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2.第542章云州好男儿!
二月末的天气,江南已是小阳春,可对于北方来说,放眼看去仍然难见太多苍翠颜色。只有野地里的草在春风中茁壮成长,让一整个寒冬中闷在圈中不得自由的牛羊们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这些杂草丛中,隐约可见昔年田垄交错阡陌相连的痕迹。
但现在,这里还一片荒芜。
一个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经心地赶着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唱起了民歌。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饮水的鸟儿。当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时候,为首的年轻人不禁驻足倾听了起来。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宝儿,知道这是哪首民歌吗?”
听到师长这一提问,陈宝儿冥思苦想,最终有些赧颜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这几年勤学苦读,但基础太差,要看的书太多,更何况,这些带着浓重乐府风格的民歌,现如今虽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这首陈宝儿还真没有听说过。杜士仪见他发窘,便温和地说道:“是《陇上歌》。说的是当年凉王陈安起兵反赵的事。虽则陈安最后兵败被杀,而且因为反复不定而被人诟病,但只听这首乐府,就知道不论他当初起兵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有人记得他反抗外敌之功。”
陈宝儿连忙努力记下这些杜士仪兴之所至教授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杜师说的是五胡十六国时的赵?”
“不错,虽说名曰赵,但和战国时的赵却大不相同。而且,咱们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无名之地,当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这儿,唐初刘武周更是盘踞于此,直到贞观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将定襄城移到了这儿,不过永淳元年却因为默啜破城,城中军民悉数迁居于朔州。即便如此,当年这里的居人也是军远多于民。贞观年间厘定户口的时候,这里的户口便只有区区七十余户,五百余人。”
“这么少?”陈宝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奔波近两千里,离开长安城那样繁华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为这样偏僻冷清地方的长官?
杜士仪教弟子,尽管王翰和崔颢都知道这民歌的出处,但谁都没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扬马鞭,带着罗盈径直疾驰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问道:“大兄这陇上歌里,还能听出陇西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那中年牧人看到这么二三十人,又见王翰身下骏马雄壮,不禁有些警惕,因此对于他的问题也谨慎得很:“阿郎听错了,某只是随便唱唱。”
“我们又不是查逃户,不过随便问问,大兄不用这般紧张!”王翰虽家境豪富,为人却爽朗,闻言也不以为忤,回头看了杜士仪等人一眼,他便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到云州去做买卖的,敢问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闻听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轻松了一些:“原来你们是去云州城的。贵主遭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在贵主只在马邑歇息了两天便赶回了城中,人心已经安稳下来了。那些马贼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对贵主下手!”
抱怨了两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翰背后那大队人马,面色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驽马,他仿佛有些挣扎,但随即便猛然双脚一缩,竟是从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扑了过去。尽管王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面对这样的猝然偷袭,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边的罗盈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大场面,是一等一的警醒人,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去挡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时还是被他擒了下来。
面对这里的变故,原本还在教导陈宝儿的杜士仪登时没了那兴致,立时带人拨马过来。等罗盈按着牧人跪在地上,他见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着活络气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对人说话该小心些了吧?你得好好谢谢罗盈才是。”
这时候,崔颢也故意故作受惊状:“刚刚可把我给吓死了!幸亏跟你去问话的人不是我,否则这会咱们俩肯定一块没命!”
“我都差点没命了,你们还在这说风凉话?”王翰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但他天性豁达,很快就丢开了那恼火,皱眉看着地上的中年牧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听着这些人说话,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会用珍贵的马匹来驮运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骑着马匹的人!是马贼,只有马贼才会有这么多好马,这么多好手!”
这话顿时把众人全都给说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恼地问道:“你说马贼?你竟然觉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马贼?”
崔颢刚刚还暗叹王翰莫名其妙就险些被人暗算成功,实在是有够倒霉的,可当听到这理由,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伏在马背上拍着自己的大腿。面对这么个没义气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这家伙一眼,可杜士仪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诧。
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这话实在是令刚刚郁闷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悦。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立刻惭愧欲死地以头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贵主遭袭的事,只以为是马贼去而复返……某甘领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际,只希望王郎准我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圆的陇上歌,已然断定这绝非寻常牧人。果然,王翰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听说太原王子羽曾经深受张相国重用,文章诗赋赫赫有名,想来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来云州抚民。”
边陲之地的区区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刚刚那一番虚惊的恼怒已然尽去,一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知道我,不过却孤陋寡闻了些。张相国早已经罢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迁,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奉旨到云州抚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来凑个热闹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头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年轻人松了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终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轻人身上,突然又连连顿首道,“某实在是万死,不曾细究就动手,险些伤了贵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这一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变故揭了过去。对于他的态度,最了解他的杜士仪习以为常,崔颢却不禁啧啧称奇,至于随从的健卒们则是称得上惊异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辞官,却还是有出身的官人,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谓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说放过就放过了?
“既然王六都这么说了,你起来吧。”杜士仪开口吩咐了一句,见那中年牧人这才爬起身来,他就问道,“你姓甚名谁,原籍何处,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胜,原籍魏州,在陇西呆过好长一阵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种地不成,就还是干起了在陇右时的老营生,牧羊为业。”南胜说着便再次抬眼飞快打量了一眼这一行人。如果说本来他觉得这些人作为商队太过招摇,作为马贼却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时知道这一行竟是朝廷官员,他就觉得很符合观感了。因此,当杜士仪再次问他固安公主近况的时候,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那些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饱尝人情冷暖,又曾经二嫁奚王,对于民计民生的了解自是远胜寻常官员。她在云州这些年,驭下很有一套,抚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还会用更合理的价格收购百姓种出的粮食,交换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马匹,更通过商队的便利,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须商品,其中最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盐。
所以,她在受伤于马邑休养两日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壮主动应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胜便是其中一个。尽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旧没放松警惕,险些就不由分说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仪复又问道:“这里距离云州还有多远?”
“大约三十余里。”南胜憨然一笑,“其实,若非为了贵主,查探是否还有马贼出没,我原本是不会把羊赶到这么远来放牧的。”
杜士仪只觉得南胜鲁莽归鲁莽,却不失是好男儿,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想过,先虚与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虚与委蛇的勾当,我不太擅长。”南胜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要我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报信,云州城那边就知道有马贼出没。我家侄儿南八如今应募为贵主扈从,就算我有什么闪失,贵主绝不会亏待了他!”
“南八?”杜士仪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这姓氏,可是东西南北之南?”
南胜登时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
杜士仪登时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当初儿时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侠传》时,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评价南霁云的那句话。
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
☆、543.第543章孤身承云州之重
云州,也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大同。这座废城早在当初固安公主和李鲁苏离婚,继而退居此地的时候,就由天子发民夫一千,并赐绢一千匹进行过修缮。然而,绢一千匹在赏赐大臣的时候,兴许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用在修建城池的时候,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在云州成为对奚族对契丹乃至于对突厥的茶叶贸易中转中心之后,固安公主手头逐渐宽裕,可为了不引起朝廷疑忌,她能做的只有是把自己的公主府一次次扩建加固,而后把众多徙居此地的逃户包容在其中,并一次又一次招募护卫。
所以,当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带路的南胜来到了云州城下时,看着那低矮的城头,虽不比自己当年观风北地路过这里时的颓败,但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是,从那一座虚有其表的城门进入了云州城内之后,他便看到了颓败表面之下的生机。里坊并不如长安洛阳的整齐,街道也一点都不平整,可来来去去的人脸上除却忧心忡忡,更有一股激昂之气。尤其是随着他们一路深入,整整遇上了五六拨仔细盘查的人,不少一眼看上去就是出身平民时,他更是清清楚楚明白了这一点。
尽管只是女流,但固安公主将这座云州废城治理得很好,甚至远比那些身为男儿的朝廷命官好!
所谓的公主府四周,包裹着高达一丈五左右的夯土围墙,门前有佩刀的卫士巡逻。即便是南胜上前解说了众人的身份,为首的卫士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还是尽忠职守地查验了过所。可就在他颠来倒去地盯着那一方方鲜红大印时,内中已经有人匆匆冲了出来。
“杜郎君,真的是你!”
