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马鸣风萧萧 > 二十四

二十四

他气提丹田,运施着轻功提纵之法,饶是如此,仍然不免十分吃力,因为那些尖锐的岩石实在太锋利了,由于彼此间隔的距离远近不一,着力自然不同,略一疏忽即有滑倒之虑,而且这种长时间的提气运行,实在是一件很苦的事情。

前行了约有十丈左右,寇英杰已不禁惊出了一身虚汗,耳边是浪潮的声音,星光交织下的白­色­浪花,浪淘着眼前的岸礁,看上去,更似有说不出的­阴­森肃杀感觉。而前面的那人,更不知是何来何去,给人以梦幻、迷惘无穷的神秘感觉。

寇英杰先以为对方速度既是不快,定必很快就可以追上,哪里知道并非如此。前行了不足十丈的距离,寇英杰已拉后了许多。

那人在在的显现着他的有异常人之处,并非是有意的显露,在他来说,也许只是最自然不过的举动,也就在这些最自然不过的平凡动作里,才能显现出他的超人一等。

寇英杰注意到他行走时的泰然,有如静静的河水溪流,外表似乎看不出他前进的速度,而内里却奔腾着疾流激进之势,这等身法,显然又是高明之至了。

双方的距离,渐渐的拉远,寇英杰叹息了一声,停住了身子,他不得不知趣的打消了跟踪对方的念头。

前面的那个人忽然也停了下来。这时候,他原是迈开大步的势子,就在右足跨出,左足尚还没有跟上,整个身子悬在空中的一刻,他停了下来。

两个人互相对看着。那人炯炯的一双眸子里,并不曾显现出丝毫的忿怒或是不悦,一双冷锐的瞳子,也同寇英杰一般的含蓄着无穷的费解,抬起左手,在空中勾了一下,作出一个来的姿态,他便又继续前行。寇英杰立时心中大喜,毫不迟疑的继续跟上去。

这一些峥嵘的乱石,绵延下去足有数里之遥,那人固是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寇英杰却是太苦了。

前面的那个人并不因为寇英杰跟不上而放慢脚步,仍然是保持着一定的速度。渐渐的,彼此的距离越拉越远。等到寇英杰以十分的小心,感觉到实在不能再走了,恰恰已到了礁岸尽头。那人手上提着鱼,正自伫候着。

寇英杰鼓起余勇,自礁石上跃向沙滩,等他站定之后,才发觉到全身上下冷汗淋漓,他足下原踏着一双芒鞋,这时才发觉到鞋底已经贯穿了两个大洞,反之那人的一双赤足,却象没事一般。

两人对面注视之下,寇英杰喘吁着抱拳道了一声:“幸会。”

下面的话还不曾说出,那人已倏地腾身而起,却向身侧的悬崖上落去。

寇英杰几乎愕住了!

既然已经来了,岂有中途折回之理?何况对方愈是这样,愈加引起了他的好奇心意,势必要跟随他到底,探出一个究竟才是。思念一瞬之间,眼看着那人起落的身躯,已拔上山峦,一如他方才踏礁过流的姿态,丝毫也看不出他吃力的样子,只不过身躯微微向前倾斜着,百十丈高的斜坡,转瞬之间已到了顶端。寇英杰略为歇息了一下,第二次提气腾身,也把身子纵上山峦,百十丈高下的峭壁,总算也过去了。

等到他攀到顶端上时,才发觉到那人仍在候着他。那人的表情略有改变,那张看上去很严肃的脸上,意外的现出了一丝笑容。

耳边上响起了淙淙的流水声音,几股山泉,象是衍地而行的龙蛇,在乱石之间起伏窜行着,山风由松柏树丛里响起,借着天上的月星,这一切酝酿得那么有趣。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那个人却又转身走了。

顺着眼前的谷道,他一直走下去,依然不顾身后的寇英杰,如此前行了数里之遥,就看见一座Сhā天直起的高峰,寇英杰心里方自怔了一下,只怕对方又要向峰上行去。

还好,那个人在前面忽然停了下来。

当前有一片高山上汇集下来的流水所形成的小小湖泊,那湖泊的尽头,就在山壁上,开有一座石洞。那汉子身子轻轻纵起,如同方才在河面上滑行的模样一般,身躯弓缩之间,已滑出十丈以外,正好来到那石|­茓­之前,双臂轻振,不着丝毫痕迹,已跃身在石洞当前站定。

寇英杰强提着真气,鼓起最后余力,以八步凌波的轻功绝技,向着水面上纵起,湖面上飘浮着许多­干­枯的枝叶,他就借着这些枝叶供为踏脚之用。

那人注视着他。

寇英杰身子扑向洞前时,双膝以下,已完全水湿,他实在一点力量也没有,连说话的力量也没有了,只管扶着石壁,牛也似的喘着。

那人看了他一眼,也不说话,把手中的鲤鱼,取下一尾来,余下的三条则随手抛入湖水之内。他拿着那条鱼,向着洞内步入。

寇英杰喘息了半天,才算松过一口气来。

只见洞内忽然现出了一点灯光,站在门口,可把石洞内看得一清二楚。

那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居处,地上铺着一块大大的熊皮,有一个象是自己编成的草垫,那人背向着寇英杰在一边工作,寇英杰才得以从容的打量着洞|­茓­里的一切。

灯光是由一个白玉碗内散发出来的,可能燃烧的是松子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在耸耸欲熄的灯光里,这洞内的一切,可以看得极为清晰。

有两样东西,吸引住寇英杰的注意力——一口长剑,一件衣裳。

一口修长古雅式样的长剑,一件金银线参合编织而成的战袍,这两样东西,都高高的悬在洞壁上。

只一眼,即可看出主人对这两样东西极其偏爱。

尤其是那件象是战袍的长衣,特别是用衣架支衬着内部,生怕它弄皱了,高高的悬在壁上,乍然一见之下,几乎象是一个人被钉在墙上一般。由这件衣服的式样长短看起来,几乎可以断定必然就是眼前这个汉子所穿的衣着。

那汉子已经燃着了火,鱼已经下锅了。遂见他转过身子来,指了一下洞内的一张石鼓,意似在让寇英杰坐下。

寇英杰抱拳称了声谢谢,便坐下身来。

那汉子盘着双脚,方在草垫上坐下,却又站起来,只见他自壁角石架上拿起了一样酒器,走向暗处,那里立置着一尊石鼎,鼎盖是一方看来甚重的石板,那汉子推开了石板,探手舀起了一杯酒来,顿时,整个石洞里洋溢起一阵芬芳的酒香。

寇英杰方自疑惑着对方是否以此待客,那汉子已持酒来到了他面前,把满满的一盏酒送到了他脸前。

寇英杰欠身道:“不敢当!”双手把酒盏接过来。那酒器方一接到手里,顿时使得他暗吃一惊。

原因是那只用以载酒的杯盏,绝非是寻常之物,由它的重量与光泽上判来,寇英杰几乎马上可以认定出那是一盏纯金的杯盏。金杯上还镶配着大如猫眼的几颗宝石,更非常见。寇英杰心内希罕,外表却不曾现出,当时道了声谢,随即饮了一口。

酒质呈碧,饮在嘴里味醇而芬,微有甜的感觉,只是­性­子颇烈,也不知是什么事物所酿造成的。放下了酒杯,寇英杰十分礼貌的抱了一下拳,说道:“未曾请教过兄台贵姓——大名。”

那人手上拿起一截长枝,聆听之下,信手在地上写了一个朱字。

寇英杰抱拳道:“原来是朱兄。失敬,失敬!”

那人随即用脚把地上那个朱字践踏­干­净。

寇英杰这时灯下近看这个姓朱的,越觉其面相魁梧,眉目间英气逼人。他的年岁,很可能已经不轻了,因为在那些黑发的最前梢处,稀稀的可以看出一些灰白的颜­色­,其他大部分的颜­色­,还是如同漆染过一般的黑。

这个人方面大耳,脸­色­赤红,前额处,有一道很深的纹路,显示出他的前半生,必然有很深切的人生阅历。

那人手持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贵姓?

寇英杰心中一惊,暗忖道:“啊!莫非这个人是个哑巴,怎地口不言语?”一惊之后,他随即抱拳道:“在下姓寇,寇英杰。”

那人仍在注视着他,似乎猜测着是哪三个字。

寇英杰由他手里接过树枝,在地上写下了寇英杰三个字。

那人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了。

寇英杰打量着他道:“朱兄,你怎地单身落身于此?这里尚有亲人么?”

那汉子摇了下头,脸上十分平静的样子。

寇英杰心里实在是说不出的纳闷,他原有很多话想刺问对方,只是在这种情形下,势将不能畅所欲言。

姓朱的那人,由他手里接过树枝来,振腕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他力透枝梢,石质地面上立刻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寇英杰细看下,那字迹写的是:“此处人迹罕至,除我以外,别无居民,看你情形,莫非要图在此久居不成?”

见那人不语,寇英杰忍不住抱拳道:“朱兄莫非不方便谈吐么?”

姓朱的汉子聆听之下,凝了一下神,未曾作答,寇英杰心里方自后悔有此一问,突见对方蓦地向着自己张开了一张大嘴。

寇英杰一眼之下,禁不住大吃一惊!原来那张嘴里少了一根舌头。

舌头是有的,只是齐中折断。断处如同刀割,切口处­干­净利落,丝毫不见牵挂。

这一惊,使得寇英杰半天说不出话来。

姓朱的脸上似乎罩起了一片­阴­霾,可是那只是极为短暂的刹那,转瞬间他脸上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只见他略一迟顿,随即振腕,运动树枝,在地上写下几个字:“花如解语偏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脸上浮现着一种悠然出世的神态。他的脚,用力的把地上的字又涂抹­干­净。

舌头是生在人口之内,怎么会无故折断?这么一想下去,寇英杰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反观那个姓朱的伟丈夫,并不曾现出一点不自在,似乎这个创痛,对他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也许对于这件事,他早已淡忘了,也许他并没有忘记,如果是属于后者的话,可就显现出这个人大异常人的胸襟与抱负了。

寇英杰脸上现出了深挚的同情,也有说不出的遗憾,因为这么一来,他与他之间,无形中已划出了一道鸿沟。语言的障碍,自然是人与人之间感情进展的最大隔阂。

姓朱的仍然瞠目盯视着他,寇英杰忽然想到了还没有答复他的问题。

“哦,”他说,“是的,我想在这里住上一段时候。”

姓朱的又写:“为什么?”

“因为……”寇英杰冷吟了一下。

对方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象是两把锋利的剑锋,寇英杰忽然体会到此人直率得可爱,这原本是一项隐秘,不便对外人宣布的,可是他却感觉到没有隐瞒此人的必要。

顿了一下,他遂道:“我是来练功夫的!”

姓朱的点了一下头,振动手中树枝又写:“与鱼跃有关?”

寇英杰顿时一惊,不便说谎,于是点了点头。

那人脸上立时带出了一片笑容,象是很欣慰样子。他手中的树枝继续在地上写着:“我欣见武林中终于有人体会到自然野生物与上乘武功身法的不可化解,你必定会有杰出成就的!”他眸子里流露出深深的钦佩与嘉许,忽然转过身来,向寇英杰招了一下手。寇英杰站起来,跟过去。

姓朱的一直走到铁釜跟前,揭开盖子来,一股鱼香上扑鼻梁,原来先时煮的鱼熟了。除了鱼以外,釜中还混着有一些野芋、首乌之类的野生植物。

寇英杰只闻到了味道,已禁不住馋涎欲滴。朱姓汉子为他满满盛了一瓦钵,自己也盛了一钵,抽出了一双筷子递到寇英杰手里。

寇英杰接过来,才发觉到那双筷子,敢情大非俗物,是一双嵌金包银的标准牙筷。由这双筷子又想到了那件酒器,这两样东西,都显然不是寻常之物,毫无疑问的,必系出自豪门巨户。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扭过头来,看了一眼高悬在石壁上的那件银底缕金的战袍。

“莫非这一切,与眼前这个人有着什么关联不成?”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却见姓朱的已把钵内的食物吃了个­干­净,寇英杰以为他还会再添一碗,他却是不再吃了。倒是寇英杰饥肠辘辘,吃了一钵还嫌不够,那人却向他摆了一下手,示意他不要再多吃。

寇英杰放下碗筷,姓朱的汉子接过来到门前去冲洗。乘着这个机会,寇英杰打量了一下这间石室,发觉到这间洞室浑然天成,洞室内侧上方位置却有一扇关闭着的小小木门,也不知通向何处,好象有一股隐隐的鼓鸣之声击迫着,似乎那扇木门随时都象要被冲开来。寇英杰心中虽然好奇,到底自己来此是客,又与对方初次见面,自不便太过随便。

姓朱的汉子又由外面转回来,看见他仰视着那扇小木门,不禁微微一笑,露出洁白又整齐的一嘴牙齿。遂见他走向那扇门下,抬起手打开了横Сhā在石内的一根铁门栓,顿时就有一股充沛无极的巨大力道,雷霆万钧似的向外冲出。

巨大的风力,直贯向地面,形成了一个螺丝旋般的风圈,站立在门下的那个姓朱的,正是首当其冲,在这股巨大的风力冲击之下,只见他满头长发,倏地蓬散开来,全身上下顿时笼罩于疾劲的风力之内。

寇英杰站立之处,距离着那处风口,少说有两丈以外,而且风|­茓­侧下方,尚有一方凸出的石壁正面挡着风力冲击,饶是如此,寇英杰却仍然体会出风力的惊人。象是万根钢针一齐刺扎向身体上的那般痛苦,空气里旋荡起的气流,更含着无比的巨大力道,迫使着寇英杰的身子一连向后退出了好几步。

这又是他生平从来未曾体会过的经验,在这种无形压力的暴风圈内,寇英杰身子不停的打着转儿,简直不知何处可以落足。

在一阵激烈的转动激荡之后,忽然他发觉到右侧方深入的一块地方,也就是石室的正面,却似风力未能波及之处,随即纵身向那块地方落去。

果然如此,这块地方丝毫没有风力的侵袭,他发觉到那袭缕金的战袍,甚至于连衣角都不曾扬动一下,主人选择此处悬衣,似乎正是这般用心。

寇英杰身子站定之后,耳闻目睹,兀自由不住有些心惊­肉­跳,渐渐的他才能定下心来,注意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他以无比惊吓的心情目睹那个姓朱的奇人。

那人直直的站立在风口垂直下方,他所当受的风力,寇英杰不难想到。

只须注意他立脚附近,石屑纷起跳溅的情形,即可以想到风势冲击力何等惊人。

寇英杰虽不是身受之人,可是他却可以断定常人在这般疾劲的风力撞击之下,是无论如何难以生存的。而眼前这个人……

想到这里,寇英杰内心禁不住起了一阵战栗。姓朱的奇人,似乎正在从事一种风浴。

这种情形,在他来说,很可能已成为了一种日常惯行的习惯,是以在他脸上,几乎看不出丝毫的痛苦表情。

整个石洞里,充斥着一股雷鸣声音,石洞里到处溅飞着石屑。那个人的身上,在当受着这股风力冲击之下,先是起了一片白­色­,由颧面、双肩、上胸、下腹而至双脚、足踝,整个的皮肤,都笼罩着一片奇白,看上去简直就象是变了另一个人样的。

然而,紧接着他身上的白­色­消褪了,又变成了赤红,最后赤红­色­又渐渐消褪,而变成了他身上原有的那种古铜­色­泽,这时,他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完成了整个风浴的过程。

只见他倏地翻起双手,托住了那扇厚有半尺的檀木门,两只手力运之下,象是一堵山那般的沉重,慢慢的才将那扇木门关好,Сhā上铁栓。

寇英杰看得触目惊心,他虽非是身受之人,绝难体会身受时之诸般痛楚,然而他却可以断定,自己万万无此能耐,能够当受得住那股凌厉猛锐的透体罡风。反之,能够当受得住这股罡风加体之人,一定是无所不能了,最起码也必然练成了武者的至高境界,即所谓的金刚不坏之躯。

对于寇英杰来说,这是一个崭新的观念,他以前没有见过,没有听过,然而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亲目所睹,亲耳所闻,不容他不信。

就在这时,他为自己内心许下了一层更高的愿望,并且下定决心要达到这个境界。

姓朱的这个人,无疑激起了他的向上决心,所给他的启发,在某一方面来说,甚至超过他的恩师郭白云。事实上这个朱姓人那身超越凡俗的武功,犹驾临郭恩师及那些他所认识的仕何人之上,这一点似乎毫无疑问。

他脑子里充满了对此人的离奇幻想,包括他的身世,从何处而来,往何处去,住在这里又是为什么。这一切的一切,似乎关系着一件极大的隐秘,而这隐秘却又不象是属于传统武林之间的事情。眼前的这个人,也不象是属于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的。

寇英杰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姓朱的坐在石案边,回过头来向着寇英杰招了一下手,寇英杰走过来。

二人默默相对着,寇英杰忍不住问道:“朱兄,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姓朱的仰头思索了一下,跟着伸出了两根手指。

“两年?”

那人摇摇头。

寇英杰呆了一下道:“那么是两个月?”

那人又摇了一下头。

寇英杰顿时一呆,不禁问道:“莫非是二十年了?”

那人才点了一下头。

“啊!”寇英杰打量着他道:“这么说,朱兄,你今年贵庚多少?”

那人脸上作了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石桌上陈设着文房四宝,砚中墨汁未­干­,拔出笔来,他在一张黄纸上写下:“六十八”。

寇英杰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他简直是难以置信,眼前这个黑发魁昂,看似三旬左右的汉子,居然已是六十八岁的人,太荒唐、太不理解了。

姓朱的微微一哂,似乎已看出了寇英杰心中所想,随即振笔飞书,在黄纸上写下了:

“雅居不沾俗,故而貌不老!”

寇英杰肃立而起,恭敬的抱拳道:“这么说,在下当以前辈视之了。朱前辈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那人拉住他摇了一下手,示意不可,寇英杰愕了一下坐下来。

姓朱的写下道:“我最厌恶世俗客套,你我兄弟相称,应无不可!”

寇英杰还想谦让,却发觉到对方眸子里闪烁着一片真挚,又似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不容你不照着他的意愿行事,他情不自禁的点了一下头。

那人顿时面飞遄兴,写下道:“此处地交两山回脉,深入山谷,常人罕至,山中多猛兽,人不能近!”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表示知道。

那人又书写道:“我名朱空翼,乃成祖第七子——世封宁王即是。”

寇英杰大吃一惊,倏地站起,朱空翼用力的把他按了下来,摇了一下手,纸上落笔写道:“富贵功名如云烟,眼前已是散淡人,复以仇恨加身,忍辱负重至今,千万切记不为外人道及!”

在“不为外人道及”字行边,特意的加了一行圈点。

寇英杰点头表示知道。

这位贵为皇亲的奇人,继续在纸上落笔书写道:“几十年来,我七迁居处,却未曾离开积石山,自幼即习武,四十而后,始入门径,得窥堂奥于自觉!”

寇英杰道:“在下钦佩之至,阁下身手旷古绝今,为当今第一奇人,可称不愧!”

朱空翼微微一笑,落笔道:“习上乘武功,贵在自觉,许多招法皆可自创,不必拘泥于故人成见,然先人之经验,不可不重视,观你功力,正在第二阶段,宜善自把握,否则虽入门而未必得窥堂奥,至老不过白忙一场!”

寇英杰禁不住心中吃了一惊,道:“前辈所说的第二阶段是什么意思?”

朱空翼点点头,书写道:“这是我个人对于习武境界的一个区分,整个过程可分为四个阶段!”

寇英杰抱拳道:“在下愿闻其详,不知道前辈可愿赐告,以开愚顽!”

朱空翼落笔道:“习武并非人人可为,一般人所习之武,虽谓之武,其实不武,真正习武之人,天质,根骨,以及后天之力行,缺一不可……”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见其振腕如飞,所书之蝇头小字,虽是奇草无比,却不难辨认,笔力苍劲,俨然有大家之风范。

朱空翼笔下并未停止,继续书写着道:“如是,有了天质,根骨,得能入门,三年身体力行,尚须有名师指点,始能达成第一阶段;”

寇英杰点头会意,继续看下去,见他写道:“这第一阶段,旨在筑基,基成之后,可筑宏厦,第二阶段在于布图,乃是看作发展的架式,稍有偏差,即入歧途,从前有杨叔子一人,根骨质禀无一不佳,后天之劳力亦无人可及,只可惜着眼偏差,走火入魔,后虽穷三十年功力,得圆其功,终致一腿残废,岂不遗憾终生!”他继续书写下去:“所以这第二阶段至为重要,关系到你今后的成就,余以为,宁迟以退而观望,不可捷足以求速成,这一阶段如能搭成正确发展图架,未来发展不可限量,那第三个阶段,即是第二阶段的伸延,如达到即为天下一等强人。”

寇英杰道:“前辈说得极是,那第四阶段,又是如何一种成就?”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书道:“这第四阶段是武者最上乘,也是最难达到的境界,也就是余今日勉强所能达到的境界。”写到这里,他面颊上交织出一种悲戚,仰起头来,长长吁了一声。

一丝笑容代替了原有的悲戚,只有身历其境,在无数艰难困苦中,饱尝失败而最后获得成功的人,才能有这等深入的表情。

寇英杰内心立时就领受出来对方那种只能意会的心情,由衷的分享了他此时内心所能领略的快感。

“此一境界苟能登临,入世可为武术门一代宗师,出世亦不难为不死神仙,足可与天地共参造化,鱼游于水,鸟翼于空,乃是人生之真正至高境地也。”

寇英杰站起抱拳,说道:“前辈之言,使在下顿开茅塞,亦使在下更增加了向上奋发的决心。”

朱空翼运笔如飞道:“你我相见是属有缘,今后你每日此刻来这里,我当传授你心­性­之功,你休要小看了这门功力,对你今后武术之运用发展,有不可思议之裨益。”

寇英杰不胜惊喜,抱拳一拜道:“前辈如此嘉惠在下,真不知何以为报,前辈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朱空翼身躯未动,却由其躯体内透出一股无形的凌人气机。

这般气息,竟然把寇英杰的身子足足逼退了尺许以外。遂见他在纸上落笔道:“你我相见诚属缘分,我生平最恶俗套,我虽较你大上许多,却不愿以长者自居。你可以去了,记住明日此刻再来。”

寇英杰见他说得真诚,绝无半点虚假神­色­,心知这类奇人最忌讳客套,再要坚持执后辈之礼,只怕自讨无趣,当下只得抱拳告辞。

朱空翼放下笔,略向他点了一下头,即起身向室内蒲团走去。

寇英杰出得洞外,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兴奋。这番遇合实在是太离奇,离奇得不可思议。

循着来路,踏着月­色­,赶回到自己居处地方,天光已然接近子时。坐在沙地上,只觉得全身筋骨疼痛不堪,两只脚心,更是说不出的麻软,脚皮也磨破了。原来他来回踏足在石笋尖上跳跃行走,兴头上不觉疲累,此刻一空下来,才觉出疼痛,尤其是踏行在石尖上的那双脚心,更是有如火炙,全身上下,也就因为双足间兴起的热流,串连得遍体通热。

月­色­下,前望着那一波浩渺的河水,波面迎以月­色­,泛­射­出点点星光。他不得不打点起­精­神来,囚为鱼跃的时间,将要来临了。

他不愿意错过了这一日仅得两次观察鱼跃的机会,迎着即将透曙的天光,他把身上那卷鱼龙百变图小心展开。

当他着目于这卷图画上的一刻,内心禁不住大大的震动了一下,只见画中的百条金鲤,衬托在浩瀚金波里,一条条都具生态,看上去简直跃然纸上,仿佛较之以往的每一次都更具形象,更具生态,更要活泼得多。

最近这几次,每当他注视这卷图画的时候,他都会有这种感觉,尤其是眼前的这一瞬,他感觉到这百条金鲤那种生动的姿态,几乎要破卷而出,点点鳞光,近着星月,给人以触目惊心的迫目之感。他生平从未曾见过如此动人的图画,画此图的金龙老人,非但在武功上超越卓绝,甚至在绘图方面的造诣,也足可睥睨艺林,可开一代画匠之宗。

寇英杰打量着画上的百条金鲤,内心澎湃着一种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感觉,其实也不是第一次,只是这一次来得特别强烈。

他眼睛里看的好象已经不再是一卷图画,倒象是纵目在浩瀚的河面上,那百条金鲤也不似仅仅限于画面上所限止的那一式动作。

在他的感觉里,鱼、水百态,早已汇集一片,形成了一幅活跃真实的即景,鱼的强烈感觉,已否定了固定的画姿,而变成了活的景象。

寇英杰果是心存大智之人,这一瞬的灵­性­滋长,迫使他­精­神大振。他眼睛瞬也不瞬的打量着这张画面,在活蹦乱跳的新鲜意识里,逐一搜索着画上的金鲤。一百条鲤鱼,各尽姿态泼剌为能事,岂止是一百种姿态?一千种,一万种……这股鲜丽生动的画面,早已使他眼花缭乱,只是内心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感觉,仿佛他已经将要悟出了其中的菁髓。

蓦地,他内心起了一种震动,脑子里有如鸣雷般的响起了一声暴响,一时间,­精­神恍惚,血脉怒张,就在他眸子不得不离开这卷图画的一瞬间,他发觉那卷图画上现出了一道闪烁的白­色­银线,这道闪烁而出的银线,由其中一条鲤鱼开始,有系统的把这一百条金鲤串成了一条。

寇英杰只觉得心头震动益烈,简直无力把持得住,然而他内心激动兴奋的情绪,却是难以遏止。他感觉到,这百条金鲤的微妙诀窍,自己已将把握到了,那道显明的银线,正是贯串这百条金鲤的一个指示。那是意识里,一种智慧结晶的涌现,只有在心灵交智的一刹那,才会滋生出来,稍纵即逝。寇英杰强力自持着心情的兴奋与激动,正待顺着那道画面上所现出的银线指示有系统的看下去,然而,那一阵内心的震动,实在是太过于厉害了。

耳鼓里,再次响起了一声雷鸣,他身子情不自禁的向侧面歪倒了下去,图画上的那道银­色­线条终于消失了,灵­性­略纵即逝,再也不复现出。

寇英杰只觉得遍体瘫痪如绵,脑子里由千头万绪一下变成了空白一片,什么思维都没有了。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了方才那一纵即逝的灵机,那神秘的智灵,原可以指示他窥透鱼龙百变的诀窍,从而指示他下手研习的方略,

然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内在功力不够,竟然坐失良机。

睡在沙滩上,他身心异常的疲惫,只觉得有说不出的心灰意懒,一切的希望似乎都破灭了。慢慢的坐起来,他再向那卷图画上注视过去,已经不复再象刚才那般的生动了。不知道又要过多久的时间,才会有方才那般的智灵,而智灵再涌现时,势将遭遇到同样的抗阻力量,自己又何能躲过?寇英杰沮丧的把这卷鱼龙百变图重新缠在腿上,他似乎万念俱灰,懒洋洋的由沙地里站起来。

就在这一刹那,天忽然亮了,东边天际,忽然闪出了一道红线,也就在这一瞬间,第一尾鲤鱼,由水面上泼剌跃起,紧接着千百条鲤鱼同时跃起,一时间群鲤跃波,水面上汇集成一片光灿,金红银白的鳞甲,映着天­色­,反­射­出一江的异彩,那番景象实在美得出奇!

寇英杰的目光,不禁又被紧紧的吸住,注视下去。

自从与朱空翼邂逅交谈之后,他的观念也有所转变,从而认识到一切的武功真髓,俱都孕育在大自然里,世间第一等的功力,也无不取之于大自然,认识了这一点,从而也就可以联想出,那些所谓的武学大师,各派的开山鼻祖,他们所创设出来的武术招法,也都是对于大自然的某些动态心领神会的集结。

寇英杰心中不禁发出奇妙的一种想法——有一天如果他也能够创设出几种属于他自己独有的招式,那该多好?

水面上鱼跃至欢,几只水鸟蹁跹的翱翔在水面上,不时的平飞,俯冲,掠波,跃起……

柔和的动作,却暗含着强烈的冲激意识。

寇英杰在这些看似柔和其实激烈的动作里,忽然体会出不平凡的意义,那是一种永恒的继续,象征着生命的光热和突破。

忽然他对自己的一切,又充满了信心。

他心里暗想道:“总有一天,我会参悟出这卷图画里的奥秘,必然也会领略出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武功……”内心有了这番决定,他感觉到镇定多了。

他返回到石|­茓­,沉思细想了一刻,总觉得一颗心忐忑难安,这一切都由于朱空翼这个人来得太突然了。

这位贵为皇裔的亲王,竟然会沦失在荒芜的山野过着类似原始人一般的生活,的确是匪夷所思,非但难近情理,简直是荒唐怪诞!

朱空翼不可能说谎。这些,寇英杰只须要由他所用的几件器皿,以及那袭高悬在壁的战袍就可证实。再者,他的那种高贵风华与气质,即使不能说话者,也在在表露无遗。

寇英杰不但相信他贵为亲王,而且还断定他必然是一个杰出而有所作为的王爷。

至于这样的一个人,又如何会沦落到如此境遇?那可就令人深思不解了!

最使寇英杰为之谜结的是象朱空翼这样的一个人,谁能由他嘴里,把那根舌头割走?这其中必然包藏着一件大的隐秘,而这件隐秘更可能关系着皇族的黑暗恩怨,细想起来,简直是太可怕了!

朱空翼这个皇族贵裔,何以会退隐在此人迹罕至的荒山野地?

他是否在逃避着什么人?或是在忍受着什么……

总之,因为一切太微妙,太离奇,设非是其本人,外人,任何人也都难以猜透。

然而,象朱空翼此人那一身巧夺天地造化的杰出武功,在寇英杰想来,同样的是不可思议的奇妙,同样的是令人猜测不透。

睡梦里,他又听见了那阵鼓噪的鸟鸣声,有了前番的经验,他在耳朵方一听见这阵声音的开始,随即迅速的翻身坐起,目光所及,无数的鹭鸶鸟在洞|­茓­外低飞打转。

倒不曾象上次那么冒失的进来,寇英杰迅速的把外衣脱下来,提防着鸟群的侵袭,可是并不见有一只飞进来。

洞外艳阳高炽,烈日似火,阳光爆炙下的沙粒,一片金黄灿烂,其热度,不亚于釜底柴薪。然而,一件怪事发生了!就在那片爆热如炙的沙滩上,一个人正在奔驰跳跃着。

寇英杰只一眼就认出了是朱空翼。

鸟群就在他头顶上盘旋着,随着他窜上落下的身躯,时高又低,迤逦而过,挥洒又来。

朱空翼其人就象星丸跳跃般的,在那片黄沙地上起落着。

寇英杰心中一惊,正想奔出去,即见朱空翼身躯再起已经投身跃入河面上,遥向对峰,一路踏波而去,大片的鸟群一直追随着他,人鸟在极为短暂的时刻里,随即消失无踪。

寇英杰惊讶的追出去。岂知,他的双脚方自一踏上沙面,即被烫得跳了起来,勉强的跑出三数十步,即不得不转身又跑回来,尽管如此,犹自大大的感觉到消受不住,再看一双脚心被烫得血也似红,许多地方都起了水泡。忽然,他体验到,这也是在练习一种功力,朱空翼是否在暗示自己什么?

