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杪,大江两岸炎阳似火。
桐城县西北八里的碧峰山下方家,主人方秀山闭门谢客,门前冷落车马稀。
自从七月鬼节盂兰大会过去后,方秀山总算离开了他闭门苦读年余的披雪阁,与亲友们
有了往来。但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闷的,脸上的神色从未开朗过。
当地人,并不知他的爱子方士廷且下究竟在何方,也不知方士廷在春秋山杀人。他绝口
不提爱子的事,有不识相的人间起,他的回答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得轻松,但他的心却在淌血。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杀人
的孽子,在一个书香世家珍惜声誉的人来说,死了一个儿子不可哀,出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
子,却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岁月如流,想将这件事淡忘,但他怎能忘掉?
知子莫若父,他当然了解爱子不是凶顽恶劣的杀人凶手,对龙飞登门问罪的事存疑。但
转瞬一年,爱子始终不见返家,这一来,他的信心消失了,已对爱子杀人的事深信不疑,他
不得不绝望地希望爱子死去,一死百了,死在他乡以免有辱家声,这样结局彼此也好过些。
最痛苦的该是士廷的母亲,她所受的打击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与方秀山所抱的看法不同,她的信念是爱子方士廷决不是杀人的凶手。即使爱子真有
一天要杀人,而错决不在爱子一方。她与天下间的母亲一样,对亲子有强烈的、不渝的爱,
凭母亲的直觉她知道爱子,是无辜的。
这天一早,一位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带了一名俊美的小书童,登门拜望本县的名儒方
秀山。仆人们已知主人不再谢客,便领着两人到了披雪阁。
披雪阁矗立在花木扶疏的园林中,仆人引书生至楼门外,和气地说道:“公子爷请先至
厅内小坐,小的登楼请示我家老爷,至于是否接见公子爷,稍待便可分晓,我家老爷闭门谢
客年余,心情不好,精神不佳,如不接见,公子爷请包涵一二。”
“有劳大叔先禀,说晚生无论如何须与秀老面陈要事,务请秀公接见是盼。”少年书生
用近哀求的语音说。
“小的当将公子爷的话转达;请里面坐。”
仆人安顿下少年书生主仆,由一名小童在厅中招呼奉茶,持名帖登楼,直赴书房叩门。
“进来。”方秀山在内低唤。
他早读未毕,正在全心全意阅一部周易。
仆人轻掩上门,呈上名帖说:“禀者爷,楼下有一位姓龙的公子爷,前来拜望老爷,不
知老爷是否肯接见?小的敬候吩咐。”
方秀山一听是姓龙的,心中一跳,脸色变了。去年清明前夕,龙飞穿了儒装前来拜会,
晴天霹雷,令他痛苦了年余岁月。
“他来了,他又来了!”他喃喃地说,接过了名帖,手在发抖。
当他看清了名帖上的具名,心中一宽,不是龙飞,具名是:“晚生浙江龙玉拜。”
他松了一口气,说:“请他稍候,我下去见他。”
“是。”仆人应喏一声,出房而去。
片刻,他出现在厅中,不由一怔。
客人是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书生,眉清目秀,有一双充满智慧明澈的眼睛,唇红齿白
粉脸桃腮,还是个大孩子,毫无方巾味,所带的书童,也俊秀如处子。
龙玉含笑离座整衣,脸上红云涌现,急赶两步长揖到地,他说:“晚生龙玉,秀公万
安。冒昧投帖拜望,秀公海涵,蒙公接见,晚生万分荣幸。”
方秀山回了一揖,笑道:“龙公子不必客气,请坐请坐,简慢了。”
龙玉行礼告坐,方秀山含笑问:“浙江距此数千里,龙公子是游学而来么?”
龙玉定下神,笑道:“晚生四出游学,刚途湖广返程,从经贵地,特来拜会令郎士廷
兄,并向秀公请安。”’
方秀山脸色一变,久久方问:“龙公子与小犬相识?”
