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慈姊姊只是想跟我说话,因为我让她想起失散多年的妹妹。”知道这人又开始担心了,卫亚莲将手轻柔地置于她的胳膊。“不要多想,我们不久就会离京,青慈姊姊也好、季先生也罢,甚至是…是季姑娘…这些人…我们都得离开他们,在那之前,何不尽量陪陪他们呢?”
「只怕妳陪得越久,越无法离开。」沈君雁淡然回道:「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卫亚莲一时语塞。“君雁…生气了吗?”
「二小姐言重了,她可是太子妃殿下,我岂敢生气?」站起身,双手别于后方,沈君雁挑眉一笑,意态自若。「我一早便提醒妳,跟那些皇室中人牵扯过深不是好事,妳既仍执意为之,我自然不该多所置喙。」
这人确实生气了。卫亚莲无语地望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长声叹息。
她当然明白沈君雁顾虑之处,若换成别人,卫亚莲也会照着沈军师的提议而为,可对于南青慈…不仅是那名太子妃与自己一见如故,卫亚莲也觉得初次见面时便有某种东西将她引导向她,轻杳如烟,道不明抓不住,却在两人视线交会时,拼凑成最为完整的图形。
她或许不想知道那张图的真貌,但她无法视若无睹。
「亚莲若真是我妹妹便好…」
一进南府,南青慈便热络地拉着卫亚莲逛遍府邸,她们先去南青慈出阁前的香闺,再到一间因所有摆设都过于崭新而略显冰冷的房内。墙上有一副亭亭玉立的少女画像,站在南府院里特别栽种的碧桃树下,衣袂飘飘,秀发丝丝透光,繁茂枝叶掩盖了少女的面容,构图虽风雅端丽,却又因不可视的容貌而疏远陌生。
耳边听到南青慈的低语:「我多想快些将碧严的脸绘上呢。」
手指触摸画中少女的轮廓,卫亚莲微笑以应:“青慈姊姊早已绘上了。碧桃妖艳,将严冬装饰地一如初春,妳的心意让画中人有了最真实的面容,以及无法剥夺的温度。”
如此柔情万千的安慰,让南青慈的眼角泛泪,轻叹:「因为娘的死,爹觉得愧疚,直到去世前也未曾提过南家二小姐之事,更别说是派人找寻了。想他一个大男人,连自己的骨肉也不敢搜寻,着实可怜。碧严的这间房,我也是在见了亚莲后才辟的。」
“见了我?”
「嗯。」南青慈居然露出纯真如赤儿的笑颜。「因为见了妳,便觉得我总有一天也会与碧严相逢。」
多么光洁无垢的神情,完全联想不出此人是传言里权力日盛的太子妃。卫亚莲动容地紧握她的手,抿着下唇,为她一起向上苍祈祷,愿南家的二小姐平安无事地回来,认祖归宗。
虽是同样的年纪和同样的瘖哑少女,但有别于自己十一岁时便被卖往边塞的命运,当她辗转流离于各种名为父母实则是人口贩子的商旅之中时,这名叫南碧严的女子却有着多年等待她、纵使未曾见面也甚是关爱她的家人。若我是这个人的妹妹,卫亚莲心想,我一定会紧紧抱住她。
「唉,不好,居然把气氛弄得这么僵。」南青慈慨然而笑,深吸一口气后,又饶是喜悦地拉着卫亚莲走往大厅。「我们到厅内坐下聊聊吧,叫韩管家记得把贡品的糕点送上。」
她听南青慈提过韩管家许多次。三年前南府的一家之主过世,留下孤苦无依的女儿在这间偌大的府邸里生活,虽存有些家产以及皇帝基于关爱而额外给的赏赐,但对于一名十五、六岁的女孩来说,这样的处境还是十分严酷。幸好,韩管家出现了,与南青慈一同扛起南府的大小事,成为不可或缺的支柱。
