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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2.14

“事实上,我听了很久——我是说,从我知道你有这样一个节目开始,就每周听。”

“……”她有些错愕。

“不得不承认,”他说,“我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被吸引了。但我说不清究竟哪里,或者说,是什么吸引了我。但昨天我忽然意识到了。”

“?”

“你们可以对彼此那么坦诚,毫无保留,尖酸也好、刻薄也好,那恰恰表明你们信任对方——事实上,这是很多人——当然也包括我,所缺少的。”

梁见飞盘腿坐在床上,虽然眼前没有任何能够倒影的东西,但她知道自己在笑,忍不住的笑。

“你在笑吗?”池少宇问。

“啊……是的……”她诧异地张了张嘴。

他也笑了,笑声轻微而短促:“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一点也没变。”

“人是复杂的动物。”这句话是世纷告诉她的。

“谢谢你的提醒。”

“不客气。”

梁见飞忽然对池少宇有了新的认识,印象中那个曾经带给她快乐和痛苦的人渐渐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她成长的同时,也成长了的男人。

“所以,我真的没机会了是吗?”他问得坦然。

“我想是的。”

“好吧……”他听上去有些失落,但仍不失幽默地说,“但你要知道,你好不容易从一个陷阱里爬出来,最后也许又陷入另一个陷阱。”

她被他的说辞逗笑了:“说不定人生本来就是从一个陷阱掉入另一个陷阱。”

“……”

“对了,”她猛然想起自己打这通电话的目的,“我恐怕……不能来帮你的忙。”

“我猜到了。”

“?”

“那位作家毫不避讳地在直播时间大光其火,应该就是为了这件事吧。”

“嗯……”

“仪式改在下周三,那么……你会来吗?”池少宇的口吻终究变得落寞。

“会的,我当然要来。”

“……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

“因为我妈一直很想见你……”

听到他这么说,梁见飞伤感地捂住嘴,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感觉到自己平缓的心跳。

“好了,我还有事要做,下周见吧。”

“……再见。”

挂上电话,梁见飞独自坐在铺着羊毛垫的大理石窗台上,天气很好,太阳照在她肩膀上,温暖且真实。

项峰会是另一个陷阱吗?如果是的话,她该不该跳下去?

客厅里传来转动门锁的声音,是他回来了,手上像是提着很多东西,脚步却显得轻快。

“晚上做罗宋汤好吗?”他大声问。

“嗯!……”

“我买了新鲜的番茄和牛­肉­。”

“哦……”

“不过我怀疑番茄沙司可能不够了……”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大概是因为走进了厨房的关系。

梁见飞靠在墙上,看着窗外,怔怔地发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忽然感应到什么似地转过头,发现项峰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她,问:

“你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池少宇在电话里说,梁见飞和项峰总是能坦然地面对彼此之后,她却发现他们之间变得欲言又止起来。特别是,每次当她开完了小差回来,总会发现项峰正默默地注视她,然后在彼此感到尴尬之前,悄悄地走开。

池少宇是对的,但也不完全对。

她和项峰的确能够坦然地面对彼此,但相比之下,她是个一旦坦然就无法做到隐瞒的人,然而项峰可以,他来去自如,因为他早就习惯了隐藏自己。

她又想起自己曾参加的那场如同闹剧般的婚礼,最后大家才知道,一向沉默寡言的堂兄之所以逃婚,是因为他爱着别人,而那个人跟他一样……也是个男人。

她有很多年没有在家庭聚会上见到过堂兄,所有的亲戚都不愿提起他,就连他的父母都对他的名字讳莫如深。可是后来有一年过年的时候,那位堂兄竟带着他的“好友”大方地出现在聚会上,所有曾在背后议论过他的人,都一脸微笑,对于他、对于那位“好友”、对于他们,像是全不介意。

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动物,他们会对某一种新事物断然拒绝,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也有可能会全盘接受。她和项峰也是如此,从针尖对麦芒到怦然心动,到底花了多少时间?

然后,他们又能依靠这份心动走多久?

她感到茫然,但每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她又不由自主地让自己掉落得更深。

“在想什么?”项峰从背后靠过来,温暖的脸颊贴着她的,手轻轻搭在她的腰上,像是随时准备不安分地摸进她的T恤里。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抚着手臂。

“你思考时的样子让人感到害怕。”

“?”

“像是灵魂出窍。”

“我还以为你会说像是被‘催眠’了。”

“哦,”他侧过头看着她,一脸轻快地说,“那么下面就来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催眠’。”

说完,他的手真的开始不安分起来。

见飞很怕痒,大笑着想要躲他,却怎么也躲不开。

他忽然紧紧拥住她,吻她的耳朵,轻声说:“说不定,我真的被你‘催眠’了……”

她笑着别过脸去,不让他的下巴碰到她的脸,可是躲着躲着,她像发现新大陆似地说:“你的胡子呢……”

项峰抬了抬下巴:“你不是不喜欢吗?”

“……”她诧异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因为她知道,他很喜欢自己的胡子,比喝牛­奶­加苹果酱更喜欢。

“这样可以碰你了吧?”他用光滑的下巴磨着她的脸颊,眼神很温柔。

她仍然注视着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狠狠地击中了一般,忘记跳动。他真的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以及伪装,坦然面对她。她看到了与自己想象中如此不同的项峰,他固执已见,却会轻易地相信别人,他­性­格­阴­郁,却有着最单纯的微笑和眼神,他世故,但有时候也很天真,他用宽容的眼光看世界,却比谁都缺乏安全感。

他就是这样一个古怪却……独特的人,他跟她过去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让人不由地被他吸引。

可是,这样的他,为什么会爱上她?

出版公司的假期通常都会在元宵节后才结束,于是梁见飞发现整个二月,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被同一个人占据了。

“项屿打电话来,问我们晚上去不去他家吃饭。”项峰鼻梁上架着眼镜,满头乱发,从客厅走进卧室。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黑­色­圆领针织衫,手臂上的线条若隐若现。

“哦……”梁见飞坐在窗台上看书,视线摇摆,“那你去吧。”

他走过来,坐在她面前:“我们为什么不一起去?”

“因为……”她故作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去了我也要给压岁钱呢。”

他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语调中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失落:“你就是不想去。”

她无话可说,好像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尴尬,于是她微笑,期望用笑容掩盖一切。

可是项峰从来不吃她这一套,伸手狠狠地捏她的鼻子,直到捏红了,才满意地起身去回电话。

她合上手里的书,又开始发呆。她最近似乎爱上了在温暖的午后,在阳光的照耀下,坐在羊毛垫上发呆。这几天因为项峰在写作,她发呆的时间更充裕了。她从网上下载了所有她和项峰主持的节目录音,录入她的掌上电脑,悄悄地听。她忽然很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

噢,是的,这个从来没有说过爱她的男人,是如何爱上她的?

