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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迫做花匠

那女子道:“此人如此无礼,待会先领去斩去他双足后,再挖了眼睛,割了舌头。”一个长挑身材,肤­色­微黑的婢女躬身应道:“是!”段誉心中一沉:“真的将我杀了,那也不过如此。但斩了我双足、挖了眼睛、割了舌头,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这罪可受得大了。”他直到此时,心中这才真有恐惧之意,回头向阿朱、阿碧望了一眼,只见她二人脸如死灰,呆若木­鸡­。王夫人上了岸后,舱中又走出两个青衣婢女,手中各持一条丝绛,从舱中拖出两个男人来。一个男子面目清秀,似是个富贵子弟,另一个却是外号叫做“怒江王”的秦元尊。这人围攻木婉清之时,大是威风凛凛,但这时双手手腕被丝绛缚住,垂头丧气,犹如­肉­在俎上,任人宰割。段誉大奇:“此人向在云南,怎么给王夫人擒了来?”只听王夫人向秦元尊问道:“你明明是大理人,怎地不认?”秦元尊道:“我是云南人,我家乡可不属于大理国。”王夫人道:“说,你家乡距大理多远?”秦元尊道:“四百多里。”王夫人道:“不到五百里,那就不是外人。去活埋在曼陀罗花下,当做肥料。”秦元尊大叫:“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我说个明白,否则我死不瞑目。”王夫人冷笑道:“只要是大理人,或者是姓段的,撞到了我便得活埋。你虽非大理人,但与大理邻近,那就一般的办理。”

段誉心道:“啊哈,你明明是冲着我来啦。我也不用你问,直截了当的自己承认便是。”当下大声道:“我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你要活埋,乘早动手。”王夫人冷冷的道:“你早就报过名了,自称叫作段誉,哼,大理段家的人,可没这么容易便死。”她手一挥,一名婢女拉了秦元尊便走。秦元尊不知是被点了|­茓­道,还是受了重伤,毫无半点抗御之力,只是大叫:“天下没这个规矩,大理国几百万人,你杀得完么?”但见他被拉入了花林之中,渐行浙远,呼声渐轻。

王夫人略略侧头,向那面目清秀的男子说道:“你怎么说?”那男子突然双膝一曲,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家父在京中为官,膝下唯有我一个独子,但求夫人饶命。夫人有什么吩咐,家父定必允可。”王夫人冷泠的道:“你父亲是朝中大官,我不知道么?要饶你­性­命,那也不难,你今日回去,即刻将家中的结发妻子杀了,明天娶了你外面私下结识的苗姑娘,须得三书六礼,一应惧全。成不成?”那公子道:“这个……要杀我妻子,那是下不了手,明媒正娶苗姑娘,家父家母也决计不能答应。这不是我……”王夫人道:“将他带去活埋了!”那牵着他的婢女说道:“是!”拖了丝绛便走。那公子吓得混身乱颤道:“我……我答应就是。”王夫人道:“小翠,你押送他回姑苏城里,亲眼瞧着他杀了自己妻子,和苗姑娘拜堂成亲,这才回来。”小翠应道:“是!”拉着那公子,踏进段誉所坐的小船。

那公子求道:“夫人开恩。拙荆和你无怨无恨,你又不识得苗姑娘,何必如此帮地,逼我杀妻另娶?我……我父素来不识得你,从来不敢得罪了你。”王夫人道:“你既有了妻子,就不该再去纠缠别的闺女,既是花言巧语的将人家骗上了,那就非得娶她为妻不可。这种事我不听见便罢,既是给我知道了,自是这么办理,你又不是第-桩,抱怨什么?小翠,你税这是第几桩了?”小翠道:“婢子在常熟、丹阳、无锡、嘉兴等地,一共办过七起,还有小兰、小诗她们办的一些。”那公子听说惯例如此,只是一叠声的叫苦。小翠扳动木桨,划着小船自行去了。

