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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整整二十个小时。

这一觉,神岗彻睡得很深、很沉,似乎想将之前好几天失眠的分量补回来。蒙胧间,­肉­体的疼痛变轻了,感觉整个人被包裹在一团黝黑的暖潮中,安稳地飘浮著,要不是肚子饿得难受,他肯定会继续沉沦下去。

醒来时,窗外依然是黑夜,而林明暖已不在身边。

床边矮桌上留著一张纸条,娟秀的字迹叮咛著——

要按时吃药、换药,不可以任­性­。我请高桥盯著你,不可以对他凶。

嘴角不禁轻扬。他的心,既温暖又空虚,因她关切的情怀,也因她无声无息由他身边走开。

她说,她是她自己的。他想告诉她,她也是他的。

林明暖停留在东京这一日,等于上演了一出“东京惊魂记”。幸好饭店的住房分配是每名空服员独立一间房,就算她在别的地方过夜,只要赶得及在集合的时间出现,那就没问题了。

她后颈的伤并不严重,但还是印著一块瘀青,上班时,头发非绾起不可,只好涂上大量的遮瑕膏和蜜粉,很庆幸没被神岗彻看到,要不,他肯定又要发火了。他和那个宋星笃的误会和冲突够多了,她可不想再添一笔。

飞回台湾后,仅有一天休假,接著又是南半球的长途航班,忙了一个礼拜才又回到台北。

绵绵上的日侨学校附属幼稚园已经停课,开始放寒假了,林明暖趁著这几天休假,把家里做了一次年终大扫除,可以拆的东西全拆下来清洗,汰旧换新,准备过新年。

台湾的冬,寒流加上丝丝细雨,冷得让人发颤。

客厅的电话铃铃响起,小女孩儿踩著大头狗的毛拖鞋奋力跑出来,嘴里嚷著,“姨婆,绵绵接电话就好!”

“小心,跑慢一点。”声音从厨房那端传来。

“嗯。”绵绵元气十足地应著,跳上沙发,一把抓起话筒。“喂,请问找哪位?”

电话那头没人回应,只听见浅浅的呼吸声,绵绵还以为是幼稚园里的日籍老师,马上改成日文,同样很有元气地喊:“摩西摩西?我是林绵爱……”

“绵绵……”男子的嗓音像琴弦,一弹奏,绵绵跟著呵呵笑——

“爸比,你好乖哟,天天都打电话来耶。”

神岗彻微微笑著,透过墨­色­玻璃,虽然还隔著一层薄薄雨雾,他仍是清楚地看见对街公寓的客厅里,女儿窝在沙发上的可爱身影。

他今天特地从日本飞来,刚刚才抵达这里,行李就随意地丢在一旁,连及膝的长大衣都还来不及脱下,就忙著拨电话到对面。

在床上躺了两天,伤势刚稳定,他立即驱车前往东伊豆的深山,再度拜访联盟会长日驹秀川,大略说明了这次受伤的原由,也再度表明自己的意愿,希望把关东和关西两大黑道势力协调的事,移转到神成身上。这期间倒有一个好消息,就是那躲在希腊小岛上醉生梦死的伊藤终于良心发现,近日内准备返国。

有伊藤加入,他更能放下所有责任,来到心爱的人儿身边,将心里的悬念做个了结。

用肩膀夹著话筒,他清清喉咙,声音里透出笑意——

“绵绵这么兴奋,今天有什么好玩的事吗?”

“爸比,今天妈咪洗了好——多的东西喔,家里的床单、被单、枕头套都丢到洗衣机里洗了,妈咪还把它们丢进烘­干­机里烤了一个小时,然后晾在后面的小阳台,风一吹来,它们就飘啊飘的,有熊宝贝的味道,呵呵呵……绵绵很乖,都有帮忙喔,妈咪说我是她最­棒­的小帮手——”说到这里,厨房里有人唤她,似乎问她正在跟谁讲电话,只听见她扬声说——

“姨婆,是我爸比打来的啦,不是别人。”

神岗彻听著话筒那边的动静,一边眯起锐目搜寻。客厅和厨房里没有熟悉的纤细身影,他不禁疑惑地蹙起浓眉。

“爸比——”绵绵习惯拉高尾音,柔软地问著:“你什么时候会来呢?台湾的过年快到了耶,你会不会来围炉吃火锅?还有啊,爸比说绵绵如果放寒假,就要带妈咪和绵绵去东京迪士尼乐园玩的,不许骗人喔。”

“爸比没忘,今年冬天一定带绵绵和妈咪去迪士尼乐园。”而且也要围炉吃火锅。他在心里向女儿保证。随即,话筒里传来绵绵惊天动地的欢呼,让他的情绪也飞扬起来。

然后,他终于问了,“妈咪呢?在不在家?”

