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马亚一家 > 第16章-1

第16章-1

马亚一家-3

*\t*%

伯爵笑了。上帝保佑,不是那稣兄弟,是关于福音书里的优美故事,没人比他更熟悉了。他知道福音里的许多传说故事..但都是些用于安慰人类灵魂的故事。这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同友人埃戛持不同看法之处..哲学和理­性­主义能够安慰一位哭泣的母亲吗?不能。所以..“不管怎么说,我们讨论得很有意思!”他最后说,一边看了看表。

“说句真心话,一场关于宗教、形而上学的高水平的讨论确实使我感到乐趣..如果政治活动之外还能给我点儿时间,我一定全力研究哲学..我天生就该­干­这一行,就是要深入研究问题。”

就在这时,穿着蓝­色­外套,胸前别着一小枝艾菊的斯但因布罗肯抓住了卡洛斯的手说:“你还需要健壮点儿!..阿丰苏?达?马亚呢,一直在贵国?..怎么这个冬天很少看到他呀①?”

接着他又对自己没去圣奥拉维亚表示惋惜。可是,有什么法子!王室成员全在辛德拉,他不得不陪伴他们,让他们欢心..后来,因为有事,他匆忙去了一次英国。现在才从那儿回来不几天。

是的,卡洛斯知道,他从《Сhā图杂志》上看到了..“你看到了?哦,是的,人们都非常友好,《Сhā图杂志》对我是很友好的②..”人们宣布了他离开的消息,后来又宣告了他来到的消息,用的都是经过特别挑选的友好词句。由于葡萄牙和芬兰的关系诚挚友好,事情必然如此..”总之,这里的人太好了,太可爱了!①..”“只是,”他补充说,一面文雅地微微一笑,同时朝着勾瓦林纽看了一眼,“有个小差错..人们说我是从南安普敦乘皇家邮轮到此的..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乘法国海运公司的轮船在波尔多上的岸。我曾经想给平托先生写封信,他是《Сhā图杂志》的主编,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后来,又一想,我就对自己说‘上帝呀,人们会以为我要从准确的角度来教训《Сhā图杂志》,这太严重了..’瞧,还是谨慎为好,于是我就没吭声..但是,这毕竟是个错误,我是在波尔多上的岸②。”

埃戛低声说,历史有一天会负责纠正这个事实的。公使微微一笑,做了个手势,似乎想说历史才不会自找麻烦呢。但出于礼貌,他不便把这话说出来。这时,勾瓦林纽点上雪茄,又看了一眼表,然后询问朋友们是否听说了内阁的一些事,有关内阁危机的消息。

他们都感到意外,因为他们没看报纸..但是埃戛大声说,危机,为什么?在这样一个平静的时期,各公共机关已经关了大门,一切都令人满意,在如此美好的秋天会发生危机?

勾瓦林纽耸耸肩膀表示异议。昨天傍晚,召开了一次大臣会议。今天上午,大臣会议主席全副披挂去了王室,决定“放弃权力”..再多他也不知道了。他没同他的朋友们谈论此事,也没去过他们常聚会的地方。同过去发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①原文为法文。

②原文为法文。

生危机时一样,他深居简出,保持沉默,静坐观望..整个上午他都在那儿抽雪茄和看《两个世界》杂志。

卡洛斯认为,这简直是一种不爱国的弃权。

“那么为什么呢,勾瓦林纽,要是你的朋友上台..”“正因如此,”怕爵说,满脸涨得通红。“我不想炫耀自己..我有我的自尊,也许我有理由这样..如果我的经验,我的言谈话语,我的名字派得上用场,我的同事们知道我在哪儿,只要来请我就是了..”他闭上口,两­唇­紧紧地咬住雪茄。斯坦因布罗肯一听到谈这些政治问题,立即向窗口走去,躲在一旁擦眼镜片,缩进了那个属于芬兰的中立角落,使人莫测,但是,埃戛还未能从惊讶中恢复过来。为什么会垮了,为什么一个在两院中拥有多数的内阁,有太平的环境、军队的支持、教会的祈祷,还有信贷银行的保护,会垮台呢?

勾瓦林纽用手指慢慢地捋着胡须,低声地解释道:“内阁已经耗得差不多了。”

“象一支蜡烛?”埃戛大声笑着说。

伯爵不知如何答复是好。也许不能说象支蜡烛..蜡烛靠的是蜡油..而在这个内阁里,聪明才智过剩。毫无疑问,确实有些盖世之才..“这话说得好!”埃戛举起双手嚷着。“说得好极了!在这个得天独厚的国家里,政治家们个个‘才智出众’。反对党也一向承认,它所谩骂的大臣们,除了办蠢事,个个都是‘头等的天才’!而多数派也承认,尽管他们常谴责反对党­干­的蠢事,但反对党里还是人才济济!然而世上其他的人都一致认为这个国家是一片混乱。所以,结果就出现了这种可笑的事实:一个由全欧洲拥有无数益世之才的政府管理的国家,确被人们一致认为是一个管理得最糟糕的国家!我建议,既然天才们总是失误,就让蠢才们来试一次吧!”

听到这种异想天开的大话,伯爵友善丽高做地笑了笑,卡洛斯急于显出友好的样子,就凑到对方的雪茄上点着了自己的雪茄,Сhā话说:“勾瓦林纽,要是你的朋友们上了台,你选择什么职务?外交大臣,显然如此..”伯爵做了个非常无所谓的手势。他的朋友们显然并不需要他的政治经验,他将专心从事理论研究工作。再说,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家庭事务,健康状况,以及生活习惯是否能允许他挑起在政府任职的重担,总之,外交大臣对他并没有吸引力..“这个职务绝对不­干­!”他很自信地接着说。“要想作一个能理直气壮地在欧洲说话的外交大臣,背后就需要一支二十万人的陆军和一支装备有鱼雷的舰队。不幸的是,我们太弱了..而我,如果充当二流角­色­,任凭一个俾斯麦或格莱斯顿①来指挥我‘必须这样做’,我可是不­干­!..你说对吗,斯坦因布罗肯?”

这位公使咳了一声,含含糊糊地说:

“当然是这样..这太严重了,这过分严重了②..”于是,埃戛说,友人勾瓦林纽凭他对非洲地理的兴趣,可以当一名开拓①格莱斯顿(1809— 1898),英国著名政治家,曾四次出任首相。

②原文为法文。

型的、有独创­性­的、大有作为的海军大臣..”怕爵高兴得满面生辉。

“是的,也许是..但是,我告诉你,亲爱的埃戛,在那些殖民地,所有的美好事业,所有的伟大事业,都已经完成。奴隶已经解放,他们对天主教教义已有了充分的了解,海关业务也已经建立..总之,最好的事都已经办了。但是,还是有些有意思的细节尚待完成..例如在罗安达①..我这么提,只是作为一个细节来说,作为尚待做的一项点缀进步的工作未说。在罗安达很需要一个普通的剧场,这是文明的一个方面。”

这时,一个仆人走上前来通知卡洛斯说,格鲁热斯先生在下面大门口等候。两位朋友立即前去会他。

“这位勾瓦林纽真是个绝妙的人物!”埃戛走下楼梯时说。

“这一位,”卡洛斯以上层社会人士那种极为鄙夷的口气评论说,“在政治界算是个好的了。好好想想,把那些穿白衬衣的人物好好排排队,这一位也许是最佳者了!”

他们在大门口遇到格鲁热斯;他穿了一件浅­色­短外衣,正在卷一支烟。

卡洛斯马上请他口家穿上一件黑­色­礼服,艺术家睁大双眼问道:“赴晚宴去?”

“参加葬礼。”

他们粗略地告诉艺术家,达马祖在一份报纸,就是《魔鬼号角》上写了一篇文章,文章中最好听的字眼是称卡洛斯为“下流货”(报纸他们没让印发,因为不能让这种肮脏货传出去)。说这件事时,他们没提及玛丽娅的名字。所以,埃戛和他,格鲁热斯,准备大一趟达马祖家,要他赔偿名誉损失或是要他的命。

“不过,”艺术家嘟哝着说,“这同我有何­干­系呢?..这类事我不懂行。”

“你必须,”埃戛解释说,“去穿件黑­色­礼服,并要皱起你的眉头。然后,跟我来,你什么话也别说,称达马祖为‘阁下’。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能舒展开眉头,也不能脱下礼服..”格鲁热斯没再说话,去穿他的黑­色­礼服了。但是,走到街心时,他又回头说:“哦,卡洛斯,我对家里人说过了。二楼还空着,而且贴了新糊墙纸..”“谢谢,快去穿黑衣服!..”艺术家走了。这时,一辆全速跑过来的四轮马车在文人俱乐部门前停了下来。黛莱斯?加玛从车上跳下来,一只手还抓着车门把手。他大声问两位朋友:“勾瓦林纽呢?他在上面吗?”

