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元年,仁善河谷来了一个布鞋长衫皮帽的客人,从广东到江西探亲,用官话向过往的人打听一个叫千烟洲的地方,以及一个名叫芝兰的女子。但本地的男女老少都严正地告诉他,没有这家村,没有这个人。
教芝所以来,是因为确信有,鸦片战争的前一年他还来过,记忆中的大路和临近的村庄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他甚至记得脚边那条小溪,他曾经跟表姐芝兰一起玩过水,小鱼放肆地啃他们的脚背,小虾逃不脱他们的手掌心。教芝敢肯定就在这里,吉安府、泰和县、仁善乡、五都。教芝所以问,也是因为没看见,因为根据他用参照物定位的地方,是一片杂草丛生的荒野。记忆被事实否定,教芝依然不甘心,他唱了一首仁善河谷的童谣,芝兰教会给他的,“乌溜鱹,跳上岸,屙一坨屎,三斤二两半。”说的是乌黑滑溜的筒状鱹鱼实在是大。
乡人很惊异,但是同情地说,这只能表明你可能来过这里,但不能证明这里有个千烟洲,更不能证明有个芝兰。
“没有村,就没有家;没有家,就没有人。”有个年轻人这样说。
教芝警醒地看着他,一个老者横那个年轻人一眼,那人知趣地走了。看热闹的人也一一散去,似乎不好意思一窝蜂地走掉。
最后一次通信还是八年前,这期间一定出了重大事件,使昔日的繁华衰变成枯朽,滋润了眼前没膝的荒草和在废墟中忽隐忽现的野兔。对教芝来说,它的严重性和不可逆转不亚于鸦片战争。
五胡乱华的时候,张家人衣冠南渡,鸦片战争之后,张家人坛罐北迁,从珠江流域到长江支流,他们要收缩回流。教芝花了八天时间穿越了整个赣粤客家区,赣江终于冲出了赣南山地,江面和两岸都开阔起来,地平线近似圆盘。江上起落的渔网和岸上金黄的稻谷,生成了江边人家的肥鱼和白米。教芝在竹山渡上岸,走的是官道,一路上往来的人大多是肩挑手提,有少数人力独轮车,只看见一匹马载着官差半速前行,丘陵地带跑不起来。一个时辰之后教芝到达了记忆中的目的地——仁善河谷。
史前的冰川把这一带刨成一块十几里长两三里宽的船形平整地,仁善河自由地冲击脆弱的土岸,碰到山岩又变向迂回,象长龙摆尾一样,形成逐步稳定却没有规律的蜿蜒,滋润着两岸的草木和庄稼,河谷大大小小的池塘象是河流曾经改道之后的遗址。
一山二水七分田,冲积平原的外侧是浅山上杂树交映的郁青,中心地带小河活泼,两岸的农田一派忙碌景象。正值秋收,稻谷击打禾桶的声音在整个河谷地此起彼伏,在象井田一样平整的阡陌之间回响。那匹回程的驿马在官道上全速奔驰,马蹄声调整着教芝的心跳。
太阳已经被西山吞下一半,秋天的残阳染不红那片河谷以及教芝苍白的脸色。当打谷的声音平静下来的时候,教芝已经在那片荒野地上摸索了半个时辰,他没有找到残垣断壁,哪怕是残砖断瓦,池塘的岸没有石板结成的码头。总之,没有实物能够证明这里曾经有人烟,何况教芝访问的村庄叫千烟洲。
村庄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龙卷风把它撕成碎片,那就生死各路。如果地陷,村庄沉没,那就阴阳两界。如果举村迁移到十万八千里的地方,村民们在异乡安居乐业,替表姐送信的邮差就还在路上。当然,还得外加邻近村庄的所有人把八年前的事通通忘记了。教芝是读圣贤书长大的,不信奉怪力乱神,他肯定村庄的湮没是物理性的消亡,他把一绽银子推到客栈老板手上,希望能解开这个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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