他记得人体上每一处|­茓­道,其中藏在足心的一双|­茓­道名唤“涌泉”,与头顶的“百汇”

上下相通,均是人身重|­茓­。此刻他显然觉出这双|­茓­道里蒸腾着阵阵热气,身上也就异常的舒坦。

一整天的时间,他都在练习吐纳内功。

黄昏时分,他走到乱石参差的石礁隙间拣食了几枚青虾,静候着子时的到来。

子时将是他前去会晤朱空翼那个奇人的时刻,也是他一天里唯一不寂寞的时间。

朱空翼并没有传授他什么特殊的武功,只教他站、立、坐三种奇怪的架式,每一种架式都须用很长的一段时间去完成。加上来回那一段漫长艰苦的路程,每一次寇英杰回到居住的地方之后,都会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疲累不堪的进入梦乡。

这样的练功方法,他持续了足足有两个月之久。

两个月几乎和两天没有什么区别,因为每一天的工作其实都是一样的,再单纯也不过。

他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什么不同之处,如果一定要找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发觉自己变得瘦了,身子比以前结实多了,较诸昔日比较不易感觉到疲累。

昔日,每当他由朱空翼处转回来的时候,他都会觉得全身­精­疲力尽,如今,这种感觉居然没了,反倒是觉得­精­力无穷,好象不再有累的感觉。过去,他每次视朱空翼处为畏途,如今他可以毫不费力的来回奔走,非但速度加快了一倍有余,而且足下不再象以前那般轻飘飘的,而是每一步都有扎实的感觉。

朱空翼似乎从来也不过问他进展的情形,只是严格的要求依照着那三个奇怪的站坐姿态。

他虽有口不能言,然而由他外表的表情看来,显然他对寇英杰的进展情形感到满意。

寇英杰对他内心充满了极度的好奇,二人虽然相处了两月之久,但是寇英杰对他所了解的,依然是这么少,和第一天所知道的一样多,仍然只是他的名字——朱空翼,身分——皇族贵裔,其他的还是一概不知。

这一天,寇英杰象往日一样的练习了第三个架式,却见朱空翼面现微笑的站在他身前,向他点了一下头,便走到桌前。

寇英杰跟过去,朱空翼由桌子上拿起笔来,在纸上写道:“你的第一步功夫已经练成了,比我预期的时间,竟然快了一个月。从明天起,我要你开始练习第二步功夫——明天此时,我自会去找你。”

第二步功夫是“水涛功”。

在一个长短约可容人的石缝里躺下身子来,任上潮的河水浪花汹涌的拍在身体上,每天冲击约一千次。

寇英杰试行了三天之后,才发觉到这又是一项强烈消耗体力的新奇功力。一千次浪涛拍体之后,只觉得天昏地转,眼前金星乱冒,尤其是全身上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触,仿佛每一块肌­肉­都与组织脱离了关系,几乎连站起来也是不能。

睡眠似乎是解决任何疲劳惟一的法门,每一次寇英杰都是神采栩栩的去,却又­精­疲力尽的回来。他开始体会出朱空翼所以要自己练习这些功力的目的,主要是在为自己培养“无所不为”的内在功力,有了这种功力的基础之后,才似乎能够问鼎那些足以参天地造化的奇妙武功。

日子过得再单纯不过了。转瞬间,又是三个月过去了。

寇英杰在前二后三,五个月的漫长时间里,自比为一部不停­操­作的器械,每天只是不停的劳累着,他并没有放弃观察鱼跃的动作,事实上,抛开那卷鱼龙百变图画的观念,这种行为已成了属于他每日取悦于自己的一种娱乐,一种永恒的启示。

也正是这些鱼跃的动作,支持鼓舞着他,使得他日复一日艰苦的向前迈进着。

他和朱空翼这个人,一直保持着奇怪的交往。

朱空翼似乎日子过得很快乐,从来不曾见他忧愁过,然而每当他安静下来的时候,他那沉郁的目光,在在的显示出他仍然有着内在的一面。

因为他是人——人都是有感情的。

所以寇英杰从而猜想着他必然也有痛苦,痛苦的根源必然是来自昔日,到底为什么,他可就不知道了。

眼前已是隆冬的寒冷天气,尖锐的寒风象刀子般的刺痛着他的肌肤,接近山洼子里的那片静水,已经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入夜时,朱空翼特地送来了一张大熊皮。

寇英杰在山洞边生了一堆火,诚邀朱空翼留下一谈,后者很爽快的留下了。

寇英杰发觉到他今日穿着的装束略有不同,上身加了一袭豹皮背心,下身破例的穿了一条长裤子,光赤的双脚上,也加了一双薄底的京靴。这双靴子质地华贵,靴面上刺绣着二龙夺珠的画面,显示出来自昔日的大内皇族!除此之外,他背后还多了一口剑。

五个月以来,这口形式古雅的长剑,一直悬在他所居住处的石壁上,从不曾见他摘下来取用过,这时忽然摘下来佩戴背后,使得寇英杰大感惊异,然而他依然保持着缄默。

他已把他的脾气­性­情摸得十分清楚,深深知道,设非是对方自愿出口,休想套问出他的片语只字。所以,寇英杰明见他疾装劲服,身佩兵刃,却不加追问,朱空翼也不自行道出。

略微沉默了片刻,朱空翼才拿起一截树枝,在地上写下“我要出去一趟,三五天之内约可转回,特来向你道别!”

寇英杰道:“去哪里?”

朱空翼在地下写下“京城”二字。

寇英杰原想问他原因,可是朱空翼似乎不想多说,他继续在地下写道:“这里即将落雪,天气很冷,你元罡初成,只怕还挺受不往,夜里入睡时切记不可受寒,我返回之后即可与你切磋剑法了。”

寇英杰怔了一下道:“什么是元罡?”

朱空翼写道:“也就是用以御体的元始罡气,这半年以来,你所培练的正是这种气机,你此刻尚体会不出这门功力的用途,但是不久之后,你却可感觉出它的妙用无穷,你的苦心绝不会白费的!”

寇英杰深为感动道:“朱兄对我如此厚爱,真不知何以为报,他日如有用到小弟之处,虽肝脑涂地,亦在所不惜!”

朱空翼脸上泛起了一片轻微笑容,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树枝在地上写道:

“我从来也不曾问过你的家世,你可曾成过婚么?”

寇英杰脸­色­微微一红,摇摇头道:“还不曾。”他想不到朱空翼竟然会有此一问,当下乘机反问道:“朱兄你呢?”

朱空翼神­色­一凝,略为迟犹了一下,才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登时呆了一呆,他呐呐的道:“那么嫂夫人如今还健在么?”

朱空翼眸子里立刻涌现出一片怒光,寇英杰心中一惊,半年以来,他还从来不曾见他发过怒,即使象眼前这般的表情,也是第一次见过,心里不禁深为后悔有此一问。

却见朱空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却又点了一下头。

有了刚才的表情,寇英杰不便再往下问。

朱空翼似乎很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他那双内蕴神光的眸子,在寇英杰脸上转着,微微颔首,随即在地上写道:“这么说,你目前尚是童身了?”

寇英杰想不到他会有此一问,怪不好意思的点了一下头道:“正是。”

朱空翼脸上闪过一片希罕的表情,写道:“怪不得你进展如此之速,你原有深厚的武功根基,经过这次强力筑基功夫之后,必然得获大成,未来进展不可限量,只是在未来百日之内,尚须谨慎,不使外魔分心才是上上之策!”书写至此,掷下手上树枝,站起来转身向外步出。

寇英杰跟出来,月­色­之下,只见他步履轻巧的点踏着水面,已越过了眼前的这片河面,登上了彼岸高山,闪得几闪,随即无踪。

在灯下,他缓缓的展开了那卷鱼龙百变图画,洞外寒风异常凛烈,真有飞沙走石之势。

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盘膝跌坐在熊皮上,他的那双眸子不经意的又落在了面前图画上。已经有过十几次的经验,自从那一次画像欢腾之后,就再也没有丝毫异状,一百条鱼,仍然是一百条鱼,鱼是死的,水是凝的,其间的意义至为单纯。他几乎感觉到灰心了。

这一次,他仍然未曾抱着多大的希望。

然而情形却显然有异,当他目光方自向画上一落,即觉得目光已深深的被画上的百条鲤鱼所吸住,婆娑的灯光下,那画上的一百条金鲤,显然又变活了。

寇英杰内心由不住一阵大喜。然而,有了前番两次的经验,他再也不敢掉以轻心,顿时双目下帘,轻轻闭上了眼睛,一时凝神运息,作了一番调息工作。

约半盏茶后,他再睁开眸子,重新向着面前那张画上打量过去,这一次,似乎立刻收到了功效。在一片闪烁的水光鳞甲之间,那一百条戏波的金鲤果然复活了,由第一次开始,按着画上所显示的动作,一条条展示出来。

寇英杰警惕着这番灵思来得不易,当下意不旁骛,只是把目光注定在第一条鱼身上。

他身上重复象以往的那两次一样,开始起了震动,渐渐的,这种震动越来越剧烈,给他感觉,有如万马奔腾,山崩海啸那般的猛烈,耳鼓间的鸣叫声,随之亦起。

然而,这一切却不似以往的那两次那般,给他无可忍耐的痛苦。

他盘坐的身子,也不再随着内在的震动而动摇,意志亦能专注而不分散,渐渐的他体内的震动愈来愈猛,耳鼓间的鸣声亦愈来愈大。就在他开始感觉到难以挺受支持的一刻,忽然,他体会到由丹田内散布出一股奇热气机,这股热流,很快的在他全身四肢间扩散开来,顿时心凝智爽,痛楚大减。

也就在这一刻,耳鼓间响起了一声雷鸣,全身亦随之大大的震动了一下。

寇英杰未曾倒下去,他全身上下,早已为体内渗出的汗水弄得一片湿漉淋漓,但­精­神振奋,不曾感到有丝毫的怠倦,反之,注意力更为深入集中,在那声震耳欲聋的雷鸣之后,内在的情绪,竟然突地安静了下来。

安静!无比的沉静!一切的声音,在极短的一刹那间,完全消逝无踪。

他身上感觉到一阵异常的舒服,仿佛由奔腾骇浪的汪洋大海忽然来到了水波不兴的静湖里。耳朵里响起了一片水声,水声发自那卷金鲤跃波的图画,现在他才算真正领略到鱼跃情趣。

耳朵再也没有­干­扰思维的任何噪音,欢腾活泼的鱼跃场面继续着,画面的幻化,较诸真实的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

蓦地,他面前的这张画,在他视觉里一下子变得大了许多。

岂止大了许多,简直变成了另外一番景象。

这张画已不再是一张“画”了。

横摆在寇英杰面前的是一波浩荡金波的河水,那百条鲤鱼在红­色­的阳光烘衬之下,各尽泼刺腾跃的能事,一时间蔚为奇观。

寇英杰内心之喜悦可想而知,他知道这种灵智的涌现,不会太长久的,如不能即时把握,只怕又要枉费许多时才得再次显现,是以,他意不旁属,全神贯注。

这一阵金鲤翻跃的姿态实在是太微妙了,太复杂了,一百条金鲤各有姿态,各个生动,如果仅仅只是一条画像,看上去只不过是一百种姿态而已,然而此刻,这一百条金鲤,所幻化的体态可就远非一百种姿态所能限制得了的,所幻出的形象是一千种,一万种,不由得寇英杰眼花缭乱。

如何能由这些缭乱的姿态里,作一番有条理有系统的归置与整理,选出适宜模仿的身法和招式来,那可是一门大学问了。寇英杰轻轻呼息着,这半年来他就培育元气,苦练阳罡方面来说,已收到了极大的进展效果,无异已是这一行当里的极流水平!

冷静的头脑,敏锐的思虑,细审的目光,帮助他很快的在这些锦鳞互映之中,作重点的记忆与捕捉。

倏地眼前一亮,一道银­色­的长线,在鱼波之中显现出来,这道银线象是一条细长的蛇,穿行于金波众鱼之间,线过之处,群鲤止波,顿为静止神态。

一时,一百条金鲤,活生生的衬展出一百种奇异诡奇的姿态。

寇英杰立刻就认定出这百式身法,正是适宜于人身模仿的最佳姿态。

整个画面上,闪烁着一片红光,这种智光因灵­性­的突现,很可能在极短暂的一瞬即全消失,只看你的悟­性­到底如何,是否能悟出来。

因为有了前次的经验,寇英杰认定这道银­色­的光线正是人智与灵­性­结合的指标,是以,在这条银­色­的光线方一出现之时,他就全神贯注。

这道银­色­线条慢了下来。在他的注视之下,眼看着这道细长的银线,缓缓的游现于群鲤之间,其速度甚为缓慢。

寇英杰注视着,见它起自第十三条鲤鱼,然后每隔一条作线的连串,待串到末尾时再回过头来由第一条开始。

立刻,寇英杰体会出这是一种不平凡的显示,随着这条银­色­光线的指示,他默默的记下了银线所显示的前后秩序,这番工作,方自过目一度,那条银­色­的光线,随即消失于无形之间。

寇英杰心中一怔,方待再次运神细看,眼前画面忽的一暗,红光猝失,寇英杰只觉得心头一震,一切智灵所显示的官觉,完全丧失。这时他耳中,才又听到外面的风声、飞沙声,还有淅沥不绝于耳的雨声。

油脂灯闪闪欲熄,洞|­茓­的光显得异常的昏暗。

寇英杰再向画面注视时,才发现到那幅鱼龙百变的图画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形样,依然是那般固定的一百招姿态,只是对于他来说,已经不再陌生。

寇英杰脑子里还记得,方才那道智灵幻化而成的银­色­指标所显示的顺序,他默默的记着先后的顺序,重新在图画上安排了一次,留下深刻的记忆。

这番工作完成之后,他感觉到很累了。无异的,这是一种内在智力灵­性­的透支。内功、定力、智慧、灵­性­,四者缺一不可。他侥幸的是具有这种功力的境界,达成了他衷心所期盼的愿望,而不负恩师郭白云临死相托。

今夜,他已不再有聪明的智慧,怀着一颗激动而兴奋的心,缓缓地收起了那卷鱼龙百变图。

他内心真有说不出的愉快,日思夜想,魂牵梦系的杂题,一旦解开,这番喜悦之情,也只有他自己才能深深体会出来。

洞|­茓­外苦雨凄风,加深了夜的恐怖,澎湃的浪潮,紧紧叩着孤独者的心鼓。

风声、雨声、浪花声,交织着一天的不宁静。有始以来,再也没有什么声音,能与这所谓的自然天籁抗衡,再也没有任何声音,能够奏出这般的节奏。

在一度激动兴奋之后,寇英杰再次保持了冷静,又回到了眼前的现实。自从来到这里,半年以来,还不曾下过雨,这番骤雨来得好突然。寇英杰缓缓地绕出弯曲的|­茓­径,来到了洞前,一件足以使他惊吓的事情发生了。

他身子急速的向后退了一步,借着洞|­茓­口的一方巨石影遮住了身子,然后才向外面打量着,他眼睛所看见的是一极不平凡的景象。骤雨中,有一艘官舟泊在岸边。风狂雨大,那艘官舟被吹得前颠后伏,两名力夫用手牵着绳索,把官舟系向一方凸起的礁石上。

那是一艘十分讲究的官船,看起来船舱十分宽大,悬在船舱前的两列青纱罩的宫灯,想是由于风雨之故,早已熄灭,倒是挂在内舱的两盏竹丝罩气死风灯,依然照亮如故。这两盏气死风灯上,每只上面都有红漆写着一个“内”字。

寇英杰立时内心一懔,据他知悉,这附近府县,绝无以内字冠名者,很可能舟中人物是来自当今大内皇族,如果自己猜测不错的话,那么此时此刻这些来自大内的舟中人物,他们的动机与意图可就值得警惕与怀疑了。

寇英杰感觉到一阵心惊,打量着眼前那一片浩荡的河水,真不知道这艘官舟是怎么进来的。事实上这处水面,乃是黄河主道岔流分出来的一脉支流,由于分出来的岔流,所经之处,皆是急弯骇流,且曲折狭窄,又多礁石,简直是不能行舟,象眼前这等官舟,它是怎么进来的?

然而这些都不是寇英杰所关心的,因为他看见舟内已有人向外步出。

先是两名高撑着油伞的汉子左右站立在舱门两侧,随着舱帘揭处,由舱内步出了两名身着黄|­色­缎质长衣的老者,二老者由年岁上看去,大约均在六旬上下,均是一样的高个头,白面皮。

左面的一个生得长眉细目,鼻挺口方,颔下留着三绺羊须,右面的一个看上去却要­奸­滑得多,一对八字形的老鼠眉,三角眼,头上长发多已皤皤,却在前额上系扎着一条蓝­色­的缎带,缎带正中,配着一块闪烧着奇光异彩的宝石结子。

两个人有一点共同的特点——瘦。

夜雨凄灯之下,那两张白皙瘦削的脸,看上去确是够恐怖的。

两个老者似乎都具有相当的身分,神采之间说不出的一股子傲慢劲儿。

站在船头上,向着岸上打量着,二老低声的在说些什么,因为距离颇远,寇英杰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能够看见二人嘴里散出来的白气。

这时,雨已经停了,但是风势很大,那艘官舟被浪头掀起来又落下去,颠颠撞撞极不安稳,只是船头上的两个老人,却并不慌乱,站立着身子,就象是打进地里的石桩一样稳固,倒是那两个一旁持伞的汉子,身子跌跌撞撞,现出东倒西歪的样子。

这时即见由舱内步出一个蓝衣汉子,手上拿着两件油绸子雨披,羊须老者向他摆了一下手,说道:“用不着。”这三个字可能是顺风的关系,寇英杰听见了。遂见两个老人各自在整理着身上的衣服。

那个鼠眉老者回头说了几句,即见他右手在长衣下摆上微微一抄,瘦长的身躯已经腾空而起,直向岸边上落去。紧接着那个羊须老人也自腾身掠起。

官舟虽已泊岸,但是岸边与沙滩中间还间隔着许多凸礁,这些犬齿交错的岸礁,各具形象,散布开来足有七八丈的距离。

然而这两个由官舟上腾起的汉子,却是由舟上直达沙岸,象是两道搭空而过的彩虹,随着一片衣袂荡起的风声,双双落在沙岸上。

寇英杰只由二老上岸的身法看来,已知二人身上怀有罕世的武功。

此刻由于双方距离不远,寇英杰非但可以清晰的看清了二老的面影,甚至于对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听得很清楚。

只见那个鼠眉老者冷冷一笑道:“我不相信他会住在这个地方,这里简直无处容身!”

羊须老者一双细长的眸子缓缓的在附近搜索着,聆听之下,冷冷的道:“这可不一定,宁王少年时就有很奇怪的出世念头,越是人间罕至之处,越是有可能容他藏身,你我既然已来,总要找上一找才好。”

鼠眉老者冷笑道:“天下之大,哪里不能藏身,我就不信海胡子他算的这么灵,偏偏圣上就是听他的鬼话,可就苦了我们老哥儿俩了!”

羊须老人逍:“海胡子确实有一套,别的不说,只他那一手三­阴­绝户掌,只怕普天之下,再也是找不出有第二个人能够当受得了!”

那鼠眉老人似乎心里对那个姓海的充满了不服,聆听之下,只是冷笑着不吭声。

那个留有山羊胡须的老人,遂即由袖内取出了一个羊皮卷儿,慢慢的拉开来,鼠眉老者拿出一个火熠子,迎风一晃,呼的一声,已把火亮着了。

两个人就着火光,在那羊皮卷上端详了片刻。

寇英杰虽然不曾看见他们在看些什么,却可以猜知他们必然是在看一张地图。

果然即见那羊须老人收起了羊皮卷儿,眼睛在四下观望了一转,道:“不错,这个地方,实在很象,我们往下面搜!”说完身形略闪,已扑出丈许以外。鼠眉老人紧紧跟在他身子后面,也向前袭来。

寇英杰心中一惊,本能的退入洞内。现在他已经知道,这两个人是为朱空翼而来,而且毫无疑问的是来自大内。

这个消息太突然,太令人震惊了!

寇英杰右掌轻挥,用掌风把洞内的一盏油灯熄灭,黑暗里他悄悄的盘膝坐定。他的思维,已因为这件事的突然介入而复杂凌乱。

朱空翼虽然不曾把他的出身来历详尽说明,可是只由他嘴里的那截断舌,以及他所表露的神采,已可明显的判断出,他身上必然背负着难以昭雪的奇辱大仇。那么,眼前这两个来自大内的诡异人物,他们的意图宗旨,也就不难想知了。这么一想,寇英杰真有点坐不住了。

眼前朱空翼出门未归,只是他所居住之处如果一旦为他们发现,日后势必会留下无穷后患。这么一想,他实难再保持缄默,当下自地上站起,正想向洞外奔出,霍地面前疾风袭体,紧跟着是火熠子晃动。

哧的一声,亮出了一道火光,两个老人已并立面前。

寇英杰吃了一惊,向后退了一步,只见二老脸上闪焕着无比惊异的表情。

羊须老人沉声道:“你是谁?”

寇英杰道:“在下姓寇,二位是……”

鼠眉老者一双锋芒毕露的三角眼在洞室内一转,遂即上前,用千里的火熠子,把面前的一盏抽灯点燃,然后把火熠子又收到怀内。他缓缓转过身来,那双三角眼,紧紧的逼视着寇英杰,这才冷冰冰的说道:“我们是­干­什么的,你先别问,先回答我们的问题再说!”

由神态上看来,这个人比那个羊须老人要难说话的多,寇英杰对于这个人一见面即无好感。

那个留着山羊胡须的老人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在一方大石上坐下来,闪烁着­精­光的一双长长细目,在石洞内四下看着:“这里只有你一个人住?”

“不错,就是我一个人。”

“你为什么住在这里?”说话的是那个鼠须老人,在他说这句话时,身子不禁向前逼近了几步。可是他立刻就觉出不对了。

须知今日的寇英杰已非当日那般身手,半年以来他身受朱空冀悉心指导,由大自然里锻炼出大无畏的盖世神功,已于不自觉里养成了护体之罡。

眼前两个老人,皆为当今维护皇族安危的大内侍卫,自然身手不凡。是以,就在那个鼠眉老人身子向前方一逼近时,立刻就感觉出来。

寇英杰也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接触,只觉得全身大震了一下,那是一种同­性­相斥的显明现象,他微微一惊,霍地站起。就在他身子方一站起的当儿,那个鼠眉老人的身子却禁不住向后退了一步。

鼠眉老人脸­色­顿时为之一变,一旁的那个留有山羊胡须的老者也禁不住面­色­一惊。

鼠眉老人似乎有了此番见地,对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顿时提高了警惕,神­色­上也不似先前那般狂傲了。

“原来足下是个练家子。失敬,失敬!”边说,他边自抱起一双瘦拳,那张青皮少肌的瘦脸上现出了一种暴戾:“寇朋友,有几句话我们要问问你,你却要实话实说,不得虚言搪塞,否则只怕对你不利!”

寇英杰见对方鼠眉老人说话时,那双三角眼里不时闪烁着凶光,大有一言不合即时出手之意。在经过一连串不平凡的遭遇之后,寇英杰对于任何事理人物都不能随便掉以轻心,同时也能遇事沉着,不再冲动。聆听之下,他微微点了一下头道:“二位老人家既不以身分姓名见示,寇某人又何必非要回答你们所提出的问题不可?显然不合人情事理!”

鼠眉老者一挑那两道老鼠眉,正待发作,一旁的那个羊须老人却冷笑了一声。他一只手捋着颔下的山羊胡子,点了一下头,道:“小兄弟你这句话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二人的名字告诉你无妨,但是问你的话,你却要实话实说!”

寇英杰道:“那也要看当言与否。”

鼠眉老者怒叱一声道:“大胆。”圆睁着一双三角眼正待发作,他身边的那个留有山羊胡须的老人却横身而前,作出一副笑脸来打圆场:“小兄弟,你不要介意!”这人手捋着那绺子山羊胡子道:“老夫姓农,农泰,这是我拜弟商也平,来到这里实非游山玩水,乃是在找寻一个多年故旧!”

寇英杰点头道:“这也是了,只是尊友又与在下有什么关连不成?”

羊须老人冷冷笑道:“老夫并不曾说与足下有什么关连,只是向足下打听此人罢了!”

寇英杰心里早已有数,却故意作出一番姿态,当下他微微点头道:“原来如此,在下愿闻其详。”

自称农泰的人一笑道:“寇朋友,我们所要找的这个人,是个魁伟的汉子,足有八尺开外,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一个人么?”

寇英杰心中益加的证明对方所要找的人是谁了,当下不动声­色­的摇了一下头道:“我没有看见!”

那个叫商也平的鼠眉老人低声叱道:“胡说,他明明藏身此处,怎地会没有看见?”

寇英杰道:“既然你们认定他藏身在此,又何必问我?请便吧!”说罢遂把身子转向一边。

鼠眉老人商也平,一声怒叱,说道:“放肆!”只见他右臂倏地抬起,凌空直向寇英杰一掌拍来。

这种手法看来很怪,似拍又抓,五根细瘦的手指微微弯曲着,即有一股尖锐的风力,直向寇英杰身上袭来。

寇英杰顿时就觉出当胸一阵刺痛的感觉,仿佛为五根锐利的钢针深深刺中,他本能的向外一挣,立刻,那种中掌的刺疼感觉,顿时为之消失。

反之,向他出手的那个鼠须老人却似忽然为重力一击,身子倏地后退了两步,才拿桩站稳。

寇英杰对于这种奇怪的现象感到莫名其妙,其实他哪知道他如今内煞罡力已具形象,只须真力贯注,举手投足即可置人于死地,加以他半年来日夕推敲郭白云所传授的内功十一字真诀,早已融会贯通,由是内外兼修互为因果,功力之­精­进,非昔日之他所能望其项背。

眼前他虽然未曾想到与对方动手过招,只是想摆脱对方抓拍间所加与的刺痛感觉,却不知转动间触发了力道,内煞罡力倏地发出,才会使得那鼠眉老者商也平当场相形见绌。

原来,这二个人,正是当今大内的杰出卫士。

那名留有山羊胡须的老人农泰,外号人称闪电客,鼠眉老人商也平,外号是鹰爪手,二人昔日原是黑道出身,在江湖上成名立万,横行于川陕一带,后来为当今大内神武统领平江一叟海大空所收罗,摇身一变而为效力皇族的大内侍卫,自是平步青云,狐假虎威而目空四海。

平江一叟海大空此人,传说乃是当今海内的一个奇人,有关此人种种行径,以及近乎神话的传说,武林中风闻已久。据说此人发迹于青康边地,幼负奇能,得异人传授,练成一身钢筋铁骨,父母故后,只身入山林狩猎为生,能擒飞鸟,猎虎豹,但却因面有青记,貌相奇丑而见恶于乡里,有一次与人冲突,连杀十七人而亡命外乡。

据说海大空亡命外乡,在西川地面上­干­起了黑道的买卖,以其生具特异奇学,不数年间,已闯下了万儿,匪号青面阎王,川贵康滇一带,黑道中人,无不闻风而从,奉为神明,而遥遥受其差遣节制。

这个海大空顿时在黑道中得享大名,声名之盛,在黑道中也只有宇内十二令中的铁海棠与当时出没海南一带的独行大盗黑衫客边震所仅能望其项背。

青面阎王海大空在川西声望日益坐大,正思向江南扩展声势的当儿,说来也活该他走运,恰于此时,盘踞于川滇交界一带的生苗突然叛乱。

那生苗头子,头梳九条发辫,自称为苗帅,率生苗数千人大举发难,驻节川滇当地的守军,仓促应战,居然不敌,一夕之间为苗军突破,杀掳极重,溃不成军,于是朝廷下令招讨,却给与那个黑道魁首青面阎王海大空建功良机。

据说海大空当时基于一时之忿,集结了十数名江湖黑道人物,假意投效当地驻军,出面绥靖地方,其实却是为恐生苗占据了他所既有的势力范围。

这位青面阎王海大空,基于本身利益挺身而出,出战之前一日,即施展夜行身法,深入敌营,人不知鬼不觉的即行把那位九辫苗帅的首级取到了手中,枭首示众。

如此一来,苗军由于主帅的身死,因而阵势大乱,溃不成军,海大空以次的十数名黑道高手,乃得待机出没敌营,尽情杀戮,短短三日夜,卒将势力顽强的苗乱予以平息下来。

事后论功行赏,海大空乃得专摺飞奏,见重于当今圣上,调入大内当差,不次擢拔,而成为今日之神武营统领身分。

神武营乃是负责皇族安危的近身侍卫营,其内侍卫个个武技­精­湛,自从海大空由一名江湖大盗、黑道魁首摇身一变而成为负责皇族安危的朝廷命官之后,确实权倾一时,炙手可热。

海大空因为深得圣上器重,乃得为所欲为,由是乃将昔日为非作歹的一­干­江湖同道悉数引进神武营当差,数年间神武营势力大增。只是这类人物昔日为恶多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旦当下皇差,日久天长,不禁原形毕露,为害京畿更甚盗匪。

对于一些朝廷重臣,亦不免软硬兼施,极尽勒索取求为能事。于是京畿交诟,百官纷论,无不谈“神武”而变­色­。而那位权集一身的神武营统领海大空,并不以此为戒,只图取悦于当今圣上一人,丝毫不把朝廷百官以及时下法论看在眼中。

话说回来,眼前的这两个人——农泰,商也平,正是来自神武营的大内侍卫,至于他们来此搜查那位七王爷朱空翼的用心,可就显示着另外一项­阴­谋秘密了。

眼前那鼠眉老者——鹰爪手商也平,想不到对方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居然会有此功力,大惊之下,第二次力贯右手臂,怒叱了一声:“小辈!”就见他身躯猝然向下一煞,第二次运掌,右手五指弯曲着活似一把铁钩,直向寇英杰当胸击去。这一手功夫,可要较先前的那一手厉害多了。

掌力方一递出,石洞内空气顿时为之一炸,一股凌人的猛厉罡风劈空而出,直向寇英杰脸上猛袭过来。

寇英杰心中一惊,当下不假思索的猝提真力,双手霍地向上一提,施出全力向外迎出。

石洞内显然大为震动了一下,寇英杰击出的力道,已将对方掌力化为无形,他站在地上的身子纹丝不动,反之,那位素来目高于顶,有大内十七高手尊称之一的商也平,却禁不住向后退出了两步。两步之后,仍然还不能挺立住站姿,身躯一歪,直向后倒了下去。

对于商也平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就见他双手张处,瘦长的躯体在地面上一个疾旋,快如旋风般已向着寇英杰身侧旁边袭到,两只手箕开手指,直向着寇英杰两处琵琶骨上抓下来。

寇英杰立刻觉出数股猛厉的尖风透体直入,由对方弯曲的手指形状上看来,他确定对方所施展的是鹰爪功力。

这种功力的极限威力,足可穿木洞石,也是破横练功夫的最佳功力。是以,寇英杰不得不全力防范。

有了上一次的出手信心,他遂不再犹豫,当下力聚双腕,用力的向外一分,硬生生的拖住了商也平的一双手腕子,只觉得对方两掌力按之下,其力万钧。

四只手臂运力互较,两只手向内,两只手向外,象是磨盘般的打起转来。

忽然,商也平分开的双手,象是一双离巢的燕子般的向外分开。

这老儿分开的一双手掌,快如闪电,又似骤然挥出的一双钢刀,直向寇英杰颈项上劈削下来。这一手确是高明,快到了让人措手不及。

寇英杰心内起了一阵惊惧,他双手在下,商也平在上,无论就动作、先后,其势都不及防止,眼看着商也平那双锋利的手掌,即将如刀刃般的落在他的颈项之上。

值此危机一瞬间,他脑子里忽然闪现出一种姿态,不是人的姿态,是鱼的姿态。这个念头一经触及,寇英杰全身已不由自主的随着他脑子里的思念而有所改变,活生生的象煞一条巨鱼。

忽然间他的身子变得瘦小,整个身躯在这一刹那间,已变成了一条鱼,哧!好一式金鲤跃波,在任何人看来都会认定无法施展身法的窄狭空间,他倒转纵出的身子,却是足足有余。

商也平双手自然的走了空招,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已的一双眼睛,因为他所看见的不是一个人所应有的姿态,而是一条鱼!

商也平呆住了。

闪电客农泰也呆住了。

眼看着寇英杰鱼般滑溜的身子,在一阵曲扭伸缩之间,以着令人不及交睫的神速,已经纵出洞|­茓­之外。

农泰、商也平相互惊看了一眼,不假思索的同时向外纵身追出。

风平。雨息。皓月。

月光如霜,铺在平平的沙面上,沙面上站着的那个人——寇英杰,睁着那双光亮的眸子,以一种以逸待劳的神态打量着当前的两个老人。他已经有足够的信心,不再惧怕任何人。这种信心的产生,只是刹那间的事。

天底下的事情,奇妙得难以令人预料,就拿寇英杰来说,对于那卷妙绝今古的武林瑰宝——鱼龙百变图来说,在半盏茶以前,他还只能说一知半解,然而这一瞬间,只因为他忽然触通了其中的一招,牵一发而动全局,忽然间他已触类旁通。

刹那之间,他脑子里,已经完全为那些活跃乱跳,营营种种的数百种鱼的姿态所充满。

他只觉得全身上下充满了活力,只须要认定其中任何一种姿态,一经念及,必可照其形象倏化而出。

奇妙的智灵感觉,竟然在此刹那之间完全大开,内心的喜悦更非言语所能形容。

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这种感觉迫使着他急欲要寻觅出一个动手的对象,来施展他脑海里反映出的千百种奇妙招式与姿态。

眼前的两个老人,似乎来得正好,正可以拿他们来一试身手。

鼠眉老者商也平做梦也不曾想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年,居然会有此身手,他几乎变得惊愕了,他脑子里仍然还在追思着方才对方脱身的那一式奇妙身法,觉得稀奇古怪,简直是匪夷所思。

闪电客农泰嘿嘿一笑,向着寇英杰抱了一下拳道:“阁下身手妙绝今古,老夫不才要请教几下高招!”嘴里说着足下向前一滑,两只手交叉着猛然向寇英杰两肋上Сhā下来。

既名之为闪电客,足见此人出手之快!

