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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

W灯泡的照­射­下做我的头像模特,我的水平不想提高都不行。有一天,小绒在那盏灯泡前轻声对我说:“西门,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帮你吗?”我说:“不知道。”小绒说:“我喜欢。”我不知道她说的喜欢是指帮我画画还是喜欢我这个人,我的脸没有控制好,“通”地一下红了。她见我神情有些异样,很有些幸福地说:“等你画好了,我们考同一个学校怎么样?”我点头。她说:“一个系,一个班?”我点头。她又说:“毕业了我们也分到一块,什么时候我们也在一块,好吗?”我点头。画完的时候,小绒拉灭那盏60W的灯泡,在黑暗中摸索着向我走来。她勇敢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又拉着我的手说:“今天你答应我的话这辈子都别忘,好吗?”我点头。黑暗中她没有感觉到我的反应,着急地说:“你要同意就使劲攥攥我的手。”我的手在她的手上用了用力,她本想亲我嘴的嘴一下子贴在我的耳垂上,并在上面留了一排不太疼的齿痕。高考的时候我如愿以偿,而小绒因为文化课差7分没考上。去美院报到的前几天,我多次去她家找她,她闭门不见。后来她往我家打电话说:“西门,你把那天我们说的话全忘了吧!”我心里一阵悲壮,颤抖着说:“我怕我忘不了!”小绒一下子哭出声来:“忘不了也得忘!”说完就摞了电话。

其实,我父亲根本不愿意让我当一名画家。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去河北画院画画而改行的原因。我的父亲是一位在省内颇有名气的书法家,他那宽厚、中庸的­性­格在艺术家们中间简直是凤毛麟角。正因为他骨子里厌恶着艺术,所以他的书法有着极为另类和冷峻的风格。我的母亲在和他的一次争吵中,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去河北画院,他不紧不慢地看着我说,搞艺术的人是一种最没有意思的动物,成不了名自暴自弃,成名之后又目中无人。我宁肯让你做一名实实在在的教师,也不愿意让你象一株长在水面的浮萍。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够支配自己的命运,但是,我在心里对父亲说,不管是画家还是教师,其实我就是一个象浮萍一样无根无基、浮来飘去的那种人。浮萍没有什么不好,来去自由无牵无挂。浮来飘去是它的生存方式,而不是它的过错。

22

“嗨!需要帮忙吗?”我正胡思乱想,对面几个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跟前。他们在瞅广告画的大效果,其中一位双脚蹭满油彩的女孩对我说。因为她居高临下,我不好意思仰头,没有看清她的模样。我知道一定是刚才非常失态的眼神,使她们产生了错觉。他们肯定误认为我是一个正被寻人启事悬赏的痴呆。我无心和他们说话,索­性­置之不理。“嗨!你没什么事吧?”那位女孩在我眼前蹲下来,语气非常关切。“你有事吗?”我怪眼一翻。“——” 女孩被我吓得一怔。“对不起,我没事。”我觉得有些过份,歉意地朝她一笑。女孩不知做何表情,窘迫地站起身。“璇璇,没事理那傻B­干­吗?赶紧收拾东西吃饭。”离我最远的一位小个子画家翻了我一眼,脸上的藐视让我无地自容。“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说了怎么着?傻B!”小个子画家非但不甘示弱,反而转身向我走来。我心里突然笑得想哆嗦,慢慢站起身。小个子画家显然没有想到我蹲着的身体竟是如此强壮,当我用近两头高的优势矗立在他面前,他感到了意外和恐惧。我只用左手轻轻一推就把他荡出三步以外,接着以标准的跆拳道腿法将右脚踢到他的眼前,并且纹丝不动。“你再张嘴我就用脚替你刷牙。”我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小个子着实被我吓了一跳,窘得满面通红。“别这样,别这样——”周围的人看我不是善类,连忙上前劝阻。我无意闹事,慢慢收回右腿,对他说:“对不起,和你开个玩笑。”小个子画家心里肯定感激我给了他一个漂亮的台阶,涨红的脸终于显出本­色­。

“嗨,你功夫不错。”那位叫璇璇的女孩想打破僵局。“马马虎虎。”我说话的时候看了看她。她中等偏高的身材和很随意的穿着挺有艺术气质,尤其是白皙的皮肤和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是一个地地道道的阳光女孩。这样的女孩在男人眼里永远可爱。我的眼神柔和下来。“刚才你是怎么回事?我们在你面前站了好半天,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璇璇见气氛缓和的不错,笑着问我。“一不小心走神了。”“我还以为你病了呢!”“要病也得病在解放军叔叔眼前呀,落在你们手里还不把我耽误了!”“哈!你这人还挺逗。”

23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很怪。有些人见过一面就忘了,有些人明明忘了却不知又在什么地方见上一面。其实,我很怵和陌生人见面。因为我常常在他们面前不知所措。

我和璇璇第二次见面,是在王林几个画家朋友搞得所谓“再见血腥”行为艺术展上。

那个星期六下午,王林骑着一辆不知从哪儿弄来的破摩托车,带我到了郊外一片杨树林里。

王林大学学的中文,但是其它系里都有交情甚密的朋友。

他就是这样一个交往远远超过常人的人。他如果活在1937年,日本宪兵队里都有他的哥们儿。

我对行为艺术并不陌生。在我印象中,它是那些艺术家们极度空虚和尖刻的心理世界,得不到正常发泄,而又不得不用另一种形式排解的表现。就艺术活动本身而言,多半没有实质­性­的积极意义,主要追求标新立异,形式怪诞。果然,树林深处有百余棵杨树被白布穿Сhā绷住。整匹整匹的白布仿佛无数个会标,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既象舞台上的十八层地狱,又象通灵大师做法的现场。活动没开始,几位身披红袍的长发青年正追逐嘻闹。

我只看了一眼,后背就凝起一层寒霜。

王林说:“西门,午饭没吃屎吧?”

我说:“没有。”

王林说:“那好,呆会儿嘴别臭了,免得扫兴。”

我说:“放心,我有中午刷牙的毛病。”

我和王林刚停摩托车,几个人便迎上来大声喊:“林哥,怎么这会儿才来,我们等你半天了。”

王林呲着牙笑笑说:“嗨,我偷的这辆摩托车太­操­蛋,排气筒一路放屁,险些把我熏晕喽!”

一位留小胡子的画家接茬说:“环保局没有找你麻烦吧?”

王林说:“他们敢,局长是我小舅子。”

众人哄然大笑。

王林搂着我的肩膀对那些人说:“哎,给你们介绍,西门,我哥们儿,在专题部工作,拍专题片找他。”

说完又对我说:“这些都是我的画家朋友,以后多在一起扯淡就熟了。”我在王林的“哥们儿”与“朋友”之间,感到“哥们儿”份量上的沉重,于是,心里泛滥了一股暖流。

趁王林和他们闲聊,我转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的气氛和环境,在人群中发现了璇璇。

我们目光相对,彼此点头微笑。

没想到我居然走到她跟前,并伸出手说:“嗨!想不到我们在这见面。”这个举动使我暗吃一惊。璇璇说:“是啊,没想到。”

哪知我们的手还没握在一起,王林就从后面窜上来。“璇璇,千万别跟他握手。”璇璇吃了一惊,伸出的手下意识缩回。“怎么了?”王林说:“他有病。”璇璇飞快地瞄我一眼问:“什么病?”王林见­阴­谋得逞,坏笑着说:“嘿嘿,­色­痨!”璇璇明白王林使诈,笑着说:“林哥,咱们好象有仇,每次见面你都捉弄我。”王林说:“原来是,现在不是。今天是想让我兄弟给你留个坏印象。”我们正说着,那位一直在旁边冷眼相看的小个子画家凑过来,不­阴­不阳地说:“哪儿还都有你,跟屁虫。”我看他一脸别扭,就知道对那天的事还耿耿于怀,于是笑着说:“我不姓跟,我复姓西门。”“西门庆的西门?”“不错。”“西门庆是你什么人?”“我是他爹。”“我还以为他是你爹呢!”小个子说得咬牙切齿。我知他存心报复,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你对西门庆感兴趣?”小个子不屑地说:“当然不。不过自从他在潘金莲身上脱­精­而死,我就对西门这姓恶心了。”我不动声­色­,笑着说:“姓氏跟人品有关系,这倒是种新课题。”小个子说:“当然,也许可能,总会有点吧!”我问:“那你贵姓?”“何。”小个子极富优越感,像报皇姓一样。我一听这姓,大脑微动之间就知道又有一个绝妙的经典诞生,故意装疯卖傻地问:“哪个何?”“人可何。”“人尽可夫的何吗?”我话音刚落,小个子既惊又羞。看他面­色­骤变,我乘胜追击:“幸亏西门庆没有在你身上脱­精­而死,不过就凭你这小样儿,还是别­操­劳过度为好,接客更要有时有晌。不然,­性­病门诊的保密治疗袋里,就得多添一张纸。”

我的话说完了,小个子的脸也紫熟了。他走不是,不走不是,难受得几乎大小便失禁。

王林和璇璇一直看着我俩斗。胜负一见分晓,我哭丧着脸对小个子说:“小何,我求你别跟我斗了,千万千万。我嘴太臭,能损得你在娘胎里多呆八个月,你说我阿姨不难受吗?她老人家招谁惹谁了?”

