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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一次化装易容在江东门走动,连与他有酒­肉­交情的牛鬼蛇神,并肩走在一起谈话,也认不出他就是盛昌栈的豪少李季玉,其他的人更不知道他就是轰动京都的小霸王。

码头与吃水饭的好汉,也认不出他是水­性­了得、打架泼野强悍的闹海夜叉。

扮成粗衣麻鞋的中年水客,气势神韵恰如身分。

古铜­色­的脸膛有皱纹,泛黄的掩口胡,再加上络腮须,眉毛粗了许多,走起路来背有点驼,满身流露着风霜岁月留下的辛苦遗痕。

这种资本不多所赚有限,从不引人注意,连江湖蛇鼠也懒得打主意的水客,多得不可胜数。

从江东门大街,折入南伸的小街,与他并肩而行扮成中年伙计的同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低声交谈。过往的行人,还以为他俩在谈生意上的事务。

“就是这一家,轿子是从角门抬进去的。”中年同伴向街右那栋有庭院的大宅嘟嘟嘴,脚下不停:“之后便罕见有人走动,仅偶或有一两个仆人进出,像到街上办事来去匆匆。”

小轿、小驴,都是­妇­女们的交通工具。小轿最为普遍,城内城郊皆可看到小轿往来。

如果是有华丽装饰的暖轿大轿,那就是有身分人家的交通工具了,平民百姓是不许拥有或乘坐的。经营出租各式轿子的店号,城内城外为数甚多。

设伏计诱李季玉,瞎猫碰上死老鼠擒住欧阳慧的两乘小轿,不是简单的出租品,而是够资格使用轿饰的大户人家私有小轿,查踪迹并不难。

“这是龙江关递运所分司的陈司务陈铭,买来送给小舅子胡百禄的大宅。”李季玉当然对附近的环境熟悉:“胡百禄只是大驯象门种菜园的小农户,不敢住进这种大宅,租给在江宁县道会司任道会的陶兴隆。陶道会出江西龙虎山,道号兀真,管理江宁境内的道人,这种小道官不可能拥有那种小轿。咱们往回走,再次勘查小轿往来的路线,留意经过那些可疑的宅院,是否曾经在何处停留,或可看出端倪。”

“沿途小轿停留歇脚的地方,都有咱们的人小心进行调查附近可疑的处所。初步查证已有眉目,我这就进行第二步搜证……”

“不,那是我的事,你们只能负责初步查证,只有我才能进行深入调查,暴露行藏也不会引起他们的疑心,我进行侦查理所当然,你们可不能落在他们手上。奇怪,到现在他们还没放出风声,想等甚么?”

“想你焦急,等你失去冷静,届时放出风声,算定你必定让他们牵着鼻子走。”同伴冷笑:“绑架的人是行家,但也不算专业的。他们应该知道,你与汉府毫无往来,江东门的豪少,哪配与皇亲国戚沾上边?汉府女人的生死,根本不关你的事。兄弟,你是不是弄错了?”

“你是说……”

“他们是冲汉府而来的,与你无关。所以,迄今为止仍没放出找你谈判的风声。”

“唯一事先透露口风的人,是向我行刺的一群来历不明,潜藏在刘家大宅的人,行刺失败,改向我的亲友下手,妄想逼我投效的杂碎。我留了一个活口,没获得口供。这些人一定另有党羽,也必定潜藏在我活动的地盘内,不死心继续玩弄­阴­谋诡计。一定要刨出他们的根底斩草除根,他们是相当具有杀伤力的潜在威胁,我就几乎葬送在飞刀下。哼!他们找到进地狱的门了。这就分手,不要你管。你交代监视王千户的人,一定查出他派往凤阳的爪牙是些甚么人,这几天爪牙应该动身了。”

