而被揪出来,与为保护一个女人而被揪出来,对一个有自尊心的汉子来说,意义可真不一般大。翁息元可真的感到幸运。

晚上回到家里,谢亭云还是给他温一壶酒。他现在的酒喝得从容,不被情绪缠绕,纯粹为了酒。山里汉子都馋酒,但贫穷的日子却使汉子们远离酒,汉子们便总是慨叹于这种缺憾;翁息元居然在谢亭云这里在特殊的背景下弥合了这种缺憾,他觉得除了面子,他比别的男人什么都不差。他有时竟想:地主婆谢亭云真娘的有钱啊,她被人批斗真的一点也不屈。喝光眼前这壶酒,他说:

“你以后不要再给咱打酒了,算计着过日子吧。”

谢亭云一笑:

“日子再难,给你打酒的钱还是有的。”

“你哪儿来的那么多钱,靠剥削剥削来的?”

谢亭云说:“您甭说那么难听的话,冯明阔都不剥削穷人,更甭说咱一个­妇­人。咱是用心数攒下来的钱。” “怎个心数?”翁息元很感兴趣。

“我爹是个小作坊,多少有点儿钱;冯明阔会经营常跑外,也多少有点钱,我一个­妇­道人家净跟有钱人过了,自己花钱的心­性­又小,多少也会攒点钱。”谢亭云说。

“那时的钱都不能花了,你还有啥钱?”翁息元说。“要不说是心数钱呢,铜钱儿花不得了,就换袁大头;袁大头快完蛋了,就赶紧换金元券;国民党要跑了,就换边区票子;这国家一解放,边区票子还兑不了人民币?一个女人家攒点钱可真不容易,得长脑子,能估摸出时局变化,估摸错了,你的钱就变成死钱,钱一‘死’真不如吃了花了。攒钱还得瞒着男人,让他知道你攒了钱,怀疑你有二心不算,吃喝嫖赌早给你算计去了,你还攒得下钱。”谢亭云说。

没想到这谢亭云不仅聪明有心数,还很健谈,翁息元顿感这女人的不凡,心里竟也有了一分敬意。

“你攒钱­干­啥?”翁息元问。

“还是为男人。您想啊,男人过日子顾头不顾尾,今天荣华富贵,明天会沿街要饭;火得快,败得也快,大起大落。男人喜欢大起大落的日子,可女人却喜欢安稳,还是平常的日子过得长久。男人富,你跟他享福;男人败了,女人怎么着?不还得跟着他。你悄悄地攒点儿钱,等男人败了,你还能给他撑一下,不致于过得失魂落魄。说到底还是为女人自己。您没听人说,败了的男人的女人不值钱?往昔过惯了安逸的日子,一下子过苦日子,她哪受得了?不是做小,就是做娼,结局便惨了。”谢亭云又说。

翁息元大为惊奇起来,“你这套理儿是从哪儿学(读Xido)来的?”

“从我娘。”谢亭云说:“我娘从小就教我们,女人要会过苦日子,再安逸的日子也要当苦日子过;无论如何你手头要有点钱,手里有钱你就能侍候好男人,男人就围着你转,你在男人的心中就有地位;要是有钱,男人在,你是男人的宝贝­肉­­肉­;男人不在了,你还是儿女的真身娘娘。”

“你娘可真不简单!”翁息元由衷地感叹。

“我娘打小儿教我们的一段谣曲,我一直还记着呢!”谢亭云的脸上也泛出兴奋之­色­,油灯下,闪着动人的光泽。

“啥谣曲哩?快唱给咱听。”翁息元竟像个心急的儿童。

谢亭云便唱——

丫片子儿我前头走得慢,

俺爹在身后挑着俩瓦罐;

一瓦罐碎钱儿一瓦罐面,

脖子上蛇溜溜地套着一挂子蒜。

碎钱儿打酒醉了俺的汉,

白面擀面饱了俺的汉,

蒜瓣儿依哈子辣颠儿了俺的汉,

狗狗儿一般围着俺的身子转……

谢亭云是用山梆子的曲调唱的,如山音一般清脆,如山路一般绵延;嗓音鸣啭,谣词俏媚,把一个粗砺的汉子迷住了。他的心顷刻间变得极绵软,漾出一股子如烟如梦一般的柔情;他觉得这柔情像赤­祼­的婴儿,渴望着母­性­的胸怀和丝帛一般的包裹。他的矜持像冰一样被春水溶化了,淌出淙淙的水声。

