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儿与胡老师的恋情,已经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俩人的关系已由地下秘密接触,转到了人面上的公开来往。在不算太大的杏花村里,没有不知道挂儿与令人尊重的胡老师处上对象的。人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胡老师年轻持重,满肚子的学问。挂儿心灵手巧,温柔善良。他俩要是不能成亲,那才是老天爷不睁眼呐。
由此,村人越发对振富一家刮目相看。
大儿子银行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媳妇,自己又在外面端着公家的饭碗,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赛过了当年的四方。二儿子洋行也是长得一表人才,村里早有几个半大闺女盯上了他。女儿挂儿又攀上了高枝儿,靠上了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胡老师。这好事,都让振富摊上了。只能说,振富俩口子的命相儿好,根儿上肥壮,长出的枝叶开出的花朵也是与众不同。
振富俩口子人面上始终保持着谦虚的模样,回到了家里,却又整日乐得合不拢嘴儿。
虽然振富经历了一场劫难,差点儿把他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在家庭中树立起来的威严糟蹋得一败涂地。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和印记的淡化,并未影响到他在家中的显耀地位和不可或缺的作用。尽管洋行始终对他表露出一种蔑视的态度,却丝毫没有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他依然在家中行使着一家之长的权力,依然主宰着家中大大小小的事务。
他的唯一变化是,脸面不再紧绷,面色不再阴沉,对豁牙子也渐渐地好了许多,不再颐指气使地拿她不当人待。他对儿女们的婚事,也是出奇地热心上紧儿,或许,他意识到了,只有儿女们强出同龄人,才能给他带来更多的益处,诸如村人的敬重、人面上的风光和言谈举止方面的影响等等。他拿洋行没法子,自己说出的话等于没说,洋行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说的话还不如放个屁儿好听。他便知趣地避开洋行,明面上对他的事情不管不问,听之任之,暗地里憋闷得紧了,就通过豁牙子间接地关心过问一下。因而,豁牙子对洋行过问的所有事体,均出自振富的心思。她不过只是一个传话筒而已。
振富看到挂儿与胡老师打得火热儿,就有些担心。他怕自己的闺女毕竟是个山村娃子,未见识过大场面,而胡老师的身份与她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万一他只是拿她戏耍儿,随后翻脸不认帐,到头来倒霉的还是挂儿。要是真到了那步田地,可就彻底毁了挂儿了。
振富私下对豁牙子说,是不是托个媒人,把他俩人的婚事挑明了。该定实脚儿的,就赶快定下来。省得时日久了,夜长梦多,再弄出啥儿事体来,到时就不好收场喔。
此时的豁牙子,已不再是过去那个见天儿浑浑噩噩不问世事的窝囊女人了。从振富的身上,她一下子明白了许多人事,完全懂得振富担惊的是啥事体。
她瞅着振富问,那找哪个才妥当呀。
振富寻思了大半天,才道,要说最妥当的人,该是木琴。可她整日忙得脚丫子朝天,哪会有心思做这些个说媒递话的闲差事呀。我看,就让茂林家的雪娥去吧。她说句话,还能有些份量儿。身架上也能说得出去,毕竟是一队之长的女人嘛。
豁牙子就急急地去找雪娥,对她说了自家的心思,央求她去找胡老师谈谈,看看他是怎样的想法。
雪娥满口答应下来,还说,大婶呀,你家可是咱村里几百户人家的榜样呢。大人调教得好,娃崽儿们个个出人头地,馋死了大家小户的人家呀。赶啥时候,我和娃儿他爹得跟你和大叔好好学学呢。终不然,叫棒娃和草儿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日月,可就害苦了娃崽儿们啦。
说归说,雪娥却并未直接去找胡老师,而是等着茂林回来,替自己拿拿主意再说。究竟这说媒的事,到底去说好呢,还是不去说的好。他俩口子始终对老李家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这一切,都是因为当年生产队里年底结帐时对不上帐目,振富使坏儿往茂林身上推,弄得茂林差点儿丢掉了官帽一事惹起的。
夜里,茂林一上床,就急不可待地与雪娥翻滚在了一起。直到精泄力尽,俩人才静静地相互撕搂着,慢慢恢复着用尽的体力。
借着窗外透进的白花花月光,茂林还在不老实地用手指抚弄着雪娥坚挺的奶头,并不时地张嘴咂么上一阵儿。雪娥想起了白天豁牙子说的事,就奋力推开不知厌倦的茂林,把豁牙子的话讲给他听,问他是啥儿想法。
茂林一听,翻身坐起,顺手摸起烟袋,点上火,一边吸着烟,一边认真地考虑着。
半晌儿,茂林把烟袋斗儿重重地磕向床腿,随口骂道,好事都叫这老鬼儿占全哩,哪儿还给别人留下一点点儿呀。又说道,这事咱还得帮他,就像原先帮银行说亲那样,尽心尽意地去帮。看挂儿和胡老师俩人的样子,这喜事已是板儿上钉钉儿的事哩。你不去说,别人也会去说,反到把这功劳推给了别人。咱粘不到一点儿恩德不说,反倒让老鬼儿攥住了话柄儿,空落一身臊腥味儿。
雪娥说道,这可是你叫去的呢。别到时真说成了,老鬼儿的日子更风光,你再心馋眼红的,怨我外翻,帮老鬼儿的忙噢。
茂林说,去说吧。明早儿就去,越早越显得咱上心尽力呢。
雪娥得到了茂林的首肯,自然不敢怠慢。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急急地跑到学校,把正在做饭的胡老师拽到大门外,避开同样在手忙脚乱地忙活做饭的姚金方,把振富家的想法通过自己的嘴巴说出来,问胡老师到底是啥意见。
胡老师知道雪娥一大早儿地跑来,是以一个媒人的身份,按照乡村古老的习俗,正式向他提亲。虽然他俩人的恋情已经到了水到渠成的地步,不需要别人再这么多此一举地Сhā上一脚的。但是,若是缺少了这样的人物横在里面,俩人的婚事便缺失了乡俗民规的认同,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婚姻,场面上也说不过去。
他赶紧向雪娥道谢,说,一切都听嫂子的安排,怎样办理都行哦。
胡老师的意见是意料之中的事。雪娥追问道,你跟家里提起过这事么?
胡老师老实地回道,还没哩。
雪娥就说,你快些回家去,跟爹娘讲明了,也好定下一些要办的事呀。
胡老师满口答应,并自信地回道,我家没啥事。自小爹娘就听我的主意,肯定会答应的。就是挂儿这边,还要大嫂帮忙办理呀。
得到胡老师的回话,雪娥马不停蹄地奔进振富的家门,把胡老师的话添油加醋地述说了一遍,又重点强调了自己的能说会道,才让胡老师痛快地答应尽快跟家里人说明事体。看来,就算现在立马结婚,也是手拿把掐的事了。
振富俩口子自是感激不尽,连声夸赞雪娥。
送走雪娥后,俩口子又满心欢喜地盘算着怎样置办挂儿的嫁妆,心里憋足了劲儿地想再在村里拔个头尖儿,像当年办理银行的婚事一样,大大地风光一回。
然而,胡老师的美满想法,却遭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
胡家也把儿子当作人面上的一杆风光炫耀的旗帜,整日攥在手里摇来晃去,赚来胡家村老老少少羡慕的眼光和巴结的笑脸。提亲的媒人,如流水般进出在胡家的庭院。
胡老汉始终没有表态认可,总是说娃崽儿大咧,又是新社会,自己的婚事该由他自己作主儿,老人可不敢碍手碍脚地乱搅和。
其实,他整日四处偷偷地打探哪家的闺女到了出嫁的年龄,家境怎样,有无实力靠山等情况。他还多次跑到公社妇联主任老胡家,送来各种各样的米粮蔬菜等,托老胡给盯着点儿公社大院里的女娃子们。看看谁家的闺女到了提亲的年龄,是不是给自己的娃崽儿定下个家庭显赫的官户人家。老胡也痛快地答应下来,正着手办理着。
胡老师回到家里一说,如白日晴空里打了一声霹雳儿,把胡老汉震得目瞪口呆。胡老汉绝不能接受这样一个窝屈在深山小村里从未见过世面的穷苦闺女,做了自家宝贝儿子的媳妇。
胡老师就与爹娘辩理,还想像往常那样,凭了自己的口才和学识,说服平日里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爹娘。他完全低估了大字不识一筐的农村老汉发急时固有的倔强脾性。
情急处,胡老汉掀翻了桌子,打碎了碗碟。胡老汉女人扯着胡老师的衣袖哭诉衷肠,弄得事情糟糕透顶。胡老师又灰溜溜地回到了学校。
但是,胡老师并未因此失去信心。他要等爹娘冷静一段时日,再慢慢地去说服他们,认可这门亲事。
他对挂儿说,你放心,这辈子你就是我的人哩。任谁再好再强,我都不稀罕,就稀罕你呀。
挂儿满脸挂泪地说,我也是,这辈子就跟定你哩。就算死了,魂儿也跟着你,下辈子还和你做亲事哦。
振富俩口子也知晓了事情的原委,心下暗自着急,却也没有办法。总不能自家动手,把胡老师硬生生地抢来做女婿吧。
胡老师又几次回家做爹娘的工作。爹娘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坚决反对这门亲事。胡老汉以断绝父子关系要挟他断了与挂儿的亲事。娘更以寻死上吊来吓唬他。几次未果,胡老师愁闷得不得了,又不敢在挂儿面前提及,怕她着急上火。只是说,自己正说服着,爹娘快答应了。
挂儿看出胡老师内心的苦楚,便假装相信了他的话,以宽慰他的愁苦心肠。暗地里,她却以泪洗面,恨自己命薄,担不住胡老师这么个贵人,也恨自己出生在这样一个偏僻穷困的山村里,让外人瞧不起看不上。
俩人没有丝毫办法,只能等靠着家人回心转意,再考虑今后的婚姻生活。
刚要放暑假的时候,公社突然传来了一纸调令,把胡老师调到了公社中学任教。而且,要求近日就得去报到。
胡老师立时明白是爹娘从中捣的鬼儿,要把他与挂儿活生生地拆散。他顿时没了精神,自己端着公家的饭碗,只能听公家的安排,胳膊拧不过大腿呀。
挂儿也现出一副绝望的神情。她对胡老师说,你去吧,别担惊我。这辈子咱俩没缘分,下辈子我还找你。做不了夫妻,我就守一辈子空房哦。
这张调令不仅让挂儿俩受煎熬,也让振富一家遭受到一记闷棍的致命打击,更让全村人跟着着急上火。
胡老师一旦撂下挑子走人了,全村的娃崽们可咋儿办,不能刚上了几年学识了几个字,就又没学上了呀。村人就齐了心地去找村干部,前脚出了酸杏的家门,后脚又溜进茂林的家门,再踏进木琴家的门槛儿。
比村人更着急上火的,要数酸杏和木琴了。学校是他俩齐心协力搞起来的,本来挺红火的,猛然间把老师调走了,学校就得关门停办,这可是火烧眉毛的大事。
酸杏主持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专门商讨学校面临停办的事。
初时,茂林还有些幸灾乐祸的样子,心下暗想,你振富从来都是走高埂儿攀高枝儿的主儿。这回,可算是彻底掉进泥洼儿里,喝饱了泥水水儿咧。要多窝囊有多窝囊呢。脸面丢尽了不说,肚里的苦水也得自己偷偷舔净了,还得说这水水儿真好喝呢。他满不在乎地说,胡老师调走了,公社还不给咱再配上个老师么,咋儿就会停办呢。
酸杏生气道,你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呢。当初我和木琴跑学校的时候,公社根本就不同意咱办,说老师紧张,连人毛儿也匀不出一个来。现是木琴求爷爷告奶奶地四处喊冤叫屈,抠窟窿挖门子,才把胡老师弄来。现今儿,胡老师这一走,谁还有本事再去挖来一个老师呀。
茂林不敢再胡说话了,心里也跟着发愁着急。他家的棒娃和草儿都在学校里上学。要是学校真停办了,俩崽子上学的事可咋办呢。
因为此事直接牵扯着挂儿的婚事,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振富不好表现得多么积极投入。但是,心内的焦急又促使他不得不趁热再烧上一把火儿。把火烧得旺旺的,迫使酸杏们想法子把胡老师挽留下来,借此来拯救挂儿的婚姻危机。
他试探道,千万不能让学校停办咧。全村百十个娃崽儿,就指望能学到点儿东西,不再像咱这辈人似的个个都是睁眼瞎儿呀。能不能找公社领导,说说咱的难处。缓些时辰,待找到新老师后,再放胡老师走么。
酸杏说,恐怕没这么容易哟。公社领导可不是只领导咱一个村的。全公社那么多的事情都要管到,咱这么个小村子,哪儿就放在了眼皮子底下呀。
振富见几人一时拿不出个稳妥主意来,更急了。他瞥见木琴一声不响地坐在桌子一角,正皱着眉头想心事呐,猜测她可能有了啥好办法,就像捞到棵救命稻草似的,对了木琴说道,他嫂子,这学校可是你费心操办起来的。现今儿要停办了,你咋儿不说句话出个主意呀。
酸杏也说,是哩,你也发发言嘛。
木琴叹口气道,还能有啥主意可想。公社的意图很明白,宁可让咱村的学校停办了,也不会叫公社的学校缺了老师。这就叫舍小家顾大家,舍弃小利顾全大局吧。
振富说,那也不能这么轻易就把学校给关了呀。要是这样,咱的亏儿可就吃大哩,娃崽儿们更是吃了大亏儿呢。
木琴说,要不咱就先试试,跑公社找领导诉苦去。能留住胡老师更好。要是留不住,又挖不来新老师,咱也要求胡老师晚走些日子,好歹教到放暑假。假期的时候,孩子们也别放假了,就叫京儿和叶儿先给他们代代课,把下一学期的课程预先补习着。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
振富又Сhā言道,要是公社就是不给咱派老师,我看等明年叶儿和京儿毕业了,就叫他俩来当老师教娃崽儿,一样能教好哦。
他的话让酸杏听着很受用。等明年俩崽子毕业回村时,不用自己操持,已经有人替叶儿安排好了工作。这可是酸杏早就谋划好了的。国庆在村里当赤脚医生,叶儿再当上民办老师,剩了二儿子人民和三儿子劳动,再想办法往公社或哪里塞塞,一家人也就没有啥顾虑了。
酸杏道,咱就这么办了,还是先找找领导再说。还有这么长的时间,咱再想法子跟公社要老师噢。我就不信,公社领导真就眼里没咱这几百户人家几百口子人了么。
他的话里,明显透露出两个信息,既是对木琴意见的肯定,捎带着又认可了振富因急于巴结众人替自己解忧而出的主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还是由酸杏和木琴负责去跑公社找领导。
当天夜里,振富俩口子齐齐地来到了木琴家。
振富道,他嫂子,我家的事都瞒不过你。挂儿的事,也是全村没有不知道的。你给琢磨琢磨,真要是把胡老师调走了,我家挂儿可咋办哦。名声也出去了,到头来弄个猫咬猪尿泡空欢喜,以后可咋儿嫁人呀。唉,唉,真是羞死人哩。
豁牙子情急之下,Сhā不上嘴,就坐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茂生也说,大叔,咱别急,都想想法子,可千万不能委屈了挂儿哦。又催木琴道,不是让你和酸杏叔去找公社的么。你得找到领导好好讲呢,万不可把胡老师这么好的人给调走了。
木琴说,我也知道挂儿与胡老师的事。可能这次调他走,与他俩谈对象的事肯定有牵扯吧。要不然,怎么教得好好的,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径直调走了呢。胡老师恋着挂儿,肯定也不想走。我今儿遇见他的时候,见他都快急疯了。他还一个劲儿地央求我,叫我想办法把他留下来呐。
振富知道不能再瞒木琴了,要是再瞒着,还有谁能替自己分忧解难呢。他终于扯开了脸皮,把近些日子里挂儿与胡老师的事,特别是胡老师爹娘坚决反对这门亲事的大概过程,一五一十地讲说了一遍,让木琴给参谋参谋挂儿的这门亲事能成不。要是不成的话,挂儿可咋办好。
木琴说,肯定是胡家使上了劲儿,找人把胡老师调走的。要我说,只要挂儿与胡老师的态度坚决,任谁人也是拆不散的。现在是新社会了,早就不兴父母包办这一说了。要是胡家使硬法儿,非要拆散这门亲事,咱也不用担惊受怕。有政府撑腰,有政策保护着呐,看谁敢胡来。关键是,他俩人是不是真的情投意合,死了心地想过一辈子。
振富回到家里,反复琢磨着木琴的话。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木琴的最后一句话是在向自己暗示着什么。
他开动了大脑里的所有机器部件,狠着劲儿地转动了几天几夜,最后竟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就是挂儿只要与胡老师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胡家还敢拒婚吧。
得出这样的结论后,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儿,觉得自己的推断近乎荒唐透顶。木琴咋儿会让挂儿去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呢。不过,振富又在心里权衡了多时,认为木琴虽不会有这样的暗示,但这个路子未必走不通。就是挂儿承担的风险太大了些。要是胡老师在公社又结识了比挂儿更好的闺女,回头把挂儿一脚蹬了,那就是把挂儿往死路上逼呢。
因了自己身上有过污点,他不敢拿这话与豁牙子说,怕招来豁牙子的愤恨和吵闹。但在心里,他却盼着挂儿能勇敢地迈出这一步,为自己的终身幸福冒一次险,争取一次挽救的机会。随之,他又叹息挂儿平日里表现出的软弱无能来,后悔自己平时把子女们管教得太紧了。弄得能的人敢打老子,像洋行那样的;弱的人,放出个屁儿也带不出个响儿来,像银行、挂儿之流儿。
此时的振富已经无能为力了。他只能在心里念叨着酸杏和木琴公社之行的成功,更盼着挂儿能明了当前的险境,横下心来迈出那艰难的一步。
遥远的曙光(4·1)
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劳。
公社之行,让酸杏明白了一个简单又深不可测的道理,什么叫官官相护,什么叫假公济私,什么叫过河拆桥。
他站在公社大院里,对了杨贤德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申诉着自家的苦处和全村老少的强烈愿望。说到动情处,他的眼眶里竟挂上了一层薄薄的泪花。
杨贤德同情地扎撒着两手,说:“老贺呀,这调令都开出去了,还有收回来的道理么。公家可不是娃崽子,拉摊儿屎尿还兴坐回去的。再说,这也是老胡一手操办的,我咋敢去惹那只母老虎呀。真要惹上了,她敢把我嚼得连Diao毛也剩不下一根根儿。”
酸杏又去找杜主任。杜主任外出开会没在家,他便失魂落魄地在公社院子里转圈圈儿,等候木琴的消息。
木琴一到公社后,就与酸杏分了手。酸杏负责去找公社里直接管事的头头脑脑儿,她径直找文卫组具体办事的人。
在文卫组里转了一圈儿,也见了组长,又跟办事员啦扯了一阵子,没有一点儿头绪。他们都说,这是公社的决定,谁敢违抗呀。末了,还是一个年轻点儿的人偷偷告诉木琴,这事你得去找老胡,她要同意胡老师不调走,也就调不走咧。
木琴担心的事还是变成了现实。果真是老胡从中作梗儿,为了能叫侄子尽快切断与挂儿的联系,听从了胡家人的哭诉请求,不顾世面上的影响,硬是把胡老师调走了。但是,这事关人家私情的事,又如何向她开口呢。
犹豫了大半天,木琴还是硬着头皮找到了老胡,把村里的现状和学校面临的困境和盘端出,腆着脸要求老胡再多宽限几日,等到暑假到了,再叫胡老师走。
她苦着脸说:“大姐呀,这学校还是咱姊妹俩跑东跑西费尽心思地操办起来的,就跟自个儿生下来的孩娃儿,打断了骨头连着筋呐。真要是因此关门停办了,就像自家的孩子被活活掐死了似的,心里怎么也不是个滋味儿呀。”
老胡也有些不好意思,说:“老哥老嫂见天儿蹲在我家里寻死觅活的,非要把娃崽儿调到公社的学校去。父母死得早,我就这么一个哥哥,自小把我当了宝贝儿供着,你说我不帮帮他,他还能依靠谁人呀。”
木琴连道:“理解,我完全理解呀。就是村里暂时太困难了,实在没了办法,才来麻烦你的。”
老胡挺给木琴面子,答应让胡老师完成这个学期的教学任务。还说,暑假期间她再帮着给物色个代课教师,不会叫学校停办关门的。
酸杏得了木琴的消息,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他愤愤地骂道:“共产党都养了些啥干部呀,面上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说的大话能把天装下来,一牵扯到了自家身上,全变成了私利鬼儿,只有自家,没了大家。娘的,旧社会里的地主老财还想着办学架桥做善事,为自己积德呐。还没见过有这么缺德的,连替自己积点儿阴德的心思也没咧。”
木琴急道:“大叔,你可得管好自己的嘴巴呀。这话要是让人听去,再捅到了公社里,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酸杏连忙改口道:“是气话,是气话哦。我也就是守着你这么说说,泄泄心里的火气儿,哪敢当着外人的面儿胡言乱语呀。这话哪儿说哪儿了咧,就当我放了个臭屁儿,自己熏自己喔。”
说得俩人又偷乐了一阵子。
遥远的曙光(4·2)
学校终于有了一次苟延残喘的机会。
全村老少听到这个准儿信后,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起码娃崽儿们暂时还有学上。村人也都拥护大队的决定,暑假期间,也别想着叫娃崽儿们蹲家里替大人做啥活计儿了,全部赶进学校里,叫村里仅有的两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京儿和叶儿给教书。教得好孬先不管,起码有人管着这群崽子们别再四处疯野闯祸,捎带着也能学认几个字的。
胡老师还是走了。
他实在不想离开杏花村,离开这群朝夕相处的学生们。更主要的是,他不想离开挂儿,离开这个已成为自己一份子的亲亲的人儿。他把离开学校的时间往后拖了又拖。直到公社中学来了人,催他去学校报到,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村子。
那天,去给胡老师送行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在学校上学的娃崽儿们。有些娃崽儿还哭了,纷纷雨下的泪滴把本就脏兮兮的脸弄成了个大花脸。
酸杏特意安排茂青套上牛车,又给装上了几袋子米粮,把胡老师安安稳稳地送到公社去。
临走,酸杏还说,胡老师,别伤心哦,全村老少都感念你的好哩。闲的时候,就多来看看,全村人都愿意你来呢。
木琴也说,别担心这儿的孩娃儿,你就安心地在那里好好教书。要是不想在那里教了,就立马回来,村里随时随地欢迎你呀。
送别的村人也都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大堆儿或是感激或是挽留的话语,以表达自己对胡老师离去的惋惜之情。
胡老师一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坐上牛车后,他依然没有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听着村人七嘴八舌地抢说送别的话语。
载着村人的千言万语和孩子们的失落眼神,茂青的牛车被晃晃悠悠地赶出了村子,辗上了出山的小径儿。
振富一家子没有露面为胡老师送行,这是村人甚为理解的。一个就要登堂入室的乘龙快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飞走了,放在谁人身上也都不会好受。更何况,胡老师还不是一般的人物,在杏花村人庞大的亲戚网中,有着不可比拟的身架和学识。他的离去,恐怕永远都不会再与杏花村有任何联系了。与挂儿的关系,也将寿终正寝了。因而,除了与振富家有些许纠葛或嫉妒眼红的茂林之流等极少数人暗自幸灾乐祸外,绝大多数人还是从心底替振富和挂儿惋惜。
豁牙子躲进屋内独自落泪。振富闷闷地吸着烟袋,一语不发。洋行也跟着乖顺起来,不再对振富横眉竖眼,而是一声不响地进出在屋里院外,异常勤快地四处找活儿干。
唯有挂儿不见怎样的哀伤,依旧坐在自己的屋里“刺刺”地纳着鞋垫儿。垫儿面上绣着一对在花草鱼虫间游水的鸳鸯。
挂儿的镇定表情,让振富大感意外,随之又紧张万分。他怕挂儿经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心思迷糊了,要发生啥儿不好的事情。
他叫豁牙子去安慰安慰挂儿。谁知,挂儿反倒把娘安慰了一通儿,说,都别替我焦心哦。我都不急,你们着哪门子急呀。该着是我的,不管跑到哪儿也是。合该不是我的,也是强求不得呢。
这样的话,愈发让振富俩口子摸不着头脑。俩人对胡老师的心思早被放到了脑后,齐齐地把对挂儿的担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振富暗地嘱咐豁牙子日夜好生看护着挂儿,千万别叫挂儿有个三长两短的。振富还跑到木琴家,对木琴说了挂儿的表现,让她抽时间好好劝解劝解挂儿。他眼巴巴地看着木琴说,他嫂子,你看事准儿,断事明儿,说出的话能叫人听进去。你得好好劝劝挂儿呢。千万别叫她做出啥样的傻事来吔。
木琴倒显得很轻松,说你和大婶也别太紧张兮兮的了。要我看,胡老师走的时候,尽管不情愿,也不见得就与挂儿断了关系。挂儿又是那么安稳,不烟不火的,俩人肯定有了啥预先的决定,心里都有底数了。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防着点儿也是对的,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有时也叫人琢磨不透了。
振富得了木琴的话,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儿。看木琴的意思,俩人心里有了底数。这底数到底是啥儿,振富想疼了脑袋瓜子,也想不出个准确的说法来。后来,他又一次想到了前些日子自己瞎琢磨出的那条损路子,是不是挂儿真的与胡老师有了啥儿事体了。这么想来,他更加焦心了,深怕挂儿把自己往绝路上赶。
他不敢把这样的猜测说给豁牙子听,更没法去找挂儿当面求证,只能一个人闷在了心里,暗自焦心担惊。
遥远的曙光(4·3)
整个暑期,学校照常上课。好在山里的气温自不比山外那么炎热,反而显得凉爽适宜。
京儿和叶儿虽是个尚未毕业的初中生,但拿自己平日里储存起来的知识来教这些个小学生们,还能应付得了。他俩还刻意模仿自己老师的样子,有时卡着腰,有时倒背着手,还拿根小木棍当教鞭,时不时地在黑板上课桌上敲上几下子,壮壮自己的声威。
刚开始,酸杏和木琴还不放心。酸杏见天儿在学校里晃悠,不时地警告那些大点儿的娃子,吓唬说,谁要是调皮捣蛋不服俩小老师管教,就打断谁的狗腿,再把大人找来领回家去,以后不准踏进学校半步。他和木琴一有了空闲就跑到学校的门前屋后偷偷地听课,见俩崽子讲得头头是道,悬起的心也就放下了。酸杏听不大懂他们讲的内容,就不停地问木琴,俩崽子教得咋样,会不会在瞎糊弄这些小娃崽子们。木琴就笑,说讲得还行,像模像样的,挺明白的。
一个月的暑假时间就这么飞快地过去了。
京儿和叶儿又都回到公社中学继续上学,村学校暂时先放假,等于把未休的假期再补回来。
这期间,酸杏和木琴没少跑了公社,得到的答复是,再等等,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来。每跑一次,酸杏就火儿一次。跑到后来,弄得酸杏火气大发,守着木琴的面儿破口大骂,什么粗话脏话恶毒的话全出来了。本就开朗外向的木琴也听不下去了,就劝道,发火骂街又顶啥用,还是耐下性子慢慢去磨吧,早晚公社也得给个说法。
就在酸杏跑得火气十足的时候,挂儿竟破天荒地闹出了个大动静儿。
是在公社逢集的头一天晌午,家家户户正吃午饭的当口儿,京儿一路飞跑跟头把式地进了村子。他气喘吁吁地闯进家门,见了木琴就咧开大嘴想哭,却又被气喘得哭不出声儿来。
茂生吓坏了,一把揽住京儿急问,咋啦,咋啦,出啥事咧。
京儿推开爹的胳膊,向娘哭诉道,挂儿要被游街啦,明儿就在集市上游,还让全公社的人都来看呢。
木琴也慌慌地撂下手中的水瓢,抓住京儿的肩膀细细地盘问,得知了事情的原委。
据京儿讲,昨晚挂儿偷偷跑去找胡老师。俩人就在宿舍里住了一夜,叫几个学校里的老师领着高年级学生堵在了屋内,说看见俩人在搞破鞋儿。学校领导要严肃校风,就把俩人分开关进了办公室,说要赶在明天公社逢集的时候,在集面上游斗他俩。
木琴顿时惊出了一身大汗。她也顾不上做饭了,叫京儿快去喊振富去大队办公室,自己去找酸杏。
呣子俩慌慌张张地先后奔出了家门,把同样吃惊的茂生撇在了院子里,一个人呆呆地发愣儿。
尽管京儿说不出详细的原因和过程,但事情已经十分明了地搁在了几个人的面前。肯定是挂儿与胡老师私定终身,让不怀好意的人抓住了把柄儿,想弄臭他俩。
振富又急又羞,涨红着脸说:“挂儿说要到山外她姥姥家住几天的,咋儿就弄出了这档子瞎事吔,可咋儿办好喔。”
酸杏一时不知说啥好,只是一个劲儿地抠脚丫子,满脸焦急的样子。他斟酌了半晌儿,说:“咱也别管这是好事瞎事了,赶快想法把俩人救出来要紧儿。要是晚了,可真就要出大事咧。”
木琴说:“我看未必是坏事呢,这事以后再说。咱得快赶走,找学校领导和老师放人去。”
酸杏问:“去了咋说呢,他们不听又咋儿办哦?”
