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多心了,酒是好酒,可惜我不是来喝酒的。”
赵凌宣自斟自饮:“大师以为本王真的会降吗?”
“有何不可呢?王爷又不是多迂腐的人,家国天下,与百姓其实并没有关系,人已去,城已空,何必拼着数万条性命空造杀孽?”
“如果能降,早已是降了,何必要等到今日。”赵凌宣看向苏木,“我以降为借口,诓得完颜秀衣开城放老弱百姓,剩下精兵壮丁,即便是降了,金营里又怎么能放心得下,还不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拼得一死杀一个算一个……”
“王爷太偏激了……”
赵凌宣突然瞄着他微笑:“大师是正经的好人,不然怎么促狭到给本王装一颗石头心……真正要感激你……”
大师声音里带了几丝狼狈:“不要客气嘛。”
“怎么能不客气,午夜梦回,汗湿夹衣,全身都是冷的,从身到心无处不冷,有似坠入了千年深谷,眼望着自己心爱的人,不管怎么样掩饰装扮,心头却坚硬无比,纹丝不动,这种滋味生不如死,大师你可尝到过吗?”
赵凌宣逼近了他,苏木却不为所动,近到了咫尺间,他似要抬手,却被苏木拦住了:“王爷……”他在他耳边轻声说,“情之所至,金石为开,王爷把手按在心上问问自己……可真的有人死在面前也毫不动容的时候……那一滴伤心泪,却又是为谁流的呢?”
赵凌宣微微一震:“你怎么会知道?”
苏木似乎是笑了:“王爷的心是我一手成就的,还有什么事能瞒得住我!”
赵凌宣低下了头去:“如今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就请大师赏我们个体体面面,不枉为男儿来这世上一场!”
“你要你心爱的人也陪你去死么?”
赵凌宣神色间泛出一丝苦楚:“这就是我要求大师的,带她走吧……走得远远的,哪怕忘了我也好,再也不要来这战火之地……”
苏木哈哈一笑:“王爷这话说得有意思,我是为金人说降而来,为什么要替王爷做事,况且……?”他微侧了头,“王爷对我,从来只有怨而没有德,我便是想报都没的可报?”
他转身欲走,赵凌宣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
那一瞬间我看到赵凌宣脸上的表情。
那么绝望而凄楚……
原来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换来的却是这样如坠深渊的痛苦,倒不如一直懵懵懂懂什么都不知道……
大师却缓缓地拂开了赵凌宣的手,他手指垂落下去,在雪白的衣角下有似花谢……大师推开门,我迅速往外蹿,趁他们不注意爬到了大师来的时候乘坐的那辆车上。像猫一样紧蜷在里面。
大师是个怪人,他救了赵凌宣,却不肯替阿桥脱身。
所作所为完全没有道理可言。
我没有足够的把握让他带我出城。
车帘一挑,大师踏上车来,我蜷在车座下只能看到他考究到了极点的软羊皮靴子。
他的衣服并不太新,并且只有三种颜色,要么是红,要么粉红,要么就是粉中泛白的红,可件件精美华丽,是世家子弟才有的闲情逸致。
大师真的是个怪人。
马车嗒嗒前走,耳边传来单调的车铃声。
我被大师的衣角弄得鼻尖有点痒,一个喷嚏要打出来,生生地被我捂了回去。那衣角仍在脸上荡漾留恋,好像我的脸上有什么值得它爱慕的东西,我偷偷的,动作小到不能再小的,把它往外推了一下。
第三部分第七章我和玉字不得不说的故事(5)
这欲迎还拒的工夫,它又飘了过来。
我怒。
手刚伸出去,忽然被一只靴子踩住。
我痛得咧开嘴,又不敢叫,努力地想把自己的手指要回来。
可它就像长了根一样牢牢钉在人家的鞋底下,这些不要脸的手指,人家的鞋底会比我的手腕更好吗?
