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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鸭子 > 五

行水火相生,明脉经,忌谈革命的学者。今日的中国,学者过多,也许是积弱的一 种重要原因吧!

“有船吧,一毛钱不贵——你坐过船不曾?”

“不,不,我们哪有力量进去呢!哈哈,一毛,二十二枚,从交道口拉沙滩儿大楼还只有十八枚,好家伙,一毛钱过一 次渡!”

“那你生长北京连船也不曾见过了?——”“不,不,我上年子还亲自坐过洋船的,到天津,送我老爷到天津。是我为他拉包月车时候。他姓宋,是司法部参事。”

他仍然从喘气中匀出一口气来说话。过去的生活,使他回忆亦觉快适,说到天津时,他的兴致显得很想笑一阵的神气。

“咦!那洋船又不大!有象新世界那么高的楼三层,好家伙!

三层,四层——不,先生,究竟是三层还是四层,这时我记不起了。……那个锚,在船头上那铁锚,黑漆漆的,怕不有五六千斤吧,好家伙!“

他,不能肯定所见的洋船有几层,恐怕车坐对他所说不相信,故又引出一个黑漆漆的大铁锚来证明,然而这铁锚的斤两究难估计,故终于不再做声,又自个默默的奔他的路。

“这不一定。大概三层四层——以至于五六层都有。小的还只有一层;再小的便象普通白屋子一样,没有楼。你北京地方房子,不是很少有楼的吗?”

这话又勾动了健谈的话匣子,少不得又要匀出一口气来应付了。

“对啦!天津日本租界过去那小河中——我是在那铁桥上见到的——一排排泊着些小舶子,据说那叫做洋舶子。小到同汽车不差什么,走动时也很快,只听见咯咯咯咯和汽车号筒一样,尾子上出烟,烟拖在水面上成一条线……那贵吧,比汽车,先生?”

“不知道。”

“外国人真狠,咱们中国人造机器总赶不上别人,……他们造机器运到中国来赚咱们的钱,所以他们才富强……”话只要你我爱听,同车夫扯谈,不怕是三日三夜,想他完也是不会完的!但是,这时有件东西要塞住他的口了。他因加劲跑过一辆粪车刚撒过娇的路段,于是单用口去喘气。

他开始去注意马路上擦身而过的一切。

女人,女人,女人,一出来就遇到这些敌人,一举目就见到这些鬼物,花绸的遮阳把他的眼睛牵引到这边那边,而且似乎每一个少年女人擦身过去时,都能同时把他心带去一小片儿。“呵呵,这成什么事?我太无聊了!我病太深了!我灵魂当真非找人医治一下不可!我要医治的是灵魂,是象水玻璃般脆薄东西,是象破了的肥皂泡,我的医生到什么地方去找?呵呵,医生哟!病入膏肓的我,不应再提到医治了!

……“手帕子又掩着他的眼睛了,有一种青春追捉不到的失望悲哀扼着了他的心。

这是一条新来代替昨天为鼻血染污了的丝质手巾,有蓝的缘边与小空花。这手巾从他的朋友手中取来时,朋友的祝告是:瘦躼弟弟用这手巾,满满的装一包欢喜还我吧。当时以为大孩子虽然是大孩子,但明天到他家时为买二十个大苹果送他,大概苹果中就含有欢喜的意义了。明天就是这样空着还他吧,告他欢喜已有许多沾在这巾上。

.zisemeng. 紫­色­梦】一九二五年八月五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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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水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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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我是个水车,我是个水车,”它自己也知道是一个水车,常自言自语这样说着。它虽然有脚,却不曾自己走路,然而一个人把它推到街上去玩,倒是隔时不隔日的事。清清的早晨,不问晴雨,住在甜水井旁的宋四疤子,就把它推起到大街小巷去串门!它与在马路上低头走路那些小煤黑子推的车身分似乎有些两样,就是它走路时,象一个遇事乐观的人似的,口中总是不断的哼哼唧唧,唱些足以自赏的歌。

“那个煤车也快活,虽不会唱,颈脖下有那么一串能发出好听的声音的铃铛,倒足示骄于同伴!……我若也有那么一串,把来挂在颈脖下,似乎数目是四个或五个就够了,那又不!……”它有时还对煤车那铃铛生了点羡慕。然而它知道自己是不应当颈脖上有铃铛的,所以它不象普通一般不安分的人,遇到失望就抑郁无聊,打不起­精­神。铃子虽然可爱,爱而不得时,仍不能妨碍自己的歌唱!

