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妄脑中一阵纷乱,焦急道:“前辈,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此地,从长计议可好?如今江湖正值多事之秋,前辈须得……”
褚仲乐却如若未闻,径自微笑道:“苏兄弟,还有一事其实你并未想到。你说我不敢用剑是为克制杀欲,其实用剑用手皆可杀人,那我为何刻意不用莲雁剑呢?”
苏妄一怔,思索一会儿后道:“或许是前辈用剑时威力更大些吧……”
褚仲乐淡淡道:“这只是其一,这些年来我为防心魔滋长,耗费了绝大心智将心中恶欲转到了莲雁剑上,只消我一日不用此剑,就能将心魔牢牢压制住。可这并非长久之计,呵呵,到最近几个月里,这法子也不怎么管用了……”
苏妄道:“所以前辈想入江月坊去,以身赴死,就此死在唐门手里,从而杀身成仁,是么?”
褚仲乐摇头微笑道:“苏兄弟太过高抬褚某了,褚某一生信奉仁义,却也不敢说自己做成了多少事,杀身成仁是当不起的。不过,近来我心魔渐盛,不日即会反噬自身,与其到时心神沦丧,不若今夜与唐门将多年宿怨做个了断。”
苏妄心中忧急,连忙劝阻道:“自古力不胜智,褚先生是天下智者,何不设法与唐门慢慢周旋,何必不顾性命与他们硬拼?”
褚仲乐淡笑道:“力不胜智?苏兄弟这可说错了。古往今来,只有‘力’永恒常在,一切智谋计略,不过是运用‘力’的技巧和方法而已。”
苏妄一怔,想要反驳,可褚仲乐智略名动江湖,他既如此说了,自己也无法再说 ...
(什么,只得转口道:“总之咱们从长计议,什么心魔也好,唐门也罢,总能慢慢地想出法子……”
褚仲乐却自顾自笑道:“苏兄弟,你看天边那颗星,千百年前还没有你我,它就挂在那里;等到千百年后,仍然没了你我,可那颗星定然还高悬于夜空中。非只力之一物,其实天道恒在,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世间一切心思图谋,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云烟罢了。”
苏妄顺着褚仲乐的话说道:“前辈所说道理太过深奥,晚辈想回到客栈后请前辈细细教诲……”
褚仲乐呵呵一笑:“何况,我也等不了多久了……”
苏妄心中悲伤惶急,却见褚仲乐目视北方,缓缓道:“多年来,我与心魔日夜抗争,恶毒的欲念在我心中此起彼伏,夜深难眠时,我常常忍不住构想谋划:如何残害武林同道;如何布下毒计吞并其他帮派;又如何夺取财富名望,纵情声色,乃至如何称雄江湖,让天下武林对我俯首称臣……”
说到这里,褚仲乐轻轻一叹,平平淡淡道:“这二十多年里,我无日无夜不在无边恶念中挣扎,但我从未做过一件有违正道仁心之事。”
这番话褚仲乐说得轻描淡写,苏妄听在耳中却觉惊心动魄。他心想:“修习云流经所引发的心魔恶欲无休无止,褚前辈在苦海中煎熬了许多年,恐怕犹如日夜沉浸在烈焰中一般难捱。”
苏妄转念又想:“褚前辈智谋无双,若真要处心积虑地为恶,恐怕江湖中无人能敌,到时必然武林天翻地覆——可褚前辈岂止没有做过有悖侠义之事?他呕心沥血,在短短二十年中重振华山剑派声威,又到处行侠仗义,铲奸除恶,恪守仁善侠义四字,几乎舍却性命般地去扶危济困,可与此同时,他还须和凛然的邪念日夜抗争,耗尽心力去压制心魔,这一切却从不与外人倾诉——他这一生的艰难苦楚,自己当真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苏妄自师父冯雅死后就再没哭过,可此时此刻再也按捺不住,终于流下泪来。
苏妄哭道:“前辈有为之身,须三思而行……白,白婉晴前辈泉下有知,也不会想前辈以身犯险的。”
褚仲乐笑了起来:“怎么,你也知道阿晴么?”苏妄恍惚中觉得他从这一笑中看到了真正的褚仲乐:那不是一个武学高深的剑客,也不是一个谋略无双的智者——那是一个许多年之前的褚仲乐,那是一个笑容温和,目光真诚的朴实少年。
褚仲乐轻轻笑着,陷入了对自己一生的追忆中,口中喃喃道:“我有好多年没有见过阿晴了……太多年了。苏兄弟,那日你说‘华山奇绝险峻,不能一睹总是遗憾’。呵呵,可你不知道,当你真的亲临绝顶后,心中却只有说不出的孤寒。”
苏妄知道再多劝说也已无用,只是低头默默流泪。
褚仲乐和蔼笑道:“小兄弟,你不必为我难过,许多年前,我便想到了自己会有今日。一个人的心魔其实就像一把剑——一旦你握住了绝世的利剑,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将它拔出来。”
说完,褚仲乐从怀中取出一个锦囊,正色道:“这锦囊中是云流经的最后一句口诀的精义,是否打开,全由你自己定夺;是否将云流经传给我的弟子曲茗奇,也全在你计较。说起来,褚某纵横一生,真正得传我衣钵的人却是苏兄弟你了。”
苏妄泣不成声:“与前辈相逢一场,是晚辈此生之幸。”
褚仲乐将那锦囊放入苏妄手中,纵声大笑起来:“好,好,好。苏兄弟,你能否承我一诺,不负褚某重托?”
