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分数不低,应该足够成为蜘蛛市市立大学社会福利系的新鲜人,另外六个大哥哥大姊姊考的也不错,虎姑婆院长还特地在门口放了七串红鞭炮,一整天孤儿院都喜气洋洋的。杜老师还在演讲时一再提到:“各位同学们要记取这几位大哥哥大姊姊努力考取好成绩的精神,本院备有充分的教育基金,绝对可以支付每一个大哥哥大姊姊第一年上大学的全额费用,就是希望大家都能努力读书,将来能够为自己、也为所有的弟弟妹妹们争取更好的教育机会……”
我远远看着站在升旗台上的心心姊姊,她站在接受表扬的七个人中间,一双眼睛正看着我跟建汉,神色间说不出是高兴还是惋惜。
远远的,她又打了一个喷嚏。
我吐吐舌头。
“心心姊姊对你真是越来越过敏了。”建汉忍俊不已。
“虎姑婆院长还真是好心,第一年的全额补助,够心心姊姊慢慢找打工的机会了。”我说。
“真羡慕她,已经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这地方跟军营没两样。”建汉说。
杜老师继续在升旗台上口沫横飞,接着,就是七个准大学新鲜人轮番发表考试准备的经验,一个说得比一个还要长,有个金发的大哥哥甚至从他六岁进孤儿院的奋斗故事开始讲起。在大太阳底下,建汉闭上眼睛陷入昏迷,我低着头看着鞋子上的泥巴渍,泥巴渍晃动着。
外面的雨下的好大,我独自一人坐在院子前的长廊末,雨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滴滴答答、答答滴滴。
那时,我十岁。距离我变成孤儿正好满十周年。
每到我被抛弃的那一天,我都会陷入跟我年纪不对称的愁绪里,那愁绪很巨大,有时会出现在我的梦里,化身为一头大到看不见尾巴的鲸鱼,牠的嘴巴张开,好大好大的黑,可是却不急着把我吞下去。就这么张着。
这让我很焦虑,焦虑到最后,变成一种惯性的哀愁。一种不应该被十岁小孩拥有的情绪套在心里,不必等鲸鱼将我吞下,我自己就沉到了墨绿色的海底。
“哈啾!”
心心姊姊拿着剪刀,站在我后面。剪刀片一开一阖。
“帮你剪头发。”心心姊姊。
“不要。”我低下头。
“为什么?”心心姊姊。
“上次妳把我剪得好丑。”我摸着头,上次我顶了非常像西瓜头的西瓜头,长达两个月。
“……把头给我。”
心心姊姊抓起我的头,一剪一剪,我毫无抗拒之力。发丝一块块慢慢掉在我脚下的报纸上,我看着发愣。
雨珠沿着屋檐流下,像幅古老的日本画。
“你的头发有一点褐色,说不定你的爸爸还是妈妈有一个是西方人。”心心姊姊。
“是吗?”我不置可否。
“不感兴趣吗?”心心姊姊笑笑。
“怎么感兴趣?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当时我还是个小娃娃不是吗?”我感到窘迫。
我感觉到冰冰凉凉的刀片顺着一个弧度,慢慢刮着我的后脑。
“这里好烂,糟透了,总有一天我一定要逃出这里。”我忿忿不平。
“总有一天是什么时候?”心心姊姊。
我不说话,这个问题我当然也想过。
头发落下。
“算了。”我想起了什么。
“为什么算了?”心心姊姊。
“反正外面也没有人在等我,也没有人知道我,我出去以后也不知道应该去哪,该找谁……这个世界真是一头王八蛋,王八蛋透了。”我感到沮丧。
“以后我出去了,你可以来找我啊。”心心姊姊。
“嗯?”我心头一空,四肢发热。
“我出去以后,就有人在等你,知道你,你也就知道应该去哪里,该找谁了。”心心姊姊一边说,一边继续挥舞手中的剪刀。
我半晌说不出话来。
雨一直下到半夜,我的灵魂也一直待在那着滴水的长廊,屋檐下。
后来,我照了照镜子,是个庞克。
“都几岁了,还玩这个?”建汉抱怨着。
“咦?我记得两年前你们还很喜欢啊?”心心姊姊糗着建汉。
“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我装傻。
四个人,在后山一棵视野最棒的大树上,拿着烟花灿烂的仙女棒胡乱摇着,金色的火花像萤火虫般在深夜的树林里跳跃、恣意流泻,有时我会将快要烧尽的仙女棒甩向天空,让它乘着微风在空中漂亮旋转,然后坠落。
我看着坐在上前方的心心姊姊,她轻轻踢着脚,眼睛眺望着灰白的孤儿院,没有感伤地哭,也没有应景地流泪。
她只是看着。整夜。
也许十几年来的点滴回忆都在她的眺望中如跑马灯一一掠过,也许没有。
也许她正在感谢,也许她正在用沉默的尊敬做道别。我看不出来。
我不知道,有一天我终于要离开这里的时候,我是不是也会这样看着它,然后突然明白心心姊姊今天晚上在想些什么。
可洛哼着歌,像个音乐家,对着树林里从未歇止过的蝉鸣蛙叫挥舞着手中的金光指挥棒,沈浸在夏夜道别曲里。
很难想象心心姊姊离开孤儿院之后,我会用什么样的心境继续待在这里,但当时坐在大树干上的我根本不去想这个问题。心心姊姊还在我身边一刻,我就拒绝去思考什么叫做“有种东西突然被抽离了身体”这句话的意思。
建汉显然也不愿意多想,他用脚趾夹住仙女棒,双手拿着猛冒白烟的烟雾弹,将自己隐身在硫磺气味的白雾中,嚷着:“天啊!天啊!我看不见了!”