“晚生去岁在右江相识,意气相投称莫逆。”
“小犬已经去世了。”方秀山木然地说。
龙玉大惊,倏然离坐惊疑地急问:“什么,士廷兄去世了?这……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他……是如……如何发生的?”
“去年清明前夕去世的。”
“这……”
“不肖子横死沟渠,桐城方家已无方士廷其人。龙公子,不是老朽不情,那畜生在外胡
作非为,桐城方家已不承认他是本族的子孙,因此恕老朽不能尽地主之宜,公子爷回城去
罢。”
龙玉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了,说:“听说年初令郎尚在江西……”
“龙公子,者朽已经表明,桐城方家已没有方士廷其人。公子爷请自便,老朽精神不
佳,少陪了。方义送客。”方秀山沉静的说完,说声失礼,径自登楼而去。
龙玉主仆在厅中发僵,主人既已逐客,不走不行,黯然离开了披雪阁,回城去了。
方秀山命方义返家,告知所有的仆人,凡是方士廷的朋友来访,概不接见。
整天,他老人家心乱如麻,傍晚时分,方返回宅院。
这件事替方家带来了一阵不安和骚动,少爷的朋友远道来访,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使得
一家大小都不安宁,也像是带来了一阵愁云惨雾。
午夜到了,方秀山,心绪不宁,披衣而起在院中徘徊,不住喃喃自语:“我造了些什么
孽,竟生出这种不肖孽子?”
方家的宅院甚大,大厅仅供了家神,在内院另设了家庙,那是把奉祖先的庙堂。
他在愤怒中,也感到无比的酸楚,深深地叹息,信步向家庙走去。
明月当头,众星朗朗,但他的眼前象是出现了黑雾浓烟,心情沉重已极。
家庙的门,不论昼夜皆是不上锁的,以便由仆妇照顾,决不可让神台上的长明灯熄灭,
早晚还得上香,两天换一次香花供品,初一十五的礼更是隆重而不可或缺。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吃了一惊。
灯火摇摇,神案上有新的供品,香炉上有三炷香,烛台上烛光摇曳;檀香座加燃了两盘
檀香。
拜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谁!”他悚然地叫。
拜台上的人倏然而起,转过身来日定口呆怔住了。
这人是方士廷,穿了一身青直踱,束发采戴冠,脸上泛现着健康的色泽,因乃父的突然
出现而慌了手脚。
“畜生!是你。”方秀山厉叫。
方士廷跪下叫道:“爹爹……”
“住口!你还有脸叫爹爹?”方秀山怒叫,一步步向前走近;
方士廷俯伏在地上叫:“爹,请听孩儿……”
“呸!你回来做什么?”
“孩儿回来向爹娘……”
“闭嘴!畜生!你还知道有爹娘?你在外行凶杀人时,为何没有想到爹娘会因此而受连
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种败坏门风有辱家声,甚至连累族人亲友的孽子,你……你这畜
生!”
“噗”一声响,他一脚将方士廷踢翻,奔向墙角,恰好有一根木棍。
方士廷爬起又跪倒,哭叫道:“爹!请听孩儿申诉,孩儿并未杀人……”
方秀山绰住木棍,一串泪珠滚下襟前,浑身在发抖,铁青着脸说:“畜生!你还敢狡辩
花言巧语脱罪?为父已经向衙门打听过,那龙飞是官府中公认的剑侠义士,去暴锄奸的侠
客,他会平白无故诬指你是凶手?你!”
“爹,孩儿蒙受不白之冤,尚请爹……”
“噗”一声响,方秀山重重地打了他一棍,怒叫道:“杀人偿命,法理不容,为父先打
断你这畜生的狗腿,然后绑至县衙,由县衙派人通知龙飞前来认凶,让国法制裁你这凶顽恶
毒连伤六命的凶手。”
他棍下如雨,全向方士廷的腰下部招呼。好一阵痛打;但方士廷仍然跪伏在地,始终不
曾倒下。
父子俩都在淌眼泪,方士廷更是痛哭出声,不住叫:“爹爹,请让孩儿申……申
诉……”
“你……你这畜生!到……到衙门去申诉,打断你的腿,免……免得你逃走……”
门再次推开了,方夫人掩面哭:“老爷,不能再打了,让孩子说明白……”
方秀山手都酸了,大叫道:“妇道人家,不许多管,出去!”