“在..有什么新闻吗?”

“那些人垮台了。萨?努内斯被召去了!”

他跑步穿过院子。卡洛斯和埃戛继续慢慢地朝格鲁热斯家门口走去。二层楼的窗户敞开着,但是没有窗帘。卡洛斯抬起双眼朝那儿望去,回忆起看赛马的那天下午,他乘着辆四轮双座马车从贝林来到这儿看这几扇窗户的情①罗安达,安哥拉首都。

景:那时已近黄昏,关上的百叶窗后面一盏灯亮了,他盯住它,好象它是一颗可望而不可及的明星..时光过得多快呀!

他们又返回文人俱乐部。勾瓦林纽和黛莱斯正匆匆登上等候着的马车。

埃戛停住步,垂下两手。

“勾瓦林纽去为政权而奋斗了,命令到荒野腹地去演《茶花女》了!上帝,可怜可怜我们吧!”

这时,格鲁热斯终于来了,他戴了顶高礼帽,穿了一件庄重的人礼服,脚上是双新漆皮鞋。三个人立即坐上一辆又窄又硬的马车,卡洛斯要带他们去达马祖家。由于当晚他想在奥里威斯吃饭,他打算在星星公园圆形音乐台附近等候他们,以了解这嘲吵闹”的结果。

“你们要快点,厉害点!”

达马租的家是座只有一层的老房子,有扇绿­色­的大门,上面有根带铁丝的拉铃,响起来象修道院里的凄凉铃声。两位朋友等了很久,那位粗野的加里西亚人才吸拉着一双拖鞋出来,由于达马祖现在已经同卡洛斯分道扬镳,就不需要讲究穿戴了,这个加里西亚人再用不着受罪穿着紧紧绑绑、让人受罪的漆皮靴,跟着达马祖到处跑了。在院子的一角,有扇门打开了,露出亮堂堂的小花园,那里象是一个堆放箱子、空瓶子和垃圾的地方。

加里西亚人认出了埃戛,忧马上带他们穿过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昏暗的狭窄通道,然后,他啪嗒啪嗒地跑向走道的另一头,把一扇门打开,里面透出了光亮。几乎就在这同时,达马祖就从那儿喊起来:“哦,埃戛,是你呀!进来吧!见鬼了!..我正在穿衣服..”埃戛被这亲切、热情的喊声弄得不知所措了,只得在黑暗的过道上严肃他说:“没关系,我们等着..”达马祖穿着衬衣,正在系背带。他站在门口坚持道:“请进来呀!真见鬼,我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已经穿好裤子了!”

“这儿有位客人,”埃戛大声说,就此把事挑明了。

那一头的门关上了。加里西里人走过来打开了大厅。地毯同卡洛斯在葵花大院房内的一模一样。周围的一切都使人想起了他同马亚过去的友谊:一张卡洛斯的骑马像镶在一个漂亮的带瓷花的镜框里:一块从梅黛罗丝姐妹那儿买来的绿白相间的印度大单于覆盖着钢琴,那还是由卡洛斯用别针别好的;在一个多层西班牙书柜上的玻璃罩里,有一只新的女人丝鞋,那是达马祖在塞拉买的,因为他有一天听卡洛斯说,“在男孩子的屋内总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摆件象征爱情的珍品..”这些雅致的布置是在马亚的影响下匆忙做出的,但是萨尔塞德老爹那坚固的家具更显眼地摆在那儿,全部是硬木的和一­色­的蓝丝绒;有个大理石座架,上面摆了一台黄铜大钟,钟上刻的是狄安娜①在抚摸一只猎犬,还有一面巨大的贵重镜子,镜框上Сhā着一串名片,女歌星的照片和晚会的请帖。格鲁热斯正在端详这些东西时,走道上响起了达马祖轻快的脚步声。艺术家立即跑过来同埃戛挨在一起,手里拿着高礼帽,站在一张套着丝绒的牢固、舒适的长靠椅前。

这位可爱的达马祖穿上了一身蓝­色­长礼服,扣得整整齐齐,还别了一朵①狄安娜,罗马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含苞待放的茶花。一见到格鲁热斯,他就举起双手,笑着说:“怎么,这位就是客人?你总爱开玩笑!害得我穿上了礼服..我差点儿佩带勋章呢!..”埃戛非常严肃地打断他的话,说:“格鲁热斯不算是客人,但是我们来此地的缘由却是微妙和严肃的,达马祖。”

达马祖睁大了双眼,终于注意到了两位朋友的奇怪装束,两人都是黑­色­衣着,表情冷冷冰冰,十分严肃。他退后一步,脸上的笑容顿时完全消失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请坐,你们请坐..”他的声音也变得无力了。他坐在一把矮安乐椅的边沿,旁边一张桌子上摆的全是漂亮的­精­装书。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急切地等待着。

“我们来此,”埃戛开始说,“是代表我们的朋友卡洛斯?达?马亚..”一股热血突然涌上了达马祖那肥胖的脸,一直冲到他那用火钳卷过的头发的头路处。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一副惊讶、窒息了一般的样子,呆呆地蹭着膝盖。

埃戛直坐在沙发上,慢慢他说下去:

“我们的朋友卡洛斯?达?马亚指控说:达马祖发表了,也许是让别人在《魔鬼号角》上发表了一篇严重侮辱他和同他有关的一位夫人的文章..”“在《魔鬼号角》上,我,”达马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魔鬼号角》!..”埃戛非常冷淡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卷纸,走过去把它们一张一张放在达马祖身旁那张桌子上的一本非常­精­美的、由多雷①Сhā图的《圣经》上。

“这就是你寄给帕尔马?卡瓦朗的文章草稿..这儿还有一份名单,也是你的笔迹,是你要寄送《魔鬼号角》的人名单,从国王到芳赛丽..此外,我们还有帕尔马的声明。达马祖不仅仅是个煽动者,而且事实上是文章的作者..由于受到了侮辱,我们的朋友要求进行决斗..”达马祖从安乐椅上跳了起来——埃戛下意识地往后一退,担心他会打人。达马祖站到大厅中央,眼神发呆,两手在空中挥舞着说:“这么说,卡洛斯向我挑战了?向我挑战?..我做了什么伤害他的事?是他整了我一次!..是他,你们完全知道是他!..”他顿足搥胸,眼里含着泪水,滔滔不绝地把心里的怨气倾泻出来。是卡洛斯,是卡洛斯狠狠地伤害了他!整个冬天,卡洛斯追着他,求他把自己介绍给一位非常漂亮的巴西女人,那女人在巴黎住过,把卡洛斯迷住了..由于他,达马祖,一向心地善良,就答应了,还说:“放心吧,我给你介绍!”后来呢,先生们,卡洛斯­干­了什么事?他利用了一次神圣的机会,一次丧事,那时他,达马祖,到北方去了,因为他的舅父病故,卡洛斯就跑到了这个巴西女人家里..他施尽种种计谋,使得那个可怜女人把他达马祖——她丈夫以你相称的密友,拒之门外了!好啊,本该由他向卡洛斯下战表的!但是,他没有这样做!他很理智,为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他避免①多雷(1832— 1883),法国著名画家。

了一场丑闻!..他抱怨过卡洛斯,这是事实..但是是在文人俱乐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在一班年轻的朋友中间发发牢­骚­..结果,卡洛斯却来了这么一手!跋蛭姨粽剑《遥械娜硕剂私馕遥?.”由于上气不接下气,他不说话了。埃戛伸出一只手,很有礼貌地指出,他们离开正题了。《魔鬼号角》上这篇文章是达马祖构思,起草并出钱刊登的。这点他没有否认,也否认不了,因为证据就在面前,就摊在桌子上。此外,他们还有帕尔马的声明..“这个无耻之徒!”达马祖大声说,又气得昏头昏脑地来回转,都碰到了家具上。“这个无耻的帕尔马!我要和这家伙算账!..跟卡洛斯没什么,可以有办法解决,我们都是文雅的青年..对帕尔马,要认真对待!这个背信弃义的家伙,我要狠狠教训他!这个人我给了他好多英镑,有七万雷亚尔呢!请他吃过宵夜,坐过马车!这个强盗,他为了参加一次洗札,去炫耀一番,向泽菲林诺借了手表,后来又把它当了!..他对我也来这一手!..我非得把他剁成­肉­块!埃戛,你在哪儿见到的他?说呀,唉!我今天就要抓住他,用鞭子抽得他满街跑..背信弃义,我不能容忍,对谁我都不能容忍!”