木琴说:“咱就说挂儿和胡老师早就定了亲的,就准备这些日子办喜事啦。俩人都是俩口子了,还不兴在一块住住啊。哪条法规上注明了俩口子不准在一块睡觉。要是都不准男女在一块睡儿,人不是早就绝种了嘛。”
这句话倒把酸杏说乐了,笑道:“你也会说急话嘛。这话说出来还很在理儿,就拿这样的硬话去噎他们,看他们还咋样讲。”
振富担心地说:“人家老胡家就是因为不答应这门子亲事,才把胡老师逼走的。要是学校去找胡家对口儿,谎儿就圆不成哩。”
木琴道:“咱得分头去找。你俩径直去学校,就拿刚才的理儿去对付他们。他们要是不信,就叫学校到胡家村打听去。我直接去胡家村,找到胡老师的爹娘,把厉害关系挑明了,先和他们对好了口径。咱想想,他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被人家推进火坑里烧吗。”
酸杏拍着脑袋瓜子说:“行哩,行哩,就这样的办法啦。他们要是跟咱胡来,我就敢把学校里的桌子掀了,再告到公社里去,看他们还能咋儿样。趁着这个机会,也把咱村学校老师的事连窝儿端出来,让公社替咱快点儿想法解决喽。”
商议定后,仨人马不停蹄地往山外赶去。
遥远的曙光(4·4)
其实,胡老师和挂儿俩人是遭了个别老师的有意陷害。
本来胡老师在村小学教书教得好好的,都是因了胡老汉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娶了挂儿,才急慌慌地求老胡把儿子往公社里调,还说,你只要把崽儿调离了杏花村小学,到公社的随便哪个学校都行哦,工作的地方大,往后找个对象什么的也好找呀。
老胡一想也是,自己就这么一个有点儿出息的侄子,调到了公社学校,以后好好提携提携,兴许还能进公社大院呢。要是这样的话,侄子背不住还是块当干部的材料儿呐,甚或当个头头脑脑的,也不是不可能的。
于是,老胡使出了浑身解数,找文教组,找分管主任,找一把手杜主任,甚至找到了县教育局的头儿。她既然要下决心调侄子,起点就不能太低,而是把目标对准了公社中学。这样的调动,难度就大了许多。试想,一个教村小学的老师,竟然要一下子去教中学生,本身的教学经验和知识储备能否达到要求,是很令人担忧的问题。而在此之前,中学杨校长也正费事巴力地往中学里塞自己的孩子。他的孩子也已经在家里呆了一年多,见天儿赖着老子给自己安排工作。杨校长没有多大的本事,只能在中学这个属于自己的一亩三分里找活儿干寻饭吃。但是,中学里的人员受到严格的限制,不经县教育局的认可,是轻易进不得的。
杨校长在经过了艰苦细致地跑腿儿做工作,终于让杜主任松了口儿。杜主任敲着被他缠昏了的脑袋壳子,叹着气说,等等吧,看今年暑假后学校后勤人员能不能调整一下,要是有了缺额,就让你家的混球儿去填补,不行就去搞卫生打扫厕所,帮你个校长提茶倒水抹桌子,让咱公社中学办成个父子学校吧。
这就等于给杨校长亮了绿灯。杨校长暗想,只要叫娃崽儿进了学校,剩下的事就不劳你老挂心咧,我自有安排。
谁知,正在杨校长暗自得意的当空儿,老胡竟硬生生地Сhā进了一脚,还搬动了县里的人出面找杜主任讲情硬压。杨校长虽是急得火冒顶梁,但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事堪堪就要泡汤儿。他心里这个急这个恨,是用言语无法说清的。没有办法,他又重新开始了跑腿做工作,再次死缠住杜主任不放手。逼得杜主任差点儿晕死过去,躲又躲不了,拖又拖不下,最后竟把杨校长硬按到自己的办公椅子上,说我得让贤呢,这主任的位子还是你来坐,我去当校长哦。说归说,杜主任硬是找县教育局局长谈工作啦交情,破格给了中学俩指标,才算是把俩个小祖宗给安顿下来。
杨校长虽是达到了目的,但心里的这口气却始终咽不下。小杨老师更是咽不下这口气,发誓要整治整治这个胡老师。因为他是校长的公子,自然身边就聚着一群摇旗呐喊的人,帮着给他出主意想办法。
胡老师到中学报到后,学校就不给安排教学任务,说得试用试用再说,有没有教学能力还不知道呢。就让他在教务处打杂儿,而让小杨老师去教体育课,见天儿领着学生崽子在操场上疯野玩耍。
胡老师本就不愿意来中学,来了又没有教书的份儿,心里就憋闷,整日落落寡欢的,一心向往着在杏花村度过的那些个日日夜夜,更想念挂儿。
其实,挂儿借口去姥姥家,就是为了顺道去看望胡老师。他俩在分手前约好了的,每个星期都要见上一面,风雨无阻。
这天,挂儿就守约去了,到胡老师的宿舍里,把他换下的衣服全部洗了一遍,还要帮他拆洗棉被,让胡老师给挡下了。俩人就在宿舍里谈贴己话儿。立时就有好事的人给小杨老师递了信。小杨老师就说,先别惊动嘞,看他俩在一块儿住不,要是住了,就捉奸儿。
胡老师哪儿知道网已被张开,就等自己往里钻呐。他俩一见了面,就有说不完的话谈不完的心,一直到了天大黑。胡老师说你也走不了了,不如就住在这屋里,我出去找地方睡。挂儿当然同意,就放下心来,与胡老师继续倾诉衷肠。不知不觉间,已是到了下半夜,俩人仍然没有倦意,准备一直谈到天明,也免去了找地方睡觉的麻烦。
就在这个毫无准备的时候,小杨老师带着几个年轻教师和一群不懂世事的学生崽子踢开了胡老师宿舍门,见俩人并没有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躺在一张床上窝在一个被窝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们便不由分说,一拥齐上,把俩人扭送到办公室,并喊来了杨校长,说俩人被捉了个现行,要求学校严肃处理,以整顿校风校纪,要不的话,谁家还敢把女娃崽儿送到色狼窝儿里来读书。
初时,杨校长还不信,说胡老师看着挺文明的人,咋儿会干这种事呢。人们便七嘴八舌地Сhā话,证实是自己亲眼所见,不惩处不足以泄民恨。杨校长本就对胡老师心存芥蒂,又有这么多的旁证,也就深信不疑。他不顾胡老师喊冤叫屈,遂决定在早已定好当天下午召开的教职工大会上让俩人亮亮相儿,狠狠地整治一下校风校纪,也借此出出心中的闷气。
小杨老师见只是在教职工会上搞,动静小了点儿,就与身边的一小撮人四处散播说,要在明天公社集市上游斗他俩,弄得整个学校里的人没有不知道的。
遥远的曙光(4·5)
木琴赶到胡家村,很容易就找到了胡老汉家。进了家门也不及自我介绍,将胡老师的事说了出来,并把这件事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大大地渲染了一番,并焦急地追问他们有啥办法。胡家老俩口子当时就懵了,俩人在屋里转着圈圈儿直跺脚,心内急如焚火,却越急越想不出个妥善的办法来。越是这样,还越是不敢声张,生怕让邻居知道了,那可就羞死人了。
胡老汉连连叹气道:“要是他大姑在家就好咧,可偏偏又去外地学习哩,远水不解近渴呀,可咋办好哟。”说着说着,眼泪都急得滚出了眼窝儿。
木琴见老俩口子已经被逼得没路可走,就把自己在家里想出的主意和盘端了出来,并说:“叔婶呀,你想,他俩人都在一起住了,这是实情,任谁也拆不开了,还反对这门亲事干啥呀。况且,挂儿也是个百里挑一的乖巧女娃子,不论人品长相,还是家境厚实,哪儿都能配得上胡老师,配得上你家呢。再说,现今儿正赶上火上房梁的时辰,再不应承了这门亲事,对好了口径,让学校的人给探看破了,不仅俩孩子的名声毁了,恐怕连胡老师的饭碗也得砸了。”
这一番话,说得胡家老俩口更急了。
胡家婆娘边哭边骂老头子,说:“就是你多事,人家娃崽儿看上了,管你啥闲事呀,又不是跟你过一辈子,你不是没卵找茄子提着充样儿么。现今儿娃崽儿被逼得弄出了祸事,你咋儿不能咧,你还我的娃崽儿呀。要是你今儿不把这事弄好喽,我就跟你拼命呀。”说罢,坐到地上“呜呜”地低声哭泣。
胡老汉更是急红了眼,说:“他嫂子,亏你大老远地跑来捎信,要不俺还蒙在鼓里呢。既是这样,这门亲事咱就认下哩。咱也不等学校来人咧,要是真的来人,在村里也不是个看相儿。咱这儿就去呀,直接找到学校里讲清楚。他们要是不听,我也豁出去咧,都是土埋半截子的人哩,还怕这条老命没了嘛,就与他们拼命去呀。”
于是,胡老汉在前面疾走,木琴一路小跑地紧跟着,急匆匆地赶到了公社中学。
木琴的工作做得极顺利,酸杏的工作也在畅快淋漓地进行中。
酸杏借着这个事由,把一个多月来憋闷于胸的火气全发泄了出来。他瞪着通红的眼珠子,竖起道道儿的脖颈筋儿,与校长和几个帮腔儿的老师对峙着,把木琴编出的理由一边又一边地重复着,每重复一遍,又不断添加上一些自己凭空想象来的情节和过程,弄得整个办公室里只闻酸杏吵架般的声音,却听不到老师们争辩的声响。这些老师们本就不惯于动粗碰硬,又顾虑自身在学校里在学生当中的形象,虽是人多势众,却渐渐落了下风,正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了。
校长被气得嘴唇发紫,腮帮子直打哆嗦,却依然文雅地说:“老贺,你也不用吵不用闹。真要是像你说的那样,俩人已经定了亲就要结婚了,咱就把这件事一张纸掀过去,学校向他俩道歉,并负责消除由此带来的所有负面影响。但是,你的话到底是真是假,谁也无法判断。学校这就派人去胡老师家现场调查清楚。要是你说谎儿,那就对不起了,学校就要到公社去,找杜主任评评理儿,是学校在有意整人,还是身为一个村党支部书记找茬儿来学校闹事。”
正这么说着,还没来得及指派谁去胡家村呐,胡老汉和木琴一前一后地闯进了办公室。
于是,李家和胡家当堂对质,现编造出来的谎儿一时被圆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俩人还当场相互叫着亲家,共同指责学校想欺负人,想陷害好人。校长和老师们立时拉长了眼皮,哑口无言,一个个灰溜溜地缩到一旁,一个劲儿地擦虚汗。本是铁证如山的公案,顿时成了一场闹剧。
学校方面明白事情不好收场了,便赶忙放人。校长和老师们一拥齐上,把酸杏们谦让到椅子上,几个老师应对一个,忙着赔礼道歉,拉关系讲情面,痛心疾首地检讨错误,请求他们原谅学校调查不细方法不当的过失,希望这事就这么过去算了。
酸杏得理不饶人,还嚷着要到公社去评理儿,吓得校长差点儿要给他下跪,连连说是自己的不是,千万别见怪呀。
木琴见学校已经放了人,认了错儿,也担心把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赶紧借坡儿下驴,帮着劝说几个人离开了学校。
回去的路上,酸杏一想起自己在学校里扬眉吐气的场面和阵势就想笑,说:“这些个酸秀才,讲道理咱讲不过他们,要是动粗碰硬,他们立时就草鸡儿哩。”
木琴担心地说:“你闹得也太厉害了。要是把学校给得罪了,今后可没咱好果子啃呀。”
其实,学校早把酸杏恨入了骨髓,连带着把杏花村也恨了进去,并现点现地进行了报复,断送了京儿和叶儿进一步上学深造的机会,这是后话。
遥远的曙光(5·1)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以及杏花村小学老师危机,便以这么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解决了。
振富家与胡家经历了公社中学的风波后,竟真的结成了亲家。胡老汉还被振富邀着,几次到杏花村来做客,对振富的家境很是满意。振富趁赶集的空闲儿,也去过胡家。与自家比起来,胡家的境况要差一大截子。振富的心里稍稍安稳了些,觉得除了身架学识外,挂儿满能配得上胡老师。因而,在胡家人面前,他就不觉得低人一等,言谈举止上也就平起平坐,说得出,也拿得下了。挂儿也与胡老师结伴儿去过几次婆家。胡家女人一见了水灵灵的挂儿,就打心眼儿里喜欢上了她。再加上挂儿的懂事乖巧,愈发让胡家人觉得幸亏有了这么一回子波折,要不的话,错过了挂儿,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儿去寻这么好的闺女呀。
俩家急于筹划胡老师和挂儿的婚事,都明白这事已到了迫在眉睫的程度,拖不得一时半刻了。试想,俩人的事在中学里被闹得鸡飞狗跳,很快在社会上就有了影响,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只要把俩人的婚事尽快办了,任你再多舌好事的家伙,也会被噎得翻白眼吐白沫儿。
更为重要的是,胡老师又坚决要求回到杏花村来教书。这是胡老师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做出的冷静明智的选择。他不能再在公社中学继续教书育人了,虽是事出有因,但毕竟在学生和老师当中有了不好的印象和影响,此地已经不再适合胡老师的生存与发展了。唯一的选择,就是回到杏花村,那里的人们能够从心里理解他,完全接纳他,也迫切需要他回来。况且,挂儿还在杏花村热切地盼望着他呐,这也是胡老师决定重返杏花村的一个重要原因。
一切从起点出发,绕来绕去,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后,又一丝不差地回到了起点上。真是老天捉弄人,画个大圆圈儿,开个吓死人的大玩笑,最后又给了个皆大欢喜的大结局,让人哭不得笑不得。
李振书偷偷对前来请他查看婚期吉日的振富说,这都是俩人命局里定好了的,不经这样的周折,俩人也走不到不块儿呀。看到振富眨巴着一对懵懂的小眼睛,他就板起手指头,细细地讲给他听。
他说,挂儿命相上四个星座中就占了太阳星和走马星。今年又逢己未年,属羊,正是马欺羊,合该今年挂儿要出走。挂儿是己亥年生人,属平地木命,今年为沙土金年,所谓金克木,更主着挂儿要出事端,出祸事。但是,公社中学恰恰在村子的西南方,为坤相,属土,重土深埋薄金,沙中金已衰败成了相克无力的囚金,彻底失去了应有的尖锋锐气。而大地土又遭平地木实克,反而又造成平地木死克沙土金的格局,主着挂儿有惊无险,遇贵人相助,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不会有啥祸事,反倒会有大喜事呢。再说,挂儿命相中有颗太阳星罩着,主她日后扶持着家人夫荣子贵,家境显赫,处处高人一等,更有个大吉大利的好前景在前面候着呢。说得振富满心欢喜合不拢嘴。
回到家里,振富又把振书的话讲给家人听。豁牙子和挂儿自是高兴,认为这都是命中注定要受此磨难,所谓苦尽甘来嘛。只有洋行嗤之以鼻,说当初酸杏叔和木琴嫂子都快急疯了,他咋儿不站出来讲讲呢,害得人家差点儿动了拳头拼了老命,现今儿反倒充起了瞎参谋烂干事,当起事后诸葛亮了。振富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挂儿与胡老师的婚事虽然准备得异常仓促,甚至来不及打造家具购置必备的喜被喜床,但是,他们的婚礼却是杏花村有史以来最隆重最热闹的婚礼。
胡家人来不及为儿子重建房屋,只得腾出间屋子做了俩人的洞房,也没有购置一些必备的生活用具,暂时与老人一起吃住。这是胡老师和挂儿主动提出的,说俩人得在杏花村工作生活,用不着操心费力地盖房建宅,更不用大操大办地浪费钱财。每到星期天俩人结伴儿回来看爹娘的时候,就与爹娘吃住在一起,也显得亲热。胡家当然乐意,就按照当下村里的习俗,勤俭节约地办了俩人的婚事。俩人在胡家度过了婚期,便一人背着书包一人挎着篮子回到了杏花村。他俩以为自己的婚事已经完事大吉了,就等着回学校安稳地教书过日子呐。岂不知,杏花村人早已把俩人的婚事当成了全村人的婚事,正热火朝天地筹备着,进行着。
在杏花村为胡老师和挂儿举行第二次婚礼,是木琴挑头儿提出并一手操办的。木琴的意思有三:一是胡老师给杏花村培养了后备人才,是村里的大功臣,决不可辱没了他的功绩。就应该把他的终身大事办得红火一些,以示谢意。二是胡老师历尽婚姻磨难,是个怀才不遇仕途不顺的人,且做出过出格的事体,在村民中也产生了些许的不好影响。大队必须做出个样子拿出个场面来,让村民看看,大队依然一如既往地敬重他爱护他,看哪个人敢小瞧了他贬低了他。三是胡老师几年来诚心实意地教书,是杏花村今后的领路人。杏花村怎样发展变化,村里的孩子能否有出息,全指望他的教书成绩了。大队出面主持操办这次婚礼,让他感受到村人的真诚和期盼,好安下心来踏踏实实地教好书育好人。
这样的理由,自是获得了酸杏们的一致同意,并得到了村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大队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木琴,让她全权操持。
木琴先做工作,让姚金方搬出了宿舍,住进了卫生所的里间。姚金方十分理解,说就算大队不说,我也要搬过去呢,总不能与他俩口子挤住在一起吧。木琴又叫人去公社搞来点儿石灰,把墙面重新粉刷了一遍,用报纸糊了个比银行家还要漂亮的顶棚。茂生几个人用大队的木料打造了一张漆着红漆的喜床和饭桌,并叫雪娥兰香等人赶套了两床大红的喜被。酸杏女人还用红纸剪出几个大红双喜字和剪纸,规规整整地贴到了雪白的墙面上。木琴叫姚金方给设计一下婚礼的场面,说越热闹越喜庆越场面越好。姚金方巴不得地想显露一下自己的能耐,便绞尽脑汁地苦想了几个晚上,终于出炉了一套杏花村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婚礼程序。
胡老师和挂儿回到杏花村的第二天,婚礼隆重开场。
全村人基本上都来了,既有帮场的,也有凑热闹的,把学校围挤得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在姚金方的具体组织指挥下,先是由胡老师在学生们的簇拥下,到振富家把新娘子挂儿用红布引出来,招招摇摇地进到学校,对了高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鞠躬行礼。这时,学生排了整齐的队伍站到院子里,钟儿和茂山家的紫燕捧了张大红纸上前致喜辞,又有茂林家的棒娃指挥着学生高唱革命歌曲。唱罢,请酸杏代表大队讲话。在此之前,酸杏怎么也不同意自己在婚礼上讲话,说讲生产讲安全我会,就是说上个一整天也不会哑火的,可这是婚礼,又是文化人的婚礼,我咋儿讲得好呢。就想往木琴身上推,说你有文化,该讲啥儿怎样讲,你能拿捏得住,还是你替我讲了吧。木琴说你代表的是大队,是集体,想怎样讲就怎样讲,又不是对着外人说,怕啥儿呢。酸杏说,毕竟是胡老师的婚礼,讲错了叫他笑话咱哩,要不你就教教我哦。木琴没法,就口把口地教了半个时辰。
酸杏心中有了底儿,便不再慌乱,并在木琴教的基础上加上了彩儿,带出了真感情。他说:“今儿可是咱杏花村的大喜日子,更是全村人大喜的日子呢,是胡老师和挂儿的大婚之喜。虽说俩人早在胡家村举办了婚礼,但胡老师与咱村有缘分呢,也就成了咱村的一份子,就是咱村的人咧。他这几年替咱村出了大力,教会了娃崽儿们知识,学会了人世道理,是咱村的大功臣哦。咱村今后有啥变化,孩娃有没有大出息,就全指靠他哩。今后,大队就是他的家,村人就是他的亲人,学生就是他的娃崽儿,他就是咱杏花村地地道道的人啦。”
人群中响起一片叫好的声音,弄得胡老师热泪盈眶,被婚礼场面感动得一塌糊涂。
随后,在振书等人的乐器伴奏下,又有学生和村人现场表演了一串儿文娱节目,把婚礼推向了Gao潮。
至此,胡老师安心地居住在了杏花村,也把自己当作了杏花村人,兢兢业业地教育着杏花村里每年冒出的一茬又一茬如青草般疯长的娃崽儿们。
遥远的曙光(5·2)
就在村里给胡老师举行隆重婚礼的当天傍晚,四方把金莲及两个儿女斌斌和文文不声不响地送回了杏花村。
在学校里乐呵了一上午的李振书显然意犹未尽,又坐在家里自娱自乐地拉着京胡,并摇头晃脑拿腔拿调地唱着革命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的唱段《临行喝妈一碗酒》。正唱到得意处,见四方携着斌斌和文文进了家门。振书还以为他爷仨是回来专程看望自己和婆娘的,高兴地搂了孙子孙女直亲小脸蛋子。
四方说:“供销社的汽车还在家门口呐,金莲正在往家里卸东西,你快找几个人手去帮忙哦。”
振书深感意外,吃惊地问他,“咋儿啦,家又搬回来咧?怎不言语一声儿呢,屋子也从没打扫过,怕都起潮了呢。你那边出啥事了么。”
四方匆匆回道:“回头再跟你细唠,现今儿得赶快找人手呀,要不天儿可就要黑下来哩。”说罢,又急匆匆地走了。
振书赶紧四下找了几个人去给四方卸了车,又帮着把当年拉走的家具统统归拢进屋子,并把屋内院外粗略地收拾了收拾,便住了手。院落里由于常年不住人,到处散发着潮霉的气味儿。门窗还好,只是墙裙下边被潮气浸酥了,用手指一戳,便有土粉末纷纷落下。振书说,赶明儿得把屋院彻底收拾一下,要不,是住不得人呀。又急着问回来的因由。四方用眼角瞄瞄金莲,示意先别提这事。振书不再追问,叫金莲先去老家,帮着婆娘做晚饭,今晚都在老家开伙儿。待金莲应声走了,振书才急急地追问金莲回家的原因。
据四方讲,这次把家搬回来,也是迫不得已的事。
自打金莲到了饭店,又好歹给找了个吃饭的差事,与领导和同事也都相处得挺好,日子过得也挺顺。金莲闲着没事啦呱时,就不经意间把酸杏娘丧礼上的一些事情当新闻讲了出来。这样的传闻便如扎上了翅膀,以极快的速度传播开来。后来,公社就开始追查传播源,查来查去,就查到了饭店,并委托饭店调查此事。饭店领导不用调查就知道是金莲说出来的,但考虑到金莲也没有啥恶意,不过是当玩话说说而已,真要是把她供出来,那可就把一个好端端的家给毁了。饭店主任偷偷地告诉四方和金莲,这种事就算打死也别承认,余下的工作由单位帮着做。于是,单位以查无实据为由,写了个报告上去,又私下里做了点儿工作,便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虽说没有出事,却把四方俩口子吓了个半死。金莲曾几天几夜不合眼,弄得精神恍惚疑神疑鬼。到后来,竟神神叨叨起来,说夜里有神灵给她托梦,叫她日日供奉它,它便能保佑全家人平平安安有吃有喝。要是不供着,就要家破人亡。初时,四方不信,说肯定是日夜失眠弄出的眼乱心迷。金莲却煞有其事地把她原本不知道的家里村上的神秘事说得头头是道,渐渐地把四方也说信服了。从此,他家就暗地供了个神牌位,整日烧香礼拜,称神灵为老师。金莲也神乎起来,称自己能前知三百年后晓三百载的事,更能给人治病禳灾。有时,一些小小不然的事体,像小孩哭闹不休大人身体不适等毛病,让医生看过久治不愈了,经她神神秘秘地捣鼓一番,也真就有好了的。渐渐地,她就有了些许名声。饭店领导一见这阵势,着实吓得不轻,屡次劝说她罢手,却屡劝无效,便直接动员她赶快回家,要是闹出了事端,别再把饭店给牵扯进去。其实,说白了,就是饭店把金莲硬赶了回来。
振书听得目瞪口呆,说咱家还出了个神人吔。又说,这神灵也是有的,就是现今儿形势所迫,把神灵的威力给压下去了,待形势过去了,这些神灵终会出来发号施威的。并嘱咐四方说,千万告诉金莲把持着点儿,该供奉的神灵还是要偷偷地供着,要好好供着,但万不可张扬出来。要是万一弄出了啥事端,全家人也就完咧。
四方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
至此,金莲又安稳地在村里住下来,并勤谨地日夜供奉着神灵。她家与村里隔着那条小河,而且金莲过去又有过污点,前来溜门闲耍的人也就极少,因而,她的神异本领并不为人所知,很长的时间一直安然无事。 电子书 分享网站
遥远的曙光(5·3)
茂生娘自打回了村子,一直足不出户。她原本是个爱热闹喜场面的人,但因了南京茂响一家的境况,给了她当头一棒,人的精神顿时蔫了下来,渐渐地萎靡不振了。她精心照顾着杏仔,兼顾照看着东院木琴的家门。除此,她便毫无声息地生活在自己的院落里,有时自伤落泪,有时长吁短叹心事重重,既有对茂生一家的愧疚,又有对茂响一家的担忧。她从不到东院里去,怕敢见到木琴。有时东院包个饺子或是吃顿面条之类,木琴就叫茂生或钟儿去喊她过来一起吃,她总是找个借口一律推辞,但乐意叫杏仔去吃。时间长了,木琴便不再叫人去喊她,而是叫人直接把饭菜送过来。
茂生娘时常嘱咐杏仔说,你要好好听你爷你娘的话哦,他们叫做啥儿咱就做啥儿,万不敢人懒嘴馋家懒外勤呢。奶奶也活不了几年嘞,要是奶奶有个三长两短的,就得指望你爷娘照看你哩。等长大了,一定要找到你死鬼爹,把他从外面接回来,让他安安稳稳地过个下半辈子,千万不能再跑外边胡混浪荡呀。不的话,就真成了游魂野鬼咧。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地搂了杏仔哭泣。而杏仔只是眨巴着一对大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奶奶,不声不响。茂生娘就生气,说你咋儿这么心硬呢,咋儿就不知挂念自己的亲爹娘呀。
茂生娘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是今天出点儿小故事,就是明天出点儿小毛病,正是大病没有,小病不断。木琴曾叫茂生用木推车推了她去找姚大夫看过,还给把了脉,开了药方子。姚大夫说,老太太也没啥儿大毛病,就是心事太重了,气脉瘀结,时间长了就要侵入内脏骨髓,加之人老体弱,便会生出各样病灶病相来。开的草药方子,也仅是起个调理的作用,关键是要老太太心情好起来,心情舒畅了,气脉贯通,病也就自然而然地好了。但是,茂生娘的心情哪里会好起来。随着天长日久地忧虑挂念,她的精神头儿愈来愈差,耳朵背了许多,与她说话得亮开嗓门大声说才行,眼睛上长上了一层灰茫茫的东西,看东西吃力得紧,就连饭量也渐次减了下来。
这时,姚大夫已经不在公社医院上班了,他终于被市医院给挖了去。姚大夫走之前,又要求把姚金方调回了公社医院,理由是照看家。村卫生所便全权交代给了赤脚医生国庆一人打理儿。国庆和姚金方的医术道行自是与姚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对茂生娘的体征变化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说年龄大了,周身不适也是自然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呀。
这天,茂生俩口子收工回来,抓紧做了晚饭,就叫钟儿去给奶奶送去一碗,并捎带着叫杏仔过来一起吃。钟儿去了大半晌儿,才与杏仔哭丧着脸回来,说奶奶不见了,连养在西院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也不见了,等到现在也没回来。初时,俩口子还以为娘暂时出去了,不会走远了的,就叫他俩过来先吃饭。待吃完饭,茂生又到西院查看,还是没见娘回来。茂生和木琴心里就撒急儿,说娘的眼神儿腿脚都不好,从没在天快黑下来的时辰出去过,现今儿天就要大黑了,可别出啥儿事吧。一家四口慌慌张张地满村子喊叫茂生娘,立时把村人惊动了,也帮着四处寻找。
正乱着,金莲领着斌斌和文文从振书家吃完晚饭出来,正准备回家。见茂生领着钟儿到处喊叫娘,她犹豫了一下,念叨了几句,便忍不住对茂生说,你得赶快去北山下找找,没准儿去了哪儿呀。茂生也是急了,任谁告诉个信息也会信的。他顾不得问老人去哪儿干啥儿,更顾不上问她是咋儿知道的,拽了钟儿就直奔北山。
跑到山脚下,高声喊叫几声,又侧耳听听,果然就听到了狗的低吠声和老人低低地呻吟声。顺着声音一路探去,就见茂生娘侧身躺倒在一条枯水沟里,抱着两腿直叫唤。小黄狗蹲坐在一旁,警惕地看护着她。茂生赶忙抱起娘就往家里疾走,边埋怨娘咋儿一个人跑到这里了,吓死个人。茂生娘说,下晚儿的时辰,她见一只火狐狸跑进了院子里,就往外撵它。谁知,她撵几步,它就走几步。待不撵了,它就不走了。她往回走,它也跟了往回走。没办法,她就一路撵了出来,一直撵到这里,火狐狸不见了,自己却跌进了这条沟里,再也动弹不得。茂生说你是花眼了呢,把小黄狗当成了狐狸撵嘞。茂生娘说咋儿会看错哟,就是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呢,黑嘴唇,黑耳朵,白唇须,红尾巴,黄皮毛,像团火苗儿似的好看。听得茂生背上尽冒冷风,头皮发炸儿。
回到家里,茂生娘一遍又一遍地向前来看望她的人讲述自己出走的因由。人们都不敢应声,只是说她看花眼了,把小黄狗看成了狐狸,心下却都毛扎扎地犯嘀咕,暗道,她讲的咋儿跟死鬼喜桂说的一摸一样呢。一想到喜桂,人们赶紧止住这样的胡思乱想,不敢再往深了寻思。
茂生娘的右大腿扭折了,躺在床上动身不得。国庆第一次碰到伤筋断骨的事,一时不知咋儿处理好,急急地给打了消炎止痛的针剂,说得快去寻接骨的药才行。茂生与酸枣结伴儿连夜赶往公社,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根据姚大夫留下的以往用过的方子,给开就了一付专治跌打接骨的药方子:
当归15g川芎15g 白芍15g 生地黄15g 破故纸15g 木香15g
五灵脂15g 地骨皮15g 防风15g |乳香3g 没药3g 血竭3g
把这些草药全部锉碎,用夜合花树根皮15g,一同倒入大酒壶内,加烧酒适量,重汤煮半个小时,取出服用。
姚金方还煞有介事地对茂生讲,这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皮破肉烂、疼痛不可忍者的秘方,名为《补损接骨仙丹》,灵验得很,保管能把老人的腿伤治愈了。
药倒是吃了十几付,腿上的伤情就是不见好转。茂生娘整日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着,疼痛得日夜呻吟,连吃饭及大小便也得躺在床上解决。她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了,精神萎靡,脸色蜡黄,人更是狠瘦了下去,一根根的筋骨从褶皱松弛了的老皮下挣出,支撑着一具日渐萎缩的皮囊。
茂生娘毕竟是军烈属,她的病情惊动了公社。公社专门派武装干事小林和民政干事小贾到村里来看望老人,并跟茂生商量道,看来老人见好儿的希望不大了,还是着手准备一下后事,也好做到有备无患。要是老人真的不行了,公社要出面来组织召开追悼会的,让他心里有个数儿。茂生一叠声地答应着,并说已经开始准备后事嘞,寿衣棺椁等都置办得差不多咧。
茂生娘在茂生俩口子的精心伺候下,好容易熬到了年底,最终还是撒手西归了。
从茂生娘回到老家到她闭上眼,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很少跟木琴答话,总是有意躲避着与木琴的碰面。即使在病重期间,木琴衣不解带地前后左右看护着,也是不与她说话。她时常直直地盯着杏仔,有混浊的老泪顺势滚出眼眶。木琴背地儿对茂生说,娘心里还有愧疚呀,又一直放心不下杏仔,看来时辰也快到了。在茂生娘生命最紧要的关头,木琴对婆婆说,你老放心吧,杏仔就是我的孩娃,对他与京儿、钟儿一样没二心二味儿的,别担惊呀。茂生娘自听了木琴的话后,不再盯瞅杏仔,而是安稳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紧闭着眼,没有留下一句话。
茂生娘的葬礼完全按照公家特定的仪式进行的,没有了老习俗中送汤送盘缠一说,只是由公社武装部和民政部门派人来,组织召开了一个由全村人参加的隆重追悼会,随后便入土为安了。
茂生娘死后,茂生把西院落彻底收拾了一下,并重新整修了墙面及门窗,苫了屋顶,给即将毕业的京儿准备好了迎亲的房屋,以备他将来娶妻生子用。
这已是一九八〇年春上的事了。
遥远的曙光(6·1)
京儿和叶儿初中毕业后,就卷着铺盖卷回到了村子。