“咱们合房吧。”他说。

“不,息元,今天不成。”她说。

搞运动使后岭人对原有的生产生活渐渐有些厌倦了。沉重而单调的体力劳动,就为了收那一点玉米和谷子;不管你多么勤勉,也只不过是多一些玉米谷子和少一些玉米谷子的事。总之,横竖过的都是玉米谷子的日子。即便是如此,死乞白赖地跟几垅瘦山地较什么劲儿呢?人们种地时的心气儿就与以前大不相同:以前是犁、耙、种、覆耪,每道程序都样样­精­当,毫不含糊;现在是草草地把种子埋下去,能长出庄稼便罢。人们出工不出力,在地头打哈欠,扯着闲篇儿,混到日头西斜。每天早晨,到了派工的钟点,人们聚集在大皂荚树下,等着大队­干­部走来。若走来的是大队长翁上元,人们的嘴一撇,兴奋的脸­色­嗒然奋去。因为翁上元是管生产的­干­部,他的出现,就意味着今天要出工。“队长,出什么工,还是搞运动吧。搞运动咱们心里亮堂。”人们懒惰了,会给自己找偷懒的口实了。若来的是支书翁送元,大家就雀跃如潮,兴高采烈,情不自禁。翁送元是主抓运动的,他的出现,说明今天安排的是学习或批斗活动,可以伸懒筋凑热闹,坐着挣工分,不疼不痒混日头。

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景啊!

以前人们很少评判别人的生活,觉得别人以怎样的方式生活着,那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即便是不喜欢,也不去搅扰,认为既然人家那个样子过,就有人家的道理,就是合理的。眼前,人们对公众化的生活大感兴趣,对没有差异的生活大为认同。你吃粥我吃粥,则我觉得顺眼;你穿蓝我穿蓝,则你我亲密无间。我们家的尿盆是铁的,而你们家的尿盆却是瓷的,而且还是带好看花纹的瓷,这怎么行呢?一个尿盆是装­骚­尿子的,何必用那么好的瓷器呢?这家伙有问题,至少脑子里装的不是贫下中农的、无产阶级的思想,不行,得给(尸求)的砸了。那瓷尿盆的主人,到晚上想要往屋里端这个夜物时,便会发现,那个瓷的夜物被人砸了,砸得很碎,想粘都粘不起来。还有,以前邻人来了客人,不管男女老少,城里乡下,位尊位卑,只要是邻人有话儿让帮个忙,均热情礼遇,多情招待,一若自家客人。现在不成,得看看来的是啥人;身份跟自己相当的,老实巴交的乡亲哥儿们,咱心甘情愿地帮,且话儿密、腿勤,感情融融;如果是油头粉面、拿里拿气、居高显派的主儿,对不起,咱没那闲功夫,犯不上跟你话来话去的,侍候你,咱心里别扭。于是,人依然是那人,心数却悄悄地变了,变得大家都觉得陌生。你说:“二哥,你怎地跟从前不一样呢,以前说话驴嗓门无遮拦,现在咋遮遮掩掩的。”他也说:“还说别人呢,你­鸡­芭的也不是从前的你了,从前跟你借俩小钱儿,你都不打背儿①,现如今,问这问那,审犯人似的,生怕是咱买刀子杀人怎的?”人情变异,世风不古,恁平静的一块山间僻地,亦变得不q质朴不再淳厚,嘈切复杂起来。

①不打背儿:京西土话,系不犹豫、不算计之意。

原来翁上元辟的那块在村口聚齐儿的饭场子,自然而然冷了,散了。人们都窝在屋里吃饭,说家里的悄悄话儿。谁还能在饭场子上说知心话?你知道说的对不对?说对了,大家哈哈一乐相安无事;若说的不对呢?一旦有人汇报了,给你上纲上线,不斗你一泡,算你有命;斗你一泡,顺理成章。那饭场子散了,是一桩小事,顶多每天少见两面。少见两面就少见两面,谁不知道谁呢?谁黑谁白,谁香谁臭,一时半会儿变不了。人们想。

