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生让酸枣婆娘引出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一晚上都不吭气儿。
木琴暗笑道,要是他俩做了俩口子,真不知这日子可咋儿过才好。
茂生娘终于踏上了祖祖辈辈生息繁衍了几个世纪的土地。
她在寄出那封信后,又反复犹豫了一个多月,才下定了回老家的决心。她已经没有了后路,茂响蹲进了大牢,儿媳早已不见了踪影儿,杏仔只有七岁,自己又没有经济来源。这唯一的出路,就只能回到老家去。即使死了,也要枕着老家的棺椁盖着老家的黄土死去,绝不能做了他乡的野鬼儿。
她对杏仔说,崽儿呀,你爹被判了三年刑,就得蹲三年牢狱。你娘把咱娘俩儿撇下跑了。也幸亏是跑了,要不也得进大狱,说不定还要杀头呢。咱在这儿没了依靠,住不得哩,得回老家呀。好歹把你拉扯大了,兴许还能见着你爹娘。要是不回去,恐怕连咱娘俩儿也不见得能活下去,就只能下阴曹地府里团圆哩。
说罢,“哏哏”地干哭了几声。又没有眼泪,便自行打住。她开始毫不犹疑地行动起来,翻箱倒柜地收拾行囊,准备打点东西上路回老家。
她的眼泪已经哭尽了。
茂生一家走后,茂响的婚事没了人操持,更加没了盼头。他整天像一匹无笼头无缰绳拘束的野马驹子,四处游荡不定,打架斗殴,惹事生非。
茂生娘渐渐地有了悔意,埋怨自己太性急了些,逼走了茂生,现今儿连个操心想辙儿的人也没有了。她管不住茂响,只能任他为非作歹去,却又日里夜里地替茂响担惊受怕。
也是到了该出事的时候了,躲都躲不过。
南京的街面上开始不安定起来,一群群带着红袖标的人,东一群儿西一伙儿地到处找茬儿闹事。茂响见天儿跟在一个女子的ρi股后东窜西蹦,白天抓不住身影,夜里也不回家。终于有一天,茂响领着那个女人回来了,说她就要生了,是他的种儿,本想打胎的,医院里没人敢做,只得回到家里生下来。
茂生娘先是吃惊,后是惊喜。吃惊的是,俩人还没结婚,娃崽儿倒生了,不得让人笑掉了大牙,自己这份老脸往哪儿搁呀。后来又想明白了,惊喜道,不管咋儿样,茂响总算有了后人,有了婆娘,也就算有了个家。等孩子生下来,俩人牵挂了孩子,兴许也就安家乐业地过日子,不再在外面胡闹了。这结不结婚的,也就是个虚礼节,当不得啥儿用处。
谁知,孩子一落了草儿,俩人又不见了踪影儿。
茂生娘也就死了这条心,不再指望他俩儿能回心转意地回家来过平安日子了。她就独自一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着小孙子,把杏仔拉扯了这么些年。杏仔渐渐大了,能帮自己看家望门了,心里才稍稍微痛快了些,也有了些盼头。谁知,却硬生生地盼来了一场大祸儿。
朝代换了门庭,上面开始追究茂响们在文化大革命中作下的罪孽,还牵扯出人命案子。茂响是从犯,被逮进监狱。杏仔娘是头儿,见事不好,早早鞋底抹油儿溜了,至今没了下落。
茂生娘在南京城呆不下去了,见天儿有人到她家搜家寻找证据,还审贼儿似的盘问不休。茂生娘想见见茂响,又不让见,便彻底地死了这份心肠,只想着怎样把杏仔拉扯成|人了再说。思前想后,只能走这唯一的一条路,就是回老家了。想来都是乡里乡亲的,老家的人也不会拿她娘俩儿咋样。
至于茂生一家,茂生娘一点儿也没指望上。只要茂生俩口子不翻当年的旧账,不虐待自己,也就知足了,哪儿还有脸面指望他呀。
茂生娘哭干了眼泪,杏仔却一颗眼泪也没有。这孩子有着老宋家人明显的特征:宽眉,大眼,长条脸,豆芽菜般的体形。他的双眉始终紧凑着,像是世人都欠了他什么,让他永远难以舒眉展容似的,两唇紧闭,不大爱说话。给人的感觉是,这小子比同龄人甚或大点儿的娃崽儿都要有心计儿,但不形之于外,内敛深厚。
茂生娘进村后,直接找到大队办公室。见没人,就进了卫生所的屋子,央求姚金方去找村干部,自己和杏仔坐等着。
酸杏听说来了祖孙俩儿找自己,猜测到是茂生娘,就一路小跑地从家里赶过来,见茂生娘确实老了。当年,自己结婚的时辰,还是茂生娘给帮忙做的喜被。一晃儿十多年过去了,她已是满脸皱纹一头花发,精神头儿也精减了不少,说话含混不定,心事重重,一副历尽沧桑阅尽人世的衰败景象。