可洛停止自我陶醉的演奏、不可置信地瞪着白痴的建汉,心心姊姊却哈哈大笑,差点摔下大树。
“笑个屁啊?”我懊恼地埋怨。心心姊姊明天就要走了,但她却一点悲伤或惆怅的感觉都没有。
“义智在生我的气啊?舍不得我呴?”心心姊姊笑得更畅怀了。
我叹了一口气。心心姊姊好像没有伤心的时候,也许这就是我最需要她的地方。
“来玩这个吧!这个才是男子汉应该玩的好东西啊!”建汉大叫,他也没有什么烦恼似的。
建汉从背包里拿出几个玻璃瓶子、还有一大把冲天炮!
“天啊,有时候我真讨厌你们这些随时都在大笑的笨蛋,搞得我一滴眼泪都掉不出来。”我笑了出来,接过玻璃瓶子,Сhā上一根冲天炮。
“义智、建汉、可洛,我走了以后,你们以后也要这样开心才行!”心心姊姊开心地喊道:“我们都是一家人!过几年我们一定会再相聚的!”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祝心心姊姊一帆风顺啊!”我大叫,将仙女棒的火星对准冲天炮的引线,点燃。
“一帆风顺!永远别忘记我们啊!”建汉站了起来,在摇摇摆摆的树干上大叫着,手中冲天炮的引线已经吱吱冒烟。
“一定会再相聚的!”可洛也站了起来,将玻璃瓶高高举起、晃着。
四双眼,四颗曾经被遗弃的生命,从此不再孤独。因为我们发誓永远都要在一起。
碰!碰!碰!碰!
那个心心姊姊拎起沉重行囊的夏夜,最后的画面,是四道灿烂到令人睁不开眼睛的流星。
依稀,在流星闪耀着让时间静止的光芒的瞬间,我抬头,看着心心姊姊。
不知道是萤火虫,还是逸散的星光,心心姊姊的脸庞亮晶晶的。
第二天早上,心心姊姊踏出孤儿院那道高耸的青铜栅栏的时候。
我忍不住,忍不住……
“心心姊姊!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我大叫,根本不理会虎姑婆院长及欢送的上百院童。
心心姊姊回过头,狡黠的笑容。
“勇敢的男生!”心心姊姊弯起手臂,挤眉弄眼。
然后还是打了个喷嚏。
心心姊姊走后,我跟建汉被抓到“不乖房”的次数遽减,万一真的不幸逃课(常常到闪电怪客那里去蹓跶)被逮,最后可洛也会肩负心心姊姊传承下来的任务,半夜去厨房偷点东西、塞到不乖房门下给我们啃。
但是,再没有熟悉的“哈啾”声了。
暑假过后,我跟建汉似乎被迫成长了许多,或者,我们是因为缺了一个耍宝的最好观众,两个人正经的时间终于超过不正经的时间,有时照镜子都会吓一跳,为什么我突然间变得陌生起来。
幸好,心心姊姊每个星期都会写信给院长跟我们,告诉我们她在大学参加社团、念书、出游、寝联、打工的经验,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字里行间都洋溢着新鲜生活的喜悦,以及她想表达的:一个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也可以从容自在地与人相处,也可以很优秀,也可以跟别人一样。
但心心姊姊并不知道,她是多么特别的一个人。我喜欢她的情绪里,总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崇拜。
心心姊姊给我们的信总是署名我们三人共同拥有,我们心里都明白为什么心心姊姊不一个人写一封信的原因。她想让我们一直分享重要的东西。
也所以,我们三个人回信给心心姊姊时,也是共享一张信纸,三种字体连手将喷上香水的信纸挤得满满的,让她感受到我们的思念跟旺盛的生命力。
“喂,你以后要做什么啊?”
建汉有一天在数学课上低头问我。
“我要做一个很有勇气的男人。”我说,指着自己手臂上的小老鼠。
“瞎扯,又没有勇气系。我是在问你以后要靠什么赚钱?想念什么?”建汉苦着一张脸,指着黑板上一长串的排列组合算式,说:“我对数字实在不行。”
“我想考体育系,你也可以考看看啊,我们大概是这里体力最好的,别人在念书,我们都在山里当猴子。”我说。我不只对数字不行,我样样都不行。
数学老师停下手中的粉笔,瞪了我们一眼,然后继续那该死的排列组合。
“念体育,然后呢?去比十项铁人啊?”建汉失笑,声音压低。
“不是,我进体育系后,我想练拳击。”我握紧拳头,说:“不觉得一个男人最有勇气的时候,就是站在擂台,额头上的汗珠慢慢顺着鼻子滑过,然后滴到拳套的那一刻吗?”
建汉一愣。
“你以为打拳击心心姊姊就会跟你在一起?太扯了,勇气的意思在每一本超人漫画都说得很清楚,就是“挺身而出、守护心爱的家园”这类的台词啊!你这笨蛋居然还在搞幼稚!”建汉耻笑着我。
“你不懂什么叫做男人的气魄,漫画 里的主角要是没有武功,哪来的台词说要挺身而出?”我耻笑回去:“那你呢?”