他们在节目中的每一次碰撞,都火花四溅,笑料百出。她甚至怀疑,每当自己坐在麦克风前,耳机里传来导播“开始”的声音,她就被某个生灵附身了,或者其实,她是“不跟项峰唱反调会死星人”……

唯独去年夏天的某一次,她意外缺席了,因为公司派她去出差,回上海的时候遇到了强台风,飞机不得不迫降某个小型机场,纵使Сhā翅也难飞。她从不听自己的节目,所以也从没想过要把那一期找出来温习,但在这样一个被阳光笼罩的下午,耳机里却传来了徐彦鹏温暖的声音:

“各位听众下午好,又到了本周的‘地球漫步指南’时间。本期节目由于客观原因,由我和项峰两人主持,梁见飞乘坐的飞机不知道被刮到哪里去了,所以如果有想转台的朋友,请自便吧。”

见飞不禁失笑,哪有他这样的主持人……

“那么,缺少了梁见飞,我们本周的话题只能是空缺。来聊点什么呢?……不如就聊聊天气吧。”

项峰轻不可闻地冷笑一声:“两个男人聊天已经够无聊了,你还要聊天气,嫌气压不够低吗?”

“好吧,”徐彦鹏像是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那么来聊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怎么样?”

“­性­吗?”

“别说得这么直白,会被上头警告的。我想说的是女人——男人最感兴趣的话题当然是女人!”

“……”

“我们都知道,你笔下出现过很多女人,其中的一部分即使是可怕的‘凶手’,却并不讨厌,甚至会让人有一种‘如果是我,也会甘愿为她这么做’的想法。所以,你真的认识这样的女人吗?”

“认识。确切地说,我们每个人都认识。”

“怎么说?”

“人是由很多个面组成的,我们习惯于展示自己的某一面,但这并不代表我们不具有其他的面。”

“具体点。”

“比如说,一个内向文静的女孩,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会变得强悍泼辣。每个人都有底线,一旦触及到了底线,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我是不是可以用这样一句话来总结你的意思:狗急了也会跳墙。”

“……也、也可以。”项峰的声音听上去非常无奈。

梁见飞坐在太阳低下,露出灿烂的笑容。

“那么……”徐彦鹏又说,“我们来举一个实际点的例子。比如见飞,你认为她是个怎样的人?”

项峰没有回答,而是反过来问:“那么你呢?你是怎么总结她的?”

“嗯……我觉得,”彦鹏顿了顿,“我们亲爱的梁见飞小姐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女­性­,聪明、善良、同时又思维敏捷……”

“她不知道正飘在哪里,不会听到的。”项峰提醒。

“哦,那么其实她很固执——不,是相当固执!坦率,但是言辞尖刻,对于看不惯或者无法苟同的人或事,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出言不逊。而且有时候,我觉得她很天真,根本与三十岁的女人不相符的天真!”

项峰低声笑着,任何听到徐彦鹏这番话的人都会笑的——除了梁见飞自己之外。

“该你了。”

“我嘛……”项峰像是有些犹豫,那种迟疑的语调听上去竟异常暧昧,“我觉得她是个矛盾但是……有趣的女人。”

“矛盾和有趣?”

“嗯。你常常可以在她身上看到矛盾的情况,就好像你刚才说她明明已经三十岁了,有些时候却表现得很天真,更要命的是,她本人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过,这也就是我之所以认为她有趣的原因。”

“咦……”徐彦鹏低吟着,像在思索,“我还以为你很讨厌她。”

项峰哈哈大笑,既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否”。于是徐彦鹏继续问:“对于这样一个‘女强人’,在哪种情况下她会表现失常呢?”

“我想……比如,现在?”

“哈!被颠簸的气流吓得脸­色­发白?”

“也许……”项峰的声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说不定,她正死死地抓着邻座秃顶老头的手,放声尖叫。”

“……”

“又或者是,抱着空姐大哭?”

“……”

“还是说,”徐彦鹏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吓得脸­色­发白,最后晕了过去……哈!越想越觉得最后一种的可能­性­最大。”

彦鹏正在等着项峰接话,但一直沉默着的他却忽然说:“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

梁见飞诧异地抚着嘴­唇­,节目是被硬生生打断的,照理说畅销书作家应该继续顺着话题嘲讽一番,最好再加一些充满笑料的人身攻击——反正她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无法还击,他还怕什么呢?

想到这里,她脑海浮现起那个因为暴风雨被迫停降的夜晚,说真的,她被吓坏了,但她并没有像徐彦鹏说的那样表现失常,她只是一直抿着嘴,紧张地看着窗外,直到飞机安全降落。当然了,她旁边坐的不是什么秃顶老头,空姐也没有在颠簸的时候到处跑动,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差别,不过气氛确实有些紧张。

下了飞机之后,所有乘客被安排在候机大厅里休息,等待续航的通知。身边的人开始打电话,她也不例外,第一通当然是打给父母报平安,第二通则是给电台编导的。然后她就坐下来开始看随身携带的书——或是一本杂志?记不太清了——总之,她庆幸自己至少有可以打发时间的工具。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手机响了,她看着屏幕,惊讶地发现,是项峰打来的。

“喂?”

说完这一句,她仿佛听到项峰在电话那头暗自松了口气。接着,他用一种调侃的口吻说:“你死到哪里去了?”

“某个离上海200多公里的地方。”她的语调也好不到哪里去。

“在机场?”

“……不然呢?!”

“今晚要住下了吗?”

“谁知道……”这个时候,她忽然感到有点泄气,“对了,你不是应该在直播吗?”

“没错。”

“那怎么还有时间打电话来气我?”

“嗯……”他顿了顿,像是想要掩饰什么,“现在是电话连线时间,整个银河系都能听到你的声音。”

“啊……”梁见飞懊恼不已,这家伙打电话来,一定是等着看她笑话的吧!