“好的。要小心,兄弟。”同伴岔入一条小巷,与站在小巷口的一个小贩打手式,匆匆走了。

◇◇◇◇◇◇◇◇◇

孤军奋斗成不了大事,在百万人口的京都,活动的地域太广,人际关系极为复杂,治安单位多如牛毛,孤家寡人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李季玉站在明处活动,有合法的身分掩护,酒­色­财气样样有份,交游广阔消息灵通,让各方龙蛇把他看成无害的小豪少,京都出了任何大事故,也不会有人怀疑到他头上。

暗中,他有一群藏于九地的侦查助手,布下极为有效而绝对隐秘的调查网和掩护网,三年来卓有成效,没有人怀疑他的身分根底。

一旦成了众所注目的人,那就表示环境改变,是见好即收,另辟战场的时候了。

在某处地方待久了,早晚会不经意地犯了无可弥补的错误,被­精­明的人找出蛛丝马迹,后果便不堪设想啦!不知道急流勇退月盈即亏道理的人,早晚会成为可悲的失败者。

他在潜山建秘内屈,目的就是安排退路。

居然在潜山无意中犯下错误,管了刘晓荑与罗家母女的闲事,事故牵连到遥远的京都,祸患的根苗在镇抚司,日后可能被挖出根苗来,这件事必须及早清除祸根,祸根就是王千户

欧阳慧意外地失踪,打乱了他对付王千户的计划。

上次他大闹金川门王家大宅,王千户中止派人前往凤阳追查。

这次王千户获得凤阳方面,传来进一步的讯息,肯定会派出更­精­明的人,前往凤阳追查飞天鼠的下落。他潜山秘窟所受到的威胁,更为严重了。

另有其他事故需要他处理,而且时限急迫,他分身乏术,大感烦恼。

昨晚不曾歇息,今天奔波了一天,虽然他­精­力旺盛,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也累不垮他,天快黑了,肚子唱空城计可就胃里要造反啦!

他已恢复本来面目,一袭灰长衫,腰间有荷包有扇袋,仍是豪少打扮。

不同的是,手中有用布卷着的剑。这把剑是新买的,两斤多一点恰好趁手,是真正的杀人家伙,而非一斤四两的饰剑。

这几天他公然以本来面目,在城内城外大方地走动,暗中跟监的眼线,认为跟踪容易,比以往轻松,岂知却比以往困难,偶或掉以轻心,一转眼便失去他的踪迹,急得跳脚无可奈何。久而久之,跟监的人已不在乎是否跟丢了。

踏入江宁酒坊的店门,便发现有人盯在后面。

酒坊以一买酒为主,但也准备了些现成烧卤小菜,供应一些在外买醉的主顾,所以在贩酒的店堂侧方,摆了几张食桌,经常酒客满座。

他很少光顾这种纯一买酒的小店,除非临时碰上酒友,拉进店切几碟小菜,来两壶竹叶青,天南地北聊些所发生的新闻,喝完拍拍腿走路,百十文钱便可打发,经济实惠皆大欢喜,既可获得消息,也可增进友谊。

晚膳时光,吃酒的酒客反而不多,这里不是填饱五脏庙的地方,要填肚子须找小食店。

拖过长凳就座,跟来的店伙张罗酒菜,一名中年大汉,走近在他右首拖凳落坐,怪眼中有怪怪的笑意,令人莫测高深。

“替我准备一份与这位少爷所要的相同酒菜。”大汉向店伙说:“但不要竹叶青,换徐沛高梁一锅头。”转向他咧嘴一笑:“你很好嘛!咱们昨晚白耽心,白忙一场。”

“他娘的!原来是你们做的好事。”他似笑非笑,粗话冲口而出:“难怪今天城门晚开半个时辰,城内城外大举搜捕昨晚在裴家杀人的强盗。你们……”

“我们是去救你的。”

“甚么?你们……”

“咱们欠你一份情,希望能有机会偿还。咱们这些人恩怨分明,有恩不报非好汉,有仇不报枉为人……”

“去你娘的!”他笑骂:“你们来去如风,一进一出见人就杀,这样能救我?分明是存心不良,促我早死,真是岂有此理,你还敢来见我?”不用猜,他也知道是怨鬼的人。

这些江湖凶枭悍贼强盗,办事任­性­狂妄不顾后果,不会­精­心策划行动大计,哪能用这种方式救人?难怪这期间他们毫无表现,已被镇抚司有效地阻绝他们报复的活动,处境日渐险恶。