建汉笃定地说:“我早就想好了,我要去当警察,先说好,你不可以学我,当一个男人穿上警察制服时,哪个女人不被迷死!”
我点点头,说:“警察就是那种坏人都死光光了,才会出来充充场面,让电影工作人员的名字打在他们脸上的那种人嘛。”
建汉正要反驳,脸上的表情却揪然痛苦地扭在一块,原来是经过走廊的可洛从窗户外射了一条橡皮筋在建汉的脸上。
我们看着走廊,可洛义正言辞地看着我们,比了个“上课专心”的手势,然后蹦蹦跳跳走开。
那个小鬼头越来越有架式了,可恶。
“下次去闪电怪客那里一定不带可洛去。”建汉摸着脸,埋怨。
“嘿,说不定可洛煞到你了!”我故意说。
这阵子可洛总是爱黏着我们,都不去跟她班上同年纪的女生玩躲猫猫、下跳棋,宁愿跟在我们ρi股后面用小石头跟橡皮筋偷袭我们。我想,她非常想要取代、或接近心心姊姊的位置,要不就是煞到我们了。
“煞你个头,可洛是煞到你才对。”建汉正经八百地说。
数学老师又瞪了我们一眼,我们只好噤声、趴在桌上睡觉。
时间过的很快,心心姊姊在她上大学的这一年里,总共回来看我们十七次,但每一次都没法子待过夜,上一次跟下一次的探访时间也隔的越来越长。
她太忙了,事情越来越多,家教、社团、打工、课业的事让她的呼吸比以前急促,以前在贫穷的孤儿院从没使用过计算机的她,更为了了解冷冰冰的机器跟网络费了许多时间,她也正在努力存钱买两台计算机,一台给自己,一台打算捐给孤儿院。
尽管忙碌,然而心心姊姊每次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不可思议的开怀,还会带最新的英雄漫画跟超人评鉴杂志给我们,还有给可洛的新衣服。
我们总是会大大方方地(不需要逃课了啊!)跟虎姑婆院长请假,四个人一起到可以看见孤儿院的后山小草坡上坐着,把握每分每秒拼命讲话。
“心心姊姊,妳这么漂亮又有人缘,在大学里都没有人追妳吗?”可洛眼睛咕噜咕噜地转,看了心心姊姊,又看了我跟建汉。
我急忙说:“那些死大学生哪配的上心心姊姊?”
心心姊姊正经八百地说:“当然有啊,我可是很有身价的呢,下学期我还要竞选手语社的社长。”
建汉自信满满地说:“有也没关系,反正心心姊姊超难追的,他们可有苦头吃的了。”
心心姊姊佯做惊讶,说:“是吗?我很难追吗?”
“是啊,不然我们怎么都追不到妳。”我跟建汉异口同声。
然后又是一阵夸张的笑声,虽然我笑的很心惊。
闪电怪客并不是个恋爱的好顾问,甚至不是一个好的拳击教练。
“恋爱啊?这种东西很难掌握的,比连续打倒一百个拿喷火器的歹徒还要困难,这种事不要拿来问我这老头子,写信去问报纸专收垃圾问题的专栏作家比较实在啊。还有,出拳要直一点,才够点力嘛。”闪电怪客萎靡地坐在地上,拿着刚烤好的土鸡腿啃着。
我抱着沙袋喘气、流汗,才半个小时,我的力气彷佛都跟着咸咸的汗水,从上万个毛细孔泄到地上了。
亚里士多德正倨傲地坐在一旁,用眼神分配着刚刚被他撕裂的三只兔子,几只野狗兴奋、却井然有序地从亚里士多德的脚前一一叼走被分配到的部份。没有一条狗愿意理会一个正迈向伟大拳击手之路的男人。
“我的拳头,呼,好像不太有劲的感觉?”我喘着,好累。
“是啊,我就觉得一点用处都没有,就算你是世界拳王,闪电怪客,甚至是任何一个初出茅庐的都市超人,都可以在铃响前敲昏你十次。练拳不能使一个笨蛋变强。”建汉蹲在地上喃喃念着,眼前正晃着警校必考的题库。
“是吗?”我擦擦汗,看着老态龙钟的闪电怪客。
闪电怪客的表情不置可否。
他从一开始就没鼓励我打拳,我想,毫无疑问,他只要轻轻用手指放电,这个粗陋的沙袋就会劈剥劈剥裂开,还会冒着烧焦的白烟。只要是人类,谁都给KO了。
“可恶,苦练拳击的心情是你们这些慵懒的人类、超人类所不会了解的。我练的可是勇气!勇气啊!”我抱着沙袋,脚都软了。
“嗯,加油。”闪电怪客也不扫我的兴,他老是一副关我屁事的态度。然后又开始打盹。
此时,一颗小石头破空飞近正要进入午后梦乡的闪电怪客,亚里士多德瞇起眼睛,只见闪电怪客的手指慵懒地揉着鼻子,然后食指一伸,小石头便被一团金黄电气给包围住、愕然漂浮在半空中,然后掉在地上。
“一百次也丢不到一次,妳还有兴趣继续丢,真是小孩子。”闪电怪客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原来是可洛又发现被我们放鸽子,一个人气冲冲地跑到这里,远远就朝闪电怪客丢石头。她的准头越来越像心心姊姊了。
