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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剑底扬尘 > 18

18

七月杪,大江两岸炎阳似火。

桐城县西北八里的碧峰山下方家,主人方秀山闭门谢客,门前冷落车马稀。

自从七月鬼节盂兰大会过去后,方秀山总算离开了他闭门苦读年余的披雪阁,与亲友们

有了往来。但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闷的,脸上的神­色­从未开朗过。

当地人,并不知他的爱子方士廷且下究竟在何方,也不知方士廷在春秋山杀人。他绝口

不提爱子的事,有不识相的人间起,他的回答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得轻松,但他的心却在淌血。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杀人

的孽子,在一个书香世家珍惜声誉的人来说,死了一个儿子不可哀,出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

子,却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岁月如流,想将这件事淡忘,但他怎能忘掉?

知子莫若父,他当然了解爱子不是凶顽恶劣的杀人凶手,对龙飞登门问罪的事存疑。但

转瞬一年,爱子始终不见返家,这一来,他的信心消失了,已对爱子杀人的事深信不疑,他

不得不绝望地希望爱子死去,一死百了,死在他乡以免有辱家声,这样结局彼此也好过些。

最痛苦的该是士廷的母亲,她所受的打击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与方秀山所抱的看法不同,她的信念是爱子方士廷决不是杀人的凶手。即使爱子真有

一天要杀人,而错决不在爱子一方。她与天下间的母亲一样,对亲子有强烈的、不渝的爱,

凭母亲的直觉她知道爱子,是无辜的。

这天一早,一位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带了一名俊美的小书童,登门拜望本县的名儒方

秀山。仆人们已知主人不再谢客,便领着两人到了披雪阁。

披雪阁矗立在花木扶疏的园林中,仆人引书生至楼门外,和气地说道:“公子爷请先至

厅内小坐,小的登楼请示我家老爷,至于是否接见公子爷,稍待便可分晓,我家老爷闭门谢

客年余,心情不好,­精­神不佳,如不接见,公子爷请包涵一二。”

“有劳大叔先禀,说晚生无论如何须与秀老面陈要事,务请秀公接见是盼。”少年书生

用近哀求的语音说。

“小的当将公子爷的话转达;请里面坐。”

仆人安顿下少年书生主仆,由一名小童在厅中招呼奉茶,持名帖登楼,直赴书房叩门。

“进来。”方秀山在内低唤。

他早读未毕,正在全心全意阅一部周易。

仆人轻掩上门,呈上名帖说:“禀者爷,楼下有一位姓龙的公子爷,前来拜望老爷,不

知老爷是否肯接见?小的敬候吩咐。”

方秀山一听是姓龙的,心中一跳,脸­色­变了。去年清明前夕,龙飞穿了儒装前来拜会,

晴天霹雷,令他痛苦了年余岁月。

“他来了,他又来了!”他喃喃地说,接过了名帖,手在发抖。

当他看清了名帖上的具名,心中一宽,不是龙飞,具名是:“晚生浙江龙玉拜。”

他松了一口气,说:“请他稍候,我下去见他。”

“是。”仆人应喏一声,出房而去。

片刻,他出现在厅中,不由一怔。

客人是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书生,眉清目秀,有一双充满智慧明澈的眼睛,­唇­红齿白

粉脸桃腮,还是个大孩子,毫无方巾味,所带的书童,也俊秀如处子。

龙玉含笑离座整衣,脸上红云涌现,急赶两步长揖到地,他说:“晚生龙玉,秀公万

安。冒昧投帖拜望,秀公海涵,蒙公接见,晚生万分荣幸。”

方秀山回了一揖,笑道:“龙公子不必客气,请坐请坐,简慢了。”

龙玉行礼告坐,方秀山含笑问:“浙江距此数千里,龙公子是游学而来么?”

龙玉定下神,笑道:“晚生四出游学,刚途湖广返程,从经贵地,特来拜会令郎士廷

兄,并向秀公请安。”’

方秀山脸­色­一变,久久方问:“龙公子与小犬相识?”

“晚生去岁在右江相识,意气相投称莫逆。”

“小犬已经去世了。”方秀山木然地说。

龙玉大惊,倏然离坐惊疑地急问:“什么,士廷兄去世了?这……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他……是如……如何发生的?”

