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繇缓缓道:“江湖上不少人都知道,张唐林其实不姓张,他本名唐林,是唐门嫡出的好手。孙老弟久历江湖,不会不知。”
孙振衣神色微微一变,没有开口。
李林繇又道:“江鱼帮,紫鲨堂,飞沙门。这三个小帮派或多或少都受了唐门的扶持才能立足,不过总归和唐门牵连不深,李某出手帮孙老弟灭去,原也是举手之劳,不过这寒刀堂毕竟不同。”
孙振衣哈哈一笑:“原来李兄早就猜到了我的用意。”
李林繇摇头道:“我猜不出孙老弟为何要对付这些唐门的爪牙,不过这寒刀堂几可等同于唐门设在杭州城的分舵,李某为衡山一门弟子安危考量,不想轻易与唐门结下深仇。”
孙振衣目光一闪:“你怕唐门?”
李林繇反问道:“你不怕么?”
孙振衣淡淡一笑,漫不经意道:“罢了,李兄既然不便出手,在下也不想强人所难,咱们先去寻个喝酒的地方。”
说完孙振衣便催马疾驰出去,李林繇默然跟随其后。
此时夜月高悬,杭州城里正是繁华热闹时候,孙振衣却骑着马穿街过巷,绕了许久,来到一处僻静无人的窄巷中。
李林繇打量着乱草丛生的巷子,隐约瞥见巷子尽头有一处酒家,只挂了个酒旗,连店名招牌都无。
两人下马走入无名酒家,李林繇看了一眼那卷旧旗,只见旗上写的“酒”字笔意沛然流动、如沐雨中,竟是难见的妙笔。
踏入酒楼,却见堂中冷冷清清,只坐了两个酒客,一人占了一张桌子,都默不作声。
孙振衣与李林繇寻了一张空桌落座,叫了一盘卤牛肉,一碟煎鱼,两壶老酒。那店小二一声不吭地记下,转身去准备酒食。
李林繇微觉古怪,转头去看另外两桌,只见其中一个酒客低垂着头,看不起面容,桌上只摆着一碟豆干;另一个酒客却竟用麻巾蒙着面孔,桌上歪倒着一个空空的酒壶,除此别无菜肴。
这时酒菜上来,孙振衣与李林繇对饮三盏,相视一笑,而后各自默默吃菜喝酒,过得片刻,那低头的酒客忽然三两口吃光了碟中的豆干,叫道:“掌柜的,结账。”
那掌柜的五十多岁年纪,闻言慢吞吞地走到那酒客桌前。
那酒客从怀中掏出一叠金叶子,连同手里捏了许久的一个纸团一齐递给掌柜。
李林繇心中疑惑:那叠金叶子少说也值一千两银子,便是几万碟豆干也买得下,莫非这酒馆是家黑店?可看掌柜和那酒客的神情却又不像。
那掌柜展开纸团看了看,点了点头,缓缓道:“三日之内。”
那酒客听后好似松了一大口气,起身拱手道谢,匆匆离去。
李林繇愈发不解,只见孙振衣笑道:“叫一碟豆干就能买一条仇家的性命,岂非便宜得很么?”
李林繇一怔,随即恍然:原来这小酒馆竟是买家与杀手的联络交易之处。
想通之后,李林繇淡淡道:“一碟豆干卖一千两,即便加上一条性命也不算怎么便宜。”
孙振衣随口接道:“那要看什么样的性命了。”
说到这里,只见那掌柜又走到另一桌麻巾蒙面的酒客桌前,沉声道:“一壶酒喝得底朝天了,客官还不付账么?”
蒙面酒客冷哼一声,取出一个金丝布囊,往桌上一倒,几粒光彩夺目的明珠滚了出来。
李林繇扫了一眼那几颗明珠,估摸着能值一千五百两开外。
掌柜抄起明珠掂了掂,又从蒙面酒客手中接过一张纸条,看了看上面写的姓名,皱眉不语。
蒙面酒客道:“怎么?”