“不好笑!”可洛一ρi股坐下,瞪着我跟建汉。
建汉赶紧专心地看题库,而我吐吐舌头,将沙袋轻轻推开,继续练我自创的“爆裂一吨”快拳,脚步随兴地挪动,双拳毫无章法地殴打着没有痛觉的沙袋。
可洛看着钟摆似的沙袋发呆,亚里士多德打了个哈欠。连狗都看扁了我。
“说真的,闪电老伯,你的超能力是怎么来的?教一下行不行。”我一边打,一边喘,一边问。
“漫画,闪电怪客第一集里面,说你的超能力是下大雨时遭到雷殛所引发出来的?”建汉问。
“喔?”闪电怪客瞇着眼睛,看着手指上的微弱电气兀自缭动着。
“碰巧你是一个邮差,当时正在大雨中送包裹,其中有一个神秘的快递包裹里装了不明的生化药剂,那生化药剂后来证明是恶魔发明家怪脑博士寄出去的。药剂在雷殛的同时阴错阳差打翻在你身上,跟高压的电气起了古怪的化学反应、并进入了你的体内,大难不死的你从此有了操纵电力的超能力,是这样的吗?”建汉如数家珍地说。
“乱写,这种瞎掰我听多了,我最红的时候,自己还听过有个报社记者发稿,说我从小就是个爱吃碱性电池的自闭症儿童,吃着吃着,久了就可以发电了。”闪电怪客哈哈大笑:“结果真的害一堆小朋友去吃电池,天啊。”
“不然呢?难道老伯你一出生就有超能力了?”我问,右拳挥出。
闪电怪客胡乱挥挥手,说:“每一个超人最大的秘密,就是当初自己是怎么得到那份奇异的力量。那是超人与众不同的起点,也是弱点,就让它拥有一百种说法吧。”
我埋怨:“你居然可以眼睁睁看你的仰慕者在你面前练不堪一击的拳击,也不愿意教仰慕者怎么得到超能力?我可以成为你的继承者啊,维护正义本来就是世代交替。”
建汉听着听着,放下无聊的警校题库,说:“对啊,教一下吧,教我们怎么得到其它超人的超能力也可以,你跟那么多超人英雄都是朋友,一定知道!”
可洛歪着头,不解:“真不懂,你们男生每一个人都有这个毛病,没事要当超人英雄做什么?戴上皮套面具谁也认不出来,晚上偷溜出去行侠仗义,回家蹑手蹑脚的,说不定还会被老婆误会去偷腥、罚跪算盘呢。”
闪电怪客点点头,闭上眼睛开始睡觉前,朝可洛那比了个大拇指附和。
“啧。”我朝沙袋来一记微弱的上钩拳。
钟声响起,无聊的都市历史课终于结束。
“天,今天才上了第一节课我就超想睡的,我以后要是当了总统……”建汉抱怨着。
“夏天了,心心姊姊应该快放暑假了吧?应该大二了?”我坐在阶梯上,看着布鞋上的污痕发呆,摸摸头发,鬓角已经长到盖住整个耳朵。
“嗯……”建汉抬起头,看着我。
“这个嘛……”我皱着眉头。
我跟建汉正用眼神沟通、盘算着下一堂的公民课要翘去镇上玩,很快的,沟通有了答案。
于是,两个人鬼鬼祟祟从教室后的围墙翻出,正要去凉快的后山树林享受悠闲的一整天时,却看见前面十几公尺处有两个九、十岁的小鬼,像登陆月球的航天员探头探脑地跑向后山的树丛里。
我跟建汉对望了一眼。
那两个小鬼吆喝了几声,树丛里又远远回应了几声,有男有女。
依稀,我听见有人在嚷嚷“啊!这里居然有漫画!”,然后又是一阵欢呼。
我歪着头。连漫画都给挖了出来?
“看样子,我们的秘密基地被攻占了。”
我跟建汉猛然回头,可洛妹妹不知何时已站在我俩身后,然后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暴栗。
“逃课居然敢不找我!”可洛既神气又生气地说。
“找妳打我们吗?”我摸摸头,避开她下一记暴栗。
我们三个远远看着那群同样逃课出来鬼混的小鬼头,认出是几个低年级的捣蛋份子,都是熟面孔。
看样子,后山的树丛将被这群童党给占领了,从前的我们说不定也是不小心占领了上一代逃课专家的地盘。什么都讲究世代交替啊。
“算了,反正我们本来就不是要去那里。”我说。希望那群小鬼好好保存那些英雄漫画。
“本来要去哪?”可洛问。
“镇上。”建汉说完,可洛又是一阵追打。
我想了想,说:“我看干脆把秘密基地移到闪电老伯的铁皮屋工厂吧,反正我常常到那里打拳,是个让男孩子挥汗如雨、改造成男人的好地方。”
可洛摆出拳击手的姿势,喝道:“三流拳击手!看你躲得过躲不过我的快拳!”说着,还真的一板一眼地向我出拳,我轻轻松松就躲开她的连环攻击,还故意在她的下巴碰了一下,可洛气急败坏抓住我的肩膀,用力一拧。
建汉看我们在围墙边玩得太大声,紧张地说:“疯了吗?我们到远一点的地方去玩吧。”随即贼兮兮地建议:“或者,我们干脆偷偷搭车去找心心姊姊!”