酸杏道过一路上的辛苦,问,咋儿没去茂生家呢。
茂生娘淡淡地道,不用呀,找到你就行哩。一坐进这屋子里头,再见着你,我这颗起落不停的心呀,也就放下咧。
酸杏让姚金方赶快去地里喊茂生回家,自己要陪着她回家。
茂生娘茫然地道,我还哪儿有家呀,大队能给安置个看山屋子住下,饿不死人,也就满意哩。
酸杏知道她不想去茂生家,就说,嫂子,看你说哪儿的话。你的西院都给收拾出来了,重又修整了院落,泥了墙,板板正正的呢。木琴还把自家被褥和锅碗瓢盆这些过日子的家什儿都拿过去咧,茂生也把米粮和柴草都安置好了,就等你回来住呢。
茂生娘有些不相信,说那倒感情儿好,我这儿就掉进了福囤里哦。
酸杏不再费劲儿解释,提起脚下的两个提包,领着祖孙俩儿来到茂生家,并指给她看。
茂生娘见到了老宅子,心下激动万分,眼角上竟挂上了泪花。路过茂生家门口时,酸杏要往里面领,茂生娘只是慌慌地朝里瞥了一眼,脚不止步地匆匆过去,直奔西院紧闭着的大门。大门鼻儿上上着锁,仨人就站在门外候着茂生来开门。
没等茂生回来,钟儿倒先一蹦一跳地回来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下门外的几个人,就要往自家院里钻儿。
酸杏把他叫住,说这是你奶奶,快叫哦。又对茂生娘道,这是茂生的小娃崽儿,叫钟儿。
茂生娘上前一把攥住钟儿的小手,一时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茂生满头大汗地赶回来,见着娘说了句,回哩。娘回一句,回哩。娘俩儿便没了话可说。
西院里的确像酸杏说得那样,里里外外都重新泥抹了一遍,柴米粮油及生活用具也一应俱全。虽是家具摆设简陋了些,显得屋里院外空荡荡的,但居住生活上没啥儿问题。
娘指着杏仔对茂生说,这是你弟的娃崽儿,叫杏仔。
茂生瞥了一眼,没吭声儿,只是忙里忙外地生火烧水,捎带着摘菜洗米,准备给一路跋涉显见饥渴了的祖孙俩儿做饭吃。
木琴回来了,进到屋里叫了声娘。
茂生娘假装没听见,把头歪到了一边,不与她对脸。
木琴退出去,对茂生道,今晚儿就别在这儿生火做饭了,都到东院里吃吧。
茂生娘在屋里赶紧接道,别哩,还是我自己做饭呀。东西也都齐全着,不费劲儿呢。你们干了一天活儿,也累了,赶快回家做点儿吃了,好早早歇着吧。
木琴看出了婆婆的心思,也就不再勉强。她回到东院里,烧火做饭,留下茂生在西院里忙活儿,顺便留出了呣子俩儿沟通交流的空当儿。
至此,茂生娘就安心地在西院里住下来。
虽是一家人,却是各做各的饭,各过各的日子,像是井水不犯河水的样子。西院里的所有柴米油盐,都是由茂生按时送过去,从未短缺过一时半刻。
茂生娘终日不好意思与木琴碰面,即使碰上了,也低着头走自己的路,不跟她答话。有时木琴问了,她就慌慌的应答两句,赶快走掉儿。
茂生娘暗地里嘱咐杏仔,说你大娘是面冷心热的人,是个难见的好人。咱以前错怪了她,咱理儿屈呢。往后,你多去东院探看些,有个啥活计咧,就抢头下马地帮着干,别叫人说咱手拙没眼力见儿。就是她打骂你几下,也是为你好,别放了心上。以后,等我没哩,你就得全靠着她呀。说罢,心下一酸,眼框里又涌上层泪花子。她自己也时刻注意探听着东院里的动静。要是茂生一家人都出去了,她就坐在大门前,悄悄地替木琴看家护院。
回到老家没几天,木琴又把杏仔安排进学校,说孩子虽是小了些,放进学校里,总能跟着学点儿东西,也好有人帮着管理。要是老呆儿在老人身边,自己觉惯,养成了倔性子,不好管理不说,也讨得老人心烦。
茂生娘有了茂响的教训,自不敢多嘴。她也知道是为了杏仔好,就高兴地答应了。
木琴还把京儿替下的书包翻出洗净了,让杏仔整日松松垮垮地背着,与钟儿一道儿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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