尽管杜士仪已经成婚,门户已成,理应不再是被人称作为郎君的年纪了,但张耀一激动,仍不禁用上了旧日称呼。若不是意识到四周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紧紧抓住杜士仪的手,以此抒发自己激荡的心情。好在她终于是忍住了,一身胡服的她没有裣衽行礼,而是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手,这才沉声说道:“请杜郎君随我来,贵主正在静养,不能一下子见太多客人,其余各位先在客房休息可好?”
王翰也好,崔颢也罢,都是官场失意之人,跟着杜士仪到云州一是为了义气帮忙,二也是为了散心解闷,是不是要跟着去见固安公主倒是无所谓。他们两个既然不在乎这个,如陈宝儿和罗盈就更加不会冒失了。因而,进了公主府,他们和随行护卫健卒自有人安排,而张耀则带着杜士仪一路入内。见沿途的戍卫极其森严,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低声问道:“阿姊难道是真的遇上了劫杀?”
“是。”张耀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杜士仪陡然之间受到的震动。就连是她,想到那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箭镞时,仍旧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她苦笑一声,这才用比杜士仪更低的声音说道,“原本是安排好的,可谁知道一拨大约六七十人的马贼突然呼啸而来,若不是王泠然王先生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一挡,贵主就不止是轻伤了。结果王先生身受重伤,至今还未脱离危险。”
当初杜士仪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荐给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时候,并没有料到那个傲气的才子竟然真能够在云州这种边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仅呆了好几年,此前随着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宁可给吏部另外交纳免选的钱,也懒得再通过集选做官,又跟着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听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仪忍不住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来。
“等我探过阿姊,便去看他。对了,太医署的御医呢?”
“御医得了贵主的重重赏赐,这几日都在尽心竭力地调治王先生。他擅长外伤,希望能让王先生尽快恢复过来。”
得知御医还在,杜士仪心下稍安,等来到那间与其说富丽堂皇,不如说高大坚固的寝堂之前,他见张耀驻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当下收摄心神抬脚入内。当转过那屏风,看到临窗那个身上盖着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苍白之色的女郎时,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吧。如果不是这次料错,我本该亲自在门口迎你,而不是这般无精打采的样子在这里等你来。”
“阿姊的伤情究竟如何?”
“没什么要紧,就是中了一箭流了点血,蹭破了几处皮肉,没有大碍。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问你,你此来,官拜何职?”
“云州长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声,随即一撑身下的长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属官几何?兵员几何?”
“属官就只有朔州录事参军郭荃一个。但朔州亦是要紧之地,因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时,其中居人都转徙朔州,他一时半会还要忙活此事,脱不了身,估计过些日子才能到。至于兵员……更是只有我随行的金吾卫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线,却还说不清楚。不过,陛下已经答允了我,给复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户,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责任也是你来担。可谓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针见血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杜士仪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却也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整个云州,除却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聚居在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护卫,总计约有将近三百余户,将近两千人。”
这个数字听上去仿佛少得可怜,但是,比起贞观年间设云州时的人口,再对比曾经被默啜攻破,所有军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况下,这也已经很可观了。可比起朔州的两万余人口来说,这又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杜士仪沉吟许久,又开口问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马贼是什么来路?”
“我当初嫁到奚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马贼有两种。”固安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见杜士仪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性少有的刚强和犀利,“一种是生计无着被逼无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结成马贼,靠劫掠为生的。既然是以此讨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犹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难以对付。而另一种……”
她顿了一顿,声音中多了几许谁都能听得出来的冷厉:“另一种就是各部首领,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时候,派出的以马贼为名的兵马!这些人顶着马贼的名声,却来去如风,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骁勇之中的骁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杀或是被抓了,他们会被当成真正的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明白了。不管这次劫杀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种马贼,都是很难对付的。反倒这拨马贼是唐人的可能性低,即便占山为王,但相比那些经常闹叛乱的南方之地,河东河北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最重视的区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连根拔起的准备。所以,他又问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着人躺了下来,因笑道:“阿姊先休息吧,我已经来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陛下只给了我一个属官,但我还带了几个帮手来。更何况,云州城内还有敬慕阿姊的百姓,还有效忠阿姊的卫士!”
“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固安公主从枕下取出一物,却是一把寒光湛然的乌鞘匕首,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了杜士仪,这才又说道,“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号令内外!十九郎,你去见王先生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就说,等我能下地时,必定亲自前去拜谢!”
答应了此事,当走到屏风那儿时,杜士仪又回过头来看了长榻上的女郎一眼,却见固安公主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门外,见张耀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那个牧人南胜带着我们进城,言说其侄儿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卫?”
“是。”张耀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壮到各处哨探,以防有人偷袭云州。因为危险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个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为卫士,贵主答允他们,会让武艺最好的卫士教导他们,给他们将来谋一个前程。这南八我还有些印象,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高大威猛,骑射颇为了得,而且善于用枪,说是幼时救下了一个异人得了传授。”
杜士仪忍不住追问道:“是枪?不是槊?”
张耀不是内宅婢女,因此说得异常肯定:“没错,是软杆子的枪,不是硬杆子的马槊。”
在心里稍一合计,杜士仪便开口说道:“这样,你先带我去见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过的属下都召来,我要见他们。然后,把那南八也找来。”
尽管张耀已经提及王泠然身受重伤,然而,当杜士仪进入那间满是药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虚弱的样子时,他仍旧心头大震。那个曾经傲气自负屡屡碰壁的青年,眼下却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连他来到床榻边上都不曾察觉。他在轻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半分反应的情况下,倏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御医。
“王先生受伤颇重,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参汤吊着。”那御医见杜士仪眼神倏然转厉,尽管他此来是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马背时又骨折了好几处,我已经竭尽全力,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不是药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将来还有的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烦请刘御医务必要把他救回来!”
当杜士仪转身出屋子的时候,长榻上原本躺着毫无动静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
☆、544.第544章揽豪俊,阴符枪
杜士仪进云州城的消息并没有封锁,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自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云州城多少经过了修缮,又因为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给了诸多陆陆续续迁来此地的逃户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员来,如今连固安公主都因为马贼劫杀而受伤,所有人的心里都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连年方十六岁的南八得令后匆匆赶到公主府的议事厅之外时,也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见七八个人到了议事厅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这才一脸肃然鱼贯入内,他自知身份,只能远远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脑袋向内张望。议事厅外并未悬着什么竹帘之外遮挡的东西。固安公主为人爽利,最讨厌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带着亲随护卫在云州城内巡视时,也都高坐马上从不用什么帷帽幂离,故而他对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杜士仪的形貌,只觉得一身绯色官衣,气派十足,而声若洪钟的话语传到耳中,也让他振奋不已。
“陛下已经决意复置云州都督府,今以我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先拨以健卒百人。尔等既是贵主亲随,当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马贼为患,云州不安,贵主既以军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时刻,我自先以军法治云州!”杜士仪见下头数人登时哗然,他便平手举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乌鞘匕首,见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却也并没有立时开口应诺,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来。
“当初贵主在奚王牙帐时,李鲁苏率奚族主力远走,牙帐中只余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压境,我应贵主之请,与其联袂赴约,眼见得贵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谈笑间,三部俟斤尽皆折服!尔等身为部曲,可曾知贵主那是何等飒爽风采?我与贵主曾经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为云州长史,又蒙贵主信赖,自会与云州共存亡!我再问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场的人中,有当年固安公主从奚王牙帐中带出来的奚族奴隶,也有从最初长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帐,而后又随侍到了云州的昔日护卫,更有她到了云州城后招揽的落魄豪俊。此刻听到杜士仪追忆往昔,那些经历过三部俟斤围牙帐一役的老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既是贵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从杜长史之命!”
三个后来的护卫首领见其他人都俯首领命,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上前行礼道:“我等也愿意遵从。”
众人才刚刚应诺下拜,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贵主有命,若是不从杜长史分派者,杀无赦!尔等既然应诺,今后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敷衍塞责,不得推诿马虎,否则军法无情!”
愕然回头的众人见张耀按剑而立,身后则是十余杀气腾腾的卫士,一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安公主身边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谁都盖不过张耀这个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挥得动那三十名人称狼卫的精锐卫士。他们或是为固安公主从奴隶提拔上来,或是为固安公主赦免过死罪,或是受过其他恩惠,眼里除了那位贵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谁都没想到,刚刚倘若不答应,那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仪来分权么?