绵绵呵呵笑,心无城府的说:“妈咪下午晾完床单就出去了,说晚一点才要回家煮饭。可是姨婆说,今天晚上可以吃酸菜白­肉­火锅,姨婆现在在厨房里熬火锅要用的汤,绵绵等一下会去帮忙洗菜,等澄澄小阿姨上完班回来就可以开动啰,这样妈咪就不用那么累了。”

神岗彻无声叹息。

这些天,她似乎很忙,之前是飞往其他国家,打手机给她,却一直是关机状态,好不容易等到她飞回台北,拨了三次电话,总是讲不到几句就被绵绵接过去,他想好好和她谈、非得面对著面不可。

而现在,她竟然不在家?!

“妈咪去哪里了?”他又问。

绵绵还是呵呵笑。“去学抓龙呀。”

抓龙?!

嗯……他记得这个台语发音,绵绵教过他,是按摩的意思。

忽然间,心里不畅快了,他脸­色­瞬间下沉,双目眯得更细。

绵绵没瞧见他现在这凶神恶煞的模样,继续快乐地说:“就是上一次在园游会遇到的那个欧阳老师啊。妈咪说她两个礼拜没去了,不常常练习的话,功夫会退步喔,所以今天就去欧阳老师的中医诊所啰……对啦,妈咪还烤了一个好漂亮的蛋糕带去,说要送给欧阳老师,因为他人很好、很好喔,教了妈咪很多绝招……咦?爸比,你牙齿怎么了?”她听见类似磨牙的声音,小小手臂微微起了­鸡­皮疙瘩。

神岗彻咳了咳,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爸比没事,是……刚才吃了一颗纪州梅,有点酸。”

事实上不是“有点”而已,是非常、非常的酸。

那口酸气咽不下去,就像他所痛恨的药丸,直接梗在喉头,呛得他发昏。他想,自己肯定会是个善妒的丈夫,唉……

神岗彻脑中设计了一百种出现在林明暖面前的方法——

他可以先确定她回家了,然后再去按对街公寓的电铃,摆出很潇洒的姿势等她开门,在第一时间运用“男­色­”将她电个茫酥酥。

或者,他可以在楼下堵她,然后不说废话,直接切入主题,让她点头答应嫁给他。

又或者,他可以采取迂回的方式,先窝进她的房间,拐她上床,抱著那柔软温暖的胴体在床上滚来滚去,再趁她最脆弱、最渴望的时候跟她求婚。嗯……他比较喜欢这一个,不过这方法得有个先决条件,最好公寓里只有他们两个,要不,中途若被打扰,那就前功尽弃了。

挨在落地窗前,他一直注意著对街的动静,脑中思绪不停地转著,就是没想到该如何应付眼前的这一幕——

暖暖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丝丝细雨里,和男人共撑著一把伞?!

胃像挨了一拳,闷闷痛痛的,他紧盯著那双身影,见他们一起小跑步躲进骑楼。男人收起伞,终于让他认清对方的模样,就是那位又教她抓龙、又教她防身术的欧阳老师。

这一边,林明暖拍掉发梢上的雨珠,肩上的大包包都湿了,她取出面纸擦拭著,也抽了两张给欧阳老师,笑著说:“今天出门时忘了带伞,害你也跟著淋湿,实在对不起哩。”

欧阳老师挥了挥手,左颊捺著一个深刻的酒涡。“我要去便利商店缴一大堆杂七杂八的款项,还要帮自己买晚餐,让你遮一下顺风伞,没什么啦。”诊所里本来有八、九支爱心伞的,今天全被拿光了,他手上这是仅存的一把。

“对了。”他头一点,下巴往她的大包包努了努,“我拿给你的那几片光碟,你慢慢研究,不用急著还我,那里头有很多按摩和|­茓­道推拿的示范,讲解得满清楚的,你以后如果没时间过来,也可以自己学习,有问题再找我就好了。”

林明暖认真地听著,忽然吐了吐粉舌,压低声音——

“呃……老师,其实我家有烧录机啦,今天晚上我把所有的光碟对拷一下,原版的这一份很快就可以还你啦。”

欧阳老师哈哈大笑。“拷贝就拷贝嘛,又不是图利,不用这样偷偷摸摸的。”

林明暖有些不好意思地拨了拨长发。

蓦然间,欧阳老师的笑声停止了。

一抹黑影笼罩过来,林明暖下意识抬起脸容,疑惑地看向来人——

“阿彻?!”他脸­色­……好难看呵。

怔了三秒,林明暖如梦初醒,眸光急切地巡视著他全身,发现那张被揍得惨不忍睹的脸已经消了肿,左边眼角、鼻梁和下颚处还留著淡淡的伤痕,不过应该不碍事了。

“你胸骨全好了吗?医生不是交代了,至少要躺一个礼拜?”她扳著指头算日子,从他眼宋星笃­干­架到现在,总共过了十天。

瞪著他,她口气转为严厉:“你有乖乖休养吗?”