“跟听众们问声好吧。”他说这话时,有点硬着头皮的味道。

“大家好!我是见飞……”她也唯有硬着头皮问候。

“好了,再见。”说完,项峰就突兀地挂断电话。

耳机里又传来项峰和徐彦鹏的声音,梁见飞收回思绪,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出现在节目里,甚至,根本没有什么“电话连线”的环节……

项峰穿着夹脚拖鞋走进卧室,鞋底和地板碰撞出清脆的声音,见飞转过头看着他,他正在翻箱倒柜地找东西,过了一会儿,找到了,他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一抬眼,愣愣地问了一句话。

见飞的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她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说了些什么,她只是露出微笑,轻声说:

“谢谢……”

【婚礼意味着开始,而葬礼意味着结束,有的时候,却恰恰相反。

事物都有两面­性­,但我们常常被蒙蔽了双眼,只看自己想看到的,忽视了那被我们潜意识所拒绝的另一面。

人的确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非常复杂。我们永远无法真正、完全地理解其他人,也无法真正、完全地被人理解。

可是,我们不应该拒绝任何去理解和被理解的机会……永远不要拒绝。

Alpha】

【真心话大冒险】

十二(上)

【2.22 真心话大冒险

“只要如实回答21个问题,就能赢得50万美元”,听上去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但真正能够做到的人却寥寥无几,甚至有人只回答了几题就羞愧难当。这就是美国目前非常走红的电视真人秀节目“The Moment of Truth”——“真心话大冒险”。参赛者必须在数以万计的电视观众面前坦露自己的心声,那些人类内心最贪婪、最丑恶、最虚伪的一面都被展露无疑。

比如说,你有一位非常好的朋友,这位朋友醉心于当一名画家,但事实上在你看来他根本没有那种天赋,他的画都是狗屁、一文不值,你会为了赢得1万美金把内心的想法如实告诉他吗?或者,你的父母很平庸,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如果有人问你,你是否愿意和你父亲/母亲这样的人结婚,你会看着你父母的眼睛坦诚回答吗?抑或是,你已经有了所爱的人,但你还是“碰巧”遇上了一次“无伤大雅”的艳遇,你会把其中的细节向你所爱的人坦白吗?

要金钱?还是要隐私?使自己得到满足?还是伤害别人?这中间的孰是孰非也许可以讨论上整整一季,然而,一直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有些话,它不会伤害到别人,相反地也许会让生活变得更好,并且,如果我们说出这些话,就能够得到比金钱更宝贵的东西……

但奇怪的是,我们却从不说。

Beta】

项峰睁开眼睛,一些光线透过窗帘漏进房间来,他用手臂挡在眼前,马上又睡着了,直到客厅响起重重的关门声。

噢……梁见飞,你就不会把门关轻一点吗!

他躺了一会儿,发现睡意全无, 便坐起身,发了一会儿呆,决定先去洗澡。置物架上乱糟糟地丢了几件女式棉质T恤和背心,像是宣告除了他之外有另一个人出现在他的家里,可是牙刷、毛巾、洗发水,却没有多出一份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仿佛这里又只有他一个人。

他打开水龙头,等热水冲刷在浴缸壁上冒出热气,便躺了进去,思维如同旋转木马般转动着。

梁见飞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是他一直想问的问题,可是每每话到嘴边,又卡住了。以往争锋相对、言辞犀利的他们,最近颇有些偃旗息鼓的意思,总是小心翼翼地揣摩对方,却不得要领。

他们之间当然有激|情四溢的时刻,每一次他拥抱她、吻她的时候,都有一种强烈的想要时间停止的念头。这种感觉对他来说很陌生——尽管当然,他知道爱是什么,他知道男人和女人可能发生的所有的一切——但他总觉得不安,而又无可奈何。

过去的三十几年里,他花了很多时间研究人的内心,自以为那些被人追捧的畅销小说里的勾心斗角就是人心的全部,可是用在梁见飞身上,似乎完全发挥不了作用。或许,越是在意一个人,就越想了解她,越了解她,就越觉得无法了解她。

这是一个死循环,可以说它是狗屁,也可以说是真理。再简单的人,在某些事上,也会变得复杂起来。说到底,他只想知道,那家伙的脑子里是如何想的……

洗完澡,他站在镜子前刮胡子,事实上,他已经很久没看到不留胡子的自己。有多久?五、六年吗,还是更久……他之所以留着胡子,起因是某位朋友的一句话。这位朋友是个Сhā画家,叫做“老于”,比他年长几岁,有一双洞察力很强的眼睛,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老于看着他,惊讶地说:啊,没想到能够写出这么复杂故事的人,竟然长得这么温柔……

他一下子觉得很尴尬,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好在老于微微一笑,友善地握了握,没再说什么。从那以后,他就开始留胡子,这是一个秘密,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的秘密,可是他隐约觉得,老于知道,因为有一次他笑着对他说:就算留了胡子,也没办法掩饰你是个怎样的人。

他并不是要掩饰自己,只是觉得,就像老于说的,一个能够写出复杂、罪恶故事的人,不应该是温柔的,而是同样复杂、叵测的。好几次,他在心里坦诚地分析自己之所以会这么做的原因,最后觉得,这其实非常可笑,就好比青春期的男孩穿上父亲的行头,硬要假扮大人一样。他说不清理由,只是想要这么做而已。

项峰擦­干­脸,去厨房吃了些东西,然后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

让他吃惊的是,仅仅一周没有查看电子邮箱,新邮件竟然一下达到了三十几封,他点击打开,多半是各种相识的杂志社或者出版公司的编辑,有的向他约稿,有的问他是不是转型了。他觉得莫名其妙,便拨通了其中一个编辑的电话。

“Susan,我可以问问过去的一周里都发生了哪些事吗?”

“你指什么?”

“什么叫做‘如果你这里还有跨界或者玩票的作品,是不是也可以考虑登在我们的杂志上’?”他读她发来的邮件。

“哦,”Susan笑起来,“你那个爱情故事虽然有点稚­嫩­,不过我个人觉得还蛮可爱的。所以想说,如果你那边还有类似的作品,或者像是什么鬼故事啦,儿童文学啦,我都可以考虑帮你刊登。”

“等等,”他阻止了对方的滔滔不绝,“什么‘爱情故事’?”

“就是你最近刚在杂志上连载的啊,就是梁见飞公司办的新杂志……”

“……”他错愕地说不出话来。

“刚开始我也为你捏了把冷汗,因为这跟你以前的风格简直大相径庭,大家也都很纳闷,你怎么会写这样一个故事出来。可是后来汤颖的评论出来之后,我们就都明白啦,说实话,我觉得很可爱——尽管跟你的风格很不符,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

“汤颖?”

“你……不知道吗?”Susan终于察觉到他的愕然。

“是的,究竟怎么回事?”