苏妄双手接过锦囊,双膝跪地,长拜哽咽道:“晚辈……万死不辞!”
褚仲乐扶起苏妄,温言道:“别哭,你的路还长吶。”
这句话说得温和,却振聋发聩,苏妄心中一震,点头站起。
(五)
此时苏妄身后忽然传来纷纷脚步声,他回头望去,却是柳鸣和林还仙师徒,以及杜星言、任冰然四人到了。
柳鸣见状惊道:“这位是褚前辈么?晚辈柳鸣,拜见前辈。”他们四人都是初次见到褚仲乐,可对褚天机的侠名却早已心中钦佩,此时都上前恭恭敬敬地见礼。
任冰然道:“褚前辈,你怎么在这里?”
却听一旁的苏妄黯然道:“褚前辈要去江月坊中,和唐门中人做个了断。
柳鸣等四人一齐大惊失色,当即便要出言劝阻,却见褚仲乐摆了摆手,眼神扫过面前的五个年轻人,柳鸣只觉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迫到眼前,竟让自己难以开口。
褚仲乐只用了一个眼神就拦下了所有人的劝阻。那无休无止的心魔煎熬他一个人承受了一生,孤独绝决,此刻当然也不须旁人的劝阻,更绝不用别人来同情怜悯。
(六)
“我的剑呢?”褚仲乐神色如常。
“剑在!”苏妄大声应答,双目泛红。
褚仲乐从苏妄手中接过了莲雁剑,转身静静地走到了江月坊门前,伸手拍了拍正在门边守卫的唐慕琴,随即推门而入,反手掩上了门。
五人只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慑住了心魂,久久不能言语。
柳鸣忽然没来由地想到了幼年时在圣贤书中读到的一句话:
【“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
夜空中阴云翻滚,星月渐隐,暴雨顷刻即至。
那一个渝州的雨夜,华山剑派掌门,“天机”褚仲乐走入了唐门高手云集的江月坊,再没有出来。
(七)
十三岁时,他见到了高山。
华山掌门楚云山当时已经七十九岁,握剑的右手已常不由自主地颤抖,可在伸手将少年从泥泞中拉起时,曾以“辉阳剑术”名动甘陕的老剑客每一根手指都无比平稳有力。
十三岁的少年握住楚云山的手,站直了身,半山腰上飘来一团云气,少年胸中一荡,仰头望见了直Сhā云霄的落雁峰。
随后的那年冬天,少年坐在青石阶上,望着老者在清晨的日光下踏步挥剑。古老庄严的华山剑法在老迈的掌门步法转折与手腕颤动中缓缓流过褚仲乐的双眼,辉阳剑的次次刺击都映折着高天上直射下来的万道阳光。
其时天地孤寒,剑光一次次斩碎日光,山风骤起,吹过缥缈的云峰。老者舞动辉阳剑,神情虔诚又哀伤,仿佛在行一场远古的祭祀。最后老掌门徐徐收剑,身姿静止如山凝岳峙,气象万千。
少年击掌喝彩:“师父,我何时才能学你的剑术?”
“辉阳剑术么,这不是你当学的。”
少年天资颖绝,恍悟道:“不错,辉阳剑术是至高的剑术,徒儿自当和师兄们一齐从入门的长空剑法开始习练。”
老者沉默不语。
少年和老者默默地对视。
那一刻老者的眼神让少年一生铭记,午夜梦回时也常在那双浑浊老眼的注目下惊醒。
老者缓慢地摇头:“长空剑法?那也不是你要学的。真正的华山武学 ...
(险绝天下,无人能挡——我要传你的,乃是华山派至高无上的禁术。”
少年心头莫名一震,老者已自顾自朝着峰顶行去。
四年后。
落雁峰顶,少年和老者在厚厚的积雪上相对而立。
楚云山将手中的辉阳古剑横在胸前,拔出至半。
少年也拔出了手中的长剑,高举劈斩在辉阳剑的剑刃上。
苍老的华山掌门仰天长笑,将手中已断的辉阳剑远远抛出,落进了冰雪中。
少年默然长跪,老者用生满粗茧的手抚在少年的头顶:“给你的剑取一个响亮的名字吧,它将震动整个江湖。”
那一年少年十七岁,在一个寒风彻骨的冬日继任了华山掌门。继任日是随意选定的,师徒两人都没有想过要选取一个吉日,也没有听从门中耆宿的建言等到第二年暖些时候。
没到开春,“辉阳剑”楚云山就病逝了。临终时老者望着少年,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焦灼的渴盼,仿佛在等少年的一个承诺。
恩师将要远游天外,少年却没有流泪,只是淡淡对老者说:“我已经想好了剑名。”而后老者舒出一口长气,安宁地闭上了双目。
【还不到流泪的时候。】
落雁峰上的积雪终年不化,连飞鸟也不愿在峰顶停歇,这座高高的山峰从此也伫立在少年的心中,令他逃避,令他仰望,令他坚定又恐惧——因为高山的影子也同时埋藏在了他的心中,他的武功越高,那道山影就随之越长,天机褚仲乐,自此余生皆是冬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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