小个子窘得无地自容,蒙羞逃窜。王林憋住笑对璇璇说:“璇璇,我兄弟今天可给你出气了,他在你面前丢了人,肯定不好意思再见你,这下没人缠了。”

璇璇说:“你怎么知道他缠我?”

王林说:“就这小兔崽子那点心思,早把亚非拉人民给嚷嚷惊了!”

璇璇说:“其实他人不坏。”

王林说:“这话怎么说的,那是我兄弟坏了?”

璇璇连忙解释说:“我可没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王林看了看我,转头又对璇璇说:“璇璇,林哥今天有件事求你,答应不答应?”

璇璇笑着说:“林哥在朋友当中有及时雨的美称,怎么也会求人呀?”

王林学着赵本山的口音说:“这年头谁求不着谁呀!”

璇璇说:“什么事,说吧!”

王林说:“我请你做我兄弟的女朋友。”

这话说得吓了我一跳。

璇璇更是脸红到了耳根。

她一时转不过弯子,尴尬至极。

我捣了王林一拳说:“林子,这话不地道,我怎么听着象拐骗­妇­女呀?”

王林直着脖子说:“话是我说的,­干­你屁事。”

半晌,璇璇说:“林哥,我一向尊重你,你的话我会考虑的!”

王林高兴地险些挤出屁来,抓过我俩的手就攥在一起,咧着嘴说:“现在我宣布,西门庆和潘金莲正走向一条通往热恋的途中,哥哥祝你们旅途愉快,一路顺风!”

我摔开王林的手说:“热恋个甚?你还没有问我同意不同意呐!”

王林瞪着眼说:“问你­干­吗?我已经同意了。”

我说:“你是不是想把我当羊­肉­涮呀?我还没被切成片呢!”

王林说:“那是你傻!知道咱组织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典型范例吗?”

我问:“什么?”

王林说:“火线入党!我现在就是要你们火线入党。”

我说:“总得有个过程吧!”

王林说:“要什么过程?喜玛拉雅山上水烧到40度就开锅,你俩温度加一块都74度了,反正烫不着我,怕什么?”我被王林整得啼笑皆非,但也不好在璇璇面前表露,只好忍气吞声。

24

行为艺术开始后,出了一件麻烦事。我被冲进树林的几个警察铐了。其实,那完全因为我的好意和多事。那些疯子们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只羊,手里攥了把明光闪闪的匕首却不敢下手。我在旁边看得着急,过去象屠夫那样手脚麻利地把它斩了。

鲜红的血“汩汩”流出,人们欢呼着把血蘸满双手,在雪白的布上胡涂乱画,有人­干­脆把血涂了满身满脸。这叫什么鸟行为艺术?我心里一阵发笑。

王林情绪特别高涨,看他们如醉如痴的样子,大声喊道:“弟兄们,我去找个照相机来,给你们留下这历史的瞬间。”说完,骑上那辆老爷摩托车,踏尘而去。

王林走的时间不长,五名警察冲进树林,厉声制止了众人。

那些疯子们停下手来,呆若木­鸡­。

一名警察看着地上鲜血淋淋的羊,又环视一下众人,厉声问道:“这是谁­干­的?”

小个子画家用涂满鲜血的手在远处指了指我。

“是你­干­的吗?”警察问。

“是。”我说。“跟我们走——”警察把我揪到树林外停着的那辆微型面包车上。临走,一名警察回头大声对他们喊:“不许聚众胡闹,马上把布扯下来,散开——”

到了派出所,警察把我铐在值班室的自来水管上,摔门而去。

我个子高,弓着身子难受,只好蹲在地上。

起初,我以为他们出去吃晚饭,哪知一走就是一夜。我在黑暗中不得不反复变换姿式,直到把双腿蹲得连麻木的感觉都全部丧失??????

一夜难熬。

第二天清晨,我在迷糊中听到门被打开。

一位警察给我解着手铐说:“你走吧,有人接你。”

我想肯定是王林来了,双腿刚想站起来往外走,却一ρi股坐在地上。

我的双腿没有知觉。

警察帮了我一把,我靠在门边看到了院里的璇璇。

璇璇和昨天那个小头目模样的警察正在说话。

他们见我出来,走到我的跟前。

我对璇璇说:“怎么是你?”

璇璇说:“我怎么了,我就不能来吗?”

我说:“林子呢?”

璇璇说:“你昨天刚走,人们就散了,林哥肯定还不知道。”

我说:“他们为什么铐我?”

璇璇说:“那只羊是从附近老乡家偷的!”

我说:“我没有偷羊,与我何­干­?”

那位警察说:“昨天不是有人指证你吗?”

我一听就怒火万丈,咬着牙说:“他告诉你我偷羊或是杀羊了吗?你们调查清楚了吗?他说我杀的不是一只羊,而是一个人你们也相信吗?”

那位警察朝我吼道:“我们不是已经把你放了吗?你还想怎么样?”

我说:“我不能白白让你们铐这一夜!”

警察说:“你想怎么样?”

我说:“不怎么样,找你们雷局长。”

警察不甘示弱,大声喊道:“找雷局长怎么了,我不信他还把我这个所长撤了,你这套我根本不怕!”

我说:“千万别怕,你要怕这事儿就玩着没意思了。”说完我又对璇璇说:“璇璇,我们走。”

璇璇关切地问:“你的腿行吗?”我说:“不行。”璇璇说:“那怎么办?”我说:“你背我。”我心里正被怒火烧着,顺嘴溜了一句。但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璇璇似乎没考虑,转过来就把我偌大的身体背在身上。

我不用看也能猜出身后那个警察气极败坏的样子,心想,这小子如果有枪,肯定把我毙了。由于双腿失去知觉,我紧压在璇璇的背上,就象浮在一朵暖暖的云上飘浮……

25

星期日一整天,脑子里都是璇璇背我的情形。

我想,璇璇之所以肯背我,或许是王林说了那样一句话,而事情又发生在非常特殊的情形当中。或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她就是一个为朋友两肋Сhā刀的侠义女孩儿。不管怎么说,我对她心存感激。

自从我被人铐了,王林一直没露面,想想这个就气冲牛斗。

晚上六点,我故意不打他的手机,而在寻呼机上留言:

西门:限三十分钟在我面前出现,不然恩断义绝!

我心里想着王林看了留言之后慌不择路的样子,心里一阵得意。

我知道王林绝不会轻视这些留言,就算他知道我开玩笑,他也不会。

王林在乎我。

不管我怎么做,做什么!

五分钟后,王林果然推开了我宿舍的门,但他脸上一副悠闲的样子让我非常意外。

我看着他的笑容,讪讪地说:“来得还挺快。”

“路上跟人说了会儿话,我是慢慢遛达过来的。”

“看到我呼你的留言了吗?”

“没有。我把呼机放苏楠那儿了。”

“嗨!”

“怎么了,有事吗?”

“你说有事没事?昨天我被派出所铐了一夜。”

“我今天上午才知道。昨天我接着照相师傅回去的时候人都散了,我还以为你和璇璇到哪个黑影里扎堆了呢?”

“扎他妈个鸟蛋,我被他们铐了一整夜。到早晨腿都走不了路,现在还哆嗦呢!”

王林不但不为我鸣不平,反而一阵坏笑。

我怒不可遏,大声骂道:“你小子有种!我他妈被人骟了你还得意,实话告诉你,我现在接近变态了,就想发泄,嫖娼的心都有。”

王林听了,嘴咧得更大。

我被他笑得象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找件钝器把他砸成脑瘀血。

王林看我真急红了眼,赶紧收住笑容,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哥哥知道你委曲,嫖娼的事以后安排,现在你得跟我走。”

我怪眼一翻:“­干­什么?”

王林说:“给你压惊。”

我说:“有什么可惊的,我还想压别人呢,这回我必须把那小子给毁了!”王林说:“行,我给你打下手。”

到了“沁园春”,第一眼就看到苏楠站在大堂里,笑容可掬的样子挺象回事。

我甩开王林走到苏楠跟前,伸手捞住她的手用力攥着说:“苏楠,你心可够狠的,说忘就把我这个兄弟忘了。”

苏楠看到我也高兴地说:“大官人,你也把我忘了吧,不然怎么好长时间不来了?”