我拽……我拽……
却怎么也拽不动。
“我靠……王八蛋……”声音憋在喉咙里,抬眼正碰上一双眼。
“干什么呢?”大师饶有兴味地观赏我。
“我……我玩……”做贼心虚的人,随便就抓了个借口。
“好玩吗?”
“好玩!”我把脖子一拧,做宁死不屈状。
“那接着玩吧。”
大师的眼睛不见了,只留我跟他的鞋底搏斗一场的残局。
呜呜呜呜……
“大……大师……”
“什么?”他的声音从上方传过来。
“把手还我啦。”
“我怎么会有你的手?”
呜呜呜呜……
泪流哗哗的。
“大师你高抬贵脚啦。”
“明月?”他微挪了靴子。
“在……在……”
我立刻拿回自己的手,自己的东西还是自己疼啊,捧在掌心里乱吹一通的。
“你躲在我车上干什么?”
“我想出城。”
“出城干什么?”
“我要找玉字。”
“找玉字啊……”他从车座上方探下头来,于是我又看到了他深不可测的眼睛,“为什么要找他?”
我捧着手蜷缩身子的样子一定呆透了,所以大师一向平淡的声音里有一种危险的意味,我张口结舌了半天才说:“当然是……找到他以后和他一起走……这战事跟我们又没有什么关系……”
大师微笑了。
“你不用找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他就在信阳城里。”
我目瞪口呆:“大师你说什么?”
“完颜秀衣议和是假,想把这整个城池炸个粉碎才是他的真意。与我一同入城的有四个人,各自守东南西北四个角,你猜玉字会在哪里?”
我全身冰凉,许久才能说出话来:“大师,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明明想要什么都有的,为什么要帮着完颜秀衣做坏事?”
“让他们少打两架,轰隆一声都送上西天,没有恐惧饥饿和人之将死的徘徊,我倒觉得这是善事。”
我慢慢地从车座底下爬出来,坐在大师对面。
这个颠倒众生的男人,他的眼角含春,风流倜傥,把我们玩弄在指掌之间。
“大师,你既然说是天命如此,不可违背,那为什么又要给我们希望?”
“很好玩。”
我就知道。
“玉字在哪里?”
“你猜。”
我快让他给气死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我掌心冰凉,人却热得似烈火焚身。
冷热交错之间,我似乎看到他脸上的笑容透出了几分恶意。他什么都知道,明明什么都能做,却什么都不肯做。
“大师我求求你,你告诉我。”我跪了下去,抱住他的腿。
他微垂了头藐视我:“明月,我是为你好。”
“你要为我好,就告诉我玉字在哪里!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观察着我,似乎在想眼前这个东西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的眼睛里风去变幻,闪过了多少年的春秋,那一瞬间我有一种错觉,|Qī-shu-ωang|好像在很多很多年前,我就认识大师的。
“为了这些男人,你要跪多少次?”
那感觉转瞬即逝,我听到大师的声音,猛然惊醒过来:“……玉字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玉字他,他自小和我一起长大,做什么都只是为了我,没有他,我活不到今天,于情于理,我都欠他的。”
第三部分第七章我和玉字不得不说的故事(6)
“这样么?”大师微微一笑,“那你为什么会想不到?”
我想到什么?
玉字他最想去的地方,最想毁灭的地方,最让他不能够释怀的地方……
那就只有……
我心头大惊,猛地站起来,却被车顶撞得头昏眼花,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我推开车门跳下去的一瞬间,看到大师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光:“明月此去,可不要再后悔!”
我不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时间再去想,只拔开腿就奔向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地方。
玉字玉字,我只求求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从四岁到十八岁,我们已经相守了十四年之久,我用一个月时间爱上林信,却用十四年去抛弃玉字。
我明明知道他的不甘、愤怒和怨怼,却从来都没有放到过心上。因为四岁那年我娘把玉字领到我面前:“这是你的人。”
地宫是我的,天下财富是我的,这些面目模糊、神情冷峻的人全都是我的。
娘走以后我问玉字:“你为什么不笑?”