“老爷,要打用家法打,用大棍打,你下得了手?”
家法就挂在神台右首的壁上,那是两根荆条。
方秀山不用家法,盛怒地说:“反正他是死,不问绞也得问斩。儿子教不好,你我都有
罪,打死他也就算了。”
“噗噗噗!”他一连三棍重重地打在方士廷的背上。
方夫人大叫一声,奔上叫:“老爷!你……”
方秀山一把将她拉住,向门外拖,大叫道:“不许袒护他,再不打断他的腿送官究治,
总有一天他会做出杀人放火大逆不道的事来,到那时连累九族悔之晚矣!”
角门里窜出老仆纪忠,一把拖起伏地痛哭的方士廷低叫道:“快走!再拖下你将是不孝
之子,快!”
“忠伯伯……”方士廷凄然叫。
纪忠不理他,连拖带拉将他拖出角门。
方秀山将乃妻推至院中,回身掩上了大门,怒吼道:“这畜生逃走了,好大的胆子,畜
生……”
他追入内堂,那有半个人影?
次日一早,方秀山带老仆纪忠纪孝两人,急急入城扑奔东大街,到了济安堂药局。
济安堂药局不是官营的,官营的府、州、县俱称惠民医局,设有官医,称为医师、医
生、医士。惠民药局设自洪武三年,本来每一局设有医生四至六名,十三科俱备(三科为大
方脉、小方脉、妇人、疮疡、针灸、眼、口齿、接骨、伤寒、咽喉、金镞、按摩、祝由)。
医生医士官,皆须出身医学,各有专科。事实上,医生们人数不够,分科也就马马虎虎,每
一名医生可能负责五六科,甚至还有全科的医生。
官医人数有限,因此私医便应运而生,这些私医统称为郎中,而不称医士。但郎中除了
那些走方的密医之外,皆受各地官府管制。以县来说,县医学的医官称为训科,郎中须经过
考试,方能挂牌行医的。大明的医学制度,与教育制度同样完备。
济安药局是本城的方姓族人所开设的,规模比惠民药局要大得多,不但十三科皆备,而
且即中多至二十余名。
药局早年聘了一位何郎中,大名是涤尘。但大家都叫他为何郎中,知道他的大名的人少
之又少。何郎中擅长四科,即大方脉、针灸、接骨、金镞。大方脉即今之内科,接骨与金镞
即今之外科。
以往,方士廷经常往济安药局跑,他向何郎中学医,因此口头上他叫何郎中为师父。
何郎中不是本地人,谁也不知他的底细,只知他医道高明,仁心仁术有口皆碑。
方秀山只知爱子向何郎中学医,却不知爱子向何郎中偷偷学内家拳剑,糊涂得可以。
何郎中四前年离开药局出外采药,可能已到四川去了,至今音讯全无,下落不明。
方秀山昨晚被爱子逃掉了,余怒未息,一早便入城到济安药局,看何郎中是否已经回来
了。爱子已经逃走,唯一的去处可能是来济安堂药局找何郎中藏身。
药局刚开门不久,病人不多,前进是药局,后进是医室。他沉着地进了医室,医室的管
事夫子是方家本支的季字辈子弟,与他是同辈,叫秀琦。
方秀琦在堂口相迎,含笑拱手问好,说:“咦!三哥,你好,今天是什么风,把三哥吹
进城来了?呵呵!里面坐,里面坐。”
方秀山沉着地回了礼,笑问道:“琦弟,不必打哈哈,愚兄来找何郎中的。”
方秀琦一怔,说:“三哥,你不是不知道,何郎中一走四年多,至今音讯全无,你怎么
今天找起他来了?”