说是管家,让人以为会是名精明的中年男子,但实际上是个女人的样子…卫亚莲想着这个讯息,坐在厅中,掀起茶盖轻吹热气,一边看着韩管家恭敬地低头弯腰、与南青慈交换府邸几件重要大事。最后,满意于韩管家一如既往,把所有事件处理得完美无缺,南青慈笑道:「好了,好了,今天不提这些无聊的事。韩管家啊,快来见见这位淮安王府的二小姐。」
「是,大小姐。」韩管家的嗓音比一般女性低沉,透着闇魅阴柔,这道声音令卫亚莲颈后的寒毛竖立,从刚才听到韩管家的声音便觉坐如针毡。
那道声音在记忆之湖中投下巨石,卫亚莲用力摇头,告诉自己铁定是多心了。当韩管家抬头看来时,她手中的茶杯倏地掉落,热茶泼洒了美丽高雅的裙摆,杯底铿锵击地时碎裂片片。
「亚莲!」南青慈惊呼,抬起卫亚莲的手,急忙拍着她的湿濡裙摆。「有没有烫着?」
卫亚莲脸色发白地紧盯韩管家,注意到那双冷彻锐利的眸子闪过惊愕,却又瞬间恢复平静──「喀…」无能言语的声带硬是挤出破碎音节,听来实在过于可怜且甚为难堪,但是不这么做的话,心口那股震怒一定会吞噬自己。
「大小姐,让我带这位客人到客房换上新衣服。」韩管家淡淡地说着,她从来就有这种不受环境影响的能力。「方才皇宫派陈公公来找大小姐,定是有要事,大小姐还是先去看看吧。」
「可是,亚莲她──」
卫亚莲轻轻按住南青慈的手腕,扬起一抹淡笑,脸与双唇仍稍嫌苍白。“我没事,青慈姊姊别担心。”
看到卫亚莲比出“青慈姊姊”的手语时,韩管家竟面露嫌恶,那张不输给任何女子的美艳容貌冷若寒冬。
「好吧…韩管家,麻烦妳了。」
「是,大小姐。」又是深深的弯腰,她真是一个具备完善礼仪的下人。
随着韩管家走出大厅,廊上,两人皆沉默无语。韩管家进到一间客房后,卫亚莲仍旧站在门外,她转头冷笑,语带嘲弄:「怎么,还怕我会再把妳卖了不成?」
握紧拳头,贝齿蹂躏樱唇,卫亚莲总是宽容的双眼此时射出近乎诅咒的憎恶。
「我看妳也不用怕,上次把妳卖到边塞,妳却成了王府二小姐回来;这次再把妳卖了,也许妳就成了公主回来呢。」韩管家自柜子里拿出一套女装放在桌上。「换上吧,还是要我伺候妳呢,“郡主”?」
虽尚未册封,但名义上身为卫子明义女的卫亚莲,只要说个一声,皇帝自然会赐予应得的爵位,再加上皇帝对沈君雁恩宠有加,也绝不会亏待沈军师的未婚妻。
卫亚莲再也忍不住怒意,冲上前赏了她一巴掌。韩管家瞇起眼睛,不躲不闪,硬是接下那火辣的攻击。
「这样就扯平了吧?」她彷佛除了冷笑以外已经没别的表情了,事实上,卫亚莲过去的十一个年头,也从未见她──韩鹤野──对待自己尚有冷笑以外的表情。「当真是祸害遗千年,妳和妳那个不要脸的母亲,不管怎样也弄不死妳们两个呢。」
依然是这样的狠言恶语。十一年来,卫亚莲就是听着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而成长。她抚着额头,突然感到晕眩,震惊、怒火和近几晚的无眠之夜狂暴地侵蚀体力与理智,视线瞬间的水雾花白,令她忆起那段极力想遗忘的日子…不,她必须远离那种记忆,她必须离开这个人的视线。
没有跟南青慈道别,卫亚莲狼狈地跑出南府,落荒而逃。
她从小便知道养育自己的那个男人不是父亲,所以男人的女儿也不会是自己的姊姊。韩鹤野之父先是对卫亚莲极为冷漠,日子渐逝,他变得时常惭愧地看着她,当他说要教导卫亚莲读书与手语时,韩鹤野轻啐了句:“半调子的忠心,难成气候。”