“因失望而悲哀的是傻子,”它尝想。

“我的歌,终日不会感到疲倦,只要四疤子肯推我。”它还那么自己宣言。

虽说是不息的唱,可是兴致也好象有个分寸。到天­色­黑下来,四疤子把力气用完了,慢慢的送它回家去休息时,看到大街头那些柱子上,檐口边,挂得些红绿圆泡泡,又不见有人吹它燃它,忽然又明,忽然又熄。

“啊啊,灯盏是这么奇异!是从天上摘来的星子同月亮?

……“为研究这些事情堕入玄境中,因此歌声也轻微许多了。

若是早上,那它顶高兴:一则空气早上特别好,二则早上不怕什么。关于怕的事,它说得很清楚——“除了早上,我都时时刻刻防备那街上会自己走动的大匣子。大概是因为比我多了三只脚吧,走路又不快!一点不懂人情事故,只是飞跑,走的还是马路中间最好那一段。老远老远,就喝喝子喊起来了!你让得只要稍稍慢一点,它就冲过来撞你一拐子。

撞拐子还算好事,有许多时候,我还见它把别个撞倒后就毫不客气的从别个身上踩过去呢。

“幸好四疤子还能­干­,总能在那匣子还离我身前很远时,就推我在墙脚前歪过一边去歇气。不过有一次也就够担惊了!

是上月子吧,四疤子因贪路近,回家是从辟才胡同进口,刚要进机织卫时,四疤子正和着我唱《哭长城》,猛不知从西头跑来一个绿­色­大匣子,先又一个不做声,到近身才咯的一下,若非四疤子把我用劲扳下了,身子会被那凶恶东西压碎了!

“那东西从我身边挨过去时,我们中间相距不过一尺远,我同四疤子都被它吓了一跳,四疤子说它是‘混账东西’,真的,真是一个混账东西!那么不讲礼,横强霸道,世界上哪里有?”

早上,匣子少了许多,所以水车要少担点心,歌也要唱得有劲点。

那次受惊的事,虽说使它不宁,但因此它得了一种新知识。以先,它以为那匣子既如此漂亮,到街上跑时,又那么昂昂藏藏,一个二个雄帮帮的,必是也能象狗与文人那么自由不拘,在马路上无事跑趟子,自己会走路,会向后转,转弯也很灵便的活东西,是以虽对于那凶恶神气有点愤恨,然权威的力量,也倒使它十分企慕。当一个匣子跑过身时,总啧啧羡不绝口——“好脚­色­,走得那么快!

“你看它几多好看!又是颜­色­有光的衣服,又是一对大眼睛。橡皮靴子多么漂亮,前后还佩有金晃晃的徽章!

“我更喜欢那些头上Сhā有一面小小五­色­绸国旗的……”身上那么阔气,无怪乎它不怕那些恶人,(就是时常骂四疤子的一批恶人)恶人见它时还忙举起手来行一个礼呢!“

还时时妄想,有一天,四疤子也能为它那么打扮起来。好几次做梦,都觉得自己那一只脚,已套上了一只灰­色­崭新的橡皮套鞋,头上也有那么一面小国旗,不再待四疤子在后头推送,自己就在西单牌楼一带人群里乱冲乱撞,穿黄衣在大街上站岗的那恶人也一个二个把手举起来,恭恭敬敬的了。