本来他俩还可以升高中,到县城中学继续读书的。他俩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班级总是前几名,就是在全年级也是排在前半截的。但是,由于受学校规模和教学能力的限制,县城中学每年都会给各公社下达一定数额的招生指标,由各公社中学负责将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先输送到上一级学校。京儿和叶儿被学校阴险地划到了另类,与继续升学的机会失之交臂,跟上一年酸杏大闹中学有着直接的关联。可以说,是原本老道持重的酸杏,却在一次极罕见的逞能发疯的快意中,葬送掉了俩娃崽儿大好的锦绣前程。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讲,或是找到学校查问,说我的娃崽儿咋就够不上升高中的标准,学校肯定会有一大堆这样那样的理由等着封堵你的嘴巴呢,让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自家肚里咽了。
当初,酸杏曾打算一毕业就把叶儿塞进村学校里的。但是,胡老师又出人意料地重返学校,他的计划便落空了。学校有了胡老师一个儿,就已经够用了,他决不会冒着村人戳后脊梁骨的风险,硬生生地把叶儿往里塞挤的,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实施自己的想法。
俩人一毕业,就被分到了生产小组,参加队里的农业生产。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劳动锻炼,俩人有了许多变化。
叶儿愈发出落得漂亮了,红扑扑的脸盘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劳动使得她去除了娇弱,愈发显得健康结实,并处处显示出一种稳重、文静又柔顺的性格。虽有酸杏脾性特征的影子,更多的是具备了酸性女人贤淑大气的品性。人人都夸叶儿,说她一定会找到个山外的好人家,不会窝屈在这个穷山村里一辈子的。酸杏俩口子也是把眼睛紧紧地盯到了山外的人家,抽空儿就在公社附近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京儿已经成了一个筋骨健壮的小伙子。除了比茂生个身高出一头身体壮出一圈外,他彻底秉承了茂生的所有脾性,憨厚心善,拙于言辞而勤于手脚,连木琴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茂生看着京儿已经长大成|人,见天儿喜得合不拢嘴,盼着他快点儿娶上房媳妇,好早早地抱上孙子。茂生时常在木琴的耳边吹风,嘱她多留意一下村里的闺女,看准了,就托人说亲呀。木琴嘴上回道,还早呐,着啥儿急呀。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京儿年龄还小,连法定结婚的年龄都不到,就算定下了,也登不上记结不得婚的。
但是,木琴却自以为是地犯了个错误。
山村的穷苦,让有闺女的家家户户都把眼睛盯上了山外的人家,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己的亲骨肉撇在穷窟窿里遭罪受苦的。山外平原上肥沃的土地和富裕的家境充满了诱惑,整日煎熬着他们的心神。嫁闺女就到山外去,这是村人的共识。而且,村里刚够选择年龄的闺女,也是一个劲儿地向山外跑,唯恐山里的“穷”把自己拖死在这人烟稀少不见天日的山沟里。就连十六、七岁的半大闺女,也老早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到山外的哪个地方落脚好,而山外的闺女连瞅一眼杏花村的勇气都没有。所谓先下手为强,你不先占下,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因而,木琴的想法就显得极为愚蠢幼稚,让京儿白白错过了一些大好的择偶良机。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遥远的曙光(6·2)
茂生精心为京儿准备好的西屋在默默中熬过了两个年头,而京儿对象的人选仍无着落。
这并不怪京儿本人。应该说,京儿的长相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关键是杏花村的穷拖累了他。没有谁上门提过亲,也没有人来打探过京儿的要求打算,而是把劲儿头全使到了山外面,对本村的人家,就连个联亲的想法也没有。尽管京儿的年龄还不是很大,也到不了娶不到媳妇打光棍儿的地步。但是,茂生的心空儿却窄,一旦起了意,有了这么个想法,全部的心思便整日集中在了这上头。他见天儿盼着有人上门提亲,却难遂心意,没有一丝儿的动静。
茂生几年来积攒起来的喜悦与期盼,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和京儿唇上渐浓渐黑的胡须中开始消蚀着。
他的脾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胸中似乎有股无名火始终在撕添着他的心肺。他一改过去护犊子的习性,时常找茬儿拿钟儿和杏仔撒气,不是嫌钟儿懒惰不知找活儿干,就是呵斥杏仔整日价吊着个木板脸没个喜模样儿。弄得俩人整日躲瘟神般不敢靠近他的身边,甚至一见到他的身影,便尽可能地躲闪了出去,逃离他的视野,让他看不见心不烦。甚或连鸡狗鹅鸭等牲畜也似乎与他作对儿,不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鸣叫,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到处拉粪撒尿。于是,院落里就时常传出打鸡骂狗的声响来。唯独对于京儿,他的脸上却堆满了些许的愧色和满腔的慈爱,总是偷窥着京儿的脸色行事,嘘寒问暖,慰劳道乏,一付讨好巴结的模样。
在不自觉中,他渐渐染上了叹气的毛病。叹气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是极富乐感的共鸣声。一旦听到这种叹息声,准会有人怀疑茂生肯定有一付能唱出动人曲调的好嗓子,却不愿显露自己的才能罢了。因为从没有人听见他唱过任何曲子,包括木琴在内。
钟儿和杏仔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俩都愿意听茂生的叹气声。无论在吃饭或干活的时候,一听到茂生的叹气声,他俩都会停下手中的筷子或活计,仔细地观察他的嘴巴,猜想着他如何能使这叹声如此顺耳耐听。俩人还在暗地里偷偷练习了无数次,但与茂生的比起来,其声色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以至于有一天,他俩人在午饭后磨磨蹭蹭地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听到茂生那么悠长的一声,才意犹未尽地向学校奔去。
路上,杏仔还说:“要是爷不歇气地叹气该多好,真好听。”
钟儿深有同感,就使劲儿地点头称是。
谁知俩人为了等那声叹息,竟错过了上学的时间。待俩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时,上课钟已经刚刚敲过。俩人想趁胡老师不注意,偷偷溜进自己的座位里,早被胡老师眼疾手快地捉了出来,勒令站到黑板前解释迟到的原因。起初,俩人怎么也不说,后来被胡老师逼急了,才把这事供了出来,却又不能令人信服。
胡老师训道:“你俩别再装神弄鬼地糊弄老师了。就为了听一声叹息,把上学的事都耽搁了,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吔。快坦白交代了吧,做啥儿祸事哩?”
钟儿和杏仔急得满头大汗,说这都是真话,要不老师就去我家查看,看我爹我爷是不是经常叹气,叹气声好听不好听。引得周围的学生哄堂大笑,纷纷说,你俩学一声,叫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听嘛,验证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听。俩人顿时惭愧地低下头,连声道,我们怎么也学不会,太难咧。
后来,胡老师见到木琴时,就顺便把他俩人迟到的事讲了,还笑着说,茂生哥的叹气声真的这么好听么,肯定有付好嗓子。啥时叫他唱上一曲儿,我用手风琴伴奏,效果一定不错呢。弄得木琴哭笑不得,说你啥时也跟着学起开玩笑了,还净开老实人的玩笑呢。
回到家里,她把胡老师说的事当喜话讲了出来,揶揄他的小心眼儿。惹得茂生立时就要找俩崽子算帐,还骂道,常言道家事不可外扬呢,这俩混账东西尽是外贩鬼儿,再不教训教训,改天都敢把家里的一丁点儿屁事全给抖落到大街上,空惹村人的嗤笑哦。
木琴赶紧憋住了笑,不再火上浇油地徒惹他生气。
遥远的曙光(6·3)
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钟儿和杏仔一直留神京儿的异常举动。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一得闲空儿,京儿就老往村外的杏林子里跑。
初时,俩人还以为京儿是去逮蝉虫什么的,好拿回来烧了吃或是炒了给一家人解解馋儿。但是,一次次地向外跑,却连个蝉虫的毛翅儿也没见到过。
有几次,俩人像癞皮狗似的想跟了京儿去,都被京儿接连几脚给硬生生地踹了回来。
俩人当然不服气,说你可以在外面疯野,我俩咋儿就不能去。而且,俩人对京儿的神秘举动充满了好奇,铁了心地约定好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搞啥儿鬼名堂。
终于在一个薄暮如纱的傍晚,正是村人刚要准备晚饭的时辰,京儿回到家里,撂下锄头就出了家门。
他俩人远远地跟在了京儿的身后,鬼祟地出了村子,来到村西那条小河边上。
俩人本是紧紧盯着的,但到了河边,被岸边茂密的树林一遮掩,就不见了京儿的踪影。俩人又不敢起声吆喝,只得围着河岸悄悄地搜寻。他俩分头沿河岸找寻,钟儿负责向下游找,杏仔负责往上游搜,谁最先发现了,就立马回来通知对方。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杏仔一路慌张地奔了回来,找到钟儿,说找见哩,找见哩,在河上头儿的那棵歪脖子大杏树上,快去看呀。
钟儿马上跟在了杏仔身后,一路猫着腰,巅着脚尖,悄没声息地靠近了那棵歪脖子杏树旁。他俩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儿与叶儿坐在高大粗壮的树杈上,在周围密不透风的枝叶遮掩下,相拥着搂抱在一起,似乎在十分专注地亲着嘴儿。
这是一个当代人看来极为平常而在当时的人们眼里却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作风问题。
钟儿显然被吓坏了,一把扯住杏仔拼命逃离了这条该死的小河和这棵该死的歪脖子大杏树。
回去的路上,钟儿严厉警告杏仔,千万不敢把今晚看到的情景泄露给任何人,包括爹和娘,否则的话,京儿和叶儿就死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
杏仔懵懂地点头,说,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是咱家里的那条黄狗,是棒娃家的那条瘸腿笨狗也行呀。随之,他又说道,哥,叶儿肩上的红纱巾真好看吔,像灶膛里的火苗,通红通红的哦。
啥儿红纱巾?哪有啥儿红纱巾?我没看见。
是有一块的呀,在叶儿的脖子上围着,跟新娘子似的好看哦。
你编话,撒谎,没有,就是没有。
就有,就有。
…………
俩人在路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杏仔急了,竟随手撕下一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头盖脸地打到钟儿的脸上。随即,俩人厮打翻滚在了一起。杏仔比钟儿小,力气就弱,吃亏的当然是杏仔。
打完架,俩人还不忘了用水把脸上的污渍洗净,再把褶皱了的衣服拽平整,才装着安然无事的样子先后回到了家中。等京儿也回到了家里,茂生才张罗着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钟儿一状,说钟儿打了他。
茂生二话不说,摸起门后的笤帚疙瘩,每人ρi股上各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钟儿ρi股上要轻一些,而落到杏仔ρi股上的要重许多。
看来杏仔被打疼了。他一手摸着被打疼的ρi股,一手抹着眼泪,哽咽着争辩道:“叶儿的脖子上就是围着块红纱巾的么。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哥呀,他和叶儿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着闷头吃饭的京儿,问道,你与叶儿在一块儿么。
没,没有,杏仔在瞎说哩。
京儿满脸通红,吱吱唔唔地躲避着木琴探寻的眼光。
咋儿没有,我还看见你和叶儿坐在那棵歪脖杏树上亲嘴了呢。
杏仔为了表白自己,竟将钟儿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提防茂生会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儿。两根筷子在京儿的脑门儿上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弹回饭桌上,把桌上的碗盘敲得叮当乱响。
京儿急忙起身,一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茂生哆哆嗦嗦地指着京儿的背影骂道,京儿,京儿,你个小兔崽子,咋儿敢做出这种事呢,伤风败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对茂生的话充耳不闻。
茂生对着空院子骂了半天,自觉乏味,转身见木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昏了脑门儿的他竟然把火气发泄到了木琴的身上,嫌她养了个不争气的崽子,竟干出这么下贱的事,人群里抬不起头啊。
木琴“嗤”了一声,回道,下什么贱?不就是谈个对象么。不谈对象,我能跟你,能有这家子人?抬不起头,你养一群光棍就抬起头了?真糊涂!
我糊涂?
茂生额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和脖子上现出紫红的色晕。
我看你是老糊涂了。这俩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儿丢人现眼的事,看你那张老脸在人面场上往哪儿搁?
木琴也被说火了,顺嘴回道,往哪儿搁?还在头上。自己的事还管不好,闲事倒管得宽。有本事你拿钱来,正正经经地给京儿娶房媳妇,也免得京儿猴急地干这儿偷偷摸摸的事呀。
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党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钱呀。
……
于是,围绕着“钱”字,俩口子第一次狠狠地争吵起来,吭哧吭哧地一直吵到了半夜。
此后的一连几天,茂生和木琴就赌气互不说话。期间,有非说不可的话,全由钟儿和杏仔代劳传递。
茂生是真的动了气,见天儿阴沉着脸,不吭声不言语。木琴并不见得生气,依旧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画脚地行使着村干部的权力。
期间,兰香总是隔三岔五地往茂生家里跑,钻进锅屋里与木琴唧唧咕咕就是大半天。
遥远的曙光(6·4)
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兰香灰溜溜地进到了茂生家的院子。
一进门,她就丧气地说道:“黄了。他婶子,不是我不出力吔。这些天,出了他家门就到你家门,出了你家门就奔他家门,腿跑断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大婶儿说活泛咧,谁知酸杏就是不开口儿。任你好话说三千,他就是不吭气儿。”随之,又愤愤地说:“呸,你当叶儿是什么天仙下凡呀,长得那个样儿吧,粗看倒顺眼,要细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没一处拔尖儿的地方。看咱京儿,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计有活计,十个、百个叶儿也抵不过呀。再说……京儿,不就现今儿咱穷点么,今后好好干,攒足钱,你大娘我非给你找个百里挑一的俊闺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这几天,木琴正不动声色地托兰香上叶儿家去给京儿说媒的。或许是木琴从茂生焦躁的举动中,或是从杏花村面临的群体共识中,终于意识到了京儿的婚姻大事所面临的紧迫性。不赶在小年龄段上先预定下一个人选来,等年龄到了时,恐怕连个闺女的头发梢儿也抓不到一丁点儿了。于是,她就在工作之余留心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但是,瞧来看去的,终是没有一个闺女入得了她的眼的。兰香家的大闺女春儿已经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儿,是北山村一户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枣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闺女,但四喜媳妇桂花早就放出话来,说坚决把仨闺女统统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闺女都出嫁了,她也不准备窝屈在这个穷山窝子里受罪,与四喜一齐随了女儿们到山外去落脚儿。到后来,她越看叶儿越顺眼,俩人都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又一块儿搭档着到公社去上学,还一块儿在村小学发生教师危机时挺身而出代了一个暑假的课。看得出来,俩人能谈到一块儿去,叶儿的性子又绵和,人也长得文静体面,真是万分般配的一小对儿呢。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对兰香说了,托她去说媒试试。兰香当然把这事放到了心上,像办自家事情一样上心费力地去办理。但是,几经周折,终是一个“穷”字,把这好事给搅黄了。
任兰香唾沫飞溅地说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语地把她送出门外。
临出门,兰香从怀里摸出块红纱巾递给木琴,说是京儿送给叶儿的,让退回来的。
回到屋里,木琴闷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茂生则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地瞎忙,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几年中,木琴第一次现出失意落魄的样子。他以为木琴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对俩人前几天吵架的应有回报。
木琴当然知道茂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儿。刚刚还火窜顶梁地为京儿对象的事着急冒烟的,一转身,竟又拿京儿的事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她不理睬他,一个人盯看着手中的红纱巾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晚,木琴拿着红纱巾来到西院,把一脸哭丧相儿的京儿从床上拖起来,问:
“这是你给叶儿的?”
“是,是我送的。”
“哪儿来的?”
“买的。”
“哪儿的钱?”
京儿恼了,头一次对着木琴恶狠狠地喊道:“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我把不太熟的杏儿偷偷带到镇子上卖的钱。咋啦,犯王法了?你让公安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木琴“扑哧”地笑了,说:“好京儿,娘没嫌你呀。娘是想问这杏儿能卖钱?”
“怎不能卖,镇上的人都抢着买哩。”
“赶明儿,你带我去卖回吧。”
“你去?你是党的人哩,敢去做违法的事?”
“帮咱村里人找条吃饭的路,怎算违法呀。咱悄悄地去,千万别声张。”
京儿忐忑不安地点头。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请了一天的假,与京儿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镇上,擦黑的时候,才回到家里。
木琴满脸的喜气,张张罗罗地吃了晚饭,撂下饭碗就去溜门儿了。
遥远的曙光(6·5)
一段时日以来,酸杏很是烦恼,半喜半忧。喜的是,叶儿的亲事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忧的是,兰香一次次地跑门子,为京儿提亲,本来心里不情愿,这拒绝的话头儿却又一时说不出口儿来。
他早就托了人,拐弯抹角地向姚大夫提亲,想把叶儿说给已经回到公社医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卫生室干了几年医生,又把大儿子国庆一手带起来。应该说,酸杏对姚金方还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虽是为人处世马虎随意了一些,不太注意事情的传统套路细节,对人情世故也显得淡薄得很。但是,他却是有技艺压身的人,响当当的金饭碗是任谁人也抢夺不去的。更为重要的是,姚家是个名流大户,方圆百十里内,谁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气呀。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自家与姚家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姚家不管有多大的声威,他酸杏家起码也得沾上半拉子名气。真要是这样,叶儿今后的幸福自不必说,贺家的子孙们也会跟着沾上点儿光亮哦。他就见天儿盼着姚家能答应这门亲事。
姚家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还捎回话说,姚家与酸杏都是老交情咧,双方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结了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呢。姚金方也与叶儿熟悉。特别是叶儿在村学校代课期间,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当时年龄还小,没当啥儿大事来考虑。现今儿孩子都渐渐大了,也应该考虑嘞。等回头看俩人相处得咋样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待够了年龄再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这让酸杏俩口子喜出望外,觉得这门亲事就算成了一大半儿了。但是,木琴那边该怎样答复呢,酸杏一时没了主意。
其实,酸杏也并不是看不中京儿。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娃崽儿,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的娃崽儿没啥两样。看得出来,京儿是个忠厚老实的娃崽儿,虽然整日话语不多,却勤恳好钻研,跟茂生学了几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儿也能拿得起放得下。而且,木琴又是个能角儿,为人处世风风火火心正嘴硬。茂生又是个憨厚诚实的主儿,有人欺他的份儿,却从没有他欺人的时候。这样的两户人家要是联起手来,恐怕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还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书,还是茂林等人,统统不在他酸杏的眼里。但是,京儿毕竟只是一个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沟里过日月,哪儿比得上山外人的日子滋润呢。特别是姚家,又是个有社会名望有显赫地位的大户人家。要是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叶儿送进了福囤里,一生的荣华富贵尽是叶儿的啦,还用愁苦闺女今后不幸福么。
酸杏在左右权衡了多日后,终于横下一条心,把劲儿全使到姚金方那边,把京儿这边给回了。虽是这样做了,他心下也是别别扭扭的。与木琴共同打拼了这几年,一旦遇到了啥难题,木琴简直就成了他的诸葛亮和赵云,运筹谋划,冲锋陷阵,替自己解了多少围哦。他感到有些对不住木琴,但为了叶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到木琴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与她谈工作,商量生产上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提亲的事。木琴也似乎没把这事放到心上,依旧像往常那样,该说的说,该干的仍然不盯松儿地干。俩人都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诚的心胸里渐渐竖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儿。
酸杏早就放下了的对木琴潜意识里生出的警觉和隐忧,又一次被他下意思地绷紧在自己的脑筋上,搁不下放不下了。他有时困惑地问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妇女干部,任她再怎样地能说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跑腿办事转圈圈儿。就算是有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吔。但是,心中的隐忧却总也赶不跑挥不去,时常隐隐地压在他的心上。特别是在回绝了京儿的求亲后,这种莫名地紧张和忧虑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对自身所具有的屡试不爽的直觉感应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一段时间以来,酸杏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村里的妇女趁休假的时候,总是三五成群隔三岔五地往镇子上跑,躲躲闪闪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归,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光泽。他本待问木琴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过问的好。一来妇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Сhā嘴就显得多管闲事。二来妇女本身的问题就多,弄不好跟茂林当年似的,讨个没趣儿,自己的老脸可没地儿搁。他便不去过问,任由她们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乐得为好人。
遥远的曙光(6·6)
直到一天傍晚,几个外出的老妇女慌慌张张地回到了村子,一齐拥到了茂生家,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说,在镇子上看见了一个人,像极了茂响,正在农贸集市上唱莲花落子讨饭吃。
“没错,就是他呀。我还上前拽住他,问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转身就跑,怎样撵都撵不上。”振书老婆兴冲冲地补充道。
木琴赶忙应付着人们好心好意地前来递信。待把来人送走,俩人立时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中。
“咋儿可能呀,他不是进了大牢么,咋会回来吔。”茂生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幻想着是不是她们看错了人,把流浪汉当成了茂响。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回道:“虽说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个年头了,兴许到了期限被放了出来,也是说不定的哦。”
茂生愈发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他怎回来咧。他可万不能回来呀,万不能回来……”
这一夜,木琴和茂生很晚才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大亮起床了,竟然发现杏仔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辰,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他去茅厕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身影。茂生就问同在西屋睡觉的京儿和钟儿,起床时没见这崽子一大早儿地跑哪儿去疯野咧。俩人都摇头,说起床的时辰就没见着他的踪影,谁知他跑到哪儿去疯哩。茂生和木琴就着急,说他从没在吃早饭的时辰跑出去过,今儿这是咋儿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连村边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没找见他的影子。
木琴终于说出了一家人都担心的话,“是不是去镇上找他那个死爹了?”
