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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七 章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有栈号拖住腿,能跑却不敢跑。有家有业,等于被家业捆住了手脚。

有三个人押着他,大概知道他手快脚快,必须把他看牢,而且得贴身随时可出手对付他,不让他有机会溜走,把他当成需人看管的轻刑囚犯。

出发时共有十八个人,全穿了便衣,挟了用布裹住的绣春刀,革囊铐链捆绳栓在腰间,外衣掩盖不着痕迹,显然是捉人行动的队伍。

越过朝天宫,进入北街,甚么事也没发生,仅引起一些行人注意,因为十八个人分两路鱼贯而行,脚下沉稳而且步调整齐。他是唯一步调错乱的人,走在两路行列的中段。

北行百十步,行人少了许多,街道广阔,两侧行道树遮天蔽日,房舍以有庭院的大宅居多。

迎面来了两行健马,约有廿匹左右,骑士穿了鲜明的红­色­制服,佩绣春刀,有些举着旗帜,有些挟着用手挡人戳人的长型狼牙­棒­,或者驱赶人的长皮鞭。

骑军后面,是双骡拖曳的三辆囚车,和用一马拉动的五辆单人囚笼车。大囚车的囚笼可装十余人,小囚车仅囚一名犯人,是押解有身分的人或主谋份子的专用囚车。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一座大宅前止步,两面一分,发出一声长啸。

街对面的巷道,涌出一群不三不四的人,飞奔而出堵住街两端,立即响起锣声,开始驱赶行人,禁止通行,街上行人纷纷走避。

对面的大宅院门大开,一群甲士拥簇着穿千户军官服的王千户王谦,以及一群不三不四、服装形形­色­­色­的人,大踏步向这一面走来。

天地双杀星十八个人,在大喝声中行军礼迎接。

骑军到了,囚车也到了。骑军下马列阵,囚车驻在院门两侧。门外的动静异声四播,宅内的人早已知道了。

满面横­肉­高大狞猛的王千户还没接近院门,院门便拉开了,抢出十余个人,看清大踏步向院门走的王千户,所有的人皆大惊失­色­,列阵的军伍与囚车,更吓掉他们的三魂。

两名甲士抢先几步,扬鞭大喝:“进去!”

甲士、骑军、便衣密探……一涌而入,大宅大乱,前后大封锁。

李季玉不配随着走动,被推入门房的小屋,有一个人看守着他,门外不时有警卫走动,全宅戒备森严,他想走也走不了。

门房在院门楼侧方,距里面的厅堂内院远着呢,里面到底发生了些甚么事,他不可能知道。

他对跟在王千户身后几个不三不四的人,不算完全陌生,心中疑云大起,这些人为何在此地出现?有两个人他印象十分深刻,他早就认识他们,他们却不认识他,在这两个人面前,他没有地位。

第一个生了一双死鱼眼,半百年纪头发几乎全白了的青衫中年人,是镇抚司的密探三头之一的白无常常天禄,一个血都是冷的冷血恶魔。

另一个也是中年人,脸圆圆身材已发福,满脸­奸­笑其实不笑的平江土地沈文度。

沈文度是第一大财主沈万三的儿子,沈万三被充军,亿万家财被没收,人丁星散,家小迁回苏州。

原籍苏州的家产名义上抄没了,但秘密窖藏在太湖一座湖滨秘宅的财富,幸而没被发现,仍有追逐权势的本钱。

永乐帝登基之后,他不时在京都出现,起初不敢公然活动,渐渐从黑暗中走出太阳下,在公卿权贵之门走动。但多数时日在苏州出面,与开府苏州的镇抚司衙门走得很近。

锦衣卫设在各府州的衙门,共有十四处之多,后来增至十七所,直至京师北迁,才撤掉各所,仅留下南北两镇抚司。

沈文度与绝世人屠纪指挥使勾结,提供财­色­的消息,这已经不是秘密,双方合作七八年了。京都、镇江、苏州、杭州,那些达官贵人豪门大户,家藏了些甚么异宝奇珍,那家的小姑娘美丽可爱,他了然于胸,所以称平江土地。