我一愣,可洛妹妹立刻跳了起来兴奋大叫。
这一叫,引来了围墙后的高跟鞋声、以及管理员王伯伯的木鞋喀搭声,我们三人赶紧背贴着墙,屏气不动,直到怀疑的脚步声离开、上课钟声响起为止。
“呼,吓死我了。”建汉吐出一口浊气。
“刚刚你的建议太棒了,不过我们都不知道心心姊姊念的大学怎么走啊?我们也没钱坐出租车。”我说,三人蹲在围墙下。
“我有钱。”可洛妹妹神秘地笑着。
“我也有,但是只有三十七块蜘蛛币。”我摸摸口袋,本来只是想跟建汉去镇上看路边马戏、随意晃荡而已。
“五十一块蜘蛛币。”建汉张开掌心。
“四百八十八块蜘蛛币。”可洛得意洋洋地宣布,我跟建汉瞪大了双眼。
“天啊,妳把虎姑婆在院长室放在花瓶底下的钱通通偷走啊?我跟建汉只敢每次偷一点而已!”我觉得好恐怖,可洛迟早会被虎姑婆抓去吃掉。
可洛飞快地捏了我的脸,说:“谁跟你们一样白痴,这是心心姊姊偷偷给我的零用钱!她吩咐我,我们的年纪都大了,可是你跟建汉还像小孩子一样,只会买漫画这种没营养的报废物,所以她把钱交给我保管,说如果你们有带我去镇上玩,我就可以拿这笔钱请你们吃东西、去看真的马戏团表演、看电影,要是没有,哼!”
建汉大呼:“真不公平!心心姊姊居然只给妳零用钱!”
可洛简直乐坏了,说:“心心姊姊跟我最好了,你们通通都要接受我的管辖!以后敢再丢下我一个人就试试看!”
我无辜地举手投降,说:“我们又不同班也不同年级,逃课还特地通知妳,那不就什么都翘不成了?逃课是种很随性又高雅的行为,是一种冲动啦。”
可洛大声说:“我不管!你们想跟我去城里找心心姊姊,就要发誓!发誓以后逃课都要找我,不然就别逃课!”
我跟建汉面面相觑,天啊,这么霸道?那以后逃课可就麻烦了,得改个名字才行,例如叫“个人课外教学”或“好友教学相长自由行”等名称。
后来我才知道,可洛会这么紧张、逼我们发誓,其实是孤儿院里的小孩自然而然会有的恐慌。这种恐慌终其一生都像影子般缠着我们。
“OK,我发誓。”我说,叹气。
“我也发誓。”建汉无奈。
可洛得到重大胜利,像个陀螺高兴地跳舞、旋转。
于是,我们坐上了通往城里的公车。
找心心姊姊。
到了镇上,又转进蜘蛛市市中心,下了公车,我们就迫不及待拦了台出租车。
“请载我们到市立丹缇尔大学!”可洛第一个跳上出租车,我跟建汉跟着冲进车里。这可是我们第一次坐昂贵的出租车。
司机载着我们在市中心逛着,我们三人有说有笑的,连大胡子司机都被我们感染了喜气,问明了我们坐出租车的理由,爽朗的他立刻说这一程算我们半价,车子后座又是一阵欢呼。
“城里的人真好啊!”我笑。
“可不是吗?自音波侠出现之后,那些坏人败类一下子少了好多!每个城市都需要有个象样的城市英雄啊!”司机哈哈笑。
我跟建汉相识一笑。
此时,广播机传来令人错愕的及时新闻。
“警民联机……紧急播报新闻!请各位市民现在不要靠近蓝蝶百货,蓝蝶百货下的银楼发生恐怖抢案,五名武装的歹徒抢劫得手后遭警方围捕,挟持了一名女人质试图抵抗中,现场枪击声不断……”
司机的眉头皱了起来,拿起了手机,说:“老林,在在线吗?”
“在啊。”
“听到警民联机的广播了吧?要赌吗?”司机。
“好啊,这次我赌五分钟。”
“那我只好赌十分钟啰?”司机。
“一言为定。”
司机挂掉电话。
我将头探到前座,问:“你们在赌什么啊?五分钟十分钟?”
司机哼哼说道:“我们在赌音波侠几分钟内会赶到现场干掉那些杂毛,嘿,屡试不爽,真不晓得那些杂毛怎么还有兴致犯案?”
天!音波侠!
我大呼:“啊!蓝蝶百货远不远?请载我们到蓝蝶百货附近,我想亲眼看看音波侠!”
司机想都没想,说:“不远啊,就在隔壁两条街上,要去的话要快喔。”
可洛一巴掌打在我的ρi股上,说:“我们是来找心心姊姊的耶!”
我着急了,说:“司机先生,音波侠解决这些坏人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司机笃定地转头,方向盘往左急盘,说:“最多五分钟!来!我带你们去看吧!这也算是蜘蛛市的观光特色啊!哈哈哈哈!”
出租车急驶,我跟建汉像疯子一般狂吼,天啊!这次即将亲眼目睹的,可不是过气的垂老英雄,而是英姿焕发的超级偶像啊!
“咚!”
突然,车顶一震,出租车的速度稍微挫了一下,司机大叫,指着前方一道蓝色的高速身影,叫道:“刚刚踩过我们头上的就是音波侠!快看!”
那道蓝色的身影踩着前面一台跑车,随即在空中飞跃起来,直到他又跳上一台公车上!
音波侠正施展他赫赫有名的“音波弹簧跳”!就在我面前!