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队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一下,也顾不上与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与茂生和京儿马不停蹄地奔到镇子上。仨人分散开来,沿着一条大街和几条深巷子,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排查,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询问,仍然没见着杏仔。被问到的人大多摇头,称未见过外乡的娃崽儿。也有说见到过的,衣着长相也都与杏仔吻合,就是没注意他又去哪儿了。
茂生开始气急败坏地骂杏仔,骂他人小鬼大,养住了人,养不住心,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时候,茂生的嘴唇上钻出了几颗水燎泡,晶莹剔亮。
被逼无奈的木琴当晚去了酸杏家,对酸杏讲了杏仔外出寻爹的事,请求酸杏组织人手去找杏仔。
酸杏俩口子一听也急了,立时安慰木琴道:“别急慌,别急慌,今儿天已大黑咧,没法子找。赶明儿天一透亮儿,咱就把人撒出去,不会寻不见的哦。”又说,“你放心,现今儿是太平社会,丢不了人的。杏仔又鬼灵儿得很,不会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见茂生蹲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只是劝说道,别着急上火了,酸杏叔答应赶明儿天一亮就组织人手去寻杏仔,丢不了的。
茂生依然不得安稳。他一晚上蹲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推推门,一会儿跑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张望半天,并不时地低声骂着杏仔。毕竟有了四、五年的养育之情,茂生已把杏仔当成了自己的崽儿。尽管与自己的亲崽儿相比起来,总有那么一小点儿轻重远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的整劳力全集中在了大队门前。酸杏亲自到场坐镇,吩咐各生产小组长带着自己的人手,分头到附近的公社、村庄去找,坚决把杏仔找回来。要是白天找不回来,就连夜找,不找回来不罢手。
就这么惶惶地熬过了一天,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杏仔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据杏仔当晚交代说,他在公社和周围村庄疯了似的整整找了两天一夜。有人说看见过他爹这么个人,但没有谁会注意一个流浪汉的行踪和归宿的。
杏仔被茂生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但没有动手打。而杏仔则早在茂生的谩骂声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着屋墙,鼾然入睡了。
茂响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突然而来,又悄声遁迹,不知所踪。
正是茂响的出现,给木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厄运,同时又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了重大转折。
遥远的曙光(7·1)
事情非常简单,“茂响事件”涉及到了全村的所有劳力。在寻找的过程中,村人们又无意中将这一信息大张旗鼓地传播到了全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驻地的几个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闻,都传说杏花村丢了个娃崽儿,一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的一亩三分地上,掘地三尺,问人三千,在昼夜翻箱倒柜地找呐,差点儿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经当上公社组织委员的杨贤德见到酸杏时,还问他,你村的哪个崽子弄丢哩,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找哦。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谁说弄丢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见回家的路了么。
村人都喜欢就某件突发、重大或神秘事情议论或探讨个无休无止,直到弄个水落石出才肯作罢,以此来充实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俩俩的妇女们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归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带头串联的竟是县里有名公社挂号村里呼风唤雨的堂堂妇女干部——木琴。
卖过杏的妇女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整日如怀揣着小兔子般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心里一边祖宗八辈儿地咒骂着茂响的出现,一边祈求山神老母奶奶保佑自己千万别被这件事扯进去。她们的男人既成了众人千询万问事情内幕的主角,又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包庇违法协同犯罪的尴尬境地。有心不说,有拒不承认错误抵抗到底的倾向,说多了,又怕罪上加罪,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露地勉强应付着。这愈发弄得整个事情神秘鬼祟之极。
那几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热门话题全是猜测事情进展如何,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并会给哪家带来啥样的霉运。
茂生既怕又吓,整日不说一句话,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没过几天,公社就得到了确切消息,说杏花村的妇女干部木琴胆敢怂恿妇女们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带头投机倒把,私自贩卖农副产品,有意破坏社会主义制度,与上级的政策对着干。这样的论调几乎给一个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杨贤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问杏花村到底发生了啥事,为什么街面上传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把沈书记都惊动哩,放话叫追查呢。
他说的沈书记就是过去的公社组织委员老沈。过去的杜主任已经被提拔当了副县长,老沈顶了他的班,杨贤德又顶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吓傻了,辩解道,没听说吔。
杨贤德就嫌酸杏政治觉悟性不高,糊涂透顶,不识大局,死到临头咧,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说:“这是地地道道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的集体投机倒把行为,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袒护着自己村里的人,恐怕你的乌纱帽也得摘咧,连村里现有的班子成员统统下台滚蛋吧。”
酸杏知道这回算是惹到了老虎ρi股上,不老老实实地交代,不扒层皮掉块肉是不算完哩。他赶忙改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了杨贤德听,并一股恼儿地把责任全推到了木琴的身上。
他这样做的想法是:一为推卸责任,孩儿哭就推给孩儿他娘,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万不可把自己牵扯进去,掉进黑窟窿里爬不出来。二为警告木琴,她也实在是能过火儿咧,这么大的事情,不与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往轻了说就是目无领导目中无人,往重了说简直就是要拉拢人心伺机专权篡位么。三为自保,看公社的架势,这件事的性质不再是简单的贪图小利倒买倒卖了,而是上纲上线构成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别说她木琴的身架顶不住,就是凭自己拼死老命这么多年赢得的功劳苦劳一大堆,也抵不住上面的一句狠话吔。因而,酸杏便顾不得许多,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嘛。
杨贤德听完酸杏的供述,并不显得怎样吃惊,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说:“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会是她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无卵儿的太监,个个都是一副娘们腔儿。除了一个真正无卵儿的木琴,谁还会有这份胆子,敢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算借给个天胆儿,也只能做做垒垒田埂锄锄田草的小把戏呢。”
说得酸杏脸上臊红一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儿。
杨贤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训够了,才拽起他一起去找公社党委一把手沈书记,重新汇报事情的原委,并领取公社的旨意。
遥远的曙光(7·2)
据木琴后来讲,酸杏在去公社的当天晚上,匆匆赶回了村子,也顾不上吃饭,就把村干部们统统叫到了大队办公室,受公社党委的指派,主持召开了杏花村自创建村委班子以来最为严肃又最为窝囊的一次会议。
振富在公社里遭到了杨贤德的一顿讽刺挖苦后,本就一肚子的光火无处发作,又晕头晕脑地被杨贤德扯了去见沈书记。
沈书记可没有原先的杜主任那么慈眉善目地好说话,而是当头给了酸杏一个下马威儿。他把桌子敲得“哐哐”震山响儿,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手指着酸杏的鼻子尖儿狠狠地臭骂了一顿,说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好好地摆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乌纱帽撤你的职,还要在全公社大会上批斗你,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敲敲警钟,看看跟政府跟领导唱反调子歪拧儿的人是啥下场。吓得酸杏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湿了,就差给沈书记跪下了。他知道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事情,一旦被提到桌面上,与政策牵扯在一起,就变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
他既怕又恨。怕的是,这祸事就要连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肠当机立断地斩断与自己的所有关联,会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就算到头了。恨的是,木琴这个女人,咋儿就长了颗熊心豹子胆了呢,敢捅出这么大的漏子,自己却像没事人似的,让他酸杏跟着舔屎擦腚,还不知能不能舔净擦干净了呐。为了保住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乌纱帽,他终于痛下决心,要坚决执行沈书记的决定,与木琴彻底划清界限,趁机甩掉这个让他困扰多年又担忧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凳子上,披着补丁落补丁的褂子,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咬文嚼字地说:“木琴同志,咱都是老党员哩。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领导岗位上,咱咋能做这投机倒把的事呢。群众的眼睛都盯着咱干部,咱一步走不好,群众就会跟着走下坡路哦。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呢,影响大了天边去嘞。咱就是想破了脑壳儿,都估量不出这影响到底有多大呢。”
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随和着说,对哩,对哩,这投机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说:“我是木琴同志入党的第一介绍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领导岗位上的。现在木琴同志犯了严重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呢。我已经向公社党委沈书记作了深刻检讨。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想法子消除群众中的坏影响。要不,咱咋领导群众搞生产呀。”
木琴说:“我也晓得这理儿,可谁叫咱穷哩。祖祖辈辈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眼睁睁地瞅着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烂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烟袋锅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说:“你这是啥态度,好像做了违法的事反倒有理儿了咋?上级不让做的事,再穷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气地回道:“我违啥法了?帮着老少爷们寻条吃饭的路,多挣俩儿钱,这也是咱当干部份内的事呀。中央都开会了,还登上了报纸,说让群众尽快富起来。中央说的话也是违法的么?”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说了,县里没说,公社没说,咱就不能干。穷,穷怕啥?愈穷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一反常态的嘴脸腔调儿,木琴也生了气。她撇撇嘴回道:“思想还正哩,连自己的闺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还咋正?”
木琴的这句话正戳中了酸杏的疮疤,兰香上他家提亲的事早已经在村人中间传遍了,会上的几个人当然知道木琴所指的是怎么一回事。酸杏已经被木琴逼得没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撕破了脸皮,与木琴血战到底,好歹争得一份将要殆尽的颜面和威严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觉中渐渐撇开了自己的身份和会议的主题,竟与木琴争吵了起来,谈话变成了吵架。一个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管,愿意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一个说你欺贫爱富,也是怕穷。
这顿争吵一直持续到下半夜。
初时,班子成员还神情专注地听着,到了下半夜,都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弄得酸杏孤立无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只好拿出刹手锏,宣布公社沈书记的决定:木琴同志停职检查。
这个决定让到会的村干部们大吃一惊,才知道此事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嘴多舌。惹恼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后决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对木琴来说,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只几天的功夫,木琴显得老了许多,其明显的征兆是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闷不作声,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就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不说不笑不出声。
与此同时,茂生对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因为在一段时间里,茂生竟然不让杏仔到学校去上学,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ρi股后上地干活,以此来惩罚因他捅出天大祸事的罪责。在木琴的强烈反对下,杏仔才结束了近一个星期劳教般的苦难生活。
木琴似乎并没有被击倒。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就拒绝检查,并与公社党委前来谈话的人申诉辩解。这样的对抗是极不明智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并彻底把自己推向了政治上的绝路。
不久,木琴被撤职,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决定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杨贤德亲自赶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几名党员参加的党员大会,在会议上义正严词地郑重宣布的。其时,熟透了的杏果已经坠落到地上,烂成了一滩儿泥水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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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曙光(7·3)
从事业的峰巅一落千丈,瞬间跌进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让木琴顿感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她的话更少,脸色更加阴郁,心事更为沉重。她开始失眠,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无精打采,做活计也是丢三落四的,常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好似没了大脑一样,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茂生心疼木琴,就不让她出门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静静心,好好修养一下。而且,他把家务活全包揽下来,做饭喂牲畜,样样自己抢着来,不让木琴Сhā手。其实,这样做恰恰又适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惯了的,一旦松弛散漫下来,愈是加重了她内心的郁闷和压力,觉得自己像一个废人一样,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生活没了动力,工作失去了目标。近乎封闭了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游离出早已习惯适应了的原生态环境,成了一具无所依附的虚体空壳儿,并有了愈加颓废下去的发展倾向。
期间,也有一些妇女偷偷来看望木琴,说一些宽慰贴己的话。酸性女人是第一个来安慰她的。接着,又有雪娥、豁牙子、兰香、满月、胡老师和挂儿等等一干众人,走马灯似的进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这样,愈是把木琴本就郁闷的心肠搅得更加郁闷沉重。茂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便对来人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让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茂生的不欢迎态度望而生怯,渐渐地也就止住了跨进她家门槛的脚步。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却又显得更加落寞冷清。唯一能打破这难耐落寞的,就是屋后酸枣婆娘时不时地故意放开嗓门儿发出的近乎夸张的说笑声。酸枣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恶气,两年前被木琴和茂生娘合伙欺辱惹下的闷气直到今日才舒畅地吐出来。这让她感到老天确实矮了,现世现报儿呢。
茂生一家人因了木琴的缘故,也都小心翼翼地进出在自家的院落里。茂生只知闷声不响地做活计,撂下耙子拿扫帚,整日忙得团团乱转。京儿把木琴的下场统统归咎于是自己闯下的祸端造成的,也就陪了万分的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画脚随意说话。钟儿和杏仔更是夹紧了尾巴,收敛了往日张狂的疯劲儿,变得乖巧起来,看着木琴和茂生的脸色行事。
一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锅屋里出神发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们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咧,就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把那些人狠批一顿呢。往后,他们也就不敢哩。”
虽是一句孩子话,却在木琴的心中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是的,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事,竟遭人如此愚弄,为什么不到上一级去申诉呢。她顿时看到了一丝光亮,一丝希望,尽管极其微弱,极其渺茫,但毕竟不再像现在这么阴暗,这么绝望。
木琴决心已定,任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自己申诉的脚步。
木琴从此踏上了上访申诉的道路,成为北山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上访人。
她带上足够证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绩的十几张妇女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劳模奖状,先是到公社辩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书记和杨贤德,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还遭到了俩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经被调到了县妇联,新上任的公社妇联主任当然要坚决围护沈书记的决定,对木琴也是大加鞭笞一顿。
后来,她又找到县上,见了杜副县长和县妇联副主任老胡。他俩都好意地劝说木琴放弃上访,说既是公社的集体决定,任谁也是翻不了案的,还是安心回村参加劳动生产吧。
木琴就是不信这个邪儿,说我做的与中央要求的没有两样,凭啥处理我,不给个结果我是不会罢手的。于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复复,月月不断。经过近一年的劳顿奔波,却连一点儿结果也没有。
遥远的曙光(7·4)
这期间,叶儿在一片锣鼓声中,出嫁到了公社医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宣扬的出嫁阵势,着实把杏花村人惊呆了。
叶儿穿着一身红绒紧身衣,坐在由两个人抬着的用竹躺椅改装成的临时花轿上,穿着红色皮鞋,戴着白丝手套,头顶大红的纱巾,手腕上一块明晃晃儿的手表,飘飘摇摇,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一般吹鼓手开道,浩浩荡荡地招摇而去。那鞭炮声从叶儿家一直响到远远的山口处。
送亲回来的人们都惊叹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齐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到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个戏匣子,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全不像广播那么死板,非得有人在里边安排节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个“小电影”,就那么一个灰土土的小柜子,上面竟出人出景儿,比电影还好看……
人们都说叶儿真是好福气,一下子掉进了福囤。都赞酸杏好本事,把叶儿说给了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叶儿出嫁后的一连几天里,京儿茶不思,饭懒咽,就像倒了血霉儿的小瘟鸡,整天闷头不响,使尽吃奶的劲儿下死力气干活。有时还拿过茂生的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猛吸。每吸一口,就咳嗽一阵儿,直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一起淌为止。
茂生心疼了,一个劲儿地低声咒骂着酸杏俩口子欺贫爱富,骂叶儿有眼无珠,并由疼而愤,将一肚子气撒在鸡狗鹅鸭身上。家里时常传出鸡飞狗跳砸锅碰碗的声响。渐渐地,他又把气撒在钟儿和杏仔身上。在他俩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吃饭时,他也会骂上一句:只知撑饭花钱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昏了头,竟再一次将气出在木琴的身上,大骂木琴不务正业,就知道整日瞎跑滥骚,从不把京儿的事放在心上。
正跑得火气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腻了茂生的唠叨,又有了这样的导火索,争吵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了?我骚,我是去寻野汉子了,还是把野汉子招家里来了?瞧你个窝囊样吧,瞎披了一张男人皮。你要是还坠着男人根,就挺着胸脯到门外凶儿去。在自家锅门口凶儿逞哪样好汉?我去瞎跑为了啥?还不是为一个‘穷’字嘛。要不是穷,咱能让人家小瞧?京儿还会跟你一样窝窝囊囊地现出个没出息相来?”
“咱种地哩。咱是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呢。地种好了,还愁钱花?”
“种,种,这门儿人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地了,还不是穷得连裤衩都没穿上。再这么种下去,恐怕连块遮羞布也买不起呢。”
“好,好,你能,你凶儿,你是党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疯吧,跑吧,这个家不要咧。等你跑进大牢,看谁给你送牢饭呀。”茂生显然已经溃不成军,并把木琴被罢官丢职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
木琴仍然不依不饶,道:“我凭啥进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说的是一样的。明儿我就去市里,不弄清这个理儿就不回来啦。我非要看看是公社的理儿能站住脚,还是我的理儿更硬实。”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果然捎待了一些煎饼,一个人匆匆地出了村,一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后的一个傍晚,家里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木琴回来了,竟然有了满脸的喜色,这是在她上访近一年的时间里绝无仅有的一次。
晚饭已经没有了,茂生因为生气她整日不着家不管家,像个疯婆娘似的到处瞎跑,便没有再给她做饭的意思,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一尺来长的旱烟袋。
杏仔乖巧地去烧火舀水,帮着木琴动手做饭。
木琴摸着杏仔的后脑勺儿夸道:“还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观色地顿了一下,试探着说:“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并“哏儿哏儿”地笑出了声,说:“对哩,对哩,娘这次真成了。娘可吃尽了苦头呢,这五、六天就象五、六年那样长。娘到了市里,找到市政府,那把门儿的老头就是不叫进去。娘就见天去磨儿,磨也不管用。到后来,娘想了个法子,见门里出来辆车,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说。到了第四天头上,还真叫娘截了个正主儿,是市委办公室的,姓扬。他一听说是咱县的,就把娘领进了楼。哎呀,那楼真高呀,有三、四层屋子那样高,屋里有电扇子,还有一坐一个坑儿的椅子。扬同志叫娘坐在那软椅子上,就叫娘一个人说,他静静地听。娘就把前前后后的事一股脑儿地端出来,让她给评评理儿。扬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记,可认真了。最后哇,扬同志说,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对的,完全符合上级的指示精神。又说,希望你回去好好干,一定想法把群众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是农村经济建设的方向。杏仔,你看扬同志说得好不好?”
杏仔不懂装懂地说:“好哩,真好!”
“是哩,扬同志说得多好。哪像公社沈书记和酸杏他们,净念穷经儿。要让他这些人掌家,就是穷上三辈子五辈子的也没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声调儿,“扬同志又说,你的问题会弄清楚的,回去等着吧。”
杏仔马上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急道:“娘,你可别叫他给糊弄咧。”
木琴愈加兴奋了,回道:“当初我也不信呀,说这问题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这时,过来个同志说,你要相信扬同志。我说凭啥哩?那位同志说,就凭扬同志过几天就到你们那个县任县委书记呀。妈哟,敢情这位扬同志就是咱现今儿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说我对,那还能差了么。”
杏仔更加卖力地讨好道:“娘真行。”
木琴无不自豪地扫了我们一眼。
这时,很长一段日子里无精打采的茂生也伸长了耳朵,听着木琴的话。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赞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不冤屈一个好人哦。”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一眼,不屑答话。
半个月后,公社沈书记亲临杏花村,亲自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撤消木琴同志党内处分和恢复村干部职务的决定,并痛心疾首地说:“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我们的思想有些守旧落伍哩,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县委扬书记说了,下一步,我们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来一个彻底的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班子整顿,紧跟时代节拍,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带领广大群众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沈书记的腔调儿一下子会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党员们稀稀落落地鼓几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满脸通红地含着烟袋,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气病越来越重的脚丫子。
刚收完秋,县委杨书记的话就见效了。全县大规模地开展了一场基层班子整顿活动。杏花村首当其冲,就此拉开了木琴与酸杏之间的争权战。
遥远的曙光(8·1)
酸杏当村支书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他的老谋深算,贺家女人的贤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几大族姓之间错综复杂的势力派别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鸡肠,使酸杏稳稳当当地坐在杏花村头把交椅上,雷打不动,风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一个不倒翁儿,不管怎样地磕碰触动,依然安稳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
刚刚尝到胜利的喜悦,又得到县委扬书记撑腰的木琴,显然忽视了这一点。她直接向酸杏所拥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发起了挑战,竞争村书记这一重要职务。
所以有这样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复职务的那一刻起突生发出来的。
她蓦然发觉,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犹如天神般的沈书记们,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更不是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化身。甚或他们的思维定势已经大大落伍了,与自己的思维判断力比起来,竟有着极大的差距。在没有深入其中,且没有对比较量之前,她不敢有这样的狂妄之想。但是,经过了一年来的痛苦磨砺和无助地奔波碰壁,她重新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对自身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有了重新的认识,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再上一层楼的实力和条件。首先,有新任县委书记的认可和支持,她的腰杆儿顿时粗壮了许多,说话有了充足的底气儿,也找准了今后发展的突破口儿,那就是领着村人放开胆子地寻找致富的门路。这是上面大力号召村人热切拥护的新路径,没了顾虑和羁绊,只看谁人起步快走得远了。其次,酸杏在卖杏事件中一反常态地表现,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一直被自己视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会趁火打劫地帮着别人整治自己,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来,酸杏若继续执掌村中大权,他走的仍会是老套路,受穷的依然会继续受穷,受累的依然会继续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闺女依然会继续往山外跑,而村中的男娃儿们依然会因了找不到对象继续做出更急更傻的事儿。其三,有了卖杏的经历,她明白了村人的隐秘心思,一心地想赚钱,却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和领头的人。而自己在此中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相信她的竞争,必会赢得村人的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实,因了暂时地胜出,让突如其来的激奋和喜悦冲昏了头脑,木琴对自己进行了过高地估计和忘乎所以地未来展望。第一条的断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对酸杏的认定却出现了偏差儿。几年后,随着修路工地上那一声炮响儿,那一阵铺天盖地的石子雨破空倾注而下的时候,木琴彻底地认识了酸杏,并对酸杏从心底生发出了终其一生的愧疚。这当然是后话。
木琴的竞争手段极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处溜门儿,拉拢人心,到处数说穷的害处富的好处,以及自己的一整套致富计划,就是将杏林归拢起来,组织人员集中管理,秋后统一分红。仅此一项,每户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酸杏在意识到木琴的险恶用心后,着实慌乱了一阵子,坐卧不安如热锅里的蚂蚁。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疱,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须里,像一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为了保住自己既有的地位和利益,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他毅然出击了。与木琴不同的是,他选择了走上层路线,先把村里十几名党员安顿好,又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窜儿。
很显然,酸杏很轻易地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而木琴却犯了一个战术上的严重错误。因为木琴所能宣传到并有着良好信誉基础的,只有那帮吃过卖杏儿甜头的妇女。男爷儿们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红齿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谭般的鬼话,他们只相信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几名党员中,只有木琴是妇女,这就注定了她此次夺权失败的命运。
这年的初冬,酸杏以绝对优势连任村党支部书记。同时,按照公社的统一部署,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将所有田地、公用设施,以及杏林统统分包给了农户,就连队里的锨镐犁耙也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未留一点儿剩余。
这一举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这世道变化之快,原本是国家集体财产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进了自家的门槛。惊喜的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这命根子现如今竟由自己摆弄了,就像摆弄自己的娃崽儿一样随心所欲,这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事呀。
田地和杏林在承包上采取抓阄儿的办法进行的。乍看起来,这种办法是古往今来多少辈人最认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个人的机会均等,全凭运气来掌握,但实际结果又使大多数村人觉得不合理。因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这其中有诈儿,就到酸杏家里闹。酸杏笑眯眯地问,有啥证据么。谁也没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认命,做鸟散状,无怨无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盘算着明年开春该在哪块田地里种啥谷物,哪块田地里需要担进多少担屎粪。
木琴自打夺权失败后,脸上一直挂着笑。承包之后,那脸上的笑容更加剧了。
家人明显感觉到,那不是欢喜的笑,因为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钟儿和杏仔研究了许多日子,一直没弄清这笑的名称和内涵。直到有一天,钟儿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杏仔忘乎所以地撞开教室门,不顾全屋同学的惊讶,高举着胡老师那本厚厚的词典,对着钟儿叫喊道:“哥,我知道了,那是冷笑!”
在全班同学的哄堂大笑声中,钟儿气急败坏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
遥远的曙光(8·2)
日子随着村人在田地上拾粮食拾票子甜美激昂的梦乡里倏忽而逝,醒来时,已是到了一九八二年第一次收获的杏黄时节。
两年前做出叛逆举动的木琴,一下子成了村人学习的榜样。穷红了眼的村人纷纷效仿木琴的做法,一股脑儿地往公社驻地涌去。当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早出晚归。当年那几个与木琴一起做出过惊人举动过后又吓破了胆儿的妇女,则像经验丰富的导游,指指画画地走在最前面,其中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兰香和雪娥还带着部分人到了县城里去卖。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卖杏大军中,独独没有木琴家的人影儿。
当时,京儿偷偷摸摸为叶儿买红纱巾的贼瘾早发作了,老早就嚷着去公社,去县城,茂生也忍不住蠢蠢欲动,让木琴钢牙利齿地一顿磕碰,顿时都蔫儿了。
木琴说:“急啥儿急?那么多的人都涌到公社、县城,卖杏的比买杏的还多,价儿能上去么?老实呆着,我不发话,看谁敢动一指头儿。”
果然,茂生和京儿都没敢动杏果一指头,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儿。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钉在县城和公社驻地的大街上,齐声吆喝,互抢生意。按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能够斗胆支付这方面消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尽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围着杏儿摊,惊叹这杏儿的大又圆,还是闭紧了满是唾液的嘴巴,捏紧了空瘪的钱袋儿。
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压价出卖,从一毛到五分,又从五分到一分,有的干脆一分两斤地卖。按她们的想法,卖一斤赚一点儿,不卖的话一分钱也不会有。几个打头儿的妇女直骂:“日他娘的,贼怪了,两年前一两毛钱都抢,现今儿一分钱也卖不动,真真大白天撞见鬼了。”
直到这时,人们才猛然发觉,曾发现并鼓动干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着树上越来越熟透了的杏果按兵不动。
一天吃完晚饭的光景,兰香和雪娥领着几个妇女婆子来到木琴家溜门儿。雪娥故作吃惊地问道:“嫂子,咱村的杏儿都卖净了,你家咋不抓紧呢?”
木琴将饭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边不紧不慢地洗刷着碗筷,边慢条斯理地说:“不急呀,树上的杏儿还都没熟透呢。”
“啥?”振富老婆龇着漏气的豁牙道,“等杏儿熟透了,那票子早随着杏儿变成泥水水咧。”
木琴就笑,随即岔开话头,胡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儿。
几个人摸不透木琴的想法,怏怏而退。
几天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装出发,去市里了。两天后的早晨,木琴风尘仆仆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几十棵杏树边,身后跟着五辆驴车。
木琴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的神采,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车把式和跟车的人从树上下杏儿。一整天的功夫,几十棵杏树就下了满满五大车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来人吃了晚饭后,木琴招上京儿一同坐上驴车,呼呼隆隆地驶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气很好,夕阳落山后,随即将身后如披风般的薄暮笼罩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胧胧的。杏花村连同遍野的杏林显得温柔而又神奇。
村人都聚到村口,遥望着渐渐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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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远的曙光(8·3)
木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村人又一次领略了木琴的不同凡响处,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没有急着涉足县城及公社驻地的市场,一方面是市场需求量太小,另一方面杏儿还没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销。一旦等到杏儿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独闯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远比家乡的大。况且,她曾在市里呆过四、五天,对那里的情形并不陌生。再者,村人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儿糟蹋尽了,而自家的便成了抢手货,避去了竞争的威胁。于是,这一次着着实实地卖了个好价钱。
木琴怀揣着近千块的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
村人公认精明透顶的振富无不叹服地对酸杏酸溜溜地说:“这女人,这女人简直就是个人精儿吔,谁也别想斗过她。”
酸杏没吭声,用手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振富自觉失言,讪讪地溜回了家。
这事是豁牙子专门跑到木琴家,对木琴亲口说的。她又凑到木琴耳边,轻声说道:“我家老鬼儿还说,他酸杏虽是个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济。原先不让挣钱的时辰,谁也没有这个心思。现如今儿让放开手脚去挣钱,酸杏也没寻出条挣钱的路子来,还和往日那样拼命干,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一半儿的本事就好了。”说话间,从豁牙缝儿里涌出的气息将木琴耳鬓上的细发吹得飘忽不定。
木琴只是静静地笑,不做声。她心里明情,自己这次卖杏儿的举动,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以后的日子里,木琴的一切言行举止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一些妇女有事无事地老爱往她家跑,讲穷,说钱儿,啦闺女要嫁崽子要娶,说完后,再放心地离去。之所以放心,是因为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责任田干活儿或做家务,还没有什么挣钱的计划和举动。渐渐地,男爷儿们也都在晚饭后,将闲聊的地点由酸杏家门口挪到了木琴家的大门口,使她家门前顿时变得比大队部还热闹。这一切,均因了那一千块钱的魅力。
直到多年以后,钟儿在决心整理杏花村这段历史时,仍然想不明白,几乎一夜之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竟一下子撇开了为他(她)们苦苦辛劳了二十几年的酸杏,而统统心甘情愿地归属到只是一个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独有的淳朴忠厚的优良品德,在金钱的感召下,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了,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属性和特色。
尽管前面曾经说过,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丁点儿的外界刺激。
遥远的曙光(9·1)
杏花村人思想变化之快,其变化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严重触及到了酸杏的利益。这一点在村民秋后拒交公粮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那天的天气格外好,天湛蓝湛蓝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缕缕流云当空掠过,洁白的云朵愈发衬托出天空的湛蓝,没有一丝污渍,纯得欲滴下蓝色水珠来。
已是仲秋,早晨起床的时候,便觉有些寒气袭身。
木琴已于两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归。走的时候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习惯了,都懒得过问。
茂生早早起床做了饭,将酣睡的娃崽儿们轰起,催促着吃了饭,又嘱咐钟儿和杏仔在家守门写作业,不准外出疯野,便带上干粮,与京儿一起到北山上收割谷子。他俩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的。
钟儿和杏仔就在家里做功课。刚安下摊子,茂林推门进来,说让他家今儿去大队办公室交公粮,就是刚剥好晒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哪些是自家留的吔。茂林说那就明儿交,你家一定要交好的呀,给群众带个好头儿。钟儿和杏仔就使劲儿点头,以表明他家一定会照办的。
交公粮就像过去交皇粮似的,是老百姓份内的事儿,连钟儿他们小孩子也都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俩人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
也是这一天,来他家溜门儿的人特别多,进门就问他家交公粮了么?准备交多少,啥货色的?他俩一概摇头,因为这样的事,他们是无权知道的。来的人便挂着一脸神秘相,问完就走。
直到傍晚时分,木琴家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由酸杏引领着,涌进了一群陌生人,其中有公社沈书记,还有三个戴大盖帽的公安。
沈书记连声喝问道:“木琴去哪了,木琴去哪了?”