埃戛以一个稳­操­胜券的人所有的那种心平气和的口气再次提醒他,回避正题无济于事:“我们决不会就此罢休的,达马祖..问题是:你达马祖侮辱了卡洛斯?达?马亚。要么公开收回写过的侮辱­性­文章,要么进行决斗..”但是,达马祖没听下去,他绝望地向格鲁热斯求救,而那一位则坐在丝绒沙发上一动不动,把两只穿着新漆皮鞋的脚蹭来蹭去,颤抖着,一副痛苦相。

“这个卡洛斯真行!还自称是我的密友呢!是他使我改变了一切!我甚至在许多事情上都模仿他的样儿..你是很清楚的,格鲁热斯。你说话呀!

说呀,伙计!难道你们都和我作对!..我甚至还到海关替他取过箱子呢..”艺术家红着脸低下了头,很不自在。埃戛已经厌烦了,又最后进行了一下恐吓:“一句后,达马祖,是收回还是决斗?”

“收回?”达马祖吞吞吐吐地说,为了尊严,他强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而全身却在发抖。“收回什么?真是!说得轻巧!我会是那种收回自己说过话的人!”

“好极了,那就决斗..”

达马祖向后退了几步,不知如何是好。

“我去决斗什么!我不是那种决斗的人!我用的是拳头。叫他来吧,我不怕他。看我揍他..”他那胖敦敦的身子在地毯上跳了两小步。他双拳紧握,作出一副进攻的架势。他希望卡洛斯就在这儿。把他揍个粉身碎骨!耙龆肪投犯鐾纯欤镁龆吩谄咸蜒雷詈蟪晌α希?

这时,埃戛装出自己的使命已完的样子,扣好外套,收好摊在《圣经》上的纸张。然后,平静地发表了受命要宣布的最后声明。既然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拒绝收回自己的文章,又拒不决斗,卡洛斯?达?马亚警告说,今后无论在何处遇到你,在大街上或在剧院里,他都要往你脸上吐唾沫..“向我吐唾沫!”达马祖大声地说。他脸­色­煞白,朝后退着,好象唾沫已经飞了过来。

突然,他满头大汗,惊慌地朝埃戛跑去,抓住他的手,绝望他说:“哦,若昂,若昂,你是我的朋友,凭你的关系,帮我摆脱这个困境吧!”

埃戛非常大度。他挣脱了达马祖,轻轻地把他往沙发上一推,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使他镇静下来。埃戛说,既然达马祖求救于同他的友谊,他就不再是卡洛斯的使者,因为那样,他必然会苛刻要求。现在,他只是一个挚友,如同在科恩夫­妇­家或是在巴尔扎克别墅时一样。达马祖愿意听几句忠告吗?那么就签署一封信,说明让人在《魔鬼号角》上公布的关于卡洛斯?马亚先生和某夫人的事情纯属捏造、虚构。只有这样,你达马祖才有救。否则,卡洛斯有一天会在施亚都广场或是圣卡洛斯剧院往你脸上吐唾沫的。若是真发生了这种事,亲爱的达马祖,你在里斯本就要被视为可悲的胆小鬼,除非你用剑或手枪进行决斗..“再说,不管用哪种武器,你必死无疑。”

达马祖瘫成了一团。他靠在丝绒沙发上听着,呆呆地盯住埃戛。他无力地摆动着双臂,非常害怕地低声说:“好吧,我签,若昂,我签..”“这对你有利..那么你找一张纸来。你心绪太乱,我来起草。”

“信纸吗?是写信用的?”

“是的,当然是一封致卡洛斯的信!”

这个倒霉家伙的沉闷脚步声在过道里消失了。

“可怜虫!”格鲁热斯叹口气说,又打了一个寒战,用一只手在皮鞋上搓着。

埃戛严厉地嘘了他一声。达马祖返回时拿来了印有花体字缩写和皇冠的讲究信纸。为了把这痛苦的时刻置于寂静之中和无人知晓,他拉上了门帘。

那块宽大的绒布一展开,就显露出了萨尔塞德的家徽,上面有一只狮子、一座塔楼、一只紧握矛戟的手臂,底部是一行雄壮有力的金字口号:“我是强者”。埃戛马上把桌上的书挪开,坐下来挥动笔杆在纸上写下了日期和达马祖的地址..“我起个草稿,然后你抄正..”“好,”另一位低声说道,又无力地靠到长沙发上,用手绢擦着脖子和脸颊。

与此同时,埃戛慢慢地、­精­心地写着。格鲁热斯在这片沉寂之中感到很不自在,最后便站立起来,蹒跚着走到那面框上夹了许多请柬、门票和照片的镜子前面。那些都是达马祖社交生活的荣誉,是真正了不起的证据,是他生活中最热衷的事情:有带尊称的门票,有女歌星的照片,有舞会的请帖,跑马会的邀请信,航海俱乐部会员证——甚至还有剪报,宣布萨尔塞德先生的诞辰、抵离消息的剪报,消息中称他为“我们最杰出的运动家”。

倒楣的运动家!埃戛在起草的这封信渐渐使达马祖感到极大的痛苦和恐怖。上帝啊!在给卡洛斯这样一位亲密的年轻人的信中,为什么要写如此之多的难堪话呢?一行字就够了:“亲爱的卡洛斯,别生气,请原谅,那是个玩笑。”但是并非如此!密密麻麻写满了整张信纸,还加了好几行呢!埃戛翻过这页纸,把笔蘸到墨水中,好象那侮辱人的字眼源源不断地从那支笔下流出来,他再也抑制不住了;把脸往桌子上伸过去,几乎挨到纸上,说:“埃戛,这东西不公开,对吧?”

埃戛想了想,举着笔说:

“也许不..我敢肯定,不会的。自然,卡洛斯看到你后悔了,自然就会把它放进抽屉,压起来。”

达马祖松心地嘘了口气,啊,好!他认为朋友之间这样做才合适!要说这是表明他后悔了,他确实这样希望!的确,写那篇文章是件蠢事..可是,没别的好办法!但凡涉及女人的事,他都是如此,生起气来就象一头雄狮子..他稍稍轻松了些,用手绢搧着,重新又感到了生活的乐趣。最后,他点起一根雪茄,轻轻地站立起来,走到格鲁热斯面前——格鲁热斯正一瘸一拐地走着,察看着厅里的新奇东西,然后,他在那架钢琴和一堆音乐书籍前停了下来,晃动着他那疼痛的脚。

“格鲁热斯,最近写了些什么新作品?”

格鲁热斯满面通红地轻声说,什么也没写。

达马祖嚼着雪茄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他不安地朝桌子那边看了一眼,埃戛还在不停地写,他隔着格鲁热斯的肩膀说:“那么啰嗦呀!因为这是个熟人..要不,我才不理那碴儿呢!不过,你也得给缓和缓和,设法让卡洛斯把这东西压在抽屉里..”正巧这时埃戛站起身子,手里拿着那张纸朝钢琴这边慢慢地走过来,一边还低声地念着。

“不管怎么说,写得很得体!”最后他高声嚷道。“给卡洛斯这么写信最合适,你然后誊清,签上字。现在听着:‘亲爱的阁下——’你当然要称他‘阁下’,因为这是一份体面的文书..‘亲爱的阁下,阁下通过您的友人若昂?埃戛和维多林诺?格鲁热斯表示了对本人起草并送至《魔鬼号角》上发表的某篇文章的愤慨,我坦率地向阁下声明,现在我承认这篇文章纯属虚构而且语无伦次:唯一可替本人开脱的理由是,那是我在酩酊大醉的状态下写出并送给《魔鬼号角》编辑部的..’”埃戛停顿了一下,但没转身去看达马祖。这时达马祖垂下了双手,雪茄也掉到了地毯上,露出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埃戛正了正单片眼镜,朝着格鲁热斯说:“你觉得措词太重了吗?..我这样写,是因为这是能挽救亲爱的达马祖的唯一办法。”

他把自己的想法进一步讲了出来,表明他是多么的宽容和聪明。这当儿,惶惑不安的达马祖正弯下身去拣起雪茄,不论是卡洛斯还是他埃戛都不想让达马祖在一封信(一封可以公布的信)中宣称“由于自己是个造谣者才去造谣中伤他人的。”所以,要替这次诽谤找个偶然的、无法控制的原因,这样就可以摆脱上述行为的责任。怎样说更好些,是说他是个好逸恶劳,专爱追逐女人的青年,还是说他醉了酒好?..喝醉酒对谁都不是个耻辱..即使是卡洛斯自己,还有他们这些人,尽管全是些有尊严的高尚人物,也都醉过酒,更毋需追溯到罗马人身上了,那时喝醉酒是一种卫生学,一种享乐。历史上许多名人都常常是嗜酒过度的。在英国,就更为有趣。皮特①、①威廉?皮特(1759— 1806),英国政治家,雄辩家。

福克斯②和其他一些人不到喝得东倒西歪,不去下议院发表演说。比如说,缪塞③,就是个地道的酒鬼!总之,历史、文学、政治全是靠烈酒激发热情的..所以,只要达马祖说自己醉了,他的荣誉就保住了。他是个好人,但喝醉了,不慎重出了个差错..如此而已!