“加油!”我拉下车窗大吼。
“上啊音波侠!”建汉从另一边车窗大叫。
终于,司机将出租车停了下来。
因为,音波侠也停了下来。
就站在高高的路灯上,戴着蓝色猫耳面罩的脸低垂,蓝色的皮衣在烈日下闪耀着金属光泽,双手摆在身后,食指紧紧相扣。
凝视着脚下十几公尺外的抢匪,两台警车冒着火、黑烟烈烈作响,十几个警察神经紧张地躲在车后,拿着无线电呼叫救援。
抢匪手中的女人质正被扼着脖子,另一个人用冲锋枪抵着她的背。
等等!
“那不是心心姊姊吗?”可洛惨叫。
那个遭到劫持的女人质居然是心心姊姊!
03
出租车就停在一群同样好事的车阵中间,远远观望着一场英雄与坏人的对决。
但,对我们三人来说,那可是毛骨悚然的窒息时刻!
“不要过来!你再快也没有我的子弹快!”一名抢匪对着路灯上的音波侠大吼,他手中的枪夸张地指着心心姊姊,他的手指一旦扣下板机……
建汉发抖的声音:“天,音波侠的速度可以追得上扣板机的速度吗?”
司机也跟着紧张起来:“那个女人质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可洛快要哭了:“怎么办怎么办?那个音乐侠会不会不理心心姊姊?”
我紧紧捏着拳头。
心脏已经被无形的怪手捏爆。
音波侠一动不动,像个默然的蓝铜像,但他的眼睛却穿过脸罩、闪闪发光。
“所有人通通给我趴下!”为首的歹徒大吼,拿起形状夸张的机械枪往对面的玩具店一轰,绿色的火焰虫弹将玩具店前的“正义队长”铜像炸裂,破碎的铜块四处飞散,许多人赶紧匍匐在地上,许多店家的玻璃橱窗顿时碎落。
“心心姊姊!”我突然大吼,钻出车子,站到出租车顶上。
慌张的心心姊姊没有听见我的呼喊,她只是闭上眼睛,嘴里念着祈祷词之类的东西。
“小鬼,快下来!”司机吓死了。
“心心姊姊!”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不由自主地吼着。生怕突然失去什么似的。
“我们想办法引开那群坏人的注意力!让音波侠出手!”建汉也钻出出租车,满头大汗。
我也想啊,但该怎么做呢?
继续大吼?然后让他们将炮口对准这边?
冲过去?让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然后及时躲开可以炸死一百个我的大火球?
冷汗涔涔。
音波侠木然地凝视肃杀的劫持现场。
一个抢匪拿起电孢枪往合围的警车一阵扫射,嚷着:“我们要一台直升机!要雷鸟三型的!可以垂直喷射的那种!给你们十分钟准备!”
为首的抢匪对着音波侠大吼:“你这个变装狂!快从我的眼前消失!”拿起巨大的机械枪,往音波侠扣下板机!
威力强大的火焰虫弹呼啸而去,音波侠气定神闲地举起左手,一阵震耳欲聋的怪响让我的耳朵几乎要炸开来时,那枚火焰虫弹在半空中被一团模糊扭曲的“音波裂解”给硬生生“拴住”,然后……
“放开那个女生,人质对一群害怕没有人质的罪恶者来说,是一点用处也没有的。”音波侠左手虚空一拧,火焰虫惨叫一声,连壳带肉被凝结成块的震动音波给碎裂,啪哒啪哒摔在地上。
那贼首像是早已料到,并不讶异音波侠这家喻户晓的招式,只是冷冷地看着音波侠,其余四个抢匪纷纷抡起手中的怪异武器,将炮口对准音波侠。
音波侠深深吸了一口气。
“害怕没有人质?你看我敢不敢杀了她!”贼首大叫,拿出一把左轮手枪。我快要灵魂出窍了。
正当贼首要朝心心姊姊扣下板机,音波侠突然远远轰出一拳!
其余四匪也同时朝音波侠开枪!
我尖叫,建汉跟可洛停止呼吸。
贼首的左轮枪口冒着白烟,无情的子弹依旧击发出去。
心心姊姊睁大双眼,伫立在五个倒下的抢匪中间。
茫然的眼神,胸口剧烈起伏。
音波侠呢?
在那一瞬间,他使出我最熟悉的“音波全身盾”,将四匪的火弹震开,然后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进匪徒旁,用击倒骷髅大帅的“碎音拳”将五个人轰倒!