果然,速度惊人,同时就在他双手力Сhā的一瞬间,鹰爪手商也平已由另一面猛袭了过来。在一片衣袂荡风声中,商也平右手五指箕开着,猝然施展出按脐力,一掌直向寇英杰左面胸肋之间击了过去。

以商、农二人身手论,在武林中已属罕见,即使在大内众武士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为直隶神武营统领海大空手下的十七高手中的二人,这等人物一向自负过人,目高于顶,还很少看见他们联手向一人出招。

在农、商二人联手攻击之下,眼看着当前的这个年轻人身躯向下一缩。

农泰的双手是直Сhā而出,商也平的一掌却是横推直出,三只手交Сhā为一个斜三角的姿态,就在这三只手所构成的一个小小三角形空隙里,寇英杰的身子鱼也似的滑溜,哧!一下脱身而出,显然又是一式妙绝今古的怪招。

两个人走南闯北,都活了一大把的年岁,在武术方面更是浸­淫­有年,可谓之见多识广,然而象眼前这个年轻人所施展的手法,不要说是见了,简直是听也不曾听过。

三只手相继走空,四只脚俱都因为前冲的势子过于猛烈而由不住向前一栽,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感觉到身后疾风猛袭,以二人平素对手的经验,立刻就可以判断出有人以重手相加。

闪电客农泰首先喝叱一声,向后猛然一个倒翻,鹰爪手却侧纵出三尺以外,他心怀忿恨,深深以为凭自己的功力竟然不是一个年轻人的对手,而引为奇耻大辱,是以就在他身子方一站定的当儿,右腕向外一翻,袖口里“哧!哧!”两声疾啸,发出了一双柳叶飞刀。

月­色­之下,这双银面薄刃的柳叶飞刀泛­射­出两道清晰的白光,直奔向寇英杰一双眸子上疾飞过来。

鹰爪手商也平这一双飞刀出手极准,在暗器功夫上来说,是属于“听风出手”的杰出手法,商也平左右双手贴着肘腕­肉­身,合藏有四口薄刃柳叶飞刀,各着刀衣,由于刀身软薄,贴­肉­又紧,平素看起来丝毫也觉得不累不赘,一经出手,令人防不胜防。

以眼前而论,他这一双飞刀出手诚然可以当得上高明二字。

薄薄的刀身,迎着微风,颤抖出一阵唏聿聿的声响,快若电光石火,只一闪已来到了寇英杰眼前。

怪异的事又发生了!就在商也平、农泰二人目睹之下,但见寇英杰整个上躯向后一个翻仰,顺下颚以上,整个的面颊,突然间一下子变得瘦窄了许多,两口飞刀竟然擦着他的两处腮边哧的一声滑了出去。这一手,显然又使得两个老江湖为之大吃一惊。农泰、商也平在目睹着对方施展出这一式身手后,都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农泰惊叱一声,身躯猝然向下一矮,右手向腰间一探,霍地向外一抖,噗噜!一声疾响,一根九合金丝­棒­已拿到了手中,黑夜里,这种兵刃活似一条金蛇般的灵活,闪灿出一道刺目的金光,伸缩之间,直向寇英杰当胸要害鸠尾|­茓­上猛扎了过来。

寇英杰在身形运转之间,只觉得全身气脉皆开,心灵智爽,说不出的一种活力鼓舞他,这一刻间非但那百招金鲤跃波的姿态在他脑子里栩栩如生,就是师授的内功十一字真诀,也完全融会贯通,洞悉无间。

这些深奥难解的招式、心法,可能穷一生之力,也不能融合贯通,然而如果一经融会之后,却似左右逢源,又如寒天饮冰水,点滴在心头,一经念及,即可如意的施展出来。

寇英杰初试玄功,内心有说不出的兴奋。

眼前,农泰的一杆九合金丝­棒­眼看着已经点在了他的心窝上,他脑子里方经念及到一个凹腹挺跃的姿态,只觉得身躯向后一收,内里似有一股无名的力道鼓舞着,他的身子果然应念而出,与他所思念的那种姿态一般无二。顿时,他整个的身体如其所思的泼剌直起,在农泰的九合金丝­棒­下,凸挺如蛇,等到农泰发觉不妙时,寇英杰腾在空中的身子正赫然落在眼前。

农泰只觉得手上一紧,那根九合金丝­棒­已被对方紧紧抄在手里。

须知寇英杰半年以来,在朱空翼的奇异指点之下,功力早已突飞猛进,那十一字内功真诀更给他不可思议的突破­性­进展,加以朱空翼所授的水涛功使他无论内、外、智、灵各方面,皆有神奇­性­的迈进,一经出手,功力骇然!

此刻农泰的九合金丝­棒­一经被他抄在手中,顿时就感觉到一股凌人的力道透过­棒­身,倏地向他身上袭了过来,农泰情知不好,惊叱一声,翻身就起,可是仍然慢了一步。

寇英杰所施展的身法,每一招都是那么奇怪,农、商二人,即使翻遍了记忆深处,也感觉到前所未见,自然是缺少对付这类招法的经验。是以,就在他身子方翻起的刹那间,但见寇英杰身躯向前一探,右手倏地一松,农泰只觉得身上一轻,方幸得以脱身,却不知寇英杰身形如风而过。

闪电客农泰昔日在武林素以身法轻快而见称,可是今夜他却遇见了比自己更快的对手。

他几乎没有看清楚,对方是怎么欺身前进的,就在那个年轻人掌力微探之间,一股凌人的强韧罡风,已由对方手掌心里发出。

农泰只觉得身上一麻,迎合着寇英杰所发出的掌力,足下通通通,一连后退了六七步,才勉强定住了身子。他身子才自站定,才觉出中在身上的那股力道异常的迂回,似乎仍然潜伏在自己身体里,霍地大震一下,农泰身子再想后退已是不及,足下一跄,跌倒在地。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鹰爪手商也平身形巧快的已由寇英杰身后攻到,他身子向前一附,两只手用抱树功,霍地向着当中一挤,一下子抱了一个结实。

商也平由不住心中大喜,他内功­精­湛,抱树功与鹰爪功同出一辙,商也平在这两门功夫上,下过苦功。就以此刻他这一抱之力,慢说是个人,就是一块巨石,在他双臂合夹之下,也必然当场为之粉碎。

然而,眼前这个寇英杰显然是具有一种异能,商也平双腕力抱之下,只觉得对方身上猝然弹起一股强韧的阻力。

商也平鼻子里厉哼一下,决计要与对方见个高下,双腕力夹之下,施出了全身之力,用力的向着当中一挤,这一次,使他更为惊异骇然。

就在他双腕力抱之下,只觉得对方身上,潜升出一股奇热的气机,又似有一股说不出的滑腻感觉,这种感觉,为他生平所仅见,象一条滑溜的黄鲤。

总之,这些奇特的现象,使得商也平自感拥有万钧的巨力,居然无从着力。眼看着寇英杰的身子,就这般的在他双腕之间滑脱开来。

商也平大吃一惊,身形一晃,纵出丈许以外。

月光之下,他看见对方那个年轻人神­色­凌然的正自注视着他,俨然强者之风,眼睛里何曾有视于当前二老。

在他凌人的目光注视之下,农泰、商也平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战栗,由衷的感觉出不是对方敌手。

在寇英杰凌人的目光之下,两个人节节后退着,一直退到了河边,寇英杰亦步亦趋的紧紧逼着他们。

闪电客农泰自从方才着了一掌之后,身上一直的冷热不定,尤其是四肢百骸,更有隐隐酸疼的感觉,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所施展的是一种什么样的奇异功力,但是以他四十年武功浸­淫­经历,却可断定出自己显然已负了伤,而且绝非是普通的伤,心里从而升起了一种恐怖的感觉。

“姓寇的!”他站住了脚步,冷冷的道:“我们素无交往,你竟然对我下此重手,老夫二人今夜虽然败在你的手里,可是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你却是惹下了大祸!”

寇英杰冷笑道:“我惹了什么祸?”

鹰爪手商也平岔口道:“小辈,你可知我二人是什么身分?”

寇英杰冷冷的道:“我不管你们是什么身分,今夜之事,是你们上门欺人,我已对你二人手下留情,再要不知好歹,可就怨不得我出手无情,眼前就叫你二人血溅黄沙!”说时,他情不自禁的向前逼近了两步,商、农二老由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农泰咬牙切齿的道:“姓寇的,老夫二人这一趟当的是皇差,你有天大的胆子,竟敢阻拦不成?”

寇英杰总算明白与证实了对方的真正身分,心内吃惊,表面上却丝毫不曾现出,他冷冷的道:“姓农的你言重了,在下一介草民,谈不上与皇族有什么牵连,你用不着用大帽子来扣压于我,事实我也并不畏惧!”

农泰冷森森的道:“既然如此,你就随我们回去!”

“没有这个必要!”

农泰冷笑道:“你的武功虽然很高,可是如果你不知趣到要与我们为敌,显然对你是不智的!”话声方歇,遂见他卷舌发出了一声尖锐哨音。

其实他不须要如此,船上的人早就下来了。两名黄衣卫士,四名黑衣大汉,早已伏身在岸边的礁石旁,等候着向寇英杰出十,此刻哨音一响,六个人同时纵身而出。

六条人影,都称得上杰出身手。象是早已经商量好了似的,六个人分成六个不同的方向,同起同落,待到身形落地之后,正好是一个等边六角形,团团的把寇英杰围在了中心。

河面上,那艘大官船仍然系在原处,由于船上的人都下来了,看起来显得异常的轻,浪潮涌处,把它拱起来又摔下去。

船上的四盏气死风灯剧烈的晃动着,灯光一如月光那么的凄迷,渲染在河面上,窜动起千万点金星,风轻轻的袭着。

寇英杰已经不再惧怕了,自从他深深了解自己的功力之后,内心已有足够的自信。

自信常常是制胜敌人的要诀,他知道眼前一番激战在所难免,心内倒能处之泰然。

鹰爪手商也平一声怒叱,手指向寇英杰道:“给我拿下来。”

六人齐应一声,当前的两名黄衣卫士,首先腾身而起,同时向寇英杰正面袭到。

二人身材相若,身法亦相似,更妙的是他们两个竟连所用的兵刃也是一般模样,两口同样式的长剑,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挥过来。

剑上的寒光,形成一个“人”形,直向寇英杰当胸两肋上猛劈下来。

寇英杰心里只惦念着一个姿式,倏地向内深深为之一收,顿时两肋深陷,两口长剑,竟然差着分毫没有劈中,等到二人想到向后撤剑时,其势已是不及,寇英杰的双手,霍地向外一分,如分波金鲤,只一下已拿住了二人的双腕,他足下向前疾跨一步高叱一声:“去!”

双腕向外倏地一翻,两名黄衣卫士偌大身躯,竟然象飞鸟也似的被掷了出去。“噗!

噗!”两个人,分别摔倒在沙地里。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两名黄衣卫士身子被掷出的一瞬,四个黑衣大汉也同时向着寇英杰身前袭到。

原来黄、黑衣着不同,显示着来人身分的有异,黄衣人隶属大内东厂,黑衣人却属于西厂,东西两厂的总提调,也就是今日大内神武营统领——平江一叟海大空。

本朝自成祖起始设两厂,两厂卫士皆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经过严格的规律训练后为皇室效力,一脑子的忠君思想,其分子由于组成复杂,且多江湖黑道人物,益加的管理不易。又因所执行任务多属缉杀之类恐怖工作,是以朝臣侧目,各方闻名丧胆。

这类人虽然职位不高,但以其所执行任务之特殊,平素动辄杀人,各方侧目,敬鬼神而远之,益加使得彼等自命不凡,养成唯我独尊的跋扈行为。想不到这一次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了厉害的对手,甫行交手,即被打得落花流水。

四名黑衣汉子,隶属西厂为“坤”队中的“剪翅手”,所谓剪翅手亦即“出击”、“行动”的打杀人手,另有“侦缉手”专司负责缉查工作。

东、西两厂,总人数不过五百名之众,却又按各人武功能力之不同,分为天、地、乾、坤四队,农泰与商也平皆是天队中健者人物,四名黑衣汉子却是人数最多的坤队剪翅手。

属于坤队的这些人物,其中亦颇多身手不凡者,却因进门略迟,格于规定而留队观察其能力,再定升迁,是以这一队的分子最是复杂,行为最是不肖。

眼前的四个黑衣大汉即新近为海大空所罗致之不肖分子,昔日匪号为“常山四蛇”,各人施一口奇特形状的护手钩,对敌时四钩联合出手,堪称时下一绝。四人自投身大内当差后,苦无出头良机,这还是第一次分发任务,偏偏一上来就遇见了寇英杰这个厉害的对手。

看上去,四人身材差不多,行动的确够敏捷。就在那两个黄衣卫士方被掷出的同时,四个人已自四方同时袭近。

四柄护手钩几乎在同一个式子里撒出来,虽说是同时撒出,可是施出的姿态却是大异其趣,分别为钩、劈、拉、扯,一股脑的向着寇英杰身上照顾过来。

四把兵刃出手的势子不谓不快,下手不谓不毒,在一片闪烁的兵刃寒光里,已把寇英杰全身上下罩定,四钩分扯之下,鲜能有还手之机。

只是这一手对于眼前寇英杰来说,显然又失去了作用,就在常山四蛇的四柄护手钩方自落下的一瞬,寇英杰陡地发出了一声喝叱,蓦地仰身而起,显然又是一手金鲤窜波的势子。

在各人惊奇的目光之下,寇英杰倒仰而起的身子在空中一溜子急滚猛翻,四柄护手钩竟然全部失去了准头,双双走了空招。

眼看着寇英杰倒窜而起的身子龙蛇不定的变幻着,各人打量着他起身的势子,俱都以为他势将要窜出七八丈外才可以收住势子,哪里想到大是不然,眼看着他腾起空中的身子才不过上窜了丈许左右,四肢同开,以雷霆万钧之势向着常山四蛇当头反罩下来。

常山四蛇各自发出了一声惊呼,做梦也不曾想到对方竟然会有此一手。更令他们惊异的是,就在寇英杰手足张开的一瞬,似有一圈无形的罡风,猛烈的凌空罩落下来,四个人方自想到不妙,却已是抽身不及。

这一式金龟罩顶,参合着鱼龙百变的奇妙身法,内引元罡,外具形象,端的是威力无匹。

寇英杰本人也在惊讶之列,他初试玄功,内心充满了激动兴奋,下手惟恐过迟,出力惟恐不猛,一经展出,自是威力加倍。这一式金龟罩顶参合着内功元罡,一经展出,果然不同凡响,随着他手足的出势,空中猝然响起了一声闷雷。

寇英杰总算心存忠厚,在他功力方自使出一半时,心中想到了不妙,硬生生的把力道撤回一半。饶是如此,常山四蛇也是受害不轻,随着寇英杰递出的一双手脚,在那声炸开的雷鸣声里,常山四蛇四个身子象不倒翁般的起了一阵剧烈的摇荡,如同遭了雷殛般的,分别昏毙当场。

寇英杰四肢一发即收,平沙落雁似的轻轻落下身子。当他目睹着眼前四人的这番情景,不禁微吃一惊,似乎有点出乎意外。

农泰、商也平看来较他更为吃惊。

两名黄衣卫士也相继由地上爬起来,乍见眼前情景,俱都惊得呆住了。

农泰冷笑一声,缓缓走过去,翻看了一下常山四蛇之一的脸,再抬头注视向寇英杰。他的那张脸看上去异常的苍白:“姓寇的,你好大的胆子!你闯了大祸了!”

鼠眉老人商也平扑前看了一下倒地的四个人,只见后者四人俱都牙龈紧咬,七孔流血,虽不曾死,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分明是为对方内在罡气所中,这等功力自是骇人已极。

商也平看在眼中,禁不住发出了冷森森的一阵­阴­笑,目注向寇英杰道:“我等身受皇差,来此办案,你这小辈竟然胆敢杀官拒捕,小子,你等着看吧!”说完他向着另外两名黄衣卫士挥了一下手道:“把他们哥儿四个抬上船,我们这就回去。”两名黄衣卫士应了一声,分别把常山四蛇倒地的身子抬了起来,返回大船。

农、商二老仍在注视着寇英杰。以他二人素日的威望,想不到今天会栽在一个并不知名的年轻人手上,这口气自是难以下咽。

商也平仍然不死心,他还有一样厉害的暗器手法不曾施展出来,这个暗器名为“飞刀阵”,乃是由十二口飞刀所组合而成。

商也平毕生习暗器,独擅飞刀,称得上是这门暗器中的高手,他所施展的飞刀尺寸、式样,都是他个人亲手设计定制,称得上是独具匠心。

飞刀形状一如柳叶,长只五寸,宽一寸,形若柳叶的两处边端,各开有三分左右的刃口,通体上下,薄如蝉翼,除了他两处衣袖内贴腕藏有四口之外,最主要的是暗藏在他腰身上的一十二口。

这一十二口飞刀,是Сhā别在一条束腰的软带上,那条软带本身就可以充作对敌时的乒刃,遍体银白,为细巧钢丝所编制。

所谓飞刀阵,即是在他一出手之间,能把Сhā在那条钢丝软带上的一十二口飞刀悉数同时发出。

这门暗器手法,称得上是商也平的一绝,能在一举手间同时发十二口飞刀,已属难能,尤其难的是这一十二口飞刀,却还兼顾对方身上的十二处|­茓­道,更是难上加难!

商也平心里有了主意,遂向闪电客农泰施了个眼­色­,有意把嗓门放大道:“咱们回去,叫他等着俺们吧!”话声出口,身子转回。

也就在他身子方一转过的当儿,倏地旋身掷腕,刷的闪出了银光一片,一条银光灿烂的腰带已随手抖出,带上的一十二口柳叶飞刀,也就在他旋身振腕的一刹那,全数飞临寇英杰面前,十二口飞刀,按十二个|­茓­位,一股脑的向着寇英杰身上攻到,快如电闪,防不胜防。

这一手,的确出乎寇英杰意料,然而他如今已练成了内在乾罡之气,这种气功,非但可以用来制敌,最妙的却可用以防身。

就在十二口飞刀方自袭进他身侧感应圈的一刹那,他身上立刻有了微妙的反应,全身上下各处|­茓­道顿时自行关闭。饶是如此,寇英杰仍然禁不住吃了一惊,他力贯双掌,全力的向外一击,同时足尖飞点,整个身子陡地拔空直起。

这一式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在过去,虽经他施展出全力,亦不过只能够纵起六七丈,然而这一次,他身子却足足拔起了十丈开外。象是一只冲霄直起的大雁,妙在一十二口飞刀几乎扎到了他的身上,值此一瞬之间,他竟然拔身而起,十二口飞刀,居然没有一口扎中,全数都落了空。破空声中,十二道灿烂银光,全数投没入深沉的夜­色­之中!

鹰爪手商也平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还不曾看清楚对方是怎么腾空起来的,面前人影一闪,寇英杰又到了眼前。

对于寇英杰来说。他如今一旦揭开了融会这些神秘的武功法门之后,一举一动,即使是举手投足亦无不见功力。

商也平怒哼道:“小辈找死!”右手一振,却把那条银­色­灿烂的钢丝软带,直向着寇英杰面颊上猛抽过来。

寇英杰引颈翻身,对方的迎面一击落空,商也平怒火之中,再也不顾及许多,左手向外猛力劈出一掌,右手的钢丝软带有如神龙摆尾般的在空中迅急的舞出了一个乙字,向寇英杰脸上抽去。

寇英杰身法之诡异,确是出人意料,在对方乙字形的钢丝软带之下,他的身子也跟着变成了一个乙字,只一闪,已掠向商也平背后。

商也平一惊之下,再想翻身,却已不及,寇英杰右掌一探已搭在了他肩头之上,商也平顿觉身上一麻,身上|­茓­道已吃对方拿住。

是时闪电客农泰正当进身发招,乍见此情,不禁停止动作。

商也平全身|­茓­脉,在对方真气扣压之中不能运行,憋得他全身上下簌簌打颤。

寇英杰目光逼视农泰,冷冷道:“你二人皆不是我的敌手,我与你们原是无冤无仇,你们欺人过甚,这一次便宜了你们,下一次再要犯在了我的手里,我可就不再留情了!”冷笑一声,右腕振处,叱了声:“去!”

鹰爪手商也平偌大的身躯,就象一枚球似的被掷了出去,只听见噗通一声,水花四溅里已没入河水之内,所幸他落身之处河水不深,尽管这样却也够狼狈了,商也平由河面上探头出来,他两手翻出,用力的一击水面,哗啦一声响,整个身躯由水中跃出,落在了船上。

灯光下,他是那般的狼狈,周身上下水湿淋漓,一头花白长发,鬼也似的贴在脸上,加以那张苍白瘦削的脸,由于怒恨羞辱,扭曲得那般厉害,看上去的确狰狞可怖!

象是鬼笑狼嗥般地,他发出了凄厉的一声长笑:“小辈,你等着瞧吧,商大爷早晚会来收拾你的!”说话时,农泰也已施展登萍渡水的轻功绝技,扑上了大船。在他命令下,这艘大官船遂即张开巨帆,缓缓的启碇开航,直向山谷外面的主流驰去。

朱空翼离开这里已经七天了。

这七天对寇英杰来说,简直象是七个月,七年。他渴望着马上能够见到他,把农泰、商也平来犯的消息告诉他,好叫他早作准备,偏偏他就是不来。“他到哪里去了?”不止一次的,寇英杰在想着这个问题。

在他眼睛里,朱空翼是继先师郭白云之后,唯一令他所深深钦佩与衷心敬仰的一个奇人。他那身杰出的武功,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地步,他的心­性­也早已古井无波,寇英杰实在不明白,在他潜忍数十年早已习惯了独居生活之后,为什么会突然间又涉足人世,由他匆忙的行­色­以及他随身所携带的那口长剑上看来,很可能他是在从事一件仇杀工作。

什么人是他的仇人?什么人又是他的敌手?每一想起,寇英杰总会兴起无数的疑团,内心也就不自禁的更为着这位挚友良师而深深悬念。

朱空翼的离开,必然是在从事一项神秘而又恐怖的任务,这一点似乎可以认定。

这几个月的艰苦历练,已使他心境随遇而安,不再为俗务所困扰,可是对于朱空翼这件事,他竟然是放心不下,他思忖着可能有一件什么大事发生了。

子时来临,他观察了一遍欢腾的鱼跃,参习着那卷金鲤行波图,越觉得心领神会,大有收获。自从他体会出这卷金鲤行波图的奥秘之后,日来每有­精­进,原本是单一的一百种姿态,一旦被他融会贯通之后,竟为他开创出数百种诡异绝伦的姿态,无不巧妙旷世、生平未睹。他发觉到自己所以能如此­精­进,主要的是由于这七个月来艰苦历练乾罡内功所致,再者师授的那十一字内功真诀亦有极大的帮助,三者之凑合,缺一不可,似有互相砥砺结构之功,更有相互呼应之妙。

人是不能永远在寂寞中生存下去的。以寇英杰论,他所以远离市俗,来到这人迹罕至处潜心艰苦练功,主要的目的,是为了达成他参透那卷金鲤行波图的愿望,如今这个愿望他达到了,甚至于远比他顶期的收获更要多了许多。

今天,他的思维似乎特别多,除了担心朱空翼的安危之外,他更想到了自己的切身问题,诸如先师郭白云的死,铁海棠所加诸的仇恨,在在都使他心绪不宁,难以排遣。

当然,他更忘不了郭彩绫,一想到她,他整个的情绪都乱了。

彩绫如今是否还在白马山庄?近况如何?

对于自己退还晶瓶主动弃婚出走的措施,他感到说不出的怅恨,每一想起,都禁不住由衷的发出叹息,那个姑娘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总之,一想到师门中事,就不禁令他痛心,尤其是两个师兄太令他失望了。未来的一切,充满了重重的困难,如何振兴师门,安内攘外,这副重担,将要靠自己来努力完成了。

他全力压制着起伏的思潮,尤其对于彩绫刻骨的相思,更是不易排遣,然而他势必要克制,以彩绫那般任­性­作为,在下次见面机会里,实在难以想象她将以何种态度来对付自己。

再者,由于走时匆忙,竟把自己那匹心爱的宝马黑水仙留在了山庄,又不便再回去索取,想起来不胜遗憾。

天­色­渐明,阵阵的寒流袭过来,风势由|­茓­口吹进来,在附近这片山洼子里不停的打着圈圈,气温相当低。寇英杰默默算计着时令已然入冬,这里不久将要降雪,河水都要结冰,那时候,也是自己离开的时候了。也许是刚才一番思潮的骋离,这时他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落寞,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惆怅。

时令虽已入冬,他身上仍然只穿着一袭薄薄的单衣,看上去确是不胜寒冷。

寇英杰盘膝在沙地上,调息了一阵内功,自从他深悉郭白云所传授的内功十一字真诀奥妙之后,已把握住真气运行之道,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已收到了驱寒的效果。

他缓缓的由沙地里站起来,步向水畔,找到了聚息的虾群,生吃了一些,更觉得身上暖洋洋的十分舒泰。就在这时,他看见一条熟悉的人影由对面岭峦之间拔起来,只要瞟上一眼,顿时就使他认出来人正是朱空翼。因为除了他以外,别人是不可能具有如此利落的身法。

一个人的轻功能够练到如此地步,实在是不可思议,寇英杰如非对于他的动作深所了解,简直就难以断定那是一个人。

现在,当他仔细的注目看时,那条人影,已由百十丈高下的石峰顶巅纵身直下,看过去有如飞星天坠,直直的殒落山脚,俟到落足山脚一瞬间,却又似弹丸般的就空弹起,直向当前那片浩渺的烟波上落去。

这番轻功施展得更令人瞠目结舌,眼看着那个人在水面上的壮大躯体,有如星丸跳跃般的倏起倏落,不过是瞬息之间,已临近面前。

寇英杰在对方身子坠落山下的刹那,已能清晰的看清了他的一切,证实了来人正是朱空翼,随即迅速的迎过去,他身子方自扑向岸边,来人朱空翼伟岸的身子,在一片扑面的疾风里,已临近面前。

来人正是朱空翼。他穿着一袭紫红­色­的缎质长袍,头顶上破例的加戴了一顶同­色­的风帽,足下是一双薄底京靴,衬以背上的那口长剑,端的是一副神伟气象,截然有别于他的昔日原始装束!只见他右手提着一个红绸子的四方形包裹,包内也不知装些什么,看上去四四方方象是一个匣子样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物件。

双方四只眼睛对看着,眸子里闪灿的­精­光,显示着他们心里的喜悦与渴望。

甚久之后,寇英杰才轻轻唤了一声:“大哥!”忽地上前了一步,紧紧的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朱空翼古铜­色­的面颊上绽开了一片笑容,用力的在他肩上拍了几下,随即施展身法一径的向住处奔去,寇英杰忙自跟上去。

二人施展开杰出轻功,踏行于峥嵘的乱石之间,有如康庄大道。朱空翼在前,寇英杰在后,活似两只飞扑的大鸟,不过转瞬之间,已翻越出十数里之外。

朱空翼忽然站住身子,甫行回身,寇英杰已临面前,二者相差的距离,不过丈许左右。

对于朱空翼来说,确是使他吃了一惊!他似乎是惊于寇英杰杰出的轻功进展,不禁大为激赏,频频的点着头,再次的把身子拔起来,一径的向丛岭间翻越直上。

寇英杰心知他是存心试探自己功力如何,遂打点起­精­神,展出一身能耐,追循着他前进的身子,一路上扑纵直上,尽管如此,他仍然拉后了许多。

不过,有个惊人的发现,他忽然发觉到两者之间的差距仅仅限于三丈与五丈之间,一任朱空翼身法疾猛如飞,却不能再超越这个范围之外。

终点到达,朱空翼霍然回身,不及交睫,寇英杰亦来到了眼前,朱空翼脸上闪出了极度的惊讶,紧接着是无比的喜悦,一双目神里传递出赞赏与欢奋,伸手在寇英杰肩上拍了一下,随即转身步入石室。

寇英杰急欲想知道他此行的任务,忙跟了进去。

朱空翼一声不吭的先把手上那个红绸子包住的匣子放在石桌上后,动手摘下风帽,解开衣襟,把一袭长衣脱下来,重新换上了他昔日惯着的一双芒鞋与兽皮短衣。

除了方才他目睹寇英杰轻功时曾经有过一度的喜悦兴奋之外,寇英杰留意到他脸上由始至终都笼罩着一层严肃,尤其是那双眸子里,一直凝聚着沉郁,似有某种不平凡的事情藏在他内心深处。

寇英杰心里充满了疑惑,不知道怎么开口去问他,朱空翼却也陷入沉思。

忽然,朱空翼叹息一声,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道:“我此行入京,­干­了一桩震惊朝廷的大事,归后心绪不宁,多年来我­精­于养­性­,想不到犹自­干­出了糊涂事,心中甚是后悔!”

写罢几行字,禁不住频频摇头叹息不已。

寇英杰从来还不曾见过他这种表情,心里大是诧异,忍不住道:“大哥,你做了些什么事?”

朱空翼脸上木然不着表情,停了一下,遂以手中树枝向着桌上的匣子指了一下。

寇英杰道:“这是什么东西?”

朱空翼再指了一下。

寇英杰道:“你是要我去看?”

朱空翼的脸­色­忽然间变得凄然,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迟疑了一下,走到桌前,伸手摸在那个匣子上,手触其上,证实包内果然是个木匣。

朱空翼示意他打开布包。寇英杰遂即动手把包在盒外的红布解开,里面是一个很讲究的雕花红木匣子,匣面上雕着二龙抢珠的图饰,龙身涂以金­色­,通体上下­精­工雕刻,一看即知不是一般人家的用物,多半出自宫廷大内用物。匣封处配有锁头,搭有一个­精­巧的小小铜锁,只是却没有真的锁上,不过是虚安了在上面。

寇英杰心里狐疑着,偏头看了朱空翼一眼,发觉到他脸­色­更为沉重,那双­精­光内蕴的眸子,似乎隐隐现出一种肃杀,却有一些浮现的泪光,在目眶里转动着。

他那伟岸的身子,在这一瞬间,也起了一阵微微的颤抖。震怒还是畏惧?却就令人难以猜测。

寇英杰不知怎地,心情也为之沉重。他双手把木匣捧起来,觉得匣内物件十分沉重,忖思着这等­精­致的一个匣子,其内必然装盛着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他忽然兴出了一个奇怪的念头——玉玺。

脑子里想着,遂不再犹豫,匆匆拿下了锁头,正当他动手要去揭开那个匣盖时,忽然朱空翼喉咙里发出了一声低哑的嘶叫。

寇英杰怦然一惊,却见朱空翼已临近面前,伸出一只手,紧紧压住匣盖。

“朱大哥,你这是……”寇英杰定了一下,呐呐的接下去道:“莫非你不要我开这个匣子?”

朱空翼这时脸­色­猝变,他一向遇事沉着,还不曾见过他这等表情。

这一刻,他似乎作了一番内里的心神交战,那只按在匣盖上的手掌,微微的颤抖着。

寇英杰料知他必有难言之隐,既然这样,自己又何必强他所难,想着正待退身离开,忽见朱空翼移开了按在匣盖上的手,黯然向后退回了一步。

寇英杰不自然的道:“朱大哥……你是不愿意要我开这个匣子?”

朱空翼黯然摇了一下头,表情无限沮丧。

寇英杰不禁为他这番奇异的行止感到震惊。他急欲揭开眼前的谜结,遂不再迟疑,动手把面前的匣子揭开来。

一股血腥气息上冲鼻梁,匣子里盛放的,俨然竟是一颗人头——一颗女人的人头。

震惊是可想而知的,寇英杰嘴里啊了一声,手里的匣盖情不自禁的随手坠落在地。

朱空翼木然停立在侧,在他忽然目触着匣内人头时,整个的血脉与其脸部表情都似乎被冰雪封住了。

“大哥!”寇英杰勉强镇定住道:“这个人……是谁?”

朱空翼缓缓走过来,他步履沉重,出息有声,很显然的内在情绪遭遇到极大的困扰。只见他一直走到案前,伸出双手,自木匣内把那个血淋淋的人头捧起来。

寇英杰的惊吓程度,随着他的这些动作,而升高到了极点。

那双瞳子也就不由自主的向着面前人头仔细看去,死者是个雍容华贵的­妇­人,叠螺的宫发上Сhā着碧绿的一柄翠钗,耳垂上配着同­色­的一副翠环,虽然眼前的惊吓,把那张粉酥可人的脸盘儿扭曲了,可是美就是美,死了也照样的美。

在那圈血淋淋的断颈上,那张死美人的脸,有着长长的一双蛾眉,水冷冷的那双剪水瞳子,可能是死前的一刹那猝然遇见了惊吓,才会睁得这么大,这么圆,瑶鼻、樱­唇­、漆发、玉肤……几乎是无处不美。

但是那是一张美人迟暮的脸,看上去应该是三十岁,四十岁,甚至于还要大一些。

朱空翼在目睹着这颗头颅的时候,显然内心的激动情绪也达到了极点,那双捧持着人头的手,抖动得那么厉害,他的脸也变得扭曲了,瞪得滚圆的眸子里,忽然滚出了两行泪水,张开嘴,他咿呀的低声说着什么,泪水搀和着涕涎,点点滴滴不已。

他必然是痛心到了极点,那颗凸出的喉结,随着他咿呀的发声,频频上下起动着。他是在重复的呼唤着死者的名字,只是由于嘴里少了那根舌头,是以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寇英杰从来不曾见他哭过,更不曾想象到一个人能够痛心到如此地步,一时不禁惊得呆住了。

朱空翼面对着那颗宫妆贵­妇­人的头颅足足战栗饮泣了有小半盏茶的时间,才渐渐止住了悲伤的情绪。少顷,他黯然的把这颗头颅又放进到匣子里。这时,似乎他才蓦然惊觉,发觉到一旁寇英杰的存在,脸上现出了一些窘迫,遂向一旁走过去,怅怅的在一张石鼓上坐下来。

寇英杰走过去,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件难以启齿,探人隐私的事情,但是事实的发展,已演变到他非问不可的程度,面对着如此扣人血脉,血淋淋的一颗人头,他实在难以再保持缄默。

强自定了一下心情,他呐呐的道:“朱大哥……这个人可是你杀的?”

朱空翼木然仰首看了他一眼,黯然的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顿时心中一懔,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以对方的身分、武功、心­性­,竟然会向一个女人出手,而且是下此毒手,一时间,他几乎怔住了。

良久,他才稍缓心中的激|情,凛然道:“朱大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朱空翼看了他一眼,面颊上挂出两道凄惨的苦笑笑纹。

寇英杰追问一句道:“我想你这么做,一定是有充分的理由,可是?”

