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春寒渐消,桃花、杏花含笑桐迎,吐露芬芳,这春原是寻常模样,可对开封“年家太极”而言,寻常里也有那么两、三件不寻常。
首要一件,是“年家太极”的老太爷过百二十岁的大寿。
老太爷姓年名忌青,年岁虽大,筋骨仍是健朗,兼之孩童脾性,哪儿有趣便往哪儿凑,不管事又爱闹事,常搅得年家天翻地覆的。
而此次藉做大寿的名义,年家族里几位十七、十八代的长辈还教人广发请帖,邀请江湖上各门各派的英雄好汉同聚开封,他们如意算盘打得响,准备在各路朋友面前,为空悬五年之久的“年家太极”第十九代掌门正名——
“谁要谁当去!”年家大宅的议事楼里陡地传出一声怒吼,不只里边围坐的年家长辈,连外头那株青松也颤了颤,同样感受到空气中无形的波动。
“话不是这么说呀,永劲。”年四爷爷咂了口香茶,定定心神,笑道:“这当家你也做了许久,一向都好,那掌门的位子总不能一直悬着,你正了名,往后在外头办事也方便些,岂有不好?”
年五爷爷翘起一根大拇指,跟着附和——
“可不是?四哥这话对得没边了,群龙不可一日无首,想想咱们都过了五年没头的日子,唉唉,每回教江湖上的朋友问起,总觉脸上无光,等你正式接手,名正言顺的,咱几个也好抬头挺胸做人。”
正名的风波从去年就吵得热烈,入春后,正逢老太爷寿辰大庆,年家长辈们自然想来个一箭双鹏,趁机将挂心已久的事给解决了。
可年永劲脾性既怪且硬,也不知闹啥儿别扭,同他谈过的长辈个个铩羽而归,全是拿热脸去贴他的冷ρi股,今日才会对他群起攻之。
年四爷爷和年五爷爷话刚说完,族里长辈们又是一阵七嘴八舌,喷出的口水都快淹到脚踝啦。
年永劲相应不理,径自沉着峻脸,双眉压得极低。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眉心风暴时刻盘据,无一时松懈,彷佛有什么难解的心结;以往虽忙,族中事务甚系,也不曾见他如此严峻,像座沉闷许久的火焰山,何时要爆发全没个准儿。
倏地,他灰衫疾动,作势欲往楼下去。
众位长辈见状,动作同样迅捷,分八路团团将他围在中心。
“我还有事要忙,没那闲暇捆陪相耗。”他瞇眼环视。近日,开封城西外的河道连连发生凶杀案件,渔家与商船接连遭劫,年家与地方官府互有合作,密切留意这事,他和永澜忙着布署,临了却被长辈们急召回年家,说来说去,又是为了正名之事。
他暗暗诅咒一声,觉得眼下情况荒谬至极,心中怒火渐炽。
年四爷爷大袖一挥,先下手为强,硬是揪住年永劲的右臂,呵呵笑着。
“这事没下文,哪那么容易教你逃脱,咱几个虽上了年纪,可谅你单枪匹马也破不了年家太极阵,所以就乖些吧,永劲。”他点点头仍是笑,又道——
“你呀你,骂你死驴子脾气还不服气,就担一个『年家太极』掌门的名头,真会要你的命吗?你不要这名,却偏做这等子事,旁人不知情的,还道年家的老猴儿们全瞎了眼,教猪油蒙了心,不肯将正位给你咧。”
“那是永春的事。”他近乎乖戾地出口,左胸猛然一窒,自己暗地里亦是怔然。
这掌门之位他的确不屑一顾,是永春早该担起的责任,但那个打小便进了年家的姑娘,眼疾难愈,青春悄度,又该是谁的责任?
一思及那如兰娇影,心脏的闷塞感瞬时间加剧,如同谁正扼着他的喉、压着他的胸,要他挣扎着,脑中却又不断浮现那琴音如幻似梦的月夜,她柔软的拥抱、她肤上的清香,还有那一句句荒唐的话语,以及那短暂却深刻的亲吻……
那一晚,她真是醉了,而他,醉得较她还厉害,根本失了理智。
这一个多月以来,他躲着她,下意识地回避,绝口不提那个奇异的月夜,见她神情泰然自若,他不禁猜想,或者,她压根儿就没记住那晚她所说过的话、做过的事。
她醉了,不是吗?
仰或,那是酒后真言?
他不时这么自问,问得思绪乱上加乱。有时,他会不出声地立在几步外,静静瞅着她出神,那胸口的躁动教他不禁想起她所问的——
他又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此时,年四爷爷嘿了声,老眉跟着挑起。
“你既是这么说,咱们索性就招了。没错,前些年,咱们几个确实挺中意永春,可这小子辜负了咱们,一跑便是十年,唉唉唉,到底是宗达有眼光、有见地,早早相中了你,带在身边栽培磨练,现下就算永春那臭小子站在咱儿跟前,这当家的位子他想抢也抢不去啦。”
忽地,楼下传来一阵清雅朗笑,那温嗓道——
“好呀,四爷爷,这话您说了算,那当家的位子非咱儿永劲族兄莫属啦,可别又拿来冠在我头上。”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楼梯口一袭素衫从容现身。
如今,二十少年有了而立之年的成熟稳重,那眉眼斯文依然,俊雅如昔,竟是离家已过十载的年永春。
立定后,他微笑着环视众家长辈,最后与年永劲深邃未明的双目相接,温煦又道——
“还有一事,谁担了十九代掌门,谁就得娶祥兰儿过门,呵呵呵,年家好呀,刚开春,喜事就一箩筐,瞧我回来得还真是时候。”
“你真这么说了?那他呢?”