酸杏则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儿搡着钟儿的肩,厉声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去了?”
钟儿吓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杏仔的胆子稍大些。他用变了腔儿的语调,好容易将木琴及茂生爷俩的去向说清了。
酸杏像遭蛇咬了一口,对钟儿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马上到大队办公室呀”
钟儿麻利地向门外跑去。他们似乎不放心,竟让一个公安跟在了他的ρi股后押着。
钟儿刚跑到村后的街口,就见茂生和京儿各担着两大担谷子颤悠悠地走来。
许是见到钟儿慌慌张张面无血色的神态,茂生显然吓了一大跳,扔下担子惊道:“崽儿,咋了?出啥事儿咧?”
没等钟儿开口,ρi股后的公安赶上前接腔儿道:“你就是木琴男人么?”
茂生这才看清钟儿身后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公安。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公安说:“你马上随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快走哦。”
茂生哪儿经过这种场面,两腿一软,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现是公安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院里院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有几个娃崽子围着一辆绿色吉普车好奇地观看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门口有一架磅秤,旁边堆着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几条麻袋鼓鼓地立在秤边,显得很孤单。
沈书记正绕着磅秤转圈圈儿,酸杏及几个村干部大汗淋漓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气已是很凉,特别是又在深山村里,他们的态相就显得很滑稽。
转了腿肚子的茂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着进了办公室。
紧接着,里面传出一种温和中包含着几分威严的声音:“木琴同志为什么不来交公粮?”
“她……她没在家吔,不晓得……不晓得要交公粮么。”
“交公粮的事早就开会说过了,木琴同志还是个村干部,难道不知道?”
“不……不是,晓得哩。是……是不晓得今儿……今儿要交……”茂生已经语无伦次了。
“你家的公粮准备好了吗?”
“早……早准备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着。”
“木琴同志是党员干部,应该给群众带个好头,而不是反带头。好了,你快去拿来吧。”
几个人簇拥着茂生走出门来,酸杏们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木琴家的公粮被几个村干部扛了过来。这时,办公室里走出个粗粗壮壮的中年人,先伸手将袋子里的花生摸了摸,全是又大又圆的上等品色。又捏起一粒儿放到嘴里嚼了嚼,满意地笑了笑,对四周看热闹的人高声说:
“乡亲们,农民种地交公粮,工人做工交利润,这是党和政府给予我们的权利,更是应尽的义务。大家都知道,集体所有制的时候,大队每年都要上交国家粮食。现如今儿,政府为了让咱农民尽早富裕起来,就出台了这项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庄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小家,忘了国家这个大家呀。听说不少乡亲们都在攀着木琴家,现在木琴家的公粮已经交了,质量又好,大家都别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粮是今年全县头一份儿,大家要给全县带个好头呀。”仍然是那种温和中颇严厉的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耸动了一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队办公室一下子空阔了许多。
不一会儿,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村人们扶老携幼肩扛车推地将粮食袋子拥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们立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那个中年人对沈书记说:“老沈,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写成书面材料,直接报我。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严肃处理。”
沈书记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频频点头道:“扬书记,请您放心哦,公社马上就成立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子,坚决把这件事查深查透呀。同时,我们一定吸取教训,保证不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哩。”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车载着中年人及公安绝尘而去。
村人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叫扬书记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过的新任县委书记,要不然,公社沈书记不会吓成那个样子。后来,茂林证实,这个杨书记就是新上任的县委书记。
那天晚上,大队办公室整整闹腾了一夜,交公粮的村人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txt小说上传分享
遥远的曙光(9·2)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果然来了几个人,在杨贤德的带领下,住进了大队办公室,而木琴也在工作组落脚的当天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天里,木琴便没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队办公室里叫。同时,被叫的还有一些村人。
木琴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也不愿意说话。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几天里,茂生亦无心思干活,整天如惊弓之鸟般在东西两院里瞎转悠,嘴里叨咕着:“不得了了,臭婆娘违法咧,要进大牢呢。可咋办,可咋办?争啥权,当啥官,她再敢争权当官,就打断她的狗腿呀。”
初时,京儿们不在意,时间长了,心里也发毛儿,就问:“娘违啥法咧,违啥法咧?”
茂生吭哧了半天,也说不清到底违了啥法。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
原来,今年是全县实行农村土地承包责任制以来第一次由群众自己主动上交公粮,县里特别慎重,先在北山公社试点。酸杏就主动请缨,把公社的试点争了过来,想着实地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威望,以冲淡一下前段时间因木琴争权而使自己在公社领导心目中造成的不好印象,借此重新树立往日的威信。
原以为极容易的事情,几百户的村子,用不了一天就可以完成的。他只是与茂林和振富提前打了招呼,叫茂林在交粮的当天负责组织村人交粮,叫振富预先准备好了磅秤和麻袋。
交粮的当天,公社来了几个人坐镇,沈书记也从别的村子转悠过来,想看看试点的效果。谁知磨蹭到了过晌儿,只有几个村干部交了,群众却一份儿也没有交。沈书记当场断定,这是群众有意集体拒交公粮,连忙通知了县里。扬书记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立即会同公安局的人,驱车飞奔杏花村。几经调查了解,有人反映说大伙儿都在攀靠着木琴家。事情明显了,是木琴背后鼓动村人公然拒交公粮的,自己却躲出了村子,这是全县历年来从未发生过的严重事件。
然而,在公社工作组忙活了几天后,将一份厚厚的调查报告放到扬书记办公桌上,扬书记认真看过后,不禁哑然失笑。
报告上写明的事件原委十分简单。因为上半年卖杏的事,使村人得出一个简单的共识,就是今后一切事情都要随着木琴干,那样就不会吃亏。这次交公粮,他们见木琴家没有动静,以为木琴又在做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呐,便齐齐地等候着,再亦步亦趋地学。而木琴所以不在家,是去市里农林所联系杏林管理的事,整个风牛马不相及。
扬书记笑着对沈书记说:“老沈呀,看来木琴同志的群众威望很高哩,是个难得的人才。这样的人要重用起来,我们的工作就好搞了。”
沈书记频频点头如鸡啄米。
这意想不到的事件,给木琴的政治生涯带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公社沈书记回来后,立马找酸杏谈话,说他的年龄也大了,为党辛苦奔波了这么些年,应该歇歇啦,就动员他退下来,由木琴接任他的担子。
几次三番地做工作,谈心交流,酸杏就是不同意,这简直像要了他的命根子一样。他委屈地说:“我是办错了啥儿事,还是工作没做好给公社抹了黑呢?为啥叫我退下来,得有个说法呀。”
果然,失去了耐心的公社领导给了他一个明确说法,重新组阁杏花村的领导班子,用大票悠的办法,民主选举新班子。
那是一个夜里,大队办公室里一盏汽灯将十几张党员的脸映得忽蓝忽白。每个人都挺庄重地在一张写有所有党员名字的纸片上画圈圈。画完后,由公社组织委员杨贤德监督,茂林记票。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时刻,每个人都伸长了耳朵,屏住呼吸,听着茂林响亮的声音。那声音穿透了墙壁,站在墙外的街上就能听得到。
选举的结果,除有两票选酸杏的外,其余均选了木琴,也就是去年以来忽然变得野心勃勃的原村妇女主任。
酸杏泥儿般地瘫在了地上。
木琴终于达到了她的目的,应该欣喜欲狂才对。但是,当晚回到家里时,杏仔首先叫了起来,嚷道:“娘,你哭咧?”
的确,木琴的眼眶里闪动着盈盈泪花。
茂生恨恨地道:“哭啥哩,这回该高兴呢。当大官了,更能疯了,不疯到大牢里是没完呀。”
经过了卖杏儿和交公粮两次变故后,他把官职看成了蛇蝎,看见木琴忙里忙外地疯跑,就嘟哝,最后便赌气一直不与她说话。而且,前不久,俩人竟又分床而居。茂林在锅屋里用木棒临时搭起了一张床,自己夜里躺在上面睡觉。
木琴叹气说:“看看酸杏的样儿,也怪可怜的。”
寒冷的冬天(1·1)
一九八二年冬季,料峭的寒风不时地从北山凹里闯进来,穿过干硬如铁张牙舞爪的杏树枝,呼啸着掠过杏花村上空,时时提醒着杏花村人,冬天仍然驻留未走,而春天尚还遥遥无期。
随着拥护木琴上台执政的激|情和冲动过后,伴随而来的则是新的不安与惶惑。这种不安与惶惑首先表现在村领导班子上。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古往今来大多数执政者所遵循的定律,茂林振富们最是明了的。他们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地跟随着木琴东奔西走,看木琴的脸色行事,却不肯以自己厚实的肩膀主动多承担一份重担。明眼人都明白,茂林们所怕的不是木琴,而是木琴背后的撑腰人县委扬书记。而酸杏的余威还未散去,仍然在人们的脑子里乱转悠,大多数参加投票的党员纷纷跑到酸杏跟前,解释说那两票中就有一票是我投的呢,还是跟着老支书依靠心里有底儿,别人恐怕靠不住呢。这种人心涣散的局面导致的后果是:令出难行,令行难止,并直接给了刚刚执政的木琴当头一记闷棍,这就是木琴发出的第一道指令——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决策,遭到了村人蜂拥群起的愤懑与诽谤。
仅仅一年多的时间,村人虽然遭遇卖杏儿的失败,但他们更多地品尝到了分田到户的甜头。责任田里鼓鼓的粮粒充满了家家户户往日空瘪的粮囤,大多数人家敢用“殷实”两字标榜各自的家境了。现实的村人原本企望木琴的上台,能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粮食和塞满尚处空瘪的腰包的机会。而木琴却反其道而行之,下令收回杏林。由此推断下去,第二步必会收回所分的粮田。再推之,就会把村人重新带回往昔狼狈的时光,这是村人无法接受和想象的。
在木琴主持召开第一次村民大会后的当天晚上,刚放下饭碗,木琴家里便聚集了一屋子女人和老人,或规劝或吵嚷或威胁,逼迫木琴收回成命。
后来,木琴在对已大学毕业并在县城工作的钟儿谈起这件事时,眼中竟闪烁着莹莹泪光。可见,当时之事对木琴触动之深。
木琴说,她一遍又一遍地向村人解释集中管理的好处,分散管理的害处,但没人相信。
酸枣婆娘起着高腔儿叫道:“他嫂子,这林子可是咱村的命根子哩,是咱村十几辈子人呵护成的呢。你只讲集中管理好,那叫谁来管,咋儿分红,大头谁拿?大伙儿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可不能只叫几个人享了呀。”
显然,酸枣婆娘必是授命而来,不然的话,就是逼死她也说不出这种既切中要害又极具鼓动性的话的。
于是,由规劝到吵嚷,再到威吓,木琴的处境愈来愈不利。
正在不可开胶的时候,茂生出人意料地从墙旮旯里站起来,面对着一群气势汹汹的村人,愤愤地道:“二婶呀,说话要凭良心哩。崽儿他娘一心为着大伙儿,冒着蹲大牢的险,带咱找挣钱的路,心还不正么?崽儿他娘真要是坑了大伙儿,俺情愿把这房子这几个崽儿卖了陪大伙儿不成么?”
有人道:“咱不缺崽儿,也不要房子,只要林子。”
茂生涨红了脸,哆嗦了半天的厚嘴唇里,终于挤出了一句骇人的话:“咱要成心做亏心事,就叫京儿成家后生妖儿哩。”
如一记沉闷的巨雷在长者的脑中炸响,四十二年前的那夜大风又一次旋起冲天的颤栗,在长者的心中膨胀着。长者们听不得这样的赌咒,也不怀疑憨厚老实的茂生敢于讲出这话的诚意与份量了。年长者如溃军般纷纷起座离席,捂着颗“砰砰”作响的心脏仓皇四散,各奔家门。女人们见靠山已去,只得责声不断地唠叨而退。
能化险为夷,将木琴从尴尬处境中解脱出来的,竟是一直反对木琴,且因反对她而毅然分居近半年的男人,木琴得到了莫大的安慰,遂又生出了对茂生难以言状的感激,亦如茂生感激木琴当年随己回迁一样。毕竟是木琴瘦弱的肩膀,在茂生宽厚结实的胸前,终于抵御了一九八二年冬夜那寒气袭人的风霜雪雨。
从此,木琴再也没有以自负的优越无端地蔑视茂生的任何过错或指责。当天夜里,木琴满怀感激之情,把茂生搭建在锅屋里的床铺统统拆掉,又把茂生撵回到屋内的大床上,头一次主动激|情地为自己的丈夫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补偿了茂生半年来的空虚和焦虑。
几天后,木琴从市里请来了一位戴眼镜的中年人,说是市茶果技术推广站的技术员,来教村人杏林管理的。木琴称他秦技术员。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寒冷的冬天(1·2)
秦技术员属于彻头彻尾的知识分子类型,这点儿村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白皙的面皮,柔弱单薄的身材,满脸的和气相儿,给人一种以和为贵与世无争的感觉。再配上一副黑边的遮盖了半个脸的如瓶底般厚的近视镜,一副十足的书生相儿。与胡老师相比,显得学问深得多了,简直就是一个小羊羔,一个大耕牛,区别大了去嘞。
村大队部里没有多余的闲屋,木琴就把秦技术员领回了家,安顿在西院,与京儿同住,吃饭就在她家。钟儿和杏仔也被搬回了东屋,以免影响了秦技术员的工作和休息。茂生在原有通着的三间屋内用秫秸扎起了一道厚厚的隔墙,让他俩睡在外间,自己与木琴睡在里间。
京儿就像得到多大荣光的事似的,跑前跑后地帮秦技术员拎书箱扛行李,还把自己睡的原准备娶媳妇用的大枣木床让给了秦技术员,自己睡在临时用木板搭就的床铺上。木琴又让茂生把家中的大八仙桌搬到西屋靠窗户的地方,权作书桌。京儿就卖力地把秦技术员的一箱书整整齐齐地摆到桌面上。
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极大热情的,除了木琴和京儿外,就数杏仔了。
他跑前跑后地围着大人们转,一直想СhāСhā手,以表示自己对客人的好感,但铺床摆书之类的事情是抡不到他干的。于是,他就自作主张地把东屋全家最好的一盏煤油罩子灯摆放到了书桌上,又拿起抹布擦桌子擦灯罩,一不小心,竟将灯罩掰掉了一个大豁口儿。
茂生心疼了,抬腿踢了杏仔一脚,骂道:“败家子,这是钱买的呢。”
杏仔一脸的丧气相儿,垂着眼皮,扫兴地退到墙角,再不敢吭气。
在木琴家的所有成员中,只有茂生对秦技术员的到来表示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木琴把秦技术员领到家里,茂生一直没吭声。叫他搬桌子时,又极不情愿,只是碍于客人的脸面,不好说什么。在听到木琴要安排秦技术员在他家合灶吃饭时,茂生忍不住道:“秦技术员,我家崽儿多,乱糟糟的,你不嫌么?”
秦技术员笑眯眯地应道:“不嫌呀。我家也有娃儿,四个。我喜欢,最愿跟娃儿们玩了。”
“饭食也糟哩……”
“老哥,”秦技术员脸上的笑意愈浓,“能填饱肚子就足了。每天的伙食费我是按月交的。”
木琴急了,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说:“看看秦技术员,咋儿一家人说两家话哩。有我家吃的,就饿不着你。京儿他爹针尖大的心空儿,别往心里去吔。”
秦技术员就笑,说:“说笑,说笑的,哪儿就认了真?”
茂生一脸的尴尬相,默不作声地退出了西屋。
东院的门咯吱吱地响了几下,蓦地又传来一声窑器与石头相撞发出的破旧沉闷的声响。木琴心里直哀叹那只她家最新最好的饭盆的短命,那是她上星期才从集市上买回来的。
自此,秦技术员便吃住在木琴家。
白天,木琴和茂林带上京儿,一起陪秦技术员泡在村前屋后山脚地边的杏林里。晚上,秦技术员就在有豁口的煤油罩灯下,与京儿捧着几本砖头厚的书,唧唧呱呱地谈到半夜。
寒冷的冬天(2·1)
半月后,木琴召集全体村民开大会,说有重要工作安排。这是木琴执政以来的第二次村民大会。
有了第一次大会的惊扰,村民们都担心这次开会是不是要在回收杏林的基础上,再把田地收回了,这可是涉及到每家每户的大事情。所以,全村大人小孩都准时到会,整个大队院子里一片人头晃动,还有不少人挤不进院子,就风儿不透地拥挤在大门口。
这天的天气很寒冷,呼呼的北风直往人的衣袖里钻儿。大院里却热气腾腾,人声鼎沸,比过年还热闹。小孩们如鱼儿般这儿钻出那儿钻入地在人缝儿里追逐打闹,连带起一片片叫骂喝打声。
会场前摆放着一张黢黑斑驳的桌子,挤坐着三个人:木琴、茂林和秦技术员。
木琴站起来,亮开喉咙喊道:“大伙儿静一静,咱这就开会了。”
会场上,大人们交头接耳,娃崽儿们欢跳嬉闹,嘈杂声使木琴的声音如一枚石子抛进池塘里,荡不起多大的涟漪。木琴连喊了几遍,会场丝毫没有安静下来的意思。
木琴转身对坐在身边的茂林说了几句什么,意思是让茂林去维持一下会场秩序。
茂林的脑袋左转右扭,终于发现振富窝在前面的人群里,便喊:“大叔,你让大伙儿静一下,咱好开会咧。”
振富立马站起来,扎煞着两支胳膊,如母鸡捕食般地前后左右转圈儿喊道:“静一下,咱开会了……洋行,公章,你俩崽子快闭上狗嘴……”
这样折腾了足有半顿饭的功夫,会场才算安静下来,而振富早已汗渍渍喘嘘嘘了。
木琴先把秦技术员介绍给村人。
秦技术员礼貌地站起,并恭敬地朝村人们点了几下头,人们什么反应也没有。山里人不知道在此场景下需要鼓几下掌,以示欢迎的礼数,只是傻呵呵地直脖瞪眼地细瞧着,还暗地里悄声评论着这个从大城市来的大人物。
秦技术员似乎没有心里准备,尴尬地坐了下来。因为他的脸明显地红了,且一直红到了脖颈子。
木琴有些无奈地看看秦技术员,对着黑压压的人群高声道:“咱现在开会了。前些日子,咱已经开了会,想把林子归拢起来,由大队派人专门管理,大伙儿一块分红。虽说不少人有想法,怕管理不好,分红不公,弄个鸡飞蛋打,没个结果。就这儿,咱支委会专门研究了一下,专程到市里把全市有名的秦技术员请了来,帮咱搞管理、传技术、教办法。秦技术员撇了家业老小帮咱发展经济,大伙儿要拿他当自家人待呀。”
这时,人群里一阵骚动,交头接耳,传出嗡嗡地议论声。特别是坐在酸枣婆娘周围的几个妇女,更是像喜鹊般唧唧喳喳地说着什么,并不断发出尖细地笑声。
木琴伸出两手在空中朝下压了压,嗡嗡声渐渐小了下去。
“咱支委会想,专家请来了,咱也得有一帮子人跟着学才行,还得是有文化有脑筋儿的人才能学得快学得懂。经过研究,就把咱村酸杏家的人民、振富家的洋行、茂青家的公章、四季家的夏至和京儿抽出来,跟秦技术员组成个技术小组,让队长茂林给牵头,边学边干。各生产小队都抽出两个人,一块管理这片杏林子。虽说现如今田地都承包到户,生产队也有名无实了,可这林子一旦集中起来,还是一个大集体,多几个人管理,既好管也公道。他们的报酬到分红的时候,按误工补贴从红利中抽取。”
接着,木琴又就集中管理的诸多细节一一讲明,足足有两个钟头没有歇气。
应该说,木琴在实施这一计划时,是处心积虑地筹划了许多日子的,想得也周全,包括人员、管理、报酬、分红等等环节,均无遗漏,分析得也合情入理,把一个高中生的所有才能展露无遗,尽管只是在这群只知山中事不晓山外是何年的村人面前。
无疑,木琴的筹划让大多数人吃了颗“定心丸”,人们所忧虑的分红问题也有了个明确说法。不管是否合情合理,毕竟公的成分大过了私。但是,是不是真像她所说的有那么好的前景,那么多的钱等着自己往腰包里塞,倒让人们心中没有底儿。
在木琴讲话的时候,就有几个人偷偷地小声嘀咕着什么,脸上时时涌起一丝疑惑的神情。
酸杏躲在人群背后的墙角里,大口大口地吸着辛辣呛人的旱烟,闷闷地听着,脸色阴郁。除了往烟袋锅里装烟沫,身子基本保持一个姿势,像是一具灰突突的雕像稳稳地蹲在那里。
身边的人有时也扭过身来,伸长脖子,凑到他的耳朵上悄声说着什么,酸杏毫无反应,弄得说话人没趣地把身子又扭回去,不再理他。
所幸的是,木琴并没有提及收拢田地的事,这倒让人们大大松了一口气。只要别把田地集中了,今年忙忙活活担进地里的屎粪刚刚开始使劲儿,明年打的粮食肯定比今年多。有了粮,村民心里就有底儿。至于杏林,由着木琴们闹腾吧。弄好了,各家跟着沾光儿。弄不好,也免去了今年卖杏儿时的烦恼。
这时,天上不知不觉间竟飘下了细细的雨丝,悄悄地落在满院子的人群中。
初时,人们还不在意,只顾扯起耳朵听木琴慷慨激昂地描绘着迷人的前景,眼前仿佛闪动着一叠叠的票子。渐渐地,人们不自觉地把手Сhā进衣袖里,紧紧地耸起肩缩着脖子。偶尔触到衣面上,就觉得凉飕飕湿漉漉的。不知谁失口说了句:“操,这天儿咋下起雨了。”引起周遭人的一阵哄笑。人们此时才抬头左右看顾,见牛毛絮般的雨丝正不紧不慢地在空中飘洒着,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雨渍。
借了这阵轻松地笑声,茂林终于宣布村民大会散了。
人们熙熙攘攘地涌出村大院,急不可待地奔回自己虽然破旧但却温暖的家院。
木琴没觉得冷。她讲了大半天话,情绪激动,心情舒畅,脸颊绯红,在细细的雨丝包裹中,竟有细小的热汗从鼻扇两边冒出来。而茂林和秦技术员穿得单薄,又在台上独自坐着,早已冷得缩成一团。特别是秦技术员,哪经受过这山中冷雨的浸润,嘴唇成了紫黑色,两排牙齿上下失控般地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刚一散会,茂林顾不上指挥别的村干部收拾会场,鬼催似的自己抢着搬桌子拉凳子,好借大动作的活动驱赶浑身的寒气 。
秦技术员Сhā不上手,缩在一边只顾擦抹着鼻孔里淌出的一滴又一滴的清鼻涕。
木琴直到这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忘了多关照大城市来的客人。她急叫京儿脱下身上的破上衣给秦技术员穿,陪他赶紧回家,叫茂生给煮碗姜汤喝。
秦技术员说啥也不穿,哆哆嗦嗦地跟着京儿回了家。
寒冷的冬天(2·2)
木琴回到家里时,茂生已经做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面条。钟儿和杏仔起劲儿地扒着大蒜,已有满满一大碗。木琴问咋儿没煮姜汤,茂生说家里没有姜了,多吃大蒜和面条也能发寒气哦。
家里确实没有生姜了,茂生还叫钟儿去左邻右舍借,都没有。各家还没奢侈到掏出有限的钱来,到集上买胡椒、生姜之类调料,以提高饮食水平的程度。她家那点生姜,还是木琴去公社开会就餐时跟食堂大师傅要的。
木琴有些不悦,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关心地问秦技术员咋样了。
坐在灶堂口紧裹着黄|色军大衣的秦技术员笑笑,囔着鼻子说没事儿,好多了。
这时,茂生已将面条端上了饭桌,浓热的气息顿时弥漫了整个屋子,在屋外呼呼的寒风声中,让人倍感家的温馨与适意。
待木琴将一大碗搅拌了浓浓蒜沫的面条端给秦技术员,又给茂生和自己盛上后,京儿几个人便急急地动手往自己碗里捞抢着面条。
经过了一年的辛苦,尽管家里已有了充裕的粮食,但并不是能经常吃顿面食的。特别是在这不逢年不过节的大冷天,面条的香气早把缺油少醋的肠胃引得火烧火燎地收缩鸣叫着。
京儿悄声嘀咕着,我拼了。钟儿和杏仔都担心京儿的心思可能带来的后果,于是,这场争抢战就有储蓄力量已久突然迸发的激烈程度。直到茂生狠狠地瞪着在客人面前毫无体面如饿鬼现世般的京儿们,这种丢人现眼的举动才有了稍许的好转。
转眼间,一大盆干乎乎的面条已风卷残云般不见了踪影。京儿拼的结果,是将盆中最后一点剩汤麻利地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并满意地打着饱嗝儿。钟儿的腹部鼓鼓地像个球儿,稍微活动就隐隐作痛。杏仔也许与钟儿有着同样的感受,他在弯腰俯背时动作拙笨,估计他的肚子也鼓成了球儿。
一家人都不愿动,懒懒地歪斜在凳子上,听木琴与秦技术员谈论着林子管理的环节及人员的分工搭配。茂生在一边静静地吸着旱烟。屋里荡漾着温馨的气息,使人有一种安定感和幸福感。
屋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满月吸吸呵呵地推门进来。
木琴连忙起身让座。
满月坐下就问给秦技术员煮姜汤了吗?得知没有后,她说那哪儿成呀,城里人身子骨都娇贵,怎禁得住山里的寒气吹哦。
秦技术员笑笑,说哪儿有那么娇贵,这阵子就好多了。
满月说,可得当心哦,我家还有几块生姜,一会儿给你煮碗喝了,保管没事儿呢。
秦技术员忙说不用不用,就起身告辞,与京儿一起去了西院。
满月又与木琴扯了起来,说今天这会开得多么多么好,全说到了大伙儿的心眼里,安排也周到,没听谁说过旁话的。
木琴知道她无事不登三宝殿,来了,肯定有事,就等着她开口。
果然,在闲扯了一阵子后,满月悄声说:“他大娘,有句话不知咋开口?”