“你说是不是这样,格鲁热斯?”

“是的,也许,是醉了,”艺术家吞吞吐吐地小声说。

埃戛又接着读下去。“现在,酒醒之后,我承认——有如我一向所承认、所宣布的那样——阁下为品德高尚之人。我喝醉酒时对其涂抹污泥之人均是值得我敬重与赞美的。我还声明,如果今后我再出言不逊攻击阁下,那么不论阁下还是那些听到这种话的人,都不必予以重视,因为那不过是酒后失言——的确,由于我的家族经常出现的遗传习惯,我往往处于醉酒状态..谨向阁下致以敬意,等等。”埃戛用鞋后跟打了个转,回身把草稿放在桌上,然后借着达马袒的火点着了自己的雪茄,友好、亲善地解释了为什么他决定采用难改的恶习——酒后失言的说法。这也是想进一步保证“亲爱的达马祖”能从此平安无事。把达马祖可能出现的一切不慎都归咎于遗传­性­碎嘴多舌的毛勃—对此达马祖无任何罪责,就象一个人长得又矮又胖一样,“从此之后”你达马祖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受卡洛斯的挑衅了..“达马祖,你天资聪颖,能说会道,..有一天,你又会忘乎所以,看完戏之后去文人俱乐部,一不小心你又会说出一两句得罪卡洛斯的话..如果不提防这一点,那就又会闹纠纷,吐唾沐,决斗..这样呢,卡洛斯就无法抱怨了。这信上都写清楚了,就是说,多喝了点儿酒,多喝了这一点儿是由于祖传的贪杯毛病..这样你就做到了一件事,这是我们十九世纪的人们最想做的事一一不负责任!..再说,这对你的家庭也不是耻辱,因为你没有家庭..总之,这对你很合适,对吗?”

可怜的达马祖彻底垮了,他无­精­打采地听着埃戛说话,弄不明白那些关于“遗传学”,关于“十九世纪”的夸夸其谈。只有一个强烈的愿望控制着他:结束这一切,恢复他平静安宁的生活,免得去拼剑,免得挨唾沫。他无力地耸耸膀说:“我该怎么办?..为了不让人家说三道四。”

他坐下来,装上一只新笔尖,选了一张新纸,纸上的缩写字母更加耀眼,他开始用那漂亮的字体抄写,那笔划有粗有细,字迹清晰,如同钢铸一般。

与此同时,埃戛解开了外套的钮扣,抽着雪茄,在桌于周围转来转去,急切地注视着达马祖那忙碌的手在一行行地抄写。那只手上还戴了一枚有家族纹徽的戒指。有那么一会儿,他紧张了一下..达马祖犹豫不决地举着笔停了下来,见鬼了!难道这个松软肥胖的家伙心底里那尚存的一点尊严唤醒了吗?要反抗?..达马祖把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朗向埃戛问道:“醉这个字是个字母n还是m?”

“是一个‘m’,仅一个‘m’,达马祖!”埃戛热情地帮助他。“抄得挺快..你的字真漂亮!”

那个可怜虫朝着自己写的字笑了笑——他把头歪向一边,很为这笔好字②查尔斯?杰姆斯?福克斯(1749— 1806),英国政治家,雄辩家。

③缪塞(1810— 1857),法国浪漫主义诗人,戏剧家及小说家。

感到自豪。

他抄完信,埃戛进行了校对,加了标点符号,这个文件应该完美无缺。

“达马祖,谁给你当公证人?”

“努内斯,在金子路..怎么啦?”

“哦,没什么。这是在这类事情上常会涉及到的一个细节。完全是例行公事..好了,朋友们,从纸张、书写和文体来看,这封信颇具特­色­!”

他把信装进信封,封皮上有“我是强者”一行耀眼夺目的字。接着,他把信在外套内珍藏好,然后,拿起帽子,亲切地拍拍达马祖的肩膀,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好,达马祖,我们大家都值得庆贺!这件事本来可能是在户外,在一摊鲜血之中了结的,现在这样太好了。再见..不必劳驾,请留步。这么说,每个星期一总有大型晚会了?所有人都去,对吧!别再送了,伙计..再见!”

达马祖一言没发,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送他们穿过走廊。到了台阶处,他抓住埃戛,再次表示了他内心的不安:“这东西不会给任何人看,对吧,埃戛?”

埃戛耸耸肩膀,这文件属于卡洛斯..但是,不管怎么说,卡洛斯是个既善良又有度量的年轻人。

这种含糊的答复可把达马祖害苦了,他叹了口气说:“我竟还称过那人为‘亲爱的朋友’呢!”

“人生憾事太多了,我的达马祖!”这是埃戛的评论。他兴冲冲地一级一级从台阶上跳着走下去。

当马车在星星花园停住时,卡洛斯已经在铁门外等候了,由于惦着到“淘喀”别墅吃晚饭,他有些不耐烦了。他立即往车里一钻,碰到了艺术家身上。接着他大声令车夫快跑,到罗雷托去。

“怎么样,先生们,要流血吗?”

“有比这更妙的!”埃戛为压过车轮声便大声吼着,同时拿出了信封。

卡洛斯念完达马祖的信,大力震惊!

“这真令人难以置信..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了!..”“达马祖本来就不是人,”埃戛说。“你期待的是什么?希望他同你决斗?”

依埃戛之见,那信不应公布,因为那样只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心,并且围绕着《魔鬼号角》上那篇文章会招来流言蜚语,而这件事花了三十英镑才压了下去。最好把这封信留起来,对达马祖就总是个威胁,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里把他变成一个既有用又无害的东西。

“我足以报仇了,”卡洛斯最后说。“你收藏着它吧,这是你的作品,随你怎么处理..”埃戛高兴地收起信。这时,卡洛斯拍拍艺术家的腿,想知道他在这桩事关荣誉的事情里表现如何..“糟透了!”埃戛大声说。“一副同情的脸­色­,没说一句话,赖在钢琴上,用手抓着鞋..”“你要怎么样!”格鲁热斯叫起来,再也克制不住了。“你们说要我穿上礼服,我又穿了一双新的漆皮鞋,整个晚上我都在受罪!”

那双鞋使他再也受不住,脸都煞白了;他使劲把鞋脱下,同时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

翌日,吃过午饭,西南风带着粗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埃戛穿着晨衣躺在长沙发上,两只脚朝向火炉,又一次读着达马租的信。慢慢地他感到有些难过,因为这件反映一个懦夫的好材料,对哲学界、艺术界多么有用的材料,却永远也派不上用场,被打入黑暗的抽屉之中!..要是“我们尊贵的运动家”这篇自供状有朝一日出现在《Сhā图杂志》或是新近出版的《晚报》“上流社会生活”栏目中,并冠以“尊严何在”的标题,那将会产生什么效果,会产生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效果?那会有何等的教益!何等社会正义行为的功德!

整个夏季,从辛德拉开始,埃戛无疑就讨厌透了达马祖,那时他是科恩夫人的情人。由于这个胖ρi股的蠢货,她永远忘却了巴尔扎克别墅,忘却了在黑­色­绸缎床罩上度过的清晨时光,忘却了他热烈的亲吻,忘却了他对她朗诵过的缨塞的诗句,忘却了有鹌鹑的午餐,忘却了许许多多富有诗意的欢乐。但是,使埃戛最难忍受的是达马祖受到宠爱后那洋洋得意的劲头,是他身穿着白­色­法兰绒衣服同拉结肩并肩在辛德拉马路上散步时那种占有者的架势,是他常常挨着她的肩膀向她低声私语时的模样,是他经过他埃戛身旁时用一只手指轻蔑地向他打招呼的样子..真可恨之极!他恨达马祖。由于这种恨,他常常想到报复——揍他一顿,毁坏他的声誉或是让萨尔塞德先生在拉结眼里成为一个小丑,无耻之徒,野蛮人,一个漏气的气球似的讨厌鬼..现在他有了这封天赐的信。在信中,那家伙郑重地宣布自己是个醉鬼。

。 t

马亚一家-4

小说-txt天堂

“我是醉汉,永远是个醉汉!”他在印有自己金­色­缩写字母的纸上这么写的,萨尔塞德先生胆怯得象只小哈巴狗,看见人举棍于就夹起尾巴趴下!..任何女人都受不了这一点..有必要把这封如此重要的信深藏在抽屉里吗?

