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主也时时在长慕面前提及王爷。这一年多她也是真心诚意盼王爷早日当个闲散王爷,她心头所爱除了徐家,就是王爷与南临,她也曾言道,若然一日能出得京师,留在边关,必要守住南临,给王爷一片自由天地。”
萧元夏双手遽颤,良久,他勉为其难笑道:“好个高招,徐长慕,你这学士的口舌真厉害,居然想动之以情?当年我那一箭下去,她只怕恨我都不及了,还会为我守住南临?”
“长慕实言实语。当年长慕也伤过小公主,但她仍是心无介怀,处处为长慕设想,何况王爷只是错箭?王爷当知她良善个性,有人待她一分好,她惦记百分:有人待她一分恶,只要回头与她重修旧好,她便忘却恶事。她真不介怀王爷所为,否则当日绝不会为王爷大婚开道。”
王妃见夏王非但沉默不语,双手还微颤着,她心里恨不得能入宫找陛下……这徐长慕存心以巧言动摇夏王,王爷怎会不知?
“徐烈风她……是非死不可,今日你怨本王,改日你就知本王为护南临用心良苦。你告诉我,西玄阴兵于你,至今无解么?”
“长慕尚未找到破解之法。”徐长慕垂着眼。
罗秋萝轻声搭腔:“王爷,南临国运昌隆,小小西玄阴兵怎能毁南临大好江山?徐将军他们是劣民,比不得真正的胥人,这才落得尽亡。方家是真正的南临名将世家之后,名声虽略逊胥人,但方三郎已接帅印,定可将西玄打退。”
萧元夏淡淡看她一眼,她立刻噤声。
他又朝徐长慕说道:
“本王看过你近年呈给先皇的边关建言,你兵事眼光极好,难怪能成为一方学士,我都转给陛下,请她务必广纳建言。真可惜,你要不是劣民之身,今日本王就可重用你。这样吧,这阵子,你将未完的《长慕兵策》下册全写完,可不受阻碍离京。本王会让陛下下一道圣旨,杜绝百姓再谣传你们是劣民,保全徐将军最后的好名声。”
徐长慕终于抬头看他一眼,平静道:
“敢问王爷,徐家烈风曾与你提过《长慕兵策》下册并非结束么?”
萧元夏一怔。“没有。”
“那就是王爷看出来了?”他轻轻一笑,神色清傲:“《长慕兵策》下册留在宫里六、七年,原来,只有夏王认真看了;原来,只有夏王看出下册并未结束。”
萧元夏撇过眼半天,才又调回目光继续说道:
“徐将军就照徐姓厚葬,胥人会有的,你父兄一律会有,这点本王可以作主。”一顿,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这面比美玉更胜三分的年轻男子,忽然涌出些许妒恨。他道:“徐烈风罪名意图毒害先皇,陛下坚持凌迟碎剐。本王跟你做个交易吧,徐五长慕,这世上冒充徐姓的劣民只剩你一人,为防将来你的子息被人误认为真正胥人一族,如果你甘愿受阉割……王妃愿积德,以她肚里的孩子来换徐烈风不受凌迟之苦,让她好走些,也方便你去收尸。”
王妃闻言,瞪着他。
徐长慕静默了一会儿,而后嘴角渐渐挑起,最后纵情放声大笑,教人难以调开视线。他笑声渐停,举动容止独秀,甚是优雅地撩过衣摆跪地。
他一字一语满溢欢喜笑意,眸里碎光无比明亮,将他眼底的感情毫不保留地泄露出来。
“谢王爷愿将徐家烈风还给徐五。徐烈风是徐家第六女,阿奴是徐家的,是徐五长慕的,与他姓再无关系。生前死后,她只姓徐,她只属于徐家,她只属于南临徐五、学士解非的。”
“阿奴。”巨大的双臂难得把她抱了起来。大哥看着父亲的背影,冷淡说道:“谁都可以忘记,就你不行。你仔细看着爹的背影,此番他是去边关打战。”他慢慢转头凝视着她。“我们,绝不会,愧对徐姓。”
“阿奴也不会!”她跳下大哥的怀抱,追着几步,大声喊着:“父亲要保重!父亲等阿奴长大,保护父亲跟南临!”太远了,父亲根本没听见。她闷闷地走回来,看见大哥错愕的表情。
“……阿奴也不会……”她喃着,自梦里慢慢醒来。幼年,父亲、大哥、二哥、三哥去边关时,总会有一位兄长抱着她,对着她说同样的话——我们,绝不会,愧对徐姓。
原来,那不是自我的要求,而是用怨恨的语气跟她宣誓。
父亲他……原是姓什么呢?如果她跟他说,她不要姓徐,跟着他们姓,不知他们愿不愿意?