人情之变,让翁七妹尝到了滋味儿。

本来翁七妹对自己的穿着打扮极不在意,随随便便,不清不爽,男人似的。但凌文静给她上了一课。那天批斗谢亭云时,凌文静一句­干­部家属穿得邋里邋遢的还不如地主婆惊痛了她的心。她认真地打量着被批斗的谢亭云,感到谢亭云真的清秀啊;那种清秀,人即便是倒下了,身上也不会起褶,这才女人哩!凌文静的催化,谢亭云的清秀,唤醒了翁七妹的女­性­意识。她开始注意收拾自己,装扮自己。但她没有谢亭云身上那种多年来养成的气质,即便质朴的衣饰,也会调理出不凡的气度。她便在穿着上,注意起来,努力穿得比旁的女人不同,或­色­彩惹眼,或款式个别,给人的感觉是翁七妹很讲穿戴。

在田间地头上,翁七妹的穿戴也依然显眼。便显得跟眼前的运动形势有些不适宜。

“翁七妹,你还是­干­部家属哩,出工还穿得恁么好,跟地主小姐似的。”李水说。被凌文静利用过的李水,已再不是以前的李水了。

“咱怎跟地主小姐似的,我是地地道道的贫农。”翁七妹说。

“咱还真看不出来。语录上说,要警惕被资产阶级的香风臭气感……感……咋说来着?对,感……感染。你是不是被感染了。”李水涎笑着说。

“你才感染呢!刚几天就跟凌……”她想说跟凌文静似的,但觉得不妥,“跟……跟什么人儿似的,摇头摆尾的。”

“你可不能挖苦人,不接受批评。”李水已会灵活地使用一种语言。

“穿得整齐点儿咋了?还让人露着­肉­!”翁七妹争辩说。

“你可不能露着­肉­,大小姐哩。”李水依然是涎笑。

“你才大小姐呢,咱只是翁七妹。”翁七妹不爱听大小姐这样的词,觉得这称呼跟资产阶级似的。县里的电影队带着电滚子到村里放过电影,那电影里上海滩的资产阶级小姐就被人称大小姐。‘那大小姐打扮得妖里妖气的,走路扭扭的,说话劲儿劲儿的,讨厌死了!

“你是翁七妹?翁七妹不嫌脏不怕累,你呢,­干­着活儿身上落点土,就停下来掸掸,叫咋说的呢。”李水振振有词。

“咱啥时嫌脏了?撕你那张臭嘴。”翁七妹有些气愤。

“你不嫌脏!”

“不嫌。”

“那好,这儿有几颗羊粪豆儿,你敢不敢吃了,你要是吃了,咱就真服你了。”李水促狭地说。

“李水,你捉弄人!”翁七妹颤声说。

“啥叫捉弄人?这叫看你的实际行动。大伙儿说,是不?”他朝着一旁的人问。一旁的人竟嘻嘻地说,是哩,是哩。

翁七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愤愤地看着众人,心里说,这人怎么都变得这么坏了。

“怎么,不敢吃吧?”李水挑衅地说。

“谁说不敢!李水,你狗日的拿来。”翁七妹已没有眼泪,代以激愤和不屈。

李水就递上一颗。

看着翁七妹将羊粪蛋吞进了嘴里,李水们呆了。一片死寂。

“李水,你手里有几颗羊粪?”翁七妹问道。

“十颗。”

“都拿来!”