韩鹤野比卫亚莲大了六岁,那个男人去世后,年仅十一岁的小女孩已知道自己将要任由那名无情的女子宰割。只是,当韩鹤野竟真的狠心把她卖到边塞商旅手中时,卫亚莲仍不由得感到一股被家人抛弃的心痛。不管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待自己,韩家父女都是当时小小哑女所知道的、世上唯一的家人。
以韩家父女过去对某位不知名主子的忠诚,韩鹤野断不可能侍奉别人,今日会在南府遇上她,已经说明了许多无能忽视的真实。当年被老仆人抱走的女婴南碧严、为南青慈鞠躬尽瘁的韩鹤野……街上某处墙角,卫亚莲靠着墙,双手摀住嘴巴,颤抖地蹲了下来。
将军…将军…将军…。卫亚莲不能哭出声,泪水却因恐惧而不断滴落,心里一直念着“将军,快来。将军,好想见您,将军”。
「亚莲──?」蓦然,熟悉地不可能认错的声音响起,前头随之伫立一道阴影,笼罩她、包围她,这是过去多年来,总是保护着她的温暖力量。
卫亚莲抬起头,见到卫一色那张由疑惑转为惊讶,再到担忧无比的神情。
「亚莲?妳、妳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儿哭?」卫一色蹲下身,修长双臂紧拥着她的义妹。卫亚莲是标准的娉婷佳人,柔情似水,但她实则非常坚强,除了在治疗伤员后有感于对方的疼痛而泛出泪光以外,卫一色从未见她因自己的处境而哭。
刚才,卫一色好不容易拖着沈君雁出门,想要一起逛逛街、买些小礼物送给王府的大家。沈君雁低低念着逛街是女人的兴趣,卫一色则说我们两个不都是女人吗,沈君雁又回要逛街也不是跟妳啊,卫一色便道亚莲出门去了,妳不跟我还能跟谁?
这对有着少女心的威武将军和嫌麻烦的俊美军师,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走到街上,可逛没多久,沈君雁忽然紧紧皱起眉头,粗鲁地将正站在画摊前的卫一色拉过来,还没问怎么回事,顺着沈君雁的视线,便能隐约看到来来去去的人潮后、那被隐蔽在街边墙角的纤细身影。
「亚莲…别哭,别哭…」卫一色抱着她,温柔地拍拍她抽续轻颤的背,卫亚莲的泪水不仅把她的肩头哭湿一片,连心里都被她哭得疼死了。到底是哪个不要命的混帐,竟敢欺负她的妹妹!?「亚莲…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别怕…」
卫亚莲当然知道不用害怕、已经不会有事了,因为卫一色在这里,因为她在卫一色的怀里,所以不管是回忆也好、是走出回忆的韩鹤野也罢,都不能再造成任何伤害了──将军在这儿,在她最恐惧的时候,总是出现在她的身边,世上第一个待她好、从未欺骗过她的人,就在这儿。
的
将军,将军,您可知我是多么感激您?您可知我宁愿死也绝不想离开您?
卫亚莲紧拥着卫一色,感谢自己无能发音的残疾,让她不会在此刻说出令将军困扰的话,让她能在这个怀抱里更久、更长一些。
不远处,沈君雁安安静静地望着。
一直以来她便是卫亚莲首度遇到的人,她却每一次都与她擦肩而过。
多年前那夜的军营,多年后今日的京师,卫亚莲在最后相同地走到卫一色怀里。
难道不可能有所改变?
自卫一色的肩膀抬起头,卫亚莲泪眼迷蒙,清楚地见到站在前方、宽和沉着地凝视自己的人。
──君雁也在这儿。
卫亚莲闭起眼睛,内心真是觉得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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