而心心姊姊举起手,摸着被子弹击发的麻木脸颊,不知所措地看着一身炫蓝的音波侠。
音波侠微笑。
灰烬、一拥而上的警察、四处响起的欢声雷动、斜对面玻璃帷幕大楼反射的金光闪闪,照耀在音波侠健壮风雅的蓝色身躯上。
脸罩下的嘴角咧开。
“妳没事吧?刚刚我用了新发明的招式保护妳。那是音波防护拳,它可以弹开子弹,但会使妳的脸暂时……”音波侠越说越慢。
“我没事,谢谢……谢谢你救了我。”心心姊姊摸着痲痹的左脸,辛苦地笑着。
“我……”音波侠结巴着,一点都不像刚刚大显神威的城市英雄样。
“谢谢你,你好厉害。”心心姊姊爽朗地拍拍音波侠的肩膀,一下子,心心姊姊又回复到开朗女孩的标准模样。
“救了妳,是……是我的荣幸。”音波侠傻傻地说。
记者蜂拥而上,音波侠顿时从镁光灯的此起彼落中惊醒,看了心心姊姊一眼,立刻轻轻跃上一旁的梁柱,双手连击天空,飞快踩着“音波凝块”往城市的另一头离去,消失在蔚蓝的空中。
我站在出租车上,呆呆地看着这幅感人的英雄救美。
那是一幅,让周遭的色彩灰白、声音顿失的景色。
心心姊姊,从头到尾,都没听见我的叫喊。
音波侠走了,也顺手带走我最重要的东西。
展开了,我这辈子最难以想象的、最不平衡的爱情对抗。
一个英雄,一个凡人。
疯狂上校炸鸡快餐店。
死里逃生的心心姊姊接受记者半个多小时的访问后,一看到我们三个小鬼,心思还来不及想要骂我们逃课,就兴奋地向我们冲了过来,来一个疯狂的大叫跟拥抱。
然后我们就被心心姊姊拉到这里,她打工的地方之一。
“快吃快吃!我今天心情超飞扬的喔!趁我还没破产快吃快吃!店长跟我很好,打七折!”心心姊姊的笑容好灿烂。我们三个小鬼的头都被摸一千次了。
“心心姊姊!我好想妳呦!刚刚真是吓死我了!”可洛将头塞在心心姊姊的怀里,像打洞机般钻着。
“我也是,心脏都会从嘴巴里吐出来了。”建汉抓着胸口,脸上却很兴奋:“不过看到音波侠真人打败坏蛋,哇!真的是不虚此行!”
“不虚此行个头,我们是来看心心姊姊的,心心姊姊没事最重要了。”可洛不知哪来的橡皮筋,往建汉的脸上一弹,建汉嘻嘻一把抓住。
我有些恍神地将吸管Сhā在鸡腿上。
“喂,吸管是Сhā在可乐上的,不是鸡腿,不要让别人以为孤儿院的小孩都是白痴。”建汉糗着我,我却只能勉强挤着笑容。
建汉这家伙的反应神经真是迟钝。
“刚刚我一直在祈祷,连呼吸都忘记了,呼,现在觉得世界好美,一切都好像重新开始的新鲜样子。”心心姊姊摸着可洛的头发,闭上眼睛,却连眼角都在笑。
我也有同感,世界在一瞬间全变了。
“心心姊姊,妳还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英雄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个嘛,哈。”心心姊姊睁开眼睛,没有回答,只是拿了薯条就往嘴里塞。
“天啊!心心姊姊,妳该不会是喜欢上那只音波侠了吧?”建汉震惊,他果然是个笨蛋。
心心姊姊古怪的表情,说:“哪有人这么快就喜欢另一个人?吃东西吧!”
我呆晌了半天,心心姊姊这古怪的表情我从来没看过。
“我觉得他那件衣服很好看,很配他的肌肉,一块又一块的……”可洛滔滔不绝演讲,跟心心姊姊讨论起音波侠的蓝色劲装。
“他的肌肉好像不会太大块,像健美先生那么夸张喔?要不然穿紧身衣的话反而不好看。”心心姊姊。
“对啊,他满有品味的,没有披老式英雄千篇一律的披风,不然就少了很多感觉。”可洛。
“对了,他的猫耳脸罩也很有型说,没想到真人反而没有漫画里的样子好笑,漫画里的他长得好畸形啊。”心心姊姊大笑。
我在一旁越听越是心里发寒。
“对了,音波侠不是你最崇拜的偶像吗?你讲一下他刚刚用的那些招式好不好?每一招都要解释清楚喔。”心心姊姊热烈地看着我。
我勉强清清喉咙,说:“他可以控制声音,甚至还可以用特殊的频率让附近的空气强烈震动,甚至可以产生区块音爆还是超能量声波等等,其实他这些能力也不算很强,在超人评鉴杂志的比较里面,闪电怪客巅峰时期的总分,甚至还赢过音波侠,而他的超能力创见在于他能够将声音……”我含糊不清的解释着,但不管我如何在言语中加入主客观的贬抑,心心姊姊却是越听越入神。
她歪着头,吸吮着可乐。
“好奇怪,一个人怎么能够控制声音呢?声音?好奇怪的能力。”心心姊姊前所未有对城市英雄的超能力感到兴趣。
“闪电怪客也很了不起,他可以操纵电流耶!还记得他那天那招大绝技吗?轰的一声啊!”建汉也加入战局。旗帜分明。
“他那招新的技巧,弄的我到现在脸都还麻麻的说,耳朵还会嗡嗡叫。”心心姊姊掐着左脸,好像被亲了一下似的。
那招一定是音波侠将一团防御性的震动音波打在心心姊姊的脸上,才使得子弹撞上震动音波后摔在地上。有了这招,再将能力范围加以改良的话,音波侠将来在超人评鉴杂志的“拯救人质的成功率”数字上,一定会拿下很高的分数。然后超越一堆分数本来比他高的英雄。
我无法想象。
好糟糕的失落感。
“下次我有机会再遇见他的时候,我一定会帮你要签名的!”心心姊姊向我比了个胜利手势。
“谢谢。”我居然道谢。
“那,我也要一份!”建汉的眼中发出光亮。天啊,他真的是个白痴!
当天晚上,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发现眼前居然坐了个叨叨絮絮的老太婆,定神一看,竟然是虎姑婆在训话。
怪怪,我怎么会在这里?