“有什么好笑的?”
“我要你笑!”
他拿我没办法,勉强咧开嘴,努力地往两边扯。
我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
从那以后,不管他对我无微不至还是拼上性命守护,我却始终没有办法喜欢他。
玉字和那冷冰冰的宫墙一样,只不过是我所拥有的一部分。
地水鸾宫的高墙近在眼前,我推门走进去,阴沉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再没有人打理的百年地宫,连房梁上的尘土也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不敢出声惊动了玉字,我顺着走廊一步步地往前挪。
空旷的宫殿无边无尽,似有细微的笑声:“往这边来,明月,你往这边来……”
那是娘的声音吧,我下意识地顺着那笑声而去,鬼影重重、幻象叠生……她这一生中极少对我和颜悦色,这样的笑,却是为了什么?
“娘……”声音一出口就在大殿中回荡不已。
我猛地惊醒过来,站住了脚步,听到黑暗中有人轻问了一句:“谁?”
“是我。”
那人没有说话,隐约能嗅到空气中硫磺药火的气味。
炸毁信阳城,地水鸾宫自然是最好的地方,深埋于地下,又四通八达。
玉字的一生中只有我,除了我,他才不会去想信阳城怎么样,信阳王府怎么样,满城的军士怎么样,这天下,这世间,这战场,通通都跟他没有关系。
所以他做这些事显得那样的心安理得。
“玉字,你不要这个样子,我跟你走,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离开你。玉字……”我叫他的名字,“玉字……求求你看看我……”
“宫主,你为什么这么紧张?”他的声音如断金玉,清澈而冷。
我微微一怔。
玉字盯着我:“宫主,如果今天我炸的是信阳王府,你也不过就是会哭上几声,像小时候出宫门前有一道高槛,你那时只有这么高,过去的时候都会摔倒大哭,下一次再来还是会摔,接着哭,转头就又把痛楚都忘了……可是你为什么不辞劳苦地跑到这里来,难道还真的有济世救民的一片心?”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所以,宫主,我不相信你……”玉字背过了身去,白衣如同这寒冬里的雪,冷冷地透着决绝,“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这么执拗、偏激、狠毒,跟你娘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你宁愿林信死也不肯放过他,怎么会肯放下一切跟我走?我绝不信你!”
“那你要我说什么,玉字?你叫我宫主,维护我,纵容我,你说这叫爱,你说你喜欢我,可是我不觉得,你只是听惯了我娘的话,我娘要你跟我一辈子,你就要跟着我,永远都不肯放过我!”
“宫主,这就是爱,至少是我的爱,至于你喜不喜欢,肯不肯接受,那是你的事,我只会这样爱你!”
我退了一步,深吸了口气,真不愧是我娘教出来的人:“那我问你玉字,你知不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第三部分第七章我和玉字不得不说的故事(7)
“我当然知道,她被赵凌宣的父亲下了十二种剧毒,重创于天寒掌之下,在病榻上整整挣扎了三个月!”
“既然记得,那你就该明白,至死我娘也没有后悔爱过赵凌宣的父亲,她宁愿和他一起死也绝不后悔,我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即便林信从不喜欢我,我也不会后悔爱他。你明白吗?你懂得我说的话吗?”
玉字打亮了火折子,在光亮下他清秀的脸容有些微的凄楚,他抬起头来面对我:“宫主,这些我都知道,甚至比你知道的更多更深更清楚,所以我不会给你留任何借口,不会给你任何可退的后路,我不会让你三心二意瞻前顾后,你要喜欢,就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他放轻了声音:“宫主,从小到大,我不会放过任何可能伤害你的东西,在你根本就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会让它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就像绊倒你的门槛、木字、八樵、林信,当然还有我自己!我要伤害你,我想让你明白,除了我之外,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这样爱你!”