“噢……汤颖——你知道的,就是那个书评人——她在很多人对你的连载表示质疑的时候,写了一个评论,你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标题是‘侦探小说家的跨界之作’之类的,总之,她一说这其实是个爱情故事我们就全都明白了……”

“好的,”项峰再次打断她,“谢谢。下次再联络。”

挂上电话,他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焦躁,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写的是彻头彻尾的侦探小说!就算恶评如潮,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说那是侦探小说,他根本就写不来什么爱情故事……

抱着这种郁闷的心情,整个下午他都没有心思工作,梁见飞的公司似乎还在半休假状态,所以下午她很早就回来了。

“你……为什么一脸被人甩了的表情?”她像是觉得很好笑。

“你不会明白的。”项峰坐在沙发上,频繁地更换电视频道。

她瞪大眼睛:“该不会……你前女友真的带着儿子找上门来了吧?”

他很想瞪回去,但望着她那张“震惊”的脸,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她说的一遍,她蹙了蹙眉头,问:“那么……你为了这件事很生气?”

“不,”他摇头,“生气谈不上,再说我没理由对任何人发火,如果真的有人做得不够好,那个人也应该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梁见飞一言不发,只是微笑。

“可是,”项峰叹了口气,“一个侦探小说家的作品,被误以为是爱情故事……这难道不是一件足以让人感到挫败的事吗?”

她在他身旁坐下,靠在沙发背上,用手撑着脑袋:“嗯……但是,你不觉得,这对你来说是一个很好的结果吗?”

“?”

“因为你避免了被舆论评论说你写得不好的情况,也许这一次你的确写得不够好,可是如果大家都以为这是爱情故事,那么你的职业生涯中就不会有这个败笔。”

项峰看着梁见飞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问:“什么意思?”

“啊……我不是说你写得不好,并不是真的说这是你的一个‘败笔’……”

“我不是问你这个。”

她也看着他,表情渐渐严肃起来。

“梁见飞,”他用一种侦探小说家特有的口吻说,“你知道这件事?”

“……”

“……”

“事实上……”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这个书评是我叫汤颖发的。”

“为什么?”尽管隐约已经猜到了,但项峰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

“因为……因为我不希望你受到抨击。”

“哈!那么你宁可我被误解?”

“但……这个结果一点也不坏。而且你的小说里确实有爱情故事的成份……”

“那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想的?”

“……没有。”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梁见飞,我现在开始有点生气——不,是很生气!”

“……”

“我无法想象,你竟然……竟然还认为自己做得对!?”

“……”

项峰就这样一脸愤懑不平地站着,以为梁见飞会一直沉默下去直到彻底爆发,或者­干­脆一声不吭地走进浴室关上门,但令他讶然的是,她竟抬起头,诚恳地说:

“好吧,如果我当时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不会请汤颖发表什么书评。对不起……”

项峰眨了眨眼睛,原本已经准备好要在发作时用的那些台词全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挤不出来。他下意识地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抱胸,想要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他叹了口气,伸手捏住她的脸颊:

“梁见飞,你就是被派来专门跟我作对的是吗?”

她抬眼看他,不知道是因为脸颊被他捏着的关系,还是说她根本就在偷笑,总之,她的嘴角微微上扬,连眼睛的轮廓也变得很细。

这天晚上,他搂着她看窗外的烟花时,问道:“我下午口气那么差,你一点也不生气吗?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地跟我大吵一架。”

“怎么,你希望跟我大吵一架?”她的脸在五光十­色­的映衬下显得很明亮。

“那倒不是……”

“这只是工作。我是编辑,你是作家,就这么简单。”

他苦笑:“看来我低估了你。”

她回头瞪他,表情带着得意:“什么是工作时间,什么是私人时间,我还分得清。”

说完,她转回头,继续看烟花,表情是带有孩子气的专注。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你就这么有自信,我不是以……其他身份在骂你?”

“其他身份?什么身份?”她问得毫无戒心。

“……”他扯了扯嘴角,“算了。”

过了一会儿,在远处沉闷的爆竹声中,项峰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梁见飞,你爱我吗?……如果我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么你呢?”

他可以感觉到贴着他胸口的她的身体忽然变得僵直起来。

玻璃浅浅地倒映出她脸上的表情,像是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或者,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

他伸出手指,在映着她脸孔的玻璃上轻轻划动,仿佛要在上面画下她的轮廓、她的眼睛、她的嘴­唇­……

他笑起来,透过玻璃的倒影看她,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

“算了。”这句话听上去有点苦涩,但奇怪的是,他觉得自己的表情从来没有这么温暖过。

从来没有。

第二天早晨,项峰依旧是被梁见飞关门的声音吵醒的,不过这一次她其实关得很轻,生怕吵醒他似的,但他……还是醒了。

他洗澡、刮胡子、吃早饭,跟昨天一样,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十一点,他开车去梁见飞办公室楼下,打算约她吃午饭,然后一起去电台直播。车开到停车场,远远的他就看到梁见飞上了一辆车,坐在驾驶位上的男人他认识,是池少宇。

他坐着,木然地看着那辆车转弯、经过他眼前、然后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久,项峰降下车窗,从置物箱里找出半包烟,点了一支,抽起来。他曾经是个烟鬼,但是后来戒了,没有人叫他戒,只是因为他不喜欢被控制的感觉,他不喜欢被任何人、事、物控制,或者准确地说,他痛恨依赖。他的意志力很坚定,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感到吃惊,原本一天要抽两包烟的他,竟在半年时间里完全戒了,不是一支也不抽,而是他可以自由控制自己的意志力,不会为烟瘾所屈服。

可是现在,他又有一种被控制的错觉,总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牵动他,那种力量,叫□情。

他的笔下有过很多爱情故事,不过当然,在他的小说里,爱情永远不可能是主角,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所以就算再回肠荡气、曲折离奇,那也只是故事。他本人基本上也没经历过什么刻骨铭心的爱情,或者他本来就不是那种会把感情放在重要位置的人,他出自一个由破裂婚姻导致的破碎家庭,所以对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认识过于世故,总是抱着宁缺毋滥的态度。不能说他从来没有对爱情抱有什么幻想,年少的时候当然有过,可是随着时光的推移已经变得很少了,甚至完全消失殆尽。

直到,梁见飞出现在他面前。

他起初不觉得那是爱情,他认为自己只是对她感兴趣罢了,不是男人对女人,而是单纯的人与人之间的兴趣。可是感情一旦在心中萌芽,就像慢­性­毒药一样,当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他小心翼翼,得到了她,但又不确定,不敢确定,无论是她,还是他自己。但昨晚当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毫无疑问是爱她的——是男人对女人的爱——尽管没有小说里那么荡气回肠、曲折离奇,但他无疑是爱她的。

这种爱跟十几岁的时候不同,并不是浮于水面,而是沉于湖底。

所以,梁见飞就像烟,只不过,是一支戒不掉的烟。

十二(中)

“嘿!嘿!嘿!各位收音机前的听众朋友们你们好吗?我是徐彦鹏——我、又、回、来、了!”