见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们收摄起了傲气,一时都面露凛然,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先行收拢此前那些哨探,未知敌军动向,不要让他们贸然送死。从即日起,于四面城头布设绊索铃铛,防止有人趁夜越城而入。无我之命,不得擅自出城!”
“喏!”
随着议事厅中齐声应喏,在堂外远处看着的南八不禁目弛神摇。他出身魏州寻常农家,自幼健壮,和乡间同龄孩子们比斗几乎都是赢面居多,而这些,都是他救下的那个病重老人教授他的呼吸之法,但老人引以为傲的长枪,他却只学了一个皮毛,老人就去世了。当南胜这位昔日杀人避居他乡的远房叔父悄悄回家,说是要去云州投奔固安公主时,他出于好奇和出来闯荡一番的想法,自告奋勇随行,如今终于见到了在家乡不可想象的大场面!
眼见得那些以往只能仰视的人一个个退出议事厅,面上仍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这才突然想起刚刚是吩咐自己到这里来见人。不知道究竟是谁人要见自己,他心中有几分兴奋,但也有几分不安。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立刻回神抬起了头。
“南八何在?”
“在!”
南八本能地答了一字,见议事厅前发话的赫然是一身戎装的张耀,想起她刚刚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即便只是女流,但他却分毫不敢怠慢,大步上前后交手行礼道:“见过张娘子!”
“杜长史要见你,进去吧。”张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八,见这少年郎英气勃勃,猜测杜士仪应是路上与其叔父交谈得知了什么,故而要提携其人,倒也并不意外。见南八有些不可置信,她刚刚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温和地提醒道,“杜长史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害怕。”
“呃……是!”
南八慌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摆脱那震惊和迷糊,响亮答了一句后,便迈过门槛进了议事厅。不止是今天,他多次远远张望过这里,想象过别人站在这里和固安公主商量大事的情形。但眼下换成自己站在下头,上头则是坐着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他不禁心里七上八下。
“你就是南八?”
“是!”
“可有学名?”
“回禀杜长史,我家中兄弟众多,父亲出不起供奉请人给我起学名。”
“听说你善于骑射,尤其善于枪法?”
“不敢当杜长史一个善字。骑射八十步之内准头尚可,八十步之外便准头稍差。枪法是幼时师傅教的,但他那时候已经重病,我只学了一个皮毛……”南八说着说着便觉得心虚,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小,“我本想拜师学武,可家中并无余财,所以我才跟着叔父到云州,想看看能否觅得名师。”
“那么,你是锐意从军?”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守家卫国,建功立业,马上觅封侯!”说到最后,南八嘴里迸出了一句从别人那听来的话,可随即便后悔不迭。他才几斤几两,竟然敢在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云州长史面前,吹嘘什么马上觅封侯,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好志气!”
南八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见杜士仪脸上没有讥笑,只有期许,年少的他只觉噌的一下,脸上如同火烧似的,却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激动。他张了张口,讷讷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杜士仪又开口说道:“如今用枪者很少,若你想寻找一位能够指点你枪法的名师,恐怕并不容易。你可识字否?”
问到是否识字,南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只认识……十几个字。”
“从即日起,你便为我之近卫。”见少年郎瞠目结舌,杜士仪便莞尔笑道,“至于识字,我会吩咐我的弟子兼记室陈季珍教导于你。我这里有阴符枪一卷,然是否能融会贯通,却得看你自己的了!等你建功立业之时,我会亲自赐你一个学名!”
南八本就脸上涨得通红,听到这一连串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震懵了。直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还不拜谢”,他方才慌忙倒头就拜道:“谢杜长史,谢杜长史!”
见人犹如喝醉了酒似的爬起身,甚至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耀,跌跌撞撞出了这议事厅,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而张耀见状自也觉得有趣,可她更好奇的是杜士仪答允南八的一卷《阴符枪》:“杜长史,我跟着贵主也听说过不少绝艺之名,怎从没听说过阴符枪?”
你听说过那便是活见鬼了!那是明代万历年间王宗岳所著!
杜士仪心里如此想,嘴上却打哈哈道:“那是我曾经看过的一卷枪谱,张娘子不信?我可以背几句总诀给你听听,身则高下,手则阴阳,步则左右,眼则八方……”他一口气连诵了六条总诀,见张耀果然被糊弄住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声。
要说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如果没有实践和基础乃至于天分,要想如同武侠小说那些秘籍一般人人皆可练的程度,那是想都不要想了。至于南八究竟有没有这个天赋,阴符枪谱是否能够按图索骥,就只能看南八那师傅给其打的基础如何,然后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把南八的事情暂时丢在脑后,杜士仪便言归正传道:“张娘子,我想问你,放眼这整个云州,就只有城内两千余口,再也没有别的了?”
☆、545.第545章白登山
开元年间,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因称开元盛世。这是后世所有史书上对这一时期的总结。
事实上,纵观整个开元,边陲战事不断,内部叛乱不休,而天灾人祸也从来就没有少过。只不过,和其他时期相比,大多数地方呈现的都是一副盛世景象,大多数百姓都能勉强得一个温饱,这已经是很难得了。然而,在云州这种曾经被朝廷放弃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地方,自然就属于例外了。所以,不止是一座云州城中有居民。按照张耀的话,东北的白登山中,就有一座人数达到两三百人的山寨。
只不过,在云州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所谓山寨,实则不过是聚居着一些背井离乡的百姓。相比云州城中为固安公主招揽的那些人,白登山中这一拨多数都是犯罪逃亡的,抑或是自打云州城破后便迁居于此,中间很有几个身手卓绝之辈。固安公主曾经派人招抚,他们却紧守入山小道闭门不纳,考虑到自己在云州也并未有什么真正的名义,固安公主索性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再去派人接触过,可张耀对于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却深恶痛绝。
“据说这些人中还有当初不满天后****,藏身山中的所谓隐士,可如今天后早已作古,贵主以大义相召,他们却拒不从命,此等沽名钓誉之辈着实可恨!”
当杜士仪带着十余亲随并南八驻马山中小道前,他不禁想起了当初汉时那场著名的白登山之战。那场大战,刘邦率领三十二万汉军追击匈奴,却中了匈奴的诱敌之计,在白登山被匈奴大军围困七天七夜,断水断粮几乎到了绝境,倘若不是陈平献计,说动了阏氏,单于最终罢兵,只怕建国不久的大汉就会面临灭国的危机。而正是白登山之战,使得汉朝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不得不休养生息,和亲匈奴。如今昔日的古战场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就连凭吊也无从说起。
白登山西临御河以及采凉山,两山之间的山坳便是大名鼎鼎的汉白登道的一部分,北魏曾经在此设立关卡,更北面还筑有长城。可以说,和昔日的北魏都城平城,隋时的恒安镇,现在的云州城相比,眼前这座山头中那座依稀可见的木质山寨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意义。身处山前,杜士仪目测白登山约摸不到两百丈的高度,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
“来者何人?”
随着一声大喝,木门上窜下来一条身形敏捷地大汉。只见他快步上前来,面对这一行坐骑皆雄壮的人,他流露出了深深的警惕之色。这时候,杜士仪右边的赤毕拨马上前,沉声说道:“这是新任云州杜长史!”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继而便冷笑道:“那又怎样?山高皇帝远,便是云州长史,还能管得着我白登山中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尽管杜士仪对这番话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但并不妨碍此时此刻他听到赤毕这一声暴喝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那大汉的气势为之一沮,但很快就恼羞成怒:“朝廷丢了云州的时候,可曾理会过四乡百姓的死活,如今却说要管就来管,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如若还不快走,别怪我山中儿郎不客气!”
“你说得没错,朝廷是四十余年不曾复置云州,但如今既然起意重建云州城,复置官属,你以为朝廷就会任由这白登山中依旧为尔等盘踞?”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策马上前了一步,不等那大汉开口回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刚刚我这部曲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我回去,兴许一时奈何尔等不得,然而明日还会有李长史崔长史卢长史,莫非你们要等到真正被朝廷列名为乱臣贼子,子子孙孙全都是乱臣贼子,这才善罢甘休?”