“哦!我以为他已经回来了。”
“没有,局里少了他,委实令人十分怀念,至今几乎三两天便有人问起他呢。我看,八
成儿他不会回来了。”
“哦L那我就不打扰了。”
“怎么,不坐坐,……”
“不了,谢谢你,如果何郎中回来,可不可以派人告诉我一声?”
“一定一定,三哥放心好了。”
方秀山带了两仆向西走,纪孝急走两步低声说:“老爷,瞧,龙公子来了。”
龙玉带了仆人,正从十字街口转入东大街。方秀山一怔:“走,从巷子里走。”
其实,龙玉一直就在十街口监视着他主仆三人,从他们入城直至出了济安药局,始终在
龙玉监视之下。
龙玉见他折入小巷,知道已露形进,也就不再跟踪,信步向济安药局走去。
进了药局,他向柜上伙计买了一些膏丹丸散,有意无意地问:“掌柜大哥,刚才出去的
那位爷,是不是方公秀山,名重儒林的秀公?”
伙计见他是儒生打扮,一看知是个少年文士,颇表诧异地说:‘在本城,你们如不认识
方老爷,就不配称读书人。公子爷你是……”
“小生姓龙,从外地来的。秀公光临贵局,不知有何贵干?”
“哦!他是来找敝局一位郎中的。”
“他有病找郎中?”
“不,他是问那位郎中的下落。”
“哦!那位郎中是……”
“姓何,名涤尘。何郎中四年前动身至各地采药,至今音讯全无。以往,方老爷的爱子
方士廷,曾经向何郎中执弟子礼。”
“唉!那位方公子目下……”
“唉!别提了,谁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听说他失踪了。这件事我也不清楚,我在此地
不到一年。”
龙玉问不出方土廷的下落,买了药出店走了。
不久,进来了一位脸色褐黑的高大村夫,冲伙计一笑,掏出一两碎银说。
“请给我一包地黄丸。伙计大哥,何郎中回来了么?”
伙计一面包药丸,一面笑道:“没有,今天你是第三个问起何郎中的人。”
“那两个也是找何郎中治病的?”
“不是,一个是方老爷,一个是姓龙的公子爷。”
“姓龙的公子爷?”
“是的,是外地人。他问起方老爷,人长得好俊。”
“他问方老爷?”
“信口问问而已。”伙计不再多说,将药包递过,招呼另一位客人去了。
村夫揣了药丸出店,冷笑道:“果然不错,他们在附近等我,哼!我会找到你的,但在
本城我不会与你动手。”
他是方士廷,脸上用了易容药;他认为姓龙的公子爷是龙飞,以为龙飞已查出他的行
踪,在他家附近等他哩!
当天,他离开了桐城。
龙玉在桐城等了五天,晚间在方家附近潜伏,但终于失望而去。
云龙双奇在江湖行踪飘忽,如不在通都大旦打听这两位豪侠的消息,根本不知在何处。
而且即使打听出他们曾在何处现身,那也是十天半月后的事,再到该地去找,保证扑了个
空。方士廷人单势孤,他不可能循踪追寻。
听说神偷鬼窃两人,曾经在饶州的浮梁出现,依行判断,两个老贼很可能逃向黄山一带
偏僻城镇鬼混。
八月初,方士廷到达徽州府。
失去了两老贼的消息,在这里他不知何去何从。这里有两条路,一条至浙江,一走宁国
府至南京。
到底该往何处追?他决定往浙江。龙飞是浙江人,这家伙在他的家乡伺伏,他为何不可
以到龙飞的家乡亮相?