掌柜笑了笑:“一壶酒恐怕不能尽兴,客官不妨再叫一壶。”
那酒客愕然片刻,怒声道:“你们七雨楼的要价未免太高了些吧!”
掌柜神情自若,缓缓道:“客官若不想再饮,当然也可以。”
蒙面酒客寻思半晌,终于从怀中又取出一块玉佩,涩声道:“还是再上一壶酒吧。”
那掌柜的轻轻一笑:“也是三日之内。”
那人听后一言不发,起身离去。
李林繇心想:“看来点的酒菜越多,买家的仇人便越难杀,一碟豆干便是一千两,两壶酒至少也得三千多两。”想到这里,李林繇看了看孙振衣点的肉鱼老酒,心中一凛,皱眉道:“孙老弟如此破费,难道竟是为了要杀那张唐林?”
孙振衣含笑点头:“李兄明见,正是如此。”
李林繇微愕,随即笑道:“多年过去,孙老弟行事还是这般出人意表。”说完便不再言语,心中却想:“七雨楼之所以能在江湖中崛起,绝离不开唐门多年来大力暗中扶持,甚至许多七雨楼中的杀手也是出身唐门,此事江湖人几乎尽人皆知,这孙振衣竟来找七雨楼的人去刺杀张唐林,真不知他是如何盘算的。”
那掌柜听到两人的话,也不禁愕然,走到孙振衣身前,冷声问道:“阁下找我们杀张唐林?”
孙振衣笑道:“正是。”
那掌柜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是寒刀堂的张唐林?”
孙振衣不紧不慢道:“正是出身唐门,年三十九岁,使子母双刀的寒刀堂掌门,张唐林。”
掌柜纵声笑道:“阁下莫非不知我们七雨楼和唐门的关系?”
孙振衣道:“知道。”
掌柜收敛笑声,冷然道:“那么阁下要么是疯了,要么便是活得腻烦了。”
孙振衣认认真真道:“我出的银钱很多,烦请再思量思量。”
掌柜冷笑一声:“再多出三倍五倍也不成。”
孙振衣闻言叹息一声,不再多言。
那掌柜眼光闪动,问道:“请教阁下名讳?”
孙振衣倒了杯酒饮下,随口道:“在下姓孙,名振衣。”
掌柜神色微变,随即恢复如常,慢慢转身走开,边走边摇头嗤笑:“疯了,你这人定然是失心疯了。”
孙振衣自顾自饮酒吃肉,一旁的李林繇笑道:“ ...
(这七雨楼以买卖酒食来联络生意,倒是别出心裁。”
孙振衣淡笑道:“七雨楼联络交易的法子五花八门,并非只有卖酒肉一种,有的联络之处是在一家书院,有的则在画舫中,有时还须买家下一局棋,或透露几招家传剑法。”
两人闲谈中,孙振衣自斟自饮,不多时就把两壶酒喝得干干净净,而后酒意上涌,孙振衣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李林繇轻轻一笑,径自闭目安神。
那掌柜见两人都已不胜酒力,便召来一名店伙计,低声耳语几句,那伙计点头悄声细步地离开了酒馆。
李林繇不动声色,仍合眼静坐。
(五)
孙振衣直睡了数个时辰才醒来,起身舒展了几下筋骨,说道:“李兄,咱们走吧。”
李林繇睁开双目,起身与孙振衣出了酒馆。
此时天色已然微明,孙振衣刚迈入酒馆外的巷子中,便觉一股凉意袭来,定睛一看,见前方巷道中站着一个紫衣汉子,双手里垂握着长短两柄窄刀。
孙振衣笑了笑:“阁下便是张唐林么?”