嘿……他们会愿意的。她觉得,这一年多她与父兄的感情有进展的,以往她十分在乎他们喜不喜欢她,惹是生非引他们注意,现在,她学会不要刻意在乎他们喜不喜欢,她喜欢他们就够了……她反而觉得好像有那么一点进展,至少,二哥在京师里,对她从三句变五句,果然有进步。
轻微的脚步声仿佛自极远的地方响起,一步接着一步,来到铁门前。
“怎么不点火把?”来人问着。
狱头立即燃起火把。
来人往牢里看去,只能看见黑漆漆的角落隐约有个人靠墙坐着。
“这……”
“余大人,罪犯徐烈风身怀武艺,迫不得已将她锁在墙角。”
“她试图脱逃?”
狱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徐烈风,你傻了呜?你以为外头没有重兵守着吗?逃出天牢就自由吗……你怎么不说话?”
“因为罪犯徐烈风不停地诅咒陛下,所以……”
他定定注视狱头,唇边勾勒出一抹笑。“你做得很好。不过,眼下公公是来宣读圣旨的,她得领旨,去拿开。”
狱头迟迟不敢有动作。
“你饿她几顿了?”
“……这些时日,小人不敢饿她,也不敢随意放她说话,只好差人强喂她,这才喂得几口。”
“这都多久了,连个大男人早撑不住了,她哪来的力气叫,去拿开。”
狱头只好胆战心惊地打开牢门,靠近那黑漆漆的墙角。
她仍是动也不动。
狱头摸索着,碰到她冰冷的脸颊,取出她嘴里的棉布。他低声道:
“六小姐,你不再喊叫,我们就不塞你嘴。这样,大家都好过。”
“……我叫了也没有用,不是么……”那声音低哑,失去往昔生气。
“正是。你能想开最好。”狱头总算松了口气。
余廷显笑道:“还活着啊,公公,宣旨吧。”
在旁跟随的太监摊开圣旨,道:“奉天承运……”
余延显Сhā嘴:
“不如简单点,她连跪着接旨都熬不住呢。”
“是是。徐烈风意图谋害先皇,大凤陛下本要赐凌迟之刑,但念在夏王妃已有身孕,及徐将军有过的汗马功劳,徐六得以不公开、不受痛苦的处决。请六小姐放心,此次刽子手乃南临第一刽子手,这是夏王恩准的,不会有任何痛苦。”
“……徐六领旨了……多谢大凤陛下……夏王的恩德……”她气若游丝道。
“公公,圣旨颁完了,但有些事没写在圣旨上,不知廷显是否能告知她?”
“请,请。”余廷显笑着看向那乌漆抹黑的墙角。“你也有今天啊……”
“人生悲喜不就如此……余大人恭喜你了……”
“当初你要是肯讨好大凤陛下,今时也不会落到这番下场了。”
“像狗一样讨好么?那便算了……你今年不过二十多,还有大好日子……这狗日子不短啊……”
“到现在你还懂得牙尖嘴利,可见这牢里生活还不足以使你体悟。徐烈风,你可知道小周国国主交出降书了?”他忽道。
“……你们都知道啦……先皇提过……”
“西玄阴兵攻小周,是想籍小周之道直攻南临,你知道么?”