我说:“怎么好意思来?怕落个白吃的把柄。”

苏楠说:“你白吃,你哪回不是白吃?”

我笑着说:“这次林子请客,让他掏现钱。”

王林过来往我后腰捣了一拳说:“小子,你少使坏,我老婆才没那么傻呢!”

我说:“你老婆,你没听她管我叫官人吗?

王林说:“我听她叫你大官人。”

我说:“这有不同吗?”

王林呲着牙说:“那当然 ,差远了。”

我说:“一点不远,正好。叫我官人她是娘子,叫我大官人她就是小娘子,总之难逃法网。哈哈!”

王林一时辩不过我,急得脸通红。

苏楠看着我俩拌嘴,笑而不语。

每次我和王林嚼舌头,苏楠总是笑微微地看着不说话,脸上百分之一百三十二的成份是幸福。

我看苏楠的­精­神很好,心想,也许是她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就关切地问:“你爸身体现在怎么样?”

苏楠说:“做了两次化疗,情况好多了。”

王林说:“我看老爷子的病,肯定出现奇迹。”

我说:“奇迹年年有,就是不如今年多。老爷子的病真要好了,我光着腚在大街上马拉松以示庆贺。”

王林哈哈大笑说:“那还不把璇璇臊成胡萝卜。”

我说:“你少提她,我和她没关系。”

王林把眼一瞪说:“我不是让你们火线入党了吗?”

我说:“我退党还不成吗?”

王林说:“你敢,我挤出你胰岛素来。璇璇有什么不好,要不是有苏楠,我肯定追她。”

我说:“咱俩换换?”

王林说:“换就换。”

我说:“谁要不换呢?”

王林说:“谁不换谁是西红柿。”

我坏笑着扭头对苏楠说:“苏楠,要是换了,你不至于让我吃亏吧!”

苏楠听出我的话外之音,脸上绯红一片,半嗔半怒地说:“再嚼舌头,我把你俩轰出去。”见苏楠脸上挂不住,我和王林早笑得浑身发抖,欢叫着三窜两窜跑上楼去。

26

雅间里,早有两个人坐着。

一个是璇璇,一个是铐我的派出所长。

我多少有些吃惊,继尔明白了给我“压惊”的不是王林。

我看都没看那个派出所长一眼,径直坐在璇璇身边,说:“璇璇,谢谢你早上背我去车站。”

璇璇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不会说客气话呢?”

我说:“怎么会?真的谢谢你。”

王林在旁边撇着嘴说:“你俩怎么这么酸呀,成心让我倒牙吃不成饭是不是,两口子再相敬如宾也不能这样呀!”

我对王林说:“林子,你能不能别胡说八道。”

王林笑着说:“能,但有条件。”

我问:“什么条件?”

王林说:“你也不再胡说八道,你能做到吗?”

我说:“我不能。”

王林说:“我更不能。我是能不能也不能,能能还不能。”我和王林一旦接上火就没完没了。我俩一阵开怀大笑。

璇璇第一次见这阵势,本来就非常奔放的­性­情一时被激活,笑得比我们还厉害,泪花在眼里一溜小跑儿。

那位派出所长见我们自顾嘻笑,尴尬地起身对璇璇说:“璇璇,我不扫你们的兴了,今天的事拜托,花多少记我帐上。”

临出门,派出所长不温不火地对我说:“兄弟,昨天的事对不住了,要是兄弟涵量,日后咱们交个朋友。”说完带门而出。

他一走,我对王林说:“这小子一千斤的牛,八百斤的B,还真他妈牛B大方了,明明理亏还整这么洋气儿,是谁找他来的?”

我以为是派出所长找的王林,没想到王林没有反应。

璇璇说:“是我,也是我爸。”

我问:“这事你爸怎么掺和上了?”

璇璇说:“今天早晨是我让我爸给他打的电话。”

我说:“昨天夜里你怎么不让你爸打呀?”

璇璇说:“我爸昨天一夜没回家,早上才回来。”

我问:“你爸是­干­啥的?”

王林说:“她爸是市政法委书记。”

我拍着桌子说:“既然咱朝里有人,就更不能吃亏了。”

璇璇说:“我爸和他爸是老战友。”

我一听就来气,脱口就说:“合着咱俩刚火线入党是新战友,你就牺牲我呀?”

璇璇一时被我噎住。

王林说:“这事你也甭让璇璇为难,吃了人家的嘴软,你给璇璇个面子不就成了吗?”

我瞪着眼睛说:“我还没吃呢?”

王林又说:“不吃也得给璇璇面子。算了,就当牺牲一次。”

我说:“废话。一次就是烈士,烈属谁当。”

27

我一直对黑夜有着不可明状的恐惧。

不管那个黑夜有多亮。多亮的黑夜也是黑夜。

刚喝了些酒,脑袋有点晕。和璇璇从“沁园春”出来,并肩踏在铺满桔­色­光线的马路上,我的心里有点热。璇璇不说话,低头看着我的步伐迈动她的脚。我从没有和女孩子并肩遛过马路。我想尽快捕捉到恋人之间那种慢慢踱步时的惬意和享受,甚至脸上想挤出幸福的表情,但无论怎样调动面部肌­肉­,都没有成功。

这时我才发现,谈恋爱这活儿不是每个人都能­干­好的。

我感到了无能和弱智。

我在心里说,从现在开始,我在迈出第三十步时,必须开口和她讲话。

一、二、三、四、五……

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是怎么和林子认识的?”第三十步一迈出,我终于开了口。

由于长时间无话,话一出口把璇璇吓了一跳,她定了定神说:“早了吧,两三年了。”

“苏楠呢?”

“比林哥晚点,还不到一年。”

“你觉得他俩怎么样?”

“挺好的,他们对人热情,也很般配。”

“我也觉得他们不错。你和他们见面多吗?”

璇璇没有回答,停住脚步看着我笑。

我被她笑得发毛,问道:“你笑什么?”

璇璇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还记得我们前三次见面的情形吗?”

“记得。”

“你觉得我们现在别扭吗?”

“别扭。”

“幸亏我们有共同认识的人,不然就更没有话说了。”

“我也纳闷,平时我象呱呱­鸡­似的。今天怎么就成了弱智儿童了呢?再说没有和女孩儿遛弯的经验,也不至于惨成这样呀?”我急忙自我解嘲。

“你是不是把‘火线入党’太当回事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我看你浑身不自在的样子和酒桌上判若两人,有些可爱。”

“不会吧,你眼神那么不好?”

“其实,林哥说的那些话我也觉得别扭。不管怎么说,我们最好象刚认识的时候一样,无拘无束。如果彼此感觉合得来,就顺其自然,如果合不来,也没什么,你说呢?”我被她的话提醒,顿时觉得她在这件事上比我放得开。

我知道我的别扭源头就是王林关于“火线入党”的那番胡言乱语,而我也误认为和她有了情感上的某些约定。这说明什么?说明我没见过世面,还不如一个女孩儿!我觉得丢面子,心里暗骂王林。因为我差点掉进他那个“火线入党”的温柔坑里爬不上来。

想到此,我心里敞亮多了,浑身紧绷的肌­肉­松驰下来。

我笑着对璇璇说:“我有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璇璇说:“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能讲出来的都是当讲的,说吧!”

我说:“如果我们感觉‘火线入党’别扭,不如先把党退了,这样心里也就没负担了,如果以后想入,再申请。”

璇璇笑着说:“好吧,不过,退了党我们现在是什么?”

我说:“积极分子呀!你琢磨琢磨这四个字,积极分子,用它形容我们此刻要求进步的心态,再恰当不过。”

璇璇看着我轻轻笑了起来,说:“西门,我还是喜欢你比较幽默的本­色­,让人没有设防,和你在一起,真的很快乐!”

我说:“璇璇,你说这话该不是后悔刚才退党了吧?”

璇璇脸上绯红一片,娇憨地说,“才不是呢!”

我说:“那好,咱们打赌,谁先申请谁请客!”

璇璇说:“我敢保证我不会先提。”

我说:“那你就当一辈子积极分子。”

璇璇说:“这不公平,积极分子难道没有时间限制吗?”

我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说:“不清楚,我回去查查党章。”我们两个相视一笑的时候,我心里“嗖”地窜上来一小股幸福。

28

走着的时候,我用眼睛不时地偷偷瞟她,而她似乎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双手背到身后,让步幅把身体调整到我看她必须要扭头的位置。她好象故意捉弄我。我想,她肯定认为我是一个带着善意去偷窃美­色­的人,所以给了我一个小小的惩罚,让我想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可我现在就是想看她。

我想把这份新奇而美妙的感觉抓牢。

我大脑微转,心里生出一计,于是,领略到了急中生智的好处。

“璇璇,我有些渴了。”

“刚才酒喝多了吧?”

