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要去好好冷静下来的柳朝熙,不知不觉走到街坊茶摊呆坐。她仍穿着那身潇潇洒洒的男装,以致于茶摊老板也只在送茶时暗道“好俊俏的人儿”,并未发现坐在他摊子上对着一壶粗茶发楞的公子,便是他们京师百姓拥护爱戴的淮安王妃。
柳朝熙在看着茶壶约莫几刻钟后,略感烦躁地蹙眉,转而望向前头人声鼎沸的街道。这似曾相识的街景使她忆起不久前的事──大概只过了几个月──她就是在这里初次见到班师回朝的卫一色。
那日,小翠硬拉着柳朝熙到据闻算命解梦奇准的庙里,要她将最近几天连续梦到的事告诉算命先生,柳朝熙本就不信怪力乱神、卜卦命理之说,但为了让小翠大发慈悲给她点清静,便也简略地说了那些同样的梦境。
算命先生听完后,恭贺似地笑道:“男子梦到飞鹰,表示事业蒸蒸日上,前途如朝阳初升;少女梦到飞鹰,则代表风生水起的温良桃花运,极可能会嫁给一名英雄。”
“为何会有如此解释?”柳朝熙微微一笑,既不开心也不期盼,只是纯粹礼仪的弧度。
“鹰在空中展翅遨翔,天下万物以鹰最为接近太阳,此飞禽本身便代表顺遂之命、欣欣向荣之远景。鹰带给少女的桃花自然是好的,亦是开花结果的良缘。”
“最接近太阳?小姐,那不是跟您的名字──”小翠惊喜地嚷嚷着,柳朝熙却扫了她一眼,要她噤声。
算命先生呵呵笑说:“不如小姐将芳名写下,我可为妳测测未来良人之名。”
“先生算到这里已足够。”柳朝熙站起身,小翠随即趋前赏了他银两。“早在九岁那年我便已知良人之名。”
尚书千金柳朝熙必须嫁给卫子明之子,不论那名义子是何来历、品行如何,纵是杀人如麻之凶魔,她仍得将其视为此后一生之天地。
她必须做这些事。
她从来便只能听从父亲和纲常规矩的指示。
十七岁那年太子选妃,柳谊以柳朝熙已有婚约为由,并未将享誉盛名的女儿纳上皇榜名册,当时所有人都认为柳谊是昏了脑袋,白白放过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命,硬生生扼杀女儿可能当上一国之后、母仪天下的机会。皇帝选了南青慈当太子妃之后,柳谊来跟柳朝熙说:“妳到了待嫁之龄,爹自然也想为妳找个好亲家,但与子明兄的约定不可背弃,爹也会好生祈祷,望那卫一色建立功勋后平安回朝。可若是等不回来…朝熙啊,妳是否会恨爹呢?”
“莫再说这些话了,朝熙岂会恨爹爹?”
虽然语气平稳且面带浅笑地回答,柳朝熙当时却是心想,要不要当那个太子妃、要不要继续等卫一色回朝,您可从未问过女儿的意见,现在您全都安排计划好了才来求女儿的谅解,女儿还能说些什么?
“既然女人总归要听别人的命令过活,我就做到只需听三人的话便好。”出嫁前几日,南青慈曾跟她这么说:“现在我得听皇上、皇后和太子殿下的话,将来太子即位,我只需听皇帝一人的话。朝熙,妳素来聪慧,何不说说这样的命是好是坏?”
“汉歌谣有云:生男无喜,生女无怨,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卫皇后表面风光但骨子里终日戒慎恐惧,因为她依靠着天底下最易动摇的情感,宠爱之时,家族荣华,鸡犬升天;一旦色衰爱弛,轻则打入冷宫,重则身死族灭…这命自是不好。”说到这里,柳朝熙笑了,眉宇少了娴雅,多了几分傲然。“所以,青慈姊姊要做,便做到无须再听从任何人的话过活吧。”
此言所暗示之事大逆不道至极,南青慈却笑得开怀,凤眼含威外露,身姿高华熠熠。“就知妳这丫头是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每次听到众人赞妳温柔贤慧,我心里便笑得要命呢。我倒想看看,纵那卫将军有这等福份娶到妳,不知是否亦有命享受妳的伺候。”
从庙里走至街口的柳朝熙仍在想着这些对话,突然一阵锣鼓喧嚣吸引了她对现实世界的注意力。好奇心驱使她跟随民众走至前方──似乎与小翠在这群拥挤中失散了──看到一行步兵,骑马的将士们于前头领兵,每人皆是风尘仆仆却威风凛凛,骏马高伟,雄姿百态。位于队伍最前的显然就是将军了,一身黑漆濒水山泉甲,内裹朱红战袍,肩罩白狐披风,战马上的他伟岸凛然,英姿勃发。
那套镜甲总重量至少有四十五斤至五十斤,甲叶镶有二十五个飞片,看来极为沉重,难以想象寻常男子能穿着这身铠甲于阵前杀敌、行动自如,那名将军却是一脸风轻云淡,修长的身子虽不具武将该有的魁梧,感觉却更加矫健敏捷……柳朝熙的脸色蓦地有些不对劲。
黑铠将军胸前那片雕有巨鹰图腾的护甲,在火辣阳照下光采逼人,彷佛随时就会拍动长翼凌空而飞──飞向天下万物到达不了的朝阳。
“大叔,那名将军是何人?”她向身旁一名中年人颤声轻问,对方差点遗漏这道颤巍巍的声音。
“是原平西大将军的义子卫一色将军,也是柳尚书家朝熙小姐的夫婿呢!说起来,咱们国家安定,柳小姐又要出嫁,京师今年真是风调雨顺啊。”
