损失最大的是旁边的将军庙。庙里的一座元朝时期的木刻佛像,以及一批明成化年间的古钱币也遭到毁灭。一块挖出的写有“有险不守,何以成关”字样的古石碑,也被拉下山当了小锅炉的炉膛横梁,被生生地烧毁了。
此行“收获”不小,共挖出大小方木、圆木30多根,椽子、飞头、横梁、窗木、窗户若干。这些木头真禁烧呀,因为它们都是上好的槐木和枣木做成的,极个别的还有楠木。这些沉睡了数百年的木头,怎么也不会想到,它们会为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的大炼钢铁作出牺牲。
县委是在第三天知道了这件事的。书记周志海在全县广播大会上公开表扬了这件事,说这是用封建主义的木头,炼了共产主义的钢铁,是个创举。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县城的大教堂,王达礼建成的文昌阁和其他古建筑统统在劫难逃,经受了自建成以来的第一次劫难。
也许是从上边发下来的矿石(沂蒙本县没一点矿石,化石倒不少)过于顽固,也许是革命的热情还不旺盛,也许是共产主义一时还不愿落户在沂蒙,烧来烧去,里边的铁疙瘩就是只红不化,怎么办?
“还是火不旺,再烧……”穆蛋命令道。
“没劈柴了……”有人小声说。
“还有!”穆蛋似乎胸有成竹!少顷,把手一挥:“回村去砍银杏树!”
这时,整个老鹰崮已经无树可砍了。满山的柿子树、苹果树、梨树、栗子树、松树、柏树、山楂树、枣树、桃树、杏树,甚至连极为罕见的橡树几乎全被砍光。从此后,几乎年年发大水跑山洪。此次大砍大伐对生态的破坏严重,至今未被恢复。
也许人们的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砍伐得太绝了,当穆蛋提出要砍伐银杏树时,大伙一时陷入了沉默。人们已经没了往常的一呼百应,没了往常的一声令下立即行动。毕竟,村头的银杏树已经300多年了,它见证了崮下村的历史风雨,从大清,到民国,到抗战,到解放,到土改又到这大跃进,它经历了太多的历史风云,它承载了太多社会内容。它是村里的风水树,它是村里的里程碑。砍了它,村里的老少爷们是否会愿意,砍了它,又怎么向自己的子孙后代交代。
“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只见穆蛋大手一挥,“人家关家桥的大福连命都搭进去了,我们就舍不得一棵树吗?”
这句话让所有的人都闭了嘴!是呀,世上还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吗?
就是昨天夜里,连续劳累的共产主义英雄大福终于支撑不住了。从小高炉的炉顶一头栽到了小高炉里,当时炉火熊熊,眼看就要流铁。他人栽进去后,只听滋啦一声,大腿以上部位就化成了钢水,众人紧拽慢拽,只拽上了他的两条小腿。一阵风吹来,英雄大福仅留在人间的最后一点焦煳味,很快也没了!
三天后,公社为其召开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公社书记蒋大喇叭亲自主持,县委周书记亲自讲话。大福的儿子为其摔的老盆子,那个当年由关润林作证,由他养大的小女儿已经长到了17岁,这个永远不知自己真实身世的女孩为其高举招魂幡,哭得死去活来。大福是全县为大炼钢而跌进炉里一块儿炼了钢铁的三大烈士之一。
第二天一大早,一干人马浩浩荡荡直奔村里而来。穆三胖亲自跑到公社借来了木匠专用的大钢锯,那钢锯有八九尺长,要两个人扛才行。
与很多想象中的情景不一样,等穆蛋一行人赶到银杏树下时,只见我爷爷已经领着几个老头坐在了树下,他们的面前放了三个大棺材。村里的人都认识,其中最大的那个红漆大棺材是我爷爷的。
我爷爷等几个老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场面有少见的严肃。
穆蛋有些不明就里,小心地问了问:“三爷爷,您这是……”
我爷爷不动声色:“听说你要砍树?”
“是呀,这不都是为了……”
“进入共产主义我不反对,但是别砍这棵树。咱崮下村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这棵树。”我爷爷接着拍了拍自己的大棺材,“你不是缺劈柴吗?那好,把它劈了大炼钢铁吧。这是楠木做的,禁烧。”
“三爷爷,您这是……”穆蛋有些目瞪口呆。
“就按我说的做,还有这两口……”
说起我爷爷的寿材,村里没人不知道的。自打1946年部队南下,将他一人撇在家里后,他就花500块大洋订做了这口上等的楠木棺材。告诉你,这可是当年农村的风俗。谁都希望自己死后入土为安,在阴间过个安稳日子。我爷爷当然也不会脱俗。自有了这口棺材后,他每年秋季(秋分前后)刷一遍大红的油漆,都是他自己亲自刷。
如今,他将其视为生命的寿材献出,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的。从此后,村里人更加敬佩我爷爷。
40多年后,他常来济南跟我小住一段时间,其间,他常常跟我说起他的后事安排问题。他说:“我虽然没有棺材了,但你不能烧我,我不火化,我还要入土为安,你就把我埋在你奶奶、三奶奶及小姑中间,我要和她们在一起。”我说,恐怕村里不会同意的。他挣着脖子说:“村里不怕,现在是穆蛋的孙子当村主任,他得喊我老祖爷爷,哈哈,这点面子他还是肯给的。”说这话时,他十分的自信和自豪。
多年后,我及村里的人满足了老人的这一心愿。而那时,已是1997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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