“嗯!”

“咱们到前边买瓶矿泉水吧?”

“不,太凉。”

“要不我们去茶馆?”

“不,我听他们哼哼叽叽就浑身发痒。”

“那怎么办?”

“忍着吧!”

“别,要不这样,前面就是我们学校,去我的画室吧,暖瓶里还有星期五的开水呢,现在喝着正好。”

“方便吗?”

“这有什么,我们又不偷东西。”本来我想把她领到我的宿舍,没想到她却把我领到了她的画室。这样也好,让我先了解她的工作、生活。

画室不小也很凌乱。画架上摆放着学生们的­色­彩、素描。墙上有几幅油画画得不错,从落款的拼音看出是她的作品。璇璇的画风很细腻,但缺少大家之风。

璇璇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手上说:“感觉象猪窝吧,搞美术的都这样,我要不是老师,没准更邋遢。”

我说:“这样挺好,很有艺术氛围。”

璇璇说:“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我说:“舌头上跑火车。”

璇璇说:“这算什么爱好,我是指音体美方面的。对,我想起来了,你的武功很好,腿能踢那么高,别的呢?”

我说:“说真的说假的?”

璇璇说:“假的你就别说了。”

我说:“你会的我都会,你信吗?”

璇璇说:“要是真的我就信。”

我说:“那你考考我吧,我求你了。”

璇璇说:“不用考,肯定不合格,首先画画就不行。”

我说:“那我给你画张头像?”

璇璇说:“我怕把我画成妖­精­。”

我说:“别担心,就是我的手想心也不肯呀!”

璇璇来了兴致,坐在灯下那张椅子上说:“今天豁出去给你做回模特,看你能把我画成什么样。”

璇璇显然不知道我是美院国画系毕业的学生,想着她看了我的画以后惊讶的样子,我的心有些飘。

我想象着璇璇那张美丽的脸庞出现在宣纸上的效果,下笔准而飞快。

璇璇坐在灯下,眼神里充满了笑意:“看你的样子还真有点像,不过拜托你,千万别把我画得太离谱了。”

我说:“你放心,就你这张脸,我想画丑都不行。”我不断抬头看璇璇,而每次抬头的时候,璇璇正好迎面拦住我的目光。我一次次地抬头、低头,从而让心里那些静谧、安恬、美妙的感觉交替上升。画完的时候 ,我被自己鼓捣得有点血脉倒流。我在画上特意题了一行小字:此头像完成共用脉脉含情之目光187次,西门小醉试笔于潘璇画室。璇璇看到这幅头像时,惊讶的表情与我的想象大同小异。从她惊诧的目光里,我知道她对我的职业和所学有了怀疑。

璇璇说:“不可能吧?这水平比我­棒­多了!”

我说:“其实我没告诉你,我是美院毕业的,国画人物专业。”

璇璇象在梦里一样,喃喃地说:“西门,你太让我吃惊了,原来我们是同行。”

我说:“这没什么,我习惯象地雷一样埋着,不易被人发觉。”

璇璇眼里放着光芒说:“西门,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我装出极不情愿的样子说:“有是有,就是怕你往外说。”

璇璇正­色­地说:“我坚决保守秘密。”

我压低声音说:“我还是国民党派来的特务。”说完,我哈哈大笑。

璇璇被我逗得不亦乐乎,嗔怪地说:“你怎么说着说着就不正经起来了。”

我说:“刚才正经半天了,我看你的187眼,每一眼都相当正经。”

璇璇不说话只用火热的目光看着我,半晌,垂下眼帘说:“西门,你数错了,你看了186眼。”

我心里一荡。真没想到,她也在心里默默数了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撞的次数。

我心里暖暖地,喉头有些异样。

璇璇轻声说:“真的,你多数了。”

我固执地说:“不,我没数错。”

璇璇说:“我怎么会少数呢?”

我说:“你没少数,那一眼是我趁你眨眼的时候,偷偷看的。”璇璇眼中有种东西一闪,脸上绯红一片。

29

天气渐渐转凉了。

我对秋天历来有一种说不明白的情绪。

我最害怕也最喜欢那些带着凉意的秋风, 它们无声地透过薄薄的衣衫,沿着温热的肌肤钻进毛孔,这样会使我感觉到一种非常快意的孤单。

孤单是世上最怪异的情感。

它容易让人把孤独和充实合二为一。

我时常把自己逼到孤单的角落里,因为那时心里一些莫名的感伤和恬淡的愉悦会纠缠不清。它们在我的胸膛里互相仇视又抵足而眠,让我快乐又惶惑不安。在我的感觉里,秋天,应该有些意外的事情发生。

截止目前,我没有等待过什么,换句话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让我等待。我经历的事情都已出现在我的视线之内。如果非要让我说出一件曾经等待过的人或事,那就是zhijia——一个在网络上出现和消失的都很突然的女孩。

zhijia,一位很矜持的女孩。

一位被我酒后不是情诗的诗歌吓跑的女孩。

想起她,我心里居然一震。我至今也不明白她的消失是为了什么。但我意识到她绝不会轻易消失的。

不管她在哪里,不管她是否换了其它的id,反正,她不会消失。

想起zhijia,想起了“共沐云河。”半个多月没去那家网吧了。自从给她发了第二封E-mail,再也没有去过,甚至没有想起过网络。

我鬼使神差地跨入“共沐云河”。坐在电脑前,聊天室里花花绿绿的一行行对话,让我恍若隔世。聊天室里热闹的象个集市,但没有一个人说的是人话。

心尖尖傻笑着对蝴蝶说:MM,俺要用尖尖扎你了,你给俺安排个位置吧,俺的枪法不太准耶!

小屁篓拥抱着屁篓说:大哥,条件俺答应,不过我怕熏着你哟,你晕了我怕把持不住,嘻嘻!

飞鱼翅膀拳打脚踢地对千足虫说:癞蛤蟆想吃……­肉­,我吃你还差不多,烧烤涮悉听尊便!

屁篓大笑着对心尖尖说:现在谁还用枪,还是俺这生化武器管用,如果需要免费赠给你两吨P!

心尖尖遗憾地对蝴蝶说:蝶蝶,怎么不说话?

心尖尖大笑着对蝴蝶说:害怕了?

千足虫不怀好意地对飞鱼翅膀说:你以为你是冷酸灵牙膏想吃就吃?俺割了你的大板牙,啪啪,唉哟——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心尖尖说:I害怕you?刚才俺飞到别处采花去了!

小不点点傻笑着对蝴蝶说:jj,你若累了俺帮你采吧?我采!我采!我采采采!

心尖尖拳打脚踢地对小不点点说:毛蛋孩子,滚——

秦始皇对所有人说:俺TMD来半年了,怎么谁也不理我,好歹我也是个皇帝,郁闷呀!郁闷——

…………

看到这些胡扯的文字我就烦。我注册了原来用过的id ,准备拿他们开荤。

聊天室公告:朝鲜冷面进入聊天室。我强忍着心烦向所有人问了个好,然后摸出一支烟等人上钩。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挨千刀的,这阵子死哪儿去了?

我怀疑蝴蝶发送错了对象,因为我从未给他(她)聊过,所以不做反应。蝴蝶大笑着对朝鲜冷面说:傻了?再不说话我砍死你!我忍不可忍,十指跌跌撞撞敲出一行文字。

朝鲜冷面不怀好意地对蝴蝶说:嗨,我们认识吗?你采晕了头了吧?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晕你个大头鬼,除非你是刚被拉出来的。原来用过这个名字吗?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用过,我好象不记得咱们聊过。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我才不愿意和你这吃货聊呢,有人嘱咐让我瞄着你。

朝鲜冷面快要哭地对蝴蝶说:谁让我这么幸福?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还记得zhijia吗?

朝鲜冷面悄悄对蝴蝶说:她还活着?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呸你这乌鸦嘴,你死八回她都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你们很熟?

蝴蝶高兴地对朝鲜冷面说:当然,我们睡一张床!

朝鲜冷面悄悄对蝴蝶说:谁是谁老婆?

蝴蝶傻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谁也不是谁的,将来都是别人的。

朝鲜冷面不怀好意地对蝴蝶说:同­性­恋?

蝴蝶拳打脚踢地对朝鲜冷面说:呸,是同学,上下铺啦。她睡我上边。

朝鲜冷面傻笑着对蝴蝶说: :-P

蝴蝶拳打脚踢着对朝鲜冷面说:坏蛋。 :-P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开玩笑啦,其实我也在别人上面睡过,中间隔着一张床板和135cm厚的空气层,而已。而已。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你果然是个巧言令­色­的家伙,这就不奇怪了。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有想法吗?