项峰抬起头,向身旁这位搭档投去了注视的目光,这目光中包含了很多内容,不解、错愕、无奈、习以为常……仿佛用一百个光怪陆离的词语来形容也不为过,并且他觉得,坐在彦鹏另一边的梁见飞也有同样的想法——因为她正对前者投以同样的目光。

“趁着农历新年的假期,本人决定出门去银河系旅行,但没想到我一离开地球,火星就撞上金星啦!”徐彦鹏耸起眉毛,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你这是什么逻辑,”梁见飞好笑地瞪他,“火星撞金星跟你离开地球有什么关系?”

“你没听过一句话吗?”

“?”

“一个不想当厨子的裁缝不是好司机。”

“……”

“世间万物都纵横联合,厨子和司机看似没有连系,但其实两者之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油。”徐彦鹏举起食指,言之凿凿。

“……”

“厨子要工作,离不开食用油;司机要工作,离不开汽油。因此如果这个裁缝不想当厨子,那么他也当不了司机。火星和金星也是一样,它们按照各自的轨迹运行,可是一旦失去了某样东西,它们就会相撞,甚至爆炸。”

项峰抢在彦鹏即将发出那一连串描述爆炸的象声词之前问:“失去某样东西?”

“调和剂啊,”后者笑嘻嘻地说,“举个例子,A和B是仇人,但是他们都能与C很好地相处,所以A、B、C在一起的时候,C可以夹在中间保持一种平衡。可是忽然有一天C离开了,那么A和B势必要反目,就这么简单。”

项峰挑了挑眉,靠在椅背上看着他,冷冷地说:“我记得你刚才说的是有关于行星,而不是什么ABC。”

“啊,抱歉,只是举个例子,所以我们还是回到火星撞金星这个话题上来吧,”彦鹏微微一笑,“相信经历了那一场‘浩劫’的听众不在少数,因为我的公众邮箱都被挤爆了。真奇怪,发生这么劲爆的事,被轰炸的不是‘火星’和‘金星’,而是我这颗‘冥王星’——真的很奇怪!”

“……”

“你们沉默,是代表知道自己做错事了吗?”他调侃道。

“不是,”梁见飞回答地爽快,“是在等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

“……好吧,今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我们的节目终于开通了现场互动的环节。也就是说,听众朋友们只要发送‘DQMBZN’加你们的留言到12345678,我们立刻就能在短信平台上看见,这也是一种时下电台节目流行的交流方式。”

“非常冗长的留言前缀……”见飞忍不住说。

徐彦鹏没有理她,而是转向项峰:“那么,接下来可以开始今天的话题环节了。”

“事实上,”项峰缓缓地说,“今天我并没有准备奇闻轶事。两周前节目编导通知我们说,今天会开通短信平台之后,我就决定把这周的直播时间留给大家。”

说到这里,他转头看了看两位搭档,才继续道:“我们本周的话题是……‘真心话大冒险’。”

徐彦鹏和梁见飞忍不住各自发出讶异的声音,对他投来注目礼。

他却没有去迎接他们的目光,而是娓娓说道:“游戏的规则很简单,被提问的人必须回答真心话,如果不愿意回答,就要受到惩罚。惩罚的内容由提问的人决定,所以如果收音机前的各位有任何问题想要问我们,都可以把内容发送过来,当然记得要注明惩罚方式,我们会挑选有趣的问题询问彼此。在那之前……先来听几首歌。”

通常这个时候,徐彦鹏已经开始点击播放歌曲了,但此时此刻我们的当红小生却双手抱胸,饶有兴致地说:“我倒觉得,与其听无聊的歌,还不如由我们率先开始这个游戏比较好。”

“?”

“我们分别想一个问题,来问另外的两个人,当然惩罚的方式也由自己决定,你们觉得怎么样?”

项峰望着梁见飞,发现她眼底有一丝犹豫,于是故意说:“好啊。”

梁见飞没有反驳,最后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么,我先来,” 徐彦鹏的眼里有跃跃欲试的光芒,“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们很久了,那就是:如果除你之外的本节目的另两个主持人同时掉进海里,你会先救哪一个?至于惩罚——”

“他。”

“她。”

项峰和梁见飞不等他把惩罚说完,就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我?”徐彦鹏倍受打击。

“女士优先,”项峰忍住笑,故作严肃,“你知道,在危险的情况下,我们总是要最先帮助­妇­女、老人和孩子。”

“那好吧……但见飞呢,项峰不是你的仇人吗?”

梁见飞张了张嘴,像是很为自己刚才的脱口而出感到懊悔:“因为……因为……”

“这个游戏只是要你回答‘真心话’,并没有要求你对真心话作出合理的解释。”项峰适时为她解围。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烦躁,难道要她坦承这段关系有这么难?

徐彦鹏挫败地叹了口气,说:“那么……接下来轮到见飞提问。”

“为什么是我……”

“因为‘女士优先’。”也许因为不满于掉进海里的时候先被救上来的是她,所以彦鹏有点怪腔怪调。

“……那好吧,”见飞想了想,才说,“我先说一下惩罚,惩罚是……吃一碗带葱的小馄饨。”

听到这句话,项峰不禁抬头看着她,但她并没有看他,像是故意躲着他的目光。

“这是惩罚?”彦鹏瞪大眼睛,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你知道刚才我要求的惩罚是什么吗——舔我们广播大厦内任意一个马桶圈的内侧。”

“……”项峰和见飞不约而同地对他投以嫌恶的目光。

“那个,我的问题是,”梁见飞抓了抓头,继续说,“女人在你们的心目中,究竟是怎样的?”