“去年清明前夕去世的。”

“这……”

“不肖子横死沟渠,桐城方家已无方士廷其人。龙公子,不是老朽不情,那畜生在外胡

作非为,桐城方家已不承认他是本族的子孙,因此恕老朽不能尽地主之宜,公子爷回城去

罢。”

龙玉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了,说:“听说年初令郎尚在江西……”

“龙公子,者朽已经表明,桐城方家已没有方士廷其人。公子爷请自便,老朽­精­神不

佳,少陪了。方义送客。”方秀山沉静的说完,说声失礼,径自登楼而去。

龙玉主仆在厅中发僵,主人既已逐客,不走不行,黯然离开了披雪阁,回城去了。

方秀山命方义返家,告知所有的仆人,凡是方士廷的朋友来访,概不接见。

整天,他老人家心乱如麻,傍晚时分,方返回宅院。

这件事替方家带来了一阵不安和­骚­动,少爷的朋友远道来访,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使得

一家大小都不安宁,也像是带来了一阵愁云惨雾。

午夜到了,方秀山,心绪不宁,披衣而起在院中徘徊,不住喃喃自语:“我造了些什么

孽,竟生出这种不肖孽子?”

方家的宅院甚大,大厅仅供了家神,在内院另设了家庙,那是把奉祖先的庙堂。

他在愤怒中,也感到无比的酸楚,深深地叹息,信步向家庙走去。

明月当头,众星朗朗,但他的眼前象是出现了黑雾浓烟,心情沉重已极。

家庙的门,不论昼夜皆是不上锁的,以便由仆­妇­照顾,决不可让神台上的长明灯熄灭,

早晚还得上香,两天换一次香花供品,初一十五的礼更是隆重而不可或缺。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吃了一惊。

灯火摇摇,神案上有新的供品,香炉上有三炷香,烛台上烛光摇曳;檀香座加燃了两盘

檀香。

拜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谁!”他悚然地叫。

拜台上的人倏然而起,转过身来日定口呆怔住了。

这人是方士廷,穿了一身青直踱,束发采戴冠,脸上泛现着健康的­色­泽,因乃父的突然

出现而慌了手脚。

“畜生!是你。”方秀山厉叫。

方士廷跪下叫道:“爹爹……”

“住口!你还有脸叫爹爹?”方秀山怒叫,一步步向前走近;

方士廷俯伏在地上叫:“爹,请听孩儿……”

“呸!你回来做什么?”

“孩儿回来向爹娘……”

“闭嘴!畜生!你还知道有爹娘?你在外行凶杀人时,为何没有想到爹娘会因此而受连

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种败坏门风有辱家声,甚至连累族人亲友的孽子,你……你这畜

生!”

“噗”一声响,他一脚将方士廷踢翻,奔向墙角,恰好有一根木棍。

方士廷爬起又跪倒,哭叫道:“爹!请听孩儿申诉,孩儿并未杀人……”

方秀山绰住木棍,一串泪珠滚下襟前,浑身在发抖,铁青着脸说:“畜生!你还敢狡辩

花言巧语脱罪?为父已经向衙门打听过,那龙飞是官府中公认的剑侠义士,去暴锄­奸­的侠

客,他会平白无故诬指你是凶手?你!”

“爹,孩儿蒙受不白之冤,尚请爹……”

“噗”一声响,方秀山重重地打了他一棍,怒叫道:“杀人偿命,法理不容,为父先打

断你这畜生的狗腿,然后绑至县衙,由县衙派人通知龙飞前来认凶,让国法制裁你这凶顽恶

毒连伤六命的凶手。”

他棍下如雨,全向方士廷的腰下部招呼。好一阵痛打;但方士廷仍然跪伏在地,始终不

曾倒下。

父子俩都在淌眼泪,方士廷更是痛哭出声,不住叫:“爹爹,请让孩儿申……申

诉……”

“你……你这畜生!到……到衙门去申诉,打断你的腿,免……免得你逃走……”

门再次推开了,方夫人掩面哭:“老爷,不能再打了,让孩子说明白……”

方秀山手都酸了,大叫道:“­妇­道人家,不许多管,出去!”

“老爷,要打用家法打,用大棍打,你下得了手?”

家法就挂在神台右首的壁上,那是两根荆条。

方秀山不用家法,盛怒地说:“反正他是死,不问绞也得问斩。儿子教不好,你我都有

罪,打死他也就算了。”

“噗噗噗!”他一连三棍重重地打在方士廷的背上。

方夫人大叫一声,奔上叫:“老爷!你……”

方秀山一把将她拉住,向门外拖,大叫道:“不许袒护他,再不打断他的腿送官究治,

总有一天他会做出杀人放火大逆不道的事来,到那时连累九族悔之晚矣!”