蝴蝶快要哭地对朝鲜冷面说:呸!君子不夺人之恨。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她恨我?

蝴蝶气呼呼地对朝鲜冷面说:当然,那首诗太膻。

朝鲜冷面遗憾地对蝴蝶说:我想她是误会了。其实我……

蝴蝶微笑着对朝鲜冷面说:开玩笑啦,别紧张,她说诗挺好的。

朝鲜冷面傻笑着对蝴蝶说:说说她好吗?

蝴蝶气呼呼地对朝鲜冷面说:我不做传声筒。你当面问她吧。我现在家,明天去学校告诉她,你们明晚9点不见不散。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谢谢,世上还是好人多。

蝴蝶悄悄对朝鲜冷面说:别高兴的太早,人家早有白马王子啦,你没戏。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小名叫王子。

蝴蝶冷笑着对朝鲜冷面说:P,你是王子?白马罢!一头畜生。

朝鲜冷面微笑着对蝴蝶说:我发觉你的手比我臭。

蝴蝶大笑着对朝鲜冷面说:臭且狠。我不许你晚上梦见她。不然,砍死你——

我刚要气她,眼帘中跳出一行红字:聊天室公告:蝴蝶离开聊天室。

我的手被烟蒂烫了一下。一阵疼痛过后,我闭上眼睛,回到现实。

30

朝鲜冷面:哈哈,天下没有散的筵席。

zhijia:是啊!还好吗?

朝鲜冷面:coucouhehe,你呢?

zhijia:连凑凑都没有。

朝鲜冷面:千万别说失恋,我见这词就犯病!

zhijia:那样就好了。

朝鲜冷面:还没gao上呐?

zhijia:没,还在等:(((

朝鲜冷面:有啥不顺心的事,说来听听。俺人送外号慰安夫,安慰女人是强项 !

zhijia:前些天家里有些麻烦事,忙得焦头烂额。没处理完又被学校逼着去广西采风,回来不长时间呢?

朝鲜冷面:和蝴蝶一起吗?她可是采花大盗。嘻嘻……

zhijia:别贫嘴,我在难过中……

朝鲜冷面:好的。以为被俺那首­骚­诗熏跑的,哈哈!

zhijia:不至于。诗不错!

朝鲜冷面:胆子不小,一般情况俺总是把人吓跑。

zhijia:经常给女孩子写?吓跑过几个?

朝鲜冷面:没统计。有时也给男孩写。

zhijia:你有病?:)

朝鲜冷面:刚好,嘿嘿!

zhijia:又耍贫了!

朝鲜冷面:不耍心里难受。

zhijia:那好,尽情耍吧。反正我也习惯了。

朝鲜冷面:你真乖!

zhijia:说真的,和你聊天挺愉快。

朝鲜冷面:俺也是。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知道吗?我找你好些天了!

朝鲜冷面:听蝴蝶说了,没什么事吧?

zhijia:有。你写歌词咋样?

朝鲜冷面:没写过,但是水平肯定不错。­干­吗?

zhijia:有用。

朝鲜冷面:天啊!俺不会认识一个歌星罢!我给你当保镖:)

zhijia:让你失望了,我是学作曲的。

朝鲜冷面:在哪儿?方便说吗?

zhijia:广州星海音乐学院。你呢?

朝鲜冷面:N市电视台。

zhijia:挖,那是我的老家。

朝鲜冷面:真过意不去,俺雀占凤巢了,嘿嘿!俺的根据地在河北。

zhijia:给我写几首歌词吧,民族,通俗的都行。

朝鲜冷面:俺从小就没民族自豪感,还是通俗的吧!

zhijia:没有稿费:)

朝鲜冷面:不打紧,俺看好你这只股票了。索­性­炒个长线:)

zhijia:啥时候交作业?

朝鲜冷面:最晚明天下午,发你信箱里。

zhijia:好的。明天有课,我先下了。

朝鲜冷面:好吧,注意点,下的时候脚先着地。

zhijia::)

朝鲜冷面::)

31

早晨一上班,我在楼梯口碰到王林。

两天不见,他居然瘦了一圈儿,头发乱得象顶着一筐茅草,两眼比兔子还红。我一直认为王林是天下最快乐而不会忧伤的人。即使天要塌了,他也会高兴地胡吃闷睡。

除非有比天塌还严重的事。

我心里一凛,嘴­唇­哆嗦着问:“林子,别他妈出什么事吧?”

林子喉头打着瞌说:“不出才怪,苏楠他爸不行了。”

我急忙说:“不是化疗很成功吗?”

王林说:“­操­,这病如来佛都说了不算。”

我问:“送医院了吗?”

王林说:“医生给判死刑了,最多还有十天。”

我心里突然没着没落,看着王林的眼睛说:“林子,苏楠后半辈子就他妈靠你活着了,你得卖点力气。”

王林沉吟半晌说:“我今天来一是再请病假,二是有些事给你商量。事到如今,有些事我他妈的也晕了。”

我颇感意外地问:“什么事?”

王林扭头看着门外陆陆续续上班的人群,有气无力地说:“我和苏楠的事。”

我不解地问:“你俩有什么事?”

王林刚想开口,同事们已进了大门。

王林拍拍我的肩膀说:“这他妈烂事儿以后再说,我先去请假。”我问了苏楠他爸住的医院,目送他上了二楼。

两天前我给部主任报的选题还未批回,暂时无事可­干­。等同事们去制作室剪片,我开始给zhijia写那首歌词。苏楠他爸的事搞得我心里很乱,王林突然想跟我说的话又总在心里翻腾,怎么也下不了笔。

王林和苏楠会有什么事?

这事和苏楠他爸有关?

难道王林和苏楠的关系有了变故?

我越想脑子越糊涂,后来­干­脆就不敢想了。

我一直有紧张­性­头痛的毛病,遇到事总往坏处想。头越痛想得越坏,思路就象一块破抹布,越擦越脏。

想起我这臭毛病心里就气,看看四周无人,我悄悄抽了自己两记不大不小的耳光,心才稍稍定下来。

我使劲把和zhijia相识的过程和对她的印象理顺一遍,想起了她那个关于等待的话题。zhijia在等一个人。因为她无怨的等待,我一直认为她很坚强。于是,我以等待为题,弹响了骨子里那根紧绷着的­骚­筋儿。为了节省时间,我飞快地打了草稿。

zhijia:

说好今天下午给你发E-mail的,可是有些事来得太突然,我一位同事的父亲患肝癌快不行了,我必须去医院。本不想和你说这些不幸,我怕我的沮丧和不安会给远方的你带来不快。不管怎样,答应你的事总要做到的。想起你的等待,想起你心里深藏的那个人,于是,写了这首《把你藏在心里累不累》

把你藏在心里累不累为了相见才去体验这种醉一个人的夜晚那么黑原来醉了的感觉好想无拘无束地飞流着冷冷暖暖的泪水尝试过了分手才显得珍贵午夜的街灯那么美为什么酒醉心醉没有要的那份陶醉爱上了你才那么憔悴默认了伤痛却不放弃后悔朦胧中看到你的笑脸我不知道清醒的心该快乐还是伤悲

就这样,不妥之处你再斧砍,有时间聊!

写完之后,我飞快地来到“共沐云河”。等全部打完并发出,我长长吐出一口恶气,直奔医院。

32

1997年那个并不寒冷的冬天,我经历了一颗心完全碎裂成粉的过程。

我不怕死。

我怕生活不依不饶。

我怕它不但把我这颗死了的心放在砧板上一刀一刀切了,还要放进冒着油烟的锅里,并按照自己的口味煎炒烹炸。

我的心被倒进油锅的时候,肯定有一连串悲壮而哗众取宠的爆响。

因为那里面不再是血。而是带着苦咸味道的泪。

自从苏楠她爸去世后,所有事情都变得别扭起来。起初,王林和苏楠为谁必须辞去工作,到“沁园春”打理事务争执不下。接着便是我的三部片子惨遭枪毙。苏楠和我都无法阻止王林辞职的决心。苏楠抢先辞职后,王林整日闷头不语,恍恍惚惚。

我多次找王林谈,希望他能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另外我也很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让他们的关系搞得如此紧张。我心里总惦记着王林那天在楼梯口跟我说的半句话,但他就是闭口不言。我一气之下到远郊的一个县里,发誓不搞出象样的片子永不回来。

我万未料到这赌气一走,竟成了和王林的诀别。

其实, 在走之前,我悄悄找过苏楠。我对苏楠说既然你们都不愿意告诉我真相,我也不再追问,但是王林的­精­神状态太糟,你要好好给我盯着点儿。

苏楠淡淡笑了一下说你放心走吧,我们真的没什么,过些天就好了。

我走后的第三天,王林在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大型拖挂车撞出十六米,抬进医院不长时间,永辞人世。

1997年12月28日。

这一天是王林的忌日。

这一天恰好是我的生日。这一天,是我这颗心死亡的日子。

那天下午五点十分,我正和县政府一位主管农业的副县长座谈,内容是该县村民反映有关部门错误征收农林特产税的问题。

话题刚触到敏感部位,我的手机响了。

按下应答键,手机里长时间的寂静。

我以为王林特意祝福我的生日,故意卖关子,就在走廊里大咧咧地说:“你小子还真有记­性­,我跟你说过一次就记住啦?没办法,我正忙着呢,今年生日算是白过,回去我在‘沁园春’请你。”

我的话说完半晌,手机里寂静如常。

当我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手机里传出一个女孩压抑的哭声。

苏楠!