“七妹,咱服了,服了还不成么?!”李水在少女不屈的意志面前,怯怯地说。

“叫你拿来,就拿来,咱自己乐意,与你无关。”翁七妹执着地说,脸上泛着奇异的光泽。

在愕然的目光注视下,翁七妹吃下了十颗羊粪。

她没有不适,面­色­平静。

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几天,翁息元每天都沉浸在对谢亭云的美好感觉中。

那天,在一阵冲动中,他说要与谢亭云合房,被谢亭云笑着拦住了,等一觉醒来,他竟有一点不好意思了。所以,后来的几天,他没有再提。

这天,是批斗日。白天批斗完坏分子,晚上就下起了雨。疲惫的人们窝到屋里,就不出来了。

一到雨天,翁息元的伤脚就酸疼难忍,何况又撅了一天,那只脚就很无奈了。翁息元便呻吟起来。以前他不呻吟,一个贫农汉子在地主婆面前呻吟,是很丢面子的事;虚妄的自尊,居然能使他把疼痛压下去。如今感到谢亭云亲切起来,他的心便放到了自然之态,脚疼竟然很难耐了,一不留神,就呻吟起来。这种呻吟是对亲人的一种呼唤,是对关爱和垂怜的一种呼唤。敏感的谢亭云怎能不适时地给这企盼的疼痛以温情的抚摸呢?!她烧开了一大锅水,用热水给翁息元烫脚。谢亭云紧紧揽着那只脚,用热毛巾一点一点地给他烫,一遍一遍地给他烫。其用心之至,好像捧的不是一只男人的脚,倒是一颗冰凉需要抚摸的心,那热流穿透脚的皮肤,迫不急待地奔蹿到主人的心脉之上;那心脉突突地跳着,把新鲜滚烫的热血输送到每一片角落;那些滞浊昏昧的角落在瞬间欢快明亮了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大通泰!主人依然呻吟着,但已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被突如其来的舒畅与幸福冲撞而出的生命的欢歌!

主人放纵地享受着,脚的疼痛变成了基督的福音。

他睡着了。

过了很久很久,在甜甜的梦中他听到了冷冷的水声,像脱溢而出的春水,垂怜着禾苗那­嫩­­嫩­的根须。他睁开了眼睛。他的眼像灯捻一样倏地被挑亮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情景,使他的心狂跳起来,发出灯捻被挑拨之后急切燃烧的哗剥之声——

油灯下,站着赤­祼­的女人。谢亭云看到翁息元睡熟了,便轻轻下了床。那剩下的大半锅热水,无声地袅娜着温情的气息;这一种温情感染了女人有些倦怠了的心:好久不洗澡了,也该洗一洗,给这蒙羞的身子还以清爽与净洁。

热热的水从皮肤上划过,感到了一种撩人的快感,她真想叫出声来。看一眼那个睡熟了的被命运伤害了的男人,她生出了一股柔情,笑一笑,便紧紧地抿上了微微颤抖的双­唇­。她慢慢地洗着,悉心地擦拭着每一寸肌肤。仓皇的白日已经过去,终于迎来了安宁的夜晚。夜晚是婴儿的褪褓,在温暖的包裹中,没有一丝仓皇。

翁息元屏住呼吸,怔怔地看着。

谢亭云的皮肤真白啊!那油灯的光线虽弱,却给她雪白的皮肤洒下了茸茸的润泽,便更像那柔软光滑的绸缎,吸引着晕眩的手去抚摸。都四十岁的人了,腰腹还是那么平坦纤细,衬得那小巧的臀部圆圆的、翘翘的,像多汁的两枚野石榴。她的双|­乳­执着地向前挺着,油灯的昏光照在上面,晕出深深的胸窝。那不是­妇­人的­奶­子,她抻动毛巾的时候,Ru房跳跳的,调皮如动人的两个小妞儿。她的大腿丰腴颀长,挂得住一匹不安分的马驹儿……

这幽闭的山村竟然有这么美的­妇­人!

“迷死人的一只狐狸­精­哩!”翁息元失声而叹。

谢亭云回过身去,看到一双燃烧着的眼睛。她心里一惊,吹熄了桌上的油灯。

“快点把油灯点上哩!”翁息元急切地说。

不点。

“点嘿,点嘿,快点哩!”翁息元乞求着。

仍不点。

翁息元自己跳到地上,把灯点上。

那个狐狸­精­般的女人已跑到床上,棉被已把狐狸­精­般美的­肉­身紧紧地包裹了。棉被颤抖着。

翁息元就又跳到炕上去,一下子就把女人覆盖了。

“息元,我是你的啥?”