凤祥兰将一片干燥的桃花瓣夹在书页里,将读至一半的书册藏在枕头底下的小暗柜,轻咳几声,起身踏出香闺,又问——
“他……他一句话全没说吗?”
“祥兰儿,你要永劲说什么呢?”年永春带笑反问,跟在凤祥兰身后步进廊前的小庭中。这时节开封城里处处鸟啼、户户花香,春阳暖而不燥,躲在屋里着实可惜。
立在庭中那株红樱前,凤祥兰沉默不语,心中却是苦笑。
她到底要他说什么?
等了这许多年,总盼不到一句藏心话。
当初,是她要永春走得远远的,以为自己有这等能耐,要那顽石般的男子点头,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其中多有曲折,她自视甚高,想摆布人不成,反倒自己摆弄了自己吗?
可她心有不甘,不为别的,就因她一直相信着,这世间再也寻不到第二个姑娘,较她更心怜着他。
年永春瞧着她略显郁色的侧容,掀唇再语——
“你也不是不明白永劲那脾性,越是逼他,他退得越远,这会儿趁老太爷做寿,族里长辈想为他在各路好友面前正名,这事目前还瞧不出个好坏,但祥兰儿,你得相信自个儿不是吗?毕竟永劲对姚家姑娘主动求亲的事,虽未断然回绝,却也未曾应允,你且放宽心,这事……我自会留意。”
自十年前离家,年永春便在九江落了脚,当起学堂师傅,与凤祥兰多有联系,而今再次返回开封,亦是接到她求救的信鸽。
“谢谢你啦,永春……”她抿唇笑了。
年永春唉地笑叹了声。“把你和永劲凑在一块儿,我才能算功德圆满。届时,我回我的九江,各得各的幸福,好生快哉。”
那嫩唇笑容更显,她举袖轻掩,跟着咳了起来。
年永春自然地抬起手为她抚背,温朗眉心轻皱。“你该加件披风再出来,这时节早晚气候多变,不好好照看自己怎成?”
她又轻咳几声,将喉头麻痒的不适压下,淡淡道——
“香吟和绿袖已经帮我抓药、煎药去了,那药单子是永泽开的,我喝了几剂,已经好上许多。”她说了谎,那药煎是煎了,第一碗在两名丫头“虎视眈眈”下,勉强喝完,可接着下来几天的药汁,全教她使障眼法给倒得一乾二净。
年永春正欲启口,忽觉背后微微森冷,他揽住凤祥兰迅速回首,瞧清来者,浑身肌理这才松懈下来,不禁笑道——
“永劲,怎么来了也不出声?存心吓人吗?”有了那年东瀛浪人闯进宅内之先例,不得不提高警觉。
年永劲立在雕花拱门下,单手托着一盘,盘中的碗盛着八分满的黑药汁,正冒出白烟,显然是刚熬好的。
他目光如鹰,闪烁着过分凌厉的光芒,瞬也不瞬地瞪着春樱下的一对男女。
胸口闷得几要爆开,他费尽力气压抑着,不让理智抽离,就怕……怕自己冲动之不会一个箭步冲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她从别的男子怀中扯离。
“我……”被自己沙嗄的声嗓吓了一跳,年永劲清了清喉咙,又道:“我刚才遇上香吟,她、她那两个孩子将她缠得没法分身,而绿袖把药煎好,发现是最后一帖,所以现下出门到永泽的药堂再拿药去,我左右无事,便把药端来了。”拉拉杂杂地解释了一堆,隐约间倒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味道。
他大忙人一个,明明是“左右都有事”,还不是方才听香吟无意间透露:永春正陪祥兰儿说话叙旧,他本是有意无意地避着人家姑娘,这会儿心却像被重击了一拳,又听祥兰儿近日仍持续咳着,不见好转,刚遭重击的心彷佛还被摊在热板上煎烤,是急也是疼。
凤祥兰脸容微热,抓着年永春的衣袖,又扮起她的盲女。
“永劲……真是麻烦你了。”
听她如此言语,似是分了亲疏,年永劲喉头呛酸,胸腔的起伏大了些,下颚线条也不太好看,一会儿才挤出声音——
“进屋里去,药要趁热喝。”
又是这般冷硬的口气,总带着七分的命令意味。凤祥兰抿着软唇,有些气苦。
自那个雪霁的月夜,琴音欲诉情衷,她仗着几分醉意,对他托出心里话,兼之投怀送抱,最后还霸王硬上弓的强压上他的唇。他是沉醉了,响应着她笨拙的小嘴儿,然而好梦由来最易醒,他将她一颗芳心高高撩起,怀抱着希冀,却在惊醒后将她推得更远。
这一个多月来,他躲她、避她,她怎会不知?
她不动声色地调匀呼吸,轻哑开口:“我刚和永春出来,还想多晒晒日阳,你无把药搁在里边桌上好吗?一会儿我再进去。你……你要是忙,就忙去吧,我和永春——”
“我说了,我不忙。”年永劲忽地截断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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