朱空翼目眶里忽然涌出了泪水,象是两条晶莹的小蛇夺眶而出。

寇英杰关心的道:“大哥,人命关天,你怎么会做出这种事?你快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朱空翼紧紧咬着牙,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在他身边坐下来,道:“这个女人是谁?”

朱空翼看了他一眼,用手指沾了一下杯子里的水,在石桌上写了几个字。

寇英杰低头一看,大吃一惊。

桌上字迹:“陆燕容——西宫娘娘。”

“西宫娘娘?”寇英杰瞠目道:“你是说……这颗人头是西宫娘娘的人头?”

朱空翼肯定的点了一下头。

寇英杰少停一刻,让心情略为平静,才道:“大哥,这位陆娘娘与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对她下此毒手?”

朱空翼不胜唏嘘的站起来,却又坐下,心情极不安宁的样子。

寇英杰道:“朱大哥你定下心来,慢慢的告诉我,这件事可有外人知道?当然,这是瞒不住的,只怕朝廷早已震惊了!”

朱空翼脸­色­一片铁青,冷笑一声坐下来,在桌上写道:“陆燕容是为我妻,后思迁于太子高炽——太子爱其美­色­,竟罔顾手足之情,设毒计陷害于我……”写到这里,他无限痛心的摇了一下头,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随即又写道:“那一年,先帝亲率我兄弟远征鞑靼,太子买通一位敌将,诬指我与鞑帅私通有年,意在谋取我父帝位……”点点珠泪洒落前胸。这件事尽管事隔有年,及今思之,犹不禁令他痛心疾首,脸上现出无比的忿恨,他继续写下去:“我父信以为真,不容我分说,竟然割下我舌头,将我放逐东海,听令我自生自灭——

爱妻燕容就这样落在了太子之手。”

寇英杰打了一个寒噤,黯然垂首道:“原来大哥身负冤屈,你的遭遇也太凄惨了!”

朱空翼紧紧的咬着一口利齿,眸子里闪烁着泪光。

他继续追忆着这件刻骨铭心的往事,以手指蘸着杯水,在桌面上写下道:“自此以后,我才沦落来此。天不负我,留我不死之身并成盖世奇技,这多年以来,我记取前仇,发誓复仇,曾经二度深入禁官,意欲面谒父皇,不意竟受阻于那批深通技击的东厂卫士,两次皆未能实现愿望!事为太子所悉,大为惊惶,暗下买通了神武营的统领,平江一叟海大空,曾经七度搜杀我,均未如愿!”

一口气写到这里,他­阴­霾的脸上现出了一片凄惨,将涂写在桌面上的字迹擦­干­净,继续写下去:“前年我得悉父皇驾崩讯息,再次入宫,想不到再次中伏。几乎丧生在海大空三­阴­绝户掌下,是我转回之后,勤习水涛、风柱二功,自信已是可敌过海大空的三­阴­绝户掌,才有这一次的深入禁宫举动。”

寇英杰忍不住道:“大哥可曾见着了海大空?”

朱空翼冷笑一声,写道:“见着了,他已不是我的敌手,只可惜仍为他全身而退。”

寇英杰呐呐道:“那么大哥你可见着了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也就是朱空翼所谓的昔日太子。

一提起他来,朱空翼脸上兴起了难以掩饰的雠仇,他仰首当空,极其恨恶又似遗憾的叹息一声,落指写下道:“我原思要他血溅宫廷,以了宿仇,不意见到他时,发觉他病危卧榻,已是奄奄一息,思及兄弟之情,终不忍再下杀手,病榻相见,昏君语多悲切,自言愧对于我,泣不成声。我别他之后,深入内宫,总算见着了负我至深的结发人陆燕容。”

寇英杰叹息一声,内心浮现出一层悲哀。

朱空翼苦笑了一下,手指继续在桌上写道:“她见我之后,千种柔情,百般忏悔,竟使我改动初衷,一时竟然下不了手……”

他频频苦笑着,叹息一声,继续写道:“­妇­人,­妇­人……哪里知道,她心里却是如此恶毒!如非我见机得早,差一点饮下了她为我调配的鹤顶红毒酒,至此,我才忍无可忍,才……”写到这里,他手指微微颤抖着,忽然站起身来步向门前。

寇英杰被他这番话惊得目瞪口呆,一时心神交战,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更不知如何去安慰他,事实上朱空翼此刻心情,必是错综复杂,任何人也休能解开他内心的扣结,还是让他自己冷静一下的好。这么想着,寇英杰随即站起来,悄悄向洞室外面步出。

一个月过去了。

象是没有事一样,寇英杰绝口不提这件事,朱空翼也绝口不谈这件事,象以往一样,他们只是彼此深入的探讨着武功的真髓。

自从启开了深奥的武功门径之后,寇英杰­精­进的速度异常惊人。

十天以前,朱空翼开始要他练习风柱功,所谓风柱功,也就是朱空翼洞|­茓­里那个出风的气口,每日丑、寅时刻,有一股高空气流形成的罡风由东山山巅吹过,山巅上有一处天然的障隘,迎住风势,形成了极大的阻力。

朱空翼当年妙想天开的就在山巅石障下开凿了一个气孔,一直下通到所居住的石室,是以每日时辰一到,即会有那股气流所形成的罡风直贯而下,其力道足可粉金碎石,用以培练人身的内外功力,却还是创举,的确是匪夷所思,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功效。

寇英杰只试了三天,已大感难以支持,只觉得全身上下百骸尽酸,仿佛每一根骨节都松脱了下来,每一块肌­肉­更似失去了作用,这种痛楚现象,如非他以内功元罡调息运行,简直难以复原。

这时,才知道何以朱空翼早先不令自己练习的道理。

在练习这种风柱功五天以后,他全身上下起了类似风疹块状般的满身红斑,朱空翼特别煎熬了一些药汁为他洗擦,随之消失。

自此而后,这些天以来,每当寇英杰练习完这门功力以后,周身上下俱都会生出同样的红斑,每一次他用朱空翼所赠送的药汁涂擦皆会消失。

奇怪的现象不止一件,寇英杰感觉更奇怪的是,他发觉到食量大增,自从练习这种风柱功之后,他一天最少吃四五餐,每一餐俱都食量惊人。黄­精­、首乌、鱼虾蟹蚌,无所不吃,无不奇香。也许是大量收聚营养­精­力的结果,他身躯变得前所未见的魁梧,耳聪目明,各样官能都极其敏锐。

这种感觉每一天他都能体会出来,进步之神速,使得他暗自吃惊,几乎疑为幻觉。

今夜,当他练习风柱功转回之后,破例的发现身上已经不复再见那些类似风疹的红斑,同时他感觉到身上也没有以前练功后的那些痛苦感觉。这一突然的感觉,不禁使得他­精­神大振。

盘膝在洞室内,目光注视向洞外的夜­色­,只觉得遍体上下舒畅无比,各样的官能都显得十分敏锐,虽然是身坐洞内,他的耳朵却可以清楚的听见河边的蛙鸣声,河水的冲击声,哪怕是轻轻泛起的一片浪花,他都能清楚的听在耳朵里。十数丈内,他可以听见一片落叶,一声鱼跃,甚至于一声轻微的叹息。

由于他内外功力的进展,已使得他日渐迈向登峰造极的境界。

一个人武功如果达到了某一境界时,他本身的心­性­修养也必将跟着同时迈进,这就是为什么武功越高的人越是老成持重。

寇英杰在武功忽然达到了极境时,心­性­方面的修养也同时有了另一番境界,因此,以今日之是,审昔日之非,愈觉得过去的无知与岁月虚掷。

回忆常常是甜蜜的,然而他的回忆里却丝毫也没有快乐的成分在里面。他自幼失怙,天涯浪迹,受尽了人间冷漠,所幸尚知自爱,困苦的岁月里,一直都不曾忘记充实学识与砥励为人。他实在想不出在那些漫长的岁月里,还有些什么事可供他回忆的,直到去年这个年头,才在他平淡的生命里着上了彩笔。

去年对于他来说,称得上是划生命的一年。在这一年里,他所接触过的人,事,真比他过去二十年的总合还要多。事情由结识郭白云这个旷世的奇人开始,一路急转直下,所见的每一个人,所听的每一句话,都充满了奇异。老实说,也是从此开始,才使得他看清了多采多姿的人生,了解到人生的美,也认识到人­性­的丑。

在那些充满奇情骇异,争强斗胜的现实里,他意兴阑珊的败下阵来,却留下了一份酸甜苦辣,百感交集的激|情以供回忆。

为了不甘为师门中的叛徒,武林中的逃兵,才会有此番的发奋图强。其实,他何曾一天忘记了重返师门?重返武林?

事实上,也只有每当他记取着师门的仇恨与切身的羞辱之下,才使得他更加的奋发,努力。如今,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他的苦心孤诣下,总算得到了所求的硕果,甚至于比他所想要的更要丰富,更要强大的事。

十一

寂静的夜。寂静的四周。寂静的人,却包含着一颗不甘寂静的人心。

坐在洞|­茓­里,想到了激|情之处,不禁怒发冲天,眉剔目张,恨不能仰天长啸一番,才能微抒壮怀。思念再转,他的激昂情绪立刻平息了下来,却又兴起了怅怅的幽怀。

总之,一句话,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人,那个占据在他的内心,极有分量的人——郭彩绫。一想起她来,寇英杰内心不禁充满了深深的遗憾与矛盾,似乎感觉到有一种强烈的冲击力量激动着他,要他去接近她。然而,他的自尊却又强迫着他相反的挣扎,这就是他深以为苦的因素,今夜,他觉得格外的痛苦。在经过长久艰苦的忍耐之后,忽然触及到这个问题,他感觉到一种新的冲击,越加的难以克制。

山洞里点着一盏豆油灯,荧荧的灯光,摇曳凄迷的昏黯,这时候他忽然发觉到外面下雪了。雪花如同棉絮般的由天上洒落下来,地面上很快就积满了白白的一层,这是今年初度的降雪。

寇英杰总算沾染了一点新鲜的气息,暂时把填膺在胸里的一腔心事抛开。

人在暗处目睹落雪,别有一番清新的滋味,洁洁的白雪反映出一天的灿烂,河水可能都已经结冰了,雪落下去白白的一片,更加宽了视野。

寇英杰轻舒了一下身子,刚想站起来,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一个人,严格说,他只看见了一个黑影子。

到底是人还是兽,他还难以判定,总之,那条影子太快了,快到令人不及交睫。它初起时,是在冰河之上,闪得一闪,已落向岸上,等到寇英杰定神再看时,已然消逝无踪。

须知寇英杰今日之功力造诣,已登极峰,一些所谓的武林高手,也不容在他面前卖弄玄虚,这条影子来得好突然,好怪道。寇英杰心里一惊,忖思着有一探究竟的必要。脑子里想着,手掌微按,身形已如同箭矢般的穿|­茓­直出。

最上乘的轻功是以气御躯,也就是借提气以轻其身的内功运用,这是一种至高的内功境界。寇英杰显然已达到了这种境界,他身子飞纵出的一瞬,看过去宛若御风飞行,待到一双脚尖沾临地面之初,身躯已经第二次拔起来,象是一只拍翅直起的鸿鸟,霍地扑起。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更快,一阵衣袂震风之声,他快捷的身子已扑向结冰的河面上。

然而,他却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事实上这附近怪石如林,衍岸而伸,要想藏上一个人或是一只兽,那是极其简单的事。只是即以能够逃避开寇英杰的追扑而论,对方的速度,已足以惊人。

寇英杰微微一愣,第二次拔身,已落在了岸边。地面上的积雪,大概有寸许深浅,寇英杰以气御身,落在雪面上,不曾留下一点痕迹。

他闪烁着­精­光的一双眸子,缓缓的在附近地面上扫视着,这时新雪方落,平整而广,任何足迹都可以清楚在目,然而眼前这片雪地里,却找不出任何足迹。寇英杰脸上现出了一片沉肃,他忽然发觉到事悄的不凡。

“是朱大哥么?”脑子里想着朱空翼,禁不住开口出声。

话声随风散开。

“是朱大哥么?”

“是朱大哥么?”

余音在这片辽阔的山洼子里回荡着,历久不歇,等到迂回的话声完全消失之后,现场仍是一片沉寂。甚至于连一声浪花的翻响也听不见。

寇英杰站立的身子一动也不动,他已经确定来人绝不是朱空翼,事实上朱空翼为人直率,尤其是对于自己,他不可能开这个玩笑。然而,除了他与寇英杰自身之外,什么人又能够具有这么­精­湛的踏雪无痕功力?

他已经断定出刚才那条黑影是人不是兽了,因为任何的野兽由雪原上跑过时,都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天下有踏雪无痕的人,绝不可能有踏雪无痕的兽。

是以,寇英杰心里保持着一份警惕。

他不相信方才自己是看花了眼,事实上他自从练习极上内功之后,目力­精­湛,视觉敏锐,绝不可能看花了眼。

他依稀的记得,那条黑影是向这边飞掠而逝的。是飞鸟?不可能,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鸟?即使是有,这般大鸟起飞动翅时,该是何等的一番声威,绝不可能毫无声息。那么剩下来的谜底,就只有一个了——人,而且必然是一个身怀奇技,轻功特佳的奇人!

寇英杰经过这一年来的潜习之后,无异脱骨换胎,较诸昔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他的一举一动,由举手投足到临敌对阵在在都显示出他的卓越不凡,显然已是一个出类拔萃,卓绝不群的强者风范了。

雪地里,没有一点声息,没有风,没有动静,雪花在继续飘散着。

此时此刻,称得上万籁俱静。寇英杰打量着眼前情形,算计着如果刚才所见的那条影子果然是个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必定就藏匿在附近,不可能逃离的很远。想到这里,他随即心里有了主意。当时他身子向前跨进了两步,全神贯注在听和视的感觉上。顿时,他伫立在雪地里的身子,就象是一尊石像般的,一动也不动。

这聚­精­会神的结果,果然被他察觉出了一些端倪,他似乎听见了一种声音,其实根本不能说是一种声音,只能说是一个极轻微的动作而已。

对于象寇英杰这种身手的人来说,他必然是善于捕捉机会的能手,任何的一点动作,声响,都能给他适当的判断与反应。

眼前三数丈内,狼牙交错般的共列有十数根石笋,他的眼神就在闻知声响的一刹那,已直觉的认定了其中之一,紧接着不假思索的腾身直起,飞鹰搏兔般的直向那根石笋背侧落下去。

他身子落下的一刹那,却正是那人腾起的一刹那。

一条白影,似乎运施着一鹤冲天的轻功绝技,就在寇英杰落下的同时,倏地拔空直起,足尖拔起了有七八丈高下。

有一点可以认定,对方是一个“人”,绝非是什么鸟兽,只是这个人却具有远比鸟兽更为灵活的身子。

寇英杰嘴里喝叱一声,紧循着这条白影起身的势子倏地拔起来。

拂面的雪花里,白衣人忽然就空一个倒折,用双Сhā手的动作,在突然一个翻转的势子里,直向寇英杰两肋上直Сhā下来。

寇英杰立刻就觉出来人疾劲的掌力,在他双Сhā的手势之下,却具有利刃般的威力,自是不能等闲视之。

那人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衣,身躯瘦长,头上似乎戴有一顶式样特别的帽子。这只是寇英杰匆匆一瞥之下所能见到的。

迎合着白衣人的一式双Сhā手,寇英杰的两只手同时递出,他并不迎架对方的一双掌锋,却用两只手腕子去磕架对方的手腕。

四腕托架之下,白衣人那股猛劲的两只手竟是难以得逞,反之,寇英杰亦觉出对方的两只腕臂坚硬如铁,一迎一架,其间力度何止千斤?

两个人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坠落下来,一左一右,象一双剪空而分的燕子。倏地一分,随即下坠。象雪花一般的轻飘,那么迤逦如意,不着痕迹。

双方距离在五丈左右,白衣人遂即不再离开。

可能是心存戒惧,又似惺惺相惜,这个人,那双炯炯的目神,瞬也不瞬的盯在寇英杰脸上。他的脸,显现出无比的惊疑,似乎对于寇英杰这个人的出现,感觉到无比的怀疑。

那人约莫在五旬左右,瘦削的身躯,鹰目、隆鼻、双颊高耸,配合着尖瘦的下巴,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略略下陷的­唇­角,拉下来深深的两道纹路,给人的感觉是­阴­沉,恐怖,工于心计。

除了那袭宽大质料华贵的白缎长衣之外,这人上身还加覆着一件鹅黄|­色­面子的皮背心,束着一根宽宽的白玉带子,玉带正中有一块结头,闪烁着一片异光,黑夜里很不易分清楚是什么颜­色­,却与他头上所戴的帽结的那一块玉石光泽相似。

这个人虽然到目前还不曾开口说话,但是却别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概。

寇英杰同时注意到紧紧贴着他的右面肋下,配戴着一柄式若回人用的弧状弯刀,不甚长,但刀面极宽。

他脚下踏着一双高筒薄底的快靴,包括此人全身上下,看上去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华丽,绝无寻常江湖人的那般寒酸相。

四只眼睛彼此对看着。少停,那人冷笑了一声,咧开的嘴­唇­里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尊驾好纯的功夫!”说话的人有意撇着京腔,混在并不高明的京韵里,说不出的刺耳。

冷笑了一声,这人一对锋芒毕露的眸子,上下在寇英杰身上打量着:“请教老弟你贵姓大名?你我素昧生平,何以初初一见,即下杀手?”

寇英杰抱拳一拱,道:“在下姓寇!至于垂问在下因何冒犯,那可要请问足下来此的意图了。”

白衣人嘿嘿一笑,冷峻的道:“笑话,这荒山野地,人人可行,尊驾莫非还想占山为王不成?”

寇英杰发觉对方词锋很厉害,冷笑了一声道:“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朋友你是­干­什么的,请你交待清楚,要不然,恕在下有所开罪。”

白衣人哈哈一笑,冷声道:“老弟,你既然有这个意思,请放心,我绝不会叫你失望就是了。”说到这里,他微一吟哦道:“不过,我有几个问题,你却要如实告诉我。”

寇英杰道:“那要看当言与否了!”这“当言与否”四个字,足能发人深省。

白衣人焉能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只见他脸­色­猝然一变,仰天发出了一阵狂笑。黑夜里这阵笑声随风远播,声传数里,寇英杰十分气恼的冷声说道:“有什么好笑的?”

白衣人笑声一顿,说道:“尊驾已是不打自招。很好,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老弟你这身功夫,我着实赞赏,很愿意交一交你这个朋友。”

“在下无意高攀。”

白衣人嘿嘿一笑,冷冷的道:“日前我们有几个朋友来这里,不用说一定是被老弟你给打发回去的,可是?”

寇英杰点点头道:“不错!是我­干­的。”

白衣人脸­色­一沉道:“你的胆子不小。”

寇英杰道:“你们的胆子更大。”

白衣人一瞪眼道:“放肆。”说话时,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了肋下那柄佩刀柄上:“你知道我的身分吗?”

“我不管你是什么身分。”寇英杰冷笑着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也就怪不得我下手无情。”

白衣人道:“那么,你可就闯下大祸了。老实告诉你,我们是来自禁城的。”说着由腰间取出一块玉牌晃了一下,又收回到怀里,道:“我姓苏,职掌大内神武营副统领,有钦赐四品的功名。寇朋友,你莫非有胆子阻拦本座办案不成?”

寇英杰道:“在下不敢。”嘴里说着,心里着实吃惊。他虽然不识这个姓苏的来龙去脉,可是却知道神武营在当朝的煊赫气焰。对方职掌神武营副统领,说起来确是高出侪辈,必然是炙手可热的一个人物。

使他吃惊的更不止此,而是这个姓苏的既然来了,绝少可能是一个人,而且必然负有重要使命,倒不得不防他一防了。心里这么想着,脸上情不自禁的带出了一片严肃。

姓苏的白衣人见他如此,只以为对方实是被自己身分所惊,一时越加的盛气凌人。当时冷冷的道:“寇朋友,我知道你在这件事情里,纯是局外人,我也不妨提醒你一声,你犯不着蹚这趟子混水!”

寇英杰发觉到主题来了,他抱了一下拳,略带讥嘲口气道:“苏大人你可以说得清楚一点么?”

白衣人往前跨进几步道:“你不会不知道。老实告诉你吧,我们是奉命来拿钦犯,你应该知道阻止皇差该是一个什么罪状吧?”

寇英杰一笑道:“笑话,这荒山野谷,岂能有什么钦命要犯,苏大人你真会说笑话。”

白衣人目光如炬道:“这个犯人可是大大有名,你不会不知道。”

“洗耳恭听!”

“好,我就告诉你吧!”白衣人冷森森的笑道:“此人也就是曾被先皇夺去世袭宁王爵位发配边地的朱空翼。”

寇英杰心中暗吃一惊,其实他早就猜出了对方来此的意图,只不过猝然证实,内心亦不免有些吃惊罢了。“宁王的大名,在下久仰,苏大人的意思是,这位被发配边地的王爷,莫非藏身在这里不成?”

姓苏的嘿嘿一笑,道:“不错,他就住在这里。不过他确实的落脚之处,还要请寇朋友你证实一下。寇朋友你若肯成全,以前的事我们可以一笔勾销。”

寇英杰自从对方现出真实身分和说明来意之后,已暗自打定了主意,绝不容对方生离此境,对于朱空翼早年遭遇他无限同情,因此对于生割下朱空翼舌头的那伙大内鹰犬,更是切肤痛恨。眼前这个姓苏的来的正好,寇英杰决心要拿他来试一试身手。心里盘算着,寇英杰暗运内功,自双踵提吸起一股真气,刹那间遍布全身。

内里如此,表面上却是不动声息,微微垂下了头,心里只是在盘算着怎么下手。

白衣人姓苏名云彤,早年出身黑道,人称追星拿月,武功超卓,在两湘一带称得上是黑道上的魁首,他与当今神武营统领平江一叟海大空,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拉上的关系,彼此臭味相投,武功也相差不多。海大空平步青云,倒也没有忘了这个昔日同道,就这样苏云彤也跟着当起官来了。

追星拿月苏云彤看着他低头不语,只以为他心里已活动,不由又向前跨了一步:“寇朋友你的意下如何?”苏云彤的脸上带出了一片­阴­笑,接下去道:“这件事要是能借助寇朋友你完成,不啻是大功一件,将来论功行赏,自然少不了你一份。”

寇英杰心怀雠仇,表面上也就难以自持镇定。

那苏云彤半生江湖打滚,­阴­鸷成­性­,更善于察人,是以,就在寇英杰眨动的眼神里,为他陡然窥出了杀机。苏云彤心中一惊,点足退身,才不过退后一步,寇英杰已忍不住欺身直上。

敌意既现,也用不着再打什么招呼,随着前进之势,寇英杰右掌已向外探出,云龙探掌,一掌直向苏云彤胸上印去。这一掌,他早已蓄势,掌力发出,声若裂帛,形成了疾劲的一道气流,真有推山倒海之势。

苏云彤惊叱一声,匆促间左手急抡而出,也发出了一股掌力。双方掌力乍迎之下,苏云彤身子倏地向后一仰,分明是力有未敌。

可是此人端的不可轻视,称得上久经惯战,就在他身躯后仰的一刹那,似乎已料定了寇英杰必有厉害的杀手向自己攻到,心念及此,苏云彤借着后仰之势,蓦地向外一个疾滚,果然就在这一瞬间,寇英杰的另一式攻势已如泰山压顶般的再次攻到,显然是一手怪招。

在一片凌人无比气压狂风里,寇英杰一只疾劲的右手,分二指直向苏云彤双目点了过去。只因为苏云彤事先有备,得能侥幸闪开,尽管这样,寇英杰的指尖还是由他面颊上擦了过去,留下了一道不深不浅的血槽。

在此同时,苏云彤怒吼一声,右手挥处,那口斜佩在肋间的弧形腰刀已就势挥出,哧!

一阵刀风,划出了半月形的一弯银光,直向寇英杰肩头之间砍落下去。

寇英杰向后猛然一收身势,对方的刀已临侧面,厉害之处在于刀刃上暴­射­出的那一圈弧光,显然苏云彤已颇得刀中三昧,那圈刀气更显示出他内力的充沛。

这一刀,照常情而论,寇英杰是无论如何难以脱身的,只是他自习内功十一字真诀与鱼龙百变身法之后,已大大脱离了传统对招身手的范畴,即以眼前这一刀而论,苏云彤的刀势挥出之后,眼看着他的身躯猝然间向后一收,看上去他全身骨节突地自行卸落,状若婴儿,大股刀光,夹着破空之声,直由他头顶肩侧呼啸而过,险是险到了家,只是没有砍着。

苏云彤十拿九稳的一刀,竟然失之方寸而未能奏功,他眼见寇英杰功力如此,不禁大吃一惊。

一招失手,常常即能遭致可怕的命运。苏云彤久经惯战,更是深明此理,是以,就在他这一刀猝然落空之下,身躯霍地向后一仰,哧的向后倒窜而出。

他身子方自窜出的一刹那,寇英杰的身子已跟踪而起,只听见他全身骨节一阵子串响,如同箭矢似的已跟踪而到,苏云彤眼见如此,大吼一声,不等身子站直,即向寇英杰用力挥刀劈下,他的手方自举起还不曾落下,已被寇英杰有力的五指抓住了他持刀的那只手。

平心而论,苏云彤武技­精­湛,平素动手,象这般的失闪是不曾有过的。他一时情急之下,右足飞起,用足尖直向寇英杰心窝上踢了过来。

这一脚仍然落了空。苏云彤的眼睛都直了,他活了这么一大把子年岁,从来还不曾见过对方所施展的这般怪异的身手,由他自己的感觉,以及对方脸上的表情证明他这一脚明明是踢中了。

怪就是怪在这里,寇英杰身上象是有一种无形的潜力维护着,等到苏云彤刚刚发觉到踢失了,却遭遇到一种无形的弹力,对方身子就这般鱼也似的滑了开来。非但如此,在寇英杰另一只手力叩之下,苏云彤手中刀已脱手而出,到了对方手上。

追星拿月苏云彤生平从来不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一身内外功力,虽非达到顶点,却也距离不远,一般武者,谁能在他手上走上三招二式,已算不错,想不到竟然会在眼前这个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手上丢了大人,吃了大亏。

苏云彤第二次一煞腰,飕!纵出两丈四五,落在一块凸起的山石上,紧接着左腕平伸,用弹指金丸的手法,叭!叭!叭!

叭!一连发出了四粒光彩夺目的银­色­光丸。

四颗亮银丸的出手,也显示出此人的不同一般,你绝对不会料想到,这四颗亮银丸居然是分向寇英杰身上四个偏角部位拨打出去的。

这种高明的打法,果然在此危急一瞬间,暂时救了他一条活命,虽不足以对寇英杰构成伤害,但却能暂时制止住寇英杰对他凌厉的攻势。

就在这四粒亮银丸出手的一瞬,他右手大袖向外力挥之下,发出了一掌特殊的玩艺儿,噗!噗!噗!噗!在四声连续的轻炸里,地面上相继升起了四根彩龙般的烟柱,顿时光华大显,上冲霄汉。

苏云彤舌尖卷处,“吱——吱——”一连响了两声口哨,静夜里声音极其刺耳,远闻数里。寇英杰早已怀疑对方可能不是一个人来的,可是却没有料到就在附近,因为如非距离很近,苏云彤万万不会用口哨传递讯息的。

果然,就在他哨音响起的同时,各处全有了回音。

一阵清澈的胡哨声,自辽阔的水面上传过来,紧接着灯光大显,四艘配有强烈灯光的大官船,分别由四个不同的岔道角落里冲了出来。

来船显然事先早已经过周密的布署,是以在一闻知信号之始,即以极快的速度,向前全速驰进。由来船的数量与大小看,这一次官方可能是全力出动,灯光聚集里,清楚的可以看见四艘大船的舱面上站满了人。

寇英杰心中一惊,面临着如此阵势,也不禁有些情急心虚,惊怒之下,长啸一声,箭矢也似的直向苏云彤身前扑了过去。

苏云彤显然因为自己这方面实力大增而感到宽心大放,就在寇英杰迎面扑上的身势里,向寇英杰抖出一蓬亮银丸。

这一蓬亮银丸是用满天花雨的手法打出去的,一出手即形成一片灿烂白光,幕天席地般的直向着寇英杰全身上下笼罩过来。

寇英杰手中还持有对方那口弧形的短刀,见状一时情急,力贯刀身,霍地向外挥出。

殊不知,他如今内功­精­湛,已形成“元炁”,一经内力贯注刀身之后,即形成所谓的刀炁。是以,他这口刀一经挥出,顿时形成了一片丈许方圆的银­色­光墙,但听得一阵叮当之声,来犯的一蓬亮银丸,就象是击在了一面铁墙上一般,瞬息间溅落一地都是,却不曾有一粒击中。

苏云彤大惊之下,再一次腾身直起,他身子起得快,却不如寇英杰卷起的刀光那般快法,就在那片泛出的银­色­刀炁尚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一弯新月状的半轮刀光,已劈空直下。苏云彤方自觉出,冷气透身,却已避身不及。

就在那半轮刀光猝然下落的当儿,苏云彤惨叫了一声,一只左臂竟然齐着臂根地方被砍落了下来。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里,空中传来一声凌厉的喝叱:“大胆小辈!看打!”

一股绝大的力道劈身而至,在这股充沛的力道里,似乎还夹杂着一些另外的东西。总之,如非你曾是身受其害者,或是事先知道究竟的话,你简直就无从防范。

寇英杰的警觉不谓不快了,身躯弓缩之间,已挪后了三丈以外。然而那种混合在掌风里的物件,显然别具心思,小巧得­肉­眼无法看到。寇英杰虽说已经练成了真气闭|­茓­,外有游潜护体,只是对于这般灵思别具的细小暗器,却是无从防起,顿时他觉得身上一凉,中腑、大横、府舍三处|­茓­道上,同时痒了一下,那是一种极为奇特的感觉,如非是感触特别灵敏的人简直是无从体会。

妙的是那种感觉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随即消逝无踪。

寇英杰为恐敌人乘虚而入,就在方一感到不妙之初,整个身躯霍地向后一个倒仰,使出了极为逼真的一招金鲤倒穿波,哧一声,再次的纵出了三丈以外。

事实证明寇英杰的谨慎并非无用,果然就在他身子方一倒仰纵出的当儿,天空中一阵子衣袂荡风之声,一连纵落下四五条疾劲的人影,同时灯光大现,现场人声喧哗,四面八方更不知有多少人影向当中扑到。

受伤的苏云彤已经得到了同伴的援手照顾,被快速的抬离现场。

在一排光亮烁目的孔明灯照­射­之下,寇英杰才知道自己已被对方团团的包围住了。由是四面八方,皆是刺目的灯光,形成了一个明灯阵势。

寇英杰艺高胆大,自恃武功,倒也不现慌张,他手上还拿着苏云彤的那口半月形的弯刀,内力贯注之下,刀光益现灿烂。

眼前,四面八方的这些人,显然作了一番新的布署调动。这一切,皆听令于一个银须皓首的老者。老者看上去­鸡­皮鹤发,身躯瘦削,一身黑­色­的长衣,外罩着一领鹅黄|­色­的宽大披风,那披风甩向身后,两领衔接处却咬着一个光华灿烂的金质骷髅。

如非是寇英杰目力­精­澈过人,也断断不会看得这般仔细清楚。

只见他左手拿持着一面三角形的红­色­小旗,不时向空中举动比划着,每出一式,那些四面簇涌而来的人头,都有一番耸动,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中心人物。

寇英杰虽不识对方阵势之奥妙,只是他如今灵智大开,自信有足够能力破阵而出。只是眼前,他的注意力,显然集中在那个黑衣老人身上。他虽然不识老者何人,但是只要观其神态动相,已可猜知必是对方首脑人物。

他立刻联想到了一个人,神武营的统领,平江一叟海大空。

一想起这个人,寇英杰内心立刻兴起了一种愤怒、雠仇,这种仇意完全是为朱空翼的不平遭遇而起,他很想会一会这个人。

这个人更想要会一会他。

在寇英杰心念方动的当儿,这个人已带领着另外四个华服老者来到了面前。

四老者各自穿着一袭缎质镂花的官衣,由他们头上所戴的青纱翎帽式样上看来,可以毫无疑问的断定他们是来自官场的人物。

黑衣黄披老者在先,四华服老者在后,五个人显然都具有­精­湛的轻功。象是一阵风般的快捷飘逸,五个老人几乎是同起同落,眨眼的当儿,已来到了寇英杰正面前方站定。

寇英杰目光锐利,只一眼已看出四名华服老者之一。显然就是前此自己手下败将,网开一面容其逃生的鹰爪手商也平。证实了来人之一是商也平,也就等于证实了那为首老者正是平江一叟海大空。

双方距离不及三丈,这一就近观察,尤见那为首老者的面目可憎。

老者皓首白发,面若枭鸟,一双银眉象是两把刷子般的斜飞出去,那双瞳子,却似一对菱角般的有棱有角,开合之间,凶光聚合,尤其恐怖。

寇英杰注意到他背后斜背着一件颇为奇特的兵刃,一个尖尖的把首,显示着半尺左右的一截刃锋,也不知是一件什么样的物件。

黑衣老者目视着寇英杰,发出了一声刺耳的怪笑,他伸出一只青筋暴现的手,指向寇英杰,打着一口京腔,冷笑说道:“你就是那个寇……”

“寇英杰!”说话的人一闪而出,正是寇英杰昔日的手下败将商也平。他恨恶寇英杰的程度,只需由他凌厉的目神里即可看出。

黑衣老者缓缓的道:“商侍卫,你前次见的那个人就是他么?”

