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中,不乏有大声疾呼“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德报怨”的宽容哲学,但真正实践起来,却很难办到,上至皇上天子,下至山民村夫,概莫能外。在处理德怨关系时,人们更多地讲究血仇血报,以命抵命。于是,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就是充满血腥味的流血史。皇帝容易出现暴君,老百姓容易产生暴民,改朝换代须用暴力。而且必定是变本加厉,你杀了我一人,我必杀你10人,你反过来又会杀我50人,甚至100人。无论是大到政治集团,还是小到姓氏种族、邻里村落,无不是沿着这一恶性循环,没完没了地杀将下去。
1947年八九月间,也就是土改工作刚进行了半年,沂蒙大地风云突变,由于我人民解放军赴外线作战,国民党乘虚重新占领了沂蒙县。随着国民党军主力返回的还有一些由流亡地主、富农、有钱人组成的还乡团。还乡团倚仗着国民党主力部队的撑腰,对土改中的我党贫农团干部及积极分子进行了疯狂的血腥报复。
我爷爷记得特别清楚,那年的庄稼长势特别好,特别是地瓜和玉米。玉米每棵杆上长了两个穗,连小穗都长得特别饱实。我爷爷还记得清楚,那是一个中午,天闷热闷热,他只穿了一个小裤衩,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打叶子(即撕掉玉米底部的叶子,以利生长)。这时,就听到我奶奶在地头上喊他,说关家桥来人,来的是个结巴,不认识,说是棉裤腰让他来的,还带来了两只鸡和20个鸡蛋。
“又来事了……”我爷爷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急匆匆回到家里一看,见来人小40岁,有点面熟,仔细一想这人似乎是跟风的。站在台上批斗关润林的时候,几乎光动嘴,没动手。这人显然是渴急了,将我奶奶熬的绿豆榴叶汤喝了三大碗,一见到我爷爷就扑通一声跪下了:“大掌柜……柜的呀,您可……可要救咱关家桥的百……百姓呀。关老爷的外甥魏启亮带着还乡团开始杀人啦。死的全是贫农团里的头头的家人,棉裤腰家死的是他的老爹,滚地蛇家死的是他的老母,都是活活砍头,并被挂在关家宗祠前的一棵大树上。”
我爷爷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些积极分子呢?”
“魏启亮……说了,偏偏不让积极分子早死,一定要让他们先看着自己的亲人们死,煎煎他们的心,然后再……”
结巴说到这儿又扑通跪下了:“大掌柜的,您老一生菩萨心肠,这不,棉裤腰……偷偷地让我来请……您老下山……您可不能见死不救呀……”
“早干什么去了?”嘴里是这么骂,人还是得下山。
贫农就是贫农,可没有关大财主家的胶轮车,我爷爷只好坐着吱吱呀呀的木轮车,颠了大半天才赶到了关家桥。
一进关家桥,首先看到的就是被重新整修了的关家宗祠,再就是宗祠前的广场。但如今,最显眼,不,最刺眼的却是广场前那棵大树上的血淋淋的人头。
“嘿,你不是说死了五个人吗?怎么挂了七颗?”我爷爷眼特尖,一眼就查清是七颗。
结巴几乎说不出话来:“那准是又……又杀了两个呗,我过去看看又是谁?”说完,一溜烟跑了过去,但很快又折了回来,“哎呀呀,是两个七八岁的孩子。造孽呀!呜呜……”
“什么?连孩子也杀……”一生见过无数死人的我爷爷不由得大吃一惊。
没作片刻停留,我爷爷急匆匆大步向村公所走去。他想,早到一会儿,或许就能多救下几个人。
离着村公所还有好远,就听到里边传来没人腔的喊叫声。进了门,就见院里的几棵大树上,每棵都绑了两个人。几个还乡团的士兵正一人一根皮鞭地在打人,每打一下,还要蘸蘸旁边水桶里的水。水桶里的水全被血染红了,在这大热的天里,散发着一股腥臭气。
“你们魏大队长呢……”岗哨根本拦不住我爷爷,他一进院就吼了起来。
其实魏启亮就坐在当院的一把太师椅上,正抿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在喝水。魏启亮和他的表哥关庆民差不多岁数,但人要秀气得多,说话也细声慢语,比起关庆民来,他倒更像是从济南模范师范毕业的。
“三叔,您来了。”其实没等我爷爷喊,魏启亮就早已看见了一把推开岗哨的我爷爷,人早已迎了上来。
“又该轮到你们了是吧?”我爷爷当头一句。魏启亮让他先坐下,并让人倒茶,他也不理,而是一一走到被打人面前观看。
“三叔,这可怪不得我们。”魏启亮说这话时显得底气十足,“这是共产党先不仁,我们才不义。共产党不是讲阶级斗争,你死我活吗?”
“他们不仁,你们就不义?这冤冤相报何时了?再说,七八岁的孩子也该杀吗?”
魏启亮一听明白了:“三叔,您这就不了解情况了不是,他们也杀我们的孩子呀。赵来悦的一个儿子、两个孙子,最小的孙子才五岁,全让他们给杀了,说是要斩草除根,彻底革命,以防将来阶级报复。”
“有这事?”这回该轮我爷爷吃惊了。
“您上次来,才待了几天……”魏启亮小声嘟哝了一句。
这时我爷爷正好走到了棉裤腰的身边,棉裤腰已被打得没个人样了,脸肿得像个大冬瓜。我爷爷就问:“真有这事?”
棉裤腰费力地点点头:“……可……可那不是我让杀的,当时人们都杀红眼了。”
“你们哪……”我爷爷扬起手,照着棉裤腰就是一巴掌。
棉裤腰被打得嗷嗷直叫:“三爷爷呀,您得救救我们呀……”
其他被捆打的人也一起哀求:“三爷爷呀,您可得救救我们呀……”
“救个屁!”一转身,却又压低了声音,“启亮大侄子呀,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这样加码地杀下去,就没完了。该消停就消停吧。”
魏启亮急忙将我爷爷迎进大堂屋,说外头太阳毒,里边凉快。末了才对手下说了一句:“那就别打了,都松了,但都得绑上,就按他们的法绑,还是让那人绑。”
我爷爷一杯凉茶正喝着,院子里传来了一片松绑的哎哟声。但很快的,被松开的人又被重新绑上了,而且捆法不一。我爷爷一下发现了问题:“哎,那绑人的人不也是贫农团的积极分子吗,怎么他……”
魏启亮一笑说:“三叔好眼力,你还记得他那会儿是专门干什么吗?”
这一说,我爷爷想起来了。“对了,是专门绑人的!”
“对,三叔说得不错,他是专门负责绑人的,是经胶东工作队的专人教会的。我跟他说定了,好好地教我们,教好了呢,可赏个全尸,一枪毙了;耍滑头,就捆死他。所以这小子特卖力。”魏启亮越说越得意,“这绑人可有大学问了,有五花大绑,有一柱擎天,有双龙戏珠,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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