木琴说:“你有啥话就尽管说。”
满月扭捏了一下,问:“我家柱儿这崽子回家就跟我哭眼抹泪的,非想跟京儿他们一块进科技组,学点本事。我琢磨着,柱儿虽说只上了几天初中,硬是叫穷家给拖累咧,没上完就回哩,可好歹也算是个初中生。让他跟秦技术员学学?”
木琴为难地捋捋头发,半晌儿没说话。
屋子里一时沉寂下来。木琴的神情让满月尴尬万分。
满月眼巴巴地望着木琴,就像哈巴狗抬头仰望主人乞求一根骨头般,嘴唇憋了半天,还是陪着万分小心柔柔地说:“他大娘,就当可怜俺娘俩儿吧。喜桂去了,家里的顶梁柱也就指望柱儿嘞。柱儿进去,就死心塌地地跟你干,你叫他站,他就死也不敢蹲着呢。”
木琴叹口气,说:“他婶子,不是我不应,是怕大伙儿不应哦。今儿开会都讲定了,刚一顿饭的功夫,又变卦了,叫大伙儿咋看咱。这拢林的事,大伙儿还心不齐,再弄出个岔子,谁知往后还会有啥事冒出来呀。当初也考虑过柱儿了,觉得他还小了些,就没定他。过些天吧,等事情有了眉目,需要人手的时候,我第一个就让柱儿进去,行不?”
满月失望地低下头,用逡裂的黑巴巴的手拽着衣襟,幽幽地说:“他大娘,俺娘俩可全指靠你哩,行不行也就在你一句话。俺娘俩儿实在是没有法子哟。”话音未落,一颗豆大的泪滴滚落在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脏兮兮的衣襟上。
茂生不安起来。他平生最见不得女人哭,一看见女人落泪就不知所措。
关于这点,多年以后立志要为杏花村立传写志的钟儿曾自信地坦言,这一发现权应首归于他。原因是,在他家里,从没有过女人的哭声。木琴那样的女人,心性比男人还硬,即使与茂生有过的几次赌气争吵,甚至情绪激动时差点儿动手掀了桌子砸了碗,都没有引出过一颗眼泪。因此,茂生对女人的怜悯之情就从没有机会得到发挥。最先获得这种机会的,是在几年前,茂林俩口子不知为什么事打起来,且打得头破血流。雪蛾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最惨的还是茂林,脸上、脖颈子上及前胸都被抓挠出道道血印子,而且裆部受到重创,几天里走路都是一歪一扭的。然而,雪蛾还是不依不饶,来到时任妇女主任的木琴跟前,眼泪鼻涕甩得满屋都是,诉说夜里茂林如何如何欺负她折磨她,不把她当人待。茂生先是红了脸,后又忍不住雪蛾眼泪的横飞,慌慌地躲进西院。进院的时候,竟然脸上布满了泪痕。当时,钟儿一个人刚从东院偷偷潜进西屋,想查看京儿曾给叶儿买的那块红纱巾是不是真的像杏仔说得那样好看。所以,这一秘密只有他知道,连杏仔也没有说过。
此时的茂生挪动了一下身子,眼瞅着木琴,用眼神示意她赶快改变刚才的决定,以安慰这位年纪轻轻就守寡,多年来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木琴狠狠地瞪了茂生一眼,似乎嫌他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仍旧不吱声。
屋内的气氛很沉闷,满月的哽咽声重重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坎上,又折射到每个人的脸面上,茂生一脸的无奈,木琴面无表情,杏仔则不耐烦地在凳子上扭来蹭去,不时地拿眼乜斜着满月,这种情形持续了挺长时间。
很明显,这种结果不会再有改变的。
满月慢慢止住了哽咽声,万般无奈地用破旧的衣袖擦抹着那张沧桑不堪的老脸,站起身,默默地退出了屋子。其实,她并不算老,也就四十左右岁。
木琴有些歉意地把她送到大门口,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安慰的话来。
寒冷的冬天(2·3)
这件事似乎就此结束,只能等待木琴所说的,过些天需要人手的机会了,其实不然。没过几天,柱儿就心满意足地混进技术小组,跟屁虫似的吊在秦技术员ρi股后早出晚归东跑西落了。
这怪不得木琴自己食言,或是终于让满月的眼泪把心给泡软和了,一时同情代替了理智,就把支委决定的权威性忘到了后脑勺儿上。木琴不是这样的人,她的心性有时比石头还硬,像个冷血动物。实际的情况是,满月用眼泪把秦技术员的心浸泡得烂泥般一塌胡涂,而木琴可是万万不敢得罪秦技术员的,尽管她要冒着众人背后戳脊梁骨的风险。
据京儿后来说,满月从东院走后,带着欲哭无泪的绝望心情,回到自家。柱儿当然想知道结果,就一个劲儿地追问。满月无言以对,便搂着柱儿的头一顿痛哭。这样的情景,在喜桂过世后的几年里经常上演。每次发生这样的情形,都是在娘俩儿孤立无援的时候。多数情况下,也都是柱儿安慰娘,使娘先平静下来,再琢磨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想法,去面对未来那些未知的困难和挑战。
但这次,柱儿的心先凉到了底儿,自顾自地哭,比满月哭得还伤心,还绝望,甚至挣脱了她的手臂,要往家门外跑。这一下子,把满月吓得够呛儿。她死死扣住柱儿的胳膊不撒手,并机械地重复着一句:“娘想办法,娘想办法。”
柱儿不会轻易受骗的,说:“大娘不应承的事,谁还敢应承哦。”
这句话,反倒提醒了满月。她就要麻木的大脑中突然电光石火地一闪,说:“崽儿,听娘的,快去烧火。你大娘不可怜咱,会有人可怜的。”
说完,她就去灶台边,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土洞里摸出几块娘俩儿视为宝贝的生姜,用手轻轻擦去上面的灰土,又放回一大块,把剩余的生姜洗净,剁成细细的碎末,不一会儿就煮出一大碗姜汤儿。她又去翻箱倒柜地寻出一点儿红糖,调制出甜味十足又辛辣呛鼻的姜汤儿。满月把姜汤儿盛进暖壶,把暖壶揣在怀里,径直去了木琴家的西院子。
当时,秦技术员已经上了床,身上盖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多出的那床被子是木琴叫拿来的,想让秦技术员发发汗儿,免得受了风寒。岂不知,那是茂生的棉被。少了一床被子,茂生只能与木琴挤在一床被子里了。茂生竟一点儿怨言也没有,甚至出人意料地主动将自己的被子送到西院,还难得地说了些好听的安慰话,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回来后,他还嘻皮笑脸地对木琴讲,城里人身子骨娇惯,经不起山里的风寒,从今往后就让他盖两床被子吧。咱俩挤一床睡,也暖和些。母木琴娇嗔地瞪了他一眼,没作声。
京儿还没上床,正趴在八仙桌上,就着那只豁口的煤油灯,翻看着秦技术员带来的那堆书籍。
满月的不期来访,令秦技术员尴尬万分。想穿衣,不方便,躺在床上,又不礼貌,只能半欠着身子与她打招呼。
满月自觉来的不是时候,只得就一路上想好了的一肚子恭维讨好话中,捡自以为满意的话,哆哆嗦嗦地抖搂了几句。本想再多说几句凄惶的话,挤几颗眼泪出来的,终是没有成功。
京儿不知是嫌她深更半夜地跑来打扰了自己看书而厌烦她,还是担心秦技术员再重茬儿着凉了,便很不耐烦地把她打发走了。满月连柱儿的名字也没来得及提起,更别说提及入技术组的事了。
满月这回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或许是有关命根子柱儿的前程大事,再大的难堪和屈辱也不会摧毁她心中唯一能够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
第二天,她假装上山拾柴,远远地跟在秦技术员率领的那帮如人中骄子鸟中凤凰般的技术小组后面,山上山下地奔波了一上午。终于在中午休息的时候,满月鼓足勇气扭扭捏捏地凑上前来,与秦技术员搭话,又腆着脸硬将秦技术员拉到远一点儿的地方,这才不慌不忙有条有理地将昨晚上想了一宿的话统统倒出来,而且声音呜咽泪水横飞,几次拉着秦技术员的手,要给他下跪。
秦技术员哪儿见过这样的阵势,而且身后正有群年轻的眼珠子如探照灯般来回不停地扫射着,心软了不说,连腿也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红着脸慌慌地说:“大妹子,千万别这样。我去帮你说说,行不行的,一定给你个准话哦。”说罢,撇下还在哽咽作揖的满月,急急忙忙地奔回来,对正拿眼偷看着的京儿们说:“咱们到山那面去看看。”便慌不择路地抢先逃去。
秦技术员是信守承诺的人。当晚回来后,就对木琴说了满月的事。还说,这么大的杏林子,技术小组的人手也确实太少了些。
木琴半天没吱声儿。
这时,茂生忍不住也Сhā了嘴。他也好像着凉了,鼻子囔囔地,有股清水不停地从鼻孔里淌下来。看来,昨晚他不见得多暖和,今晚肯定会逼木琴跟秦技术员要回自己的被子的。为了这事,钟儿曾暗地与杏仔打赌,钟儿赌他会要回被子,杏仔赌他不会去要,还会与娘争抢一床被子睡。赌资就是在赌输者的额头上打十个狠狠的爆栗儿。
茂生说:“秦技术员说得也是,那孤儿寡母的,看着也怪可怜的。”
木琴没好气儿地回一句:“你要是可怜,就跟她一块儿过去。”
茂生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颈子。他不自然地起身,像要寻找什么东西,就装模作样地出了屋子。
木琴又把昨晚对满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再强调,今后再进一个人,就是柱儿的了,绝不会是第二个人。
秦技术员的书呆子气上来了,坚持说:“最近就得让他进去呀。要不,这冬季剪枝的事耽误了,可影响明年的产量呢。”
木琴踌躇了好半天,终于妥协了,说:“那就让他过两天再去,先当个帮忙跑腿的,不计义务工。等冬剪量上来了,再正式纳进去。”
秦技术员孩子般地笑了。他又与木琴说了些今天察看的结果和下一步冬剪的想法,准备三两天后就开始培训剪枝技术之类的话,便如卸重负般轻飘飘地回到了西院。他轻松了,岂不知,满月因此对木琴的怨愤和对他的感激之情,招惹出了多少的事端。后来,他连肠子都悔青了。
睡觉前,钟儿一直盼着爹能尽早开口说话,让娘去要回自己的被子,或是自己亲自去讨要,免得再次受冻着凉。但是,茂生竟然没提一句关于被子的话题,依旧与木琴合盖一床被子。并且,俩人争夺了半宿被子,以致弄得那张本就陈旧腐朽的床体“咯咯吱吱”地响个不停,烦死个人。
第二天,钟儿只得乖乖地让杏仔打了十个恶狠狠的爆栗,以致额头上都泛起了红晕儿。
寒冷的冬天(3.·1)
四季和兰香俩口子天边儿也想不到的好事,竟在一夜之间出人意料地降临到了自家的屋顶上。
就在秦技术员带领着技术小组和村人们日夜紧张地进行着杏林的土肥管理和冬季剪枝的繁忙阶段,公社组织的征兵工作也已鸣锣开场。
杏花村人对娃崽儿当兵一事,并不怎样上紧儿。并不是说村人不愿意让娃崽儿去当兵,而是从没奢望过自己的娃崽儿能够当上。自从三十多年前国军摸进深山里抓走了包括茂生爹在内的一批精壮年汉子当了不明不白的兵后,杏花村就从没有出息个当兵的。公社每年都搞征兵工作,但是,这样的好事怎会轮到杏花村呢。即使山外的适龄青年都走净了,恐怕也不会轮到杏花村人的。不管每年公社怎样吆喝,也不管酸杏怎样跑断腿磨破嘴皮子,杏花村人别说吃肉了,就连点儿清汤寡水也尝不到一口儿。公社掌握的那点儿可怜指标,还不够公社大院里那帮狼崽子们争抢的,再加上各村的书记等要害人物的崽子,僧多粥少,更没了山沟沟人的份儿。
酸杏却不费吹灰之力地一下子弄到了两个指标,这是酸杏在台上时打死都不敢想的美事。连他自己都哭笑不得地对了自己女人道,这世道真是变哩,原先在台上挣破了头,连点儿肉腥味儿也闻不到一丁点儿,现今儿下了台,竟破天荒地一下子弄到了两个指标,这不是捉弄人是啥儿咧。
其实,酸杏所以能在下台后搞到招兵指标,并不是谁在有意捉弄他,而是人与人之间固有的情感所致。
在听到公社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后,酸杏心下就想,自己已经到了这般田地,往后再想安置身边的娃崽儿们已是难上加难了。不如趁自己现在还有着过去为下的这份老脸面,找公社领导要求去,看能不能把三娃崽儿劳动送走。二娃崽儿人民暂时被安置在技术小组里,也是很可意的事了。这里既有人民的自身优势,更主要的是木琴特意安排的结果,其中的深意他心知肚明。
于是,他到公社找到沈书记,央求领导照顾照顾,把劳动送去当兵。沈书记虽是脾气大了些,不好讲话,但酸杏却是让他硬生生地给赶下台的,尽管是自己身不由己的被迫无奈之举,心里却也有种歉疚的成份在里面。于是,他大笔一挥写了张纸条递给酸说,老贺呀,别人来做说客求情的,我都一句话给撵出了屋子,唯独你来,我却要给你这个面子呢。就叫娃崽儿出去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回来后说不定又是第二个你喃。说得酸杏心里一热儿,眼眶里发酸儿,直想掉眼泪。
有了这张纸条,劳动的兵就算板儿上钉钉跑不掉了。至于体检政审之类,绝对没有一丁点儿的问题。劳动的身体壮实得像只小老虎,自家的祖宗三代也都是疤麻没一点儿的。
出了沈书记的办公室,他又去找武装部的林部长,就是那个当年随沈书记一起到杏花村调查酸杏娘丧葬事情的小林,而今已经当上了公社的武装部长。在见到林部长的一刹那儿,酸杏忽地改变了主意,没把沈书记写的条子拿出来,而是直接央求林部长看在老情面的份儿上,给自己匀一个当兵的指标。林部长与酸杏保持了多年的亲密关系,虽说酸杏已经不在台上干了,但他的下台却是另有原因的,心下很同情他,就痛快地答应了下来,还叮嘱道,也就是你哩,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呀。
酸杏心里大感安慰,就想,这人呀,还是宽仁厚道些好,不管自己是身在高位还是身陷泥洼儿,少一点儿张扬跋扈逞强斗狠,多一点儿行善积德,总会有人感念往日为下的好来,娘的丧事和而今的境遇都明白无误地验证了这一点。
他回到家里,既为自己意想不到的收获而欣喜,又为如何发放多余出来的指标而大伤脑筋。若是往常,他肯定会在村干部会议上摊出来,数看一下谁家的娃崽儿最需要,再决定分给谁,绝对地大公无私。而今儿却不一样了,自己已经是个平头百姓,没有必要再胸怀村民放眼山外了。那就要多为自己的今后着想,用好手中的这一宝贝指标。
他把村里几个大门姓数算了个遍儿,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还是往李姓家的人窝子里靠长远些。宋家虽有茂林和木琴,但他从就没把茂林放在眼里,而木琴又与自己有了深深地裂痕,自己绝不能上赶着添她的后腚儿。不仅自己的心里过不去,恐怕全杏花村的人都会嗤笑他酸杏的卑劣行径的。而贺家现今儿还没有够条件的娃崽儿。
他先是想到了振富家,并把这消息透露了过去。但是,洋行并不热心去当兵,而是近乎狂热地迷上了杏林管理,见天儿影子般跟在了秦技术员的ρi股后头搞管理。振富不敢在大白天里直接去酸杏家,怕木琴知道了俩家走动得亲近,会有什么想法。而是在夜里亲自跑去道谢,并无不遗憾地说,儿大不由爷呀,死洋行鬼迷心窍地跟定了秦技术员,阳间大路他不走,偏偏要走鬼道儿不回头呀,空让你牵挂了呢。
酸杏只能一笑,说娃崽儿有自己的主见,跟着搞杏林,未必不成气候儿。
那么,剩余的指标当然也就便宜了振书家,得到最大便宜的就是振书大儿子四喜家的二儿子秋分,他家的大儿子夏至也是着了迷般屁颠儿屁颠儿地跟了秦技术员学习杏林管理知识,还没有去当兵的想法。
兰香从心里感激酸杏俩口子,就经常出入酸杏家的庭院,不是今天送几样米粮,就是明天去帮着做几样活计,走动频繁,对木琴的热切劲儿也渐渐地淡了一些。
经过一次次的体检选拔,劳动和秋分的兵已经定上了,最近几天就要走人。在村人大跌眼镜的惊讶羡慕中,俩家紧张地为俩人的出行做准备。其实,也没有啥准备的,部队上来带兵的人早说过了,啥也不用弄,连裤衩都不叫做,到时换上黄军装走人就行了。但是,俩家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美事,依然急慌慌地为娃崽儿赶做内衣裤衩等,说山里人从来都是精赤着身子穿滑筒子袄裤的,若是出去睡觉,光腚溜秋儿的,不得叫外面的人笑掉大牙呀。但是,这内衣裤衩等衣服如何缝制,又没有谁做过,只得几个妇女凑在一块儿胡寻思瞎琢磨,像赶制外衣似的捣鼓出外套不像外套内衣不像内衣的四不像来,穿在身上四下里不得劲儿,不是嫌缠身磨皮,就是叫嚷着硌肉割蛋。弄得一家人把缝制好的内衣拆了改,改了再拆,反复折腾不休。
兰香拿着已经改了三回的内衣,又跑去找婆婆帮忙修改,说秋分老是嫌裤裆不得劲儿,要么裆浅得提不上裤腰,要么嫌裆深得能揣进头儿猪仔。振书女人也是傻了眼,万般无奈下,就拿着去找三儿媳妇金莲。
寒冷的冬天(3·2)
金莲依然独门独院地居住在河西岸高坎儿上的院落里,依然收拾得杂草不见井井有条。
金莲也整日穿戴得齐齐整整干干净净的。每天除了料理院外屋内的琐碎家务,就一心一意地供奉着神龛上的神灵牌位。因为来她家里的外人几乎没有,她便不再像在饭店时那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而是直接把神位摆放到明堂正中显眼的北墙上,一进门就正对着神龛。她特意请人给做了一个大条几,靠北墙安放着,上面供奉着老师的神位,还用一块大红布细细地裹着,显得十分抢眼。神位是一块很精致的小木牌,上面写有“先师神灵之位”几个字,是振书费了好大的劲儿书写出的极精工的正楷毛笔字。神位前放着一个似乎很有些年头的铜香炉,里面昼夜燃着三只香。香炉的旁边摆放着苹果糖块点心等供品。金莲一日三刻地对了神位磕头礼拜,日日不间断。
振书女人进门的时候,金莲正对了神位埋头礼拜,嘴里还念念有词地叨咕着什么。振书女人不敢随意打扰,而是悄没声息地躲在门外静候着。直到金莲礼拜完毕,她方敢进了屋子,先对着神位作了个揖,才拿出秋分的内衣让金莲给修改。
金莲在公社居住时就已学会了缝制内衣裤衩等针线活儿,家里大人小孩的衣裤也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因而,这样的小活儿根本难不住她。她没有因与兰香的不和睦而置之不理,而是挺痛快地接过来,放到锅屋的土炕上认真地修改起来。
金莲一边做着手中的活计,一边与婆婆闲聊起来。她说,昨晚老师告诉她,村里要不太平哩,这两年恐怕要出事呢。
振书女人吃惊道,咋咧,又要出啥事呀。
金莲说,天机不能泄露哦。你就等着瞧吧,早晚就要有动静嘞。要是村人能合起心来敬神礼拜,或可免除这场灾祸呀。
振书女人说,咋能合起心呀,除了咱家还能真心实意地供奉神灵,你看看哪家还对神有诚意哦。
金莲说,也不是的,就是有人想供奉神灵,也不知到哪供奉怎样供奉呀。除非在北山脚下建座神庙子,月月去烧香礼拜,也就算诚心供神咧。那个地方本来就有座神庙的,供奉的就是我的老师。后来,我老师又闭关修炼了几百年,足不出仙洞神府,敬神的人也就渐渐懒散哩,到最后连神庙也弄没咧。现今儿老师又重开洞门出府拯救世人嘞,可又没个落脚的地方,就找上了我呢。可我这地方太小,施展不了多大的神威。得有个神庙依靠着,老师才能大施法力,去救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呀。
振书女人咂舌道,要说这修庙敬神的,过去还行,现今儿可不敢明瞪大眼地搞了呢,公家可不允许这些。
金莲说,这就得靠咱去鼓动串联呀。要是真的把神庙修起来,咱的阴德可就大了天边儿去咧。往后有神灵时时在身边护佑着,日子安定了不说,还能保佑咱家的后人有大出息呢。
金莲最后的话,让婆婆彻底地动了心思。她认真地掂量着金莲的话,就想,要是他家齐心合力地出面鼓动村人把庙修建起来,那将是个多大的功业吔。这么想着,心里越发有了劲儿,就说,先试试看再说,保不准能成儿呢。
金莲见婆婆起了意,便进一步鼓动道,只靠着咱一家不行,得全村人都动起来,才能办成哦。
振书女人频频点头称是。
待拿着金莲改好的内衣出了门,走在回家的路上,振书女人却又犯了愁。
虽说修庙敬神是件好事,更是一场大功德,但是,又会有谁人听自己的呢。村人现今儿除了忙乎着种自家的承包地,就是想法子怎样挣钱,哪会舍得把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儿血汗钱扔到庙里头呀。于是,她就有些后悔,不应该在金莲家里守着神龛上的圣灵应承了这事。要是许出的愿不能兑付嘞,神灵可会生气发威的呀。
这么想着,心里就惶惶地,脚下也失去了准头,磕磕绊绊地踩上河床中供人过河的石头,一不留神儿,竟一脚踩进了封冻不实的冰窟窿里,顿时让刺骨的冰水浸湿了棉鞋和棉裤腿,冻得她浑身直哆嗦。她更是吓破了胆儿,心下寻思着,这一准儿是自己心志不坚,惹恼了神灵,给了自己一个不大不小的警告。往后可不敢再惹恼了它,说出的话儿,许出的愿儿,就得偿还呢。
一边低头认真琢磨着怎样才能还愿,一边急惶惶地往家里赶去,半路上在酸枣家屋墙角拐弯处,竟又一头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把俩人都吓了一大跳儿,并都失声惊叫了起来。
酸枣婆娘也正急急地往外去,不想和振书女人撞在了一起。她起着高嗓门儿惊道:“哎呀娘哟,吓死我哩,吓死我哩。”
振书女人使劲儿揉着“噗噗”乱跳的心口窝子,喘着粗气回道:“他婶子哟,咋这样急着出门呀,把我的魂儿都吓掉咧。”
酸枣婆娘问:“嫂子,刚从河西金莲家回呀?”