鹰爪手商也平躬身抱拳道:“回统领大人的话,正是此人!”

黑衣老者冷森森的一笑,目注向寇英杰,微微点了一下头,道:“好功夫!姓寇的,你可知道我是谁么?”

寇英杰冷笑一声,不屑置答。

老者怒道:“老夫姓海,职掌当今大内神武营。姓寇的,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寇英杰暗忖着一场厮杀在所难免,倒也不惊不惧。聆听之下,他慢慢的道:“海大空,这里天高皇帝远,你少给我来这套官腔。在下一介草民,素日奉公守法,你三番五次上门欺人,莫非就应该么?”

海大空登时脸­色­一沉,本来是一番急待发作的盛怒表情,可是不知怎么忽然又缓下了脸­色­。“很好,”一面说着,这个瘦老头伸出一只白瘦的手,轻轻捋着生在下巴上的一丛短短胡子。那丛短须,其­色­如银,一根根都象针也似的滋生着。

寇英杰忽然发觉到就在他抬起的那只右手上,五根手指上戴有三枚亮光闪闪的戒指,戒指的形状很怪,鼓鼓的凸出,每一枚都象是一颗剖开的银珠。

海大空瞳子里含蓄着一种凌厉、缓缓向前又逼近了几步,距离寇英杰站立的地方又更近了一些。“告诉我,”他冷冷的道:“你怎么会知道海大空这个名字?是谁告诉你的?”

寇英杰登时一愕,暗责自己一时大意,竟然脱口把对方名字直唤出来。他脑子里这么想着,随即冷笑一声道:“海统领的大名,天下哪个不知,又岂止在下知道?”

海大空一声狂笑,道:“满口胡言!来呀,给我拿下!”一声令下先是十几道孔明灯光,没头盖脸的直向寇英杰身子集中。

就在这些道灯光乍然集中的同时,五条人影已迅速的向着寇英杰身子猛袭了过去。

来犯的五人各着黄衣,头顶高冠,五口长剑自五个方位同时向寇英杰出手。

这一手显然也是听令于海大空事先的指示,五个人纵出的身形以及出剑的部位,端的是大有来头,五口长剑自四面八方递过来,形成了严丝合缝的一面剑网,这种情形下,除非寇英杰能在一出手的第一招里,同时迎住了对方来犯的五口长剑,否则的话,他自身将难以逃脱其中之一的要害。

五个人,五口剑,在出手的第一招里,大大的现出了不凡,灯光炫耀着剑身,剑身交织出一面光网,布成了武林罕见的五极风雷剑阵。

十数道灯光岔集之点,正是寇英杰立身之处,五名黄衣大内剑士,正是向这个岔集之点风涌过来。每个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大家清清楚楚的看见,五口长剑落下来,此情景,寇英杰万难逃脱。然而,现在强烈灯光下的寇英杰却显示了他更为惊人的身法!

大家的眼睛都象着了魔一般,因为他们所看见的寇英杰,忽然间象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伟岸的躯体,不象是一个完整的­肉­身,倒象是一阵聚而不散的烟,象是一条能在曲折的夹缝里游动的蛇。总之,都是一般人永远所不能模仿的一种动作。

就这样,五口剑全数都落了空。一片铮锵声,会合着灿烂的银光,那么凌厉的剑阵,在一招落空之下,全然大乱。

但听得剑阵里的寇英杰一声长啸,转侧间,已脱身阵外,他手上仍然力持着那口半月形的短刀,在一个进身的疾快势子里,划出了极其迤逦的一圈弧光。刀光乍吐,五名黄衣剑士中,已有两人首当其锋,各自惨叫了一声,当场罹难惨死。

直到如今,寇英杰还不能自知自己功力的火候到底达到一个什么程度,是以在他出手的招式里,也就每每没有轻重深浅。

就以眼前这一刀而论,显然就失手于太重了一些。

在那如虹的刀光里,足足荡起了五六尺长短的一弯刀光,迎着刀光的两名黄衣剑士,双双被砍中腰际,两个人变成了四截,当场横尸就倒。其他三名剑士目睹及此,俱不禁吓得鬼叫了一声,慌不迭的翻身就跑。

依然是慢了一步。寇英杰起落吞吐的刀势里,一名剑士惨叫半声,一颗头颅球也似的飞了出去,失去人头的尸身,兀自向前跑了几步,才扑倒尘埃。

眼前这帮子人,虽然惯常把杀人不当上一回事,可是当他们目睹着自己人遭此毒杀又是这般死相时,俱不禁惊吓得心胆俱寒。

寇英杰身躯如同疾风骤雨般的又扑向第四名黄衣剑士,就在他举刀待下的一刹那,面前人影略闪,那位大内神武营的统领海大人,已来到了面前。

落身、出招,联成一气,扑噜!一声疾风,随着海大空扬起的手势里,一面通体黑亮,九合柔钢所编织的三角形旗帜已展了开来。

旗身迎合着落下的刀身,两相迎击之下,发出了呛啷一声脆响,两个人俱都情不由己的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一瞬间,左右两侧,同时又袭来了两条人影,一根太岁鞭和一截蛇藤长枪一上一下齐向他身上照顾而来,其势有如雷霆万钧,上击天门下捣黄龙,这一鞭一枪端的是厉害之极。

寇英杰盘刀以迎,呛啷脆响里,方自把当头的那截太岁鞭架住,当下的蛇藤长枪,已如飞蛇长贯的直刺过来,枪尖尚还离着甚远,即有一股尖锐的风力直袭过来。端枪挺刺的是一个奇黑无比的短衣汉子,只凭他拈枪而刺的这一手,实已透出不凡,血红的枪档子炸开了一朵斗大的血花,一根长枪真有万夫不当之势。神武营里看起来是什么角­色­都有。

原来施枪的黑矮汉子复姓夏侯单名一个刚字,自幼生具异秉,家境亦贫,沦为市井不务正业,却不意在一偶然机会里,巧遇到当时有“南枪王”之称的铁太岁褚彪。

铁太岁褚彪的八八六十四路太岁枪法,有独霸天南之威,只是年纪老大却苦无传人。原来要练习他这路枪法的人,必须身高不足四尺,两膀更须有千斤之力,这两个条件如果仅觅其一,或许还不是难事,只是加在一起可就难了。

据说那位有南枪王之称的铁太岁褚彪,为此伤透了脑筋,哪里想到却在无意里遇见了夏侯刚,夏侯刚偏偏身高不足四尺,生具的神力,又是自幼失怙,未染笔墨,更不曾习武,诚然是块“纯金璞玉”。

由是深蒙褚彪器重,带回湘南老家,将女儿许配与他,自此将一身枪法倾囊相授。

夏侯刚虽然学会了褚彪枪法,又娶得了褚女为妻,但他终是贼­性­难改,挥霍无度,褚彪病故之后,将一份家业挥霍殆尽,在湘南地方渐渐不安分起来,不久聚众为盗,登高一呼,俨然一方之霸。海大空平苗之乱,夏侯刚率众而投,由是两者建立了不可分割的关系。

战役里夏侯刚以一杆蛇藤长枪建功至伟,可以说海大空的这份后来荣华,有一半是靠这员矮将打的天下。是以在前者进大内当差之后,夏侯刚也就顺理成章的跟了进去,补了一份六品带刀侍卫的功名。

说起来朝廷当初设东西两厂重用锦衣卫的目的,主要的是发­奸­伏乱,而几经流传,由于此类人物的多行不义,已使得这两个衙门事实上变了质样,成了谈虎­色­变,专司暗杀,为正直所不耻的恐怖衙门。

象今天这般“吃瘪”的情形,在他们来说,都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寇英杰虽然连番得手,可是对于这个海大空却心存着一份警惕,对方来的人太多,只怕久战之下,自己还是吃亏,所以兴起了暂时退身的打算。

他心里一直还记挂着朱空翼,打算着要赶快去给他送上一个信儿,好要他事先有个准备,偏偏对方死缠着不放,其情实在可恼。

夏侯刚这一枪手势至为猛烈,枪尖上的风力显示出此人确是一个擅施长枪的能手,寇英杰猝然一惊,想不到敌阵里,竟然还有这般角­色­,一时不能大意,平手一拧,已结实的攥住了刺来的枪身。须知寇英杰此番功力大非寻常,这一攥之下,由于力贯臂腕,何止千斤,哪能有人当受得了,然而当前这个矮汉夏侯刚却并没有松手,居然挺枪不动,鸭蛋粗细的枪身,在他们双方内力贯注之下,陡的弯起,象是一副拉满了弦的弓胎。

那个矮汉夏侯刚号称“神刀金刚”,论力气在整个神武营无人能出其右,这一次遇见了寇英杰,也算是叫他长了见识。

蛇藤长枪由于两方聚力的结果,枪身弯成了一副弓,夏侯刚吐气开声,鼻子里连声哼着,更施出了全身的力道,眼看着长枪徐徐向前推进,他自忖着力量显然已经压过了对方,不禁大喜过望,决心要对方当场出丑,丧生在自己枪下。原来夏侯刚长枪上有一手绝活儿名叫“倒卷乌龙”,每在困难中才能出枪,绝难有人当受。海大空安排夏侯刚这一手狙击,显然是别有深心,意在要使夏侯刚拼损对方的力道,看来这一手确实是用上了。

夏侯刚端枪挺刺,施出了全身之力,霍地大吼一声,双臂一震,枪身在猝然一抖之下,一截雪亮的枪尖已平空跳起,直向寇英杰面门上扎来,这一手,正是夏侯刚自诩得意的倒卷乌龙,微妙之处在于令人防不胜防。

夏侯刚自许必成,哪里想到寇英杰已自内功十一字口诀里,领悟出一种只能意会不得言传的心灵感应,这种神妙的心灵感应,常常在遇见危险的杀着之前,使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警觉。

眼前情形正是如此。

夏侯刚的枪尖还不曾跳起的一刹那,寇英杰先已有了预感,陡地腾身跃起。

一枪扎空之下,跃起空中的寇英杰却如同飞星天坠般的落在了眼前。

夏侯刚大吃一惊,往前抢上一步,右手拐处,却把一截枪尾向寇英杰脸上击去。比起寇英杰来,夏侯刚的这一手动作可就慢多了。

寇英杰手法之快,真有出人意料的速度,手掌一探,直如鱼跃鸟飞,“噗”的一掌已按在了夏侯刚前胸之上。以他功力,果真要是内力贯注之下,这一掌夏侯刚万万不会有活命之机。但是寇英杰却爱惜到夏侯刚这身功夫,手掌下也破格的留了分寸。掌力一吐,夏侯刚的身子腾空而起,足足飞出了丈许以外,噗通!跌倒在地,手上的那杆长枪也抛了出去,哗啦大响声中落进了河中。

虽说寇英杰掌下留了忠厚,到底也是可观。这一掌不要说血­肉­之躯,就是一个石头人,也能打碎了。夏侯刚虽说是一身横练过的功夫,却也是吃受不起,只见他矮硕的身子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蓦地坐起来,张嘴噗的一声喷出了一口鲜血,登时昏倒在地,动弹不得。

寇英杰掌伤夏侯刚的同时,并不曾忽略了另外一个主儿,随着他前探的身势,矫若游龙般的一个疾转,掌中那口半月刀,已撒了出去。

不偏不倚,这一刀正好劈中在那个施鞭汉子的右肩上,碗口大小的一块­肉­骨,迎着刀锋,被削了下来。持鞭大汉大叫一声,身子踉跄着,推金山、倒玉柱般的摔了下去。

这连番的杀着,无异使得现场这群大内鹰犬俱都为之瞠然。须知在场各人,既能在皇朝大内当差,当然每个人都很有一些能耐,绝非武技泛泛之辈,而寇英杰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一连歼灭了六人,这等声势,自然使人触目惊心,难能自安。

一向目高于顶的海大空,看到这里也禁不住有些心跳,冷笑一声,腾身而起。

在此同时,四下里已陆续又有人围了上来,只是当他们看着头儿已亲自出手,俱都安静下来,暂作壁上观。

寇英杰由于方才与海大空有过一招对手的经验,深知这个人功力­精­湛,是自己的一个劲敌,这时见他再次出手,也不敢等闲视之。他力贯右腕,由腕而刃,刹那间,刀上奇光大盛。

凌人的刀气,尚还距离着海大空丈许以外,已使他突然而有所警觉,不禁陡然站定了脚步。海大空虽然站定了身子,但是他手里的那杆通体乌黑的旗子却是不停的在身前摆动着,看起来象是不着劲道,其实却是内力盎然。

双方在未曾正式动手之前,显然先较量了这第一阵。

寇英杰身子向前又逼进了一步,海大空绝不示弱地也向前跨进一步,两者距离又接近了一些。

寇英杰刀气益盛,海大空旗势益盛。刀光!旗浪!在汇集的一片力道旋流里,圈外人似乎看不出有什么玄奥来,只是却能体会出有一种气道的凌人压力,向外扩张着,其势更是越来越彰。

渐渐的刀光弥散开来,化为一片隐约的光雾,旗风更似惊涛骇浪般的猛烈,两种不同势道的气流敌对的结果,使得现场起了一种朦胧的意态,使得两个敌对的人身,反倒看起来变得模糊了。

刀光迎合着旗浪那么无止无休的相互起伏对抗着,两个人的瞳子,俱都放着异采。

又过了一些时候,刀光依旧,旗势却已微现衰弱。寇英杰把握着要紧时刻,向前又跨进了一步。

海大空忍不住身子震动了一下,发出了低弱的一声咳嗽,他身躯虽然并没有退后,可是显然已吃对方刀身上所溢出的刀气逼使得极不舒适。

跳过了现场,跳过了这排峥嵘的岸石,跳向那处虽不算高,但却隐秘的山峰,朱空翼正自居高下望着,他已经站在这里很久了。他所以一直保持着沉默并不震惊的原因,是因为他对寇英杰这个伙伴有足够的信心。只是,你却难以想象出结集在他内心的恨恶程度,对于这群曾经加害过他的人,他有刻骨的痛恨,而眼前似乎正是报复的时刻。

寇英杰显然已经占了优势。他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因为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象,凭自己的功力竟能与海大空这个传说中的异人抗衡,而且居然还占了上风。

冷森森的刀气笼罩之下,海大空现出了窘态。

寇英杰正待再次挺进,举刀挥下。就在这一刹那间,他忽然感觉到一双脚跟突地麻了一下,本来这是不足为奇的一种感觉,然而在寇英杰身上,却显现了并不寻常,一刹那,这点麻的感觉,极为迅速的已散布全身。

这种感觉,一经扩散到他持刀的右手上,顿时刀上锐气为之大减,即将落下的刀势,立时变得毫无力道,足下跟着一阵发软,扑通!坐倒在地。

海大空见状陡地­精­神大振,狂笑一声道:“小辈,你已中了无风散花针,死期不远,还敢猖狂么?”

寇英杰大吃一惊,这才忽然想到刚才双方初度交锋时,自己曾有过轻微的感觉,原来竟是中了对方的暗器,想不到竟然潜伏到现在才发作。心中一急,疲态益加显著,几乎连站起的力量也提不起来。

各方灯光照­射­之下,只见那位身为神武营的统领大人海大空,陡地长啸一声,身形倏地拔空直起,捷若鹰隼般的直向着寇英杰身前袭到。

眼前情形,寇英杰如果想躲过对方的杀手,只怕是千难万难了。

人不该死,五行有救。就在海大空的那面三角怪旗陡地扬起的刹那,天空中猝然传来了一声长啸。这声长啸极其悲壮,乍听起来,有如深渊鸣猿。

声到人到。这般快捷的速度,简直使人难以想象。

就在大多数的人尚还来不及翘首看视的一刹那,一条人影,已自漆黑的云端垂直下落。

海大空显然有足够的警觉,他原来正待向寇英杰挥出的旗子,猛然向后一收,旗风声中,身子已飘出两丈以外。

空中那个人身子垂直落下来,有如飞星天坠,待到将临地时,却忽然变得极为缓慢,飘飘如桐叶一片。

数十道灯光交集之下,任何人难以遁形,这个人当然也不例外,是以在场各人都可以清楚地看见他。

海大空注目之下,首先大吃了一惊,紧接着他发出了一声怪笑:“宁王爷,我想着你老一定会现身的。卑职等这一趟专为促驾来的。”来人正是朱空翼。

他此来早已事先得知,特意穿上了那袭他素日所喜爱的战袍,一口长剑斜背身后,在灯光照­射­下,这袭战袍映­射­出万点金星,衬托着他伟岸的躯体,看上去更加雄壮,有如神兵天降。

寇英杰乍见朱空翼现身,心中一惊道:“朱大哥,你怎么来了……”

朱空翼向着他点了一下头,两只手作出一个合十的动作,寇英杰立刻会意,遂即盘膝坐定,双手合十运功不语。

海大空等一行来此目的,正是旨在搜索朱空翼其人,原想由寇英杰身上下手,待擒到了寇英杰之后,再逼问朱空翼的下落,却不曾想到朱空翼竟然会自己现身而出,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随着海大空的三角令旗挥动,四下里来人按事先所定好的身法,各自纵身而前,走“九宫十杀”阵势,突然间,将二人围在阵内。

海大空又是一声怪笑道:“王爷,你夜入禁宫,惊了皇驾,又杀了娘娘,卑职等奉命来缉拿你归案,如果你能识时务,就赶快伏首就擒,一切好说,要是再敢抗命不服,嘿嘿……

可就休怪卑职有失恭敬了。”说罢后退一步,圆睁双目道:“怎么样,你就赏一句话吧。”

朱空翼的“宁王世袭”已为先皇所递夺,发配流离,原是待罪之身,海大空原是知道的,且执行先皇旨意割取他舌头亦正是此人,但他现在却口口声声称呼他为王爷,听在朱空翼耳中,更不禁有切肤之痛,亦可见海大空其人之行为­阴­险诡谲。

在听完海大空一番话后,朱空翼猝然拔出了长剑。一泓剑气,挥洒出丈许长短的一道白光,未试其锋但见其势,已知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宝剑。

海大空勃然大怒,道:“朱空翼,本座对你好言劝说,你竟然抗旨不服么?”话声出口,手中令旗猝然挥下,五条人影已分别由五个不同方向腾空直起,直向朱空翼身侧周围按照五宫位置落身下来。

寇英杰虽然身中暗器,遍体麻软不堪,但是他到底内功­精­湛,如能发觉伤中何处,即可迅速以闭|­茓­手法将伤处附近完全隔绝封死,偏偏在他真气运行一周之后仍未能立刻找到明显伤处,一时也无能为力,只得暂时气结下腹,不使那种中毒的麻软感觉继续扩散开来。但是,他却对朱空翼放心不下,想起身策应,助他一臂之力,有了这个意识,更不能专心一致的定神疗伤。

其实他的顾虑多余。自从寇英杰结识朱空翼以来,虽然亲眼目睹他的诸般神奇,只是还不曾有过目睹他上阵对敌的机会,只以为来敌过众,心中未免替他担忧,越是心急,越觉身上真气不得贯联,却连站起的力道也提不起来,尽管这样,他仍然不得不提高警觉以应付环身的强敌。他紧紧握住刀柄,以备必要时随时出刀抗敌。

四面灯光也似起了变化,上下高矮不已,而且时明时暗,显然是为配合眼前的九宫十杀阵势的威力。

海大空站立在一堵凸起的岸石上,用手中三角怪旗指向朱空翼,道:“朱空翼,你现在丢剑受绑还来得及,怎么样?”

话声未完,即见朱空翼怪啸一声,身躯猝然腾空而起,直向海大空立身之处猛扑过来。

他身子方自一动,联带着那九宫十杀的阵势也跟着发动起来。

五名黄衣杀手,自五个不同方位同时纵身而起,直向着空中朱空翼身上包抄过来,配合着四面灯光的移动,仿佛眼前地势突然为之倾斜,原先左侧的巍巍高山,直似迎头压落。

这次随海大空前来的剑士,俱为东西两厂的菁英健者。

五名黄衣杀手,为九宫十杀阵中的先趋分子,在这个阵势里,首先出场,名为“五­阴­”,汇合即将出势的“四伏”,合为九宫之数。

海大空自负过人,即以这九宫十杀阵势来说,即是他亲手所组合,­操­习,阵中九宫、十杀联同他本人,共为二十人。

以二十名素具功力的剑手,合力对付一人,自是占极了优势,况乎配合阵势的明暗生克,更具无限威力。这一阵,在海大空的感觉里,应该是十拿九稳,极具胜算的一着。

他们这一着如果用来对付别人,定能收功制胜,只是用来对付朱空翼,却是大错特错。

事实上朱空翼这个人,显然是完全跳出旧日武林巢臼,他是属于一个自由典型类的人,既没有传统武术观念思想的熏陶,自不易为传统武术的一切规习所束缚,所以这个九宫十杀式,对他来说并不能收到预期的效果。

五名黄衣剑手,按五­阴­手法,猝然向朱空翼出手,借灯光与阵势倒转之功,各出杀手,直袭朱空翼要害,看上去的确猛厉之极。

朱空翼的身子在五人联手包抄之下,坠落地面,但听得叮当一阵声响,灯光照耀里,交织起一天玄光异彩。

那只是极为快速的一瞬,五名剑手来得快,退得更快,攻得急,撤得却似乎太慢了,原因是他们少了点什么东西——五颗人头。

五颗斗大的人头,旋风而起,剩下的是五具失去首级的尸身。在猝然失去中枢控制的情况下,迟缓的向后撤退着,喷出来的血柱,就象是正月里的花炮般刺眼难睁。天空里猝然飘过来那种令人欲呕的血腥气味。

五具尸体在一阵螨跚行走之后,相继跌倒地上,海大空目睹及此,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先前的寇英杰,已足以使他惊魂丧胆,眼前的这个朱空翼更似较寇英杰有过之而无不及。一阵惊心,禁不住面颊上沁出了汗珠,冷汗涔涔直下。

那个身材伟岸,穿着金­色­战袍的朱空翼,手持长剑,一步步的向着海大空身前走过来,瞳子里放­射­着炯炯的凶焰,真恨不能把后者吞噬下肚。

海大空一瞬间感觉出前所未有的恐怖。足尖点处,身子暴退数丈,同时间手中令旗力挥之下,叱了一声:“­射­!”

一时间,箭弦齐响,四面八方无数箭矢直向朱空翼身上发­射­过来。

箭矢无异都是高手发­射­出来的,准头极够,数十支箭矢一齐­射­在朱空翼身上,只听得一阵叮当声响,爆发出数十点金星,所有箭矢一齐散落地上,居然不曾有一枚能够­射­入其体,对他构成伤害。很明显的,朱空翼已经练成了兵刃不伤的“护体金刚神功”。

紧接着这排箭矢之后,四条人影由四个角落里同时跃身而出,四口金刀,在一个时间里,同时遥出,直向朱空翼环身四侧兑挤过来。

这是海大空所设计的四伏手,其异于先前五­阴­不同之处,在于出手方位为控制敌人之“四极”。

四名刀手,显系­精­于用刀老手,金刀削处,每口刀上皆放­射­出匹练般的一蓬刀光。

须知四极乃人体之虚,即使一个长于内功的高手,也只能在同一时间里护守其中一二,能够同时以真气护守四处极虚要|­茓­者,武林鲜见,可谓之少之又少,闻所未闻也。

朱空翼就是这少之又少当中之一。

刀光齐集里,四口金刀同时向当中凑进,凌厉的四口刀锋在齐势合集的一刹那,足能切断一株四人合抱的参天古木,更遑论当者是一个血­肉­之躯了。

奈何今天他们是晦运当头,碰见的两个对手,都是这般的棘手,出乎意外的棘手。

刀光齐集之处,也就是被封死在刀光死角里的那个人,不知是施展一种什么样的身法,陡然间抽身而起,太巧妙了!

四口金刀,简直难以临时收势,只听得呛啷一声,兵刃交磕声响,四口刀居然迎在了一块。

朱空翼去而复返,长剑落处,一名刀手首先惨叫一声,随着他落下的剑锋,顺着脊椎骨处被劈成了两片。

第二名刀手,慌张中施了一招跨虎登山的势子,身躯猝然向后一翻,掌中刀倒卷飞云,反向朱空翼面门上劈到。只是他仍是难逃一死。随着朱空翼长剑猛烈的落势,只听得呛啷一声脆响,这名刀手掌中的一口金刀,竟被劈成了两截,随着落下的剑势,正好劈中在这人面颊之上,剑下头分,第二名刀手,半声也不及叫出,随即横尸就地。

紧接着朱空翼右掌向外一吐,强劲的力道,击中第三名刀手,这个人足下一跄,身子忽然腾空直起,足足飞出了丈许以外,噗通一声落向沙岸,也是只翻了个身子,顿时一命呜呼!第四名刀手吓得鬼叫一声,哪里还顾得了再杀人,身形力纵之下,直向暗中遁去。

朱空翼杀机既起,其势有难以自止之势,追循着第四名刀手的身势之后,只见他手中长剑平空虚砍一剑,银光乍吐,追着那名刀客身后长虹经天般的闪了一闪。

朱空翼伟岸的躯体霍地转过来,空中人影交错。

十杀手按照原定计划一字形的忽然现身面前。

十名杀手,各人右手持着一盏孔明罩灯,按照原定计划,这十名剑手,应该迅速分开,以高矮不同的十方部位,以灯光炫耀对方眼睛,而分别进身,采乱剑斩杀之势向敌人出手。

只是朱空翼神兵天将,雷厉杀着的虎威之下,十个人俱都为之心惊胆战。

朱空翼前进一步,十杀手后退一步。前进两步,十杀手后退两步。前进三步,十杀手忽然作鸟兽状散开,一时再也顾不得上阵打杀,纷纷向河岸撤退。

朱空翼继续一步步前进,那些散立在各处剑手,无不惊叫四散,一刹那,形成无比溃乱之势。

人们在面临着杀身之危时,谁能把持镇定,只怨恨爹娘少生两条腿,一时间人影恍惚,号声动天,灯光交炽里,一条条人影,分别纵上了大船,再也顾不得头儿海大空的约束,三艘大船分别启砣张帆,向着浩瀚的河心缓缓驶去。

来得快,退得更快。河岸上又回归沉静。

几只燃烧着的纸灯笼,被夜风吹动着,在沙岸上打滚儿,发出呼呼的燃烧声。朱空翼缓缓回过身来,沙岸上散满了丢弃的兵刃,除了死去的那些尸身之外,已看不见一个活着的人影。兵刃的寒光,映­射­着此一番杀劫之后的凄惨。空气里兀自飘散着那股令人欲呕的血腥气息。朱空翼身子缓缓的向前走进,在一只燃烧将熄的纸灯笼面前停了下来。

那里站着一个人:海大空。他居然没有随着其他的人撤身退走,保持着一份强者的姿态。

朱空翼眼睛里象是要喷出火来,他缓缓的把手里的剑竖立起来,一蓬剑气直向海大空身子袭过来,海大空立时警觉的后退了一步,掌中剑平抱在腕,他的脸­色­越加狰狞,森森的冷笑着。

朱空翼掌中剑气越加聚结,象是一幢透明的光罩,隐隐约约把海大空身子罩定。

海大空身子战抖得那般厉害,并非是畏惧,而是急忙中作内力的聚结。

他身子匆忙中换了一个方向,又换了一个方向,只是依然未能逃避开那蓬剑气的笼罩。

朱空翼脸­色­越寒,海大空表情越惊。

蓦地,海大空那只戴有三枚奇形戒指的手拳握着向外伸出,只听得咔的一声细响,大蓬银光,象是一天银雨般直向着朱空翼身子喷­射­了过来。

海大空的身子更不缓慢,把握着此一刻良机,他舞动剑身,暴­射­出一道银虹,直向朱空翼身前猛袭了过来,朱空翼在对方放出暗器的一瞬,霍地劈出了左掌,一股莫大的劲道随着他的掌势狂飚般地卷出,前者所发出的那片银­色­光雨,在猝然接触到这股狂飚之后,倏地掉过头来,以着更为疾劲的速度,反向海大空自己身上涌了过来。

这一手显然出乎海大空意外,简直防不胜防。

原来海大空这种暗器名唤五云洗魂神针,每一枚细若牛毛,其厉害处在于一经入脉顺血而行,直攻人体各处|­茓­路,在极短时刻里,即能使对方身体麻软而呈瘫痪,如一上来攻入心脏,更是非死不可。

海大空怎么也不曾料想到自己竟然是作茧自缚,由于事先不知,未加防范,所有暗器,竟然全数中在身上,千百枚牛毛细针一经入体,顿时顺血而行,海大空腾在空中的身子,发出了一声怪叫,在一个倒仰的姿态里,足足倒仰出两丈以外,噗通一声,四平八稳的睡在了沙地里。不容他探身坐起,一只有力的脚恰于这时踏在了他的胸上。

海大空挣扎着想撩起手里的剑,奈何遍体如绵,却连一些儿力道也提不起来。

那只踏在他胸上的脚,更不丝毫留情,力踏之下,只听得咔咔喳喳一阵碎响,海大空顿时命丧黄泉。

夜风阵阵的袭过来,天又落雪了。一片片的雪花,花瓣似的散落下来,覆盖着那些触目惊心的血渍,亦喃橇四切┪栽诘孛嫔系氖体。

空气里再也没有先前的那些血腥气味,伫立如山的那个伟丈夫象是忽然苏醒过来的样子,冷涩的面颊上绽开了一抹凄凉的笑容,缓缓的把长剑收入鞘中,转身向寇英杰身边走近。

灯下,朱空翼施展掌盘功,把中在寇英杰身上的三枚钢针吸出来,看上去,这种暗器远较牛毛更为细小,却具有如此威力,实在可怕得很!

经过了这一场血战,两个人之间的友谊似乎更增进了一些。

朱空翼由一个瓷瓶里取出了几粒丹药给他服下去,便在寇英杰身边坐下来。

寇英杰可以看出他心里充满了紊乱,虽然他可以说大仇得报,但是寇英杰却敢说他心里并不快乐。“恭喜大哥。”过了半天,寇英杰才勉强的说了一句。

不意,朱空翼在聆听之下,竟然垂下了泪来。

寇英杰顿时一惊,呐呐道:“你心里不舒服?”

朱空翼越加的泪如泉涌。忽然,他竟小孩子般地大声抽泣起来。

俯身在石案上,他大声的抽哭着,整个石室在他抽动的身影里似乎都摇动了起来。

从认识他到现在,寇英杰还是第一次见他这么伤心的哭泣过,一时间,整个的空气里,都弥漫了浓重的悲惨意味,使得寇英杰也变得沉重了。

即使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人,也仍然会有软弱的时候,眼前这个堂堂七尺汉子,这一刻似乎触动了他埋藏已久的伤怀,他哭泣得那么剧烈。象他这样的一个人,如非痛伤到极点,万万不会象这般失态发泄的。

哭着,噎着……摸索的两只手,打开了置在石桌上的木匣。匣子里盛着那颗几乎已经枯萎了的人头。捧着它,看着它,朱空翼涕泪交流着,生涩了半生的­唇­舌,努力的试图着要吐些什么,只是些咿呀不清的含糊字音,然而听在人耳朵里,却远较清楚的字音更动人心魄。

寇英杰似乎颇能领会他的这番感触,一时间眼皮发涩,禁不住地陪着流下泪来。

象朱空翼这等半世与山林为伍的奇人,居然也会困惑于儿女之私,悲恸一如童子,确是令人难以理解。然而正因为这样,才更能显现出他真挚的感情,也可以想知在漫长的数十年里,他并未曾忘怀于昔日的这个结发人。

泣声使得灯光都变得暗淡了。抽搐的身子衬以摇曳的灯芯,在这一刻,即使你是最坚强的人,也会萎缩下来。

寇英杰只是呆呆的怔看着他,不觉热泪沾襟。

很久,很久,朱空翼才俯下身子来,他一只手紧紧搂着人头,斜倾着身子枕在半边胳膊上,象是在憧憬着什么,眼泪缓缓的滑过脸颊,明珠般的坠落下来。

寇英杰慢慢站起来,走向他身边,轻唤道:“大哥……”

朱空翼侧过眼睛来看了他一眼。

寇英杰道:“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朱空翼未置可否,眼睛又转回来。

寇英杰呆立少顷,觉得让他保持着一份自有的沉思,似乎更易使他安静下来。在这件事情上,自己纯属是局外人,可以说帮不上他什么忙。轻轻在朱空翼肩上拍了一下,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随即转身向洞外步出。

忽然,朱空翼拉住了他的手。寇英杰缓缓转过身来,惊异地叫道:“大哥。”

朱空翼眸子里现着异采,一扫心中的忧伤,忽然间他象是变了个人似的,用手指了一指一旁的石鼓,示意他坐下来。寇英杰一声不吭地在石鼓上坐下。

朱空翼缓缓把人头放进匣子里,盖上盖子,小心把这个装有人头的匣子捧向一边。这些动作,他慢条斯理地做着,却使得一旁目睹的寇英杰有触目惊心之感。

朱空翼在石案旁边坐下来,寇英杰立刻想到他必然有话要告诉自己,忙走近桌前。

“刚才我一时失态,”朱空翼在纸上落笔:“贤弟你不要见笑!”

