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浩劫开始时,我10岁多一点,正要上四年级。这是一个朦朦胧胧的年龄,对外界的一切事物似懂非懂,但又渴望知道。这个时期的孩子往往记忆力强,但思考能力差,盲从多于服从。他们多有着原始的冲动和热情,很有点一呼百应的样子。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刚刚16岁的洪亮哥一下成了红卫兵造反派组织“卫东彪兵团”的总司令。卫东彪兵团是整个枣庄矿务局系统中学生的组织。起名的时候颇费了一番周折,有些人说,要保卫毛主席,还要保卫林副主席,就干脆叫“卫东彪”吧,把两人放在一起保卫。
洪亮哥是1966年11月底从北京回来的。他们一共去了20多人,是毛泽东和林彪第八次接见的红卫兵,也是所接见的最后一批红卫兵。洪亮哥刚回来的时候还撇了几天京腔,但让洪大爷给一巴掌拍回去了:“姐——我让你撇……”洪亮哥回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中小学的学生们排队看他的眼睛。他说,他是见到了毛主席的人,再看他的眼睛就等于见到了毛主席。
那个时候矿中、矿小都已停课,校长和老师都被剃了阴阳头下井挖煤改造去了。一切都由洪亮哥他们说了算,不用上课啦,那真是太滋了。
我们排成好几个方队,挨个地去看洪亮哥的眼睛。每一队30人,对他行注目礼。每队看5分钟。因为人太多了,看长了排不过来。
洪亮哥在主席台上大着嗓门说:“你们要用一种极其极其崇敬的眼光看,这样就能看到毛主席,不能走神,走神就是心不忠,心不忠就看不到。”
接着就是呼口号:“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呼完口号,就开始看洪亮哥的眼睛,洪亮哥可威武了,他身穿一身黄军装,腰里扎着洪大爷当年扎过的牛皮武装带,像一位大将军。同学们就一排一排的开始看他。往往是前边的不愿退下,后边的又涌了上来。看过的大都激动地哭了,说他们终于见到了毛主席。
轮到我们这排了。我和洪亮哥的二妹妹洪二妮分在一排,因为我们是一个班的。我死烦她,同学们都烦她,因她“好显熊能”(按现在的话讲叫作秀),外号假小子,长得还不俊(想跟我好,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昨天刚刚把她哥哥从北京带回的一个鸡蛋大小的毛主席像章给我,但我还是装憨只说了声谢谢,便没再理她。
站在洪亮哥面前,我怎么也看不到毛主席,只是看到了他两眼熬得通红,眼角里全是又浓又黄的眼屎。这时,洪二妮说话了:“大哥,毛主席……”
“叫总司令!”
“是,总司令,毛主席他老人家身体好吗?”
洪总司令目不斜视,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广播:“毛主席他老人家红光满面,神采奕奕,舞动着一双大手,缓缓向我们走来……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揪出我矿的大叛徒洪祥山……”
一听这三个字,我吓了一大跳,本来要该出现的红光满面的毛主席,一下子给吓回去了。老英雄洪大爷何时成了叛徒?
洪二妮马上挥手高呼:“打倒大叛徒洪祥山!”
于是我们跟着高呼:“打倒……”
“报告总司令,我们红小兵的任务呢?”洪二妮又请示道。
“看好黑五类的子女,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
“是,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
那时,谢怀的爸爸作为矿上的工程师,已被打成了“反动权威”,已经戴着高帽游了两次街。我爸爸暂被关押“牛洞”——即井下的一些废矿井。在全国各地大兴“牛棚”的时候,枣西矿因地制宜,充分结合自己的实际,发明了关押“黑五类”的“牛洞”。
我爸爸之所以没有被打成“走资派”,是因去我老家搞外调的造反派“井冈红旗”还没回来。造反派的头头刘振学说,如果历史上稍有问题,就扫到走资派的行列,并踏上一万只脚,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刘振学是矿上的工人,1958年大跃进时参加的工作。他来到矿上不好好工作,常常勾结附近村里的人到矿上偷煤,偷井下巷道用的木料。我爸爸专门组织矿上的保卫科抓他,抓住后还让他游了街。所以,他对我爸爸恨之入骨。
洪大爷是被洪亮哥亲自从家里绑走的。当时,他带领了十几个红卫兵冲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年迈的妈妈上前阻拦:“亮子呀,他是你爸呀……”
洪总司令一把把洪大娘推开:“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为了保卫毛主席……”
“姐——儿子打老子,姐——洪大爷没文化,遇到这种事,根本讲不出什么话来,只是气得直哆嗦。他有硅肺病,实在不能生气。
最后,红卫兵还是五花大绑把洪大爷给捆走了。洪大娘想冲上来阻拦,但被洪二妮拦腰抱住了:“娘,我警告你,一定要与大叛徒划清界限,不然连你一块儿抓。”
最后这句话把胆小怕事的洪大娘吓住了,她不再大声哭喊,但仍啜泣不止:“你爹不是叛徒,他一直……”
洪二妮马上说:“你这叫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我哥说了,连刘少奇都是叛徒,我爹还能干净了?他有一阵子跟枣庄洋行的日本特务头子岗村打得火热。哼……”
洪大娘刚要说话,但被洪二妮厉声制止:“不准替叛徒说话,赶快给我做饭,吃了饭我们还要去破四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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