项峰双手抱胸,沉默地思考这个问题,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徐彦鹏维持着与他相同的姿势,甚至连表情也应该是相似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要知道男人常常都在讨论女人,女人的脸蛋、女人的身材、女人的­性­格,男人只要一聚在一起,话题无非就是吃喝玩乐、女人和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彦鹏若有所思,“我还是愿意吃带葱的小馄饨。”

“有这么难回答吗,还是说,男人心目中女人就是恶魔的代名词?”梁见飞吃惊地打量他们。

项峰露出一抹,不晓得算是苦笑还是什么的笑容,凑到麦克风前,低声说:“女人呢……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你可以在她们的身上同时看到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比如感­性­和理­性­、热情与绝情、温柔与冷漠、善良与邪恶、或是……坦白与隐瞒。”

“……”

“对于男人来说,女人就像是外星球来的,他们很难弄清楚女人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前一秒她们还可能爱你爱得要死,下一秒就可以毫不犹豫地离开你。女人就是这么莫名其妙的生物,有时候简直不可理喻。” 说到这里,他感到彦鹏和见飞对他投来的两种寓意不同的目光,前者是一种赞同和赞许,后者则复杂得多,包含了许多互相矛盾的情绪。

“可是,正是因为彼此如此的不同,男人和女人才会互相吸引。男人之所以对女人感兴趣,并不止是因为女人可以满足他们的­性­&欲——当然,我不得不说,这一点也很重要,人的欲望原始而直接……还因为,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说,女人都让男人觉得是一团谜,很难解开但又很想要解开的谜……”他微微一笑,充满了磁­性­的声音回荡在电波中,“所以,即使对男人来说,女人很难理解,但他们还是愿意花时间去做这件事。我说的‘时间’也许很长很长,甚至于有的男人一辈子都不知道枕边人在想什么,可是我觉得,只要他认真地想要那么做……就足够了。”

他往椅背上靠了靠,表示发言结束。一转头,徐彦鹏和梁见飞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耳机里长时间地充斥着节奏明快的背景音乐,这种情况很少有,至少,在徐彦鹏在的时候,从没发生过。

“听到你这样说,我忽然觉得……”彦鹏不敢肯定,但又不吐不快,“你是不是爱上了什么人?”

越过徐彦鹏的肩膀,项峰看到梁见飞悄悄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不自觉地苦笑了一下,说:“别忘了,你的题目已经问过了。”

“……好吧,”彦鹏耸肩,“最后我们来听听大作家会提什么问题,我希望不会让人觉得太无聊,像是‘你最近读了一本什么书’之类的,尽管我个人认为他很有可能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并且如果答案不是他的书,他就要借机大发雷霆——可是我必须要替听众们说,谁要听这个啊!”

项峰用手指敲击桌面,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于是徐彦鹏忍不住再三确认:“你准备好了吗?千万不要问那么无聊的问题哦,我已经有两、三年没有看过书了,所以你要是冷不防问这样的问题,我会答不上来。”

项峰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稿纸,事实上,那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但他却像是在读着隐形的文字:“我的问题很简单,就是……你有没有曾经跟一个你不爱的人上床?”

他这个“简单”的问题一问出口,四周就变得鸦雀无声,但他却仍自顾自地继续道:“如果不愿意回答,那么惩罚是,今天晚上你必须跟那个人坦白。”

耳机里又是长时间的背景音乐,过了差不多有十几秒的时间,徐彦鹏才大喊:“项峰!你也、你也……太狠了吧!”

他耸了耸肩:“你不是让我不要问无聊的问题吗。”

“……噢,事实上,我忽然觉得,读书真的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你如果想要改问我上一本读的是什么书,我也很乐意回答。”

“不要,”项峰面无表情地拒绝,“谁要听那个。”

“……”

他不着痕迹地打量坐在直播台另一边的梁见飞,她看着他,在徐彦鹏的叫嚣声中安静地看着他。她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他不是很确定,那是否真的是微笑,就好像他无法确定她对他究竟抱着怎样的想法。或许,那微笑背后,是一种痛恨,又或者,那根本就不是微笑,而是人类灵魂最深处的嘲笑。

他很清楚这问题意味着什么,也许,这根本就是他在自取其辱。可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现实妥协,父母离婚时如此,怀才不遇时如此,被人背叛的时候也是如此——说不定,这也是他之所以爱上梁见飞的原因——因为她也是一个不肯对现实妥协的人。

“没有。”

梁见飞的声音并不大,但却足以盖过所有的喧嚣,至少,在项峰听来,那两个字温柔且异常清晰。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徐彦鹏还在说着什么,但他根本没听到,他只听到自己的声音说:“谢谢。”

这天晚上回到家,梁见飞摸索着要去打开客厅的灯,项峰却抓住她的手,低下头吻她。这不是成年人那种,发乎于情、止乎于理的吻,而是……十几岁少年人般迫切、激荡的吻。

梁见飞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来,甚至开始挣扎,他抬起头,借着窗外的光亮看她的脸,她的表情也不像是三十岁的成熟汝人,而像是被吓坏的十七八岁的小女孩。他笑起来,发自内心的笑,然后在她还没有回过神来的时候,又低头吻住她。

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摸索着,他说不清楚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也许就像他自己说的,是人类最原始而直接的欲望。他用一种近乎粗鲁的方式把她推倒在沙发上,然后开始扯她的衣服。

“项峰……”她来拨他的手,呢喃不清地说,“我冷……”

他还是吻她,没有给她一点空隙,但手却在茶几上摸索着,直到找到了空调的遥控器,按下按钮。

她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推开他,他又扑上去,她再推,他还是不依不饶。

“项峰!”梁见飞哭笑不得,手和腿已经没了力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他不回答,在昏暗中抓着她的手指,亲吻它们,然后又吻她的脸。

也许是房间开始变得暖和,又或者是他的吻让她原本僵硬的身体变得柔软下来,当她不再试着抗拒他的时候,他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发现她也在看着自己。事实上,他们并不能很分明地看清彼此,昏暗中,有现实、也有想象。

梁见飞忽然吃吃地笑起来,伸出手指从他的额头滑到下巴,动情地说:“原来,你认真起来是这个样子……”

听到这句话,他心底某一个曾经冰冷的角落,忽然就被融化了。

十二(下)

“所以……你不介意我改动你故事的结局?”导演缓缓吐出烟圈。

“不介意。”项峰耸肩。鼻腔里充斥着烟草燃烧后的味道,他看着红­色­的烟头,心想这一定是某一种口味很重的进口烟。

“真的?”

“真的。”

“太让人意外了。”

“为什么?”他不解地苦笑。

“我们不是第一次合作,还记得前年圣诞节的那出话剧吗,我只想要在某些场景加一两句话,你都狠狠地拒绝了!”