角门里窜出老仆纪忠,一把拖起伏地痛哭的方士廷低叫道:“快走!再拖下你将是不孝

之子,快!”

“忠伯伯……”方士廷凄然叫。

纪忠不理他,连拖带拉将他拖出角门。

方秀山将乃妻推至院中,回身掩上了大门,怒吼道:“这畜生逃走了,好大的胆子,畜

生……”

他追入内堂,那有半个人影?

次日一早,方秀山带老仆纪忠纪孝两人,急急入城扑奔东大街,到了济安堂药局。

济安堂药局不是官营的,官营的府、州、县俱称惠民医局,设有官医,称为医师、医

生、医士。惠民药局设自洪武三年,本来每一局设有医生四至六名,十三科俱备(三科为大

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按摩、祝由)。

医生医士官,皆须出身医学,各有专科。事实上,医生们人数不够,分科也就马马虎虎,每

一名医生可能负责五六科,甚至还有全科的医生。

官医人数有限,因此私医便应运而生,这些私医统称为郎中,而不称医士。但郎中除了

那些走方的密医之外,皆受各地官府管制。以县来说,县医学的医官称为训科,郎中须经过

考试,方能挂牌行医的。大明的医学制度,与教育制度同样完备。

济安药局是本城的方姓族人所开设的,规模比惠民药局要大得多,不但十三科皆备,而

且即中多至二十余名。

药局早年聘了一位何郎中,大名是涤尘。但大家都叫他为何郎中,知道他的大名的人少

之又少。何郎中擅长四科,即大方脉、针灸、接骨、金镞。大方脉即今之内科,接骨与金镞

即今之外科。

以往,方士廷经常往济安药局跑,他向何郎中学医,因此口头上他叫何郎中为师父。

何郎中不是本地人,谁也不知他的底细,只知他医道高明,仁心仁术有口皆碑。

方秀山只知爱子向何郎中学医,却不知爱子向何郎中偷偷学内家拳剑,糊涂得可以。

何郎中四前年离开药局出外采药,可能已到四川去了,至今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方秀山昨晚被爱子逃掉了,余怒未息,一早便入城到济安药局,看何郎中是否已经回来

了。爱子已经逃走,唯一的去处可能是来济安堂药局找何郎中藏身。

药局刚开门不久,病人不多,前进是药局,后进是医室。他沉着地进了医室,医室的管

事夫子是方家本支的季字辈子弟,与他是同辈,叫秀琦。

方秀琦在堂口相迎,含笑拱手问好,说:“咦!三哥,你好,今天是什么风,把三哥吹

进城来了?呵呵!里面坐,里面坐。”

方秀山沉着地回了礼,笑问道:“琦弟,不必打哈哈,愚兄来找何郎中的。”

方秀琦一怔,说:“三哥,你不是不知道,何郎中一走四年多,至今音讯全无,你怎么

今天找起他来了?”

“哦!我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局里少了他,委实令人十分怀念,至今几乎三两天便有人问起他呢。我看,八

成儿他不会回来了。”

“哦L那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不坐坐,……”

“不了,谢谢你,如果何郎中回来,可不可以派人告诉我一声?”

“一定一定,三哥放心好了。”

方秀山带了两仆向西走,纪孝急走两步低声说:“老爷,瞧,龙公子来了。”

龙玉带了仆人,正从十字街口转入东大街。方秀山一怔:“走,从巷子里走。”

其实,龙玉一直就在十街口监视着他主仆三人,从他们入城直至出了济安药局,始终在

龙玉监视之下。

龙玉见他折入小巷,知道已露形进,也就不再跟踪,信步向济安药局走去。

进了药局,他向柜上伙计买了一些膏丹丸散,有意无意地问:“掌柜大哥,刚才出去的

那位爷,是不是方公秀山,名重儒林的秀公?”

伙计见他是儒生打扮,一看知是个少年文士,颇表诧异地说:‘在本城,你们如不认识

方老爷,就不配称读书人。公子爷你是……”

“小生姓龙,从外地来的。秀公光临贵局,不知有何贵­干­?”

“哦!他是来找敝局一位郎中的。”

“他有病找郎中?”