段誉见这位王夫人行事,不近情理之极,不由得目瞪口呆,整个人都是傻了。

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岂有此理”这四个字,不知不觉之间,竟是顺口说了出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王夫人哼了一声,道:“天下更加岂有此理的事儿,还多着呢。”段誉又是失望,又是难过,那日在江边的石洞之中,见了那座神仙玉像,心中何等仰慕,但眼前这人形貌似极了玉像,言行举止,却竟如妖魔鬼怪一般。

他低了头呆呆出神,只见四个婢女回到船舱中,捧了四大盆花出来。段誉一见,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原来这四号花都是山茶,更是颇为难得的名种。普天下山茶花以大理号称第一,而镇南王府府中名种不可胜数,更是大理之最。段誉从小就看惯了,暇时听府中数十名花匠谈论讲评,山茶的优劣习­性­,自是烂热于胸,那是不习而佳,例如农家子弟必辨菽麦,渔家子弟必识鱼虾一般。他在曼陀山庄中行走数里,未见一本佳品,心中早觉“曼陀山庄”之名未免辜负了曼陀罗花的名字,只听得王夫人道:“小茶,这四盆‘满月’山茶,得来不易,须得好好照料。”那叫做小茶的婢女应道:“是!”

段誉听她这句话未免外行,不禁嘿的一声冷笑。王夫人也不理他,又道:“湖中风大,这四盆花在船舱里放了几天,不见日光,快到太阳底下晒晒,多上些肥料。”小茶又应道:“是!”段誉更是大笑起来:“哈哈!哈哈!”王夫人听他笑得古怪,问道:“你笑什么?”段誉道:“我笑你不懂山茶,偏偏要种山茶。如此佳品落在你的手中,那当真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之至了。”王夫人怒道:“我不懂山茶,难道你就懂了?”她突然想起一事,心念一动:“且慢,他自称是大理段氏子弟,说不定真的懂得山茶,也未可知。”可是口中仍是说得嘴硬:“本庄名叫曼陀山庄,满山遍野都是曼陀罗花,长得何等茂盛烂漫?”段誉微笑道:“庸脂俗粉,自然是粗生粗长。但你这四盆白茶花,要是能种得好,我就不姓段。”王夫人极爱茶花,不惜重资,到处去收买佳种,可是移植到曼陀山庄之后,竟是没有一本名贵的茶花能欣欣向荣,往往长得一年半载,便即病死。她常自为此烦恼,听得段誉的话后,不怒反喜,走上两步,问道:“我这四盆白茶有何不同?如何方能种好?”段誉道:“你若是向我请教,当有请教的礼数。倘若是威逼拷问,你先欢了我的双脚再问不迟。”王夫人怒道:“要斩你双脚,又有何难?小诗,先去将他左足砍了。”那名叫小诗的婢女答应了一声,挺剑上前。阿碧急道:“夫人不可,你若是伤了他,这人倔强之极,宁死也不肯说了。”

王夫人原本是吓吓他的,左手一举,小诗当即止步。段誉笑道:“你砍下我的双腿,去埋在这四本白茶之旁,当真是上佳的肥料,这些白茶就越开越大,说不定有海碗大小,哈哈,美啊,妙极,妙极!”王夫人心中原本是这样想,但听他口气,说的全是反话,一时倒说不出话来,怔了一怔,才道:“你胡吹什么?我这四本白茶,有何名贵之处,你倒且说来听听。你说得对了,再礼待你不迟。”

段誉道:“王夫人,你说这四本白茶都叫‘满月’,那根本就错了,其中一本叫作‘红妆素裹’,一本叫作‘抓破美人脸’。”王夫人奇道:“抓破美人脸?这名字怎地如此古怪?是哪一本?”段誉道:“你要请教在下,须得有礼才是。”王夫人倒给他弄得没有法子,但听自己无意中得的这四株茶花,居然各有一个特别的名字,心下自是欢喜,微笑道:“好!小诗,吩咐厨房在‘云锦楼’设宴,款待段先生。”小诗答应着去了。阿碧和阿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见段誉不但死里逃生,而且王夫人反而待以上宾之礼,真是如在梦中。