“……知道啊……”
“为何你不早说?”
“……早就说了啊,我五哥早就一直在说了……先皇驾崩前才下旨加重边防……大凤公主又召回我爹……大人,不是没有人说……是没有人肯听啊……”
余延显脸色微微发白,垂目丰天,直到身边的公公喊着:“大人!”
他忽而轻笑一声。“你五哥回京了,你知道么?他直接求见夏王哪!”
她猛地张眼,铁链锵锵剧烈响动着。
“他怎会回京?他回京做什么……”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徐家没人了,他回京想力挽狂澜救你这个妹妹。”
“救我?”她喃着。“他要怎么救?他能怎么救?”这不是把他一块拖累了吗?她以为……虽然五哥对她似乎有那么点喜欢,但遇到这种生死交关的事,他会跟其他父兄一样,不会回来。
没关系,她在牢里这么告诉自己,并庆幸他们不会回来。为什么……他会回来?她……她是阿奴啊!她不是五哥其他兄弟,他是不是搞错了?
余延显面无表情地说着:
“你本是凌迟之刑,他以阉割杜绝徐家传承的可能,换你一刀不痛苦。徐烈风,你……即使拿徐家有过的功劳,也救不回你一命啊!”
“什么?什么!”锵乡锵乡的,她拼命爬向铁栅栏,但铁链长度有限,让她受阻在角落里。“他怎会允?萧元夏在想什么!徐家还有大哥、二哥、三哥他们……要传宗接代不止五哥……”
“都没了!”余延显咬牙切击,怒声道:“全都死在战场上了!他们违旨没回来,西玄阴兵过小周国,突击南临,徐家军死伤大半,徐家父子没留一个活口!”语毕,他用办击向铁栅,发出巨响。
“大人!”公公吃惊道。从未见过余家这个后起之秀发怒过!
徐烈风傻住了。现在又在唱哪一出了?怎么最近人人都爱唱戏,还唱得她一头雾水。
余延显恢复极快,他摸摸发疼的手背,笑道:“你放心,还有方家人呢,没了徐家,还有方家军,早该换人了啊,胥人一族算是灭绝了吧,他们辛苦太久,也该好好休息了。走吧,公公。”
“等……”她急切又虚弱地喊道:“……公公……公公,他没骗我么?我父兄都在沙场丢了性命吗?”
公公低头,哽咽道:“是。”
都……丢了性命,一个也回不来了……她是在作梦吧!她不要过去一年多的美梦了,不要五哥回南临的美梦了,拜托,让她回到那个一厢情愿的阿奴,这一次,她会踏踏实实过日,绝不再多做奢想。她就是徐家的替代品,徐家的小青蛙!他们是尊贵的胥人,所以……所以……拜托!让他们活着!
余延显平淡地补充一句:
“听说,徐将军一些的老部属想救下他的女儿,正想跟徐长慕连系,眼下京师戒备得紧呢。”
“……不……不要……”
“不要?你不想活下去吗?”他轻声问着。
“不……我是自作自受,都是我的错……余延显……”锵锵声不绝,她一直试着爬向铁栅门,她极力对铁门求着:
“余大人……求你告诉他们……别去找徐长慕……我……我不是徐六……”
“不是徐六?”
“对,对,我不是徐六……我只是徐将军同情收养的孩子……我是劣民出身……不值得救的……请他们别去找徐长慕……大人,求你……”
余延显诧异。
公公连忙低语:“大人该走了。这话……不该听的还是别碰的好。”
他回神,又看了铁门最后一眼,应了一声。“走了。”
“余大人……余大人……求求你……请你传出去……我不姓徐……不要去找我五哥,他无辜的……余大人……余大人……别找他……”
苦苦的哀求一直在他身后。
他步出天牢后,神色不动道:“关吧。”
狱头眼眶泛红,颤抖锁上天牢大门的刹那,里头发出一声凄厉大叫——“啊——啊啊啊——”直冲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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