不幸的是,为了卡洛斯的利益,不能在《Сhā图杂志》或是《晚报》上公布它。但是,为什么不可以“私下里”就象是出于好奇心,给克拉夫特看,给侯爵、黛莱斯、勾瓦林纽,以及科恩的表弟看呢?甚至可以私下给塔维拉一份,那个人在胖罗拉家吵了一架之后对达马祖忌恨在心,他会到处“秘密地”宣读这封信的: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在文人俱乐部的台球室,在西尔瓦餐厅,在歌星的化装室..一周后,堂娜拉结一定会知道她所选择的心上人是个职业造谣家和醉鬼!..真是太好了!

这个主意太好了,他没再犹豫,立刻走到房内把达马祖的信抄了一遍。

就在这时,一个仆人送来了阿丰苏?达?马亚的电报,说他次日到葵花大院。埃戛不得不出去给奥里威斯打电报,通知卡洛斯。

当天晚上,卡洛斯回来时已经很晚,他冷得直抖,还随身带回了大包小包行李,因为他已彻底离开了奥里威斯。玛丽娅?爱杜亚达也回到了里斯本,搬回到圣弗朗西斯科的二楼去住,这次包租六个月,格鲁热斯的母亲在房内重新铺上了地毯。卡洛斯非常激动,对“淘喀”别墅还恋恋不舍。吃过宵夜,他坐在壁炉旁,把雪茄继续抽完,对那些欢乐日子的回忆源源涌来:那幢小房舍,清晨在大木桶里洗澡的乐趣,庆祝“吃”神的活动,侯爵弹奏的吉他,开着窗户喝咖啡,谈天说地,还有飞蛾围着灯扑打..屋外,冬日的寒风卷着大雨在静谥的黑夜中敲打着窗玻璃。末了,两人都沉默着,眼睛盯住炉火,思忖着什么。

“今天下午,我在庭院里绕最后一圈时,”卡洛斯终于开口了,“树上连一片叶子都没有了..这样的秋末,你不感到凄凉吗?..”“太凄凉了!”埃戛忧伤地说。

第二大一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埃戛和卡洛斯在圣波罗尼亚车站下车时仍然睡眼惺松,步履不稳。火车恰好到站。他们很快就在从小门涌出来的乱轰轰的人群中看到了阿丰苏。他穿着那件天鹅绒领的旧大衣,拄着一支手杖,在那些戴着镶有金银线的帽子的人们中间挤来挤去,那些人在替特雷伦斯饭店和金­色­鸽子饭店拉生意。阿丰苏身后跟着法国管家安托恩先生,他戴着高礼帽,神态严肃,手提的篮子里装着那只名叫“尊敬的波尼法希奥”的猫。

卡洛斯和埃戛觉得阿丰苏更苍老了,手脚更笨拙了。但是,他们在拥抱他时,却大力赞扬老人的健壮、结实。他耸耸肩膀,抱怨说,夏末以来就感到一阵阵头晕,还隐隐约约有些疲倦..“你们倒是很不错,”他补充说,又一次拥抱了卡洛斯,并对埃戛微微一笑。“你真无情,若昂,整个夏天呆在这儿都不去看我?..你都­干­什么了?你们俩都做些什么?”

“无穷无尽的事!”埃戛高兴地回答说。“许多计划,种种设想,无数题目..特别是筹备出版一种杂志,建立一个高等教育的机构,这要我们花上一千匹马力的!..总之,吃午饭时会告诉你。”

为了给自己留在里斯本找个藉口,吃午饭的时候,他们真的谈到了杂志的事,好象这个刊物已经创办,文章都已经在工厂付营—他们还详细讲了杂志的倾向­性­,这是一份评论刊物,还讲了这个杂志遵循的指导思想..埃戛已经为第一期准备好了一篇文章:《葡萄牙人的首都》。卡洛斯正在构思几篇英国式的短文,题目是《为什么我们的立宪体制失败了》。阿丰苏听着,很为他们这美好的奋斗雄心感到欣慰,他也想参加这一伟大事业,如加入一股资金..但是,埃戛认为阿丰苏?达?马亚应该出马,也贡献出他的智慧与经验。这时,老人笑了。什么!写文章!他,连给自己的管家起草封信还犹犹豫豫呢。此外,凭他的经验,他对自己祖国要说的话,可归纳为三个忠告,或者说三句话:对政治家们是“少点自由派作风,多点个­性­”;对文学家是“少点废话,多点儿思想”;对一般公民是“少点进步,多点道德”。

这一点激发了埃戛!这正是杂志应该宣传的­精­神改革的真正面貌!必须把这些话做为象征­性­的座佑铭,用黑体字印在封页上——因为埃戛希望这份杂志从封面上就与众不同。于是,话题转到了这份刊物的封面——卡洛斯希望封面象文艺复兴时期那样,呈浅蓝­色­。埃戛要求同《两个世界》杂志完全一样,更接近金丝雀的颜­色­。两人都是被南欧人的想象力所激励,他们这样提出来并使那个模模糊糊的计划趋于成形,并非仅仅为了讨阿丰苏?达?马亚的欢心。

卡洛斯两眼含着深情,对埃戛嚷道:

“这可是件正经事。我们需要马上为编辑部找幢房子!”

埃戛大声嚷着:

“立即动手!我家具!找印刷机!”

整个上午他们在阿丰苏的书房里忙忙乱乱,用铅笔在纸上草拟了一份合作者的名单。但是困难也随之而来。几乎所有提到的这些作家,埃戛都不喜欢,认为他们在风格上缺乏富于艺术表现的高蹈派诗人①的特点,然而他希望杂志能成为完美无缺的典范。对卡洛斯来说,有些文人真令他难以忍受——但他又不愿说他们讨厌仅仅是因为他们缺乏整洁的衣冠和衣服做工粗糙..不过,有一件事确定了下来:编辑部的用房。房间要用卡洛斯诊所的沙发和“淘喀”别墅的古玩豪华地布置起来。大门上(派一个穿制服的看门人)挂个黑漆牌于,用金­色­大字写上《葡萄牙评论》。卡洛斯微笑着搓搓双手,思忖着如果玛丽娅知道这个决定会多么高兴,因为为理想而进行有意义的奋斗是她的愿望,现在付诸行动了。埃戛则似乎看到了成摞的金丝雀颜­色­的杂志放在书店橱窗里,看到在勾瓦林纽晚会上人们谈论着这份刊物,在议会里政治家们惊讶地翻阅着这份杂志..“这个冬天要使里斯本闹翻天,阿丰苏?达?马亚先生!”埃戛大声嚷着跳了起来,几乎碰到了天花板。

最高兴的是那位老人。

晚饭后,卡洛斯请埃戛陪他去圣弗朗西斯科街(玛丽娅这天上午刚住了进去),以便把这件伟大事业的消息告诉她。但是,他们在门口看见人们正从一辆运货车上卸箱子,帮助卸箱子的多明古斯说,夫人正在桌子的一角吃晚饭,连桌布都没铺。既然屋内这样乱,埃戛认为不便上去了。

“等一会儿见,”他说。“也许我去找西蒙?克拉维洛,同他谈谈杂志的事。”

他慢慢地沿着施亚都广场,往坡上走去。在“哈瓦那之家”咖啡馆,他看了那里的电讯消息。接着,在特琳达德新街拐弯处,他遇到了一个弱不胜衣的哑嗓子男人向他举过来一张“入场券”。附近,另外一些人在联盟饭店的暗处大叫着:“体育馆的票,最便宜的..体育馆的票!谁买?..”载着穿制服仆人的马车一辆辆喧闹地驶来。体育馆的煤气灯象过节一样明亮,埃戛同克拉夫特打了个照面,那个人正从罗雷托广场方向过米,系着白­色­领带,西服上Сhā了朵鲜花。

“这是怎么回事?”

“是项慈善活动,我也说不清,”克拉夫特说。这是些夫人们举办的活动,阿尔汶子爵夫人给我送来一张票..请你帮我把这价募捐带给卡尔瓦留。”

埃戛怀着可以同阿尔汶子爵夫人调情的愿望,立刻买了一张入场券。在体育馆的过道上,他们遇到了塔维拉抽着烟在独自散步,等待着第一出喜剧《禁果》的结束,这时,克拉夫特建议去酒吧喝一杯。

“内阁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在一个角落刚落座,埃戛便问道。

塔维拉不知道。整整两天来人们都在拼命地进行着策划。勾瓦林纽想要公共工程部,维德拉也想要。还有人说,为了工会,在议长萨?努内斯家闹翻了天,最后议长拍了桌子,大吼着说:“混蛋,这儿又不是阿赞布扎松林①!”