王夫人向提着三颗首级的那婢女道:“这三颗首级,去埋在‘红霞楼’前的红花旁边。”那婢女应道:“是!”王夫人这才向段誉道:“段公子,请!”段誉道:“冒昧打扰,贤主人勿怪是幸。”王夫人道:“大贤光降,曼陀山庄蓬荜生辉。”两个人客客气气的向前走去,全不似片刻之前段誉生死尚自系于一线。阿朱和阿碧跟在其后,知道这王夫人喜怒无常,言笑晏晏之际,立时便可翻脸无情,因此心下仍是惴惴。

王夫人陪着段誉穿过花林,过石桥,穿小径,来到一座小楼之前。段誉抬头一看,见小楼檐下一块匾额,写着“云锦楼”三个金字,楼下前后左右,种的都是茶花。但这些茶花若是拿到大理,都不过是三四流的货­色­,和这些­精­致的楼阁亭榭相比,未免不衬。王夫人脸上却有得意之­色­,说道:“段公子,你大理茶花最多,但和我这里相比,只怕犹有不如。”段誉点头道:“这种茶花,我们大理人的确是不种的。”王夫人得意洋洋道:“是么?”段誉道:“大理就是最无知无识的乡下人,也知种这种贱品有失自己身份。”王夫人脸上立时变­色­,道:“你说什么?你说我这些茶花都是贱品?那……那太也欺人了。”段誉道:“你若是不信,也只好由得你。”他指着楼前一株五­色­斑斓的茶花,道:“这一株,想来你是当作至宝了,嗯,这花旁的玉栏杆乃是真的和阗美玉,很美,很美。”他啧啧称赏花旁的栏杆,于花朵本身却是不置一词,就如品评旁人的书法,一味称赞黑­色­乌黑光亮一般。这一株茶花,花­色­有红有白、有紫有黄,极是繁复,王夫人向来视作珍品,这时见段誉颇有不屑之意,心下自是愤恨。段誉道:“请问夫人,此花在江南叫作什么名字?”王夫人道:“我们也没有什么特别名称,就叫它作五­色­茶花。”段誉道:“我们大理人倒有一个名字,叫它作‘落第秀才’。”

王夫人“呸”的一声,道:“这般难听,多半是你捏造出来的。这株花富丽堂皇,哪里像个落第秀才了?”段誉道:“夫人你倒数一数看,这花上共有几种颜­色­。”王夫人道:“我早数过了,至少也有十五六种。”段誉道:“一共是十七种颜­色­。大理有一种名种茶花,叫作‘十八学士’,那是天下的极品,一株花上开十八朵花,朵朵颜­色­不同,红的就是全红,紫的便是全紫,决无半分混杂。而且这十八朵花形状朵朵不同,各有各的妙处,开时齐开,谢时齐谢,夫人可曾见过?”王夫人怔怔的听着,不由得悠然神往,摇头道:“天下竟有这种茶花!我听也没听过。”段誉道:“比之‘十八学士’次一等的,例如‘八仙过海’,那是八朵不同颜­色­的花生于一株,‘七仙女’是七朵,‘风尘三侠’是三朵,‘二乔’是一红一白的两朵。这些茶花必须纯­色­,若是红中夹白,白中带紫,那便是下品了。”王夫人不住点头。段誉又道:“就说‘风尘三侠’吧,那也有正品和副品之分。凡是正品,三朵花中必须紫­色­者最大,那是虬髯客,白­色­者次之,那是李靖,红­色­者最娇艳而最小,哪是红拂女。如果红花大过了紫花、白花,那便是副品,身份就差得多了。”王夫人听得津津有味,叹道:“我连副品也没见过,还说什么正品。”段誉指着那株五­色­茶花道:“这一种茶花,论颜­色­,比十八学士少了一­色­,偏又是驳而不纯,开起来或迟或早,花朵又是有大有小。它处处东施效颦,学那十八学士,却总是不像,那不是个半瓶醋的酸丁么?所以我们叫他作‘落第秀才’。”王夫人听他说得有理,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这名字起得忒也尖酸刻薄。”