从那一次惊吓后,它把“人生观”全变过来。因为通常它总无法靠近一个匣子身边站立,好细心来欣赏一下所钦佩的东西的内容。这一次却见到了。见了后它才了然。它知道原来那东西本事也同自己差不了许多。不仅跑趟子快慢要听到坐在它腰肩上那人命令,就是大起喉咙吓人让路时的声音,也得那人扳它的口。穿靴子其所以新,乃正因其奴­性­太重,一 点不敢倔强的缘故,别人才替它装饰。从此就不觉得那匣子有一点可以佩服处了,也不再希望做那大街上冲冲撞撞的梦了,“这正是一个可耻的梦啊,”背后的忏悔,有过很久时间。

近来一遇见那些匣子之类,虽同样要把身子让到一边去,然而口气变了。

“有什么价值?可耻!”且“嘘!嘘!”不住的打起哨子表示轻蔑。

“怎么,那匣子不是英雄吗?”或一个不知事故的同伴问。

“英雄,可耻!”遇到别个水车问它时,它总做出无限轻蔑样子来鄙薄匣子。本来它平素就是忠厚的,对那些长年四 季不洗澡的脏煤车还表同情,对待粪车也只以“职务不同”

故“敬而远之”,然在匣子面前,却不由得不骄傲了。

“请问:我说话是有要人扳过口的事吗?我虽然听四疤子的命令,但谁也不敢欺负谁,骑到别个的身上啊!我请大家估价,把‘举止漂亮’除开,看谁的是失格!”

假使“格”之一字,真用得到水车与汽车身上去,恐怕水车的骄傲也不是什么极不合理的事!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六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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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之记录

大;学,生,'网

沈从文

下午时,我倚在一堵矮矮的围墙上,浴着微温的太阳。春天快到了,一切草,一切树,还不见绿,但太阳已很可恋了。

从太阳的光上我认出春来。

没有大风,天上全是蓝­色­。我同一切,浴着在这温暾的晚阳下,都没言语。

“松树,怎么这时又不做出昨夜那类响声来吓我呢?”

“那是风,何尝是我意思!”有微风树间在动,做出小小声子在答应我了!

“你风也无耻,只会在夜间来!”

“那你为什么又不常常在阳光下生活?”

我默然了。

因为疲倦,腰隐隐在痛,我想哭了。在太阳下还哭,那不是可羞的事吗?我怕在墙坎下松树根边侧卧着那一对黄­鸡­笑我,竟不哭了。

“快活的东西,明天我就要教老田杀了你!”

“因为妒嫉的缘故,”松树间的风,如在揶揄我。

我妒嫉一切,不止是人!我要一切,把手伸出去,别人把工作扔在我手上了,并没有见我所要的同来到。候了又候,我的工作已为人取去,随意的一看,又放下到别处去了,我所希望的仍然没有得到。

第二次,第三次,扔给我的还是工作。我的灵魂受了别的希望所哄骗,工作接到手后,又低头在一间又窄又霉的小房中做着了,完后再伸手出去,所得的还是工作!

我见过别的朋友们,忍受着饥寒,伸着手去接得工作到手,毕后,又伸手出去,直到灵魂的火焰烧完,伸出的手还空着,就此僵硬,让漠不相关的人抬进土里去,也不知有多少了。

这类烧完了热安息了的幽魂,我就有点妒嫉它。我还不能象他们那样安静的睡觉!梦中有人在追赶我,把我不能做的工作扔在我手上,我怎么不妒嫉那些失了热的幽魂呢?

我想着,低下头去,不再顾到抖着脚曝于日的­鸡­笑我,仍然哭了。

在我的泪点坠跌际,我就妒嫉它,泪能坠到地上,很快的消灭。

我不愿我身体在灵魂还有热的以前消灭。有谁人能告我以灵魂的火先身体而消灭的方法吗?我称他为弟兄,朋友,师长——或更好听一点的什么,只要把方法告我!