振书女人把给秋分改内衣的事简单地讲了遍,转身就要走。因为惊吓过后,脚上的寒气又顺着两腿直往上身涌,上下两排牙齿不由自主地轻微磕碰起来。
酸枣婆娘一把拉住振书女人不放,说做饭的时辰还早哩,到我家去坐坐呀。
振书女人本不想去她家,知道她不是个省油的灯,万一说话不注意,招惹了她的不如意,自己可真是没事找事了呢。但是,人家热切切地往家里拽,家门又在身旁,自己当然不好意思拒绝,推让狠了,反倒真的要惹恼了她呢。振书女人表面上应承着,心下是一百个不情愿地迈进了酸枣的家门。
寒冷的冬天(3·3)
酸枣的院落收拾得不算利落,鸡狗鹅鸭撒了一院子,地上散布着东一堆西一滩的屎粪,还散落着一些家畜吃剩下的玉米粒。酸枣每天大清早都要把院里院外彻底地打扫一通,无奈婆娘总喜欢散养家禽牲畜,说俺们北山村都是散养的,喂养的鸡鸭长得欢势,下蛋也多呢。于是,酸枣的努力就白白浪费了。但酸枣又一直不习惯这样的散养,见到院里脏兮兮的一片,忍不住就动手打扫一下,待婆娘窝囊一天弄得满院子邋遢一地后,再于次日清早打扫一通。如此反复,成了俩人每日不变的必修课。
屋内收拾得还算整齐,比较简陋的家具很规整地排放在墙面屋角旁,地面也干净,由此才可看出酸枣每天打扫屋院的功绩。毕竟家禽牲畜进不了屋子,单凭婆娘和晚生俩人再怎样地闹腾,也不会吃喝拉撒如牲畜般全弄在屋里的。
酸枣爷俩不在家,到北山上去寻干柴了,只有婆娘一人在家清闲。
酸枣婆娘把振书女人热情地让进了锅屋里的热炕头上,还破天荒地给倒了一碗热水,硬塞进振书女人的手里。振书女人假装谦让了谦让,便迫不及待地喝着滚烫的热水,借此驱赶浑身的寒气。
酸枣婆娘就一个劲儿地夸秋分有福气,命相好,天生就是块当兵的料儿,还紧忙地打探四季走的是啥门路,怎就人不知鬼不觉地弄到了当兵的指标呢。振书女人刚想把酸杏的功劳大大地铺排一阵儿,忽而想起这婆娘一直与酸杏女人对着干,是死对头,若是说出实情来,肯定会惹出乱子来的。于是,她赶紧转移话题,说晚生还小呢,等到了当兵的年龄,我自会帮你吔。把婆娘喜得一口一个好嫂子地叫着,越发与她亲近起来。
婆娘似乎为了感激振书女人的好心,便形迹鬼祟地凑上前来,嘴巴差点儿伸到了振书女人的耳朵上,悄声说道:“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别露出去吔。”
振书女人被她嘴巴里呼出的酸臭气顶得微微一趔趄,赶忙往后躲了躲,回道:“你就说吧,我还能把你给卖出去呀。”
酸枣婆娘就像讲故事似的,把心里实在憋不住了的话语讲了一大通。她说,木琴和秦技术员有了一腿儿呢,虽是偷偷摸摸整日装得没事人一样,其实俩人早就办了实事啦。可怜茂生还蒙在鼓里,戴着绿帽子见天儿忙里忙外地伺候着。
振书女人吓得赶忙打断她的话,说这都是听谁瞎讲的,没影儿的事,要说别人我倒还信,要说是木琴,打死我也不信呢。
婆娘煞有介事地道,不光你不信哩,连我也不信,可这竟是真的呢。有人远远见到俩人在杏林子里肩靠肩嘴对嘴地讲悄悄话儿,比俩口子还亲热哦,这就假不了咧。据说呀,木琴俩口子经常为秦技术员来咱村住家里的事赌气吵架,还把新买的饭盆都踢碎了。有段时日,俩人还不在一块儿睡觉,茂生睡锅屋,木琴睡堂屋,整月地不搭腔儿呢。
振书女人饶有兴趣地听着,心下想,甭看木琴整日风风火火的,像个大老爷们儿,恐怕也经不住大城市里来的大知识分子的招惹。秦技术员虽是有家有老婆,毕竟远水不解近渴,长时间地蹲在山沟沟里,到底熬不住夜里的清净,弄出点儿沾花惹草的事,也在情理之中。要是没有事,反倒不正常了。看到婆娘卖力地为自己传播这样隐秘的消息,振富女人反倒觉得这婆娘对自己知心交底儿的,也是相信自己,看得起自己,没把自己当外人。放眼整个杏花村,还有哪家的女人能被这个疯野的婆娘看得起呀,也就是她自己吧。这么一想,心下就有种说不出的轻飘感觉。所谓投桃报李,她便也想把自己心里的话讲给婆娘听,赢得婆娘对自己的更多好感。她也做出神秘的样子,凑到婆娘的耳根子上,悄声把金莲的话细细地讲了一遍,还在其中添加了一些鼓动的话语。最后,她说,也就是与你好,知道你是个明情的人,才跟你说,要是换了别人,我还不告诉她呢。
酸枣婆娘本就经历过鬼魂附身的事,再加上头一个男人早早地死了,更是让她遭受了比别人多得多的生活折磨,早就对神神鬼鬼的事深信不疑。她就瞪大了眼睛,长大了嘴巴,半天合不上。婆娘胆怯地问,那儿咋办哩,修庙可是个大工程,咱一没钱财二没人手,想修也修不了不是。
振书女人见婆娘上了心,就趁势打气儿道,这事也甭急,等咱说通了别人,像滚雪球似的滚大了,自是有人出钱出力呢。最后还叮嘱婆娘道,这事也得暗地里做,不敢拿到人面场上呢。要是叫外人知晓了,捅到上边去,可就瞎咧。
酸枣婆娘看到她讲话的严肃样儿,似乎有些紧张,但还是重重地点头称是。
寒冷的冬天(3·4)
振书女人回到家里时,已到了做午饭的时辰。振书正与二儿子四喜趴在锅屋的热炕头上翻看着那两卷发霉泛黄的书。
在振书的三个儿子当中,顶数四喜脑瓜儿活络,有悟性,也肯钻研好学。从小时起,振书就偏爱四喜,总是拿一些连自己还一知半解的东西跟他讲。四喜也就懵懵懂懂地接受着爹的先期启蒙教育。及到结婚后,仍是喜好听爹讲解一些阴阳八卦五行生克等类的知识。到如今儿,竟能略通窍门儿粗晓门径了。有时,还能与爹就书中的一些法门儿进行一番辩论,偶尔也能难住自恃精通阴阳宅第的振书。特别是在深冬腊月的空闲季节,俩人就经常蹲坐在老家锅屋里,头顶着头地刻苦钻研着书中的道理。
振书女人开始做饭,又听到爷俩展开了一场激烈辩论,辩论的主题竟是金莲家的宅基问题。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辩论的气氛有点火药味儿,场面显得火爆十足。爷俩互不相让,各执己见,且争论得脸红脖子粗,依然谁也不服谁,谁也听不进谁的解释,各讲各的理儿。
振书坚持自己的意见,解说道,你弟的宅基座落村西,为兑宫。宅子又是乾宅,按九宫图推断,当属乾宅稳坐兑宫。宅子后又靠近北山,有依靠端坐之相。屋前又有河水绕流,为明堂有水格局。书上不是说,“乾坐兑宫金相和,资材六畜昌盛多,妇女贤孝妾生子,还要坤艮同相罗”。你看看,你弟可不就是日子过得舒舒服服的,有钱财有身份有名声么,还生了一儿一女一枝花,村人谁不羡慕眼馋哦。
四喜仰头犟道,你说的宅子是乾宅不假,乾宅坐兑宫也不差。我讲的是,你给开的门相不好。
振书生气了,绷紧了面皮瞪突了眼珠子叫道,咋儿啦,门相咋就不好。
四喜依然不管不顾地犟道,你只顾着按九宫图来推断,却把乾宅的大门开到了东南方向上,这是巽门呢。乾宅巽门主着家妇损伤,失身不正,有多淫艳妆的嫌疑。你看看,弟媳妇经历过的那些事体,不就应验了么。
振书被四喜的话噎得满脸通红,半晌儿搭不上腔儿,脸上竟然淌下了细汗。
若是争论就此打住,便啥事也没有了。但是,正在做饭的振书女人扁扁听到了四喜讲的话,知道金莲所以会做出丢人败脸的事,全是振书一手造成的,早在建造房屋时就给埋下了祸根儿了,心下就气不打一处来。她猛地扔掉手中刷锅的饭帚疙瘩,对男人嘟囔道,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呢,整日神神秘秘地装得像个神人似的,原来满肚子里也是盛了一泡儿青屎,一样的草包相儿。要不是你不懂装懂,四方家能做出那种事么,害得一家老少人不人鬼不鬼地过了好几年,到现今儿村里人还时常讲起,都当笑话听呐。要是没本事,往后就充没本事的样儿,别在人前人后地装明白。你倒是先把自家的事弄明白咧,别再空惹村人当笑料儿哦。
这样的话,分明是火上浇油,更是弄得振书尴尬万分,又进一步加剧了爷俩的争吵。
振书扭头骂道,放你娘的狗臭屁儿,我要是不明白,你咋儿缩在家里不去给四方搞哦。你去么,现今儿就去也行哦,我见天儿在家做饭伺候你么。
回头又瞪着四喜喊道,你说门相开得不对,那你说得往哪儿开么,开啥样的才对。连个阴阳八卦还没弄明白,就敢教训起老子嘞,看你的本事没见长进,胡搅蛮缠的劲头儿倒生发出来咧。不用过多久,你都敢把你爹塞进裤裆里当牲口骑哩。
四喜不服道,你也别净说些噎人的话,理儿正就不怕别人说呀。这乾宅开巽门就是不对相儿,开了就得出歪道,就得出淫事呢。
振书满肚子的火气直顶脑门儿,开口骂道,你个犟种儿,你说门往哪儿开,你说说,到底开到哪儿好,开到脑门子上才行么。
四喜也是被爹连骂带数落地弄出了火气,同样瞪着眼珠子红着脸面抬高声腔儿叫道,往哪儿开,往西南坤向上开么。书上不是讲,“乾宅坤门吉无疑,夫妻正配诸事宜,富贵双全还高寿,丁财俱旺人称奇”么。再说,他家的宅子东南边有涧水,东为木,西属金,金又生水,这宅子座落的地方是山水相反的格局。巽门属东南,宅门前山水反攻无情,定主男女俱淫娼赌。必须在院墙东垒起一道影壁墙来,堵住东来的这股煞水,才能保住日后平安无事呢。
振书差点儿被四喜娘俩气疯了。他顺手把土炕上的茶碗摔倒地上,恨道,你滚,滚得远远的不叫我看见才好呢。毛儿还没长全呢,倒想扎翅膀飞嘞。我咋就瞎了眼看中你这个糊涂虫了呢,往后甭想着再在我这儿学一丁点儿的本事哩。
四喜竟真的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回道,你寻思我愿意跟你学呀,净教些连自己都弄不懂的本本上的知识。跟你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我这儿就到外面拜明师学真手艺去,看看到底是你糊涂还是我糊涂。说罢,摔门出了院落。
气得振书瘫坐在炕沿上直喘粗气,还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振书女人也是大气不敢出,知道自己的一番话把爷俩惹恼了。又听到四喜说要出去拜师学艺的,心下真是急了,怕自小就有犟脾气的四喜真的要抛家舍业地跑到外面去,那可咋儿办好噢。
她也顾不得做饭了,急急地赶出门去,想说服四喜千万别上了犟劲儿,真的就跑出去胡闹了。
寒冷的冬天(4·1)
杏花村在短短的一个月内,来了一个人,却又一下子走了三个人。来人就是秦技术员,而走的是劳动、秋分和四喜。
秦技术员是暂住人口,来教完杏林管理后,拐过年就要回单位上班的。劳动和秋分是名正言顺地响应党的号召当兵去保卫祖国的。只有四喜的外出令人大感意外,目的不明,行踪不定,就连家人也是说不清道不明。
振书一家对四喜外出的解释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比较统一的口径是,四喜想到外面去闯一闯,见见世面。一句话,就是像振书当年那样出去做生意了,难说到哪儿去落脚,更别说啥时回来了。村人都不大理解,觉得四喜也是三十好几就要往四十里奔的人嘞,又拖家带口的,怎就能割舍得下妻女老小一大群人,自顾自地外出奔波闯荡呐。有怀疑的,猜测他是不是做了啥违法或是见不得人的事了,怕事情败露没得好果子啃,提前鞋底抹油遛了。有好奇的,到振书家或是四喜家拐弯抹角地打探消息,又都得不到令人信服的准信。四喜媳妇桂花一脸的愁苦相儿,明白无误地告诉了村人,四喜的外出肯定有家人言不由衷的苦处,却又不好直说而已。振书俩口子倒能抻住气儿,言之凿凿地讲明是去做生意的,但振书女人眼里流露出来的无奈与担惊,又为桂花的愁苦相儿作了无法掩盖的补充和说明。
洋行不屑地说道,啥儿去做生意咧,恐怕是出去拜师学艺捣鼓阴阳去哩。
说这话的时候,他和技术小组的成员正围坐在秦技术员身边休息,身边就是当年京儿与叶儿躲藏在粗大的枝桠间偷偷摸摸搂抱亲嘴的大杏树。此时,树干的枝桠间积着一层雪花被太阳烤化后又冻结的雪冰凌。有的附着在枝干上,灰白晶亮,像蛇褪下的皮,蜿蜒起伏,似断又连。有的则从枝梢上颤巍巍地笔直倒垂下来,像石匠手中的钢钎,随风摆动,摇摇欲坠。
洋行的话音刚落,就有一块雪冰凌“嗖”地坠下,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脑壳儿上。幸亏有棉帽子护头,才没有把他砸晕,却早有冰凉的碎块钻进了他滑筒子棉袄领口里,冰得他“嗷”地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解开扣子赶忙往外抖落业已融化殆尽的冰茬儿,惹得一群人哄堂大笑。夏至还从雪地里偷偷抓起一把雪,趁势又塞进刚刚抖落净的棉袄领口里,边向秦技术员身后急躲边叫道,遭报应了吧,谁叫你诬陷我二叔的呐,老天都容不得讲别人坏话的人哦。洋行想去抓他,又碍着坐在中间的秦技术员,若是换了别人,他早就连中间的那位一堆儿扑倒在雪地里了。洋行只得罢手,又赶忙解衣掏雪,并恨恨地道,死夏至,你等着,我非把你的裤裆里装满雪不可,叫你裆里的那堆软肉变成硬梆梆的冰坨坨儿。
人民紧靠秦技术员坐着。他问秦技术员,这阴阳宅基五行八卦什么的,是不是真有哦。
秦技术员沉吟半晌儿,说我也说不好,这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玩意儿。先是从远古时的伏羲首创八卦,后由商朝末期的周文王演变成六十四卦,著成《周易》,成为一部包括政治、经济、伦理、文学、天文、地理、哲学、占卜等等于一体的集大成著作,内容包罗万象,深奥难懂。以后又有了更多的分支,就是各阶层的人根据自己的需要,钻研派生出来的各个学科领域。阴阳学就是其中的一个支派,在民间延续发展了几千年,直到今天仍在继续存活发展着。
洋行打断他的话,一锤定音地说,都是封建迷信呢,谁会相信这些呀。
秦技术员却说,也不能一概而论,阴阳学所以存在了几千年,自有它存在的道理。我们没有深入地研究过它,就不能蛮横地一口否认它。这也是严谨治学的科学态度,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而不能窥一斑而知全豹,一概而论之。
秦技术员带领几个年轻人在教授杏林管理的空隙儿,经常进行这样的讨论,漫无天际,不定主题,遇物而论,既显示出他的博闻强记来,又给洋行们填补了知识上的匮乏。正因为如此,引得洋行们整日跟屁虫似的赖在他的身后不离左右。甚至他去小解,也会有人不经意间跟随着上前尿上几滴儿。
人民又问,那鬼附体是咋儿回事吔。我奶奶死时,就有人叫我奶奶给附上咧,跟真人的做派一摸一样呢。
秦技术员老实地回道,这事也确实有,不是谣传,我小时也见过的。我也弄不懂其中的缘故,或许等科学研究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搞清楚吧。
这是洋行京儿们第一次从令自己敬佩的人嘴里听到的关于阴阳鬼怪等等的论断,既不全盘反对,又不完全支持,模棱两可,由着每个人自己去寻思吧。他们被弄得糊糊涂涂,不知道是信好,还是不信好。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要对此类的东西有个重新地认识,不能按照以往的经验来判断它,也不能道听途说,更不可人云亦云。
就这么闲聊了一阵子,人也休息得差不多了。秦技术员又带着几个人钻进了树林子,指点着这棵树怎样整形,那一棵怎么修剪。
寒冷的冬天(4·2)
经过了五、六天的辛苦劳作,被划出的实验林冬剪作业渐近尾声。原本张牙舞爪任意疯长的树枝,被秦技术员指点着修理得变了形,或是摘了树心,或是扭折了枝梢。按秦技术员传授的专业术语就是,促进长树、造就骨架、平衡树势、安排枝组。在修剪上,又是短剪甩放,又是疏剪回缩。一开始的时候,弄得技术小组里的几个人晕头转向,光是那一堆难记的词儿就把脑袋塞得晕晕乎乎的。后来,秦技术员改变了教授办法,亲自爬山上树,手把手地教,一个要领一个要领地演示,才算把这群山中笨娃儿教明白了。只是苦了秦技术员,在城里养尊处优地惯了,一下子跌进这强体力的行当,爬山越岭上树攀枝的,身体先就吃不消,生活也上不去,弄得原本方方正正的脸盘子日渐干瘪下去,红润润的脸膛早失去了光泽,皮肤变得黝黑粗糙,如村人老农一般。
洋行京儿们明白了,村人却是不明白得紧儿,惊呼道,这哪是护理杏林呀,分明就是祸害林子么,杏树好容易长得这样大咧,竟连砍带折的,甭说开春儿挂果嘞,能不能活下去都够戗儿哦。于是,村人就去找木琴告状,说秦技术员拿咱的林子当柴砍呢,大队到底管不管?要是不管,可就告到公社呀。木琴就替秦技术员解释,说人家是大城市里来的高科研人员,帮咱搞的是科学管理,怎会拿树当柴砍呢。但是,木琴也搞不懂这科学管理就非得砍树剪枝呀,看到树下满地的枝干也是心疼的很,但又不好说出口来,毕竟秦技术员是自己去央求请来的,既然相信人家,就得让人家放开手脚干去,用了人家又不相信人家,这不是木琴的做派。木琴便与村人一样,整日忐忑不安地盯看着秦技术员的举动,有话只得强装进自己的肚子里,不敢说出来,还得强装笑颜嘘寒问暖。
酸杏对收拢杏林、集中管理、统一分红的做法持怀疑态度,这是显而易见的。
自打上次村民大会后,他的家里经常聚着几个人,细细盘算着这收林子的利与弊。来人中有振书、四季、茂青、茂山等人。有时振富和茂林也瞅空儿跑了来,把木琴的心思和下一步的筹划讲给酸杏听,并征求酸杏的意见。尽管酸杏已经下台,但是,他的余威仍在,二十几年拼打修炼起来的威望依然结结实实地蹲坐在村人的心中。特别是多年来跟随他东奔西跑的振富茂林们,一直把他当作了当家持事的主心骨儿,一霎儿也离不开他。一旦几天听不到他的话语,心里老是觉得没有底儿,做啥事也没有了谱子。
起先,酸杏总是对来人说,我已经下了,不能再对集体的事指手画脚了,都听木琴的指派就是,集体的事都由她全权负责的,自己说多了反而影响她的工作。振富就讲,虽是木琴当职当权,任事全由她说了算不假,可这林子却是集体的,是大家伙儿的财产,弄不好事情办砸了,损失可是各家各户的呢。茂林也说,我总觉得这事有点玄乎,指靠着一个外人来帮咱管理,能真心待咱么。要是弄好了,他的报酬咋算?要是他拿走大头儿的话,咱也就跟着瞎忙活,剩了喝汤儿的份儿咧。要是弄不好,他拍ρi股走人,剩下的烂摊摊儿谁来收拾呀。原本老实嘴拙的茂青也跟着着急,说我去查看哩,好端端的数,竟被硬生生地砍了树枝掏了树心,开春后就算不死也缓不过劲儿来,更甭指望着今年挂果吃杏嘞。
这样众口一词的话语一个劲儿地往耳朵里灌儿,灌多了,弄得酸杏心下也发毛儿。他想,虽说自己已经下台了,但毕竟这是涉及到全村老少切身利益的大事,马虎不得呀,是得提醒提醒木琴,叫她防着点儿,无论对谁都有好处。
犹豫再三,他还是腆着脸面,在路上截住木琴,把自己的担心讲了出来,并解释道,我本来不该Сhā这个嘴的,也显不着我来多管闲事,就是看到这样搞放不下心。村人也都有想法,碍于情面和身架,才不敢与你说,你也别怪我多事哦。
木琴大受感动,说,大叔,亏你不计前事,真心来提醒我。这事,我也是反复考虑再三才决定的。当初我去市里时,就是想联系一下怎样管好杏林。谁知市里的人非常热心,说不要任何报酬,专门免费派个最好的研究员来帮咱搞,就是想通过帮扶,在咱村搞出个现场典型,把全市的果林生产推动上去。说白了,就是借咱这块地儿,打出他们的牌子,等于替他们搞宣传了。我想,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呀,就痛快地接了下来。看来,秦技术员是真心实意地帮咱搞管理的,不会有事呀。
听见木琴这么说,酸杏不再说话。他寒着脸听着,末了说,该提的醒儿我也提哩,你就看着办吧。说罢,转身回了家。
振富茂林们依旧习惯性地前来探问,酸杏就把自己与木琴交接的事讲了,说她认准的事,谁也拉不回来,何况是自己呢。人们都充满了忧虑,说眼瞅着是往火坑里走的路,得想啥法止住呢。这样的悲观情绪,更进一步地刺激着酸杏,使他觉得木琴正带着全村老少一步步地向火坑里挪动着,即将要烤成糊肉了。因而,他越发坐卧不安,像以往一样替全村人焦心上火。
女人了解酸杏的苦楚,就劝说道,你也别为这事受煎熬,反正咱都不干咧,由着木琴掌管执事吧,弄好了咱跟着沾光儿,弄不好,就算没有杏林这回事。往年咱没想过卖杏,谁又在意过杏林的好孬呀,不都当柴砍了烧火么。酸杏不愿意听,说,话虽是这样讲,但咱不是吃过卖杏的甜头,把人的胃口都调得老高了嘛。要是忽地一下子弄砸咧,不仅村里的人交代不过去,恐怕还会引起大乱儿呢。女人不再劝说,而是心下可怜道,看来自己男人当官当上瘾儿了,都忘记自己不是官了,还在想着官内的事。
酸杏思前想后了好一阵子,终于下定决心阻止杏林冬剪生产。他把振富和茂林找来,把自己的意思讲出来,看他俩是啥态度。振富和茂林早有此意,却不敢挑头儿,今儿见酸杏又冒出了头儿,心下当然乐意,只是不知如何阻止妥当。酸杏点拨道,只要大家伙儿不出工不动手,只靠着技术小组的几个人,就是剪到杏熟了也剪不完呐。再者,各家都把参加技术小组的自家娃崽儿撤回来,秦技术员就算长了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呀。这样的主意说到了俩人的心坎儿上,只要振富负责把洋行撤回来,振书负责孙子夏至,茂林和茂青负责公章,酸杏负责人民和柱儿,这事也就成了。
仨人在经过了一阵儿周密的谋划分工后,便分头开始实施这一“阻止计划”。
寒冷的冬天(4·3)
在动员村人拒绝出工上,酸杏再一次显示出了他自身拥有的强劲儿的号召力。
贺姓人家中,除了酸枣和满月两家外,其他人家均听从了酸杏的意见,就是坚决反对集中管理杏林,不但不出工,而且齐了心地要求把原本属于自家的杏林再要回来,由自己舞弄,决不允许技术小组的人Сhā手。
满月家不跟随贺家的集体行动,当然有满月怀揣着对秦技术员诚心诚意感激的成份,更主要的是喜桂已经早亡,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家,不顾全大局,执意迷信木琴和秦技术员的鼓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没有谁拿她当回事。
只有酸枣的执意妄为,令贺家人特别是酸杏大惑不解。其实,原因也很简单。酸枣对木琴一家人的感激之情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即使是自家婆娘与满月和茂生娘当街对决惨败后,与木琴弄得水火不相容的那些日子里,酸枣依然不改初衷,认为木琴就是下世的活菩萨,是特意来拯救自己出火坑儿的。自打遇上了木琴一家人,自己倒霉儿的日子就逐渐发生了可喜的变化,不仅有了足足的渴望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动力,关键的是又帮自己成立了家业,有了晚生这棵独苗苗儿。这一切,要是没有木琴一家人的鼎力相助,自己就是做梦也不敢想象的。因而,不管是谁想要触犯木琴的利益,也不管是对是错,他都要毫不犹豫地站在对立面,死心塌地地帮木琴抵抗哪怕是天塌地陷般的灾难。而酸枣婆娘所以要同意男人的想法,理由更加简单。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人来做她的工作,她会喜不迭地把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木琴往死里整。但是,来做工作的人偏偏是酸杏。她最见不得大伯头子酸杏一家人的嘴脸,听不得他家人的腔调儿,觉得他一家人都伪善,比木琴还令她恶心。因而,内心的抵触情绪立时高涨了千万丈,背地里坚决支持酸枣不撤出集中管理,还鼓动酸枣说,就算咱家的杏林子被秦技术员全砍了当柴烧,也不能叫老鬼家称心如意呢。
茂林负责的宋家进展得并不如意。他在本家族中的威望还是小了许多,多数宋姓人家不相信他的眼光和见识,反倒认准了木琴的为人和做派,因而响应者寥寥无几。还有的骂他吃里扒外,不帮着自家人,反而去帮外姓人拆自家的台面,简直不是个东西。弄得茂林灰溜溜儿地像个龟孙儿,整日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张不开嘴。
振富的工作也是喜忧搀半。本来李姓人家的心眼儿就多而杂,多少年来都很难统起来,而今儿又都自己经营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心思自然越发散了。特别是看到上年木琴卖杏的举动,更是让大部分李姓人家眼馋得整宿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就铁了心地跟随木琴走,吃亏赚便宜地也就今年这一锤子买卖,明年再说明年的事。
振书一家所以要跟振富跑,完全是情面所致。他当然知道,木琴要搞集中管理,自然有她的打算,肯定不是坏主意,要不的话,那么精明的女人,咋会自家往自己掘就的火坑里跳呢。但是,他更怕得罪了酸杏振富们,毕竟是他们左右了杏花村多年的命脉,按自己理解的阴阳学上来讲,就是代表着阳刚盛气的一面,而木琴不过是一时强盛的阴柔之气,不会持久的。
至于撤技术小组一事,事情办理得还算顺利。
人民当然要听老子酸杏的安排,很不情愿地先退了。茂青做大儿子公章的工作很艰难,足足做了两天一夜,终于说服了公章退出技术小组。夏至的工作,是四季俩口子狠下心肠硬逼着做通的,但有个附加条件,就是来年公社征兵时,必须像二弟秋分一样去当兵,要不的话,他就和家庭和父母决裂,坚决跟木琴走。兰香为了完成李家代言人振富交办的任务,更为了表示对酸杏的衷心,暂且咬牙答应下来。至于来年能不能当成兵,就要看酸杏的神通了。
振富在这项工作中弄得灰头土脸的,他做不通洋行的工作,甚至连像样的谈话交流都没敢做。振富曾在洋行面前露出过想叫他退出的意思,说人民、公章和夏至都不想在技术小组了,全村人也都不愿意搞集中管理,都想退出来自家搞,这样才保险放心呢。话音还没落,洋行黑虎着脸回道,你们啥心思我还不知晓,不就是嫉妒人家木琴比你们强么,想拆台呀,门儿也没有。咱家要是也想退出来,就按人头把我的那份儿割出来,归入集中管理,不管是挣是折,我都认哩,与家里无关哦。吓得振富赶紧闭上了嘴巴,连劝他退出技术小组的话题也不敢提了。
于是,原本六人的技术小组,仅剩了京儿、洋行和柱儿仨人。
寒冷的冬天(5·1)
在酸性们紧锣密鼓地策反村人的同时,木琴的家里也在闹着内讧。
初时,木琴知道秦技术员吃不惯山里的伙食,就于每天早饭时给他特意煮上个鸡蛋,别人当然不会享受这样的待遇。秦技术员见别人没有,自己也坚决不吃,还把鸡蛋剥开硬壳儿,一掰两块,分给钟儿和杏仔吃。木琴哪舍得让他俩吃呀,见强不过秦技术员,就马上中断了鸡蛋的供给,白白便宜了钟儿和杏仔四天的小灶儿。
因了四天的鸡蛋供给,茂生大不以为然,背地里嘟囔道,这鸡蛋可是咱家的小银行呢,四个鸡蛋能换来十天半月的煤油,竟填进了俩崽子的无底洞里,可惜了不是。木琴没敢吱声,怕惹起动静,让秦技术员听了去。
茂生并未因此打住,而是见天儿唠叨西院里每天点灯费油地熬到深更半夜,得多少个鸡蛋才能换来吔。木琴就嫌他小气又唠叨,像个家庭妇女似的净打小算盘翻小账本,算的都是细末帐,不像个男人的做派。
茂生被木琴抢白了几次,心下就生出些恼火来,时常与木琴拌嘴赌气,还几次扬言要赶秦技术员卷铺盖卷走人。
木琴真怕他做出这等蠢事来,便耐下心肠尽量迁就宽让他。越是这样,反而越发助长了茂生的脾性,说话的语气也渐渐大了起来,还冷不丁儿地来个耍脸使性子的场面给人看。木琴觉得要是再过分地迁就他,背不住就要演出谢客撵人的戏儿来,便趁白天秦技术员与娃崽儿不在家的时候,与茂生狠狠地争辩了一场,把秦技术员来村住家里的种种好处耐心地数说了一遍又一遍。特别是住在家里的好处,被木琴大大地铺陈夸张了一番。
木琴说,住咱家里,与京儿一屋睡,别的不讲,光是秦技术员为咱京儿夜里多给传授了多少知识开了多少小灶儿哦,别人家眼馋儿得着急上火,想请他去住还捞不着呐。
这样的开导,茂生愿意听,但还是觉得不很放心。不放心的原由是,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风声,讲木琴与秦技术员见天儿在杏林子疯跑,肯定要跑出些歪门邪道来。而且,木琴对秦技术员的热切态度,着实让他心下起疑。茂生立刻紧张地注意观察着俩人的言行举动,甚至连俩人在谈话时的语气神色也不放过。在认真地观察了一些时日,并没有发觉俩人有啥不得劲儿的地方。
于是,他又自作聪明地想出了三条妙计。
先是在俩人蹲坐在锅屋里谈论杏林管理计划时,他就借故走出去,一会儿的功夫又反身踮着脚尖回来,偷听俩人在背地里都讲些啥儿。在试了几次后,没觉得有啥不妥的,俩人依旧是就公事论公事,一点儿令人怀疑的话头儿也没提及过。
偷听不成,他就跟踪。一看到木琴与秦技术员走去查看杏林,他也装着拾柴的样子,远远地跟了去,仔细辨认俩人有没有出格的举动,诸如拥抱亲嘴或是打情骂俏之类。跟踪了一阵子,也未发现有啥过火的样子。
他又想到,要是俩人真的弄出了越轨的事体,那么在俩口子的房事上肯定会有异常的反应。于是,在一段时间内,他强迫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头儿,抖擞精神,夜里上了床就要求与木琴行房事,呈现出往年那般猛豹的雄威,夜夜鏖战不休。毕竟上了一些年纪,这样的征战仅仅维持了几天,木琴还没有现出厌烦的样子,自己反倒先垮下来,弄得底根儿塌软如遭了霜打的茄子,整日精神萎靡无精打采的。
木琴还以为他得上了啥怪病,吓得跑到公社医院询问不相识的医生,说她的邻居怎样怎样,自己不好意思来,叫她到镇上办事时捎带着给问问,到底是得了啥病症。医生不知就里,就推测道,可能是体内性激素失调,患上了性欲亢奋症,还给拿了些调理的药物回来。茂生知道医生并没有号准自己的脉相,又有苦难言,假说自己按时吃药,早背着木琴把药统统扔进了猪食槽里。
看到自己设计的三条妙计未见成效,茂生心下宽慰了许多,觉得木琴还是自己原来的那个女人,没跟自己变心,只不过是对秦技术员太热情客气了些。但是,随着时日的增多,谁又能保住俩人不会擦出火化弄出感情呢,更保不住以后不会变心吔。
于是,在一天晚饭后,趁娃崽们跑到西院里听秦技术员讲故事的当空儿,茂生郑重其事地警告木琴说,外边传有风言风语呢,说你俩怎样怎样,我倒不信,可言语杀人比砍刀还锋利呢。
直到这时,木琴才恍然大悟,原来茂生嫌这儿嫌那儿不厌其烦地叨咕琐碎事,并且舍了命地折腾自己,都是幌子,是借口,真实的用意是为了试探外面谣传的真假,以此来保住自己完整的庭院。木琴就感到委屈,心下酸酸的,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过后,她又忍不住想笑,说我看就是你相信这些屁话,要不咋整日一个劲儿地老琢磨这些事呐,还舍了命地折腾自己。我要是这样的人,早就与你离婚跟别人跑了,还会跟你真心实意地窝屈在这儿过穷日子呀。
再次遭到木琴软中带硬地抢白,茂生反而感到心下轻松起来。再联想到自打秦技术员住到家里后,自己夜夜搂着自己的女人睡,想啥时放荡就啥时放荡,想怎样逞能,碍于隔壁俩崽子的耳目,木琴也都配合,从不敢像以往那样非得他死乞白赖软缠硬磨弄出响动来才算了事。平心而论,秦技术员的到来,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满足,饭食人家给钱款,京儿学知识又不用自己掏学费,木琴又不是个招蜂引蝶水性杨花的女人,自己还有啥不放心的呢。这么想下来,心中的疙瘩才算解开了。
茂生红着脸面再次叮嘱道,还是小心着点儿好,人言可畏呢。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寒冷的冬天(5·2)
茂生的担心对自家来讲,显然是多余的,但对别人来讲,并非多余。
就在茂生与木琴谈心交流的当天,蜂儿蝶儿水儿花儿便一股脑儿地涌向秦技术员,弄得他手忙脚乱,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才好。这蜂儿蝶儿水儿花儿,就是满月那颗充满感激之情的一直要寻机报恩的诚心。
一个月前那个湿雨涟涟的寒冷冬夜,满月呣子在凄凉无助的暗夜里度过了人生中又一个难过的沟坎儿。一如喜桂死去时的那段时日里,悲愤交加凄绝无助的境况下,是酸杏木琴们帮她撑起了自家的天地。而在那个寒冷的冬夜,是木琴亲手把自家的天给撕出了个窟窿,却又是素不相识的秦技术员出手相助,给娘俩补上了漏雨的裂缝儿。这种发自肺腑的感激,自是比对天天照面的村人的感激大大不同,里面有了更多的真诚与敬意。她时常对柱儿唠叨,说秦技术员是咱的贵人,是有菩萨心肠的恩人呢,咱可要好好待人家,平时多照看着点儿,轻活重活抢在头儿里,别累着秦技术员,更别叫村人笑话咱是走人家后门子进的,看轻了咱,就是看轻了秦技术员哦。她特意叫柱儿留意秦技术员的生活情况,说要是衣服等物件脏了破了,需要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的,就拿家里来让娘给洗涮缝补,你大娘是个主外不主内的刚硬女人,连自家的细事都料理不好,咋会料理好秦技术员的琐碎事呀。
自打喜桂死后,柱儿越发知道孝顺娘,顺从娘的意见,怕忤逆了娘的心思,空惹起她的伤心烦恼来,便一切按照满月的意思去做。他就时时处处地留意着秦技术员的衣着举动,围着他跑前跑后地殷勤照看着,能不让他费心劳力的事体,总是抢头下马地帮着干了,气得洋行们背地里直骂他假殷勤装积极,是想在秦技术员身上得啥好儿呢。由此,洋行们与柱儿的关系并不融洽,有时特意使坏让柱儿多干一些无效劳动,以此整治柱儿。柱儿也并未多想,依旧迷迷糊糊地跟着秦技术员身前身后抢这儿干那儿,弄得洋行们恼又恼不起来,乐又乐不出声。
柱儿曾多次跟秦技术员要脏衣服,说我娘在家没事,闲着也是闲着,拿去让她给洗洗呀。秦技术员说啥也不叫拿,说我一个大男人家,还用叫别人操心费力地照看生活呀。因而,这洗衣补衣的事也就一直落实不了。满月又让柱儿在捎带中午饭时,特意把自家舍不得吃的咸鸭蛋捎给秦技术员吃。柱儿也几次偷偷地把咸鸭蛋揣进秦技术员的饭盒里,待回家时,那咸鸭蛋又总是原封不动神不知鬼不觉地装在自己的饭袋里。秦技术员还把柱儿拉到无人的去处,对柱儿说,你以后别再给我捎饭菜呀,你家的日子不见得宽裕,就留着家里用,别操心我哦。因了这些,满月越发敬重秦技术员,说他是菩萨下界的呀,关照人,体贴人,真是天底下难寻的好人哩。心下这么一想,又勾起了喜桂活着时的那些日夜,觉得除了喜桂,真正关心体贴自己的就数秦技术员了。慢慢地,在她的心目中,秦技术员所占的份量越来越重,心下见天儿惦记着秦技术员的饥寒冷暖,就如惦记往日的喜桂一般。
见一直没有机会报答秦技术员的恩情,整日不安的她终于忍不住在那天下午去了木琴家。家里只有钟儿一个人在闷作儿,弄得屋里像开了间杂货店。满月说她来拿秦技术员的脏衣服的。钟儿马上把她领到西院,打开门锁,让她一个人进去拿,自己又跑回东院里继续疯闹。西屋里到处扔着脏衣服破袜子,并有浓浓的汗腥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满月就可怜起秦技术员远离家门无人照料的处境。她连忙动手收拾,也分不清哪件是秦技术员的,哪件是京儿的,一股脑儿地用脏包袱皮儿包裹起来,拎回了自家。她麻利地烧水浸泡,细细地洗净,又借着锅灶间的火苗儿烘烤着。
傍晚十分,正是家家户户赶做晚饭的时辰,木琴家的西院里传出一叠声的惊叫声,京儿像遭了土蜂蛰了般大呼小叫起来,嚷道家里遭了贼哩,衣服都被偷净儿嘞,只剩了被褥和洗净的裤衩咧。茂生急忙赶过来,也是一连声地惊道,咱村从没丢过东西,咋就会没了呢。木琴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像是遭了偷儿哦,咋儿屋里啥都没少,唯独不见了脏衣服呢,别是叫谁拿去给洗了吧。京儿说,咋可能呢,从没有谁说过要给洗衣服的,难道是衣服自己长了腿跑出去了不成?