啊,是了!后来心心姊姊在炸鸡店里一直询问音波侠的机机歪歪时,我的灵魂就不知道下沈到哪里去了。
“你们三个,尤其是可洛,心心一走了,你们就变本加厉,三天两头就逃课、消失、藐视政府辛辛苦苦为你们安排的免费教育课程,通通变成野孩子了!绥苇孤儿院的宗旨是这样教导你们的吗!”虎姑婆用力拍着檀木桌子,怒不可抑。
“我们本来就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建汉偷偷喃喃自语。
看着虎姑婆不断又不断重复我早已听过一百万遍的精神训话,我心中想着的,却是心心姊姊热忱地询问我最大偶像时候的表情。
后来心心姊姊带我们去参观她念的大学,参观她的宿舍时,我的身体里一直空空荡荡的,建汉、可洛、心心姊姊聊天说的语句一字字轻易穿透我的身体,到最后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回孤儿院的都没有印象。
原来灵魂真的有重量,而且很重很重,一旦灵魂从心里自鼻孔被吹出来后,一个人就会变得好轻好轻,轻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存在的。
“你们要自爱,要让别人看得起你们,就一定要努力用功读书才行,像心心,她以前虽然贪玩了点,可是心心很有上进心,听我的话努力将课本背得滚瓜烂熟……”虎姑婆越说越尽兴,口水都喷到我的脸上。
虎姑婆院长还是那一套,任何问题的解决方案通通是努力用功读书,彷佛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藏在厚厚的书堆里,只要花时间一页接一页翻下去,考试分数越高,人生就会越圆满似的。
但是眼前这个恣意胡说八道的老太婆能够说服用功读书可以赢得心心姊姊的芳心吗?可以吗?用功读书能够使一个人看起来勇气十足?十足到超过面对武装暴徒面不改色的音波侠吗?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学识丰富的博士,却只有一个音波侠,念书真的可以让一个人变得与众不同吗?
“可以吗?”我没头没脑地问。
虎姑婆诧异地看着我,昏昏欲睡的建汉跟正低头玩着新鞋子的可洛也看着我。
“可以什么?”虎姑婆。
“如果我努力用功读书,心心姊姊就会喜欢我吗?”我认真地问。
虎姑婆茫然看着我,说:“努力用功读书就对了。”
我当时紧握着拳头的心情,至今依然轮廓深刻。
“我要变强。”我说。
“嗯。”闪电怪客没有理会,手指放电点燃了手中的一卷烟草。
“一个凡人可以变强吗?”我说,看着躺在地上的亚里士多德。
亚里士多德霸气十足地瞪着我,身上数十条怪异的疤痕散发出青色的淡光。他是条强狗,一定不明白我的心情。
“那会很辛苦喔。你得像蝙蝠侠一样,将脆弱的自己用几千万美金研究出的铁壳子包住,还得搞来一台像百宝箱一样的Diao车。最后蝙蝠侠在超人评鉴杂志还敬陪末座,甚至输给了西红柿小子。”建汉发表他该死的意见。
“爱可以让一个人无敌。”我坚定。
“谁说的?”可洛举手。
“波士顿的已故城市英雄,爱情无敌人。”建汉代替我回答。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看着自己的拳头。
闪电怪客只是抽着他的卷烟,跟亚里士多德眺望远方。
“碰!”
从此以后,我打在沙袋的每一拳,都是如此强而有力,如此刚毅果决,听沙袋哀嚎的声音就知道,积贮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肌肉里的东西是多么扎实。
每天上课的时候,我都在桌子底下翻着邮购来的“拳王一百种可靠的姿势”和“拳击超人的必杀技重点分析”、“你不可不知道的新型上勾拳”三本书,下课就在走廊上模仿书上的出拳照片矫正我的姿势和步伐,然后偶而逃课去后山的铁皮屋打沙袋,连时常睡眼惺忪的闪电怪客都啧啧称奇我的进步。
另一方面,每天黄昏时,我就会忍不住看着心心姊姊的照片,然后绕着孤儿院跑上五十圈,大约是五千公尺的距离,训练肺活量跟体力,还有拳击手最重要的耐力。
不管是下雨天,台风天,我都禀持着“爱可以无敌”的箴言,让我的脚步越迈越大,到最后连一万公尺我都不看在眼里。咸咸又滚烫的汗水让我的眼睛睁不开时,我才感觉到“强”的梦想又靠近了我一些。
晚上睡觉前,建汉躺在床上背警校题库时,我就单手在冰冷的地板上做扶地挺身,一边看着地板上摊开的,心心姊姊捎来的照片跟信,单手从五下做到十下,然后从十下做到二十下。
“说真的,你在折磨自己的时候还真有一套。”建汉躺在床上看题库。
“追到心心姊姊的,一定是我不是你。”我得意洋洋地说:“因为我比你努力一百倍。”
“爱情不是努力可以得到滴。”建汉若有所思地说。
那种丧气又笨的话,我从左耳听进去就立刻从右耳飞出来,完全影响不到我。
慢慢的,慢慢的,单手扶地挺身从二十下慢慢拉长到惊人的一百下时,我已经十八岁,心心姊姊寄来的信已经迭得满书柜。
于是,于是时候到了。
我跟建汉背起简单的行囊,站在橘黄夕阳下的孤儿院前,看着自己的脚步终于脱离了孤儿院斜斜长长的影子。
这一走,我们永远不会再回到这个鬼地方。
“你们一定要在外面等我!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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