我忽然想起我浪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没烧完这火的事情了,研究它,是谁在暗里增加我的热。

——母亲,瘦黄的憔悴的脸,是我第一次出门做别人副兵时记下来的……——妹,我一次转到家去,见我灰的军服,为灰的军服把我们弄得稍稍陌生了一点,躲到母亲的背后去;头上扎着青的绸巾,因为额角在前一天涨水时玩着碰伤了……——大哥,说是“少喝一点吧”,答说“将来很难再见了”。看看第二支烛又只剩一寸了,说是“听­鸡­叫从到关外就如此了”,大的泪,沿着为酒灼红了的瘦颊流着,……“我要把妈的脸变胖一点,”

单想起这一桩事,我的火就永不能熄了。

若把这事忘却,我就要把我的手缩回,不再有希望了。

……

可以证明春天将到的日头快沉到山后去了。我腰还在痛。

想拾片石头来打那骄人的一对黄­鸡­一下,­鸡­咯咯的笑着逃走去。

把石子向空中用力掷去后,我只有准备夜来受风的恐吓。

灰的幕,罩上一切,月不能就出来,星子很多在动。在那只留下一个方的轮廓的建筑下面,人还能知道是相互在这世上活着,我却不能相信世上还有两个活人。世上还有活东西我也不肯信。因为一切死样的静寂,且无风。

我没有动作,倚在廊下听自己的出气。

若是世界永远是这样死样沉寂下去,我的身子也就这样不必动弹,做为死了,让我的思想来活,管领这世界。凡是在我眼面前生过的,将再在我思想中活起来了,不论仇人或朋友,连那被我无意中捏死的吸血蚊子。

我要再来受一道你们世上人所给我的侮辱。

我要再见一次所见过人类的残酷。

我要追出那些眼泪同笑声的损失。

我要捉住那些过去的每一个天上的月亮拿来比较。

我要称称我朋友们送我的感情的分量。

我要摩摩那个把我心碰成永远伤创的人的眼。

我要哈哈的笑,象我小时的笑。

我要在地下打起滚来哭,象我小时的哭!

…………

我没有那样好的运,就是把这死寂空气再延下去一个或半个时间也不可能——一支笛子,在比那堆只剩下轮廓的建筑更远一点的地方,提高喉咙在歌了。

听不出他是怒还是喜来,孩子们的嘴上,所吹得出的是天真。

“小小的朋友,你把笛子离开嘴,象我这样,倚在墙或树上,地上的石板­干­净你就坐下,我们两人来在这死寂的世界中,各人把过去的世界活在思想里,岂不是好吗?在那里,你可以看见你所爱的一切,比你吹笛子好多了!”

我的声音没有笛子的尖锐,当然他不会听到。

笛子又在吹了,不成腔调,正可证明他的天真。

他这个时候是无须乎把世界来活在思想里的,听他的笛子的快乐的调子可以知道。

“小小的朋友,你不应当这样!别人都没有做声,为什么你来搅乱这安宁,用你的不成腔的调子?你把我一切可爱的复活过来的东西都破坏了,罪人!”

笛子还在吹。他若能知道他的笛子有怎样大的破坏­性­,怕也能看点情面把笛子放下吧。

什么都不能不想了,只随到笛子的声音。

沿着笛子我记起一个故事,六岁至八岁时,家中一个苗老阿s熲,对我说许多故事。关于笛子,她说原先有个皇帝,要算喜欢每日里打着哈哈大笑,成了疯子。皇后无法。把赏格悬出去,治得好皇帝的赏公主一名。这一来人就多了。公主美丽象一朵花,谁都想把这花带回家去。可是谁都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有些人甚至于把他自己的儿子,牵来当到皇帝面前,切去四肢,皇帝还是笑!同样这类笨法子很多。皇帝以后且笑得更凶了。到后来了一个人,乡下人样子,短衣,手上拿一支竹子。皇后问:你可以治好皇帝的病吗?来人点头。

又问他要什么药物,那乡下人递竹子给皇后看。竹子上有眼,皇后看了还是不懂。一个乡下人,看样子还老实,就叫他去试试吧。见了皇帝,那人把竹子放在嘴边,略一出气,皇帝就不笑了。第一段完后,皇帝笑病也好了。大家喜欢得了不得。……那公主后来自然是归了乡下人。不过,公主学会吹笛子后,皇后却把乡下人杀了。……从此笛子就传下来,因为有这样一段惨事,笛子的声音听起来就很悲伤。

阿s熲人是早死了,所留下的,也许只有这一个苗中的神话了。(愿她安宁!)我从那时起,就觉得笛子用到和尚道士们做法事顶合式。

因为笛子有催人下泪的能力,做道场接亡时,不能因丧事流泪的,便可以使笛子掘开他的泪泉!