快速地打了就跑,是他们唯一可行的手段,因此他并没真的生气,倒有哭笑不得的感觉。

“我们不能耽搁呀!撤走如果晚了片刻,咱们一个人也逃不掉,一击即走,是咱们的惯技。不能怪我们胡搞,咱们只能凭一股愤气,聊尽一分心意而已。你平安无恙,咱们好高兴。”

“去你的!胡搞。”

“咱们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已经无法向镇抚司报复,始终掌握不了几个首脑的动静。如果没有你帮助,咱们的损失将更为惨重。看来,不得不暂且忍耐,撤出京都等候机会卷土重来。”大汉长吁短叹:“对付不相­干­的小豪霸哮天吠,咱们也感到力不从心,哪能奈何得了镇抚司一些首脑人物?仅天地双杀星也吃定咱们了。”

店伙送来酒菜,替他俩斟上酒便招呼其他酒客,不打扰他俩的谈话。

他连喝了两杯酒,陷入沉思。

制造时势与利用时势,是纵横裨阖成功的保证。

以仁义道德或英雄好汉的心态办事,万事不成,在目下京都没有公义是非,没有天理国法的环境中,英雄好汉注定了是大输家。

这里所指的英雄好汉,与江湖人士口中的英雄好汉是两码子事。

楚霸王是英雄,刘福通是英雄;荆柯是好汉,倪文俊是好汉。楚霸王与荆柯是古人;刘福通与倪文俊是本朝初逐鹿群雄的人。不论古人或今人,命运注定了他们是大输家。

他不是英雄好汉。在江湖人士的分类中,他是邪魔外道;在官方的档案里,他是土匪强盗;在平民百姓的心目中,他是替天行道的报应修罗神。

他必须依情势的发展,用自己的手段办事。

“喂!你在想甚么?”大汉发觉他失神,大感诧异。

“你们这些人,虽然夸称是亡命好汉,其实仍然贪恋生命,只是比别的人看得开而已。”他定下神抛开思路,无意识地转动酒杯:“在某一处地方作案时间过久,犯了贵行的忌讳。人手不足,实力有限,京都卧虎藏龙,你们哪有立足之地?再不见机远走高飞,下场是极为痛苦悲惨的?”

“这……我们明白,所以有些人走了。”

“王千户正在改变防卫部署,把目标放在对付江湖龙蛇上,派遣得力臂膀带人分区防守,一有动静就八方收网堵截合围。等他布署停当,就是你们的末日了。走吧!是该走的时候了,对方已找出你们的弱点策定对策,你们能撑得了多久。”

“可是,委实有点不甘心。”大汉恨声说。

“要被捉住凌迟剥皮才甘心吗?”

“老弟,帮我们最后一次忙,至少得把天地双杀星宰了,咱们才甘心撤走。”

“我不能帮助你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对京都小霸王的地位相当满意,岂能找死做强盗?”

“咱们并不想拖你下水,你也该找他们自怨气呀!”

“这样吧,我找一两个人替你们打前锋。”

“哦!你是说……”

“天地双杀星算甚么呢!他们只是听命行事的爪牙。镇抚司目下掌权任意翻云覆雨,不断残害官民的刽子手,是十大刽子手的头头,宰了他不啻替天行道。我找人替你们打前锋,出其不意攻入他三山门黄家井大宅,你们随后跟入,杀人放火一击即走,即使杀不死他,也够他受的了。阁下回去和怨鬼商量,如果同意,给我留记号答覆。在三天之内准备行动,如何?”