“不,他是问那位郎中的下落。”

“哦!那位郎中是……”

“姓何,名涤尘。何郎中四年前动身至各地采药,至今音讯全无。以往,方老爷的爱子

方士廷,曾经向何郎中执弟子礼。”

“唉!那位方公子目下……”

“唉!别提了,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听说他失踪了。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我在此地

不到一年。”

龙玉问不出方土廷的下落,买了药出店走了。

不久,进来了一位脸­色­褐黑的高大村夫,冲伙计一笑,掏出一两碎银说。

“请给我一包地黄丸。伙计大哥,何郎中回来了么?”

伙计一面包药丸,一面笑道:“没有,今天你是第三个问起何郎中的人。”

“那两个也是找何郎中治病的?”

“不是,一个是方老爷,一个是姓龙的公子爷。”

“姓龙的公子爷?”

“是的,是外地人。他问起方老爷,人长得好俊。”

“他问方老爷?”

“信口问问而已。”伙计不再多说,将药包递过,招呼另一位客人去了。

村夫揣了药丸出店,冷笑道:“果然不错,他们在附近等我,哼!我会找到你的,但在

本城我不会与你动手。”

他是方士廷,脸上用了易容药;他认为姓龙的公子爷是龙飞,以为龙飞已查出他的行

踪,在他家附近等他哩!

当天,他离开了桐城。

龙玉在桐城等了五天,晚间在方家附近潜伏,但终于失望而去。

云龙双奇在江湖行踪飘忽,如不在通都大旦打听这两位豪侠的消息,根本不知在何处。

而且即使打听出他们曾在何处现身,那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再到该地去找,保证扑了个

空。方士廷人单势孤,他不可能循踪追寻。

听说神偷鬼窃两人,曾经在饶州的浮梁出现,依行判断,两个老贼很可能逃向黄山一带

偏僻城镇鬼混。

八月初,方士廷到达徽州府。

失去了两老贼的消息,在这里他不知何去何从。这里有两条路,一条至浙江,一走宁国

府至南京。

到底该往何处追?他决定往浙江。龙飞是浙江人,这家伙在他的家乡伺伏,他为何不可

以到龙飞的家乡亮相?

在徽州府的江湖人口中,他对自己的江湖名头感到有点震惊,一些二流江湖人。把他说

成惊天动地的了不起人物,说他是唯一敢与云龙双奇决斗的好汉,说他是击毙双奇不少朋友

的顶尖高手。总之,方士廷三个字: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份量重得出乎他意料之外。

人怕出名猪怕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愈来愈险恶。但他不怕,他日下已以亡命自居了。

龙飞在他的家乡等他,这件事所给予刺激是相当强烈的。这也是他走浙江道的原因之

一,仇恨的原因之一,仇恨在将他因向危险的­性­格改变歧途。

鄱阳湖的百日苦练,与沿途辛勤不辍的用功,他的练气与拳剑方面,进境令他自己也感

到吃惊。再就是邪魔外道的迷魂魔眼。他已参透了其中三味。在仇恨的驱策与报复的欲望支

使下,再加上求生的意念所鞭策,他苦练的环境是空前艰辛的,他发誓要臻于大成,不惜付

出毕生的­精­力去完成它。

天下无难事,他逐渐进入了巅峰状态。

曾经先后出现了三次学习高原境界,但每届高原现象出现,他毫不灰心,毫不满足,以

大恒心大毅力,去突破那种令人壮气的高原现象。因此,他成功了,咬紧牙关再三突破了那

种高原困境,每突破一次,艺业立即突飞猛进,直至第二次高原出现,此中辛苦,非局外人

所能了解的,他付出的心力血汗,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甘苦。

这期间,他对翻江鳌的全力相助,感激万分,刻骨难忘。

从徽州进入浙江,除了山还是山,鸟道羊肠,走上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有些地方鸟兽

绝迹,有些地方全是无尽的原始丛林。走这条路的人,绝大多数是土著山客,运送山货的商

队。三两天方可见到一人,百十担山货有百余人之多,可防盗劫也可防猛兽,罕见单身上道

的旅客,宿站有是有,不易控制脚程,因此走这条路的人,必须携带食物宿的行李,当然少

不了带些防身的家伙以防猛兽袭击。

山区空气清新,凉风扑面。他背了一个包裹,佩了剑,腰带上多了一把短匕首,仆仆风

尘踏上旅程。

这条路在本朝初年,太高祖皇帝带兵攻下徽州,入浙江取建德,走的就是这条路。但年

深日久,行军由兵开设的路已经日渐坍坏,变成了鸟道羊肠的小径啦!