他有许多蛇鼠可用,可说是真正的无所不知人间土地,由他提供消息,绝世人屠则负责出面灭门抄家,所获的珍宝美少女,二一添作五均分。

李季玉昨晚就知道,王千户在淡粉楼招待沈文度,那不关他的事,所以毫不介意。

沈文度不该一同出马的,不该出现在锦衣卫捉拿罪犯的队伍中,公然出面出动,胆子未免太大了。

“这个吏部考功清吏司员外郎,油尽灯枯走完了一生富贵路。”他心中叹息着说。

他知道这家大宅主人的底细,吏部考功清吏司的员外郎上官栋,任职吏部十年,从司务厅的司务­干­起,短短的十年,由从九品升至从五品,很可能有升侍郎的希望。这座大宅,街坊称之为上官大宅,也叫上官员外宅。

官场的事与他无关,他只留意大­奸­大恶的底细,这位小官上官员外郎是好是坏,他毫无所知。

看情势,这里将有一个时辰以上的逗留,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探索今后的处境以便应付。

看守他的大汉对宅中的动静漠不关心,坐在凳上倚壁假寐,连鞘的绣春刀搁在膝上。如果他想夺刀,估计中应该手到刀来。但他不能夺刀突围出困,还不是最后关头。

“喂!军爷。”他懒散地倚壁半躺半坐,不再流露焦灼的神情:“其实用不着看守我,我不会逃走。你们一定是捉罪犯抄家,抄家可以顺手牵羊发财,你为何不去?去晚了甚么都没有啦!”

“轮不到我这种小兵发财。”大汉张开双目瞪了他一眼:“珍宝金银这次全得交出,作为补偿千户长的损失。昨晚千户长家中,被千幻修罗劫走了价值十万的财宝。”

“哦!是为了被劫,才来抄这位官员的家作补偿?”

“废话,抄上官员外郎的家,半月前就已定案,家产必须充公,财宝临时决定归千户长所有。”

“咦!一个员外郎家中,能抄出多少财宝?!京都这种坐衙的小辟多如牛毛,能抄出多少油水?”

“你不懂。”大汉大概想卖弄见多识广的能耐,口没遮栏:“这小官管考功,内外官员的考绩­操­在他手中,重要的是,早年他是御史陈瑛的同党。知道陈御史吗?”

“盖世屠夫陈瑛,我当然知道。三年前我的盛昌栈开张,恰好是他一门老少在雨花台斩决的同一天。他在九年中,几乎杀光了火烧鬼皇帝的文武遗臣。我明白了,上官员外郎得了不少好处。”

“对。他暗中替陈御史搜集各遗臣的罪证,所以分得不少好处。上月有人查出他藏有四件宝物,上上一个原主是财神沈万三被抄没的无价至宝,所以,他才有今天,或许是报应吧!”

“哦!难怪沈万三的儿子来了。”他恍然:“沈万三的聚宝盆,已经埋在聚宝门下,还有甚么无价至宝流落在上官家?”

“听说是照妖镜、夜明珠、鱼肠剑、碧玉玲珑灯。到底是啥玩意,要看了才知道,可惜我没有看的机会。”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他深深叹息:“消息传出,千幻修罗很可能又去找他。沈万三的聚宝盘,带给他抄家充军几乎灭门的大祸,遗下的宝物仍在为祸人间。喂!贵上打算如何煎迫我?”

“要你替他效命,简单明了。”

“如果我坚决拒绝。”

“死路一条。”大汉毫不婉转含蓄:“我们的要求,敢拒绝的人下场是肯定的。”

“我可能在走霉运。”他愁眉苦脸:“走了一趟金川门,看到了不该看的事,与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差不多,真是岂有此理。”

“这叫做能者多劳呀!如果你没有本事,不是能派用场的地头蛇,你跪在地上磕一万响头,也休想被我们录用呢!你该向老天爷叩谢,这可是发财的大好机会。我从金吾右卫调至锦衣卫,派至镇抚司三年半,就拥有三百亩田一座庄院。”

“他娘的!我开盛昌栈三年,苦得要死,还赚不到一百亩田,更别说庄院了,连住处也破破烂烂,值不了廿两银子。你们军爷的日子真好过哪!”