在徽州府的江湖人口中,他对自己的江湖名头感到有点震惊,一些二流江湖人。把他说
成惊天动地的了不起人物,说他是唯一敢与云龙双奇决斗的好汉,说他是击毙双奇不少朋友
的顶尖高手。总之,方士廷三个字: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份量重得出乎他意料之外。
人怕出名猪怕肥,他知道自己的处境愈来愈险恶。但他不怕,他日下已以亡命自居了。
龙飞在他的家乡等他,这件事所给予刺激是相当强烈的。这也是他走浙江道的原因之
一,仇恨的原因之一,仇恨在将他因向危险的性格改变歧途。
鄱阳湖的百日苦练,与沿途辛勤不辍的用功,他的练气与拳剑方面,进境令他自己也感
到吃惊。再就是邪魔外道的迷魂魔眼。他已参透了其中三味。在仇恨的驱策与报复的欲望支
使下,再加上求生的意念所鞭策,他苦练的环境是空前艰辛的,他发誓要臻于大成,不惜付
出毕生的精力去完成它。
天下无难事,他逐渐进入了巅峰状态。
曾经先后出现了三次学习高原境界,但每届高原现象出现,他毫不灰心,毫不满足,以
大恒心大毅力,去突破那种令人壮气的高原现象。因此,他成功了,咬紧牙关再三突破了那
种高原困境,每突破一次,艺业立即突飞猛进,直至第二次高原出现,此中辛苦,非局外人
所能了解的,他付出的心力血汗,只有自己知道其中甘苦。
这期间,他对翻江鳌的全力相助,感激万分,刻骨难忘。
从徽州进入浙江,除了山还是山,鸟道羊肠,走上大半天不见半个人影,有些地方鸟兽
绝迹,有些地方全是无尽的原始丛林。走这条路的人,绝大多数是土著山客,运送山货的商
队。三两天方可见到一人,百十担山货有百余人之多,可防盗劫也可防猛兽,罕见单身上道
的旅客,宿站有是有,不易控制脚程,因此走这条路的人,必须携带食物宿的行李,当然少
不了带些防身的家伙以防猛兽袭击。
山区空气清新,凉风扑面。他背了一个包裹,佩了剑,腰带上多了一把短匕首,仆仆风
尘踏上旅程。
这条路在本朝初年,太高祖皇帝带兵攻下徽州,入浙江取建德,走的就是这条路。但年
深日久,行军由兵开设的路已经日渐坍坏,变成了鸟道羊肠的小径啦!
从府城至两省交界处的县岭关,一百二十余里分为两程,第一程七十里至中梅渡,第二
程六十里抵王千寨。王干寨距且岭关相去不足三里,设有巡检司。
中梅渡是一座小镇,小得只有五十余户人家,有两家客店,店供应饮食,在街口设有棚
屋,挑夫伙计带了货担一律在棚屋安顿,只有货主与少数伙计可以住店。如果没有商队投
宿,镇中冷冷清清。
方士廷的脚程快,未牌左右,他踏进了中梅渡的镇口棚门。
“该找地方找食物裹腹了,问问看前面多远才有宿站?”他自语。
街右的安福客栈挂了一块酒牌,妙极了。
踏入店堂,狭隘的店堂共有六副座头,已有三副座有客人。他在店伙的招呼下,占了内
侧壁角的座头,向店伙说:“来两壶酒,大块肉切来就是,有野味下酒更好。”
“有有有,小店有新鲜的鹿内,红烧生炒客官尽管吩咐。”店伙捧上一碗茶说。
“烧一盘,再炒些下水,来两碟小菜也就够了。”
“小的这就吩咐下去,客官请稍候。”
“你忙你的,不必来张罗我。”他解下包裹说。
一面喝茶,一面打量四周的客人。有两桌的客人像是本镇的酒鬼,每桌两人用土语低声
谈笑,他一句也听不懂。隔邻一座的四位客人,一看便知是江湖好汉。一个年约半百,秃眉
凸眼大鼻海口。一人生了一张不讨好的三角脸,鼠目流光四转。另一人黑脸膛,粗壮结实。
主位上那位仁兄大马脸,鲇鱼嘴,留了两撮大胡子。
所有的人,皆佩了剑,挂了暗器囊,凳旁搁了包裹和一根打狗棍,风尘仆仆。
四人盯了他一眼,不住打量他的剑和匕首,当然也在打量他的面貌。
他并未易容,剑眉虎目,脸上泛着健康的色彩,玉面朱唇,日朗神丰。青直踱不起眼。
但健壮魁梧气极不凡,少不了惹目。
大马脸中年人见他太年轻,不再多看,灌了两口酒,向同伴说:“诸位贤弟,咱们这次
进入南京,大地方,我们得检点些才是。”
徽州属南京管辖,说进入南京并不算错。
三角脸贤弟冷冷一笑,问:“大哥,检点些什么?”
