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作出了第二个决定就是,把我带回老家住段日子。他是这样对我妈说的:一是,这“文化大革命”还不知要乱到什么时候,学校反正又不上课,跟着他呢,还可以系统的读点书。二是,把我带走,她这边负担也会减轻些。
他劝我妈妈说:“你就放宽心,俗话说‘隔辈更疼’,新年是我的长孙,我会很疼他的。再说,他郑奶奶也喜欢他,会照顾好他的。”
郑奶奶就说:“新年是好孩子,新年是好孩子……”
但我却不太放心:“爷爷,老家有洗澡的地方吗?”我说的洗澡是指游泳,在矿上游泳太容易了。矿上有两座大跃进时挖的所谓露天煤矿,一下雨就全成了大水坑。
爷爷就说:“有,有有有,比这死水坑好多了,有三龙潭,深不见底,清澈透凉,你有本事就使吧,还有弥河,河有那么宽。”他把手使劲往后张。
“农村是不是不热闹?”
“那我可以常带你去县城嘛。”爷爷的表情像是在巴结我。
“你们打鬼子的地方还都有吗?”
“有,有有,那还能没有?我亲自带你去。”
这是我比较感兴趣的:“还能找到子弹壳吗?”
“说不定还能找到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那我去……”我蹦起高来。
“我也要回老家。”我弟弟一抹满脸的鼻涕。
“我也要回老家。”我妹妹也跟着凑热闹。
这时,我爷爷就说了一句:“……唉,又是两个小跟屁虫。”但当时我们谁也听不懂。
就这样我跟着爷爷回了老家。
老家和矿上是太不一样了。
首先是山多,山高。那高高的老鹰崮比起矿上的矸石山来不知要高多少。再就是空气好,那空气里“就像撒了蜂蜜,总是有股甜味”。这是我在作文中的描写。三龙潭的水那才叫一个清,又冷又清,一到夏天,我几乎全泡在里边。一开始,我认为三龙潭里最可贵的就是它的小虾米,其实不然,是它的老鳖,我没事就用自制的鱼钩去钓,每个都和小脸盆那么大小,再小的我不要,会放生。钓回来后,就让郑奶奶给我清炖,炖得汤白白的,像奶。有一阵子我吃老鳖吃得一个劲地流鼻血。
那个时候,山上的野鸡、野兔、刺猬特别多,也见过狐狸,不过,不像书上描写的那么狡猾,同样怕人,你一喊,它就溜了。偶尔见过狼,那是有一次爷爷晚上带我上山抓獾,在路上碰上了一只狼,但那时的狼已经很怕人,它看我们两眼就跑了。一直没有见过虎。我爷爷说,他的爷爷曾经见过虎,并说水浒里的李逵,其母就是被沂山的老虎吃掉的……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这是环境恶化所造成的。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在山上喂的鸡下的蛋。我爷爷的小院前后喂了几十只鸡,全吃草仔、松子、蚂蚱、蠓虫等,下的蛋特别香。郑奶奶就给我煮着吃了。我只吃白,不吃黄。吃腻了煮的,郑奶奶就腌给我吃,这种鸡蛋腌出来特别香,蛋黄全部出油。那两年里我几乎吃了大半辈子要吃的鸡蛋。以至于差点吃伤了。加上如今的鸡蛋压根就没了鸡蛋味,所以,我现在基本是不吃鸡蛋。
我爷爷怕我闷得慌,就经常带我去县城里玩。为这他还专门学会了骑自行车(到后来就是我带他了)。一有空,他就到大队借来一辆上海产的加重永久,我们就高高兴兴地进城了。只要是进城,我们一准是在李祈安的家里吃午饭。就这样,我们兄弟俩认识了。祈安哥整天不说话,但很有心计,总是恶狠狠的半句话:“等着吧……”那时,街道上已不让他娘俩扫大街了,但只要一有运动,他们还是天然的靶子。他对我爷爷特别好,对我也特别好。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给我留着。每年的清明和我奶奶的祭日,他是一准的要上老鹰崮给我奶奶上坟。每次上坟都哭得不成样子。那时候,倒好像他成了我奶奶的亲孙子。
山清水秀空气好,老鳖、鸡蛋营养高,那两年多的时间里我长了20多公分。
更重要的是,我爷爷系统地让我学习了四、五、六年级的课文,尤其是语文。他从崮下村和关家桥找来了一些课文,亲自给我安排课程。课余让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他不反对我看《苦菜花》、《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等小说。这些藏在山里的书籍有幸躲过了“文革”大浩劫,实为幸事。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诌。”我爷爷说,“你不能光看,还得写,练着写。”
“我不喜欢古诗。”
“傻了吧?”爷爷耐心地说,“我说的写,不是让你学古人写古诗,是让你练着写文章。”
“写小说……”我对这个有兴趣。
“小说也行,大说也行,就是编。”爷爷说得一点不错,我常常自编故事。比如讲,我把洪大爷编进《铁道游击队》里去,洪二妮、谢怀、谢大萍、谢小萍、我弟弟、妹妹都爱听,有时连洪亮哥都能迷了。
我爷爷给我出题了:“你写一个我们特务团在老鹰崮打鬼子的故事吧。”
我就说:“好吧,不过爷爷,不是说你们原先并不是八路军吗?你们是柳八爷那样的部队?”
“什么柳八爷?”
“柳八爷是小说《苦菜花》里的一支土匪部队,后来被八路军改编了。”
我爷爷马上说:“谁说我们是柳八爷?不对,我们一开始就是八路军,你忘了你洪大爷说的了,我们都是115师的,再往上就是红军!”
咦?你听这话说的?滴水不漏。
从此以后,我爷爷任对谁说起过去的历史,一律是“我们鲁中军区特务团”,“我们八路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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