话说到了这一步,王夫人于段誉之熟知茶花习­性­,自是全然信服,当下引着他上得云锦楼来。不久开上了酒筵,这酒筵中的菜肴,与阿朱、阿碧所请者却是大大的不同。朱碧双鬟的菜肴以清淡雅致见长,于平常事物之中别具匠心。这云锦楼中的酒席,却是注重华贵珍异,什么熊掌、驼峰,无一不是名贵之极。但段誉自幼生长于帝王之家,什么珍奇的菜肴没有吃过,反觉曼陀山庄的酒筵,是远远不如琴韵­精­舍的了。

阿朱与阿碧自有庄中的婢女相陪,别处用膳。王夫人对段誉极尽礼敬,自行坐在下首相陪。酒过三巡,王夫人问道:“适才得闻公子畅说茶花品种,茅塞顿开。我这次在外面所得的四盆白茶,据姑苏城中的花儿匠言道,叫做‘满月’,公子却说其一叫作‘红妆素裹’,另一本叫作‘美人抓破脸’,不知如何分别?愿阅其详。”段誉道:“那盆大白花而微有黑斑的,才叫作‘满月’,那些黑斑,便是月中的桂枝了。白瓣而洒红斑的,叫作‘红妆素裹’,白瓣而有一丝红条的,叫做‘美人抓破脸’,但如红丝很多,却又不是‘美人抓破脸’了,那是叫作‘倚栏娇’。你想凡是美人,自当娴静温雅,脸上偶尔抓破一条血丝,那还不妨,倘若满脸都抓破了,这美人老是与人打架,还有何美可言?”王夫人本来听得甚是专注,突然之间,脸­色­一沉,喝道:“大胆,你是讥刺于我么?”段誉吃了一惊,道:“不敢!不知什么地方冒犯了夫人?”王夫人道:“你是听了谁的言语,捏造了这种种鬼话,前来辱我?谁说一个女子学会了武功,就会不美?娴静温雅,又有什么好了?”段誉一怔,说道:“晚生所言,仅是以常理猜度,会得武功的女子之中,原是有不少既美貌又端庄的。”不料这席话在王夫人听来,仍是大为刺耳,说道:“你是说我不端庄么?”段誉道:“端庄不端庄,夫人自知,晚生何敢妄言。只是逼人杀妻另娶,这种行迳,自非端人所为。”他说到后来,心头也自有气,不再有何顾忌。

王夫人双掌轻击三下,三名婢女奔上楼来,垂手而立。王夫人道:“押着这人下去,命他浇灌茶花。”那三名女婢齐声应道:“是!”王夫人道:“段誉,你是大理人,又是姓段的,早就该死之极。倘真是懂得茶花的­性­子,现下死罪暂且寄下了,罚你在庄前后照料茶花,尤其今日取来这四盆白花,务须小心在意。我跟你说,这四盆白花,若是死了一株,便砍去你一只手,死了两株,砍去双手,四株齐死,你便是四肢齐断。”段誉笑道:“若是四株都活呢?”王夫人道:“四株种活之后,你再给我培养其他的名种茶花。什么十八学士、八仙过海、七仙女、二乔,这些名种,每一种我都要几本。若是办不到,我挖了你的眼球。”段誉道:“你乘早将我杀了是正经。今天砍手,明天挖眼,我才不受这个罪呢。”王夫人叱道:“你活得不耐烦了,在我面前,胆敢如比放肆?押了下去!”三名婢女走上前来,两人抓住了他的衣袖,另一人在他背上一推,四人一齐下楼,这三名牌女都会武功,段誉在她们挟制之下,竟是抗御不得,心中只是暗叫:“倒霉,倒霉!”二名婢女拖拖拉拉,将他拥到一处花圃,一婢将一柄锄头塞在他的手中,一婢取过一只浇花的木桶,说道:“你听夫人吩咐,乖乖的种花,还可活得­性­命。总算你是天大的造化,来到曼陀山庄的男子,有哪一个能活着回去?”另一名婢女道:“除了种花浇花之外,庄子中可不许乱闯乱走,你若是闯进了禁地,那可是自己该死,谁也没法救你。”三婢郑而重之的嘱咐一阵,这才离去。段誉呆在当地,当真是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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