“我想……我是怕你剧透吧。”他还是苦笑。

“没有的事!”导演把烟头往烟灰缸里戳了几下,“说实话,开会之前我就编剧反复讨论了很多次,就怕你反对。”

“我从来不会毫无理由地反对。”

“哈!这就跟我听到我老婆说‘我从来不会无理取闹’一样——”导演倏地住了嘴,最后那两个字十有八九是“可笑”。

“那么你希望我拒绝你?”他故意板起脸来。

“啊……不、绝不是这个意思。”导演连忙摆手。

会议结束的时候,导演看着项峰,有点迟疑:“我总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哪方面?”

“这个……也说不上来。”

项峰挑了挑眉,用一个淡淡的微笑带过。

坐上车,他习惯­性­地打开收音机,看着仪表盘上的时钟,10:45,此时此刻,梁见飞在做什么?

在……哭吗?

他靠在驾驶座的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方向盘。昨晚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她最后还是拒绝他了,因为——

“你忘了吗,我明天还要去参加葬礼,我希望我能怀着一颗毫无杂念的心去。”

他不禁想:所以,他的吻、他的抚摸、他的拥抱会让她心有杂念吗?

于是他们平静地躺在床上看窗外的灯光,聊天,然后渐渐睡去。

今天早晨,她很早就离开了,也许还不到七点,谁知道呢,他睡着了,一点也没有被吵醒。他知道葬礼是十点开始的,看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又开始不安……好像心里刚刚开始变得温暖的部分,又有点让人无法确定。

他坐在车里安静地抽完一支烟,那是最后一支,他把空的烟盒揉烂之后丢在置物槽里,然后启动车子上路。

连续的一周晴天之后,天气开始变得糟糕,乌云笼罩在城市的上空,雨淅沥地下着,很细碎,打在挡风玻璃上密密麻麻地让人心慌。项峰用雨刮器刷了几下,视线还是有点模糊,被丢在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忽然响了,他连忙拿起来,按下按钮。

“项峰?”电话那头是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声音。

他一心一意地以为是梁见飞打来的,所以不禁愣了一下。

“我是汤颖,还记得我吗?”

“……记得。”

“那就好,”她说,“你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好吧,的确有一点。

“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

“有关于……那个书评。”

“啊……其实你用不着这么做——”

“——别误会,我本人一点也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

“是梁见飞硬要我来跟你打一声招呼,她觉得自己做错了,所以央求我打电话给你的。”

“……”

“那么……你们是不是因为这件事吵架了?”

项峰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才是你打电话来的目的。”

“?”

“我猜,她对你说了些什么,你心里有些疑问或是怀疑,但你不愿意去问她,又或者是因为她口风很紧,什么也不肯说,所以你想了个办法,来套我的话。”

“……”汤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受挫,“你真是个可怕的男人。”

“……过奖了。”

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见飞根本就不是你的对手。”

项峰苦笑,有些毫无疑问的理论,用在一对恋爱中的男女身上,却恰恰相反。就好像他和梁见飞,赢得胜利的,常常是毫无心机的她。

“不过,”汤颖又笑着说,“我觉得你也未必占得了上风。”

“……你很聪明。”

“过奖了。”美人似乎很高兴。

“……”

“那么,你已经回答了一些我的疑问,我的目的达到了,所以理论上我应该挂电话了。”

“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汤颖顿了顿,像是在思考。

“?”

“实际上,”她一鼓作气,“我觉得你很有写爱情故事的天分。平淡里夹杂着汹涌澎湃,悲伤和绝望中又带有一些希望……你真的不考虑转型吗?”

“谢谢你的好意,”项峰回答得僵硬,“不过我想我该挂电话了。”

说完,他连“再见”也没有说,就按下了挂机的按键。

电台里正在播放徐彦鹏的另一个节目,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听,好像跟原声总有点区别:“最近我被一件事困扰着。我的两个朋友,他们变得很不对劲,我想问,但又怕万一不是我想的那样,会很窘迫。收音机前的听众们给我出出主意吧……”

雨渐渐小了,项峰关掉收音机,驶下高架路,转了几个弯,驶进公寓的地下车库。他没有看到梁见飞的车子,说明她还没有来。葬礼还没有结束吗?还是……她正在别的地方?

从车库到顶楼的电梯里,他一直不停地胡思乱想。

项屿曾经对他说:“其实你比我更没有安全感。”

他没有承认,也不否认。其实他知道,项屿说得对,只不过他一直没有正视这个问题,或者说,他一直倔强地不肯承认。

他在节目中说女人身上常常有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事实上,他也是,只不过他不肯表露而已。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门向两边退去,他双手Сhā袋走出来,一抬头,愣住了:“你怎么……”

原本蜷缩在墙角的梁见飞站起身,低着头不看他。

项峰越发被一种不安的情绪困扰,但他还是镇定地从口袋里摸出钥匙,边开门边问道:“我没在车库看到你的车。”

“嗯……”她的鼻音很重,“我坐出租车来的。”

他打开门,让她进去,然后反手关上门。她的黑­色­皮靴上都是泥和水渍,局促地在鞋柜前的地毯上擦了擦,开始换拖鞋。因为天空很灰暗,所以即使是中午时分,整个客厅也显得很光线不足,项峰打开空调,拉上窗帘,然后开灯。客厅一下子明亮起来,梁见飞还是低着头,没有看他。

他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那头有点凌乱的及肩短发,温柔地说:“怎么了?”

她吸吸鼻子,不说话。

他伸手拨掉她额前的刘海,这才发现她的眼圈很红,红得吓人。

项峰轻轻地叹了口气,很想拥抱她,但又觉得自己无法这么做,因为此时此刻,她是这么的……不同,让他害怕自己的任何一个行为都会让她爆发。

“我觉得很难过……”她轻声说。

“我知道。”他唯有安慰她。

“是不是当我们发现有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都会很难过……”

“是的,”他吻她的额头,“也许……”

她呼吸着,气息是颤抖的:“我其实,早上去的路上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可是我一点也不觉得悲伤。但当我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就……开始掉眼泪。”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拍她的背,等她说下去。但她却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怀抱,转身走到落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看着这座乌云密布的城市。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就是……当你觉得某个人是理所当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你不会去想如果再也见不到他(她)会是怎样的情景。”

“……”

“或者说,当某个人理所当然地出现在你的生活中,你不会知道如果有一天他(她)不见了,消失了,那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

“我以前常常在想,人总是到了失去的时候才知道珍惜,这究竟是因为我们不知道自己的感情有多深呢,还是只是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

“我跟池少宇谈了很多……”

“?”项峰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这么开诚布公地谈过,”她看着远处,目光显得空洞,“奇怪的是,竟然是在他妈妈的葬礼上……”

“……”

“我们谈到过去单纯的爱情、脆弱的婚姻,还有分开之后的种种……我忽然意识到……”

“……意识到,你还爱着他?”