“大地方卧虎藏龙,高于名宿辈出,不检点会招祸的。”大哥慎重地说。
黑脸膛大汉哈哈笑,说:“咱们浙南四义怕过谁?除了云龙双奇之外,咱们兄弟见过的
高手名宿不算少,哈哈!如此而已。”
“三弟听说过新近名震江湖的方士廷么?连云龙双奇也栽在他手中哩!”
“有机会的话,咱们得找那姓方的斗斗。”秃眉大眼的中年人口沫横飞地说。
“为何要找他斗?二弟,—干万不可乱来。”
“只要咱们斗败了方士廷,浙南四义的名号,将威镇江湖,值得一斗。”秃眉大眼二弟
意气飞扬地说。
“要扬名立万,必须找成名的人斗,这是成名的捷径,冒风险是有代价的。”
近过道一座的两名土打扮酒鬼,缓缓地抬头向四人眯着醉眼打量,其中一人年约伞百,
生了一双斗鸡眼,露着一排黄暴牙,改用官话向四人叫:“喂!你们浙南四义真想成名么?”
大马脸大哥一怔,讶然道:“咦!你这厮是真人不露相哩!贵姓?咱们认识么?似
乎……”
“在下姓房,咱们素下相识,但在下认识你们的师父活阎王田勇,够了么?”
“咦!你是……”
“哼!活阎王田勇早年是宇内闻名的魔头,被四明怪客一剑割下一耳,从此便龟缩不
出,躲在浙南调教出你们这四块足不出浙的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听说过六指准提
么?”
“哎呀!你,……你是六指准提房景星?”
酒鬼一手拉掉头巾,向四人一伸。
手有六个指头,脑袋的短头发中,可看到天灵盖上有块戒疤,一看便知是受过戒和和
尚,虽然已经还俗,戒疤永远长不出头发来。
“哦!失敬。”大马脸大哥欣然地说。
“你们要出浙扬名立方么?”六指准提问。
“是的,前辈有何意见?”大马脸大哥反问,语气中并未带了多少尊敬的成份。
“找方士廷较量争取成名的机会,不如找云龙双奇好些。”六指准提将凳挪近低声说,
低得只有对方能听见。
“这……咱们毫没把握能胜双奇……”
“当然你们不能硬碰硬自讨没趣。”
“这……”大马脸大哥点头承认。
“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
“恐怕……”
“再找几个人帮忙,必可成功。”
“要人帮忙,怎显得咱们四义的威风?”大马脸大哥仍然不同意。
“难道令师就不想报昔日一剑丢耳之仇?你们做弟子的就不想雪师门之恨?哼!真没出
息。”
大马脸大哥也哼了一声说:“咱们有自知之明,可不愿枉送性命,以后再说。”
“目下有一个机会,你可以考虑考虑。”
“什么机会?”
“附耳过来。”六指准提神秘万分地说。
大马脸大哥显然有点好奇,凑耳恭听。六指准提在对方耳畔哺咕了许久,最后含笑问:
“怎样,有兴趣么?一举两得,你们是公私两便,机会难逢,千万不可错过。”
大马脸大哥兴奋地问:“此事当真?”