杜士仪的词锋之利,就连比起那些老一辈的也不逊多让,那大汉尽管识文断字,可常日只和山中那些人,顶多是往来的商队打交道,如何应付得下来?他被杜士仪所言的那种后果说得心头咯噔一下,耳畔又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话。
“我昨日方至云州履新,今日便前来白登山中招抚尔等。若你不得做主,便带我进山去见能做主的人!随行一应护卫部曲,我都可以留在山外,就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引我如山!”
“我岂是无胆之辈!”
那大汉一时眉头倒竖,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可是,真的看见杜士仪一身绯袍排众而出就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缩。固安公主此前招抚并未亲身而至,他把人拒之门外之后,也再没有其他反应,相形之下,面前这年轻人虽然年轻,却自称是什么云州长史,即便不如公主身份尊贵,但到底是朝廷命官!他不知道杜士仪出仕多年,又曾经独当一面,那股凌人气势不是等闲人能够匹敌,只觉得不好轻易拒绝,犹豫再三之后,最终一咬牙转身就走。
“你要有胆便随我来!只不过,这山路崎岖马匹不能行,你若跟不上我,便怪不得我了!”
杜士仪看了一眼左右,见众人虽面露担忧,却都没有开口相劝,他微微一颔首跃下马背,继而便紧跟在了大汉身后。眼看着挡住山路的木门开启,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须臾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南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杜长史这真的不要紧么?若是这山中贼盗生出什么恶意,岂不是……”
“不用担心。”赤毕对年少的南八颇有好感,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郎主虽则是胆气卓绝,但也绝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早就有人悄悄潜入白登山中去了。”
刚刚乍入山门,杜士仪便发现了周遭目光虽有敌视,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审视。起初现身盘问的大汉仿佛在这些人中很有声望,他随着一路上山,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再次盘问。而正如那大汉所说,这山路确实崎岖不平很是难走,倘若不是他换了一双行动方便的鞋子,本身又体力出众,怕不得早早就被人丢下了老远。那大汉每每走过一段难走的路时,还会回头看上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紧跟,便会露出懊恼的表情,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神中也透着意外。
这一路闷头不说话地登山,足足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们方才来到了山中营寨。巨木建造的围栏之内,便是一座座依山或是干脆依树而建的木屋,其中走动的既有老弱,也有青壮,见到杜士仪时,大多数人都好奇地停下步子端详。而大汉一直把杜士仪带到了一座看似和别的木屋别无二致的屋子面前,在门前站定说道:“阿爷,外头来了一位云州杜长史,说是要见你!”
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声长叹:“多少年没听到过云州长史这个官名了?老朽腿脚不便,杜长史可登门直入与我说话否?”
“自无不可。”
那大汉不料想自家父亲竟然肯直接见杜士仪,诧异地挑了挑眉后,见杜士仪答应了,他想了想便上前开门,但等到杜士仪一进去,他也自个跟了进去,毫不客气地在父亲下首盘膝坐下了。而杜士仪在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室内外的光线变化之后,便看到了主位那张矮木榻上坐着的老人。只见其须发几乎一片银白,面上除却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一条从左到右,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看上去异常可怖。
那老者也同样在细细观察杜士仪,待发现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口气也冷淡了下来:“云州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长史位在从五品上,杜长史还真是年少有为啊!”
从对方口气中,杜士仪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熟知朝廷官阶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年十七而状头登科,进士及第,奉旨观风北地,足迹从太原府一直到幽州,曾经和固安公主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回朝之后举知合孙吴科第一,因拜万年尉,而后升门下省左拾遗,进丽正书院修书,又出为成都令,先后判成都两税使及茶引司事,又授殿中侍御史,转中书省右补阙,如今出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借绯服银鱼,老丈还觉得我资历不足否?”
对这种长居山中的老者,资历也是一种震慑!
那老者本是因杜士仪的年纪而生出了这云州长史名不副实之叹,可听到杜士仪报出这一连串履历,发觉这已经是杜士仪的第六任官,他面上的轻视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敢问杜长史可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正是。”
得到了这肯定的答复,那老者方才露出了振奋欣然之色:“请恕老朽不识风流人物!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之名,老朽虽居于白登山中,却也听说过一二。敢问杜长史此来云州,随员几何,兵员几何?”
“兵员不过一百,随员不过录事参军一人,如今还在朔州尚未启程。”不等那老者开口,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观之老丈,似是不仅仅识文断字,应是明理识大体的人。今容我再问一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孰轻孰重?”
☆、546.第546章利害之下的决断
年二十出头愤而隐居白登山,如今已经四十余年,自己垂垂老矣将近七旬,子子孙孙在这白登山中繁衍生息,再加上陆陆续续在此安居乐业的其他人,老者何尝不想就此回归中原?然而,从高宗到武后,再到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四十余年中,大唐江山经历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再加上父亲当年沉冤未雪,如今家乡父老恐怕都早已忘记当年那位曾经独当一面的才俊了,担负着这里几百条性命的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听说杜士仪此来竟不过属官一人,健卒上百的他,原本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听得杜士仪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心中一动,想了想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老朽年事已高,免不了昏聩,愿闻其详。”
见一旁那中年汉子只是皱眉却不做声,杜士仪却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反问道:“我甫一至白登山便通名道姓,而老丈父子却都不曾道出姓氏名讳,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我杜十九不想和藏头露尾之辈剖心置腹!”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大怒:“谁是藏头露尾之辈?我祖父曾经官居岚州刺史,为国死难,可朝廷非但不抚恤忠良,甚至以我祖父为败军之将,夺其秩位,让我子孙后人尽皆寒心!你以为我们是想住在这白登山中?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自己的血海深仇?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体会过冬天大雪封山,冷彻心扉的痛苦?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不想回归中原,可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既然不想剖心置腹,那你走,立时就给我下山去!”
“八郎,你给我住口!”老者见儿子竟然掀开了自己这一家人的底细,甚至于在杜士仪面前咆哮了起来,他登时嘴角抽搐,突然暴怒大喝了一声。见儿子满脸忿然地站起身来,就这么甩手出了门,他方才脸色复杂地摇头叹道,“杜长史,犬子虽则冲动,但所言却也是老朽多年来的心结所在。”
“永淳元年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杜士仪坐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那时候骨咄禄势大,自立为可汗,先攻并州,而后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分掠定州,北平刺史霍王元轨将其击退。而后他又率兵攻妫州,围单于都护府,杀司马张行师;攻蔚州,杀刺史李思俭;执丰州都督崔知辩。至于这云州,则是其弟默啜攻破。尽管朝廷诏程务挺程大将军备边,但对战殁的人却恩赏抚恤不一。既然刚刚令郎说岚州刺史便是他的祖父,老丈应是岚州王使君之子,我说得没错吧?”
当年的战事,杜士仪做足了功课,一番话听得老者眼圈渐红。最终,他微微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岚州刺史王德茂的三子王培义,可怜先父和二位兄长全都在岚州城破之际战殁,可最终却因为家叔在朝为天后不喜,而后罢黜死在路上,以至于父兄战殁却并未得到任何抚恤。我一怒之下,便带着妻儿部曲隐居山间,而后因为朝中动荡,投奔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而河北英杰得罪了当地豪户的,也多投来此地,故方才有如今的规模。”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
当杜士仪转身出门,眼见得那阳光照在了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官衣上,王培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为刺史时,如此一身大红官服的情景。父亲浴血死在城头,他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在白登山这种地方苦苦煎熬,一直到今天,难道真的要把子子孙孙都丢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四十余年了,整整四十余年了,朝廷甚至都起意要收回云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他就一直逃避下去?
“阿爷,那个只会嘴皮子功夫的什么长史终于走了!我让人带他下山,下次绝不放他再上山,阿爷你就放心吧!”
不多时,之前那中年大汉气咻咻地进了门。他是王培义的长子王芳烈,当初取名字的时候,王培义便是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故而取了流芳千古的芳字,忠臣烈士的烈字。至于排行,取的都是族中排行,他何尝不想重归故里?可如今见长子那粗豪犹似山野粗汉的言行举止,王培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给我住口!”见长子为之大愕,王培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茓,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时去追上杜长史,言说我王氏满门忠烈,自当为国为云州效犬马之劳。如今杜长史奉旨判云中都督事,我便遣你及山中健儿二十人,随侍左右,牵马执蹬,听候调遣!”