寇英杰苦笑道:“不会的,我很能体会出大哥你方才心里的感触,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是……”

“说下去!”朱空翼的眼睛这般的命令他。

“但是,”寇英杰接下去道:“我觉得大哥你不该杀死她,这样你的心并不能安,只怕会更痛苦。”

朱空翼漠漠地摇了一下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人!”他继续写下去道:“我与她之间的感情只有生、死二字,才能够解脱,老实说,死了远比活着的还要痛快。”

寇英杰怔了一下,呐呐道:“我还不太明白……”

朱空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双­精­锐神采的眸子,转向着一旁装有人头的匣子,瞟了一眼,这一刻他脸上又现出了昔日那种洒脱的笑容。

“从今以后,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他继续写下去道:“我也不会再觉得寂寞,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占有!”朱空翼毅然落笔:“一个男人的一生,总是要占有一些什么的。”他一时感触颇多,运笔如飞地继续写着:“有人占有江山,有人占有权势,占有名位,占有美人……

等而下之,也起码要占有一个女人。如果你的一生,连最起码的一个女人也不曾占有过,那么你这一生,将是贫瘠的,贫瘠得可怜。”

寇英杰不曾料想到他竟然会有这么一番惊人的论调,一时为之瞠然。

朱空翼看着他,惨笑了一下,又落笔道:“这些话也许眼前你还体会不出来,可是很快就会明白的。”

寇英杰点点头道:“我明白。”

朱空翼炯炯的目光逼视着他,写下:“你可成过家了?”

寇英杰摇摇头。

朱空翼皱了一下眉,接着又写下道:“定过亲?”

寇英杰摇摇头,却又点了一下头,其为尴尬的苦笑了一下,呐呐道:“我……我实在不想谈这件事。”

朱空翼凌人的目光仍然盯视着他,似有追根究底的意思。寇英杰不安宁的走了几步,当他回过身来时,却发觉到朱空翼的眼睛仍然还在盯着他。“好吧!”寇英杰无可奈何的说道:“我就告诉你。不过……唉!其实,这件事已经……”

“告诉我!”朱空翼这么写着。

寇英杰怔了一下,苦笑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大哥你一定要知道,却要我从头说起……”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似乎要听的意愿很坚定,并且用手指了一下旁边的石凳,示意要他坐下来说。

寇英杰微笑道:“也好,免得我闷在心里,一想起来就不舒服,这话要从结识先师郭白云开始说起。”

“郭白云”三字一经入耳,朱空翼似乎微微一怔,他提笔写道:“原来你是郭白云的弟子。郭大侠与我虽不相识,但是我却很早就知道有他这个人,你说吧。”

寇英杰道:“这要从沙漠说起,从那匹宝马黑水仙说起。”一时,他眼前闪过爱马黑水仙的神骏风采,往事也不尽只是悲哀,到底也有令人向往的一面。

他遂即开始把结识郭白云的经过从头说起,五里坡收驯黑水仙,结识郭老人,七里桥老人丧生,临终以爱女相托,赠以晶瓶为证……说到这里,他略为迟疑了一下,决心实话实说,对这位义结金兰,恩同再造的良师挚友不再保留。

于是,他说出了金鲤行波图的隐秘。

朱空翼眼睛里立刻兴奋的放出了异彩,对于金龙老人昔日的这卷宝图,他显然是知道的。他没有打断寇英杰的话,让他继续说下去。

寇英杰于是详详细细的把一段往事道出,包括郭白云丧生宇内十二令总令主铁海棠之手的一段恩怨,就其记忆所及,一一娓娓道出。

洞外雪下得太大了,雪光映衬出一片皎光,相形之下,那盏灯就显得太过昏暗。凌晨前的寒风一阵阵的侵袭过来,石洞里平添了几许寒意。

不知何时,两个人已经换了地方。背倚着石壁,身上加盖着一块兽皮,名副其实的“剪烛夜谈”。

故事已快到了尾声,寇英杰说到护灵归乡的一段。

于是,他是怎么会面错过了郭彩绫,又是怎么误打误撞的参加了赛马,如何的受屈挨打,如何结识了卓君明卓小太岁,郭彩绫如何的任­性­,误会由是越结越深,接着是宇内十二令的迫害,幸得铁小薇的暗中援手,才得洞悉先机,之后成玉霜那个神秘蒙面女人的出现,巧取了翡翠骆驼,掌伤铁门总管鹰千里,如此才得安然来到了皋兰。

故事显然充满了离奇,又有凄哀愁肠的另一面。浓郁的儿女之仇,在侠义肝胆的寇英杰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磅礡气节,足以感人心魄。在进入白马山庄之后的一切,寇英杰更有深刻的描述,朱空翼更在留神的倾听。

说到了二位师兄的迫害,见拒师门一节,朱空翼却情不自禁的发出了一阵笑声,笑声里却充满了凌人的敌意。整个后半段的故事里,朱空翼没有Сhā一句嘴,直到寇英杰说完了全部细节。

最后他说到留书退还晶瓶一节,朱空翼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很以为然。

“就这样,我就来到这里了!”寇英杰叹息了一声道:“也不知白马山庄师门中如今成了什么模样,彩绫又怎么样了?”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以树枝在地上写道:“她会等着你的。你这样做并无不当!”

寇英杰说道:“大哥的意思莫非……”

朱空翼道:“她是你的,你们之间的事还有待继续发展,眼前还不能下定论。我以为当年郭白云虽是在垂危之间选中了你,以爱女相托,却是深具远见,如果你中途退出,未免有负师恩!”

“大哥说的甚是,只是……”

朱空翼冷冷一笑,写道:“天之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这是你成就大器之前必有的一个过程,你不必气馁,一切都会有好的结果,可以预卜而知!”

“大哥的意思是说,难道我还能回头再去找她?”

朱空翼微微一笑,写下八个字:“莫抑莫求,听凭自然!”

寇英杰原想他会指点一下自己,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有说,不禁略觉失望。

朱空翼遂即又写下道:“你方才所提到的一些人,大底我都有些耳闻。铁海棠此人,我也曾听说过。我以为,你今日的武功,已足能胜过他们,你应该以一身所学,为武林­干­些有意义的事情。振兴师门,这是你义不旁贷的责任!”

寇英杰呆了一下,点头道:“大哥说的甚有道理,我也曾这么想过。”

朱空翼写道:“今天我眼见你以一敌众,功力卓然自成一家,大有继往开来之势,其中有些身手,连我也是生平仅见,现在听你一说才知道原来得力于郭白云所赠送的那卷金鲤行波图,此图可在你身上?”

寇英杰点头道:“在!”

这一年多相处以来,他相信朱空翼之­操­守为人,虽然此举大违昔日郭先师之嘱咐,但是对方既有此求,却也不便拒绝,当时便即由膝下解开了那卷图画,双手送上。

朱空翼接在手里,缓缓展开来,他那邃深的眸子,在初一接触画面时,顿时为画上生动的鱼跃所吸引住。略事注视之后,他便送还与寇英杰。

寇英杰道,“大哥以为如何?”

朱空翼脸上带出了一抹笑容,写道:“龙飞鱼跃,动静合一,金龙老人当时作此图时,必然有过一段长时的静居,否则难以臻此,常人万难参透。我在想,当年老人作此图画时,很可能就在你我眼下之榻处。”他一路写到这里,不胜感慨的仰首叹息一声,用脚抹去以前所写的,又再继续写道:“成就此图者,天、地、时缺一不可,悟透此图者亦然。吾弟可谓之福泽深厚也,幸甚,幸甚!”

寇英杰心中甚为欣慰,遂道:“如非大哥这年来指点,我万万不会有今日成就,我看大哥身法,与这鱼龙百变身法,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朱空翼惊讶地看他一眼写道:“你说的不错,我习鱼跃身法已十年之久,不过是前年始入意髓而大成,你却较我幸运快捷多了!”

寇英杰道:“如果不是大哥指点,我万万不会有这番成就,不知这卷鱼龙百变图,对大哥还有帮助没有?”

朱空翼摸了一下头写道:“如果五年以前,此图对我可有极大功用,可以省却我五年水底摸索之功。而如今,我功力已成,此图对我,只能作为印证之功,已无大用,你收起来吧!”

寇英杰知他绝非是有意客套,即把图画收好。

朱空翼继续写道:“这一年静居之功,对你毕生为人行事都有裨益,”写到这里,长叹一声,似有无限伤情,继续写道:“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我的一段交往,也即将要告一段落,怎不令人大兴伤感之叹?”

寇英杰猝然一惊,怔道:“大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朱空翼苦笑了一下,写道:“此处已非久安之地,宜早迁为良,况且……”他微微犹豫了一下,又写下去道:“你功力既已大成,我亦不愿见你长守山林,早年我与黄山归元寺静虚方丈曾有约会,须于今年前往践约,预计在寺内尚多有逗留,你我难免一别!”

寇英杰怔了一下,垂头不语。他毕竟有相当涵养,尤其是年来养气修­性­,已使他不易感情冲动,心中虽是不舍,但实情确如朱空翼所说,也是无可奈何。顿了一下,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实我早已预料着有此一天,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却会来得这么快,大哥决定了离开的日子没有?”

“明天。”朱空翼写道。

寇英杰微微一惊,却又默默无言地点了一下头,他叹息了一声道:“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吧?”

朱空翼点了一下头。寇英杰一惊,喜道:“在哪里?”

朱空翼却又摇摇头。

寇英杰实在坐不住,觉得暮气沉沉,心里闷得很,站起来走向洞前。

天似乎已经亮了,几只山鸟由枯草里拍翅飞出,站在池边引颈剔翎,目光望处,到处都是积雪,白茫茫的一大片。

想到了即将与朱空翼作别,自己亦将重返江猢,寇英杰一时心乱如麻。这个问题,其实是他早就应该想到的,只是他却不曾深思过,每天只沉迷在深奥的武术探讨里。忽然,他接触到了现实,才发觉到心里的空虚,以至于被这番突来的离别与茫然的未来,冲击得几无招架之力。

朱空翼默默的来到了他背后,直到他的手落在了寇英杰肩上,后者才似猝然警觉。

“噢,大哥。”寇英杰转过身来,不自在的苦笑了一下。

朱空翼略微颔首,指了一下石案,二人走过去。

“大哥临行之前,有什么关照?”

“有!”朱空翼纸上落笔道:“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寇英杰一笑道:“大哥送给我的已经太多了。”

朱空翼放下笔,却拿起了剑。

寇英杰猝然一惊,只以为有了什么动静,不觉向外看去,却不曾料到,朱空翼竟把那口剑放在了他手上。

“这……”寇英杰微微一怔。

朱空翼指了一下这口剑,神态庄重的在纸上写道,“我把我最心爱的这口剑赠送给你,望你善加珍视,你收下来吧。”

寇英杰一怔道:“这……”

“不必推辞,”朱空翼写道:“我发觉你少了一口适用的兵刃,这口剑对我已失去意义,对于你却是大有用处,来日去恶扶弱,正是物尽其用。有了这口剑,你会觉得行事顺手得多。”

寇英杰持剑神驰,对于这份真挚的情谊,内心颇多感触,苦笑了一下,他向着朱空翼深深一拜,说道:“谢谢大哥的厚赐,小弟愧受了!”

朱空翼写道:“此剑名叫‘长驱’,乃我父皇所赐,据说得自南岳老人,因我自幼即喜拿刀动剑,在兄弟辈中,更以武功见胜,父皇乃有所赐,确有断玉切金之利,是一口罕见的上好兵器,你不可遗失!”

寇英杰点头,道:“大哥放心好了,剑在人在,剑去人亡,我绝不负大哥一片厚望就是!”

朱空翼听他这么说,显得甚为高兴,当下站起来走向壁角,把那个盛有醇酒的石坛打开来,舀了两大杯酒,寇英杰忙走过去接过一杯,各自一仰而尽。朱空翼大笑了两声,用力摔了酒盏。

寇英杰关心的道:“大哥走了之后,这座洞府又将如何?”

朱空翼哈哈一笑,摇了摇头,寇英杰才想到这间石洞空无一物,且又地处绝峰,自己这个问题显然是多余。

他此刻心情已乱,许多未想到的事,一股脑的都涌了出来,面对着肝胆相照的良师益友,即将别离,更是不胜依依之情。他原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想到离别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朱空翼却是很洒脱的样子,他找出了一个皮囊,把所有的东西都装了进去。

这些东西包括一双靴子,一盏金杯,两双牙筷,还有就是他那一袭十分宝贵的金缕衣和一只黄羊皮的小口袋。

朱空翼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又把这只小口袋拿出来,解开缠在袋首的一根丝绳,打开来,哗啦一声,倾倒而出,呈现在面前的竟是一些珠玩玉翠,黄金元宝。

寇英杰怔了一下,微笑道:“大哥居然还保留着许多这些东西。”

朱空翼目睹着这些昔日拥有的宝物,却也不无伤感,他信手拿起一支碧光灼灼的镯子,憧憬着佩戴在昔日美丽妻子玉腕上的风采,不禁发了一阵子呆。

寇英杰道:“你怎么了?”

朱空翼微微一惊,才回过念头来,他遂即拣了几个小小的金锭元宝,连同这只翡翠镯子一并塞到寇英杰手上。

寇英杰一怔,笑道:“­干­什么?我可不敢要这些贵重东西!”

朱空翼还是用力塞在了他的手里,寇英杰无可奈何的道:“我知道大哥是怕我出去没有钱,这几块金子收下就是了,只是这只女子的镯子我又要它何用?”

朱空翼用手指在地上写道:“留赠给那位郭姑娘,权作聘礼。”

“这……”寇英杰脸上一红,讪讪地道:“大哥你想到哪里去了!”

朱空翼笑了一笑,遂即把这些金珠细软收入袋中,重新用丝带扎好,放入皮囊。

他的东西看起来就只是这么简单。

“我走了,后会有期!”朱空翼写道:“这里已不会再宁静了,你也走吧!”写完了这句话,他遂站起来,把这个皮囊向肩上一搭,一只手抱起那个装有人头的匣子,向洞外步出。寇英杰跟上去。

在洞门前,朱空翼回过身来,两个人面对看着,四只眼睛互盯着。

良久,朱空翼伸出了一只手,在他肩头上拍了一下。

寇英杰点头道:“大哥保重,再见吧!”

朱空翼咧开大嘴笑了一下,身躯微闪,有如长空一股烟般地掠身而出,白雪地里,衬托着他伟岸的身子,看上去极为醒目,不过三数个起落,已翻了面前的一片岭陌,转瞬间已消逝无踪。

站在雪地里,寇英杰足足停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才缓缓地启步离开,对于朱空翼,他由衷的感激与敬佩,想着今后的种种,忽然间他感觉到自己变得极为强大。无比的雄心壮志,一股脑的从血脉里奔涌而出。

看着手上的那口长驱剑,内心更不禁兴起了豪情万丈,他忽然体会到朱空翼所以把这口他最心爱的宝剑赠送自己,似乎含蓄着深切的意义,切莫要他失望,理当好自为之。

一只大秃鹰在雪地里扑腾着,巨大的翅膀把白雪弄得一片狼藉,忽然它抓住了那只褐灰­色­的兔子,厉啸一声,拍翅而起,它的凌厉不只在那只被它所擒获的兔子而已。

在万物凋谢蛰伏的残冬,它的尖锐,似乎已经突破了现有的一切,显示着极大的自负和不屈服。

人是不是也应该这样?寇英杰终于想通了这个道理,他选择了那只自负的鹰,而舍弃了软弱的兔子!

数九的寒天,滴水成冰!人人搓着手,拱着背,老皮帽拉下来,低得盖过了眉毛,西北风咆哮着由头顶上吹过去,雪花就象是破碎的棉絮,在风里打着转,呼啸在沉沉的夜空天际。

天差不多到了亥时左右,“天昏地冻人憔悴!”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在赶路准是发疯了。

偏偏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疯子。瞧瞧那些人,低着头,弓着背,一个劲儿的死走,­阴­森的像是来到了­阴­曹地府。

倒是这间酒馆,还有几分阳气,隔着厚厚的羊皮门帘子,不时传出一些呼卢喝雉喧哗的人声。

酒馆有一块老字号——“李快刀”。

在潼关地面上,多的是王公大臣,你很可能叫不出他们的字号,但是,你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个人一李快刀。

李快刀的刀快,可是出了名了。

可别误会他是杀人的快刀,而是切­肉­的快刀。切出来的­肉­片,真比窗户纸还要薄,信不信由你,他这饭馆子的窗户,全是用他片出来的­肉­片糊的。­肉­片­干­了以后,不怕风吹雨打,可比老桑片纸要结实多了。灯光透出来,红通通的,说不出的一种意态朦陇之感,无形中,也就给他作了宣传。

他这个店的名字就叫“红水晶”。红水晶也就成了李快刀这个人的外号。

买卖做大了,有了名了,李快刀岂止是开馆子赚钱,他开客栈,红水晶客栈在潼关虽不能说得上数一数二,可也算得上是一块字号,生意好得出奇。

他还开窑子,不是砖瓦的窑子,是“­肉­窑子”,专门给有钱大爷取乐的“姑娘窑子”,也有个动听的字号——红水晶琴院。

生意敢情不错,凡是长玩的老客,都知道他这水晶堂子里的姑娘是出了名的俊,一个个细皮白­肉­,简直就象水晶搓的,南北码头来的清水货,他这里都有,打前年开张到今天为止,生意始终保持着盛极不恶。

李快刀这小子还真有一手,他还开的有赌场,叫红水晶磨坊。当台执番的清一­色­的都是娘儿们,穿着鲜艳的红­色­肚兜儿,你呀!钱还没输人就先输给她了,莫怪乎他老小子赚实了。

红水晶酒楼,红水晶客栈,红水晶琴院,红水晶磨坊……他妈的,赚钱的买卖通统叫他李快刀老小子一个人包了。莫怪乎他“红水晶”的外号,在这潼关地面上叫得比天还要响。

提起红水晶或是李快刀来,谁不往牙缝里倒抽一口冷气,端的是极威压四方,炙手可热的一个主子。

李快刀虽是以片­肉­起的家,可是他成名发市以后,可就再也没摸过那把片­肉­的刀了。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现在是大发了,财发了,人也发了,长得是圆胖圆胖的,红通通的脸,真像是红水晶捏的。细细长长的两道长眉,这两道长眉,要是长在娘儿们脸上,可就好看了,只可惜长在他红水晶的大脸子上,再衬着他上面的秃脑瓜,那双贼眼,看上去,可就不美了。非但是不美,简直是有点那个!

他这四家赚钱的买卖,都联在一块,当中有一个共同的走廊串连着。李快刀一天到晚披着他的“灰背”皮里子的大红斗篷,由这个门进去那个门出来,转着圈儿的视察着他的买卖。人人见了他,都少不了哈着腰称呼他一声“大当家的”。

红水晶是潼关地方的一处销金窟。这里有可口丰盛的吃食,只要你叫得上名字的菜谱儿,他这里全有,举凡燕窝、豹胎、猩­唇­、驼峰……只要你大爷花得起钱,尽管招呼就是了。

这里有南北道地的清水姑娘,软玉温香,吹气如兰,一走进了这个门,你可就左右逢源,乐子大了!

红磨坊里才是真正的销金窟。骨牌、番摊、骰子,只要你叫得上名字的,这里是一应俱全。

天寒地冻的时令里,惟独这里温熙如春,只是对于大多数的苦朋友来说,却是永远也无法享受。不过有一点例外,除非是来自江湖武林的朋友,这一道上的朋友,走遍天下都吃不了亏。李快刀本身虽然对于武功是个门外汉,可是他的一双“招子”可是­精­明得很,绝不敢得罪这一道上的好朋友。可是话也得说回来,除非你是武林中有鼻子有眼睛,名见经传者流,否则李快刀也是不买你的账。事实上他这红水晶就养了不少吃闲饭的这类人物,李快刀的气势,也就因为有了这些人的烘托,更是名扬秦晋。

正因为这样,李快刀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也等于是一派武林的掌门人了。点一下头,歪一下嘴,就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李快刀这人,就是这么样可怕的一个人!

有人捧他,把他捧上三十三层天,有人骂奇*书*电&子^书他到十八层地狱。

不论你捧他也好,骂他也好,反正李快刀依然如故的存在着,这可是铁的事实。

象是任何人一样,一旦成了名,有了钱,最忌讳的就是你揭他的底牌。

李快刀也一样,他最不爱听的,就是人家谈他的过去种种。甚至于李快刀这三个字,也忌讳别人提及。现在他是“李大当家的”、“李大爷”、“李大掌柜的”、“李老善人”……

反正越好听的他越喜欢,谁要是胆敢当着他的面叫他一声“李快刀”,这个人准是活得不耐烦了,他非整得你七荤八素不可!

披着大红的皮斗篷,李大当家的,在两个提着灯宠的小厮的带领下,由红水晶磨坊里出来。两个猿臂蜂腰,穿着利落的汉子,随侍在他身后左右。李大当家的在视察过他所有的生意买卖之后。照例的最后来到了酒楼。

十二

每天这个时候,在酒楼之上西暖间里,照例的给他老人家留着一个座头,他有个毛病,每天在就寝以前一定要喝上几盅酒,带着七分醉,才转向后楼,那里养着他的三房小妾,轮流地侍候着他。

酒馆也就一定要等着这位大东家喝足了酒,走了以后才能喘上一口气,老客不去,新客继续来,每一天总得磨到半夜多,才能打烊。

红水晶酒馆一共是两层,楼上是单间,楼下才是公共饭馆。

眼前这个时候,饭馆里大概有七成客,西桌是宏福镖局子里的客人,东边一桌子是立祥绸缎行的东家,前者是为总镖头铁翅盛雄飞暖寿,后者却是为他们东家刘福祥的姨太太做满月。

有了这么几桌客人当然够热闹的,一直闹到了现在,还腻着不走,莫怪乎负责酒馆生意的刘二拐子一张脸拉得老长。

刘二拐子过去是跟李快刀一起出身的,现在李快刀已成了“李大当家的”了,而他刘二拐子仍然还是他的“二拐子”,要不是李快刀看上他的手艺好,要他留下来负责酒馆里的生意,他可能早就卷铺盖搬家了。

刘二拐子是外号,他本来名叫刘二兴,因为一条腿不十分利落,不得不借重拐杖,所以才得这么一个外号。更因为他早年出身草莽,在豫南­干­过“胡子”,手底下有两下子,所以谁也不敢轻易招惹他。

刘二拐一肚子牢­骚­,脾气大极了。手下几个小伙计,和后面厨房里的几个大师傅,都不敢得罪他。一不高兴举拐就打人,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因为谁都知道,他是大当家的把兄弟。

这时候,刘二拐子由楼上拄着拐子来到了楼下,几个小伙计都提着十分的小心。

五十来岁的人,黑胖的脸,还留着一丛络腮胡子,在楼上陪着大当家的喝了两盅酒,两只大牛眼血红血红的,好像看着谁都不顺眼。

宏福镖局的总镖头铁翅盛雄飞,特地站起来,抱拳跟他打个招呼:“二东家,怎么你现在才来?来来来,过来喝一杯!”说着,盛雄飞就过来拉他。

刘二兴笑着摆手道:“不不,不,今天晚了,我说,盛老总,你们也该散了吧!”

盛雄飞哈哈笑着,显然还没有听明白对方言下的逐客含意。

刘二兴一脸不高兴的站在大厅当中,用他的铁拐子敲着火盆,道:“来来来,给撤下去,这都什么时候了?”

再傻的人,听了这些话也都明白了。中座上的盛镖头皱了一下眉毛,正想发作,另一桌的客人却已吆喝着伙计结帐,算是把这一码子事给岔了过去。

看门的小伙计,刚刚把棉布门帘子揭开来,只听见一阵子马蹄声,一匹全身油光水亮的大黑马风驰电掣般的来到了街前。马蹄铁打在石板地上,那阵子清澈的响声,真有惊天动地的声势,静夜里听起来,益加刺耳!面对着这番凌人的气势,任何人都情不自禁的会定下脚步来,向着来人行个注目礼。

好快的马!小伙计郭顺简直看傻了。这么快的马,他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一会,乖乖,不及交睫的当儿,连人带马已来到了眼前。

大黑马人立前蹄,唏聿聿一阵子厉啸,真把人的魂儿都给吓飞了。那双扬出的蹄子,几几乎都要踩了小伙计郭顺的头上,郭顺吓得啊呀怪叫一声,身子向后一跄,差一点坐在了地上。众目睽睽之下,那匹神骏的大黑马陡地定住了身子。马上人,却已翩然落鞍下马。

马是龙驹,人是佳人。

这么漂亮的马,固是江湖罕见,这么漂亮的人,更是四海难觅。

爱马的人看马,爱­色­的人看人。

数十双眼睛,就在这一瞬间,全数都看呆了。

其实爱马的人未见得不喜欢人,爱人的人又未见得不喜欢马,这个节骨眼,可就难为了那双眼睛。

只当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儿,正在吃饭的人都赶忙的放下了筷子,匆匆的跑了出来。

系在红水晶饭店前面的那一溜子灯笼,照着这个人,这匹马。每个人神采上所显示出来的,只是无比的兴奋,稀罕。也难怪,西北道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标致的美人儿了。

姑娘二十二三的年岁,大眼睛,柳叶眉,白脸蛋,玉立婷婷的身子骨,一头黑长的青丝,结着一条大辫子,那块系在辫梢上的翡牌儿,碧绿碧绿的,大概是因为身上染了点小恙,以致于前额上系着块青绸子。

人显得孤冷冷的那种单寒,瞧瞧她那双沉郁的剪水瞳子和怪憔悴的那张清水脸,八成是不大得劲儿!

马是黑的,人也是黑的,黑缎子斗篷,里面是黑­色­的劲装,黑­色­的小蛮靴。

一只手轻轻按着马鞍子利落的下了马,从鞍子上拿下了皮银囊,皮银囊一头Сhā着老长的一口宝剑,剑鞘子在地面上磕着,不时的传出铮锵声。

姑娘那双眼睛先认了一下红水晶那块字号,皱着眉毛又看了看身边的人,一双眸子可就逼在小伙计郭顺身上。

郭顺才忽然象是明白过来,他匆匆迎上一步,躬身笑道:“这位女客,是吃饭还是住栈?要是吃饭,今天已打烊了,要是住栈……”话还没说完,姑娘已向红水晶步入。

郭顺忙赶过去,道:“喂,喂……”

黑衣姑娘转过身来,冷冷道:“门外面我的那匹马,好好给我牵到槽里上料,要是错待了它,我可是不答应。”她似乎有一种特别的威仪,说出来的话,由不住你不听。小伙计答应了一声,回头就往外跑。

这当口儿,黑衣少女已经在一张座头上坐了下来。几个站起来看热闹的客人,也都陆续地坐下来。

那姑娘虽是下坐了,却没有人过来招呼她的生意,几个伙计都把眼睛看向刘二当家的,好象等他的吩咐。

黑衣少女不耐烦的用手拍着桌子喝道:“怎么回事!人呢?”

刘二兴咳了一声,拄着他的拐子来到了面前,嘿嘿一笑道:“大姑娘,今天晚了,你明天再来吧!你没看见吗,我们这已经歇市了。”

他倒是没说谎,说话的时候,一个伙计正在吹灯笼,另一个伙计在上门板。

黑衣姑娘哈哈一笑,摇摇头道:“不行,我整天没吃东西了,身上又不舒服……”

刘二拐子咧嘴道:“太晚了,厨房都封火了。”

姑娘道:“叫他们再升。”

“再……升?”刘二拐子嘿嘿冷笑道:“姑娘你要是住栈,我可以叫人带你去,想吃东西恐怕得上别家了。”

“我就上你们这家,你少噜苏!”姑娘一只手轻托着头,看样子真象是病了。搭拉着眼皮,道:“你们这个地方我虽是第一次来,可是久仰你们红水晶的名号,你们当家的李快刀我也知道,别欺侮我是外来的。”

刘二拐子怔了一下,想不到对方一个姑娘家说话这么横,尤其李快刀这三个字万万不该出口。在这个地方,提起李某人来,谁敢不恭敬的尊称一声李大当家的,称李快刀,那是存心来找麻烦,找挨揍来的。

一时,在场每个人都怔了一怔。

刘二拐子挑了挑眉毛,眼珠子瞪得滚圆滚圆的,他原本就一肚子的不高兴,想不到忽然会来了这么个耍横的姑娘家,这口气他焉能忍得下去。

拄着他的拐子,冷冷哼了几声,却转向身边一个叫马三的伙计说道:“把这位姑娘给请出去,她不是吃饭来的,是来找麻烦的!”

马三这小子,人高体大,最爱人前称能,自对方那个黑衣少女一进门,他就看直了眼,活了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听了二当家的话,他乐得上前搭讪。当下高高的应了一声,嬉皮笑脸的一直来到了黑衣女跟前,哈了一下腰道:“大小姐,您请吧!”

黑衣少女冷冷笑了笑,说道:“怪不得我听人说李快刀仗势欺人,还说你们这红水晶做的是吃人喝血的买卖,今天一看,果然不错。”说到这里,她眼睛逼向刘二兴道:“你大概就是那个叫刘二拐子的人吧!”

刘二兴登时脸上一阵子发胀。他也跟李快刀一样,最忌讳人家称呼他这个不大雅观的外号,被人家指着鼻子这么诉说,尤其被一个坤道人家这么骂,他还是头一回。一股儿邪火直冲脑门,刘二兴用力的拄着手上的铁拐杖道:“好大胆的丫头,马三,快把她给我叉出去!”

马三应了一声,伸出两只大手,就想往人家姑娘身上抓。

黑衣少女冷叱一声道:“你敢!”

马三登时一愣。黑衣少女睛睛泛着凌芒,冷笑的看着马三道:“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就摔你个半死,不信你就试试!”

马三看了刘二拐子一眼,大着胆子向面前这个黑衣少女一笑,说道:“我怎么不敢,大姑娘,你撒野,最起码也得要看看地方,你请吧!”说着伸手向黑衣少女肩上就抓。

不意,他的手指尚还没有触着对方的衣边,就只见少女那双蛾眉陡地向上一挑,身上的披风不过向外抖了一下,马三嘴里“啊唷!”叫了一声,整个身子,就象是戏台上玩的大扒虎一样,噗通!摔了出去。

这一跤摔得可真还不轻,他身子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却又迎着了座头上黑衣少女的凌空一掌。

黑衣少女那只手不过是向外虚空的按了一下,马三的苦可就吃大了,立时就象是元宝坠地,咕噜噜一连翻了好几个斤斗,只听见碰的一声,脑袋瓜子撞在了墙角上,一下子就晕了过去。

黑衣少女没说谎,说要摔他一个半死,倒真是这个样,只是这一手绝活儿,可就把现场十几只眼睛都看傻了!

现场不乏武功高明之辈,就拿当中座头上的那位宏福镖局的总镖头铁翅盛雄飞来说,他的功夫就很不错,只是,当他目睹着眼前这个姑娘所施展的这一手功力时,可就禁不住打心眼儿里佩服。虽然,他不知黑衣姑娘施展的是一种什么功夫,却可测知那是借力施力,属于四两拨千斤一类的巧妙功夫。对方少女娇躯稳坐,举手震衣,从容制敌,这番风采气势,可就更显出了高明不凡。

偏偏那个刘二拐子,就是看不出这个瞄头,他早年练过几手功夫,两只膀臂,由于长年拄着拐子,更有千斤之力。当着这么多人面前,这个脸他可是丢不起,嘴里怪叫了一声:

“好个丫头!”

别看他一条腿不十分得劲,可是却丝毫不碍他动手过招,随着这声怒吼,他身子向前一纵,霍地来了一个虎扑之势,风也似的已扑到了少女座前,右手铁杖,突地抡起,使了一招“拨风盘打”,直向黑衣少女当头猛力打了下来。

看到这里,现场各人俱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阵子惊呼,刘二拐子这副样子简直是想要对方的命!

眼看着这只铁拐杖几几乎已经落在了黑衣少女的头上,其间距离,不容毫发。就在这一刻,那根生铁杖,忽地跳了起来,就象是击打在一个气垫上,那只铁杖足足弹起尺把高下。

黑衣少女身子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只是面冷如霜,就在对方铁杖弹起的一刻,她的一只纤纤细手,同时递出,噗的一把,正好抓住对方弹起的那只铁杖的杖身。

顿时,手杖之间,就象是冰冻住,铁浇上了那般的结实,纹丝不动。饭馆里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

好戏难得!就算是花钱可也没地方去看,要不是碍着情面,当中宏福镖局这个座头上,几乎都有人叫出了好儿!