从府城至两省交界处的县岭关,一百二十余里分为两程,第一程七十里至中梅渡,第二

程六十里抵王千寨。王­干­寨距且岭关相去不足三里,设有巡检司。

中梅渡是一座小镇,小得只有五十余户人家,有两家客店,店供应饮食,在街口设有棚

屋,挑夫伙计带了货担一律在棚屋安顿,只有货主与少数伙计可以住店。如果没有商队投

宿,镇中冷冷清清。

方士廷的脚程快,未牌左右,他踏进了中梅渡的镇口棚门。

“该找地方找食物裹腹了,问问看前面多远才有宿站?”他自语。

街右的安福客栈挂了一块酒牌,妙极了。

踏入店堂,狭隘的店堂共有六副座头,已有三副座有客人。他在店伙的招呼下,占了内

侧壁角的座头,向店伙说:“来两壶酒,大块­肉­切来就是,有野味下酒更好。”

“有有有,小店有新鲜的鹿内,红烧生炒客官尽管吩咐。”店伙捧上一碗茶说。

“烧一盘,再炒些下水,来两碟小菜也就够了。”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客官请稍候。”

“你忙你的,不必来张罗我。”他解下包裹说。

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四周的客人。有两桌的客人像是本镇的酒鬼,每桌两人用土语低声

谈笑,他一句也听不懂。隔邻一座的四位客人,一看便知是江湖好汉。一个年约半百,秃眉

凸眼大鼻海口。一人生了一张不讨好的三角脸,鼠目流光四转。另一人黑脸膛,粗壮结实。

主位上那位仁兄大马脸,鲇鱼嘴,留了两撮大胡子。

所有的人,皆佩了剑,挂了暗器囊,凳旁搁了包裹和一根打狗棍,风尘仆仆。

四人盯了他一眼,不住打量他的剑和匕首,当然也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并未易容,剑眉虎目,脸上泛着健康的­色­彩,玉面朱­唇­,日朗神丰。青直踱不起眼。

但健壮魁梧气极不凡,少不了惹目。

大马脸中年人见他太年轻,不再多看,灌了两口酒,向同伴说:“诸位贤弟,咱们这次

进入南京,大地方,我们得检点些才是。”

徽州属南京管辖,说进入南京并不算错。

三角脸贤弟冷冷一笑,问:“大哥,检点些什么?”

“大地方卧虎藏龙,高于名宿辈出,不检点会招祸的。”大哥慎重地说。

黑脸膛大汉哈哈笑,说:“咱们浙南四义怕过谁?除了云龙双奇之外,咱们兄弟见过的

高手名宿不算少,哈哈!如此而已。”

“三弟听说过新近名震江湖的方士廷么?连云龙双奇也栽在他手中哩!”

“有机会的话,咱们得找那姓方的斗斗。”秃眉大眼的中年人口沫横飞地说。

“为何要找他斗?二弟,—­干­万不可乱来。”

“只要咱们斗败了方士廷,浙南四义的名号,将威镇江湖,值得一斗。”秃眉大眼二弟

意气飞扬地说。

“要扬名立万,必须找成名的人斗,这是成名的捷径,冒风险是有代价的。”

近过道一座的两名土打扮酒鬼,缓缓地抬头向四人眯着醉眼打量,其中一人年约伞百,

生了一双斗­鸡­眼,露着一排黄暴牙,改用官话向四人叫:“喂!你们浙南四义真想成名么?”

大马脸大哥一怔,讶然道:“咦!你这厮是真人不露相哩!贵姓?咱们认识么?似

乎……”

“在下姓房,咱们素下相识,但在下认识你们的师父活阎王田勇,够了么?”

“咦!你是……”

“哼!活阎王田勇早年是宇内闻名的魔头,被四明怪客一剑割下一耳,从此便龟缩不

出,躲在浙南调教出你们这四块足不出浙的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听说过六指准提

么?”

“哎呀!你,……你是六指准提房景星?”