“什么,阿爷,你竟然要我听那|乳臭小儿的调遣?我不去!”
“你若是不去,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到时候祭告了你祖父,就将你族谱除名!”
王芳烈简直以为父亲是疯了。他怎么都想不通,杜士仪才和父亲交谈了多久,这就能够让最是固执的父亲改变了主意。他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青筋都禁不住爆了出来,最终怒不可遏地说:“阿爷,你这是失心疯了!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他给了你阿爷我最想要的东西,提请朝廷追封你的祖父,然后优抚王氏子弟!你想在这白登山中一辈子,你问过你的兄弟你的子侄们是否愿意?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弟弟他们来!”
“他竟然答应了这个?”王芳烈心头的怒火猛然之间消解了一多半,但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说,“他年纪轻轻,若真的有那般本事,怎么会到云州来?”
“无知!正因为云州复置关乎重大,方才派他这样年轻却又有实绩的人来。杜十九郎开元八年状头及第,如今不过是开元十六年,短短八年间便已经是第六任官,此等资历便是那些名相也难能企及。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少年得志!你转告他,我不但派你等随从,这白登山地势险要,而且距离白登道不远,我愿意合这数百儿郎之力,为云州东部屏障。八郎,我再问一句,你可随从他下山否?”
“我……”王芳烈犹豫再三,最终把心一横道,“好,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要是他敢虚言诓骗,我立马带人回来!阿爷,我先去挑人!”
眼见王芳烈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门去,王培义方才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正如杜士仪刚刚所说的,骨咄禄兵锋最强大的时候,整个河东河北几乎都陷入了战火。父亲王德茂被杀,单于都护府司马张行师被杀,蔚州刺史李思俭被杀,丰州都督崔知辩被擒……从高宗末年到武后年间,对外战事几乎都是败绩居多,处处狼烟,处处战火,而架不住的是武后对于武将的疑忌之心极盛,从程务挺到黑齿常之,一个接一个被重用,立功,然后被诛,朝中文官亦是朝不保夕。
所以,他信不过朝廷,实在是信不过!可现如今云州重归大唐之际,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当杜士仪已经下山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连声呼唤。一转头,他就只见起头那大汉带着一行人健步如飞地追了下来,到他面前时摆了摆手吩咐之前那向导先行归山寨,随即就冷淡地拱了拱手道:“某家王芳烈,奉家父之命,带二十健儿护送杜长史回云州,并在帐下听候调遣!家父还说,白登山中这数百人,愿为云州屏障!”
☆、547.第547章诱敌之计
以利害动之,杜士仪笃定王培义必然会做出合乎逻辑的选择,此刻见王芳烈满脸不情愿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不禁微微一笑。
“云州去白登山不远,更何况我自有随从,不用偏劳了。”
王芳烈不料想杜士仪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登时勃然大怒。可还不等他开口一泄心头激愤,杜士仪便又接着说道:“若是真的诚心诚意相送,只要有尊驾一人便行了。如何,王郎君可敢和我到云州一行?”
“去就去,不过是区区云州,难道还是龙潭虎|茓不成?”
王芳烈本就好强争胜,此刻立时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然而,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回去之后,当到山脚下那座封住了上山路途的大门之际,他举目眺望杜士仪那些远远等候的随从,突然用挑衅的语气问道:“杜长史刚刚在家父面前侃侃而谈,甚至语多不逊,难道便以为我白登山无人?你就不曾想过,倘使我就此把你留在白登山,那结果会如何?”
“你可以试一试,但那样做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白登山上那座已经存在了四十余年的山寨被连根拔起,二是你们就此流亡异域投靠突厥,亦或是奚族契丹。”杜士仪见王芳烈再次气急败坏,拳头甚至捏紧得咔咔作响,他便仿佛没看见似的,又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更何况,你真以为你能够把我留在白登山?”
王芳烈正要反唇相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背后一凉,紧跟着眼睛就看见一道寒光横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不可思议地微微转动了一下脑袋,发现自己身侧赫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灰衣年轻人,此刻面对自己的目光,那持刀架在他肩膀上的手甚至丝毫没有任何颤动,他不禁为之大震。这时候,眼见得山门那边的守卫人等都慌忙迎了上来,他本想呼救,可出于自尊心,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他不禁咬咬牙大喝了一声。
“都给我退回去!开山门!”
发现山门徐徐打开,杜士仪对罗盈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旋即就走在了前头。等到赤毕等人全都迎了上来,而王芳烈则是面色晦涩,他方才转头对那些想要上来救人,却又心存顾忌的守卫说道:“回复王公,之前我说的话,还请他好好考虑。他之公子,我先带回云州,自当视其为座上嘉宾!”
父亲都已经答应了让他亲自带人护送杜士仪回云州,如今临到山门前,杜士仪还来这么一套,算什么意思?
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糊涂的王芳烈挣扎再三,由着那个神出鬼没突然拿下他的年轻人押着自己上了一匹双鞍马。他本打算在路上问些什么,可身后那人就仿佛哑巴似的不言不语,让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悔。这种心绪一直持续到进了云州城,眼见得大路两边的百姓全都朝他们这些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其中瞩目的焦点就是自始至终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等进了公主府后,见杜士仪利落地一跃下马,他终于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杜长史,你究竟想要怎样!”
“罗盈,揪着他,我们去见贵主!”
王芳烈恼羞成怒,哪肯轻易就范,可谁曾想罗盈对着他的脑后就是一下,他一时头晕眼花,对方却轻轻松松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下了马来。狼狈不堪的他直到被人硬生生拖进了后院的一间屋子,方才再次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杜长史,你把我阿爷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成?我阿爷已经愿意和云州共进退,你来这一套,不怕我阿爷寒了心?我还有两个弟弟,就算你拿着我为人质,我阿爷也不会对你言听计从,你到底想干什么!”
“令尊深明大义,我着实钦佩。只可惜,他这决断来得太晚了一些。”见王芳烈气咻咻地要说话,杜士仪示意罗盈松开手,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前去白登山,本就不是要他第一时间易帜服从云州都督府的号令,而是希望他配合我的诱敌之计。白登山也好,云州城也罢,全都是人员混杂,难以保证消息不会泄露,他不是在我和他面谈时痛下决心,而是其后再派你相从。为了演一场好戏给别人看看,我也只能委屈一下王公子了。”
王芳烈虽然性子暴躁,可也不是傻瓜,此时此刻细细品味杜士仪的言外之音,他隐约明白了什么。用手捂着生疼的后颈,又恶狠狠地瞪了罗盈一眼,他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是想让别人以为,你去白登山招抚失败,然后用计擒了我回云州,以此来要挟我阿爷?杜长史,你怎么就能确定我阿爷不会信以为真,要是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阿爷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该不至于如此。更何况,我如今新到云州,与其放着一股人员不清来历不明的马贼在云州境内流窜,只能冒点风险了!”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罗盈说道,“也好向王公子介绍一下,这是我一个好友,学艺自嵩山少林寺,曾从张燕公平河西,屡立功勋的原麟州镇将罗盈,他的妻子,便是剑舞天下无双的公孙大家高足。你虽是一门忠烈,家学渊源,不过有心算无心败在他手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你安心在公主府住两日,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罗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王芳烈拱了拱手表示歉意,见这中年大个子满脸被气疯了的表情,他赶紧跟在杜士仪背后溜之大吉。到了门外,他见赤毕已经等在了那里,等他们一出来就如同一尊门神似的上前守着,他想起杜士仪刚刚介绍时说自己是友人,心里又是激动,又有些不安。
“杜长史,这样真的不要紧么?因为你之前说过,按你指令动手,但不要说话,这位王公子会不会怀恨在心?”