“只有锦衣卫的人才有发财的机会,连金吾卫的人也苦得要死穷得要命。别向我诉苦,该怪你命中注定的。现在你开始走运了,千万不要蠢得放弃。”大汉好意地相劝:“做眼线虽然有凶险,但也可以自辟财源,说不定一天就可以捞千百两银子,能昧着良心发财更多更快。”

“我会考虑接受你的建议,谁又不想发财呀!他娘的,难怪雨花台天天都有人头落地。”他悻悻地发牢­骚­。

◇◇◇◇◇◇◇◇◇

犯人押走了,只留下几个拷掠追赃。

上官员外郎的犯罪事实有三项:一是接受贿赂,擅改考功左右升黜调免;二是三年前抄没陈御史资产时,隐瞒陈御史寄存的十箱财宝;三是散布妖言,家中私设巫坛旦夕诅咒天地。

证人甚多,其中有奴仆数人;证物也不少,从吏部调出曾经窜改的考功公文就不少于卅件,连巫坛诅咒祝告的祷词黄折也有廿份以上,如何被取走的,谁也不敢问,这玩意应该是祝告毕便立即焚毁的,怎么可能落在锦衣卫的密探手中?反正每件罪状都是死罪,命运已经注定了。

搜查挖掘的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他像是被遗忘了,软禁在门房极感烦躁不安。

先后来了两个人,逼他表态投入镇抚司当差。

镇抚司雇用的所谓桩头桩子数量甚多,私自雇用的也不少,有些是礼聘的,有些则是征用,按才能分类,待遇相差天壤。

他还不配礼聘,属于强迫征用,威迫利诱逼他就范。

他婉转地一再表示,要慎重考虑,不作肯定答覆,希望拖延三两天,等处理一些私人事务再决定去留。

当夜在门房的接待室,躺在壁根下喂了一夜蚊子;宅里面则忙了一夜,拆复壁挖地窟寻找藏财物的秘库。

次日近午时分,人陆续撤出,完成封屋手续,交由五城兵马司的人接管,抄没的大功告成。

他无法知道结果,不知道所谓四件奇珍是否抄到了。

鱼肠剑,武朋友梦寐以求的神物。这把传说中的小宝剑是否真有其物,谁也不去深究,其实品质稍好的尺二以下短匕首,都可以称鱼肠剑或鱼藏剑。

两名大汉押着他,随在撤走的队伍后面离开上官大宅。

大街上行人远避,胆子大的人站在对街看热闹,一个个沉默漠然,似乎对这种事司空见惯不以为奇。

“你可以走了。”押送他的大汉拍拍他的肩膀,神神倒还和气:“赶快拿定主意。你知道该往何处报到,机会不可错过了。”

意思简单明了,要他处理了私人事务,答应投效,前往御道洪武大街镇抚司衙门报到。

“就这样?”他反而一楞,大感意外。

“就这样。”大汉淡淡一笑,丢下他偕同伴跟上前面的队伍。

“他娘的!天杀星好像很重视我,居然大发慈悲没把我整得半死,可能是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升起来的。他的杀星光度也改变了。”他自言自语苦笑,走向返家的路。

王千户与天地双杀星一些重要的人,昨天便离开上官家了。

◇◇◇◇◇◇◇◇◇

踏入住处的小巷口,几位邻居的­妇­女,全用充满同情的口吻和他打招呼,令他疑云大起,脚下加快。

看到锁已不在门扣的小屋,他便知道不妙了。

有五个人在屋内等他,包括两位东主和栈房执事。

“你可回来了,还以为你被逮走了呢。”大东主看到他,脸上的忧虑神情舒缓了些:“栈里出了祸事,到处找你不着……”

“不要急,急也没有用。”他安慰众人,心里有数:“定下心善后要紧,发生了些甚么祸事?”

“昨天傍晚,龙江提举司来了一群杂碎,出示好几份公文,又不让人看,说是本栈的案犯了。”大东主本来健康的面孔,成了苦瓜脸:“仓场盗卖案中,有人招出本栈私买了一批盗卖的赃材,硬指东栈仓堆集那批购自九江木料行的桧木桨材,是私买的赃物。”

“我们从来不买来历不明的木材。”执事吴七哭丧着脸接口:“为了证明来源,取出栈单、买卖合同、龙江关榷税分司的税凭。结果,全被取走了,要咱们到公堂诉说分辩。”

“然后来了几个顺天府刑房的人,和提举司的杂碎套交情。江东门的大爷水怪郑江,闻风赶来调解……”

“不要说了。”他苦笑:“我只要知道结果。这种事平常得很,有人在有计画地陷害我们。”

“栈号工场全部没收充公。”大东主欲哭无泪:“多花了五百两银子,不将咱们负责人提堂。另五百两银子转赎,免除枷号十天的罪罚。一千两银子,今早送给他们,才封栈销案。盛昌栈的招牌在我那里。”

“罢了,没查封栈号以外的私产,他们已是网开一面了。”他长叹一声,眼中有怨毒的火花闪烁:“咱们存在钱庄的钱,够不够应收外欠的开支?”