酒鬼一手拉掉头巾,向四人一伸。

手有六个指头,脑袋的短头发中,可看到天灵盖上有块戒疤,一看便知是受过戒和和

尚,虽然已经还俗,戒疤永远长不出头发来。

“哦!失敬。”大马脸大哥欣然地说。

“你们要出浙扬名立方么?”六指准提问。

“是的,前辈有何意见?”大马脸大哥反问,语气中并未带了多少尊敬的成份。

“找方士廷较量争取成名的机会,不如找云龙双奇好些。”六指准提将凳挪近低声说,

低得只有对方能听见。

“这……咱们毫没把握能胜双奇……”

“当然你们不能硬碰硬自讨没趣。”

“这……”大马脸大哥点头承认。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恐怕……”

“再找几个人帮忙,必可成功。”

“要人帮忙,怎显得咱们四义的威风?”大马脸大哥仍然不同意。

“难道令师就不想报昔日一剑丢耳之仇?你们做弟子的就不想雪师门之恨?哼!真没出

息。”

大马脸大哥也哼了一声说:“咱们有自知之明,可不愿枉送­性­命,以后再说。”

“目下有一个机会,你可以考虑考虑。”

“什么机会?”

“附耳过来。”六指准提神秘万分地说。

大马脸大哥显然有点好奇,凑耳恭听。六指准提在对方耳畔哺咕了许久,最后含笑问:

“怎样,有兴趣么?一举两得,你们是公私两便,机会难逢,千万不可错过。”

大马脸大哥兴奋地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好,咱们算一份。”

“那么,你们到绍兴府去找九天玉龙报到,我给你一件信物为证,到陈音山芳苑村,自

有人接待你们。”

“前辈呢?”

“我还得去找几个人助拳。咱们这次势在必得。要搞就搞他个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管叫

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完,将一面三寸长的竹牌递过。

大马脸大哥将竹牌揣入怀中,欣然地说:“好,咱们明天就动身返回浙江。”

六指准提又附耳道:“邻座那佩剑的小后生,已听去咱们不必秘密,宰了他灭口,千万

不可放过他。”

“好。”

“沿途可能有咱们的人,遇上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切口是单日问青天,答白曰:双日问

龙虎,答风云。手式是单日上指天,下指地;双日是先指你,再指我。”

“晚辈记住了。”

“在下立将你们的事传出讯息,如果你中途变卦,有死无生。”六指准提­阴­森森地说。

“笑话,晚辈答应了的事,决不反悔。”

“那就好,咱们日后见。“六指准提喜悦,将凳挪回自己的桌,向同伴含笑点头示意大

有所获。

之后,双方各自进食,不再打交道。

方士廷并末听到对方的­阴­谋,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且他们时附耳私语,更是听不真切,

他也不想听。

但他已知道这土村夫打扮的人叫六指准提房景星,四大汉是浙南四义。

他曾经听说过六指准提其人,听说那是个江湖上最恶劣最坏的黑道恶贼,心狠手辣无恶

不作。还俗的十余年中,可说坏事做尽,白道人士恨之切骨,可惜无奈他何,这恶贼擅长易

容术,鬼计多端机警狡猾,逃走时一夜可逃出三百里外,谁也休想钉得住他,一直就逍遥法

外,采花杀入劫财放火依然无所不为。

至于浙南四义,他毫无所知,但一看四人的像貌,便知不是善类。

他与这些人家不相识,做梦也没料到六指准提要浙南四义杀他灭口。

他不理会旁人的事,一面进食,一面向店伙打听入浙的路程。听说六十里可以到王千寨

投宿,他决定膳罢动身,六十里真要赶。一个时辰足矣够矣!

会帐毕,他背起包裹出店上路。店伙一怔,拦住他苦笑问:“客官,天­色­不早,你还要

上路?”

“是呀;怎么啦?“他讶然反问。

“你一个人?”

“不错,一个人。”

“老天!你一个能走?山路崎岖,路虽只有六十里,但极为难走,因此仍算是一天脚

程。沿途虎豹熊出没,山­精­木客妖魅害人,你一个人……算了吧,还是在小店住宿一宵,明

天结帐启程,出门人求一个平安,何必由省几文店钱而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谢谢你的好意,在下自己会小心的。”他含笑道谢,出店走了。

六指准提也随后离开,但走的是至府城的道路。临行向浙南四义打眼­色­,­阴­笑着上路。

浙南四义并不急于跟上,稍后从容拾缀上路。岂知他们估错了方士举的脚程,半个时辰

仍末追上,不由心中暗惊,开始以陆地风腾术急赶了。

方土廷连赶四座山头,廿余里路程向上,又是崎岖的山路不好走,右面是河谷,险峻处

如果失足掉下去,不粉身碎骨才是怪事。

绕过一处山脊,小径弯入一处山隘。已经是申牌时分,满山蝉鸣,飞鸟逐渐归巢。

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看到了飞步跟来的浙南四义。

“好家伙,是不是想打主意来了?”他想。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自留了心,仍然大踏步向前走,不动声­色­。