“无耻!”埃戛憎恶他说了句。

①十九世纪下半叶法国诗人的一派,强调技巧。其中有戈蒂埃,波特莱尔等。

①里斯本郊外的一片树林,过去强盗们常在那里出没,人们常以此指抢掠、分赃。

后来,他们又说起葵花大院,阿丰苏的归来,卡洛斯重又露面,克拉夫特感谢上帝,因为这个冬天又有了一幢可以在那儿度过增长见识的文明时光的带火炉的房子了。

塔维拉目光炯炯地说:

“据说,在圣弗朗西斯科街将会有一个更为有趣的聚会地点!是侯爵告诉我的。麦克?格伦夫人将接待大家。”

克拉夫特还不知道她已经从“淘喀”别墅回来了。

“她今天回来的,”埃戛说。“你还没见过她?..长得可是真迷人。”

“我相信。”

在施亚都广场塔维拉从侧面见过她一次,他认为是个美人!人样子也很亲切!

“真迷人!”埃戛又说了一遍。

这时,《禁果》结束了。男人们都涌到休息室,点上香烟,四处响起了嗡嗡的说话声。埃戛举着酒杯离开了克拉夫特和塔维拉,朝剧场大厅匆勿走去,去找阿尔汶子爵夫人的包厢。

但是,他刚拉开门帘,戴上眼镜,就看到了坐在第一排的科恩夫人。她一身黑­色­打扮,拿着一把带白花边的大扇子,在她身后,可以看到她丈夫那浓密的黑鬓角。她的前面是达马祖,那个醉鬼!他靠在蒙着天鹅绒的隔板上,身穿着札服,两腮鼓鼓的,脸上带着微笑,胸前的衬衣上还别了一颗大大的珍珠。

埃戛立即无力地瘫坐在身旁的一把椅子里。此刻,他已经忘了阿尔汶夫人。他心神不定地看着贴满广告的布幕,手指颤颤微微地抚摸着胡子。

这时,铃声响了,人们又慢慢走进大厅。一位怒气冲冲的胖绅士碰了碰埃戛的膝盖;另外一位戴浅­色­手套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请埃戛劳驾让他过去。

埃戛什么也听不见,听不懂,他的双眼这时恍恍惚惚,始终盯着科恩夫人的包厢,一时也没移开,脸上一副呆傻的神情。

从辛德拉那次之后,他再没见过她。就是在辛德拉,他也是从远处看见她身穿浅­色­衣裙,在绿树荫下行走。现在,在这儿,她全身黑­色­衣着,没戴帽子,一件袒胸的衣服露出了她那美丽洁白的酥胸。她又一次变成了巴尔扎克别墅时期的他的拉结。当时,他就是这样天天晚上在圣卡洛斯剧院卡洛斯包厢的最里面,把头靠在隔板上,满怀幸福地看着她。她举着有柄的金边眼镜,上面还系了条金链子。她看上去更苍白,更瘦了,从那发青的眼圈可以看出她十分疲倦。她那浪漫、多情的神采也减少了许多。同先前一样,她那美丽、浓密的头发动人地披散在­祼­露的后背。在小提琴校音和椅子的响声中,记忆的波涛冲击着埃戛,使他感到窒息。他又看到了巴尔扎克别墅的大床,想起了那些亲吻和欢笑,想起了他们穿着内衣坐在长沙发上吃鹌鹑,想起了那使人动心的甜蜜的午后,因为那个时候她就戴上了面纱悄然离去,而他则带者倦意留在那富有诗意的昏暗的屋内,哼着歌剧《特拉维亚塔》中的曲子。

“埃戛先生,劳驾可以吗?”

这是一位形容枯槁,胡子稀疏的男人,表示那座位是他的。埃戛站起身来,脑子晕晕糊糊,并没认出来那人是索查?内图先生。大幕拉起。舞台边上,一个仆人腋下夹了个掸子,正向台下挤眼睛,同女主人说着悄悄话。这时科恩站起身,把半个包厢都挡住了,他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手慢慢地理理鬓发,那手上戴的钻石戒指在闪闪发光。

这时,埃戛大模大样、显出无所谓的样子,戴上眼镜朝舞台上望去。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仆人惊慌地匆忙跑下。一个因为吃醋而气势汹汹的女人,身穿着绿­色­长袍,歪披着一块大头巾,手里使劲地摇着扇子,从后台跑出来,大骂一个年轻女人。那年轻女人很是傲慢,跺着脚后跟,大声地嚷着“我要永远爱他!我要永远爱他!”

埃戛不由自主地从眼角瞥着包厢,拉结和达马祖就象在辛德拉那样,头挨得很近,在微笑着低语。在埃戛的心里,一切都立即变成了对达马祖无比的仇恨!他靠在门框上,咬紧牙关,恨不得走上去朝他那肥胖的脸上吐口唾沫。

埃戛无法把自己那双冒着怒火的眼睛从达马祖身上移开。舞台上,一位患痛风病的老将军,嘴里嘟嘟哺哺地挥动着一张报纸,叫卖着他的木薯粉。

大厅里的观众哄然大笑,科恩也笑了。这时,正趴在包厢边上,把戴着珍珠灰­色­手套的手放在包厢边上的达马祖发现了埃戛。他笑了笑,和在辛德拉一样,从高处傲慢地用手指尖向他打招呼。这犹如侮辱人一样,伤害了埃戛。

就在前一天夜晚,这个胆小鬼还抓住他的手,全身发抖地喊叫着“救救我!”

一个念头突然出来了,他用手摸了摸口袋里的钱包,那里面装着达马祖前一天夜里写的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低声说。他立即离开了剧院,顺着特琳达德街往下走,象块滚动的石头,穿过了罗雷托广场,到了卡蒙斯广场尽头,走进一扇有盏灯照明的大门。那里是《晚报》编辑部。

这家著名报馆的院子却是臭气熏天。在没有灯照亮的石头台阶上,他碰上一位哑嗓子人,那人告诉他内维斯在楼上聊天。内维斯是位议员、政治家、《晚报》社长,几年前,一次度假时曾经是埃戛在卡姆广场的同宿伙伴。那个愉快的夏天,内维斯一直欠着他几个钱,自那以后,他们就以你相称了。

埃戛在一问点着无罩煤气灯的大屋子里找到了他。内维斯坐在一张堆满报纸的桌子旁,帽子扣在脑后,他正在同几个站着的乡下绅士说话,那几个人毕恭毕敬,就象他们是他的信徒。在窗口,有个瘦高个儿年轻人,身穿浅­色­英国呢外套,头发卷曲得象是被一阵风吹了起来,正同两位年长者说话,一面挥动着手臂,犹如山顶上的风车。旁边还坐着一个秃顶男人,在一张纸条上写个没完。

内维斯见到埃戛(勾瓦林纽的一位挚友)在这样一个进行着­阴­谋和充满危机的夜晚来到了报社,就带着十分惊奇和不安的神­色­盯着他。埃戛连忙说:“跟政治无关,是个人私事..你忙你的,咱们等会儿再谈。”

那一位结束了他对若泽?宾托的辱骂:“这个大蠢货竟不顾一切地向咱们王室的一对宝贝索查和萨的女友透露了一切”,就不耐烦地离开了桌子,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屋子的一角。

“那么,是什么事?”

“是这么回事,四句话可以说清。卡洛斯?达?马亚受到一个人入皆知的人的侮辱。没什么意思。为了马的事,他在《魔鬼号角》上写了一段很不象样的话..马亚要他解释清楚。他作了解释,写了一封乏味的、怯懦的信,我希望你们能发表它。”

内维斯的好奇心动了:

“是谁呀?”

“达马祖。”

内维斯惊讶地一缩:

“达马祖!?有意思!这真是奇闻!今天晚上我还同他一道吃的晚饭!

信里说什么了?”

“什么都有。他请求原谅,说他当时醉了,醉汉是他的职业..”内维斯气愤地挥动着双手说:“你要我发表这个,是吗?达马祖是我们政治上的朋友啊!..即使不是政治上的朋友,你这问题也不是党的事,而是个单纯的、涉及体面的问题!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是一份决斗记录,一件光荣的事,正经的解释..但是,这封信却是有人说自己是醉汉!你是在开玩笑!”

埃戛恼火了,皱起了眉头。内维斯满脸涨得通红,对达马祖自称是醉汉的说法依然很反感。

“这不可能!太荒谬了!这里面有文章..让我看看信。”

他眼睛刚朝信纸上一瞥,看到那龙飞风舞的签字,就马上大声嚷道:“这不是达马祖写的,不是他的字!..萨尔塞德!哪个鬼东西叫萨尔塞德?决不是我亲爱的达马祖!”