“咱们没有外欠,应收款约在三百两银子左右。”大东主不住搓手:“提出一千两银子,所剩的周转金不足一百两,如何善后?工场的货品原材,一根也拿不出来变卖,应收款一个月以内休想收回一文半文……”

“墙倒众人推,应收款不可能收回来了,提举司那些杂碎,会根据没收的帐册欠军追讨。今天我去筹两千两银子,工人伙计每人发一年工资作遣散费,其余的作为补偿两位兄长的损失。记住,千万要守秘。我设法争取三天的时间,这三天中,本栈号的人,务必另谋生计到镇江找活路。两位兄长必须立即迁藉,愈快愈好……”

“老三,有这么严重?”大东主大惊失­色­。

“比你所想像的更严重。断退路唆使提举司出面,只是小小的警告,下一步……等他们觉得不需要我的时候,那就万事皆休。”

“你是说……”

“镇抚司的人在玩灵猫戏鼠的把戏。”

“哎呀……”大东主打一冷颤,全身发抖。

“千万不要声张。”他准备动身:“我去打点,你们立即进行善后,切记必须守秘不动声­色­,小心了,沉着应变度过难关。”

◇◇◇◇◇◇◇◇◇

盛昌栈只是他掩护活动的洞窟之一,东主与所有的伙计,都不知道他的底细,出了意外随时皆可放弃。

他另有一些知道内情的同伴,暗中处理善后事宜,不需他亲自奔走打点,防备跟监的人摸底,镇抚司的眼线无孔不入,亲自奔走活动非常危险。

他所要做的事,是向一些重量级的狐鼠求助,要求协助平反封栈冤屈事宜,吸引眼线的注意。

傍晚时分,他在一家食店晚膳,叫了三壶徐沛高粱,表示他心情沮丧苦闷。

喝了两壶酒,桌左右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拖出条凳坐下,盯着他像盯着羔羊的狼。

“想开了吗?”右面的大汉狞笑着:“你的朋友真不少,你还真可以称江东门的土地呢!”

他向蛇鼠们求助,瞒不了这些眼线。

“酒­肉­朋友,多几个也有好处呀!至少急难时可以获得朋友的同情。”他喝了半碗酒,叹了一口气。

“同情并不能给你实质上的帮助,老弟。”

“说得也是。”他又叹了一口气:“总算还有人肯周济十两廿两银。得找人卖屋了,我那间屋子卖卅两银子不会有问题,省用些可以过一年平安日子。算你们狠,是你们出的断后路毒主意。”

“开玩笑,这种­鸡­毛蒜皮的事,咱们镇抚司那能管?该是贵栈号得罪了龙江关某些人,所以……”

“是王将军布的棋局?”他大声问。

“你怎么这样蠢?王将军会管下级人员的小事?他忙得很呢!忙着布大棋局。”

“那是谁……”

“是杨爷所授意的。”大汉说:“他很急,迫切地希望你能替他查出怨鬼冯翔的下落,怨鬼牵涉到那三个小女人。你在上元门江滨的朋友,有能力清查幕府山一带蛇窟鼠|­茓­。老弟,不要死心眼,你那家栈号,你的资金仅占三成,还不到两百两银子。跟着我们办事,要不了几天就可以赚个三倍利。”

“我先试试看,明天跑一趟上元门,看我那些朋友肯不肯帮忙,也考验我是否有替你们办事的能力。”他开始布局,争取时间:“那个叫甚么怨鬼冯翔的老乞,本事是不是很了得?”

“他不是老乞,是大财主,江南七鬼之一,非常了得。你要注意,发现踪迹赶快派人通报,千万不可妄动打草惊蛇,那恶鬼伸一个指头,可以要你死三次。”

“他娘的,不要把我看得那么不中用……”

“你也许敢打敢拚,手脚快年轻力壮。我们的人曾经试过你的能耐,认为可派用场,所以要你投效。但比起真正武功了得的人,你算那条葱?如不小心想逞强,你肯定会送命的。不打扰你啦,再见!”大汉离座,确是出于善意地叮咛。

“他娘的,正好解决王家准备前往凤阳那些人。”他暗自嘀咕:“这件事,早就应该解决了。他们一直逗留不走,不知到底有何­阴­谋。”

他派有人在江对面浦子口渡头等候,准备半途解决这些人。这些人却潜伏在王家,毫无动身的迹象,夜长梦多,不解决难免有些牵挂。绝不能让这些人到凤阳查罗家母女的下落,那会影响他霍山秘窟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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