听着笛子就下泪,那是儿时的事,虽然不一定家中死什么人。二姐因为这样,笑我是孩子脾气,有过许多回了。后来到她的丧事,一个师傅,正拿起笛子想要逗引家中人哭泣,我想及二姐生时笑我的情形,竟哭的晕去了。

近来人真大了,虽然有许多事情养成我还保存小孩爱哭的脾气,可是笛子不能令我下泪。近来闻笛,我追随笛声,飏到虚空,重现那些过去与笛子有关的事,人一大,感觉是自然而然也钝了。

笛声歇了,我骤然感到的空虚起来。

——小小的吹笛的朋友,你也在想什么吧?你是望着天空一个人在想什么吧?我愿你这时年纪,是只晓得吹笛的年纪!你若是真懂得象我那样想,静静的想从这中抓取些渺然而过的旧梦,我又希望你再把笛勒在嘴边吹起来!年纪小一 点的人,载多悲哀的回忆,他将不能再吹笛了!还是吹吧,夜深了,不然你也就睡得了!

象知道我在期望,笛又吹着了,声音略变,大约换了一 个较年长的人了。

抬起头去看天,黑­色­,星子却更多更明亮。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 点单调的寂寞,但既没有沙子被风吹扬,拿本书来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为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隆隆的我,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名为骆驼庄,我却不见过一匹负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是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亲的母牛唤犊的喊声里的,还有坐在榆树林里躲荫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

­鸡­声我至少是有了两年以上没有听到过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是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晴­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新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疲倦思眠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的呜呜汽笛。从这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使我不驯的野心常随着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一种空虚寂寞的客寓中寄托吧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不相同了。

我以前从不会在寓中半夜里有过一回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隆隆隆以外,便是百音合奏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大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的住户人家是没有养过一只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猜测的不对了,我每次为相识扯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等等名­色­。我到菜市去玩时,似乎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笼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倘若一个从没看见过­鸡­的人,仅仅根据书上或别人口中传说“­鸡­是好勇狠斗,能引吭高唱……”­鸡­的样子,那末,见了这罩笼里的­鸡­,我敢说他绝不会相信这就是­鸡­!

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大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就忘怀了呢!这本不奇怪,譬如我们人到忧愁无聊(还不至于死)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意开口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是: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但别的地方­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甚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高唱愉快的调子呢?我于是乎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中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鸡­唱弄得有点疲倦来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的蚊子,在空中如流星般晃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夜来听到淅沥的雨声,还夹着嗡嗡隆隆的轻雷,屈指计算今年消失了的日月,记起小时觉得有趣的端阳节将临了。

这样的雨,在故乡说来是为划龙舟而落。若在故乡听着,将默默地数着雨点,为一年来老是卧在龙王庙仓房里那几只长而狭的木舟高兴,童心的欢悦,连梦也是甜蜜而舒适!

北京没有一条小河,足供五月节龙舟竞赛,所以我觉得北京的端阳寂寞。既没有划龙舟的小河,为划龙舟而落的雨又这样落个不止,我于是又觉得这雨也落得异常寂寞无聊了。

雨是哗喇哗喇地落,且当做故乡的夜雨吧:卧在床上已睡去几时候的九妹,为一个炸雷惊醒后,听到点点滴滴的雨声,又怕又喜,将搂着并头睡着妈的脖颈,极轻的说:“妈,妈,你醒了吧。你听又在落雨了!明天街上会涨水,河里自然也会涨水。莫把北门河的跳岩淹过了。我们看龙舟又非要到二哥­干­爹那吊楼上不可了!那桥上的吊楼好是好,可是若不涨大水,我们仍然能站到玉英姨她家那低一点的地方去看,无论如何要有趣一点。我又怕那楼高,我们不放炮仗,站到那么高高的楼上去看有什么意思呢。妈,妈,你讲看:到底是二哥­干­爹那高楼上好呢,还是玉英姨家好?”