“是我亲爱的达马祖,”埃戛说。“就是达马祖?萨尔塞德,那个胖子..”另一位举起了双手说:“我的达马祖,朋友,名叫格德士!世界上只此一个!见鬼了,一提达马祖就以为是格德士!..”他轻松地出了口气。

“好家伙,你吓了我一跳!在现在这样的时候,内阁出了事,格德士又写了这么一封信..要是萨尔塞德,那是另一回事!等一下..是那个胖呼呼,在辛德拉有点家产的花花公子吗?此人诡计多端,去年选举时和我作过难,让西尔维里奥耗费了三十万雷亚尔..好,我听你的..喂,小佩雷拉,请过来和埃戛先生谈谈。有封信要在明天的报上发表,头版,大号字..”小佩宙拉先生提醒说,还有维埃拉?科斯塔先生关于税则改革的文章呢。

“那晚一步!”内维斯大声说。“名誉问题先于一切!”

他又回到那一群人中间。此时,他们正在谈论勾瓦林纽伯爵,他快步走到桌旁,立即以领袖的口吻说,勾瓦林纽颇有议员才­干­!

埃戛点上雪茄,把那些为内维斯讲话所震惊的人琢磨了片刻。这些肯定是议员,由于内阁危机破坏了他们在农村、庄园里的安宁生活,而到了里斯本。最年轻的一位象个糊涂蛋,穿的是细开士米的衣料,宽大的脸上血气旺盛,嘻嘻哈哈、举止粗俗,身体健壮、肌­肉­发达。另一位是瘦高个子,肩披上衣,两手叉腰,象马一样倔强的下巴。还有两位神父,褐­色­的脸颊刮得­干­­干­净净,他正在抽烟蒂。所有的人都显出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这是乡下人的特点,被往来的马车和首都的­阴­谋弄得晕头转向。他们晚上到这儿,到党的报社来,是为了探听消息,摸摸底。有的人希望我个职业,有的是为了寻求维护他们在本地区的利益,还有的是闲得无事可做。在他们看来,内维斯是位“难得的天才”。他们佩服他的口才和手段;他们肯定很乐意在自己镇子的店铺里提起这位友人、记者、《晚报》社长内维斯的名字..但是,在钦佩他和尾随他转的同时,他们隐约有种担心,怕这位“难得的天才”从窗口那儿向他们要几个钱。然而,内维斯却赞扬勾瓦林纽为雄辩家。这倒不是因为他有若泽?克里门特的口才,以及准确地用词遣字和对历史的综合本事。

他也没有鲁芬诺的诗句!但没人能象他一样,有揶揄、笑骂的本事,能刺伤他人、疚人肌肤!在议会里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有标枪并且善于使用它。

“贡沙鲁,你还记得勾瓦林纽那个荡秋千的笑话吗?”他转身朝着窗口旁一位穿浅­色­短上衣的人嚷道。

贡沙鲁把他那细脖子从矮矮的立领里伸了出来,一双聪明而狡黠的黑眼睛在闪动着。他说:“荡秋千的笑话?­精­彩极了!你讲给这帮人听听!”

人们都睁大双眼,看着内维斯,期待着他讲“荡秋千”的笑话。事情是发生在参议院,讨论教育改革问题时。托雷斯?瓦伦特正在发言,那个疯子主张在中学设体­操­课,并且要女孩子们做块大木板。勾瓦林纽站立起来,有针对­性­他说了下面一席话:“议长先生,我只想讲一句。在我们用不敬神的手拿秋千板取代了十字架的那天,葡萄牙将要永远离开她曾光辉灿烂地走过的进步道路!”

“说得好!”一位神父颇为满意地叫起来。

在一片喧闹的赞扬声中,响起了一声尖叫——就是那位比陶罐还粗的年轻人的声音,他耸耸双肩,番茄­色­肥胖的脸上露出一副揶揄的神情。他讥讽地说:“先生们,我看这位勾瓦林纽怕爵好象是个极虔诚的教徒!”

这些狡诈的乡下自由派绅士们中间响起一片笑声,他们认为这位贵族对宗教的虔诚太过分了。这时,内维斯站起身来,激动他说:“虔诚的教徒!咱们这个胖小子倒认为他是个虔诚教徒!..勾瓦林纽是个虔诚教徒!当然,他的思想完全跟上了我们这个世纪,他是一个理­性­主义者,一个实证主义者..但是,这里讲的问题,是他的辩驳才能,他作为议员的策略!自从多数派那个家伙用上了他的发明秋千,我的好朋友勾瓦林纽,虽说他和雷诺一样,是个无神论者,哼!也马上用十字架来回敬他!..这才是议员最漂亮的手段!你说对吗,埃戛?”

埃戛在雪茄的烟雾后面低声地说:

“的确是这样,十字架在这儿还用得上..”这时,那位秃脑袋的人扔掉一张纸条,伸个懒腰,疲倦地靠到椅背上。

他让埃戛“对那些人说说,请他们把钱收好..”埃戛马上朝这位和蔼可亲的人靠过来,他是在座的人里最有趣、最可亲的一位。

“怎么样,­干­得太累了吧,梅西奥?”

“我在设法试着为克拉维洛那本书《山丘之歌》写点东西,但是什么也写不出来..我不知道该写什么好!”

埃戛两手Сhā在口袋里,非常亲切地笑着同他开玩笑说:“什么也写不山!你们这些人不过是些消息、广告的撰写人,局限­性­太大。对于象克拉维洛这样人的书,你们要做的只是恭而敬之他说出它在哪儿卖和书价多少。”

梅西奥两手交叉抱着脖子,讥讽地问埃戛:“那么,你想要人们在什么地方谈论书籍呢?..在目录上?”

不,要在评论杂志上:要不就是在报纸上——得是真正的报纸,而不是那种满天飞的廉价小报。那种小报上方登的是乡巴佬式或是法多民歌式的政治垃圾,下方是篇译文蹩脚的法国小说,其余的版面登满了生日、通告、侦探案件节录和慈善彩票。由于在葡萄牙既没有严肃的报纸,也没有评论­性­杂志——所以,也就没有可评论书籍的地方了。

“不错,”梅西奥说,“谁也不说什么,看来谁也不想什么..”埃戛认为,这很有道理。可以肯定,这种沉默多半是来自一些­干­庸的小人物的自然想法,他们认为对于大人物不要过多提及。这也是一种庸俗而又卑躬屈节的嫉妒。但是,总的说,报纸对书籍保持沉默主要是由于这些报纸放弃了研究和评论的崇高使命,变成了庸俗的家庭新闻报,因此报纸也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当然,我不是指你而言,梅西奥,你是我们屈指可数的一流评论家!

但是,你的同事们,他们一声不吭,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无能..”梅西奥耸耸肩膀,露出了疲倦和怀疑的神态,说:“他们沉默,也是由于公众对此无所谓,谁都无所谓..”埃戛不同意,已经有点儿激动了。公众无所谓!?这就奇怪了!公众买下了三千、六千本书,反倒对于评介书籍无所谓?从葡萄牙的人口来看,这个数目就同畅销书的数目相等了,老兄..不,亲爱的梅西奥,我的朋友,你说得不对!这种沉默比讲出来的语言更加明确、响亮地表明:“我们是无能的。我们被弄糊涂了,哪位内阁成员先生来了,哪位内阁成员先生走了的消息,“上流社会”版的新闻,哪家主人如何殷勤热情,还有用骂人的话和俚语写的社论,以及所有那些粗俗的文章,这些都把我们弄迷糊了..我们不懂得,也不能够去谈论一部艺术著作,或是历史著作,或是优秀的诗歌、游记。我们既没有词句也没有思想。我们也许不是白痴,但是我们染上了痴呆症。文学作品是高尚的,我们变得低下庸俗了..“关于报纸沉默这一点,你刚才所说的,梅西奥,是所有记者的共同腔调!”

梅西奥高兴地笑了,脑袋往后一仰,好象为一首优美的民歌陶醉了。然后,他拍拍桌子说:“行啊,埃戛,说得妙!..您从来没想过当议员?有一夭我曾对内维斯说:‘埃戛是个人才!埃戛可以在议会里讲罗彻福特式的笑话。烧毁特洛伊!”

埃戛高兴地笑着,又点上雪茄。梅西奥马上拔出一支笔,说:“您现在情绪来了!说,快说..对克拉维洛的这本书我该如何下笔?”

埃戛想知道他的朋友梅西奥已经写了什么。他只写了三行字:“我们得到了我们光荣的诗人西蒙?克拉维洛的新书。这册珍贵的书以它变幻莫测的特有手法,闪烁着声誉显赫的作者的才华,并将由活跃的出版商们出版..”念到这儿,梅西奥停住了。他不喜欢“活跃的”这个无力的词儿。

于是埃戛建议用“有进取心的”一词。梅西奥修改后念道:“‘..将由有进取心的出版商们出版..’糟糕,写不出字了!”