“好。”大汉高兴得跳起来,把一壶酒以口就壶喝­干­:“我这就回去,再见。”

“好走,小心了。”

镇抚司掌权的,除了主管袁镇抚之外,真正综理行动业务的,是下面的三个指挥。

排名第一的是王千户,号称十大刽子手的第一名。

他对顶头长官袁镇抚爱理不理,桀傲跋扈目无长官,所倚仗的是:他是锦衣卫指挥使绝世人屠的心腹,随时皆可能挤走袁镇抚由他接掌。

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唯一对外单位,绝世人屠随时皆可撤换该司的官兵,任用心腹爪牙为所欲为。

因此,袁镇抚早就大权旁落,根本指挥不动王千户。

锄除王千户永绝后患,比歼除派往凤阳的爪牙更为有利,釜底抽薪,打蛇打头。

既然机会来了,岂可放过?利用怨鬼出面承担责任,就不会影响他日后的活动,反正怨鬼这些人要撤出京都,不会牵扯到他。

◇◇◇◇◇◇◇◇◇

晚霞满天,在城门开始驱赶行人准备关闭时,他大摇大摆进城,跟监的人也尾随而入。

这表示他今晚在城内活动,城外发生任何事也与他无关,跟监的眼线,就是他不在事故现场的证人。

他沿秦淮内河北岸小街,见街就走见巷就钻,三折两转便把跟监的人摆脱了,然后从中山王府走上了大功坊大街。

街灯明亮,但他的外貌已改,跟监的人即使跟来,也认不出是他了。

长衫改换了青直裰,发结藏在青巾包头内,成了极普通的下等市民,与先前上等市民的穿章打扮咳徊煌。布卷了的剑,藏在宽大长及膝上的直裰圆领衫内,除非走得甚急,不然从外表绝难发现衣内藏有兵刃。

向北走了里余,后面已看不到中山王府。街上行人不多,大功坊大街不是商业区。

右侧一条小巷中,钻出扮成书生的符晓云,一瞥之下,还真有几分神似假书生欧阳慧。

两人年纪相差无几,身材也概略相等。年轻貌美的少女,没经过开脸打扮,除非脸型方圆分明,不然在光度朦胧中,不易分辨谁是谁。

“唷!你也扮书生,有何用意?”他向傍近并行的晓云怪腔怪调:“想冒充她吗?”

“扮男装活动方便呀!”晓云伸手挽他的臂弯,突又急急缩手,大男人在大街上挽臂行走不像话:“欧阳慧这期间昂首阔步,甚么地方都敢去,就是因为她穿了男装十分方便,神气得很。我就不如她自在,所以……”

“所以,她被那些混蛋掳走了;所以,你还能逍遥自在。晓云,你认为贺二爷肯接受我的计划吗?”

“应该会。”晓云语气并不怎么肯定:“他们消息不灵通,乱了章法,所出的都是强­干­蛮­干­的危险主意,风险大得很。你有更好的主意,他能不接受?”

“但愿他能接受,不然成功的希望不大。”

“你真了解情势,知道那些人的底细了?”

“有七八成把握,两三成尚待证实。”

“擒活口便可弄清这两三成呀!”

“不能妄动,擒活口便会打草惊蛇。他们如果提高警觉加强戒备,或者迁地为良,那就前功尽弃了,以后更大费周章啦!一旦迁走把欧阳慧藏得更隐密,想查出下落谈何容易?”

“你真的神通广大,大半天就查出结果。”晓云其实并没感到惊讶,知道他有不少龙蛇在暗中相助:“贺二爷亲自找到镇抚司衙门讨取消息,袁镇抚答应出动全部密探侦查,迄今仍然毫无讯息。五城兵马司与应天府衙,也出动大群便衣官兵与巡捕,同样毫无所获。”

“镇抚司会全力侦查?可能吗?”他冷笑:“如果我所料不差,镇抚司的密探很可能牵涉在内,可能藏匿欧阳慧的地方,就在天地双杀的有效控制管区内。这件事暂时不要向贺二爷透露,万一我料错了,所掀起的轩然大波,将难以收拾,会连累不少人。时辰不多了,赶两步。”

折入洪武衡,晓云抢先向街右的一座大宅闯。

汉王世子府在皇城内,府中的一些文武家臣,另有住宅散布在京城各处,甚至有人在城外置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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