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消息便传遍全城。
耳语轰传,大快人心。
一昼夜间,连出三件大案,市民乐坏了。
三件大案是:镇抚司干员,在安德门捉钦犯失败。太平井巷,钦犯打劫镇抚司要员的家以及千幻修罗再次出击,在王千户家杀人打劫。
这种事已经不算是新闻,与市民无关,他们所关心的是,李季玉能不能逃过镇抚司屠夫们的追杀,以及李季玉何时再痛惩那些屠夫。
而真正有兴趣的事,是千幻修罗何时再出击。
城狐社鼠们被逼得很惨,三追五逼皮肉遭殃,勒令他们在三天之内必须查出李季玉的下落。
结果,三天过去了,李季玉的下落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人知道他人在何方。
镇抚司的人心中有数,李季玉不会逃到外地避祸,早晚仍会出来捣乱的,因为李季玉早就利用蛇鼠们放话,誓报抄没栈号之仇,绝不轻易罢手,摆明了要和镇抚司周旋到底,捋虎须批龙鳞,光杆子一个,谁怕谁呀?
暴虎冯河,他的气势已成。
这天一早,龙蟠里至清凉寺的街道上,进香的善男信女们,陆陆续续结队前往进香。
清凉山是城西的名胜区,进香之后可以游山,登翠微亭览大江苋秦淮,春秋两季,仕女如云。
山虽小,却是市民最佳的游览胜地。
其实真正可以自由游览的地方并不多,京城的城墙在这一带,都是沿山脊建立的,城西三座山城墙贯连,设有兵垒兵营,是京卫军的驻防地,许多地方皆列为禁区,仅有一部份开放。
这条街起自乌龙潭,北抵清凉寺。
清凉寺是本朝初周王世子改建的,三重大殿宏伟巍峨,香火甚盛,护法檀樾都是地方名豪,也有京卫军的指挥使挂名充任,不是江湖牛充蛇神的猎食场,而是纨绔子弟猎艳的游乐区。
两位年约二十五六的壮汉,带了家眷拜过菩萨,沿西面登山的林荫大道,有说有笑前往翠微亭。
两位穿得稍为华丽的少妇,可能是两壮汉的妻子。两位中年仆妇,携有食篮食盒,可能要在山上午膳作一日游。
登山大道游山客不多,稀稀落落,鸟语花香林荫蔽天,颇为幽静,不是节日,游山客大都是有闲阶级。
前面走著一位穿灰长衫,衣袂掖在腰带上的人,手点一根三尺余长,产自茅山的天生弯头手杖。
这种可作登山用的竹杖,天生的弯头,坚韧弹性佳,竹头形成的弯头可作攀钩,用来敲人像个小铁槌,敲破脑袋轻而易举。
直的头,可作哭丧杖,杖身加长一倍,用时竹头朝下。
这人走得缓慢,似乎有点脚下不便。
这段山径是石级,拾级而上一步一顿,看背影虽然健壮,脚下不便走路相当吃力,所以需要手杖。
逐渐接近这人身后,壮汉向左移准备超越。
“你们才来呀?”这人突然转头笑问,健康的面庞一团和气。
“哦!一早就来的。”留了两撇小胡子的壮汉也和气点头打招呼,没留意话中的含义:“也来游山?”
“是呀,顺便办事。今天没当值?”
“有三天假,带家小散散心。”
“寺院那边有人说,两位是锦衣卫的将爷。”
“是呀!天生注定的,日子还过得去啦!你是……”
“哦!你不认识我?”
“抱歉,恕我眼拙,你……”
“小霸王李季玉。”
两壮汉一怔,急向后退,伸手挡住了随在后面的四个女人,示意她们后退。
锦衣卫的官兵,提起小霸王李季玉,莫不咬牙切齿,也心中发毛。
“你……你想怎样?”打交道的壮汉拉开马步沉声问。
“找你们套交情。”手杖一拂,啸风声刺耳。
“阁下……”
“你两个家伙高大粗壮,人模人样,如不是校尉,就是力士,甚至是大汉将军,武功一定非常了得。”
“屁的校尉力士,我两人只是摆样子的小兵。”
“咦?摆样子的?”