路径再次绕出,前面水声如雷。转出山腰凸出处,视野开朗,河谷的景­色­尽在眼下,溪

水从前面的山峡下冲出,沿峻陡的溪床下泻,乱石泻奔流,飞珠溅玉十分壮观。

路右外侧建了一座小亭,立有围栏,倚亭下望百丈深渊。胆小朋友与思有畏高症的人,

必定目眩心悸可能昏倒。

小亭中,坐着一个穿了青道袍的中年老道,戴九梁冠,佩长剑,仙风道骨,黑赁飘飘,

颇有些有全真道的气概,右凳上放了一只小包裹,一看便知不是在这一带修真的道侣。

后面脚步声已近,浙南四义快到了。

老道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目迎大踏步而来的方士廷直至方士廷接近至五六丈内,方

含笑点头招呼道:“施主行­色­匆匆,路赶得太急,决非走长程之道,何不坐下来歇歇?”

他颔首一笑,说:“赶了二十余里,真该歇歇啦!道长要往何方去?”

“呵呵!贫道云游四海,走到那里算那里。施主要到浙江?贵姓?”老道一面说,一面

盯了他的包裹一眼。

“小可方大郎。请教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他放下包裹坐下笑问。

“贫道上太下玄。哦!那四位施主可是施主的朋友?”老道盯着急步赶来的浙南死义问。

“不是小可的朋友,不久前曾与他们在中梅度食店中进食。”

大马脸大哥一马当先进入亭口,怪眼不住在两人脸上转。四人一字排开,已阻住了老道

与方士廷的出路,迫至深渊险境的一面,久久向方士廷问:“阁下,你是一个人么?”

“不错,你们……”他沉着地问。

“这位老道……”

“贫道恰好在此地歇脚,诸位施主有何见教?”太玄含笑问,眼中冷电一闪而没,

大马脸大哥哼了一声,说:“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

“施主……”

“你不走,太爷便连你也宰了。”

太玄缓缓站起,冷笑道:“原来施主们是强盗,贫道慈悲你们。”

“呸!杂毛老道你敢说咱们是强盗?”

“那你们……”

“太爷们要杀这小子。”

“快滚,凭你们几个小辈,也敢在贫道口中讨吃食,你知道这条路上的买卖由谁在作

主?”

太玄叱喝。

方士廷一怔,心说:“好啊!这老道的口吻变了,不是有道全真,而是劫路的强盗啦2”

大马脸大哥脸­色­一变,问道:“道长是金钱豹武当家的人?”

“你知道就好。”

“这样吧,咱们要人,道长要财,如何?这小子与咱们有过节,饶他不得。”

“这还差不多。”太玄脸­色­略转地说。

方士廷急忙将包裹打开,放在石栏上,笑道:“金子给你们,拿去好了。”

金光耀目生花,一百块十两重的金砖,与及三叠一两一块的金叶子,其余的是些换洗衣

物,一些小药包。

太玄笑笑,得意地说:“贫道已看出你背的是金子,没料到居然这么多。你怀里还有,

拿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五锭银子和一些碎银,笑道:“全在此地了,让你们分了吧。”

“你带了剑,为何不拔剑而斗?”

“呵呵!算了吧,以一比五,好汉不吃眼前亏;金银身外物,在下犯不着。”

“你很知趣,贫道要财不要命,但如果你拔剑,又当别论。”

浙南四义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浪迹江湖的

人,说穿了还不是为了混饭湖口?谁也不会愚蠢得将金子往别人怀里送。马脸大哥自然不愿

将黄金拱手送人,猛地向前冲出,飞腿便踢。

三角眼贤弟也不约而同向前冲,右手疾扬,”卡”一声袖箭离开了袖口。

太玄老道太过自信,做梦也没料到对方突起发难,大喝一声,伸手拉住来腿扭身便摔。

这瞬间,袖箭没入老道的左腰。

方士廷及时将金子亮出,用意是挑起双方的贪念而拼者命,果然有效,浙南四义突然出

手袭击了。

老道敢独自做案,当然身手必定了得高明。但四义突起发难,防得了人却躲不了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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