“他如何去想我管不着,要紧的是他父亲。我当然不会寄希望于别人心领神会,罗盈,待会儿还要辛苦你跑一趟白登山送信,不过千万多加小心。”
杜士仪对罗盈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可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他不禁有些诧异地回过了头,却只见罗盈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快走两步追上了他,却是面露赧颜地问道:“杜长史,你真的当我是朋友么?我之前不辞而别,又几年没半点音信,甚至还拐走了岳娘子……”
见其说着说着就耷拉下了脑袋,满脸的惭愧,杜士仪忍不住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可爱的光头小和尚。只不过,如今罗盈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人亦是魁梧壮健,头发亦是浓密黑亮,再想摸头,也找不到昔日感觉了。于是,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那结实的胳膊上狠狠来了一拳,见其仿佛根本没感觉到似的,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初从同罗部到奚王牙帐,我们不是同舟共济了两回?除非你不把我当成朋友,否则废话少说!对了,以后不要叫什么杜长史,你比我小,叫阿兄,抑或者是叫十九兄,走了,跟我去书斋!”
喉头梗着千言万语,但看着杜士仪那背影,罗盈最终只迸出了一个字:“是!”
白登山半山腰的山寨之中,当王培义接过去而复返的罗盈呈递上来的杜士仪亲笔信,确认竹筒上的封泥和印章完好无损,并无被人拆看的痕迹之后,他方才将其拆开,取出那一卷纸后细细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完全没有领会错其中的意思,他在暗地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刻换了一副疾言厉色的表情。
“好,好!我待杜长史如上宾,甚至派长子护送下山,没想到他便是用如此诡谲伎俩对付我的诚意!从今往后,云州是云州,白登山是白登山,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我便当没有那长子,他不用费心想着如何拿人挟制于我了!来人,送客,看在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份上,我今日不为难你,但若是你日后再出现在白登山,杀无赦!”
等到那个信使被人像看押犯人似的送了下山去,王培义方才吩咐人叫来了自己的另两个儿子,又让心腹在外头看守。见他们全都是满脸的义愤填膺,仿佛只要自己说一句话,就会立刻冲去云州城把王芳烈给救出来,他暗叹杜士仪分明比他这三个儿子都年轻,却偏偏能够想出如此计策来。斟酌片刻,他就索性把杜士仪的信给了两人看,见两人传看之后,一个惊呼,一个瞠目结舌,他方才冷笑了一声。
“都好好学学,何谓诱敌之计!立刻在山寨中放出消息去,就说三天之后,我要夜袭云州,救回你们的兄长!如若此战如这位杜长史所想,我们总算有一份进身之礼送上,今后也就名正言顺了!”
无论是云州城,还是白登山中,新任云州长史直接把白登山中那位王氏少主给裹挟了回来的事,一时被传得沸沸扬扬。这天傍晚,当几路探子匆匆回来,将如此消息呈报给了自家首领的时候,因为已经从白登山山寨中得知了三日后夜袭的消息,那髭须大汉登时哈哈大笑。
“都说这杜十九何等厉害,我看是读书读傻了!也罢也罢,趁着白登山中那伙家伙倾巢而出的机会,我们跟着趁乱杀进云州城,烧了那座公主府,给那杜十九一个下马威!如今大唐西线还有吐蕃人虎视眈眈,朔方那边的突厥人也绝非好捏的软柿子,他们不可能把太多人力物力投入这云州区区边陲之地!这一仗所得,你们全都可以自己收进腰包。此次全部人马尽皆进发,届时一击则去,留下证物,这一回李鲁苏就是不想背黑锅也不行了!”
☆、548.第548章覆灭
午夜时分,云州城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自打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上任以来,采取的是比平日更加严厉的宵禁政策,这时分站在城头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满城除却一处仿佛是豪宅的建筑之外,再无半点灯火。城头上,轮值的兵卒们虽是来回巡视着,但几个人都打着呵欠无精打采。在城外的城墙下方,甚至能听到上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显然是在议论新到任的杜士仪。
“这位杜长史还真是胆大,竟然把白登山那位少主给硬绑了来。”
“什么胆大,他这简直是胡闹!白登山中那些人岂是好惹的?这些家伙曾经深入突厥腹地劫过一拨马贼,据说人杀光了货劫光了,没留下半点痕迹,这样的杀神岂是能惹的?”
“少在背后说闲话。贵主相信他,他又是朝廷委任的命官,我们还能怎么着?听命行事吧,只希望白登山那边不要狗急跳墙就好!”
当这些议论声渐渐轻下来后不多久,几架轻巧的云梯寂静无声地搭上了城头,很快,十余个敏捷的人影翻上了城墙,随着上头几个微不可闻的呻吟惨叫和重物坠地声,须臾四面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不多时,更多人影悄然跃上了城墙,窸窸窣窣地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很快,城门赫然洞开。而大约盏茶功夫,城内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当又过了一刻钟之后,尾随其后的又一拨近两百余人悄然闯入了云州城时,就只见不远处火光熊熊,分明已经战事正酣。
“白登山的人果然是攻入云州来救人了!”髭须大汉喜上眉梢,一摆手便沉声吩咐道,“跟上这些人,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浑水摸鱼,今天我们就把这云州城搅一个天翻地覆!”
夜色中的马贼们并没有高声应答,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难以自抑的表情。云州修缮未久,城墙不高,城内里坊也不甚整齐,他们又有内应打探清楚了地形,可终究在城中骑战不便,夜战更难,再加上今夜不在于杀敌多少,而在于趁乱劫掠,嫁祸于人,马贼们的坐骑都留在了城外由专人看守,甚至马嘴都上了衔条,就是为了保持安静。
此刻,一行人在漆黑的大街上飞快地朝着公主府进发,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四处有不少屋子仿佛已经透出了被烧着的火光,领头的髭须大汉自是越来越兴奋,就当他捏紧了手中的钢刀,幻想着届时两军混战,他这一支奇兵从天而降的一幕时,漆黑的街道上突然一下子骤放光明,四周围也不知道亮起了多少火炬,旋即便是无数破空疾响。眼见一阵箭雨倾泻而下,髭须大汉的笑容几乎顷刻间僵在脸上。
他几乎本能地伏地打滚,随即将一把刀在身前舞得水泼不进,可如他这种反应迅疾的人终究只是半数,再加上一下子从暗到明的变化,以及心理上的猝不及防,这一轮箭雨过后,地上留下的尸体固然只有五六具,可身上中箭受伤的人却很不少。而此时此刻,不远处赫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第二轮,放!”
“不行,若是这样下去,会被死死压制在这小巷中,翻墙,分头走!”
髭须大汉此话一出,自己就根本不顾手下,直接翻过一旁的墙头,闯入了旁边的民宅。然而,和他想象中可以由此闯入屋子,再由他路逃窜不同,院子中已经有三个健卒严阵以待,一见他落地便围杀了上来。面对这种局面,髭须大汉哪里不知道自己当了这么多年马贼,这次是被人耍得团团转,几乎恨得牙痒痒的。他本是骁勇之辈,此刻狠下心来,便破釜沉舟杀上了前,可就在他砍翻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冲着另两人扑了上去的时候,他却只见两人从各自为战变成了彼此配合,嘴里含着的竹哨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莫非是在呼叫援兵?