“我在班剑司。”壮汉指指紧张备战的同伴:“他在旌节司。内卫十司的官兵,都是摆样子的。我捧剑,他扛旗……”
“哦!抱歉抱歉,找错人啦!你们走吧!”李季玉退至一旁,伸手请他们走:“与你们无关,好好玩。”
锦衣卫的建制中,有许多司,许多所,各有专职,待遇各有不同。
镇抚司,仅是几个外卫司之一。内卫各司所,十之七八是皇帝的仪队或执役人员,编制十分复杂。
他要找的人,是镇抚司的官兵,皇帝的特务、密探。
锦衣卫其他的人,不是他报复的对象,仅管全卫的人同仇敌忾把他当仇敌,他并不介意。
两壮汉半信半疑,警觉地携带女伴向上急走。
他掉头下山,直奔清凉寺。
寺内进香的人不多,善男信女嘻嘻哈哈,真正虔诚上香祝告磕头如捣蒜的人更少,十之七八是来游山随喜的人,上香还愿的信众皆集中在大殿。
他踏入前面的天王殿,便听到颇为耳熟的谈话声,虎目生光,急急绕至殿后。
殿后是韦陀像,像前没建有拜台,空间不大,香客皆从两侧绕到,出了殿复门便是大殿的广阔院子。
四个魁梧大汉的背影,刚跨出殿后门。
他随后跟出,手杖一伸,便钩住一个大汉的右脚,一声怪笑,把大汉拖倒。顺手再挥,敲中另一名大汉的左肩尖。
打击力恰到好处,速度惊人。
第二名大汉斜倒还没著地,第三名大汉右胁便挨了一脚,厉叫一声向左摔出。
最后一名大汉闻声转身,砰一声左颊挨了一记重拳。
是那位叫康福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则仇恨不深,莫愁湖畔的打击,他并没受到伤害。
丢掉手杖,拳脚俱出,打击有如骤雨,记记落实。
康福冷不及防,左颊挨第一拳时便满天星斗,头晕目眩,闪躲也力不从心,在乱叫声中,重重地摔倒,倒下就挣扎难起。
四个人爬起了两个,一伤肩一伤脚,无法再忍痛反击,惊恐地向外退。
香客纷纷走避,全寺大乱。
他拾回手杖,向挣扎难起的康福阴笑,拂动著手杖,随时皆可能用杖揍人。
“你……你你……”康福惊怒地叫:“你怎么可……可能打得倒我?你……”
康福上次一只手,就把他摔出丈外,那将他放在眼下?似乎还不信是被他打倒的。
“偷袭是我对付你们的手段,你们人太多,我有权采用偷袭手段应付,你们必须时时刻刻提防。”他用杖拨动对方的腿弯:“下次,一定打断你的狗腿,今后别让我看到你在外走动,记住了没有?”
“下次我……我一定宰了你,不要活的。”康福坐在地上咬牙切齿:“你给我牢牢地记住……”
“哈哈哈哈……”他轻拂著手杖,狂笑著走了。
打了就走,速离现场;打击迅速结束,撤走尽快脱离;这是他主控大局的制胜法门,密探们网罗密布也奈何不了他,军心士气直线下降,小霸王的绰号撼动京都。
◇◇◇◇◇◇◇◇◇
绝世人屠纪纲有自己的几座私宅,位於大功坊大街那一座,南距中山王府约三四百步,是众多贵戚名豪府第中,最出色宏伟的一家。
中山王府也就是朱元璋没坐上皇座之前,任大宋皇朝吴王的吴王府,把故邸赐给功臣徐达,街坊也改名为大功坊,与大功坊大街。
这附近有许多皇亲国戚的府第,每座豪宅皆宏伟壮观,大院套小院,楼阁连云,庭院深深,有众多的家丁打手奴仆照料,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大事小事,外人根本不可能知道。
一般平民百姓,如无绝对必要,绝不走这条大街,宁可绕远些,走其他的街巷以免麻烦,万一被家奴们抓入宅内,天知道会有何种结果?
夜间,尤其是夜禁一起,整条街除了巡逻的官兵,以及巡城御史率领的五城兵马司干员走动之外,几乎没有市民往来,偌大的街道罕见人踪,阴森森有如鬼域。
当然暗中有镇抚司的密暗,像幽灵般在各处大宅院进出。
但他们通常不走大街,飞檐走壁神出鬼没,那一座大宅院里面发生了些甚么可疑变故,第二天便会在镇抚司衙门建档,有专人处理汇集研判。
纪指挥使的大宅是唯一的例外,没有任何外人敢接近出入。
镇抚司是他锦衣卫的直属单位之一,直接由他指挥,他向皇帝负责,是最高的特务首脑,只有皇帝才能管他。任何皇亲国戚,包括亲王世子在内,他都有绝对的权威,侦查他们的言行活动。
他唯一撼动不了的人,是汉王世子老二朱高煦。
所有的密探,绝对不敢接近汉王府,汉王府的家将护卫,抓住密探就断然处理掉绝不留情。
汉王府所阴养的刺客死士,武功都是超绝的,比镇抚司的密探高明多多,不论明争或暗斗,绝世人屠都落在下风,注定了是大输家。
全力寻找李季玉下落的指示,当天晚上从汉王府发出。
同一期间,纪家大宅的密室中,举行秘密会议。
主持会议的三个人,皆年约半百左右,相貌威严气慨不凡。为首的人身材修长,阴森的三角眼闪烁着冷电,胆气不足的人,触及眼光便心虚胆寒。
参予会议的有九名男女,王千户、天地双杀星都是坐在下首,地位显然都不高。
镇抚司衙门的首长是镇抚,下面有几个指挥,各有专责,指挥性质不同的干员。
王千户便是指挥之一,所属的干员中,天杀星地杀星是他心腹得力臂膀,带来参加会议,颇不寻常。
简报花了半个更次,王千户狞猛的面孔,因不时受到追询而回答不当,一阵红一阵青相当难堪。
“你们真能干哪!”主持人最后作结论,三角眼阴晴不定:“九千岁打发我先回来,途中接到你们呈报的两封塘报,仅列案陈明所经办的重大案件,还以为你们一切都很顺利呢!岂知情势竟然弄得这么糟。”
“没有甚么好糟的,小丑跳梁,不影响本司按计划执行任务。办任何事都不可能没有任何波折,问题是是否承受得了;本司就承受得了。”王千户有点恼羞成怒:“为了大局完成任务为第一优先,不能调动太多的人手对付跳梁小丑,以后……”
“又是跳梁小丑呀?”主事人大为不满:“三年前千幻修罗第一次露面作案,你们就认为他是跳梁小丑没加以重视,结果迄今为止,所造成的损失不下於百万金银,成为心腹大患,日甚一日。现在,又多了怨鬼一群剧盗水匪,平空又增加一个小霸王,居然又出现一个女刺客杀手京华女魅。你说,够不够?”
