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交通工具,为掩人耳目,方水人回到暂时居所时已近半夜。
他烦躁的抽出了大行李袋,将一些必需的工具和衣服塞了进去,接着,右手用力一扯,再也不用骗人,他不管这个动作会如何伤害他的皮肤,硬拔下了易容用的面具。
黑暗的屋子里,只有户外的街灯闪烁,他的五官虽然不清,但明显和那张脸皮是两个世界。
按着眉头,方水人……不,游令衍失去了语言能力,他原本已空无一物的胸腔,爆炸般的疼痛,就算紧接着是世界末日,他也不可能会更痛了。
“一切都结束,完完全全的结束了。”
“谁说的?”
清凛的女声紧接着响起,游令衍绷紧神经,猛地回头。
他循声望去,在阴影之中,一个女人的曼妙身影渐渐浮出,接着啪一声,全室大放光明。
突来的亮光让人刺目,但游令衍并没有合眼,戒慎以对。
接收到那灼烈烫人的眸光,原本隐身暗处的单双甜柔一笑。
“谁说结束了?”她问得风清云淡,语意却不简单。
游令衍冷笑了一声。
他不认为已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需要再听命于眼前女人,拿安琪当把柄威胁了他两年的女人。
“我都已经如此忍气吞声,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游令衍低声咆哮,有如一只受伤的野兽。
清脆的笑声因为这话而在空间中回荡着,单双的心情的确满足。
“你这话倒是,”女人微顿,奉上鼓励的笑脸,男人撇脸不看,“明明逮到了害死自己全家人的诈欺师韩露露,原本想彻底让对方尝尝自己曾受过的痛苦,却因为本小姐,而仅仅设计对方暴露了背后正主儿的犯罪行迹,了不起关个几年就能罪罚相抵,不痛快的是你,我是没有什么好不满足的……”
女人刻意的玩笑语气,让男人爆出了怒吼。
“既然满足了,就给我滚!”游令衍不知道单双来打落水狗是何居心。
“哟哟哟,动大气了耶,”单双媚眸骨碌碌一转,“我是特地来送回礼的耶!论起你为我牺牲了这么……”
“不要往脸上贴金,我并不是为了你!”
打从十岁之后就没有失控过,但游令衍此时失去了从容以对的能力。
身体的伤永远比不过心上的伤,一旦疼了,能使人失去理智,几欲癫狂。
男人的无礼回应,并没有让单双坏了好心情,事实上,他愈是如此,她就愈有乐趣。
一感觉此,她素手一扬,遥控了视听器材,原本打算忽视她恶趣举动的男人,却在余光扫及时,倒抽了一口大气。
暂停的萤幕上有他在六个小时前分别的女人!
硬忍下心头的震撼,游令衍回头。
“你……又在想什么?!”
单双倩笑艳绝,心情大好。
滋味真是太美妙、太愉快了,抓住了一个人的弱点,然后彻彻底底的操作运用,帮自己杀出一条血路,让她能够向着目的地一步一步走去。
“这声结束不该由你来喊,而是该由她来说!”单双说话的同时,长指指向萤幕。
奔狂的心火爆发,游令衍有了杀人的冲动。
撒旦就是撒旦,他不该相信万魔之王会有信用可言!
“你居然出尔反尔,告诉安琪我的真实身分!”
被男人震声一吼,单双满脸的无辜。
“你真凶,”她噘起粉唇,姿态很是妩媚动人,“这事情正好相反,是安琪告诉我你的身分哟!”
少少几个字,如平地惊雷,他的脑袋才转过这段话的意思,心脏就马上负荷不住了。
“你说谎……”游令衍不能自己的控诉着。
听着男人必须如此说才能支撑住心神的恐慌语气,单双决定赏他个痛快。
“单家人从不说谎!”女人媚眸一荡,“你不信,那就由安琪来解释个明白吧!”