虽然托了高桥帮她盯著,也请神成多多注意他的行动,可是依他的脾­性­,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根本不理会别人。

神岗彻臭著一张峻脸。

说真格的,他其实很想履行那一百种现身方法里的任何一种,无奈,计画永远赶不上变化,那一百种方法此时全抛诸脑后,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很不爽,手好痒,很想握成拳头,像那天对付那个姓宋的一样,互看不顺眼,狠狠地朝对方挥拳。

他喜欢那样痛快地发泄,可惜缺一个沙包,虽然他很愿意拿眼前这位欧阳老师充当沙包,可是心里却十二万分的清楚,这一拳当真挥过去,暖暖八成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了。

“跟我来。”瞪了一直含笑以对的欧阳老师一眼,聊表怒意,他握住林明暖的手,不分由说地转身就走。

“喂?你怎么了?放手啦!”林明暖虽觉得他莫名其妙,两脚却还是被动地跟著他过马路,边嚷著:“你很没礼貌耶,我在跟人家讲话,你怎么可以这样?!阿彻,你要带我去哪里啦?!神、岗、彻——”

这是怎么一回事?!

林明暖瘫坐在那一大片墨­色­落地窗前,地上虽然冰凉凉的,幸好有柔软的毛地毯隔著,还算暖和。

“你……你、你你你——”她试了几次,舌头依旧打结。

深深吸气,再缓缓吐气,她吞咽著口水再试一次,终于勉强挤出声音——

“……你什么时候买、买买下这层楼的?”

天啊!好清楚,对街三楼的住家,从厨房到客厅,前面的小阳台,然后是通往卧房的走道,有任何活动都看得一清二楚。而此时,对街公寓的铁门被推开,是明澄下班回来了,绵绵蹦蹦跳跳地从厨房里跑出来,仰高小小的笑脸,不知对她的小阿姨说些什么。

神岗彻单膝跪在她身边,诚实地回答:“跟著你买的。”

“什么?”美眸瞪向他。

“你当初买那层公寓时,抵死不用我的钱,我就把那些钱拿来买这层楼,总不至于碍到你吧?”他口气很闷,完全的强词夺理。

“神岗彻!”林明暖被他搅得一个头两个大,弄不懂他的动机。“你这是偷窥,侵犯到他人隐私!”要不是顾忌他之前的伤,真想狠狠扭他的胸肌一把。

“谁说我偷窥?我想看,就光明正大的看。”

跟这个男人总是有理说不清!她忽然站了起来,“我要回家,你想看吗?那就去看个够!”

“暖暖!”他有些急了,硬是握住她的小手,猛地把她往怀里带。

“小心啦!”她惊呼著,怕压痛他的胸口,可是腰身已让他紧紧箍住,被他抱个满怀。

“你不要走、不要生气。听我说,我、我刚开始一直克制著不去打扰你的生活,你知道的,我身边存在著太多危机,直到‘神岗组’转型,这两、三年来才渐渐缓和。虽然不能常接触,但我在这里可以看见你们,只要这样静静看著,心里就舒服了……而现在,我不会再让你去找那个‘欧阳叉叉’!”突然跳跃式地迸出后面这一句,他蹭著她的香发,懊恼又急躁。

任他紧密地拥抱,听到这些话语,林明暖怔然,讶异于他激切的反应,心正融化著,语气却仍犹豫——

“你……什么‘欧阳叉叉’?人家是很有名气的中医师!你刚才真是没礼貌,见了面也不打声招呼,人家正对著你笑呢,你却板著臭脸,还把我拖走,你、你你——真想打你,连绵绵都比你懂事。”嘴里说著,心里却不由自主猜想,他有多少个白天与夜晚,独自伫立在这片落地窗前,静望著对街的温暖灯光?那心疼的感觉翻涌著,对他的怒气已悄悄消灭了。

“反正我不准你再去找他、不准对他笑、不准和他说话、不准和他共用一把伞。”

听听,这像一个三十五岁的成熟男人讲的话吗?

“你、你你莫名其妙!”她仰起脸训了一句,却没注意到这个角度很适合接吻,而神岗彻自然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头一俯,已吻住她红滟滟的­唇­。

“阿彻唔……等一下嗯……”她推著他的宽肩,可他根本不为所动,还变本加厉地侵入她的丝绒小口,双手抱得好紧,像要把她整个人压进自己的身体里。

林明暖在内心轻叹,情与欲纷起,他的热情烈焰成功地引发了她的,让她忍不住回应著。

唉,这男人呵……

许久,不知是谁先结束这个长吻,神岗彻的双目炯亮有神,瞬也不瞬地凝视著她,嗓音低哑得不可思议——

“暖暖……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如果不改变,我、我八成会疯掉……”

她神魂犹沉浸在彼此的吻中,好一会儿,终于听懂了他的话,心脏一紧。

什么意思?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对这段感情,他已经厌倦了吗?

可是他怎么可以厌倦?她努力地思索、努力地分析自己,她的一切信念都已坚定,就是要守著彼此。纵使不能常伴身边,只要知道他心里有她、有绵绵,那就足够了……他为什么会再次提及?

他不是说,只要看著她们,心里就舒服了吗?那还要改变什么?

“你什么意思?”她问得极慢,小脸有些苍白,眼睛正迅速湿润当中。

“暖暖……”他端详著,掀动­唇­瓣想要说出自己的想法,下一秒却惊异地问:“你怎么掉眼泪了?”

她垂下脸,又被他托起,不让她躲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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