就只见刘二兴当家的一张脸,涨得红中带紫,活象是一个大紫茄子,全身上下更象是吃了烟袋油子那样不停的打着哆嗦。

相形之下,那个姑娘看上去也显得太悠闲了。斜着那双剪水瞳子,她那张略嫌清瘦的脸上,带着一丝冷笑。

艳丽、冷傲、不屑、凌厉、憔悴,那是几种不同的气质,揉合在一张脸上,形成一种令人心神荡漾的神采,下意识里呼唤着人们内心的颤栗与同情。

刘二兴象是在死命的挣夺着手里的拐杖,却是无论如何也夺不过来。

那根冰铁杖上多了姑娘白­嫩­纤细的一只手,好象由此而滋生出无比的吸力,那么有力的吸附着刘二兴的身子,象是磁石引铁,一任刘二兴怎么用力,休想挣脱得开,大颗大颗的汗珠子,顺着他紫茄子般的脸上淌下来,他开始牛也似的喘哮起来。黑衣姑娘不当回事的样子。渐渐的那只铁杖向下落压下来,刘二兴的另一只手也抬起来,用两只手去撑着,仍然是阻挡不住,全身摇动得那么厉害,看看这支铁杖已将压在了刘二兴的头顶上,却是忽然停住。

“你听清楚了,我要一碗­鸡­丝面,要你亲手给我煮好了端过来。”那个姑娘打量着他慢吞吞地道:“可不可以?”

刘二兴心里有数,知道今天可是碰见了厉害的对头,凭着自己天生的神力,居然接不住对方姑娘那只纤纤玉手所传下的力道,果真要是容对方铁杖落下来砸在了头上,那还得了!

他哪里还敢不答应,当下连连点着头,嘴里慌不迭的答应着:“姑娘……开恩,手下留情……在下从命!”

黑衣姑娘冷冷的道:“我不愿在这里凑热闹……你顺便到后面客栈给我定下一间雅房,我要在这歇上几天,行么?”

“行!行!”刘二兴汗如雨下,满口的答应着,腿一软,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那只原先盘桓在他头顶上的铁拐杖,改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吓得“啊唷!”一声,抬起头却又接触到了对方那双冷电也似的眸子:“大……小姐……你还有什么吩咐么?”

“还有,你们这个地方,可有个叫‘费神针’的金针大夫?”

费神针是宝­鸡­地面上最负盛名的针科圣手,三岁大的孩子都知道,刘二兴当然知道。

“不错!”刘二兴呐呐道:“有……在南门西头。”

“好!”那个姑娘表情变得温和下来,微微点头道:“那还得麻烦你一下,等一会得请你辛苦一趟,把他给我请来。”

刘二兴连口答应着:“是是……”心里的那份窝囊可就不用提了。

黑衣少女的气似乎才略为消了一些,只是她手上那根铁拐杖,仍然压在对方肩膀头上:

“你们红水晶的字号,我早就听说了,李快刀是怎么起家的我更清楚,做生意讲究的是仁义,和气生财,象你们这个样子,岂是待客之道?”说到这里,冷冷一笑,面容寒冰地道:

“借你的嘴,去告诉李快刀一声,就说要他小心一点,最好把那个叫什么水晶琴院的妓院给我关了。”

刘二兴只觉得头上轰地响了一下,这个不是他敢答应的。

黑衣少女道:“还有那个赌窟,也早点收拾了,赚钱太脏!也是不人道的。”

“是……”刘二兴苦着脸道:“在下一定把姑娘这番话转告我们东家,至于我们当家的他老人家是不是照姑娘你的话去做,那可就不知道了。”

黑衣少女微微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的两排牙齿。

的确是美极,美的那么动人!一刹那,每个人仿佛面对着另外的一个人,在对方黑衣少女美丽的笑靥里,哪里看得出一点点的凌厉杀气?给人的感觉,只是那般神秘的美,如沐春风,如润朝阳,实在太美了!只是,那笑靥只是极短的一瞬!不及交睫的当儿,那副美丽的笑靥,却已为另一种冰寒冷艳的气质所取代。大家都见识过她刚才凌厉的一面,此刻无不担心着她翻脸无情。

还好,这位姑娘并没有什么发作,她只冷冷地说道:“你只把我的话转过去就得了,听不听是他的事,与你无关。我肚子饿了,你快升火下面去吧!”说到这里轻轻由刘二兴肩上把这只铁拐杖拿了下来,就手抛了过去。

刘二兴接过铁杖应了一声,缓缓地站了起来。

黑衣姑娘冷笑道:“你可记得我关照过你的事?”

刘二兴道:“都记下了。”

黑衣姑娘道:“还有我刚才骑来的那匹马,你们要好好的照顾着,它可不是一匹普通的马,要是有了一点伤,我可是不饶你!”

刘二兴心里那份不自在就别提了。

少女道:“不过有一点,你可安心,给我做事的人绝不会白忙的……”黑衣姑娘说到这里一只手探进皮银囊里,随即摸出一物,抖手丢过来道:“接着!”

一道黄光,直袭向刘二兴面上。

刘二兴眼明手快,一伸手接在了手里。只觉得硬硬的,沉沉的,看一眼金光耀眼,好家伙,敢情是十两一锭的一大块金子。

刘二兴的“二当家的”,只不过是人家嘴里恭维他叫叫而已,不错,钱他是见过,可是象这么出手阔绰,一给就是一锭子的豪主儿,他还是破题儿第一遭遇见过。看看手里黄澄澄老大的一块金子,刘二兴惊得瞠目结舌,一时连嘴都闭不拢来。

钱就是这么一点好处,能够化暴戾为祥和,还能够化敌为友。

眼前这锭金子一到了手里,刘二兴的表情可就不同了,顿时间心花怒放:“大小姐,你太客气了,用不了这么多钱……”刘二拐子哈了一下腰道:“我这就张罗去了。”

黑衣少女点了点头,她神情至为疲惫地挥了一下手,说:“去吧。”

刘二兴忽然又回过身来道:“大小姐……我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大名是……”

黑衣少女点点头,道:“我姓郭,是从甘肃来的。”

刘二兴顿时怔了一下,在座虽然人不多,可也都是在江湖上跑的人,别的姓他们可能不清楚,可是姓“郭”的他们却是久仰得很。

这年头凡是有耳朵的人,谁又会不知道甘肃有位金大王郭老王爷,和他的那位掌上明珠玉观音郭彩绫。

由金大王联想到了这位姑娘的出手阔绰,刘二拐子顿时吃了一惊。他一双眼睛睁的极大,道:“莫非姑娘你就是玉观音郭大小……姐?”

每个人在刘二拐子的话方出口的一刻,所有的眼睛全都向着眼前黑衣少女身上集中过来。

那个姑娘点点头道:“难得你还有点眼力价儿,不错,我就是玉观音郭彩绫!”

刘二兴吓得打了个哆嗦,忽然伸长了脖子,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匆匆转身就去了。

宏福镖局的那桌客人,乍听得座上的这个姑娘,原来就是名震西北道,黑白两道闻名丧胆的那位玉观音郭大小姐,一时间,俱都吓呆了,原先有几个还在说话的,也都不敢吭声了。

对于这位大小姐的传说,他们听得多了,事实上只要是有关于这位千金的任何一点点小事,也都会象风一样的传遍了整个西北地方。秦、陇二省紧紧相邻,尤其宝­鸡­这个地方,更是与秦省位称交界,哪能会没有耳闻?

是以关于这位郭大小姐的传说,他们实在听得太多了,风闻她的嫉恶如仇,风闻她的出手狠,也风闻她的出手阔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传说总归还是传说,想到了这位姑娘的厉害之处,每个人身上都由不住起了一阵子战栗。

传说之一是,这位玉观音,在秦州有过一天杀了十七条人命的记录。

之二,她不只光杀坏人,好人只要得罪了她,她照杀不误,甚至于她看到不顺眼的人,动辄亦鞭挞相待。

其他类似的各种传说就更多了。

这些传说,在甘秦地面上,到底还有几分真实­性­,一到了处处,可就难免人云亦云,完全走了样,十分之中能有一二分属于真的已是难能可贵了。

正因为对于这类的传说听得太多了,玉观音这三个字,在他们耳朵里,简直成了“玉面罗刹”,人们垂涎她的美,固然期望着一睹其庐山真面目,但是一想到了她的狠,却又不禁自骨子里打颤。面对着这位传说中的主儿,哪一个还有胆子能在这里坐下去,况乎酒足饭饱,早也就该走了。

铁翅盛雄飞轻咳了一声,向各人施了个眼­色­,站起来道:“伙计,算账。”

正好,那位玉观音郭大小姐的眼睛往这边看过来,盛雄飞不得不上前一步。

他抱拳陪笑道:“姑娘有礼了……幸会,幸会!”

郭彩绫点了一下头道:“老先生不必客气,请自便吧!”

盛雄飞呵呵笑道:“老朽已经吃饱了。老朽姓盛,盛雄飞,在宝­鸡­这个地方,开有一家宏福镖局,姑娘与令尊金大王的大名,我们如雷贯耳,真是久仰极了!”

“是么?”郭彩绫微微一笑,站起来指向身边一个座位道:“老镖局请坐。”

“这……”盛雄飞硬着头皮过去坐下来:“令尊他老人家,十年以前在临潼,老朽曾拜识过一面,至今记忆犹深,真是神仙风采,仙风道骨。……那一面,对老朽真有高山仰止的感觉,直到现在,老朽还不敢忘怀!”

提起了父亲,这位大小姐眼圈忽然红了。也因为如此,使得她对于眼前的这位盛雄飞敬礼有加。她点了一下头凄凄地道:“这么说,老先生应该知道,他老人家已经过去了!”

盛雄飞怔了一下,呐呐道:“过去了?姑娘是说他老人家到哪里去了?”

彩绫苦笑道:“先父已于前年故世,这件事你老人家莫非还不知道?”

“啊!”盛雄飞瞪大了眼睛:“啊呀……这……我可是一点也不知道,不是我孤陋寡闻,我看这件事,知道人还不多,郭老王爷他老人家是得了什么病?他老人家那种仙风道骨,岂能……”

对于现场每一个人来说,真是一声晴天霹雳!

简直是难以置信,金大王郭白云,那个传说中的神仙人物,竟然会象一般人那样的死了?

“这件事不要再谈了……”郭彩绫脸上带出了极度的伤感,更有说不出的一种悲愤,她冷冷地一晒,又道:“他老人家是死在仇人手里的!”

“是……”盛雄飞极欲知道那个杀害郭白云的仇人是谁,可是目睹着彩绫的表情,却是不敢开口询问。

那位漂亮的姑娘,对于这件事也不想多说些什么,小伙计一双手献上了一碗茶,她慢慢地拿起茶碗来,吹了一下浮在上面的茶叶,轻轻地呷了一口。

凝着那双淡扫的蛾眉,粉面上轻染着那种淡淡的离愁,那份模样儿看着只是惹人怜爱,实在是难以想象出那凌厉神采的另一面。

“姑娘!”停了一下,盛雄飞不安地道:“你来到我们秦省是为了……”

郭彩绞淡淡的笑了一下:“我是来找人。”

盛雄飞道:“姑娘你要找的人是……”

郭彩绫微微一顿,那张粉脸上似乎略见晕红,怪不得劲儿的笑了一下。盛雄飞道:“邹大爷?还是司空二爷?”

彩绫摇了一下头,心里想着原来这两位师兄的名头这么响,居然连陕西地面上都有人知道。

盛雄飞好象对于白马山庄的人知道得很清楚,见状奇怪地道:“老王爷生前不是只有这两个传人么?难道说还有……”

郭彩绫道:“不错,是他老人家晚年最后收的一个弟子,是我三师兄。”

盛雄飞原是心怀畏惧,想不到倾谈之下,才发觉对方姑娘原来是这么和蔼可亲。能够与这位名震西北的姑娘攀上交情,在盛雄飞来说真是无上光荣,盛雄飞简直有点舍不得挪开座头走了。听了彩绫的话,盛雄飞­精­神振作地道:“噢,这我还没听说过,但不知这位少侠客的大名是……”

郭彩绫脸上飞起了一片伤感,索然道:“他姓寇,寇英杰,盛老先生,你可听说过?”

“这个……”盛雄飞低头思忖了一下,道:“倒还没听说过,他到宝­鸡­地面上来啦?”

郭彩绫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有人说他来到了秦省……至于是不是在贵地,我就不清楚了!”一种漠漠的表情,轻轻笼罩着她,忽然她变得索然了。

盛雄飞还想搭讪着与她再说些什么,却见对方已垂下头来,只管用那双凝聚着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茶碗。在蒸腾着的一丝袅袅水气里,那双眸子里,似已浮现出了一些晶莹的泪光。铁翅盛雄飞心里一动,可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正好刘二拐子恰于这时由里面出来,他手里托着一个托盘,为这位郭大小姐送面来了。

盛雄飞道了声:“姑娘用饭吧,一半天内,老夫专程再来问安,幸会!幸会!”这才躬身告退。

彩绫忽然象是由沉思的梦境里苏醒过来,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送客。

宏福镖局里的一­干­客人走了以后,红水晶饭馆里才算真正的安静下来。

小伙计上了门以后,偌大的饭馆里,只剩下了郭彩绫这么一个客人。

刘二拐子喝退了在场的几个伙计,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场服侍着。

郭彩绫原是很饿了,只是一想到寇英杰,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感触,勉强的只吃了小半碗,就推碗站起来。

刘二拐子忙上前道:“姑娘不吃了?是我亲手为姑娘下的面,姑娘是嫌味道不好?”

彩绫摇了一下头,道:“我吃不下去,只觉得头发昏,身发烫,看起来,也许要在你们店里病倒了!”

刘二拐子嘿嘿笑道:“哪里话?姑娘要找金针大夫,我这就派人去请他来。”

郭彩绫苦笑道:“不用了,也许睡一下就好了,明天再去请吧!”

刘二拐子哈着腰道:“是是,姑娘,您请便,我这就带您到后面客栈去。”

彩绫这一阵子只觉得脸上热糊糊的直发烫,身上发软,起先还不觉得,现在吃了点东西身上一暖和,反倒是有些挺不住了。她不愿意在人前面现出那种懦弱,只点点头道:“前面带路。”

刘二拐子自从悉知了对方这位姑娘的真实身分以后,可是打从心眼儿害怕,着实不敢得罪。于是,小心翼翼的瘸着腿,一直把这位小姐送出了跨院,来到了红水晶客栈,那里早就有一个小伙计打着灯笼在等候着,老远看见了彩绫,赶忙上前请安问好。

刘二拐子交代说:“把这位小姐带到西跨院雅房去,好好的侍候着,有什么差错,老当家的可是不饶你们!”

那个伙计连声答应着,把郭彩绫的行李接过来,一面高挑着灯笼道:“大小姐您请!”

刘二拐子更是弯着腰道:“我们东家也知道姑娘来了,只是今天晚了,说是明天一早就去给您请安!”

郭彩绫道:“用不着,我是客人,他是老板,我住店他开店,犯不来讨好,只是我要你转告他的话别忘了就是了。”

刘二拐子怔了一下,连口地答应着,那位郭小姐已同着小伙计,向客栈步入。

目送着她离开以后,刘二拐子拐了一个弯儿,来到了饭馆,很不利落地上了楼。

在一个暖间里,那位红水晶的东家李快刀,正斜着身子在喝酒,面前是四样­精­致的小菜,和一个白铜的火锅,锅子开着,滋滋的往外面冒着热气。

暖厅里布置豪华,红木的靠背椅上加着金丝猴的皮褥子,紫木架子上的黄铜大火盆盆火正旺,这一切使得这间所谓的暖间看上去更暗了。

李快刀,五十来岁的年纪,秃顶瓜,红通通的大肥脸,眯着两只水泡眼,银狐皮袍子翻开一角,露着茸茸的一大片白毛,紧紧偎在他左右的是一双俏丽佳人,要说是佳人,倒也太抬举她们了,不过看上去还算顺眼也就是了。

明白底细的人,也都知道这是李大当家的新收的两房小妾。那个高高的,腮帮子上生着一颗美人痣的叫“银虹”,稍矮一点的,瓜子脸,柳叶眉,灵活的一对眼睛珠子更象是会说话似的,叫“云姐儿”。两个人原都是红水晶琴院艳帜下的宝贝,李快刀对女人眼睛特别灵光,一眼就瞧上了她们两个,歪了歪嘴巴,就把这姐儿两个相继收了房,成了他的后宫专宠。

瞧瞧这份热乎劲儿,银虹那个­骚­妞儿,伸着一只白酥酥的­嫩­手,反勾着李快刀短粗的颈项,却把红红的嘴­唇­儿凑上去,只管嘀嘀咕咕的在李快刀耳边上说着什么。

云姐儿叉着档,骑在李快刀的大粗腿上,鼓着她那个看上去吹弹可破的腮帮子,有一口没一口的吹着纸煤,在给大当家的点烟。

这暖间里,除了他们三个以外,还有一个人,瘦猴谢七,谢总管。

谢总管也就是谢师爷。瞧瞧他那副个头,一身的皮包骨头,全身没四两­肉­,却穿着一袭火红­色­的皮袍子,皮袍子太大,人太小,看上去整个的人都几几乎缩在了袍子里头,真是毫不起眼,只是那张脸,却是异样的恐怖。

老鹰鼻子茑子眼,青中带白的一张小巴掌脸,上嘴­唇­上留着八字胡,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一个极工心计,而难说话的人物了。

人人都知道,这个人是李大当家的智囊,李快刀­干­十件坏事儿,最起码有九件是他给出的主意。这家伙是出了名的滑,官商两面,甚至于地面上的混混,流氓,他全有来往,再棘手的事,他瘦猴谢七一出面,简直没有办不通的。李快刀对他,就象捧凤凰蛋似的。一天到晚都捧着他,就这样养成了谢七唯我独尊的气势,在红水晶这一系列的四家买卖里,他只卖李快刀一个人的帐,别人他是谁也看不上眼。

手里端着长长的一根旱烟袋,太湖湘妃竹的烟袋杆子,白铜烟锅,玛瑙的烟嘴。谢七眯缝着他的一双小眼睛,有一口没一口的吞吐着,一股股的白烟,雾也似的向天上散布开来。

玉观音郭彩绫在楼下大闹的事,她们当然都知道了,要依着李快刀的脾气,本来打算马上唤来赌场妓院的保镖施以颜­色­,可是瘦猴谢七却大大的反对,一力的劝说,才把李快刀的­性­子给压了下来。当然,谢七绝不是真正的好心肠想要放过了她,他只是想另外换个方式而已。

房门开处,刘二拐子瘸着腿走了进来。

李快刀一眼看见了他,就手一掌把骑在他腿上的云姐儿推开,后者差一点跌了一交,一时还只当是犯了什么错了似的,吓得花容变­色­,另外的那个银虹也忙知趣的闪开一旁。

刘二拐子坐下来,把拐子放下,先搓了一下手再去烤火,却是不说一句话。

李炔刀忍不住道:“怎么回事,她走了没有?”

“走了?”刘二拐子一笑,道:“在我们客栈里住下了,还有得磨菇呢!”

李快刀道:“什么?”

刘二拐子道:“看上去她大概身上有病,还有得好住呢!”

谢七嘻嘻一笑道:“好汉就怕病来磨,就算她是盖世的侠女,这一病也能把她病垮!”

李快刀冷笑一声道:“要是早先亮着她爹,我还怕她三分,现在她爹既然死了,大可不必顾忌。她真要敢跟咱们作对,哼!我就给她颜­色­看,叫她吃不了兜着走。”

刘二拐子道:“眼前大可不必,她不动,我们也不动,她要动,我们就动。”

谢七点头道:“对了,她不动,我们也犯不着招惹她,她要是真想跟我们作对,我们就跟她来一个先下手为强,乘着她在病中,给她来个厉害!”

李快刀嘿嘿笑了两声,缓缓点头道:“对!就这样。”说到这里,把一颗寸草不生的秃头伸到了刘二拐子面前道:“怎么,我听说这个丫头生就的一张俊脸蛋子,有西北第一美人之称,真有这么回事?”

刘二拐子道:“这倒是不假。”

李快刀怔了一下,张着嘴,那副样子简直象连口涎都要淌了出来:“真有这么美?”哈哈笑了两声:“真要是有这么美,那我倒还真舍不得向她下手。”

刘二拐子看了他一眼,道:“美是美到了极点,只是却是一朵带刺的玫瑰花,可是招惹不得!”

“笑话!”李快刀脑门子直发亮:“我就没听说过,天底下还有不能动的女人!女人要不能动,那就不是女人了,是不是?”说着,他伸出手,在那个云姐儿脸上拧了一下道:

“是不是?嗯,云姐儿?”

“你坏死了!”云姐儿的一双粉拳,捶在了他肩膀上:“大当家就会拿我们寻开心!”

李快刀恐怖既去,­淫­心大发,张大了嘴笑着,就象拿小­鸡­似的把云姐儿给抓了过来,后者乱蹬着两条腿,猫也似的叫了起来。

这么一来,倒是恢复了先前的轻松气氛!

一想到美人儿,生病的美人儿,李快刀对那位郭大小姐,可就再也不心存畏惧,反倒是心里充满了说不出一种甜甜的感觉,幻想着一亲芳泽。顿时,他的骨头都变酥了。

郭彩绫真的是憔悴多了。面对着铜镜,她忽然兴出了一番感慨,这一年多以来,她马不停蹄的四面奔波,风餐露宿,当真是倍极辛劳,足迹踏遍了整个的甘凉、新、蒙……然而要找的那个人——寇英杰,却是渺如黄鹤。

无情的大漠风沙,漫长的深更寒漏,看似把人都催老了。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然而在她的感觉里,却是那么的长,长得比她整个过去的岁月还要遥远。而寇英杰那个人的影子,却并不曾相对的变得暗淡,反倒越形明显而尖锐,象是一块烙铁,姓寇的牢牢地烙在了她的心上。眼中泪,心中事,意中人……

每一回思索起来,都令她不胜折磨,而变得益形脆弱,她就是这么开始憔悴下来的。

犹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的时候,那是在凉州的小客栈里,双方由于马的问题,谈得很不投机,还几乎动武。

第二次是在赛马会上。那一次这个人给她的印象不但讨厌,简直可恨,好好的赛马给他搅得一团糟。还记得那一顿皮鞭子,当时如果不是卓小太岁在一旁拉圆场,真不知后果如何。

然而,那一天返回之后,忽然间她心里生出了一种不自在,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打进她心坎里面去的。

不过,也只是一种心里的歉疚。那个人——寇英杰给她的感觉,只是怪值得同情而已。

往后,他就象­阴­魂不散,一路跟随着自己。想着这些无边的往事,郭彩绫禁不住喟叹了一声,脑子里思索再转,忆及到兰州大悲寺的那一夜。

那一夜,双方初步交谈之下,虽只是寥寥数语,他却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接下去,在晴天的一声霹雳之下,演变出父亲的死亡,这才知道寇英杰原来是护送父亲灵柩来的。他千里迢迢,不辞宰劳,倍受折磨,对于她来说,内心的感受,又岂止是感激而已。

那个时候起,她才真正地爱上了他。但是事情的演变,竟是大大的出人意料。

事情发展的结果,竟然会落到这步田地,直到今天为止,她想起来,还弄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糊里糊涂跟着两个师兄,就把寇英杰给得罪了。

想着,想着,眼泪可就在她眸子里打起转来。手里紧紧的捏着那个小小的晶瓶,情不自禁地就联想起爹爹当年所说的话了。从爹爹的话又联想到了寇英杰的留书退婚出走,她的心碎了。

想到这里,两眶眼泪再也忍不住,只觉得眼皮一阵发酸,晶莹的泪水簌簌落下。

寇英杰当时的心情,她自是不难体会,一想到他留瓶出走时的感触,她的心更似着了一层冰。“我一定要找着他。”彩绫心里喃喃地说着:“哪怕是天涯海角,十年、一百年,我也要找着他!我要毫无保留的向他道歉,求他原谅我……不管他骂我,打我,我都心甘情愿……”心里呐喊,手里那条银­色­的链子不住地颤抖着,摇曳的银光,反映着她内心的破碎与沉痛。自从悟事以来,她就从来不曾这么作践过自己。生来又是要强­性­子,天不怕,地不怕,除了爹爹以外,她又何曾怕过谁?又将就过谁?

昨天伤心了一夜,今天兀自觉得头昏昏,把那条配有晶瓶的链子重新贴着­肉­戴好,她伸着懒腰站起来,说不出的那种懒散与不开朗,只是感觉到自己是生病了。

窗外雪花片片,几株寒梅迎着瑞雪,绽开着蓓蕾。一只方生头角的小小花鹿,正在树下引颈顾盼着。这红水晶客栈,真有王侯大户深宫禁院那般的排场,然而她却是一百个不开朗。“我是真的病了……”心里想着病,病可是真的就来了,一阵子头昏目眩,只觉得腿上一阵发软,差一点站立不住。方自倒在了床上,可就听见了房外有人敲门。

“大小姐,大小姐。”一听声就知道是刘二拐子来了。

“大小姐,给您请的大夫来了。”

郭彩绫欠身坐起来,强自把持着,道:“进来。”

房门推开,刘二拐子领着一个身着青袍大褂的白胡子老头,那老头儿胳膊下面夹着一个棉布包儿,见了彩绫深深的打了一躬。

刘二拐子笑道:“这就是本地最有名的金针大夫费神针。”

费老头哈下腰道:“大小姐的侠名,小老儿是久仰了!”

郭彩绫道:“不用客气,你坐下。”

费老头又应了两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

房子里,两扇窗户都敞开着,冷风飓飓的灌进来,真够冷的!

刘二拐子惊讶地道:“咦,大小姐您房里还没有火盆?我这就叫人拿去。”

郭彩绫道:“用不着,我喜欢冷,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下去吧。”

刘二拐子答应着,随即退下。

费老头关好了门,嘻嘻笑道:“大小姐与老王爷的大名,小老儿是早就听说了,小老儿早就……”

郭彩绫岔口道:“我是要你来给我看病的,不是来听你说闲话的。”

费老头怔了一下,碰了一鼻子灰,才知道敢情这个姑娘大大的不好说话,嘴里连连称是,遂走到床边,含笑道:“姑娘请伸手让老儿给你把脉!”

彩绫缓缓地探出一只手,费老头把着脉,神­色­略变。

彩绫道:“怎么?”

费老头道:“姑娘请出另一只手。”

彩绩就伸出了另一只手,费神针把了一回,收回手来,彩绫注意的看着他。

费老头又看了一下她的舌头,这才点头道:“是了,是了,姑娘发病有几天了?”

彩绫道:“总有二十天了。”

“早医就好了。”费老头说:“姑娘你是底子好,要是换在另外一个人,只怕早就起不来了!”

彩绫微微一愕道:“真有这么严重?”

费老头皱了一下眉道:“请恕小老儿有话直说,我看姑娘你这个病是打心里起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乃成斯疾。应以清心理气为主,始可得望能有转机!”

彩绫脸上一红,呐呐道:“是这样么?”

费老头道:“不会错的,小老儿几十年看的病人多了,象姑娘这种病的,以前并非是没有,姑娘你却要将心里的实话告诉我才好下手医治。”

彩绫轻叹一声,过了一会儿才道:“就算你说的不错,你看这个病要……紧么?”

费老头道:“这可全在姑娘你了。姑娘你是明白人,常言说得好,‘心病须要心药治’,姑娘你须先要说出你心里病的症结,才能对症下药!”

郭彩绫微微点了一下头,苦笑道:“这个我知道……大夫,你带针来了么?”

费老头说:“带来了。”说着把随身带来的那个针包打开来,里面是长短不一的二十四根银针。

费老头净手之后,取针在手,道:“姑娘请平仰在床。”

郭彩绩注视向他,道:“大夫你叫什么名字?”

费老头谦虚的道:“小老儿姓费名谦,不劳姑娘动问。”

彩绫冷冷地道:“你下针要特别小心,要是有一点不对,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你给我扎吧!”说罢,遂把身子躺下来。

费谦怔了一下,遂即笑脸称是。对方是个坤客,他不便要求解衣,好在他针术高明,隔衣认|­茓­,百无一失。只是彩绫深­精­|­茓­理,他每下一|­茓­之前,都须要有明确解说,才可下针,如此十数针后,已紧张得冷汗淋漓。

郭彩绫显得异常疲惫,费老头收针而起,言明须三天连续下针之后,才可见功,随即告辞退出。

在走廓的另一端,刘二拐子在等着他。乍见之下,刘二拐子紧张复兴奋的走过来,道:

“怎么样?成了没有?”

费谦回头看了一眼,拐向墙角,刘二拐子跟过来。费老头摇摇头道:“实在没办法下手!”

刘二拐子顿时一怔,道:“怎么会?难道她没叫你扎针?”

费谦道:“扎是扎了,但是这个姑娘却是聪明得很,实在是没办法!一个弄不好,只怕我这条命就保不住了,刘爷请转告大当家的,就说这个钱我实在没办法赚,我也不敢赚。”

言罢,抱拳作了个揖就要告退。

刘二拐子一把抓住他道:“站住。”

费老头脸­色­发白地道:“刘爷……这……你不能强人所难呀!”

刘二拐子冷笑道:“姓费的,你给我听着,大当家的交待的事情,你非办不可,要是你敢不遵命行事,我看,你是不想在这个地方混了!”

费老头发呆地道:“这……我不是不听,实在是没有机会,这个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呀!”

“当然不是好惹的,”刘二拐子道:“给你三天的时间,用针也好,用药也好,反正把她给摆平就没你的事了。你还有机会,先回去吧!”

费谦还要分说,刘二拐子已掉身而去。剩下发呆的费谦,他似乎也只有翻眼的分儿。

夜,雨声淅淅。

郭彩绫在床上反复辗转着,只觉得遍体发热,百骸尽酸,她从来不曾这么难受过,敢情是病势大发了。模模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觉得口渴难耐,挣扎着方欲坐起,忽然她接触到了一个人的背影,那个人端正的坐在书案前,正自书写着什么。豆大的一点灯光,衬映着这个人魁梧的背部轮廓,他穿着一袭紫­色­长衣,脑后的两条风翎缎带,勾画出对方的翩翩风度。

郭彩绫猝然一惊,眸子里迸现出寇英杰昔日的风采,记得马场初见时,对方正是这等装束。这时所见的背影,更是一般无二。一时间,她惊喜复惶恐,紧张的出了一身虚汗,仿佛­精­神大振。

“英杰,是你……么?”这几个字一经出口,两汪情泪已禁不住夺眶而出。

那个人先是一愕,放下笔,轻轻的发出了一声叹息,却没有立刻回过身来。

“英杰……你好狠的心……”彩绫落着泪:“我找……得你好苦……你……”

那个人仍然没有回身,似乎又发出了声叹息。

郭彩绩睁大了眸子,她想下床,只是遍体发软,哪里用得上力道。

“寇师哥……”她喘息着道:“你还在生我的气么?我对不起你……我错了……是我错了……”眼泪就象是断了线的珠串,点滴的洒落床旁。她哭得那么伤心,象是小女孩那般无依:“这一年半……我找得你好苦……英杰……你怎么不说话?你回过头来,我有……要紧的话要问你……我……”彩绫用力地撩开了身上的被子,作势想下床,却是力不从心地又躺了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桌前的那个魁梧汉子,才缓缓地回过身来。

是一张男人的俊脸,鼻直而挺,目俊而朗,但是,却不是寇英杰。

他是卓小太岁,卓君明。

黯淡的灯光下,两张脸都怔住了。

对于双方来说,都大为尴尬,太窘了。尤其是郭彩绫,在一度惊恐张惶之后,简直难以自处。她想发作,只是发不起来,想走,走不动,失望、悲恸、羞涩……数不清的几百种因素,一下子忿集着她。忽然间,她觉得一阵头昏目眩:“是……你卓君……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全身瘫痪了下来。背过身子,把脸埋在胳臂里,一时只觉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忍不住悲恸地痛泣出声。

桌前的卓小太岁,一年多不见,他的气质变得深沉多了。那双昔日散放着朗朗神采的眸子,却因过多的沉郁,显得更为深邃,丰润的双颊,也微微陷入,看上去消瘦,浸­淫­着苍劲风尘之­色­。他缓缓由位子上站起来,走过来。

郭彩绫突然止住了伤心,用着那双含满了热泪的剪水瞳子逼视着他。

卓君明后退了一步,在距离床前约五尺左右站住。

“姑娘久违了!”他呐呐道:“听说姑娘玉体违和,特来探视,本想留书作别,却没有想到反而惊扰了姑娘,实在罪过!”

郭彩绫含有责怪的目光,仍在逼视着他,深深谴责着他的孟浪,只是对方明显的一番好意,她也不能过于有悖人情,说他些什么。

她认识他很久了,从第一次赛马大会上,就见过他。她知道他就是在盛京地面上极负盛名的卓小太岁,他拥有的那匹好马紫毛青,更有“八荒第一名驹”之称,脚程几乎比她的那匹火雷红更要快,只是他却有意无意的,在每一次的赛马大会上,总让她跑上个第一,他自己却居第二。就是这样,他才在她心目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并且也知道他武功极高,人也风流。就是因为他风流,她才不理他。还记得年前的那次赛马大会上,寇英杰误追误闯地跑了个第一,她盛怒下鞭挞寇英杰一场,若非是这个人的从旁劝阻,那一次真可能会把寇英杰打死。多少年来,这个卓君明,总像是­阴­魂不散,若即若离地跟随着她。

比较起来,倒是这一年以来,寇英杰出现以后,他才失踪了。现在,他突然地再次出现,又表示什么?彩绫有些茫然了。

然而,无论如何,这个人在她印象里,比起一般人来总要强多了。离乡背井的此刻,能够看见一个印象并不坏的故人,总是一件可喜的事情,虽然这份喜悦因为对寇英杰的过分渴望淡了,然而,对于他,总还能保持着一份起码的友谊!