语毕,也不给男人思考的时间,单双按下播放键。
冻结的身影瞬间活了过来,朝着望向她的痴迷男人淡淡的、柔柔的、能够包容一切的笑了。
“子今、里耶,还是水人呢?”画面中女人典雅的面容没有犹豫,“我还是叫你令衍吧!好久没这么叫你了,当你看到这片光碟,应该是任务完成,我们已经分开的时候了。”
像是遗言一般的开场白,唤出了仅伴他十年,却是他打从心底唯一渴求的名字,方水人已濒临崩溃。
但画面里的安琪,因为不会被这一幕阻止,径自说了下去。
“你或许很讶异吧,我怎么会知道你深藏不露的秘密?”安琪顿了一会儿,“其实你不用担心是你的乔装扮演技术不够完美,你棒到一个不行,彻头彻尾就无法让人联想到子今是你,里耶、水人也是你,但是……”
女人的微笑在这一瞬间,突兀的消失了。
“你就算去整型,把一张脸,甚至你的人都改造了,唯有一个东西,你再有通天本领也不能改变。”
游令衍快要炸开的脑子,几乎不能够思考。
但直觉告诉他,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已经学透了爱弥儿的所有技巧,无论长相、声音、仪态,他都能随心所欲,改变得完全天然,如果他想模仿一个人,就算是个女人,他也能唯妙唯肖。
像是能猜测到游令衍的诧异,安琪的眸子冷光荡漾。
“你什么都能改变,但你不能改变你的基因。”安琪眸光一转,充满自嘲,“你在那年的冲崖事故后,因为弹出车子而得救,或许是命运,你送到我爸就职的医院,你的手术是我爸爸亲手动的。当时,你的肝脏裂成两半,其中一半被取了出来,按照医院规定,必须保存下来,换言之,我一直握有你身体的一部分。很疯狂吧?当我求爸爸将冷冻的器官交给我时,我也觉得我一定是疯了,为什么会这么执着于你?你明明……明明就抛弃我,以行动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了,你只要我牢牢的记住你,不可以忘记你!”
低哑的语气,完全传达了女人的痛苦,游令衍不忍再听、再看,但他的五官背叛了他的意志。
萤幕中,回到过去的女人又深吸了一口气。
“一开始,我只是想保存你的一小块,好让我不觉得完全失去了你,爸妈看我无法进食,连门都踏不出去,虽然知道不对,但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然后我开始恢复了我的生活,失去你的日子,还是难挨得让人心碎,我明白你才是受害者,比我更痛苦,可是我才十岁,才十岁,你怎么忍心让我经历这么悲伤的事情?!”
游令衍强忍下到喉咙的哀鸣,他伸手扶墙,不让自己一蹶不振。
他知道那有多不堪回想,他也曾经过她所说的感觉,在爱弥儿身边时,他也是如此的想念她。
那时候,他就明白了,这是爱情,是一份才萌芽就无法见到天日的绝望爱情!
“生活在继续,生命却停止,然后吴子今出现了。”安琪继续陈述她的故事,“他让我很混乱,所有的事情乱得像搅成一团,我的心如同被一个狂暴巨人践踏,对他一见钟情的感觉,远比起对任何人都冷感更让我恐惧,我好似被鬼迷了心,偷了子今的一根头发送去化验。
“现在想想,或许我想证明我的人生能够继续下去,虽然不是你,但我还能爱人,还能完好的去守护我的承诺,至老至死,以一个完整无缺的人生来记忆你太过短暂的人生。但是事情却出乎我的预料,荒腔走板。
“十年前的DNA比对技术比现在落后很多,爸爸应我所请,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还是花了快一个月才拿到结论报告,我在半夜拿着美国传真过来的即时报告书不知所措,但下一秒,我就冲出了大门去找你,因为等到天一亮,你又要离开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有另一张脸,用另一个身分回来,但我知道,我不能就这样让你离开,我不能。”
听到这里,游令衍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十年前安琪会在半夜前来,在公园里吻他,在第一线朝阳射向他们之时,要他还,还她眼泪,还她爱情,把他整个人都还给她!