“你是咱的老婆!”

“你真认你这个老婆?”

“认哩!”男人死命地把身子压下去了。

“唉哟,我的娘唉!……”女人哭了,无声地。

第二天,天依然下着雨,整个山村出奇的寂静。

晚上,谢亭云又给翁息元烧好了水,想再给他­阴­天里遭罪的脚以柔情的抚摸。望着水雾中,柔软地流动着的女人的倩影,他情不自禁,“亭云,甭忙哩,一只脚再焐也是一只伤脚,不济事哩!你也到炕上来吧,也暖一暖,也暖一暖。”

女人依然把热水盆端上来,给翁息元烫脚;烫得依然是那么用心,依然是那么不慌不忙、一丝不苟。但脚的主人的心却开了锅子,已水星四溅了;他一把抓过水盆子,顺手甩到地上去,溅起的水星子,把油灯的捻子淋熄了。

谢亭云被翁息元搂得喘不上气来。

男人纵情地剥去了女人的衣服,女人又变成一只迷死人的狐狸­精­了。男人又严严地把女人覆盖了,像撒了欢儿的野鹿,直奔泉水叮咚的地方。女人绷紧了身子,“不,息元,我已是你的人了,便莫急了。”

“急,急哩!”

“息元,我是你的女人啊,家里的女人啊,夜夜躺在你身边哩,你慢慢地用哩,越慢越受用哩。”女人说。

“你是只狐狸­精­唉,抓不住就出溜哩。”男人说。

“我是被你捡着的一只伤兔子啊,你那怜乎劲儿一过去,也就随手地扔哩。”

“不扔,不扔哩。”

男人便重新朝女人覆盖下去。

女人狐狸一般把身子躲开了。

“你不是很懂女人么?”

“不懂哩。”

“不,你懂,你摸了不少­奶­子哩。”

“饿呀,挨不住便打点野食吃哩!”

“野食的味道好啊?”

“好个啥?脚杆子都给打断哩。”

女人不言语了,男人的喘息便更剧烈了。扯开女人的腿杆子,不让覆盖也得覆盖了。

女人扭动着,不甘心就这样被覆盖啊!“你个死木头哇,野­奶­子会摸,家­奶­子就不摸么?摸呀,摸呀,家­奶­子等你摸里。”女人终于把说不出口的说出口了。男人的手终于醒悟了,温柔地摸到­奶­子上了。

慢慢地,她被触动了,深深地触动了,拼命地迎上前去接受这迟来的触动。终于,一股热流从生命的远方呼啸而来,荡涤了身心深处那久积的郁结,而后喷薄而出——

“我的亲亲,亲亲,我那不死的亲亲哎!”

女人的叫声,摇动了天上的紫云;窗外的雨,下得更欢了。哗,哗哗……

第三天晚上,天还是下雨。停当了一切家务之后,谢亭云上了那片土炕,自己把自己脱得光光的,眼睛亮亮的,愈来愈像那迷死人的狐狸­精­了。

她居然主动把翁息元的衣裤给褪了,“息元,我还要哇!”

翁息元怔住了。

“就兴男人要,不许女人要么?”女人说。

“你……你咋这么风­骚­呢?”男人说。

“咱也是有过男人的女人那。”女人说。

“你说的是那老地主么?”

“老地主咋地,他也是个好男人那。”

“老地主对你好么?”

“也像男人一样对我好哩!”

“个狗日的,也挺会哄女人的心哩!”

“好男人都懂女人的心哩。”

“懂女人的心咋着?”

“懂女人的心,女人就发贱哩!”

“发贱咋着?”

“一发贱就要哇,没脸没皮地要啊。”

……

翁息元和谢亭云心里清楚:谢亭云是个懂男人的女人,翁息元又是个懂女人的男人;在这幽闭的山村,他们偶然相遇,是命运的最大恩赐;因为对方的出现,男人才成为男人,女人才成为女人,不仅是从­性­别的层面上,更是从生命层面上,他们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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