“我宝宝说得都是,你喜欢到哪一处就去哪处。你讲哪处好就是哪处。”妈的答复,若是这样能够使九妹听来满意,那么,九妹便不再做声,又闭眼睛做她的龙舟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倘若说:

——老九,老九,又涨大水了。明天,后天,看龙船快了!你预备的衣服怎样?这无论如何不到十天了啦!

她必又格登格登跑到妈身边去催妈为赶快把新的花纺绸衣衫缝好,说是免得又穿那件旧的花格子洋纱衫子出丑。其实她那新衣只差的一排扣子同领口没完工,然而终不能禁止她去同妈唠叨。

晚上既下这样大雨,一到早上,放在檐口下的那些木盆木桶会满盆满桶的装着雨水了。

这雨水省却了我们到街上喊卖水老江进屋的功夫。包粽子的竹叶子便将在这些桶里洗漂。

只要是落雨,可以不用问他大小,都能把小孩子引到端节来临的欢喜中去。大人们呢,将为这雨增添了几分忙碌。

但雨有时会偏偏到五日那一天也不知趣大落而特落的。

(这是天的事情,谁能断料的定?)所以,在这几天,小孩子人人都有一点工作——这是没有哪一个小孩子不愿抢着做的工作:就是祈祷。他们诚心祈祷那一天万万莫要落下雨来,纵天­阴­没有太阳也无妨。他们祈祷的意思如象请求天一样,是各个用心来默祝,口上却不好意思说出。这既是一般小孩的事,是以九妹同六弟两人都免不了背人偷偷的许下愿心——大点的我,人虽大了,愿天晴的心思却不下于他俩。

于是,这中间就又生出争持来了。譬如谁个胆虚一点,说了句。

“我猜那一天必要落雨呀。”

那一个便“不,不,决不!我敢同谁打赌:落下了雨,让你打二十个耳刮子以外还同你磕一个头。若是不,你就为我——”“我猜必定要下,但不大。”心虚者又若极有把握的说。

“那我同你打赌吧。”

不消说为天晴袒护这一方面的人,当听到雨必定要下的话时气已登脖颈了!但你若疑心到说下雨方面的人就是存心愿意下雨,这话也说不去。这里两人心虚,两人都深怕下雨而愿意莫下雨,却是一样。

侥幸雨是不落了。那些小孩子们对天的赞美与感谢,虽然是在心里,但你也可从那微笑的脸上找出。这些诚恳的谢词若用东西来贮藏,恐怕找不出那么大的一个口袋呢。

我们在小的孩子们(虽然有不少的大人,但这样美丽佳节原只是为小孩子预备的,大人们不过是搭秤的猪肝罢了。)喝彩声里,可以看到那几只狭长得同一把刀一样的木船在水面上如掷梭一般抛来抛去。一个上前去了,一个又退后了;一 个停顿不动了,一个又打起圈子演龙穿花起来。使船行动的是几个红背心绿背心——不红不绿之花背心的水手。他们用小的桡桨促船进退,而他们身子又让船载着来往,这在他们,真可以说是用手在那里走路呢。

…………

过了这样发狂似的玩闹一天,那些小孩子如象把期待尽让划船的人划了去,又太平无事了。那几只长狭木船自然会有些当事人把它拖上岸放到龙王庙去休息,我们也不用再去管它。“它不寂寞吗?”幸好遇事爱发问的小孩们还没有提出这么一个问题来为难他妈。