髭须大汉再不敢恋战,逼退两人便往屋子退去,可让他又惊又怒的是,那屋子的门窗竟然被人用木条钉死,他猛踹猛砍也不见半点松动,只能无奈反身再去翻跃一旁的矮墙,可他才刚刚一蹬上了墙头,便只见一个长条黑影当头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提刀挡格,可那一棍凌空下击的力道实在太大,他虎口巨震的同时,整个人也为之跌落地面。尽管他只是一触地便一滚逃开,但那凌厉的棍风仍是让他好一阵战栗,回过神时便发现,除了那个持棍的年轻人,刚刚自己砍翻的那健卒和剩余两人竟是都不见了。
一对一的局面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得实在离谱。尽管只是一根齐眉棍,但那青年使得出神入化,不但他纵横东北少人能敌的刀法处处受克制,而且随着战局的逐渐拉长,他因为忧心退路,竟是越来越捉襟见肘。当外间传来了阵阵欢呼呐喊,分明表示战局已定时,他终于痛下决心,拼着右臂上被那齐眉棍扫了重重一下,几乎仿佛连骨头都裂了,却成功争取到了一个撤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翻越一处墙头悄然落地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已经有众多兵卒蜂拥而至。就这么一失神间,他只见面前一点锋芒从下头猛然弹起,直直地扎入了他的右胁。惨呼一声的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紧跟着左腿亦是传来了一阵剧痛,一时忍不住单膝跪地。当那一点锋芒倏然收起,看见身侧不远阴影处那持枪而立的人赫然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时,他终于禁不住这一晚上的连番打击,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罗盈从墙头落下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刚刚那个自己费尽力气方才打伤了的髭须大汉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他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那持枪而立的少年,记起这便是杜士仪刚到云州的那一天,从固安公主那儿要来放在身边的近卫南八。不等他开口,南八便持枪拱了拱手。
“多亏罗将军把他打怕了,我这才能够趁势偷袭拿下了他。”
“这家伙太滑溜,我没能留下他,这是南小弟的功劳。”
罗盈哪里会和人抢功,连忙摆了摆手。两人还在这里客气个没完,不远处的健卒中间,却有人高声叫道:“杜长史有命,若有活口,一律押解到公主府。”
听到活口两个字,相互谦让的两个人方才回过神,罗盈先行上去查看那髭须大汉的伤势,见其流血过多,已经陷入了半昏迷,这些年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他连忙撕下了对方的衣裳,做了简单的包扎,又上了些金创药做紧急止血,而后将人手脚捆了个结实,这才二话不说地把人扛在了肩上。一旁的南八看着这一幕,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持枪跟在了后头。等他们俩一前一后终于来到了公主府门前时,却只见这里点开了一排火炬,照射得四下无比亮堂。
此时此刻,赤毕精神奕奕地上前禀报道:“白登山中人出城包抄,这些马贼留在城外接应的人无一漏网。白登山命人呈报,所得马匹二百余匹,均是良驹!”
之所以人才百余人,马却超过两百余匹,便是因为这些马贼习惯于跑路,人人都是两匹马的标准配备。而且相比拉车和运货的驽马,这些良马都是相当不错的品种,一匹马五十贯不在话下。也就是说,单单这两百多匹马,卖掉所得便超过万贯!
杜士仪心里很清楚,王培义不是不能昧下这一笔额外的收入,之所以如实报上来,不过是为了示好。因此,他点了点头,再次问了今夜死伤,当得知如此布置周密的埋伏,仍然死了八人,伤了二三十人之后,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
“所得一半马匹拨给白登山的人。另外,今夜死者每人抚恤三万钱贯,兄弟子侄选一人为云州都督府近卫。伤者每人抚恤一万钱,官给治伤,伤愈之后,可入都督府效力。即日起,云州都督府募兵,愿效力军前者,其家人终身免租役!今夜奋力杀敌者,以斩首记功,其余各赏一万钱贯!”
挟今夜大胜之势宣布了这么一件事,而且赏格丰厚,平日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一时下头被临时调集来的一百五十余人自然欢呼雷动。因此,当杜士仪吩咐打扫战场,安抚全城,人人应诺没有丝毫违逆。当杜士仪回转身进了公主府,进了固安公主寝堂之后,面对这位阿姊喜悦的目光,他便笑着说道:“终于报了阿姊被人劫杀的一箭之仇!所幸此次还拿有活口,能够细细审问幕后主使!”
“你的诱敌之计奏效,初来云州这第一把火烧得人人服气,那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拿到主使,那不重要。”固安公主示意杜士仪坐下,这才问道,“刚刚张耀进来说了你的重赏令,你初到云州,非赏罚分明,不能服众,这固然没错。可你如此措置,只会让人人都锐意从军,可这样一来,城中军民失衡,日后粮食从何供给?等到迁徙的人大肆涌入,粮食可就吃紧,今年就算赶得上播种,秋收却难。”
“阿姊的担心我知道。如今聚于云州的这些人,多数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这些健勇用来补充兵员最是合适,至于粮食之事,一年之内,怕还是要靠外部输入。”
☆、549.第549章禁卒闹事,神龙现身
一夜的厮杀,当寻常百姓大清早打开门,看见街道上残存的一处处血迹时,无不心惊肉跳。然而,沿街敲锣打鼓,高声嚷嚷着昨夜来犯马贼已然全歼的声音,却让人们刚刚提起的心复又放了下来。尽管有人不相信,可云州四处城门上方悬挂着一个个狰狞可怖的人头,有心人东西南北转了一圈数下来,竟是整整八十!联想到此前据说固安公主遭袭之际,传言道是马贼只有约摸百余人,城中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
不过,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这其中,跟着杜士仪从京城过来的北门禁军中精选出来的健卒,便是最最恼火的。自打进了云州城,履新的杜士仪就仿佛把他们忘记了似的,只让人安排了他们的食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次。就连昨晚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在事先竟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四个王毛仲悄悄安排在其中的钉子彼此碰头一合计,全都是一筹莫展,最后便有人突然轻咦了一声。
“对了,你们有没有发觉,咱们这次的人当中,大多都是葛大将军挑选出来的,而陈大将军那里出了十几二十个人,其中有几个人自成体系,从路上一直到现在,都从来不和咱们搭话,而且看上去也面生得很。”
这人起了个头,其他三人也都觉得有些纳闷。攒眉苦思了一会,其中那个容长脸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会儿我偷偷瞧了一眼,有一个很少和人照面,但看着极其年轻,我恍惚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真要是贵人,怎会到云州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圣人防着宗室们和防贼似的,绝不会是宗室中人。不过,陈大将军为人谨慎,说不定这几个人另有目的,总之,凡事避着他们一些,免得回头给王大将军惹上麻烦。”
背地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在京城还得提防隔墙有耳,但在云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众人就全无心理负担了,当即一阵哄笑,很快就略过了这一茬。然而,王毛仲吩咐的任务倘若完不成,他们全都没法回去交差,因此头碰头地一合计,四个人终于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他们可不是寻常阿猫阿狗,乃是北门禁军,天子近卫!跟着杜士仪跑到云州来,这就已经够委屈了,关键时刻还被人撂在一边,眼看人家又是重赏又是建功,他们却连口汤头都喝不着,想来忍无可忍的人应该多得很!干脆煽动了人齐齐去闹事,这样一来,杜士仪可就没办法继续干晾着他们了!
说做就做,四人分头去自己认识或是相熟的人那儿舌粲莲花地一说,很快便引来了相当的共鸣。最后,整整一百名健卒竟是到齐了八十余人。这一大堆人往公主府门前一站,旌旗招展甲胄鲜亮,自然而然显得气势汹汹。这时候,起头去游说发动的四个人已经隐藏在了幕后,而出面的正是有正八品司戈的官衔,名义上是这百人之首的窦德武。
尽管出自窦氏,但三代之内没出过什么显宦,自己以勋官子弟入仕,如今四十出头也不过是正八品上的司戈,窦德武本没有多少雄心,此来云州也是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可是,杜士仪这样明显冷落他们的做法,让他的心里也大为不满,眼见着属下们也都忍不下去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当他死板着一张脸把求见杜士仪的话对门上说了出去之后,他心里就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了。
那杜十九可不是好惹的,入仕这许多年拉下马的对手且不说,此次一条诱敌之计一晚上就杀了那么多马贼,如今悬首城门的脑袋尚未风干,他这带头一闹,会不会被成为杀鸡儆猴的那个人?
可再后悔,他到这时节也只能硬挺着。好在他只等候了不多久,里头竟然不是召见,而是一身大红官服的杜士仪亲自出来。面对这情形,他心下稍安,行了个军礼后便沉声说道:“杜长史,我等应命扈从来到云州,也已经好几天了,可杜长史只命人安排我等食宿,却绝口不提其他安置,甚至于都不曾再见过我等一面。昨夜马贼夜袭,我等也并未受命出击,莫非杜长史是信不过我们不成?”