“千真万确。”
“好,咱们算一份。”
“那么,你们到绍兴府去找九天玉龙报到,我给你一件信物为证,到陈音山芳苑村,自
有人接待你们。”
“前辈呢?”
“我还得去找几个人助拳。咱们这次势在必得。要搞就搞他个轰轰烈烈有声有色,管叫
他不死也得脱层皮。”说完,将一面三寸长的竹牌递过。
大马脸大哥将竹牌揣入怀中,欣然地说:“好,咱们明天就动身返回浙江。”
六指准提又附耳道:“邻座那佩剑的小后生,已听去咱们不必秘密,宰了他灭口,千万
不可放过他。”
“好。”
“沿途可能有咱们的人,遇上了彼此也有个照应,切口是单日问青天,答白曰:双日问
龙虎,答风云。手式是单日上指天,下指地;双日是先指你,再指我。”
“晚辈记住了。”
“在下立将你们的事传出讯息,如果你中途变卦,有死无生。”六指准提阴森森地说。
“笑话,晚辈答应了的事,决不反悔。”
“那就好,咱们日后见。“六指准提喜悦,将凳挪回自己的桌,向同伴含笑点头示意大
有所获。
之后,双方各自进食,不再打交道。
方士廷并末听到对方的阴谋,说话的声音太低,而且他们时附耳私语,更是听不真切,
他也不想听。
但他已知道这土村夫打扮的人叫六指准提房景星,四大汉是浙南四义。
他曾经听说过六指准提其人,听说那是个江湖上最恶劣最坏的黑道恶贼,心狠手辣无恶
不作。还俗的十余年中,可说坏事做尽,白道人士恨之切骨,可惜无奈他何,这恶贼擅长易
容术,鬼计多端机警狡猾,逃走时一夜可逃出三百里外,谁也休想钉得住他,一直就逍遥法
外,采花杀入劫财放火依然无所不为。
至于浙南四义,他毫无所知,但一看四人的像貌,便知不是善类。
他与这些人家不相识,做梦也没料到六指准提要浙南四义杀他灭口。
他不理会旁人的事,一面进食,一面向店伙打听入浙的路程。听说六十里可以到王千寨
投宿,他决定膳罢动身,六十里真要赶。一个时辰足矣够矣!
会帐毕,他背起包裹出店上路。店伙一怔,拦住他苦笑问:“客官,天色不早,你还要
上路?”
“是呀;怎么啦?“他讶然反问。
“你一个人?”
“不错,一个人。”
“老天!你一个能走?山路崎岖,路虽只有六十里,但极为难走,因此仍算是一天脚
程。沿途虎豹熊出没,山精木客妖魅害人,你一个人……算了吧,还是在小店住宿一宵,明
天结帐启程,出门人求一个平安,何必由省几文店钱而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
“谢谢你的好意,在下自己会小心的。”他含笑道谢,出店走了。
六指准提也随后离开,但走的是至府城的道路。临行向浙南四义打眼色,阴笑着上路。
浙南四义并不急于跟上,稍后从容拾缀上路。岂知他们估错了方士举的脚程,半个时辰
仍末追上,不由心中暗惊,开始以陆地风腾术急赶了。
方土廷连赶四座山头,廿余里路程向上,又是崎岖的山路不好走,右面是河谷,险峻处
如果失足掉下去,不粉身碎骨才是怪事。
绕过一处山脊,小径弯入一处山隘。已经是申牌时分,满山蝉鸣,飞鸟逐渐归巢。
后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看到了飞步跟来的浙南四义。
“好家伙,是不是想打主意来了?”他想。
防人之心不可无,他暗自留了心,仍然大踏步向前走,不动声色。
路径再次绕出,前面水声如雷。转出山腰凸出处,视野开朗,河谷的景色尽在眼下,溪
水从前面的山峡下冲出,沿峻陡的溪床下泻,乱石泻奔流,飞珠溅玉十分壮观。
路右外侧建了一座小亭,立有围栏,倚亭下望百丈深渊。胆小朋友与思有畏高症的人,
必定目眩心悸可能昏倒。
小亭中,坐着一个穿了青道袍的中年老道,戴九梁冠,佩长剑,仙风道骨,黑赁飘飘,
颇有些有全真道的气概,右凳上放了一只小包裹,一看便知不是在这一带修真的道侣。
后面脚步声已近,浙南四义快到了。
老道以一双精明锐利的眼睛,目迎大踏步而来的方士廷直至方士廷接近至五六丈内,方
含笑点头招呼道:“施主行色匆匆,路赶得太急,决非走长程之道,何不坐下来歇歇?”