但我想即或有聪明小孩子问到这事,还可以用这样话来回答:“它已结结实实同你们玩了一整天,这时应得规规矩矩睡到龙王庙仓下去休息!它不象小孩子爱热闹,所以也不会寂寞。”

从这一天后,大人小孩似乎又渐渐的把前一日那儿把水上抛去的梭子忘却了——一般就很难听人从闲话中提到这梭子的故事。直到第二年五月节将近,龙舟雨再落时,又才有人从点点滴滴中把这位被忘却的朋友记起。

我看我桌上绿的花瓶,新来的花瓶,我很客气的待它,把它位置在墨水瓶与小茶壶之间。

节候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这样古雅美丽的瓶子,适宜Сhā丁香花。适宜Сhā藤花。一枝两枝,或夹点草,只要是青的,或是不很老的柳枝,都极其可爱。但是,各样花都谢了,或者是不谢,我无从去找。

让新来的花瓶,寂寞的在茶壶与墨水瓶之间过了一天。

花瓶还是空着,我对它用得着一点羞惭了。这羞惭,是我曾对我的从不曾放过茶叶的小壶,和从不曾借重它来写一 点可以自蔚的文字的墨水瓶,都有过的。

新的羞惭,使我感到轻微的不安。心想,把来送象廷蔚那种过时的生活的人,岂不是很好么?因为疲倦,虽想到,亦不去做,让它很陌生的,仍立在茶壶与墨水瓶中间。

懂事的老田,见了新的绿­色­花瓶,知道自己新添了怎样一种职务了,不待吩咐,便走到农场边去,采得一束二月兰和另外一种不知名的草花,把来一同Сhā到瓶子里,用冷水灌满了瓶腹。

既无香气,连颜­色­也觉可憎……我又想到把瓶子也一同摔到窗外去,但只不过想而已。

看到二月兰同那株野花吸瓶中的冷水。乘到我无力对我所憎的加以惩治的疲倦时,这些野花得到不应得的幸福了。

节候近初夏了,各样的花都已谢去,或者不谢,我也无从去找。

从窗子望过去,柏树的叶子,都已成了深绿,预备抵抗炎夏的烈日,似乎绿也是不得已。能够抵抗,也算罢了。我能用什么来抵抗这晚春的懊恼呢?我不能拒绝一个极其无聊按时敲打的校钟,我不能……我不能再拒绝一点什么。凡是我所憎的都不能拒绝。这时远远的正有一个木匠或铁匠在用斧凿之类做一件什么工作,钉钉的响,我想拒绝这种声音,用手蒙了两个耳朵,我就无力去抬手。

心太疲倦了。

绿的花瓶还在眼前,仿佛知道我的意思的老田,换上了新从外面要来的一枝有五穗的紫­色­藤花。淡淡的香气,想到昨日的那个女人。

看到新来的绿瓶,Сhā着新鲜的藤花,呵,三月的梦,那么昏昏的做过!

……想要写些什么,把笔提起,又无力的放下了。

一九二六年二月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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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草与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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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

小萍儿被风吹着停止在一个陌生的岸旁。他打着旋身睁起两个小眼睛察看这新天地。

他想认识他现在停泊的地方究竟还同不同以前住过的那种不惬意的地方。他还想:——这也许便是诗人告给我们的那个虹的国度里!

自然这是非常容易解决的事!他立时就知道所猜的是失望了。他并不见什么玫瑰­色­的云朵,也不见什么金刚石的小星。既不见到一个生银白翅膀,而翅膀尖端还蘸上天空明蓝­色­的小仙人,更不见一个坐在蝴蝶背上,用花瓣上露颗当酒喝的真宰。他看见的世界,依然是­骚­动­骚­动象一盆泥鳅那末不绝地无意思­骚­动的世界。天空苍白灰颓同一个病死的囚犯脸子一样,使他不敢再昂起头去第二次注视。

他真要哭了!他于是唱着歌诉说自己凄惶的心情:“侬是失家人,萍身伤无寄。江湖多风雪,频送侬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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