“宫主,”他突然微笑,“我们要不要赌一把。”
他手里的火折子靠近了火线:“如果你来制止,那就会在我身上引爆;如果能沉得住气岿然不动,那么火线通往密室直到各个角落,那个死人和信阳城就会化为一片灰烬。你会选择谁,会放弃谁?”
果然。
果然是这样。
很早以前就有人对我说过:“万万不要负了玉字,你记着,明月,那孩子的名字里面,有个玉字!”
宁玉碎而绝不肯瓦全。
我早已经知道他是绝决不留余地的人!
“玉字,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我声嘶力竭,泪流满面,“我不想你死,求求你不要逼我!”
然而火花点燃了火线,当一切燃尽,整个信阳城会带着我心爱的人一起冲上天空,不管是林信、阿桥、赵凌宣,还是那些嘴又毒却又可爱的侍女,他们每一个人,曾伤害过我,也爱过我。我和我娘还是不一样,她能够为了一个人把所有东西都抛下,我不能够。
我做不到。
玉字的赌注太大了,他把他压在了我所爱的一切的另一边,他不允许我眼中有其他任何人,玉字玉字,他那么自私又霸道地爱着我,明知是要输掉,却为什么还要赌?
他在火花闪烁中显得那么平静,就像每天清晨,站在我寝室门前轻声叫我起床。
他叫我“宫主,起来了”,他从不会像嬷嬷那样走进寝室揪我的头发,只是静静地守,等着,直到我睁开眼的那一瞬间,会看到他轻轻地吁一口气。
我曾经问过他:“玉字,你为什么对睡着的我那么执著?”
他声音平淡:“我怕你一睡就不再醒来了。”
我们家族有遗传的病症,所以他永远会比我起得早,永远会守在我寝室外。
玉字玉字……
他说那是他爱我的方式。
火线已经快燃过玉字身上,我只觉得心里一阵剧痛,气血翻涌,喉咙发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
玉字惊呆了:“宫主!”
苏木大师说,要我此去不再后悔。他也说过,医好完颜秀衣的兄弟,只要我心头一口伤心血!
原来这一切,早已经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们都只是他的玩具,像木偶一样在他掌心里舞蹈。明明知道前面是无底深渊,却还是身不由己地跳了进去。
我走到玉字身前,张开手,慢慢地抱住了他。
我把头贴在他胸前,听着他的心跳。
一二三四五,每次小跳之后,都会有轻微的停顿。这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从此以后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
玉字瞬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宫主,你要我死,我会死的,你不要这个样子……”
他一把推开了我,我跌倒在地上,手掌剧痛,我看着掌心一点点渗出来的血渍。却又爬起来,抱紧了他。
第三部分第七章我和玉字不得不说的故事(8)
玉字眼晴里闪过些微的惊慌,开始撕扯我,他的力气很大,我几乎抓不住他,所以揽住他的脖子狠狠吻上他,我不让他挣扎,不给他机会,也不允许他拒绝。[奇+书+网]那吻渐渐变得温柔,他深黑色的眼睛里流云变幻,慢慢地双手抱住了我。
“这样也好……”
“玉字,原谅我,我会陪着你……”
他的叹息声在耳边回荡。
突然被轰隆一声巨响淹没,四周仿佛节日里五彩缤纷的烟火般绽放开来,绚烂美丽,我想告诉玉字他弄错了,那火药其实是烟花吧,一定是有人恶作剧,把这一切都弄错了,我想告诉玉字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轻轻地飘了起来。
如同一团绵软的柳絮,在半空中飘荡。
血雨飞溅,让我想起了南山下奔流的泉水,我说过我会陪着玉字,但却还是很没品地食言了,我们各自化成了各自的粉末,就像当初来这世上一样互不相干。
人到最后,白白浪费了那么多的心血和眼泪,却也仍然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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