他颔首一笑,说:“赶了二十余里,真该歇歇啦!道长要往何方去?”
“呵呵!贫道云游四海,走到那里算那里。施主要到浙江?贵姓?”老道一面说,一面
盯了他的包裹一眼。
“小可方大郎。请教道长上下如何称呼?”他放下包裹坐下笑问。
“贫道上太下玄。哦!那四位施主可是施主的朋友?”老道盯着急步赶来的浙南死义问。
“不是小可的朋友,不久前曾与他们在中梅度食店中进食。”
大马脸大哥一马当先进入亭口,怪眼不住在两人脸上转。四人一字排开,已阻住了老道
与方士廷的出路,迫至深渊险境的一面,久久向方士廷问:“阁下,你是一个人么?”
“不错,你们……”他沉着地问。
“这位老道……”
“贫道恰好在此地歇脚,诸位施主有何见教?”太玄含笑问,眼中冷电一闪而没,
大马脸大哥哼了一声,说:“那么,你走你的阳关道。”
“施主……”
“你不走,太爷便连你也宰了。”
太玄缓缓站起,冷笑道:“原来施主们是强盗,贫道慈悲你们。”
“呸!杂毛老道你敢说咱们是强盗?”
“那你们……”
“太爷们要杀这小子。”
“快滚,凭你们几个小辈,也敢在贫道口中讨吃食,你知道这条路上的买卖由谁在作
主?”
太玄叱喝。
方士廷一怔,心说:“好啊!这老道的口吻变了,不是有道全真,而是劫路的强盗啦2”
大马脸大哥脸色一变,问道:“道长是金钱豹武当家的人?”
“你知道就好。”
“这样吧,咱们要人,道长要财,如何?这小子与咱们有过节,饶他不得。”
“这还差不多。”太玄脸色略转地说。
方士廷急忙将包裹打开,放在石栏上,笑道:“金子给你们,拿去好了。”
金光耀目生花,一百块十两重的金砖,与及三叠一两一块的金叶子,其余的是些换洗衣
物,一些小药包。
太玄笑笑,得意地说:“贫道已看出你背的是金子,没料到居然这么多。你怀里还有,
拿出来。”
他从怀中掏出五锭银子和一些碎银,笑道:“全在此地了,让你们分了吧。”
“你带了剑,为何不拔剑而斗?”
“呵呵!算了吧,以一比五,好汉不吃眼前亏;金银身外物,在下犯不着。”
“你很知趣,贫道要财不要命,但如果你拔剑,又当别论。”
浙南四义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金子,眼都直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浪迹江湖的
人,说穿了还不是为了混饭湖口?谁也不会愚蠢得将金子往别人怀里送。马脸大哥自然不愿
将黄金拱手送人,猛地向前冲出,飞腿便踢。
三角眼贤弟也不约而同向前冲,右手疾扬,”卡”一声袖箭离开了袖口。
太玄老道太过自信,做梦也没料到对方突起发难,大喝一声,伸手拉住来腿扭身便摔。
这瞬间,袖箭没入老道的左腰。
方士廷及时将金子亮出,用意是挑起双方的贪念而拼者命,果然有效,浙南四义突然出
手袭击了。
老道敢独自做案,当然身手必定了得高明。但四义突起发难,防得了人却躲不了暗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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