正疑惑间,秦技术员猛地用手拍着眼睛框上面宽宽的亮脑门儿说,我晓得哩,晓得哩,丢不了呀。但又拒不说出他晓得啥,咋儿就丢不了。
几个人犹如怀揣着个闷葫芦,闷闷地做饭收拾桌凳。此时,钟儿和杏仔跑回了家,见到大人们都没有情绪,便乖乖地帮着摆碗端盘,像柔顺的猫儿。钟儿原本想把满月来拿衣服的事说给大人们听的,但看到大人们的样子,也就不敢多嘴说话。这话头一旦撂下,瞬间便丢到了脑后。一家人闷闷地吃饭,没了往日的高谈阔论。秦技术员很不自在,想说又不愿说,也跟着闷闷地吃饭。
吃完饭后,又都各自回了屋子。
这时,满月急匆匆地进到西院,手里还拎着个大包裹。她一跨进门就气喘吁吁地说,秦技术员,送晚了呢,柴火都让雪水浸湿了,灶膛间的火苗不旺兴儿,烘烤到现今儿才烤干哩。
京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满月招呼也不打一个,就把衣服偷偷拿去洗了。他赶忙接过包袱,打开来,见俩人的脏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也未少,心下大喜,与秦技术员一齐道辛苦说感谢话,把满月高高兴兴地送出了门。回到屋里,京儿问秦技术员,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咋这样勤快呀,打死我也想不到会是她来帮咱洗衣服。秦技术员胡乱应付道,她可能觉得咱对柱儿照顾得不错,想报答一下呢。又嘱咐道,这事就这么了了,不用出去讲哦。往后咱可不能白白占用人家的劳动,一有脏衣服,就立马洗了,千万别再让人家辛苦噢。京儿不在乎地说,她愿意给咱洗,又不是咱叫她洗的,管那么多干嘛。
这事自然就传到了木琴俩口子的耳朵里。茂生迷惑不解地问木琴,满月咋儿不打声招呼,就悄没声地给洗衣呀。木琴装着不以为然的样子回道,秦技术员心好,硬把柱儿塞进技术小组,患难之处见真情,来报答的,还能有啥儿。心里却在担心,怕有节外生枝的事情发生。
杏花村就这么一巴掌大的地界,谁家的母猪添了崽儿,谁家的娃崽儿换了|乳牙,全村没有不知道的。
满月主动给秦技术员洗衣服的事,就叫屋后酸枣婆娘知晓了。她特意到振书家溜门子,把这事添枝加叶地传给了振书女人,说:“木琴没有啥事,反倒是满月有心思嘞,到底是年轻守空房,熬不住日月呀。”
振书女人知道她的意思,偏不随着她说,反而帮着圆道:“满月是在报恩呢,当初木琴不叫柱儿进技术小组,是秦技术员可怜她孤儿寡母的,硬逼着木琴同意柱儿进去的。为这事儿,木琴还叫村人背地里戳烂了脊梁骨儿,你也是知道的哦。”
酸枣婆娘见振书女人的话与自己反撇着,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便不再与她深入地闲扯,悻悻地出了振书家的庭院,继续寻找其他乐意听讲的同盟去了。
事后,振书女人把这事当笑话讲给了兰香听。兰香听到后,就急火火地去找木琴通风报信,叫她知道这婆娘又要串通事体了。
寒冷的冬天(6·1)
酸杏们多年来经营起来的威望又一次左右了杏花村的局面,使木琴的杏林管理计划再一次严重受挫,也更让村人看到了杏花村的另一半天地依然牢牢掌控在已经垮台的酸杏手中。
木琴刚刚救灭了自家内院茂生心内的醋火,还没缓过神儿来,院外却又燃起了熊熊火光。
技术小组在实验林里的培训学习刚告结束,木琴正准备组织全村劳动力全面铺开杏林冬剪生产,却发觉村中出现了严重的问题。
首先,技术小组里发生了意想不到的逆转,人民、公章和夏至仨人齐刷刷地请假不来上工了,临走时还说想要这些天的工钱,要是非等到秋后算帐的话,千万别给漏了。至于不上工的理由,仨人都吱吱唔唔地,没有一个能讲清楚的。人民在说完不上工的话后,竟是抹着眼泪走的,让人摸不着头脑儿。公章和夏至倒是说了点儿,就是家里人坚决不叫上工,他俩也是胳膊扭不过大腿,没有办法的事。至于为什么不叫上工,俩人都称不晓得。
木琴立时明白,自己搞集中管理的行动惹出了乱子,一直以来心中暗暗担惊的事,终于还是如期而至。她想找茂林和振富分析一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却发现俩人不再像以往那样积极参与,而是不断地给木琴泼冷水,说这几个崽子是怕吃苦受累不想干了,又不好意思讲,就把耍滑儿的理由往大人身上推呐。又说,村人对集中管理杏林的事反响很大,想法很不一致,劝木琴是不是暂缓冬剪生产,慎重对待群众的意见和呼声等等。木琴凭直觉感到其实是俩人出了问题,就想追根问底。谁知俩人不待木琴追问,就推说家里事忙,匆匆走掉了,把木琴一个人冷冷地晾晒在大队办公室里。
接下来,便有一群一拨儿的村人往木琴家里跑,宣称自家不愿意参加集中管理,更不想叫秦技术员拿自家的宝贝林子当柴砍了。一句话,就是要自家摆弄杏林,坚决不与集体刮边儿。木琴的权威在她上任的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再一次遭到村人的质疑和挑战。秦技术员都被弄懵了,一遍又一遍地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真的把冬剪的事搞砸了,才惹得村人气势汹汹地一拥而上,使横儿拆台。为此,他把带来的早已记得滚瓜烂熟的有关杏树冬季剪枝管理的书籍通通翻看了一遍,并认真反思自己在实际冬剪上可能出现的错误,却没有发现一丁点儿的失误。这让他大惑不解,就哑着嗓子问木琴,这是咋的啦,自己没有做错呀。木琴安慰道,不关你的事,是有人借故找茬儿整治我呐,你该咋搞就咋搞,天塌下来我顶着,不会为难你的。
木琴面对如此纷乱起伏的局势,也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无计可施。她只得望林兴叹,无可奈何地随它去了。村人提出的理由合情合理,并不是有意破坏果林,而是想自己管理自家的杏林,收益如何自愿承担,谁也没有权力反对。木琴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只得叫茂林把自愿退出的人家统计上来,并把这些人家的杏林划拨出集中管理的范围。从统计的数据上看,有一大半的人家退出了集中管理,近一半的杏林被划拨了出去,其中竟有酸杏、振富、振书以及茂林三兄弟。
对木琴而言,这是一次沉重地打击,比几个月前那个冬夜里的打击还要沉重。那个冬夜,不管发生了怎样的骚动,毕竟有茂生出人意料的言行帮自己堪堪挡了回去,让自己度过了一个难堪的沟坎儿。但是,这次的骚动,只能由自己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孤单地解决,别人没有一丝儿办法替她分忧解难。从退出的人家情况来分析,酸杏、振富和茂林在其中起到了明显的或直接的作用,这当然瞒不过木琴的眼睛。越是这样,木琴心里越是沉闷,有种被人耍弄出卖遭了黑枪的感觉。她重新审视着杏花村看似平静实则暗潮涌动的局势,愈发感受到了四下里渐渐逼近过来的无形压力和袭人的寒气。
木琴把未退出的杏林做了相应地调整,并毫不犹豫地组织起这些人家的劳动力,在技术小组的具体指导下,开始了大规模的杏林冬剪生产,虽然气势上已减弱过半儿,却依然干得热火朝天。
寒冷的冬天(6·2)
酸杏这段日子过得比较舒服,几个月来憋屈在肚子里的郁闷之气得到了彻底地释放。
他在自家的院落里转着圈子,还很稀罕地动手拾掇一下这儿,摆弄一下那儿,俨然一个返乡回村解甲归田的脱产干部模样。
酸杏女人在锅屋里忙碌着,烧水摘菜涮洗锅碗瓢盆,忙得团团乱转。叶儿已经出了满月,今天要抱着娃崽儿回娘家住上几天,姚金方也随同一块回来走亲。昨天酸杏到公社医院去看望叶儿,得知叶儿一家人要来家住几天时,高兴得顾不上到镇子里办事,立马赶回来,把这一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女人。酸杏女人立即行动起来,打扫屋院,晾晒被褥,收拾桌凳,并叫酸杏立时把一只大母鸡杀了,留待叶儿和姚金方回来再吃。
酸杏还特意把床下的一瓶洋河大曲酒拿了出来,用抹布擦了一遍又一遍。这酒是他早年间到江苏学习时,偷偷买来的,原本共有两瓶,一瓶在木琴给二弟酸枣说亲时喝掉了,只剩了这一瓶。他就宝贝似的藏在床头底下,始终舍不得喝。有时想了,就摸出来细细地看酒瓶上的文字说明,时间长了,都把上面的小字背熟了。他几次想要打开酒瓶盖,但还是狠狠心忍住了,觉得自己喝它简直就是浪费么。这样的好酒就应该叫有身架有场合配得上的人来喝,才算是酒尽其才物尽其用呢。被喝掉的那瓶酒,是为了感谢木琴操心费力地为酸枣成家立业,那瓶酒就用到了正地方上,就如好钢用到了刀刃上,也算物有所值了。擦抹着剩余的这瓶酒,酸杏就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瓶被喝掉的酒,并又自然地想到了木琴。他的心思忽地颤悠了一下,略微沉沉的,有些许堵塞的感觉。
真是天边里寻思不到的结果,自己竟与木琴弄到了这等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想起来,就像做了一场梦,梦醒时分,早已是物是人非恍如隔世哦。他很怀念与木琴携手并肩操持村队大事时的那段光阴,他是主帅,木琴是参谋,他动粗的,木琴就做细的,没有难住他酸杏的事,也没有他办不成的事。他俩人就如哼哈二将,配合得就像自己的左右手掌,翻手出云,覆掌下雨,就要把杏花村一步步带出一直名不见经传的落后圈子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地有旦夕祸福,俩人说反目就反目了,说翻脸就翻脸了,连点儿互相退步调和的余地都没有。这让酸杏很伤心,又十分不解。他经常反思自己与木琴自相交以来的每一个过程,每一个环节,都是怎样一步步促成现今儿这种尴尬局面的。但是,头脑中一片迷糊,麻乱无序,始终捋不清扯不断。有时,他对木琴充满了怨恨,有时又有着一些愧疚。到底怨恨啥愧疚啥,他又一时说不明白。特别是这次挑头儿阻止杏林集中管理的事,他也弄不清这样无情地拆木琴的台面,自己做得对了还是错了,是顾全大局的理智行动,还是出于一种一时激奋发泄私恨的目的。几天来,这些想法就一直在脑壳里晃悠,弄得他吃不下睡不好。好在今天女儿女婿要来走亲,他强迫自己暂时放下这些扰人的心思,与姚金方狠狠地喝上几杯,去去烦恼。一想到叶儿要在家里住上几天,特别是小外孙女金叶的喜人模样,酸杏心里就像装满了蜂蜜一般甜润儿。
酸杏女人把锅屋里的一切招待物品准备就绪后,就忍不住地老往街面上跑,探望着叶儿一家人快点儿进家门。在街面上遇到村人,她就一反常态地把叶儿一家人要回来的事讲给人听,还特意说明小外孙女金叶也来呢,引得村人不住地为她说喜话唱喜歌。这样的情形,绝不是老俩口子平日里的做派。要是换了往常,不仅酸杏女人不会这么到处招摇炫耀,就是酸杏也会呵斥女人一顿的。但是,今天却大不相同,酸杏在院落里转着圈圈儿,听着院外女人与邻人的对话,心里竟是美滋滋的。
快到中午了,叶儿一家人的身影还没出现,酸杏俩口子就有些着急,特意叫人民跑到村外去迎。直到快过晌儿了,人民才抱着金叶领着叶儿进了家门。酸杏女人急不可待地抢过金叶,又是亲又是摸,把金叶惊吓了,院里立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就像一首欢乐的曲调儿,在院落间流淌着。
酸杏待家人的喜悦劲儿稍稍平复了些,就急问金叶爹咋儿还没来呀。
叶儿的眉梢掠过一丝阴影,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回道,他赶回县里去了,说有个重病号,不去不行的呀。
姚金方在年前又由姚大夫想办法调到县医院上班去了,家却一直没有搬去,仍旧住在公社医院的家属院里,只有叶儿娘俩居住。叶儿的婆婆早于去年就搬到了市里,与姚大夫团聚去了。
酸杏心下一咯噔儿,觉得叶儿有事瞒着家人,但看见一家人高兴乐和的样子,便使劲儿憋着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吃饭的时候,叶儿说原先有个在公社医院里当护士的,因为单位精减临时工,她家里又没有靠山,就被精减回家了。人长得好,脾性也好,与自己特别投脾气,叫凤儿,是镇南凤凰岭村的。她看中了凤儿,想把凤儿说给大哥国庆。还安排道,要是凤儿与大哥成了亲,俩人一块干卫生所,一个做看病开药方的医生,一个做打针端药的护士,多好的一对儿吔。
一家人都表示赞同,说要是真像叶儿讲的这样,那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主儿哦。酸杏女人担心道,咱村的闺女都不想窝屈在咱这个穷村子里,山外的闺女能稀罕来么。叶儿说,我都跟她讲定了的,只要是大哥的人品长相入了她的眼,她不在乎咱这个小山村呀。
这个意外的信息让全家人欢欣鼓舞起来。国庆已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却一直没有说到对象。按说,他懂医术会技艺,应该不愁对象的事,但村里的闺女没有一个打算留在本村的,眼睛总是瞅着山外不眨眼皮儿,不管村里的小伙子长得如何家境如何,一律睬都不睬。这让酸杏俩口子很是发愁,而接连托人到山外去说媒的,也都是没有个结果,大多是嫌山村偏远穷困,不如山外人的日子过得滋润。甚至有人提出,要是小伙子能到山外的女方家安家落户,这事或许还可以商量。气得酸杏一个劲儿地骂道,要我娃崽儿倒Сhā门儿去,想得美儿,就算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去看人家的脸色受人家的管教。由此,他竟又联想到京儿,当初自己执意拆散俩人的好事,还跟叶儿狠狠地大闹了几场,差点儿动了巴掌打叶儿。现今儿想起来,木琴一家人当初的心思,恐怕与现在的他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想,反倒觉得对木琴一家又亏欠了几分。
寒冷的冬天(6·3)
姚金方没有到来,败坏了酸杏的满腔兴致,重重的失落感压向他的心头儿,一种不好的预感在他脑中盘旋,总觉得姚金方没有如期而至,里面肯定隐藏了些说不得的因由。幸亏叶儿在讲给国庆找对象的事,才冲淡了心中的些许郁闷。他没有开启那瓶洋河大曲的瓶盖,而是顺手又放回到了床头底下,把自家酿的米酒摸出来,无滋无味儿地喝了几杯,酒劲儿竟然上了头,晕天昏地地像醉了似的。他连午饭也没顾上吃,就赶忙上床躺下了。
饭后,国庆和人民都出去忙自己的事去了,屋里只剩了床上躺着想睡又睡不着觉的酸杏,以及酸杏女人和叶儿娘俩儿。
酸杏女人早看出叶儿有心事,就悄悄地问叶儿,是不是俩口子闹啥别扭了,昨儿说好今天都回的,咋就忽然变了卦儿呢。叶儿的眼眶红了起来,紧闭着嘴巴就是不吭声儿。酸杏女人见此情景,就知道俩口子一定是闹了别扭,姚金方赌气不来了。她就劝说叶儿,小俩口儿闹别扭也是常事,不用挂在心上,等过些阵子,消了气败了火,也就没事哩,不是常说“小俩口打架不记仇,夜里合枕一个枕头”么。叶儿低低地道,金方不像是原来的金方嘞,自打调到县城后,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从不惦记着家,打过了年到现在,总共才回过两次家,还都是回家拿衣服的,拿了就走,连金叶也不大亲热呢。酸杏女人惊道,咋的了,是工作太忙吗。酸杏也在床上隐约听到了俩人的对话,一咕噜爬起来,直着眼珠子问叶儿,到底是咋的了,出啥事了么。叶儿见爹没睡,还听到了自己的话,就赶忙圆场道,是哩,刚到一个新单位,又是个大医院,凡事都要虚心勤谨些好,要不的话,是站不住脚的呀。酸杏女人听后,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我咧,还以为你俩出了啥事体了呢。
酸杏不信叶儿这么轻巧巧的说词,但叶儿又不肯明讲,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成了亲客儿了,不好强逼追问的。但是,酸杏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危险的信号,那就是叶儿的婚姻可能遇到了难题,甚至是一场避不开的危机。这难题到底有多大,危机有多深,一时还琢磨不透。联想到昨天去她家看望,正巧姚金方也在家,但几个月不见,姚金方的确像换了个人似的,穿戴上讲究起来,穿着银灰色的西服,打着鲜红的领带,头发抹得油光铮亮,皮鞋也擦得能照出人影儿来。看到酸杏一头拱进来,他的举动很不自然,神色忽明忽暗,眼神飘浮不定,言语吱唔不清。现在细细琢磨起来,昨天见到的姚金方越想越不得劲儿。当时酸杏也没往别处想,以为姚金方到大地方工作,识人多,见事广,自然要与在家时的做派不同,心下还为自己有这么个出息的女婿暗自高兴呢。看来,叶儿都对他有了觉察,姚金方真的是在县里有了啥变故了。酸杏暗自替叶儿担心,想过些时候,等叶儿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些,再细细地盘问她。要是姚金方真的做出对不起叶儿的事体,他要横下心肠跟姚金方算帐。
愈是这样想,酸杏心中的郁闷愈甚。他不堪家中的氛围,一个人闷闷地走出了院子,到街面上散心去了。
看到酸杏走了,叶儿对娘道,这些天金叶总是夜里睡不好觉,时常通宿地哭叫。医院的大夫看了,也吃了些药,就是不见好。外面都传咱村的金莲有些神通,专能治孩芽儿的淘夜症儿,咱找她去看看吧。
酸杏女人也说,咱村也传着金莲是有些神通的,家里还偷偷供着神灵,是个仙儿呢。前些日子,振书家里的还来讲,说咱北山上出现的那只火狐狸就是她的老师,正准备在北山脚下给她老师建庙,供奉它哩。咱这就去试试,说不定还真能治好咱金叶的病呢。
一边说着,娘俩把金叶裹得严严实实的,抱着就出了院落,悄悄踏上了去往村西金莲家的小路。
寒冷的冬天(6·4)
路面很滑儿,被冻得如铁板般干硬的路面上,时常有被山风吹落的雪末儿覆在上面,一脚踩去,稍不留神就会滑倒在地。叶儿娘俩相互扶持着,小心翼翼地向村西走去。有几次差点儿滑倒,幸亏叶儿和娘都是走惯这样的雪路的,相互支撑着才没有摔到自己。
颤巍巍地过了村西那条小河,小路陡然转向山坡,更是不好走了。酸杏女人要么捧来沙土撒到路面上,要么寻来石子扔到路径上,让叶儿抱着金叶踏着爬坡儿,总算来到了金莲家的门前。
金莲依然早晚不间断地供奉着正堂上的神位,并不间断地添香礼拜,弄得院落里到处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儿,像座庙观似的。她已经不再担惊受怕了,因为回村居住的几年间,还从没有哪个人来指责过她的所谓迷信活动,甚至还有不少村人趁了夜色,偷偷摸摸地跑了来找她问病断事。也有被治好断准儿了的人家,事后总要拿些家里的物品来感激她。因而,金莲对自己拥有的神通愈发有了信心,便不再遮遮掩掩的了,而是堂堂正正地专心做她的神事儿。
叶儿娘仨的到来,大大出乎金莲的意料。她绝没想到酸杏的家人也会前来找她看病断事,这在以往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金莲显得极为热情,并把金叶抱在怀里,左看右看,又亲又摸,喜爱个不够儿,连声夸赞女娃儿的白嫩可爱,还赶忙找出些瓜果梨枣的给她吃。其实,金叶还在吃奶呐,当然吃不得这样的食物,这样做只不过是叫大人们之间感到亲热些亲近些罢了。
叶儿和娘坐在神位旁,略显局促,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甚至连杌子也只坐了一个角儿,似乎无形中被屋内的气息所感染,心里顿起肃穆庄重之感。
金莲见状忙说,不碍的呀,我老师是个体恤凡人众生的仙儿,不在乎俗人的礼节,想咋坐就咋坐,想说啥就说啥,不用拘礼哦。
酸杏女人这才放下绷紧的神经,把金叶夜里淘觉儿的事说了,想请金莲给看看,是不是碰上了啥邪气儿。
金莲立即说,你等等,让我摸摸就晓得哩。
她把自己的双手使劲儿搓了几下,又在脸面上像洗脸似的搓抹了几下,就把手放到金叶右手腕上摸捏了一阵子。随后,她轻松地道,没事呀,是她还没满月的时辰,叶儿抱她出过屋子,赶巧儿被一股邪气吹了一下,魂儿便丢落在了院子里,小娃崽儿的魂魄太娇嫩儿,一时找不见回去的路径嘞。
叶儿说,是哩,我是抱她出去过几回哩。
酸杏女人赶紧问道,能找回来么。
金莲说,拿张火纸到院子里四下照照,说“金叶快来,送你回家哦”,连说三遍,不要回头,回来赶忙把纸放到金叶的额头上照照,再趁夜里拿到路口上烧了,病也就好哩。
酸杏女人放下心来,说这儿就回去办理呀。又问,你看看叶儿近来的时气咋样哦,有啥不妥的地方么。
金莲依言认真查看了叶儿的脸面,断言道,叶儿近来的运气不好,眼神散乱,有股晦气侵到了额头上,就快漫过头顶哩。要当心家里出事端呢。
叶儿娘俩儿简直被她的话惊呆了。
酸杏女人紧张地追问道,这可咋办好哦,不会出啥事吧。
金莲说,也别大惊小怪的,人的命儿天注定,不管咋样变故,叶儿长就了一副福相儿,有后福呢,孬不了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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