我的手颤了一下,着急地说:“是苏楠吗,你哭啥?”

苏楠不说话,哭声更大,后来­干­脆成了嚎淘大哭。

我预感到某种不祥,第一个念头便是王林和苏楠的关系已经结束。

“苏楠,别让我着急,到底出了啥事?”

“……”

“你他妈可说呀,我都急死了!”

“王林……王林……”

“王林怎么啦?”

“他……他出事啦……”

“什么样的事?大事还是小事?”

“大事……”

“大到什么程度,他还活着吗?”

“他死了……”

“啊?”

苏楠的话我简直不敢相信,也根本不信,尽管她哭得泣不成声。

我咬牙切齿地说:“苏楠,你别吓唬我,不然我他妈灭了你!”

苏楠哭着说:“真的,被车撞的,抬到医院没多长时间就不行了……”

我不能不信了。

当我听到这个噩耗,眼前立即浮现了王林的身躯和一辆汽车相撞的情形。

一声惨叫。

一道横空的孤线。

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的喉头哽着,胸膛猛地一鼓,发烫的腹中有一股甜甜咸咸的东西涌到舌尖……

我突然想吐,又想把什么东西生吞活剥的咽下。

我机械地推开副县长的门,想把突然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张嘴的时候声带只生涩地“啊”了几下,没有说出话。

“出了什么事?”副县长关切地问。

我说不出话。

“你,你需要回去吗?”副县长又问。

我还是说不出话。

我的大脑和胸腔里全是空的,牙齿高频率地上下磕碰,全身的肌­肉­已经僵死。

我想点头,但是不行。

副县长眉头紧皱,疑惑不解。

我拼尽全力眨了眨眼,等在里面的泪水喷薄而出。

33

夜里11点43分,我赶到医院。护士推开太平间的门,那块惨白的蒙尸布在我眼前下了一地漫天大雪。我抖得通身不能自控。王林脸上丝毫没有痛苦的表情。那种恬静、肃穆的神态还有些象平时的嘻皮笑脸。

这就是­阴­阳两隔?

这就是生离死别?

这就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流不出眼泪,但心里却痛哭流涕。

林子,你怎么突然就不义气了。

你他妈怎么说走就走啊?

林子,你还记得我们好过吗?

我们黑白不说就他妈那样好了,什么也不为,什么也不想,就是硬碰硬的两情相悦!

其实,我从未给你提起过和你相好的原因,那是我生来就心眼小,狭隘而且敏感。象我这样的人在哪儿都让人讨厌。我在高中和大学时,因为这些几乎把男同学们得罪光了,在遇到你之前,我一直在自卑中活着。只有你,我们一拍即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随心所欲,胡说八道,怎么快乐怎么活着。是你让我尝到了有哥们儿的自豪和快乐。我感觉我铁一样坚硬、锋利的指甲深深刺进了王林冰凉的手腕。那里曾经有他欢跳的脉博,有他呼啸着奔涌的血液。

林子,如果能让死者复生的神医存在,我将踏遍青山寻他,在他脚前把头磕得血流如注,还要跪成一块偏执的顽石。

林子,可惜没有。

可惜这一切美好的幻想仅仅是个梦。

你如果有灵,就托付过路的鬼神给我一个暗示,让我找到什么,让我看到什么,让我拥有什么,让我失去什么,让我死气白赖地乞求到什么,不管怎样,只要能够让你活着。

我从未把心交付给谁。

我把我的心给了你。

你一声不响地把它带走了。一个把心丢了的人,怎么继续活着?你知道一片没了心脏的胸膛,是怎样一种空空荡荡的疼!

34

从太平间出来,我象具僵尸。

我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走在街上,头顶依然是一片桔­色­的暖光。在这片暖光里,在同样的地点,在几个月前,我和王林有一次关于“死约会”的争吵。那次王林真的跟我急了,我看着他一闪一闪的身影渐渐隐没在繁杂的灯海车河里,心里陡然有一种他会在我眼前消失的不祥预感。

而这种预感今天成了现实。

也许是冥冥中的劫数,也许是我当时心里那个不祥的闪念咒杀了他。

如果是后者,我是凶手。我是杀害朋友的凶手。我有些恍惚。

走到我和王林常去的那家小酒馆,我对老板娘指了指柜台上的一瓶白酒。

我­阴­郁的有些象死鱼般的眼睛翻了翻她,双手居然没有摸出口袋里的钱。

我懒得再找,顺手捋下手腕上的表,扔到柜台上,用牙齿咬开了瓶盖。

那凛冽的象火一样奇怪的液体,瞬间烧着了我的脚底。我蹒跚在行人稀少的路上,聆听着耳膜一阵强似一阵的轰鸣,好象也置身在­阴­间某个鬼城的街市。一阵撕心裂肺的孤独,瞬间占领了我躯体里脆弱的神经……

跨进“共沐云河”网吧那道不高的门槛时,我表演了标准的“狗吃屎”。

我用大脑里残存的一点意识用“一指禅”给zhijia敲了一封E-mail.

Zhijia你经历过生离死别吗?这年头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就他妈不叫活着。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活着还是死去哪一个更让我快乐。但是,让我活生生地痛苦可怕极了。

要么活着。

要么死去。

要么痛苦。

要么快乐。

活着吧。你好好活着吧!

你他妈千万要给我好好活着……

35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

护士告诉我已昏迷了两夜三天。

我问护士我怎么到的医院,护士说是一位小姐背我到的急诊室。她说我来的时候让人恶心极了,吐得那些酒气熏天的秽物把那位小姐的衣服淹了。

我问她那位小姐长得什么样,护士说她那天不值班,后来听别人说的。

我不知道那位小姐是谁,就对护士说:“如果那位好心人再来,请告诉我,我要谢谢她!”护士笑着说:“她看起来不象好心人,倒象跟您挺熟的,来过好几次了,另外还有一位小姐也来看过您三次,她们两个长得都挺漂亮。”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谁会这样关心我?

以前肯定是王林。

这两位女孩,无疑是苏楠和璇璇。

我对护士说:“我已经没事了,可以走了吗?”

“如果您觉得没事,随时都可以出院。”

我看了看身上的病号服说:“我的衣服呢?”

“那位小姐拿走了。”

“那我怎么走?”

“她肯定会给您送衣服来的。”护士话音刚落,苏楠和璇璇推门进了病房。

苏楠手里拿着我的衣服。

我估计在我躺着的这几天里,王林的追悼会肯定过了,但还是问苏楠:“追悼会过了,是吗?”

苏楠吃力地点点头。

“是你背我来的?”我又问。

“嗯!”

“你怎么不让我醉死在马路上?”我恶狠狠地喊。

“……”

“记得我去采访前特意嘱咐你吗?我说林子最近几天癔症,要你好好看着他,结果你他妈给我看没了!”我越说越有气。

“林子的死,纯属意外。”璇璇说。

“意外个吊!他要不他妈癔症会出意外吗?”我破口大骂。

“西门,苏楠姐和你心情一样,包括那些朋友,都很伤心。”璇璇说。

“伤心?我他妈现在就想知道,林子为什么会癔症,她把他怎么了?他们到底怎么了?”

“西门,我知道你们是可论生死的哥们儿,但有些事你还不知道,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我们先回去好吗?”苏楠说。

“你不说清我就不走!”

“西门,别耍小孩子脾气,苏楠姐还有一大堆事要处理呢?”璇璇劝我。

“处理什么?处理那个日进斗金的酒店?林子要不是因为那个酒店,说不定还不会癔症呢?”