轻轻地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她窘迫地苦笑了一下,道:“你是不该随便进我房子来的。”

卓君明汗颜地道:“姑娘责的甚是。只是义行不顾细节,心里念着姑娘的病,也就不揣冒昧了,尚请姑娘海涵才是!”

彩绫翻过眸子来,看了他一眼,无可奈何地道:“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卓君明道:“在马厩里,我看见了那匹黑水仙宝马,只以为我那英杰兄弟到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姑娘来了。”

郭彩绫微微点头,道:“不错,是我骑了他的马,那你又怎么知道我生病了?”

卓君明道:“是我在饭馆用饭时,听见很多人在谈论姑娘,才知道姑娘玉体欠适,听说姑娘还找了费神针扎针,只是看起来,好象并没有什么起­色­。”

郭彩绫苦笑了一下,她欠身坐起来,用枕头垫在背后,轻声喘道:“卓兄请把灯拨亮了!”

卓君明应了一声,把青纱罩灯拨亮了一些。这么一来,彼此更清楚地看见了对方。

彩绫脸上带出了一片红晕,她手指了一下桌上的杯子,说道:“卓兄,请烦你给我倒一杯水……”

卓君明立刻由瓷壶里倒了一杯水,摸起来也都冰凉了。

卓君明道:“水冷了,我这就到大房去换一壶热的来。”

郭彩绫摆手道:“算了,这些日子我早习惯喝冷水了。”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一年多未见姑娘,姑娘你瘦多了!”

彩绫淡淡苦笑了一下:“哪能不瘦呢,先是我爹死了,后来又是仇人上门,家里生了许多事情……哪一件也都够我烦的。”说着,她微微低下头,露出粉酥的一截颈项,一种“美人憔悴”伤怀,淡淡地渲染着。

卓君明眼睛移向一旁,再回过头来,二人目光对视。他点头道:“姑娘家门中事,我都听说了。其实寇英杰与我在秦州初见面时,我已拜叩了老伯的灵柩。这次出来,更到兴隆山白马山庄令尊墓前礼拜,只是我去的晚了几天,英杰与姑娘都已先后出走,只会见了两位师兄,甚是遗憾!”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轻轻发出了一声叹息。

彩绫强笑道:“我身子一向就好,从来也没有生过什么病,可能是这一次横越沙漠辛苦了些,受了点风寒,才会不支地病倒了!”

卓君明道:“家师留赠给我有几粒驱风健骨丹,能治各种疾病,刚才见姑娘睡着了,不敢打扰,特意留下相赠。姑娘既已醒转,最好现在吃下两粒,我想再过几天,也就差不多可以好了!”

彩绫点头笑道:“谢谢你,我想也没什么大不了。”

卓君明忙站起,自桌上拿过一个小小瓷瓶,由里面倒出了两粒药丸递上。

彩绫道谢接过一看,不禁惊奇地道:“咦,这不是我爹爹的风雷丹么?怎么你……也有?”

卓君明微微一愕。他当然知道师父成玉霜当年与郭白云的一段夫妻之情,那时期夫妻伉俪情深,同室习技,采百药共炼灵丹,这丹药多半是那时候二人共同配制调炼而成的。

这些话要说起来可就远了,眼前也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当时听在耳中,并不解说,只是淡淡地笑道:“姑娘所说的风雷丹,也许与这药丸很相似,但是效果却不相似,姑娘以前可曾服用过?”

彩绫想了一下道:“吃过,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说着即把两粒丹药服下,点头道:“卓兄坐下说话”。”

卓君明自从结识她以来,从未曾见过她这般谦虚待人,不免受宠若惊,微微呆了一下,随即坐下。

彩绫道:“不瞒卓兄,寇英杰蒙先父生前所垂青,收在门下为徒,他千里迢迢运送先父尸身,我和两位师兄竟然误会了他,以至于他师门难留,悲伤出走,如今下落不明,我就是专为这件事来找他的。”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姑娘的来意,我是知道的。寇兄弟义薄云天,令人钦佩,他是个有抱负血­性­的人,时时以郭世伯之死与师门荣辱在念,自是不甘寂寞,我猜想他很可能隐居某处,参习郭世伯临终前传授他的武功,此番出世,定是颇有可观了!”

彩绫心里越是难受,当着人前,她自是不会显露出来。卓君明道:“月前我风闻隆中出现了一个了不起的少年奇侠,竟然于一日之间,将隶属字内十二令的三处分舵给挑了,三舵主俱受重伤,那个少年并没有留下姓名,只是武功奇高,江湖上风闻他身法奇特,前所未见,能踏波御风而行,不知姑娘可曾听说过此一传说?”

彩绫微微呆了一下,摇头道:“这个……我倒没听说过。怎么,卓兄莫非以为……”

卓君明摇头道:“这就很难说了,士隔三日,刮目相看,以寇英杰之禀赋,如得高人秘授,并非不可能造就奇功,只是我总觉得太突然了一点,可能是另有其人。不过,这个人居然敢与宇内十二令为敌,却是令人钦佩。我风闻他的神采,真希望与他见上一面才好!”

郭彩绫微微一愕道:“这人姓什么?”

卓君明道:“这个就不清楚了,只是风闻他身法奇特,如金鲤行波,人皆以‘金鲤’称之。”

彩绫登时为之一呆,一时间,她脸上闪现出一片喜悦。

“金鲤……”她神­色­紧张地道:“你是说这个人外号叫金……鲤?”

“我是听人家这么说的,详细情形也就不知道了!”

郭彩绫轻轻哦了一声,喃喃道:“莫非真的是他……”

卓君明惊道:“姑娘莫非认得此人?”

彩绫摇摇头,说道:“不,我只是瞎猜罢了!”她嘴里虽这么说,可是一颗心却是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若非是身上的病,她真恨不能马上就离开这里,赶到隆中去。然而,转念再一想,寇英杰只不过才离开了一年多的时间,哪里能造就出这等骇人功力,虽然外面传说父亲生前拥有那么一卷金鲤行波的图画,自己却是始终不曾见过。就算是父亲真有此物,以他老人家那等出神入化的身手,多年来都未能参透,又何能敢以揣忖寇英杰在短短一年之内,竟能习透贯通?实在是过于玄想。

这么一想,她不禁又凉了下来,一时之间,就好像心里倒了五味瓶儿一般,越加的不是滋味,恍惚中发出了一声轻叹,随即闭目不言。

卓君明见状,心内雪然。其实他钟情彩绫,更不在寇英杰之下,只是一旦发觉到寇英杰的受命乃是出于郭白云死前托嘱,他旋即打消了一腔热念,一时间万念俱灰。

在过去的年许时光,他就是在那种心情下度过的。经过了一年多长久时光的痛苦煎熬之后,他原以为对此事已经淡忘了,原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很坚强了,哪里知道那独自建立的心里长城,却是那般的脆弱。此刻,在目睹着彩绫这个人时,他几乎感到要崩溃了,一种难以克制的痛苦情绪,像是澎湃的怒潮,在他内心翻涌着。然而,他必须要忍耐着。他作出了一种几乎不像是他意识支配下所产生的窘迫表情,狼狈的苦笑里交织着隐隐的泪光。

背过身走向窗前,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幻想着面前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一种侠义的激烈意义,否定了儿女情长。瞬息之间,他立刻又变得理智了。回过身子来,他打量着彩绫,道:“姑娘,夜已经深了,你好好歇着吧,我会随时来看你的。”

彩绫看着他,呐呐道:“卓兄也住在这个客栈?”

卓君明道:“不错。”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姑娘你也许不知道,这所红水晶客栈的东家李快刀,是本地的一霸,劣迹昭彰,姑娘单身住栈,对于此人,却要防上一防。”

彩绫点头道:“我知道,这个人的一切所作所为,我来前都听说了。我有心要为这地方除此一霸,却未曾想到一上来却病倒了!”

卓君明冷冷地道:“姑娘既有此心,正是英雄所见略同,我可以助姑娘一臂之力。”

彩绫笑道:“卓兄如肯Сhā手,那就太好了。只是我们应该怎么下手?”

卓君明道:“姑娘目前自是不宜劳动,李快刀虽说是一介­奸­佞小人,但是这些年赚的肮脏钱,实在为数不少,这附近方圆数百里内外,他称得上是个人头,养有不少无赖混混,还有不少江湖败类,依赖他的钱势,也都肯为他效力卖命。”

彩绫冷笑一声,Сhā口道:“就凭这点势力,卓兄莫非就害怕了?”

卓君明道:“姑娘误会我了,就算是不曾遇见姑娘,我也有决心要痛惩此人,只是在动手之前,我不能不把他摸个清楚,以免遗有后患!”

郭彩绫微微颔首道:“还是卓兄想的周到,听卓兄这么说,莫非这个李快刀还有什么权势撑腰么?”

“当然有。”卓君明微微冷笑,说道:“我如果说出了这个人的后台,姑娘就势必更不会与他­干­休了!”

郭彩绫呆了一下道:“卓兄是说……”

卓君明道:“姑娘也许还不知道红水晶的后台势力。不过我说一个人,姑娘一定认识。”

“是谁?”

“鹰九。”

“鹰……九?”彩绫睁大了眼睛道:“卓兄说的莫非是鹰……千里?”

卓君明点头道:“不错,就是这个人。”

郭彩绫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这个名字显然已勾起了她无边的痛恨,关于这一点,只须要透过她那双锋芒内蕴的眼睛即可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才问道:“卓兄这个消息可靠么?”

卓君明道:“绝对可靠。关于这件事,我是亲耳由李快刀嘴里听到的,不过好象与宇内十二令并没有什么关联,我只听他们谈到了鹰九这个人!”

彩绫徐徐点头道:“这就对了,宇内十二令的总令主铁海棠,已经占有了我爹的两处金矿,他眼睛里岂会看得上红水晶这点小买卖,倒是鹰千里很可能打着宇内十二令的旗号在外面诈财。”

卓君明道:“姑娘说的不错,我也是这么想。不过既然鹰千里Сhā手其间,也不能说与宇内十二令毫无关系,我以为还是应该先把他们摸清楚了,才好下手。”

彩绫显然因为听见了宇内十二令以及鹰千里等名字,想起了父亲的死,家门的恨,颇是难以自己,再加上病势的折­唇­,看上去确是显得十分衰弱。

卓君明又为她倒上一杯水,随即告辞道:“姑娘还是好好歇着吧,有什么事须待病好了以后再说吧!”

彩绫看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点头道:“谢谢你,卓兄。我不送你了。”

卓君明转身离开,一股轻烟似的,投身窗外。

雨还在继续下着,站在廊子里,卓君明回过身来打量着彩绫的住房,只见两面纱帘,被风吹得猎猎起舞。想到了房中佳人,正是年来自己刻骨铭心,昼思夜想的人儿,在昔日,彼此虽未能见面,想起来却每生甜蜜之感,而此刻,虽然相距如此之近,近到深宵对面,剪烛夜谈,却反倒冷漠如斯,而有咫尺天涯之感。

人也,时也,地也,造化之弄人,无复奈何,怅望着纱帘内的荧荧孤灯,怀想着美人的惆怅,正是一种相思,两般消受。卓君明脸上带出了冰涩的笑容,这一刻,他真是由衷地对寇英杰深深羡慕。

不可否认,郭彩绫这个妮子已深深地爱上了他,寇英杰虽说是历尽千辛万苦,到头来能够赢得彩绫这般盖世侠女佳人的回心转意,却也是实足的值得了。再回过头来想想自己,一时间,他真有置身寒冰的感觉。

感情的枷锁,他是背定了,道义的趋使,更不能容他抖手一走,火般的热情,转瞬间变作冰渣,硬生生地咽到肚子里。凝睇着敞开的楼窗,忖想着窗内的彩绫是否也如同自己一般的痴?他木呐地转过身子来,目光视处,却意外地看见了通向邻院的那个月亮洞门,在高挑着的彩灯里,渲染出一片桃红光彩。恍惚间,他听见了那种醉人的丝竹声,足下也就情不自禁地向着那扇月亮洞门迈进去。

斜风细雨里,他来到了那处最能销魂蚀骨的地方——红水晶琴院。

琴院是妓院的别称,卓君明焉能不知。他一向最痛恨假道学,偶尔在心情失意沮丧的时候,也曾涉足过风月场合,那些倚怀送抱的姑娘,固多下里庸俗,偶尔有那姿­色­出众善解风情的,无不众所往趋哗然取宠,远非他所乐意接近,难得知心二三,春风一抱,却又平添无限惆怅……

任何形式的塑砌,他都厌恶,尤其是姑娘们的虚情假意,更使他无法消受,是以在基本上,他的涉足与一般人的旨趣大相径庭,排愁解爱的意念远过于欲的追求,是以常常空入宝山,在求知心的一笑,得到了足以缓和内在的那种适度,他随即告辞。

有了这种“冷香惜玉”的心理准则,再加上他的翩翩风度,常常是姐儿们争宠的对象,风流的名声,就是这样扬出去的。

今夜,他尤其感觉到心情的空虚,内在的枯萎。面迎着凄风苦雨,使他想到了埋首一醉。如果此时此刻,能有个善体人意的姑娘,用她那双纤纤柔荑为自己浅浅斟上一盏,该是一种灵­性­上的无穷安慰。然而,红水晶琴院的金碧辉煌,却大大地破坏了他心里渴望着的那种情调。

一辆马车奔驰过来,飞滚的车辆溅起了大片泥浆,如非卓君明闪身的快,怕不溅得一身。车把式长鞭耍了个花梢,马车突地止住,两个随从跳下来,拉开了黑漆的车门。

车上人,那个脑满肠肥,黑得发亮,后颈突出一大块的家伙由车上跳下来。

接下来是一声“客来”的吆喝,那么多的人,一片粉红翠绿,交织着钗光鬓影莺声燕语的姐妹行列,簇拥着胖子进去了。

卓君明恰于这时来到了门前,那么多的姑娘,他居然会偏偏看见了她,她也偏偏地看见了他。

原本是一百个不情愿,打心眼儿里委屈的那张清水脸儿,忽然绽开笑脸,她倏然挣开了胖子的手,彩蝶似的向门外扑来,卓君明也不胜惊喜地迎上来。

“卓相公,”她拉住了卓君明的手百合花似的笑着:“你怎么来了,快请进来。”

一身的绿——翡翠的小袄,紧束着细细的腰肢,柳叶弯眉下面,那双大眼睛,更有无比的俏媚。她就是卓君明昔日在秦州结识的那个青楼姑娘翠莲。因擅歌小令,鼓琴瑟而深蒙卓君明喜爱。

卓君明高兴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翠莲瞟了里面那个黑胖子一眼,后者似乎因为她突然的离开而甚为不满,正向这边直眉瞪眼地怒视着。

卓君明也发觉了,问道:“这人是谁?”

翠莲轻轻一推他,小声说:“走,咱们进去再说。”说着,把卓君明拉到了里面。

迎面又来了几个姑娘,翠莲也没跟她们打招呼,径自把君明带到了一间暖阁里。

这房子里生着炭火,点有一对纱罩红烛,红红的烛光映衬着银红的窗户纸,更有一种旖旎的情趣,垂挂着的珠帘,撞击的叮叮声,像是相爱的恋人在喁喁低诉的情话。

总之,在这里见着知心的人,卓君明有一份意外的喜悦。

翠莲拉着他在一张猩红的缎垫坐下来:“相公您可好?”翠莲眼睛里交织着喜悦的泪光:“一年多没见您了,这会子怎么想着来了?”

卓君明微笑道:“实在说,这一次不是存心来看你,却是意外地碰见了你。”

翠莲耸耸肩膀,撇了一下嘴道:“我说呢!相公您哪会记挂着我们?还不是黄喇嘛卖毯子——早把我们抛在颈子后头了!”说着悻悻地垂下头来,露着白酥酥的一截颈项。

这副模样儿,倒与方才的郭彩绫有几分相似,只是那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卓君明心里微微一动,下意识地探出手轻轻地搂住了她,这妮子嘤然一声,已顺势滚到了他的怀里。把脸贴在他胸脯上,她伸出一双雪藕般的胳膊攀住他:“怎么啦,相公八成是这里有了老相好了,她叫什么名字?”

卓君明道:“别瞎说,今天,我是第一次来!”

“真的?”翠莲一个咕噜把身子坐直了,脸对脸地看着他:“您别是哄我吧!”

卓君明一笑,拍着她道:“我哄你­干­什么,你坐好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翠莲撒娇地哼了一声,却腻在他腿上不肯起来。

卓君明道:“你是怎么离开秦州的?蝶儿她们呢?”

翠莲轻叹一声道:“别说了,相公走了以后,­干­娘就逼着我和蝶儿嫁人,嫁给许大器做小的,蝶儿受不了逼迫,就嫁过去了。”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你说的可是那个贩盐的许大器?”

翠莲道:“就是他,姓许的同时看上了我们两个,是我拼死不从,­干­娘才把我转卖到红水晶……”

卓君明苦笑了一下道:“你来到这里有多久了?”

翠莲道:“才十几天。”

卓君明道:“这么说你才刚来?”

翠莲点点头道:“这里规距更严,日子更不好挨,是我的命苦,一上来又惹了麻烦!”

卓君明问道:“你惹了什么麻烦?”

“相公你刚才进来的时候,不是看见了那个人吗?”

卓君明道:“不错,你说的是那个黑胖子?”

翠莲站起来左右看了一眼,小声道:“相公轻声一点,这个人可是不好惹呀!”

卓君明哼了一声,道:“他是怎么不好惹法,我倒想听听看。”

翠莲道:“他就是这地方上有钱有势的徐七爷。”

“姓徐的又是谁?”卓君明眼睛里已捺不住迸出了怒火。

翠莲是很明白他的个­性­,生怕惹恼了他,当时轻轻推着他道:“我的爷,您这是怎么了,可别冒火呀!”

卓君明冷冷笑道:“我冒什么火?既然你高攀上了什么徐七爷,又何必再来理我?你接你的贵客去吧,我走了。”说完,把翠莲向外一推,站起来就走。

翠莲娇呼了一声,摔倒在地,爬起来拉住他,道:“相公,你这是骂我……我翠莲可不是这种人……”说着牙咬下­唇­,粉泪籁籁地泣出声来。

卓君明愕了一下,由不住轻叹了一声,心中暗自好笑道:我这是怎么了?何必拿她一个可怜人出气!心里这么一想,气也就消了一半。他轻轻叹一声,重新坐了下来,道:“你也别哭了,是我冤枉了你,我给你赔个礼就是了!”

翠莲掏出小手绢,抹了一下鼻涕,怪可怜地道:“我知道相公是气我不该去下海接客,可是……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到堂子来的客人,又有几个像爷你这么体念我们的好人?谁不打着我们身子的主意……”

卓君明叹口气道:“可是,我也曾留下了银子……”

翠莲眼泪涟涟道:“相公留下的银子是不算少了,只是我­干­娘贪得无厌,受不了‘钱’大爷的怂恿,再说红水晶的李大当家的亲自上门挑的人,我­干­娘她有几个胆子敢不答应?”

卓君明冷冷一笑,说道:“你说的是李快刀?”

翠莲点点头,仍在抽搐不已。

卓君明道:“李快刀是多少钱把你买下来的?”

翠莲红着脸道:“好象三百两银子!”

“三百两银子?”卓君明冷笑道:“好,这件事我知道了!”

翠莲一怔道:“相公,你打算­干­什么?”

卓君明哼了一声道:“不­干­什么!我再问你,你刚才说的那个姓徐的又是哪棵葱?”

翠莲呐呐道:“他是这里李大当家的朋友,大当家对他十分巴结,听说这个人还有一身好功夫,是­干­的黑道上的买卖。这里的姑娘,十有八九都是由他从内地给运来的。”

“好!”卓君明冷冷道:“贩卖人口,逼良为娼!”

翠莲脸吓的雪白,站起来握着他的手道:“我的相公,我知道您本事大,可是这些人可不是好惹的呀!你犯不着为我得罪他们呀!”

卓君明冷冷一笑,道:“放心吧,翠莲,你几曾见过我卓小太岁莽撞过了?只要你还是以前清白的你,我就有法子把你赎出火坑,要是你贪图虚荣,受不了引诱,我也就不管你的闲事了!”

翠莲忽然伏在他腿上低声地哭了。

卓君明伸手轻轻摩挲着她,道:“你又哭了!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只要你拿定主意,三百两银子在我来说还不是个数目!”

翠莲抬起头来、感激而泣地道:“谢谢相公,你对我太好了,我给你磕头。”说着她真的就想跪下叩头,卓君明一把拉住她道:“你这是­干­什么?”

翠莲忽然抱住他,脸­色­娇红地道:“相公的意思,真的是要赎我出去?”

“当然是真的了!”

“那……”翠莲的脸­色­更红了:“相公打算怎么安……Сhā我呢?”

“这……”卓君明微微笑道:“出去再说吧!”说着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好了。“翠莲!”卓君明道:“我心里有这么个人,还没告诉过你,我想等你出去以后介绍给你们认识!”

翠莲撇了一下嘴,忍不住落泪道:“我就知道……你打算把我往人家身上推……相公你心里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

“翠莲你听我说……”

“我不要听。”她站起来赌气地走到窗前,忽然站在窗户边上哭了起来。

卓君明皱了一下眉,刚刚站起来,就见大红的门帘子忽然撩起来,进来了一个鬓Сhā红花的白胖婆娘。

翠莲乍然发现她进来,顿时止住了哭泣,作出一副笑脸道:“魏大娘来了,请坐!”

白胖的那个魏大娘,寒着一块大烧饼脸,两只手往腰上一Сhā,斜着眼,嗲声嗲气地道:

“怎么着,我说翠莲,才来了几天呀你就给我拿起娇来了!”

翠莲顿时花容失­色­,道:“大娘说哪里话……我不敢!这从哪里说起嘛。”

魏大娘鼻子里哼哼着冷笑了一声,斜过眼睛瞟向卓君明:“是你的老相好?”

翠莲应不是,不应也不是,一脸的尴尬。

倒是卓君明怜香惜玉,笑了笑道:“不错,我们是老相好,在秦州我们就认识。”

魏大娘一双眯眯眼,上上下下地在卓君明身上转着:“爷贵姓?”

“卓,卓君明!”报了姓名之后,也同时失去了他脸上的笑容。

胖婆娘笑着道:“卓爷大概是第一次到这儿来吧?”言下的意思,有点象是在责备对方的不知天高地厚。

卓君明点头道:“不错,是第一次。怎么,还有什么规距么?”

翠莲深知卓君明个­性­,生怕他三句话不对,把事情弄僵了,赶忙上前打圆场:“相公,没有你事。”她又转脸过来,向魏大娘陪笑道:“大娘大概不认识这位卓爷,他是京里下来的,家里做的是大买卖,有的是钱。”

所谓“鸨儿爱钞,姐儿爱俏”,翠莲这种说法,完全是投其所好,那魏大娘听了这句话,果然脸­色­缓和了不少,可是她来这里是有使命的。

“哦,原来是卓大少爷!”一面说,她伸出一只白胖的手,把翠莲拉过来,却笑脸向卓君明道:“大少爷你少坐一会,我给你另找一个人来,翠莲还得到另外房里去一趟。走,翠莲!”

“站住!”卓君明冷笑着道:“翠莲留下来。”

翠莲上前小声说道:“我的爷,你……你这是……”

卓君明把她推开了,手指着那个胖婆娘道:“你出去,这里没有你的事,翠莲她从今以后,不接外客,一切的开支,我认了!”

魏大娘着实吃了一惊,却又作出一副笑脸道:“卓大爷大概是喝醉了,堂子里的姑娘,哪有不接客的道理,走!翠莲。”这婆娘嘴里说着,上前一步拉住了翠莲的手,脸上可就现出了鸨儿的那种狰狞:“七爷那边等着你呢!还不快走!”

翠莲被她拉得脚下一跄,由不住就随着她往外走去。

人影一闪,卓君明已拦在了眼前。他身法轻灵,衣衫不整,明眼人只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凡身手,可惜魏大娘那等下俚俗­妇­,哪能有这等见识。

“怎么回事?”胖婆娘翻着她那双眯眯眼:“卓少爷你敢管徐七爷的事?”

卓君明道:“我谁的事也不管,你把她留下来走人,要不然可就怪不得我手下无情!”

魏大娘冷笑一声道:“卓爷,你要想闹事,可也得看看地方,红水晶这块招牌,可不是好惹的!”

说话的工夫,可就由廊道那边,慢慢悠悠地走进来两个人——两个歪戴帽子斜瞪眼的家伙。

两个人慢慢走过来,一左一右在魏大娘身后站定,一个叉腰,一个抱胳膊。叉腰的那个是个黑大个,左太阳|­茓­上贴着一块膏药,这么冷的天,这家伙有意逞能,特别把棉袄前大襟敞着,右胳膊上绕着一条生铁链子,这根铁链子就是他的武器,一声喊打,马上就可出手,打得你鼻青脸肿。抱胳膊的那个,块头也不小,只是较诸那个黑大个却要矮上一些,身上穿着皮小褂,两边小腿肚子上,一边Сhā着一口小攮子。两个人每人戴着一顶黑便帽,帽沿都歪到脑瓜后面去了,活生生的是两个无赖、混混,不用说也知道是两个龟奴,吃的是妓院保镖这行饭。

魏大娘胆气顿时大增,一拉翠莲道:“我们走!”

翠莲挣着道:“大娘!”

魏大娘小眼一瞪,用力地一拉她,喝道:“走!”却有一只手,捏在了她的肥胖的手上——卓君明的手,在卓君明那般神力之下,魏大娘的手不由她不松开来,只痛得她嗳唷的叫了起来。

卓君明冷笑道:“去!”手势向外一带,魏大娘又是一声叫,肥胖的身子霍地向外一跄,一交摔了个黄狗吃屎,顿时撤泼似地大叫了起来。两个龟奴登时一惊,黑大个首先一步抢先,把身子凑近过来,大吼一声道:“好小子,你敢到这个地方来撤野,打死你个小崽子!”嘴里骂着,一抢手上的链子,刷啦啦一阵子响声,直向着卓君明当头打了过来。

这条链子约有核桃那般粗细,照他这般用力的打法,要是一下子砸在了头上,焉能会有活命之理!因为这红水晶里的人平素作恶多端,打死一条人命又当得了什么?可这一次,他们却是遇见了对头,碰见卓君明这个厉害的客儿。黑大个的锁链子才下去一半,已被卓君明伸手抓住了链梢,霍地向外头一带,前者嘴里怪叫了一声,身子已由不住向外跄出,手里的链子已到了卓君明手上。黑大个怒啸一声,拧腰飞足,一脚直向卓君明心窝上喘过来。只听得“哗啦!”一声,卓君明手上的链子就像是怪蛇也似的缠在了他的腿上。

这一次卓君明是存心要给他一个厉害,链子一经缠上,紧接着向外一抡。黑大个成了个空中飞人,呼一声,足足摔出去丈许以外,只听见碰的一声,身子撞在了红石柱子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另外那个人在二人动手之初,已把一对匕首取到了手里,这时见状身子向下一伏,随着转身之势,掌中双刀狠狠的向着卓君明背上猛Сhā了下来。卓君明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这等江湖下三流的角­色­,焉能会看在他的眼中?锁链猝然向下一卷,叮当两声,已把对方手上的一对匕首卷得腾空飞起。这个人惊叫一声,却乘机翻过一双胳膊来,用胳膊肘子直向卓君明身上撞击过来。卓君明长眉一挑,左掌向外凌空一吐,这家伙登时就像个元宝似的滚了出去,发出了凄厉的一声怪叫,当场也就闭过了气。

卓君明这一手劈空掌看似无奇,其实真力内聚,用的是对付高手的打法,对方自是当受不起。

两个人在不及交睫的当儿,先后都摆平在地。

魏大娘吓得脸­色­发白,看着卓君明直打哆嗦,忽地掉过头来,忘命般地撒腿就跑。

卓君明冷笑着正要向她出手,却被翠莲一把抓住。

“我的爷……你呀!”用力地把他推到了房间里,关上门,翠莲吓得脸­色­发青,道:

“相公,你可是闯了大祸!”说着,她转过身子,张惶地打开了一扇窗户,一股冷风,直由窗外吹进来,翠莲冷得身上打颤。“相公,你快跑吧!”她指着窗外:“由这里出去,千万别叫人看见了!”

卓君明鼻子里哼了一声,走过去把窗子慢慢地关上。

“你……还不走?”

“我本来就没打算走!”

“你……”翠莲走过去两只手拉住他:“相公……那个徐七爷可是马上就来了,他是这地方上一个霸王,可是不好惹呀!你……你快走吧!”

卓君明冷笑道:“你用不着怕,一切有我在,就因为他是这地方的一个霸王,我才特意地要会一会他!”

“相公……”翠莲害怕地道:“这个徐七爷练过功夫,他手底下人又多……”

“你不要说了!”卓君明微微一笑,倒像是把刚才的怒火消了一半,他坐了下来道:

“那个姓徐的不来是他的造化,他要是来了,我就叫他尝尝厉害!”

翠莲脸­色­微微一变,轻叹了一声,道:“那我就过去看看。”

“站住!”卓君明道:“你真要跟我相好,就乖乖地守在这间房子里别动,天塌下来都没你的事,要是你怕事,就只管出去。可是……”他冷笑了一声,脸上浮起了一种凌厉,接下去道:“我们的交情也就完了!”

翠莲聆听之下,忽然落下泪来,嘤然一声,扑倒在卓君明身上泣出声来。

卓君明道:“你又哭了!”

翠莲仰起脸,忍住声音,粉泪籁籁的道:“到了这个时候,相公你还不相信我,我情愿为相公你死了。”

“那又何必?”卓君明微笑着把她拉起来,小心地把她脸上的泪揩拭掉,一种异样的情愫激动着他,忍不住把她揽在了怀里,翠莲受宠若惊地倚在他身上,似惊又喜地睁大着眼睛看着他。

“你­干­吗这么瞪我?”

“我……”翠莲狠狠地咬着自己的下嘴­唇­:“我真想不透你这个人。”

“想不透我什么?”抬起手,摸着她雪白粉酥的脸,卓君明为之儿女情长了起来。

翠莲忽然把脸枕在了他的怀里:“要是你真的心里有我,就该……唉,算了,我哪里配,又哪有这个福气?”说着,她的眼圈又红了。

“翠莲,你抬起头来,坐好了。”

翠莲鼻子里哼了一声,心里只觉得害臊,却经不住心上人那双有力的手,把她的脸硬捧了起来。

她忽然接触到君明的那双眸子,那种灼灼的光采,真把她吓了一跳。

“爷,”她推着他:“你这是­干­什么!多不好意思!”

卓君明道:“别动,让我好好瞧瞧你!”认识有四五年了,真还不曾这么清楚地看过她。呈现在灯光下的那张脸,细白粉­嫩­,弯弯的两道眉毛,挺亮挺大的一双眼睛,还有那张小小的嘴,端的是一副美人胚子。只怨造化弄人,却把这么一朵鲜花,糟蹋到这种地方,一种无名的怜惜,蓦地由心上升起。像是忏悔,又似一种愧疚,他忽然觉得过去愧对了她,只把她当成了一个无聊时解闷儿的姑娘,实在说从来也没把她往心里放过,现在想起来,他才忽然发觉到错了。

“相公,”翠莲轻推着他,站起来忸怩着道:“­干­嘛这么看人家……我给你倒杯茶去。”

卓君明一把拉住她,两个人的手都是火烫的。

“翠莲,”卓君明忽然也变得不自然了:“我住在后面客栈东跨院头上那间房里,你能……来么?”

翠莲的脸蓦地红了,心里就像怀着小鹿似的撞着。想听这句话,不知道盼望有多久了。

打从认识他起,到现在为止,仍然还是姑娘的身子就是为着他留的……

等凉了心,凉了意,才会有这次的往火坑里跳,想不到正在节骨眼上,他却又来了。

“好险……”她心里想着,又再次淌下了泪。

“你不乐意?”

“不,我是太高兴了!相公,你知道,我盼望你这句话有多久了?”她又扑到了他怀里。

卓君明轻叹一声,道:“过去是我错了,以后绝不会了。”

“真的?”

“绝不骗你!”

翠莲忽然笑了,像是忽然绽开的玫瑰,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擦了一下:“哦,我太高兴了……”

卓君明吸了口气,这一会子就像是吃了定心丸那般笃实,他站起来道:“我先走了!”

翠莲看着他,脸上只是泛着那种醉人的酡红:“由窗户走吧?”

“不,由哪里来,就由哪里去!”说着他就过去开门,才走了一步,他忽然听见了什么,把翠莲往边上一推道:“人来了,没你的事。”话声才住,就听见门上碰然一声,紧接着嘿喳一声暴响,整扇门破了个稀烂,连带着整个房子都摇晃了起来。

十三

门外显然是站满了人!

魏大娘也在,她害怕地站在一边,手指着屋里的卓君明,向当中的一个黑胖子道:“就是他……七爷!”黑胖子显然就是那个所谓的徐七爷了。

徐七爷本名徐有义,少年时出身少林,­干­过几年和尚,因为爱吃花街之酒,不守清规,方丈一怒,逐出寺外,就这样和尚被迫还了俗,从此以后越加的横行为恶,渐渐成了家乡泉州一霸。泉州那个地方容不下他,再者距离蒲田师门少林寺太近,有点碍手碍脚的感觉,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