「──熙姊姊穿成这样在街边喝茶,可真有雅兴。人说嫁鸡随鸡、夫唱妇随,熙姊姊还真是从了七八分,跟淮安王爷是一个样儿的豪迈不羁了。」
娇俏软语,突至身后响起。认出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柳朝熙并未转头应和,只是有口难言地揉着眉间,比先前还要郁郁寡欢。她都穿男装了,楼语凝竟还能从背影认出自己来,若不是一年前曾有那样的交错,此时必然感到格外动容。
楼语凝大大方方地坐在柳朝熙对面,今日的她一身宝蓝绫衫,别蝴蝶玉钗,闪着与嫩滑肌肤相同、通体晶莹的光泽。柳朝熙见到这位眉黛唇红、端丽貌美的佳人,却是觉得眼睛生疼,坐立难安。
「罗夫人,别来无恙。」她淡然寒暄,倒了两杯茶在桌上,自己未取、亦无奉给对方,就如她的态度,对旧友不冷不热,对来者不留不赶。脸皮薄一点的人,早在这种半忽略半应付的气氛下自行求去了。
楼语凝的眼神闪过二分埋怨、五分眷恋以及三分怒意。「不愧是熙姊姊,总知道如何才能伤我至深。」
「我伤妳至深?」柳朝熙猛然抬头,眼瞳射出锋芒峥嵘的利光,失去往日的荣辱不惊。「我们一同长大,情如姊妹,我信妳护妳,妳却对我做出那种事──妳还敢说是我伤妳?」
「我所做之事有哪点不是照着熙姊姊的期望?」楼语凝噘嘴反驳,小女孩儿态俏丽可人。「熙姊姊,妳是不可能喜欢男子的,我又是如此喜欢妳,咱俩在一起有何不好?非得让那些无聊男子占尽便宜才甘心吗?」
「妳以为妳是谁,竟敢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我不正是妳口中“情如姊妹”的友人吗?」
那正中下怀的得意语气,使柳朝熙怒到极点,眼神寒气透骨,几乎就要拂袖而去。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低声道:「那么妳便听清楚了,我的好友啊,我再也不想见到妳。」
「…听说宋思薰大家入住王府,我只是想知道妳是否过得好。」楼语凝的口吻深情款款,如薰风荡荡,眸子却在不经意间流露深刻的爱憎──正如柳朝熙此时对她的心绪。「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熙姊姊与王爷想必鹣鲽情深,外在事物影响不了你们的情缘。」
楼语凝走了,经过身旁时一阵熟悉香味扑面而来。她每次逾举皆是如此短暂,却在柳朝熙心湖上余留静止不了的涟漪,就像当日那一口太极翠螺,生津花香让自己的情感再也无法平静。似乎在每个午夜梦回里,那日的她和那日的纷乱就会卷土重来,自体内所有感官死灰复燃──令柳朝熙真如楼语凝所言,无法喜欢上男子。
不。她在心底订正。
结果我还是喜欢上了男子。
一个亲口告诉她再也无须听人摆布、可自己决定自己命运的男子。
为别人而活,一生只要一次便足够,卫一色使自己终能下定决心摆脱礼教束缚,喜欢上这样的男子就如日东月西般自然。她把卫一色当成真正的丈夫,把这场协议好的婚姻当真了,若没有今日沈君雁的提醒,她早已忘记宗人府那纸“此缘自当换来世”的契约。
柳朝熙慨然长叹,对着无人饮用的茶苦笑。不喜欢女子的男子又如何?自己过去也以为无法喜欢男子,现在还不是恋上了那个木讷体贴的傻将军吗?情感之所以难以倚靠,便是因为人心难保不变,这是弊亦是利,端看个人如何掌握维持,而她和卫一色的缘分百年难求难遇,实在不愿就此放弃,即便结果无能终成伴侣……柳朝熙想到这里已是胸口闷痛,眼眶微热湿润。
即便结果无能终成伴侣,一如飞鹰到达不了太阳所在,太阳仍会在那个地方等着牠,而自己也会永远视卫一色为忠朋挚友。
其实事情没有这么糟。柳朝熙为自己打气。
不如说事情不会再比现在的状况更糟了。
所以放手一搏的话,必定有利无害。
「…这位哥哥,您要不要买花?」一名年约八岁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拉着她的衣摆,柳朝熙低下头,见到了那双闪着盼望的水灵大眼和一篮鲜艳的三色菫。「哥哥买了花,可以送给喜欢的姊姊,姊姊喜欢花,也会一同喜欢哥哥的。」
三色菫自外土传到中原,花瓣少有单色,往往一花具有蓝、黄、白三色,因此得名。它花姿优雅,花色绚丽耀眼,具层次感的花瓣宛若彩蝶,每当微风轻拂之际,常随之翩翩起舞,在关中又被称为蝴蝶花。
柳朝熙朝小女孩扬起微笑。「小妹妹,这些花儿怎么卖?」
小女孩楞楞地望着那笑颜,恍然大悟道:「原来哥哥不是哥哥,哥哥是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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