他懂了,而这份迟来的恍然大悟太难以承受。
“天啊!安琪,你何必……”
喇叭传出的悦耳声音,打断了男人的呻吟。
“令衍,你还记得你的承诺吧?我知道你没忘,如果忘记,你不会为了我,受制于单双。”安琪松了口气,继续怜爱的说:“十五岁是最复杂的年纪,同时是女孩、少女和女人,那个时候,我隐约有股强烈的感觉不能够拆穿这一切,虽然很想大叫,但还是只能平静的目送你离开。
“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你和吴子今的一切,从男孩到少年,你脸和体型的变化都很自然,但整型手术能做的有限,当年开腹腔这么大的手术,疤痕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子今身上却一点痕迹都没有,我知道,这一点绝不单纯,所以我一上了高中就决定要进警大。”
安琪好似透过液晶萤幕,直直望进了游令衍的灵魂。
“因为只要和你狩猎相同的猎物,我知道,我一定能和你重逢,而你会改变一切,肯定和当年害你家破人亡、失去一切的诈欺案有关,你很有可能也变成了诈欺师。之后的五年里,靠着书本和大学学业,我确定事情和我所推论的很接近,我发现在现实世界里,真的有电影中才会出现的易容术这种东西,并且诈欺师的第一门功课,就是要骗倒自己最亲近的人,你选择了我。”她抬起了脸,“你的技术太过优异了,连亲手抚摸居然都无法察觉那是假的,这是引导我的第一条线索。”
游令衍虽然心海翻涌,但过大的感情冲击让他哑口无言。
他一直以为她无所知无所觉,没想到她居然知道他选择她的用意,但他一动念就明白,他伤了她多少。
安琪没有提到太多被利用的感触,继续说了下去。
“可是,除了这一条线索,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在一种无路可去的绝境里,我把自己放逐到布宜诺艾利斯,丢到另一个世界里,醉生梦死,希望能够逃避无能为力的苦,然后我在茫茫人海中和里耶相遇,再一次为了心动而惊慌。
“可是这一回没痛苦太久,我马上偷了他一根头发,快递到美国去检验。其实在检验报告出炉之前,我就几乎已经确定里耶也是你了,这次,我靠的是我的心,从小到大,我只为你心动,唯有你能够点燃我的心火,让我彻底的燃烧。
“结论,我想你也知道,这一次我没有太震惊,仅是收妥了报告,然后思考你为什么再次回到我身边,如果子今的理由是为了测试易容术,但里耶又是为了什么呢?是你又不是你,但都让我动了情念,想要留下你,占有欲在我迷惑的同时首次耀武扬威,内心同时有股声音要我不能拆穿,所以我决定留下你的孩子,用身为女人的特权,留下你的分身,但你一知道就此消失了,这是我的第二条线索。”
安琪平静的道出了惊人的事实,接着,她歪了歪头,彷佛朝着愕然无言的男人又笑了。
“很害怕吗?觉得我很可怕吗?彻底的分析你,把你所有的念头都拿出来当线索利用,只为了追查你的去向,不过,我是不会为了设计你而道歉,我不会污蔑我真实的心意。”
说着,女人端正身子。
“回到故事吧。等我回国后,始终想不清你的理由,在确信你没有理由后,我灵光一闪,有了很不好的预感,令衍,那是你在向我道别,对吧?!你在和我道别,才会突然来到我身边和我温存,像是在人生最后留下一个美好回忆般的到来!”
游令衍撇开了脸,就算是对着电视萤幕也无法否认。
是的,正如她所说,他在愈骗愈上手,感受到成就感的同时,也感到无比的罪恶,无法寻找到仇人,但又得靠着他最厌恶的行为活下去,他已经没有活着的实感了。
在那个时候,他一心想要见到她,见到心爱的她,支撑着他咬牙度过那些可怕日子的她……很卑劣的行为,但他无法忽视他最诚实的心意。
如同见到男人的傀对,安琪又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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