“不错。你是孙振衣?你想杀我?”紫衣汉子嗓音粗哑。
孙振衣若无其事地轻叹一声:“是呀,可惜七雨楼不接在下的这笔生意。”
“可笑,姓孙的昏了头,居然找上我们七雨楼的人,江湖上谁人不知七雨楼与唐门乃是骨脉相连的好朋友?”随着说话声,那酒馆中的掌柜走了出来,站在巷子中,与张唐林一前一后,将孙振衣去路拦住。
李林繇仍旧一言不发,只静静看着孙振衣,只见孙振衣叹道:“在下出的银两绝不算少,贵楼当真不接这笔生意么?”
那掌柜大声冷笑:“孙振衣,你死到临头还在痴心妄想,我们当然不……”
话没说完,巷子口忽然传来一句清越温润的语声:“这笔生意,我们七雨楼接下了!”
几人循声望去,只见巷口走来一名白衣公子,步履不疾不徐,风神俊雅,玉带长剑,赫然竟是七雨楼的楼主,莫送寒!
莫送寒举步不显其快,可顷刻间已来到几人面前。那掌柜惶然躬身行礼,道:“属下见过楼主。”
莫送寒看了看不远处的张唐林,道:“嗯,孙振衣要杀此人,出了多少银两?”
掌柜垂首道:“一万两。”
莫送寒唇角流出一抹笑:“倒是不少。咱们接下便是。”
张唐林闻言一惊,那掌柜更是惶恐万分,脸上变色道:“可……可是楼主,张掌门是唐门高手,咱们一旦接下这生意,岂不是……岂不是……”
莫送寒随口道:“无妨。”
那掌柜惊骇道:“是,是,可是龙二当家那里又如何……如何交待……”
莫送寒微微蹙眉,那掌柜悚然醒悟道:“是属下多言了,咱们接下便是。”
张唐林听到此时,冷冰冰道:“莫楼主,你想做什么?”他心中惊疑,念头飞转:方才他为防孙振衣带有帮手,在巷子口布下了不少寒刀堂好手,为何莫送寒走进这巷子却没人察觉?
莫送寒眨眨眼,温声道:“做生意呀。”
张唐林听莫送寒口气仿佛是在对一个孩童温言解释,全然未把自己放在眼里,不禁怒道:“莫楼主,你们七雨楼若没了我唐门扶持,还能在江湖中存活几日?你若打算与唐门反目,门主震怒之下,七雨楼只怕便要满楼覆灭!”
莫送寒如若未闻,转头对那掌柜道:“自今日起,若再有刺杀唐门中人的生意,一律接下。”
掌柜躬身更低:“属下遵命。”
张唐林怒不可遏,子母双刀一错,冷笑道:“莫送寒,旁人怕你,我却不怕,你要杀我,大可放马过来。”
莫送寒淡然道:“好,你若能接我一剑,我就饶你性命。”说完向着张唐林走去。
张唐林紧握双刀,凝神以待。他自幼苦练的双刀锁魂式以短刀守御周身,长刀劈砍伤敌,实乃一等一的狠辣刀法,虽然离开唐门后刀术有所生疏,可自信能和莫送寒一斗。
莫送寒一步步走到张唐林跟前,张唐林心神一紧,准备出刀迎击,然而莫送寒身形一晃,足下不停,竟从张唐林身旁走了过去。
莫送寒脚步轻快,朝着巷子口行去,顷刻间已走出十多丈。那掌柜不明所以,愕然看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林繇淡淡道:“好快的剑。”
张唐林不由自主地回头去看莫送寒,转身之际脖颈拧动,只觉从喉前“天突茓”到颈后“哑门茓”忽然闪过一线锐痛。
——一道贯穿两茓的极细剑痕绽裂开来,血箭在晨曦中激散,张唐林仰倒而亡。
原来方才莫送寒在经过张唐林时已出了一剑,而后回剑入鞘,继续前行,只是快到极处,竟令人难以觉察。
孙振衣笑道:“多谢出手。莫楼主剑法比之沧州时大有精进,了不起。”
“顺手之举,那一万两银子就不收了。孙振衣,你好自为之。”
晨风吹动白衣如玉,莫送寒身形转出了巷子口,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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