他扫兴地收起笔。算了!没有激|情了。再说,已经很晚了,还有姑娘在等着他呢..“明天再说吧..糟糕的是我这玩意儿写了五天了!鬼东西!你说得对,人都给弄糊涂了。真使我发了狂!倒不是为了这本书,书同我没关系..而是为了克拉维洛,他是个好人,再说他也属于咱们这个党!”

他打开抽屉,拿出一把刷子,拼命地刷起来。埃戛帮他刷掉他满背的灰尘。这时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贡沙鲁那­干­瘦、神情紧张的脸,一头蓬乱的头发象是被风吹的,总那么竖着。

“小埃戛到这家小报馆来­干­什么?”

“我在这儿给桑拜奥刷灰尘呢..还听了内维斯讲述勾瓦林纽的名言警句..”贡沙鲁跳了起来,黑眼珠里闪现出机灵的阿尔加威人那种诡秘的神情。

“关于十字架的高论?警世名言!但是,还有更­精­彩的,更­精­彩的呢!”

他抓起埃戛的胳膊,把他拉到窗边说:

“得小声点儿说,因为有这帮乡下人..还有句更有趣的话,我记不清了。内维斯他一定知道!是关于什么自由亲手牵引着进步的骏马..如若这样,就真是个骑士形象了!自由和跑马俱乐部的骏马在一起,进步拉着一根缰绳..警世名言!这个勾瓦林纽,真是个蠢货!其他人呢,小伙子,其他人也挺了不起!讨论冬德拉地区的问题时,您去议会了吗?妙极了!说得真­精­彩!听了吓死人!我受不了!这样的政治,这个圣本托大厦①,这种口才,这一帮说废话的人,真真把我气死啦!他们现在还说,这儿毕竟不比保加利亚更糟糕。一大堆废话!世界上还没见过这样的卑贱之徒!”

“你自己也滚到贱民堆里了!”埃戛笑着评论说。

另一位猛然退后一步说。

“咱们区别一下,作为一个政治家,为了需要,我变得卑贱了;作为艺术家,为了取乐,我嘲弄他们!”

但是,埃戛认为这种智慧与个­性­之间的缺德的不一致,对国家来说恰恰是莫大的灾难。贡沙鲁这位友人就是一例,他有聪明才智,所以他认为勾瓦林纽是个低能儿..“是头蠢驴!”贡沙鲁纠正说。

“说得对!但是,你作为一个政治家,要他当部长,而且每当这头蠢驴大声嘶叫或是跺脚的时候,你都投票和发表演说支持他。

贡沙鲁用手慢慢地梳理着蓬乱的头发,并且皱起眉头说:“这是出于需要,老兄!这是纪律问题,党内团结一致问题..总有些义务嘛..王室希望如此,喜欢他..”他四下看了一眼,凑近埃戛低声说:“这里涉及工会问题,银行家问题,在莫桑比克的特权问题..都是钱哪,老弟,是为了万能的钱!”

由于埃戛毕恭毕敬地低下头认输了,贡沙鲁便兴高采烈、装模做样地拍拍他的肩膀说:“亲爱的朋友,政治在今天可是有很大的不同!我们所作所为同你们文①圣本托大厦为葡萄牙议会所在地。

人一样。在过去,文学意味着想象力,虚构,理想..今天呢,则是现实,经历,积极的事实和文件。而在葡萄牙,政治也投入了现实主义的潮流。在复兴派和历史派①时期,政治意味着进步、疏通、自由、长篇累牍的演说..我们把这一切都改变了。今天,意味着无可怀疑的事实——钱,钱!

肮脏的钱!现钞!我们心灵里的钱,老弟!神圣的钱!”

因为感到大厅内一片寂静,他就突然不说了——似乎他的“钱,钱!”

的呼喊还在瓦斯灯烤热的空气中回荡,如同警报响后的余音,召唤着四面八方有才能的人都来洗劫这个奄奄一息的祖国!..内维斯已经离去。那些乡下绅士也准备散伙,有的在穿外衣,有的懒洋洋地不慌不忙地看着桌上的报纸。贡沙鲁猛然向埃戛道别,脚跟一转,也走了。当贡沙鲁从一位神父身边经过时,拥抱了他一下,还叫了他一声“鬼东西”。

埃戛离开时已是午夜。坐在马车里朝葵花大院走去时,他已经冷静多了。他马上想到,如果信一公开发表,结果定会引起全里斯本的莫大好奇。

那天晚上,内维斯全神贯注在内阁危机问题上,因而对于“马的问题”他立刻就认可了,别人却是不会再相信这点的..只要有人问达马祖,他肯定会讲玛丽娅和卡洛斯的坏话,来为自己辩解。一束强烈的诽谤的光柱,会把这件本该掩盖起来的事情又照亮了。也许为了他对达马祖的那么一点怨仇,却给卡洛斯招来了麻烦和苦恼。他实在是太自私、太狭隘了!..在回自己房间去的时候,他决定吃过午饭就去《晚报》编辑部,制止公开发表那封信。

但是,这天埃戛整夜梦见拉结和达马祖。看见他们乘车走在一条漫无尽头的大道上,道路两旁是果园和葡萄藤。他们躺在一辆铺了稻草的牛车里,稻草上铺着巴尔扎克别墅那非常豪华­精­致的黑锦缎床垫。两人无耻地紧紧搂在一起,狂吻着,一片树荫遮住了他们,牛车轮子发出缓缓的吱嘎声。这场冷酷的恶梦最残忍之处是,他埃戛,并没有丧失意志和男子汉的尊严,然而竞是拉车的两头牛中的一头!牛虻叮他,沉重的车辕压着他。车后那有节奏的亲吻声每响一次,他就抬起流着口水的牛嘴,晃动着两只牛角,哀伤地朝天哞叫一声!

在绝望的呻吟中,他醒过来。这场断断续续的恶梦又使他产生了对达马祖的仇恨。外面还在下雨。于是,他决定不再去《晚报》社了,让他们印发那封信吧。再说,达马祖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魔鬼号角》那篇文章已经毁掉,帕尔马也得到了高报酬。一个人在报纸上宣称向己是造谣者、醉鬼的人,他的话又会有谁相信呢?

午饭后埃戛把他的决定告诉了卡洛斯,卡洛斯也这样想——这个决定是埃戛昨天晚上看见达马祖在包厢里,一面用眼睛盯着他,一面同科恩夫人耳语时作出的。

“绝不会有错,我看他是在谈论你,谈论堂娜玛丽娅和我们这些人,说的是些耸人听闻的事..于是,我断然决定,要让上帝来主持公道!我们如果不整垮他,就不会安宁!”

是的,也许如此,卡洛斯赞同道。他只是担心爷爷,他要是听说了这件丑闻,看到他的名字同《魔鬼号角》和醉汉之类乌七八糟的东西混在一起,他会很气恼的。

①复兴派和历史派是葡萄牙十九世纪中叶的两个对立党派。

“他不会看《晚报》的,”埃戛接着说。“他即使能听到点传言,也只会是含含糊糊走了样的。”

确实,阿丰苏只是模模糊糊地听说,达马祖在文人俱乐部对卡洛斯说了些难听的话,后来在一份报上声明说,他当时喝醉了。老人的意见是,“达马祖既是醉了(否则他怎么会侮辱他的老朋友卡洛斯呢?),他作这样的声明显示出他极为忠诚,真可以说是个热爱真理的英雄!”

“这一点,我们倒没料到!”后来,埃戛在卡洛斯屋内说。“达马祖倒变成正人君子了!”

不过,对《魔鬼号角》上那篇文章一无所知的马亚的朋友们,都赞成除掉达马祖。只有克拉夫特主张卡洛斯应该先“偷偷地揍他一顿”。塔维拉认为,如果把剑指在那个可怜人的胸口,对他说:“不牺牲尊严,就要你的命!”这就太残酷了。

但是,几天之后,再没人谈论这件丑事。施亚都广场和“哈瓦那之家”咖啡馆感兴趣的已经是其他的事了。内阁终于组成!

勾瓦林纽进入了海军部,内维斯在审计法院。按照宪法惯例,倒台政府的报纸开始评论说,国家是无可救药地完蛋了,同时还挖苦了国王..对达马祖那封信最后一次轻描淡写的反映是,在特琳达德晚会前夕,刊登那封信的《晚报》上有那么一段友善的话:“我们的朋友、著名的运动家达马祖?萨尔塞德,不久将去意大利旅行。我们祝愿这位尊贵的游客在音乐和艺术之国的美好漫游中万事顺遂。”

.t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