他的口吻是如此地平静,平静到……连内心也在颤抖。也许,这就是他一直感到不安的原因,几年之前,在他还没有遇到她之前,她曾经属于另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没有错过她,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准确地说,她还是她,倔强不服输的本­性­,飞快旋转的头脑,善良却不温柔的内心。也许他们还是会相遇的,还是会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并且,他还是会爱上她……但不同的是,她属于另一个人,那么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交集。

他并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但他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他们没有离婚,如果他们还是相爱的,那么他还有没有机会?

他没有想过答案,他理智地告诉自己,这都是空谈,因为事实是,他们离婚了。

最初他对于那个男人很好奇,因为他想不出梁见飞会爱上一个怎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能够容忍她。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就开始嫉妒,没有任何理由和原因的嫉妒。

他看着她,觉得她像是站在温暖与冰冷相隔的地方,一边是橘­色­的灯光,一边是黑白的天空。

梁见飞转过身,错愕地说:“不!……我忽然意识到,我爱的是你。”

“……”他比她更错愕。

“这很……古怪,”她的眼睛还是很红,连鼻子也是,“当我发现池少宇背叛我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分手,可是我还是决定忍耐,直到我实在无法忍受。可是我试着想象如果你背叛我——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可以背叛我——我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不能失去你……”

她抓了抓头发,有点语无伦次:“并不是我不爱池少宇……啊,也不是说我爱他,当然我曾经很爱他……我不是拿你们作比较,我只是……只是忽然醒悟,你对我的意义。就像我刚才说的,当你这么理所当然地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的重要­性­……但是,我、我……”

项峰走过去抱住她,吻她冰冷的脸颊:“好的,我都知道了。”

“你真的明白我要说什么?”她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有泪水也有……倔强的坚定。

“是的,我明白,”他说,“我爱你……”

然后,他露出淡淡的微笑,只是淡淡的,不是欣喜若狂,但他知道,此时此刻,他比谁都快乐。

【爱,不是一出电影,不是一顿饭,不是一句誓言,更不是一个亲吻,而是人内心深处不灭的欲望。想要看着他(她)的眼睛,想触摸他(她)的头发,想知道他(她)做梦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想在世界末日那一天也能牵着他(她)的手,想明白他(她)为什么笑、为什么哭,想付出也想索取,想了解他(她)、理解他(她),想拥抱他(她)的同时也被他(她)拥抱……

可是爱,如果只看到欲望,又显得太狭隘了。忍耐、坚持、困顿、沉默、释怀,当然,还有妥协。不是对爱情妥协,而是对你爱的那个人妥协。

说出真心话本身就是冒险,爱上什么人也是一种冒险,然而人想要得到渴望得到的东西,总是需要冒险的,即使最后真的一无所有,可是至少我们努力过。

Beta】

“可以问问你们现在进展到哪一种程度吗?”项屿冲­奶­粉的手法很娴熟。

项峰敷衍地扯着嘴角:“不想让你知道的程度。”

项屿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你生活中都没有女人,所以现在我有点不习惯。”

“没有人要求你习惯。”

“哦,我的意思是,以后我不能随便开你家的门,也不能半夜三点打电话给你,或者周末无聊的时候约你出去喝花酒。”

“……就算我没有女人,也不会允许你随便地开我家的门,或是三更半夜打我电话,更不可能跟你去喝花酒。”

项屿停下手上的动作,看着他,然后笑起来:“哥,你变得比以前可爱了。”

二月的最后一天是周日,项峰的工作日历上记录了这一天他有一个座谈会,会议是在某酒店举行的,议题当然跟小说有关。他吃过午饭就出门了,天气并不好,下着冬天特有的那种冰冷的细雨。到达会场的时候,他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分钟。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他在台上找到了写有自己名字的座位,台下的位子差不多被占了一半,下雨天能有这样的上座率已经是一件难得的事。他坐下,双手抱胸,习惯­性­地翘起腿,开始沉思。

他有一段大约十分钟的讲话,是关于他很喜欢的某位作者的作品,剩下的五十分钟里,他纵容自己做一切跟座谈会无关的事。比如回忆昨晚电视节目的场景,悄悄打量周围所有人的皮鞋,或是用视线在台下的人群中搜寻着……直到提问时间开始。

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过后,话筒被递到一位美人手里,她一下子就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项峰的。

“最近有评论认为你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是非常有趣的爱情故事,请问你本人是怎么看的?”

汤颖的五官拆开来看很­精­致,但合在一起却给人以锐利的感觉,她乍一看跟某人并不像,可是仔细看,又觉得眼睛里那股倔强的劲头很相似。

“我认为,”项峰不慌不忙地说,“那纯粹是误会。也许那个故事很烂,但绝对不是什么爱情故事。”

汤颖看着他,对于这个回答像是一点也不意外:“你总是这么有自信吗?”

“大部分时间,是的。”

美人微微一笑:“我问完了。”

主持人正要请工作人员把话筒递给其他人,项峰却忽然说:“梁小姐,你没有问题想问吗?”

坐在汤颖身后的梁见飞抬起头,一脸茫然,那表情就好像是在课上偷看漫画却不幸被老师点名的小学生一般。

工作人员把话筒塞到她手里,她收下后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应该有问题想要问我的吧……梁小姐?”项峰尽量忍住嘴角的微笑。

“啊……是啊……”她眨着眼睛,显得有点心虚,“当然……”

项峰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显得很温暖。

此时此刻,她的思绪一定在飞快地旋转着,他很喜欢看她思考时的样子,他总是忍不住揣测她的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有趣的东西,她接下来要说什么话,会有怎样的表情……他曾说过女人在他看来是矛盾的综合体,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或者人活于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是矛盾的,人与人之间,也是矛盾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到幸运,仿佛一个独自行走许久的流浪者终于找到了归宿。

梁见飞张嘴说了一句什么话,可是项峰没听到,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那条走廊,他对她伸出手,说:“你好。”她也说“你好”,握住他的手掌,手心微汗。

他微笑地拿起话筒,说:“对不起,梁小姐,可以再说一遍吗?”

于是,漫长而寒冷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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