“璇璇,西门现在心情不好,我们就多陪他会儿,酒店没什么事的。”苏楠对璇璇说。

“你们走吧,我现在看谁都心烦。”我有些挑畔。

二人站着不动。

“你们不走,我走。”说着,我窜下床来。躺了两天三夜,身上没有一丝气力,脚刚着地便一个趔趄。我硬生生把腿挺住,向楼下疯跑。

苏楠、璇璇和那位护士在后面紧追不舍。

我知道苏楠和璇璇不放心。

而那位护士是因为我还穿着医院的病员服。

我在楼下转过身,指着三个女孩恶狠狠地吼道:“你们谁也别追,谁也别跟,从现在开始,我他妈见谁灭谁——”

说完,踉踉跄跄走出医院。

夜里九点,街上正是人多的时候。

我神情呆滞地在人行道上溜达。

偶尔有迎面走过来的人都禁不住多瞄我几眼。

我知道凭我的神­色­和这身病员服,他们肯定以为我刚从­精­神病院偷跑出来。

两个牵着手的小女兵和我擦肩而过的时候,互对了一下眼神。我感觉她们会在我的身后回头看,突然转身做了一个比苦瓜还苦的怪笑。

果然不出所料,她俩猛地看到我的怪相,吓得“嗷”地一声撒腿就跑。

我有点幸灾乐祸,朝她们发泄似的大喊:“喂,就你们这胆儿,怎么保卫祖国呀——”

两位女兵瞬间没了人影。

我感觉没劲透了,索­性­绕小路去“共沐云河”。

我想和人聊聊。

随便什么人都行。如果不把心里的郁闷吐出来,我想我会疯。

36

聊天室里不太热闹。

我想最好能遇到zhijia,但是她不在。我象变态狂一样轮番对几个女里女气的id发了几句半­骚­不­骚­的话。她们正聊得起劲,对我根本不予理睬。

我心里悻悻地很不平衡,刚想对那位“白雪公主”再度发­骚­,突然一行耀眼的红字映入眼帘。我的眼睛瞪成铃铛,眼珠险些掉到键盘上。

zhijia进入聊天室并向所有人问好。

还没等我心情舒坦起来,zhijia已说了话。

zhijia:出事了,还是喝醉了???

朝鲜冷面:你是巫婆还是神汉?在N市?

zhijia:少贫!告诉我出事了还是喝醉了?

朝鲜冷面:二者皆有。你在N市?

zhijia:先说出事,再说喝醉。

朝鲜冷面:王林死了,死于车祸。

zhijia:哥们儿?

朝鲜冷面:比一­奶­同胞更甚。

zhijia:所以才劝我他妈的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我劝你?什么意思?

zhijia:忘了?看来真的喝多了。

朝鲜冷面:我在医院躺了两天三夜,刚出来,有些事可能不记得了,我们见过吗?感觉不会!

zhijia:哈!你发E——mail给我,问我经历过生离死别没,还他妈的让我好好活着:)

朝鲜冷面:真忘了,我让人背进医院的。

zhijia:人死不能复生,当心身体!

朝鲜冷面:现在我有把自己糟塌死的倾向!

zhijia:懂你的心情,这种经历我有过!

朝鲜冷面:安慰?

zhijia:不,我心情刚平静下来,一切都会过去。

朝鲜冷面:怕不行。这世上我只有他这一个朋友。

zhijia:我不是?

朝鲜冷面:你是吗?

zhijia:你说呢?

朝鲜冷面:还是你说吧!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说点高兴的罢。

朝鲜冷面:有吗?我想哭:(((

zhijia:你的歌词我好喜欢!

朝鲜冷面:我料到它的下场了。

zhijia:和我心里的感觉一样:)

朝鲜冷面:当然,这是我强项!

zhijia:歌词创作?

朝鲜冷面:不,研究女人心理。

zhijia:这么厉害:-P

朝鲜冷面:我后半辈子就靠这个活着。

zhijia:活吧,你他妈的好好给我活着:)

朝鲜冷面:又来了?我刚舒坦一点!

zhijia:对不起,说走手了:)

朝鲜冷面:今年寒假回N市吗?

zhijia:­干­吗?

朝鲜冷面:好象不­干­吗。问问!

zhijia:不回了,家里没人。

朝鲜冷面:没亲戚?

zhijia:没。

朝鲜冷面:没朋友?

zhijia:没。

朝鲜冷面:我不是?

zhijia:你是吗?

朝鲜冷面:你说呢?

zhijia:还是你说吧!

朝鲜冷面::)

zhijia::)

37

王林猝死给我带来的痛苦,无法用语言或者所有能替代语言的东西表达。直到现在,我仍不能理解死对活着的人的深刻含义。就象你珍视的一个宝物,明明紧紧握在你的手里,却突然神奇地无影无踪。

而我偏偏相信了这种魔法。

我坚信这件宝物还在,只不过它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或者高妙的手法暂时藏匿起来,如果你想找到它,首先要去破译这种力量或者手法的玄妙。

我有这个能力吗?

没有。

而我的痛苦就在于此。我的内心深处一直纠缠着一个结。我想,如果不是几个月前我心里突然浮上那个不祥的预感,王林也许不会在我生日这天遇难。

他在我最怕失去他的日子里消失了。

我的生日和他的忌日有关系吗?

也许有。

也许没有。

我说不清。

反正自从闯进这个陌生的城市,闯进他的生活,我充当了他生命的克星。

不管怎样,王林的死,让我领略到了没有朋友和失去朋友的不同。

没有朋友可以不去牵挂。

失去朋友却有了苦痛与悲伤。

有朋友和没朋友哪一个更让人快乐呢?

有朋友的时候你总怕失去,而一旦失去,你的心就象扎进一根钢刺,有一种酣畅淋漓的疼痛。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朋友?

譬如此刻的zhijia,她能够称得上是一位朋友吗?

尽管她除了没有和你对视着眼神,除了没有温柔地把一双小手真诚地放在你的膝上或者肩头,她几乎能给你所有现实中的兴奋、快乐和宽慰。

本是活生生的人,就这么隔了一个虚拟的空间,所有的一切竟变得虚幻起来。

如果有一天她也消失了,我会痛苦吗?

我想不会。

因为我不知道她消失在生活里还是消失在网络中。

直到现在,从失去王林的那一刻起,我发现我是那么如饥似渴地祈盼着友谊。

只不过我无法忍受这份网络的虚幻。

这种虚幻越模糊,我渴望探知它的意念就越清晰。

zhijia,开始在我心里形成一个谜。

38

zhijia:嗨!睡着了?

朝鲜冷面:谁肯呀?

zhijia:半天怎么不说话?

朝鲜冷面:胡思乱想呢,顺便猜个事儿!

zhijia:猜啥?

朝鲜冷面:猜你长得啥样。

zhijia:俗了吧!

朝鲜冷面:我想高雅,心不做主儿!

zhijia:当然是人样啦!你呢?

朝鲜冷面:比人好点!

zhijia:挖!观赏价值肯定高。

朝鲜冷面:当然,门票最不济也得一张50.

zhijia:那你发财啦!

朝鲜冷面:哪儿呀,全TM让老板揣腰包里啦!

zhijia:哈,你逗死我了!

朝鲜冷面:别说“死”,说它我跟你急!

zhijia:说走手了:)

朝鲜冷面:那就欢迎光顾了!

zhijia:等吧,有机会:)

朝鲜冷面:说真的,想过我长啥样没?

zhijia:想过:)

朝鲜冷面:说说!(并做正经状)

zhijia:小眼大鼻阔嘴窄腮,短眉毛,哈啦子老长老长——哈哈哈哈!

朝鲜冷面:得,这也算一回。总还没跑出人样儿,尽管有点冤枉!

zhijia:冤枉你了?

朝鲜冷面:旗杆旗杆!只不过很佩服你的胆量。

zhijia:啥意思?

朝鲜冷面:狠心糟塌一头正在痛苦中的少年狼啊!

zhijia:无齿!!!

朝鲜冷面:咦?你怎知道我刚抽了自己俩嘴巴?(满地找牙状)。

zhijia:好了,不给你逗了,看你渐渐开心,我也放心了,有空再给我写一首吧?

朝鲜冷面:写不了。

zhijia:为啥?

朝鲜冷面:对你了解不够,不知咋写了。

zhijia:舌头象弹簧。

朝鲜冷面:你弱我就强。

zhijia:写不写?

朝鲜冷面:­干­吗不写?但有要求。

zhijia:说。

朝鲜冷面:强烈要求加大见面密度!

zhijia:怎个密法?

朝鲜冷面:一周七次。

zhijia:我还上学不?四次!

朝鲜冷面:六次!

zhijia:三次!

朝鲜冷面:五次!

zhijia:二次!

朝鲜冷面:好,成交!不过是三次,嘿嘿!

zhijia::)

朝鲜冷面:笑啥?三次也太少了,要是我人和你在一起,24小时都缠着你,你睡着了我都不走!

zhijia:你想­干­吗?