“怨鬼那群人无处立足,自从实施城外分区埋伏之后,他们的动静已被我们掌握,不可能久留,事实上活动几乎停止了。过几天我将调动人手,全力对付小霸王……”
“你考虑过吗?”
“考虑甚么?”
“你全力对付他,不怕他也全力对付你吗?”
“这……”
“你会付出多少代价?一旦他横下心对付你,会不会混入皇城闹事?据我所知,他还没打出人命,一旦他误杀了其他单位的人或者内眷,结果如何?其他各司各所,已经有许多人抱怨受到骚扰……”
“做任何事都有人抱怨,人之常情。”王千户急急分辩:“天下事那能做得十全十美,各方皆大欢喜的?”
“问题出在都是你惹起的麻烦,能怪其他各司所的人抱怨?”
“我这就集中全力对付他……”
“住口!你就知道来硬的,不知道用其他手段应付吗?你手下难道没有用谋的人才?”
“这……”
“我派给你几个可用人手,他们是九千岁身边的人。”
“我的手下人才济济……”
“是吗?等九千岁返京,你仍然无法把这里的麻烦摆平,九千岁会饶你吗?想想吧!我的人协助你,不会打乱你的指挥系统,好好用些心机吧!一定要在九千岁返京之前,把这些麻烦清除掉。当然,千幻修罗的事例外,你摆平不了这个恶魔。”
“我会尽全力,我保证。”王千户悻悻地说。
“但愿你的保证有信用,哼!”主事人显然对他的保证存疑,从一叠文卷中取出一份向他扬了扬:“内附的那份沈文度的礼单,你验收了吗?”
“概略看过了,已送入府库,府里要等九千岁返驾时亲自验收,才肯销案。再就是礼单另一份所列的三十四名绝色少女,由苏州镇抚司接收看管,需苏州那边派卫风快船送来。沈文度不敢自行载运,以免被巡河单位查获扣留,因此另列礼单。最近三两天,应该可以运到了。”
“他在推卸责任,这个人奸得很。”主事人收回文卷:“他受命以采办专使名义,由苏州镇抚司支持搜罗,有自己的专使船只,根本不需司里派卫风快船运送,而且他的人手足,苏州至镇江的巡河单位,谁敢动他?”
“他说他的人多,人多手杂。而且他的随从,都是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牛鬼蛇神,沿途怕那些少女有所失闪,所以为防意外,交由卫风快船载运可保平安。”
“你相信?”
“这……”
“他怕风声传出,千幻修罗找上他。”主事人冷笑:“他的船,比我们的卫风快船快一倍。问题出在江湖的牛鬼蛇神,对在各地活动的专使船只特别留心,有机会就下手劫掠。千幻修罗绝不是独行巨盗,有不少党羽,消息灵通,被盯上了可就凶多吉少,他的专使船一进入龙湾,当天便可能失事。由卫风快船运送确可安全,江湖牛鬼蛇神不会留意本司的军用船只动静。你多留意些,苏州司的船一到,人立即接来,知道吗?”
“接礼的人手早已派定了,不会误事。人直接送入贡院街府中,沿途不会有意外。”
“那就好。已送入府的礼物,我负责验收,早些销案以明责任,不必等九千岁返京查验了。”
“那就有劳参赞方便了。”他苦笑:“礼物送抵府中多日,承办的司库老爷声称礼物贵重数量多,几位负责鉴别的老爷居然诿称真假难办,因此拒绝销案,这期间出了任何意外,我都脱不了责任,实在感到日夕不安忧心仲仲。”
“你忧心些甚么?”
“千幻修罗。”他的语气中有不满。
“哼!你……”
“千幻修罗进出九千岁三处府第,先后已有三次之多,谁敢保证他为了九千岁不在家,而不来第四次?礼物出了差错,我拿得到销案批示吗?要我赔,我赔不起哪!”
“那你就该把礼物留在你家,就没有风险啦!”主事人在说风凉话。
“短短的十几天,那混蛋已进出我家两次了。幸好沈文度送来的礼物,当天我便送入府中,不然……罢了,我承认奈何不了这混蛋。你们务必小心防范他来府中撒野,也许他已查出礼物的事。沈文度没拿到销案单,不能回苏州,这期间他躲得稳稳地,不敢在外走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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