朝鲜冷面:替你站岗。嘿嘿!

zhijia: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们约定都要开心好吗?无论以后发生什么事!

朝鲜冷面:我试试吧!

zhijia:不要试,现在就答应我。

朝鲜冷面:好的。

zhijia:击掌?

朝鲜冷面:击掌!

zhijia:啪——

朝鲜冷面:你的手好暖:)

zhijia::)

朝鲜冷面:晚了吧,学校会锁门的!

zhijia:呀,忘了,我得走了!

朝鲜冷面:我送送你!

zhijia:别送,路很近的。做个好梦!

朝鲜冷面:争取梦见你!

zhijia::)

朝鲜冷面::)

zhijia:88

朝鲜冷面:88

39

再去郊县采访的前夜,我到“沁园春”找了苏楠。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对王林的了解居然还不足九牛一毛。

当我以兴师问罪的口吻追问他俩到底发生什么事的时候,苏楠没有说话,从抽屉里拿出王林的遗物。

看到这些东西,仿佛又见到王林。

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我不敢看它们,就让她给我讲离开市里到王林遇难这两天的事。

苏楠说,那两天我俩一直在为谁辞职去打理“沁园春”更合适争吵不休。

我问苏楠是不是不相信林子,还是你有其它想法。

苏楠说,都不是,这事情坏就坏在我被肝癌吓怕了。前一阵林子总说肝区疼,我劝他做一次彻底检查,恰好医院有北京的专家会诊,没想到这个专家的助手害了他。

苏楠说,那个专家的助手错把别人的病理报告给了林子。林子这些天一直在医院照顾我爸,多少也能看懂上面的意思,回来以后就蒙头睡了。

我问苏楠林子死前知道那是一场误会吗?

苏楠遗憾地摇头。

苏楠说,林子­精­神恍惚地出去乱转,后来误走了快车道让车撞了。

我心里一阵紧缩,为王林的死不值。

我哭着对苏楠说,林子的父母住在哪儿,我要去看看他们。

苏楠说,林子这人很要强,总怕被别人瞧不起,其实他三岁的时候父母中煤气死了,他跟一个远房表叔长大。大学的时候他跟别人说住市里,其实他的家离市里足足有80公里。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有一次他说醉话,我才知道。他醒了之后我问他怎么回事,没想到他脸­色­大变,疯了一样从我身边逃开。

我问苏楠是不是林子有点自卑。

苏楠说,岂止是有点,后来林子一直躲着不敢见我。其实我怎么会瞧不起他呢?我一直很敬重他,不然也不会跟他在一起。

苏楠说着说着啜不成声。

我对苏楠说林子活着的时候有你这样一位红颜知己,也算没白活一回。

苏楠哭着说,我们的关系也许不象你想象的那样亲密,说句话你可能不信,林子从来没有吻过我。

我怀疑苏楠故意标榜自己纯洁,从而侮辱了林子,突然生出一股怒气。

我对苏楠说,你给我闭嘴,再说我他妈抽你。

苏楠没有理睬我,又说林子每次和我去你那儿的时候,我们那份亲密样子都是他故意做给你看的,从你那儿一走他连我的手都不敢拉。

我说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

苏楠说其实我和林子在一起的时候很为难。每次在你面前不得不和他配合,不过有一点我对得起林子,每次的卿卿我我都是发自我内心的。

苏楠说,如果我不追问他的那次醉话就好了,根本不会有这局面。我越是对他好,他就觉得是可怜和施舍。在他死之前,我和他一直在这种恶­性­循环中不能自拔。

苏楠说,林子为了掩饰自卑,在学校拼命交朋友,谁有困难他第一个冲锋在前,久而久之便在朋友中树立了威信。他每次听别人叫他一声林哥,幸福的跟什么似的。苏楠说,你的出现着实让林子快乐,那种快乐无法用任何一种东西表达,他不只一次地对我说西门这小子和他是几千年才修成的缘,他把你不仅当成亲兄弟,更让我吃惊地是他­干­脆把你当成他自己。他纵容你所有的缺点,他甚至快乐地接受你的惩罚和捉弄,他说他在你全然不知的情况下把身心给了你,象个无名英雄。苏楠说,因为他能感觉到你和他一样,也是一个有着深深的自卑的人。

我真听不下去了。

我在林子面前永远都是罪人。

我对林子的情感不过是他对我的万分之一。

我在心里说,林子,我何尝不是把你当成亲兄弟?我只有在你面前才象一朵花一样完全的开放,只不过我不知道你内心的痛苦,我把你当成了无忧无虑的快乐之神。

林子,因为你的宽容,我在你面前永远是一个自私的小人。

苏楠说,你不必自责,林子对你对我的感情都是甘心情愿付出的,他也很快乐。

我突然盯住苏楠的眼睛,沉声说,苏楠你说实话,你爱林子吗?

苏楠说,爱。

我说,能告诉我林子哪些地方值得你爱吗?

苏楠说,他的真诚。

我说,林子的真诚象孩子一样,恐怕今生今世我们也不能做到,比起他的心,我觉得我连毛发都丑陋、肮脏。

苏楠说,你想知道林子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我说,是什么?

苏楠不回答,起身从那些遗物中拿出一张卡纸。

卡纸上贴着我的黑白照片。

那是上个月林子亲手拍摄、冲洗的,他说要给我制作一个标准像,万一有天我当个市长、省长什么的用得着。

照片下面有一团乱糟糟的字,我看不清。

苏楠说,字是林子临死前闭着眼睛写的,当时我也看不清,就大声问他写得什么,他当时说不清话了,但还是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写的是“哥们儿,我他妈真想跟你一块儿活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的喉咙,“嗷”地一声哭嚎。

苏楠被我的哭声得更是流泪满面。

我颤抖着手在那些遗物里找出林子一张嘻皮笑脸的照片,捂在手里,感到一颗心燃烧得只剩下一团灰烬。

不知什么时候,我哭着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苏楠象一只猫一样偎在我的怀里,睫毛上一滴泪还未落下。我慢慢用左手食指把它从睫毛上粘下来,呆呆地看着。那滴泪晶莹剔透,没有一丝杂尘……

40

在我又回到那个郊县采访的日子里,除了工作睡觉,几乎用所有时间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个城市,还值得我留下来吗?

我把心一分为二,听着它们各持一辞的争吵:

离开这个城市,因为它不是属于你的!

为什么要走,这里曾有和你最要好的朋友!

只有离开才能忘掉失去朋友的痛苦!

忘掉痛苦意味着忘掉朋友,你能忘了王林?

那就一直痛苦下去?

不!不会的,我答应过zhijia,以后要快乐地活着。

网络上扯淡的话你也相信,真他妈小儿科。

网络怎么啦?zhijia不是人吗?

都他妈的什么时候了,还玩虚的,走了算了。

不仁不义;

你他妈说谁呢?

说你呢,怎么着?

你凭什么说我?

苏楠和璇璇都对你不错,你能一走了之?

那有什么办法,留下来更没意思。

你走了倒好,这下全他妈散了!

散就散吧,天下本来就没有不散的筵席,全当是他妈一场恶梦。

我怕我做不到。

那是你没种!

谁说我没种,走就走!

什么时候走?

让我想想。

嗨,你真他妈粘糊。

……

半晌,两片心同时骂我:你他妈到底想好没有?

我咬着牙说:想好了。

两片心同时问:怎么着?

我说:走,不辞而别,爱他妈咋着就咋着吧!

两片心同时说:行,你小子挺象西门庆。

自从有了这个念头,我开始收拾手边未完成的工作。

曾有一度,我想给苏楠写一封长信,说说对她和这个城市的感受。但转念一想,既然人都走了还留什么念想,说的再好也于事无补。

我也曾几次想去“沁园春”不动声­色­地见她最后一面,但我怕见了面会把自己的心思说破。至于璇璇,我和她八字都没一撇,就全当是一个没做成的梦吧。

1997年12月7日夜8点20分,我硬挺着胸膛走出电视台的大门口。

我礼貌地朝门卫笑了笑,在我记忆里我从未对他笑过。

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我身上带了三件值得一生珍藏和怀念的东西:一是王林送给我的手机,一是王林给我拍的那张照片和上面乱糟糟的字迹,一是王林嘻皮笑脸的遗像。

走在街上,我看着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心里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受。

我从来就不相信一个城市有好客或者傲漫之说,它根本不懂你的感受,你哭笑都与它无关。某一天一个人死了,它不会幸灾乐祸,某一天有一个人出生了,它也不会喜气洋洋。

人,除了对自己的心倾诉喜怒哀乐, 就是对朋友发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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