窦德武到底是老油子,一开口就直接扣上了一个信不过的大帽子,立时激起了后头众人的共鸣,一时喧哗不止。而杜士仪并没有急着开口,眼见窦德武转身举手示意肃静,可却好一会儿都没能弹压下这些人,他心里就有了数目。等到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开了口。
“之前固安公主遭袭,我担心云州境内不宁,这才请陛下拨了你们这一百人给我。可各位既然是北门禁军,职责是天子戍卫,而非我的护卫,我自然不好轻易调拨,故而到了云州城之后,便请贵主派人安排了你们的食宿。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而是你们对云州城内的情形不熟悉,对于云州城外的地形也不熟悉,与其作为先锋,还是作为后备更合适。如今马贼既然已经全数被歼,贵主说了,她的护卫已经绰绰有余,所以,我在报捷时已经请命,各位不日就可回归长安了。”
此话一出,上下顿时一片哗然。平心而论,对于要前往离开长安足有将近两千里的云州,大多数人都是心里不乐意,但君命难违,他们只能从命。可是,昨晚上就那么一场仗,杜士仪那出手大方的战功加打赏的双重犒劳实在是打动了他们。天子禁卫的名头不过是好听,平日里逢年过节有些犒赏,但要往上爬却难如登天。于是,也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抗议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景,之前还密商过的四个人自然在人群中煽风点火。谁知道顷刻之间,刚刚和颜悦色仿佛很好说话的杜士仪,突然就沉下了脸。
“陛下既是令尔等扈从我来云州,我如今所言便是军令。军令如山,尔等是想要哗变不成?”
这重若千钧的一句话让人群为之暂时息声,就连同样心中不高兴的窦德武,见街道两侧已然被全副武装的兵卒给封堵了,也不禁闭上了嘴。就在这时候,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愤愤的叫嚷。
“杜长史这是厚此薄彼,瞧不起咱们北门禁军!”
“喧哗者出列!”
杜士仪早就预料到,倘若自己让李隆基派健卒扈从,那这些人当中必然会被人掺沙子,尤其是对北门禁军极有影响力的王毛仲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此时此刻,他重重喝了一声后,见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却没人站出来承认,他便冷笑道,“北门禁军曾经随陛下平乱,立下过汗马功劳,此威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却掺入了几粒四处串联闹事的老鼠屎,以为我不知道不成?我杜十九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
杜士仪一下子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刚刚自以为聪明四下煽风点火的四个人登时面色大变。几乎是顷刻之间,刚刚见众人被杜士仪气势压住,情急之下嚷嚷了一声,想要激起群情的其中一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死死扣住,不多时就被生拖硬拽出了人群。
“杜长史,便是此人在煽风点火!”
行前杜士仪拜托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请她们俩帮忙去请陈玄礼帮忙,明着在北门禁军当中挑选了一二十个靠得住的,暗着又把另几个精干的人混入了葛福顺所拣选的人中。此时此刻见那被拖出人群的人先是面如死灰,随即还死硬地大声抗辩,他便环视一眼人群,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人是否冤枉,你们应该各自心里有数。我更知道,今天你们云集公主府前,并不单单是此人煽风点火,还有其余数人!”
窦德武此刻已经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一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化作乌有,对于煽风点火的人反而是恨得牙痒痒的。就在一众北门禁军惊疑不定之际,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威势十足的声音:“来人,把那几个前后游说,挑唆人闹事的卑劣之徒拿下!”
随着这声音,很快有五六个人被拖出了人群。其中三个和刚刚那第一个暴露的同伴对视了一眼,同时惊骇莫名,而另外两人则是更加惊惶。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去质疑刚刚那说话的人,拥挤的人群突然被分开了一条道,紧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排众而出。
只见其身材雄阔,面相方正,顾盼之间威仪十足。这青年到了杜士仪面前,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王忠嗣,听闻云州有警,特意请得圣命,和杜长史同行至云州。没想到随行健卒中竟有如此宵小作祟,光天化日之下四处串联,馋毁杜长史及贵主,实在是罪无可恕!”
杜士仪今天本打算借着这些北门禁军立威,借口把这些极有可能被掺了沙子的家伙赶回长安,拔出其中的钉子,没想到会陡然发生这样的变故。王忠嗣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着实是如雷贯耳了。盛唐名将如云,其中,王忠嗣提拔了哥舒翰,张守珪提拔了安禄山,以至于后两者远远比前两者出名。只不过现如今的王忠嗣,还只是因为他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假子而为少数人所知,所以他在一愣过后,便坦然一笑还礼。
“原来是王郎君。串联馋毁,我并不在意,但这些人竟然想要煽动北门禁军于云州城内闹事,我就忍无可忍了!既然王郎君请得圣命到云州,这些健卒是走是留,煽动闹事者该如何处置,便劳请王郎君定夺吧。”
☆、550.第550章托君以军权
一夜之间心腹大患尽除,别说固安公主本来就是皮肉伤,唯有精神有些不济,就是再重的伤势,她都觉得自己能够立刻下地。此时此刻,高高兴兴在后院扶着张耀散了好一会儿步的她,乍听闻刚刚发生在公主府门外的事,舒展开来的眉头立时为之紧锁。想了又想,她便吩咐张耀道:“你悄悄去见阿弟,让他有空立刻来见我。”
“那贵主……”
“好些天没见阳光了,也要出来透口气。放心,难不成还会有刺客混入这公主府对我不利?”
等到张耀应命而去,固安公主缓缓前行几步,一只手便不由自主支在了一旁的柳树上。对于王忠嗣这个名字,她初次听说,还是当初奉旨和蕃奚族之前方才听说的。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介卑微的庶女,对于外界的情形一无所知,但在王皇后宫中见到那个和皇太子同时入见的童子时,他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后来才知道,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为统兵大将,那时对战吐蕃,其率领一路兵马,却因为几场战果颇丰的胜仗遭到同僚嫉恨,在其被困之后不去援救,任由其战死沙场。当今天子得知之后大为悲恸,不但封赠极厚,更是把时名王训的其子接到禁宫中,充作假子一般抚养,赐名为忠嗣。她还记得,就是唯一见过王忠嗣的那一次,天子问其关于东北的军略,那一个小小童子竟然说得头头是道,言说奚族不足为惧,契丹方才是心腹大患。
不论是否出自师长的教导,小小年纪在天子面前就能不怯场,可见心性不同反响!
“阿姊!”
当固安公主听到这称呼时,方才从对久远记忆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杜士仪面色轻松,她终究忍不住担心,连声问道:“那王忠嗣怎会混在你的随员之中?他可有道名来意,身上可会有陛下的密旨?还有,这一百名健卒之中,有多少是他的人?”
“阿姊,你这一下子问得太多了,我怎么答得上来?”杜士仪干脆上前去扶着固安公主,走了几步到一处石墩上坐下,这才笑着说道,“他若是不表露身份,阿姊也好,我也罢,都不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混在随员之中,所以,他既然主动站了出来,反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其他人中有多少愿意听他分派,阿姊也不用担心,要知道,阿姊有护卫千人,而且在这云州城内一呼百应,即便他是陛下假子,也高不过阿姊的威望。”
“可是,万一他有陛下密旨……”
“陛下派了他随行,虽不在你我意料之内,可这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杜士仪很没有风仪地直接斜倚在了石凳旁边柳树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比如今天那些北门禁军闹事,我就直接丢给他去处置了。而且,我听说这王忠嗣擅长军略,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上战场,既然陛下这次把人派到了我这里,那么,咱们不妨就大胆地让他多磨练磨练。他是自己不肯早现身,否则昨晚上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一定会让他一展所长的。”
固安公主简直是哭笑不得:“你呀,就是改不了这胆大包天的习性!不知道他来意如何,圣心何在,竟然就敢支使他?”
“有何不敢?送上门来的璞玉,不打磨一番,让他给我出出力,我岂不是亏了?”杜士仪用市侩的语气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果见固安公主无奈摇头,他就避重就轻地说道,“总而言之,阿姊你只管安心养伤,我管政务军略,王子羽和小崔正在忙着整理云州城内各项条理和卷宗文书,至于后勤之类的事,自有后头的幼娘一路打点。”
“好好,那我就看你们珠联璧合了。”
尽管固安公主对王忠嗣的到来大为警惕,可杜士仪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她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动摇他的想法,只是在杜士仪离开之后,招来张耀,命其悄悄派人盯紧王忠嗣的行踪。不多时,她便得知王忠嗣竟是命人将那六个煽风点火者斩首示众。午后,那六个血淋淋的脑袋,就已经和昨夜剿灭的马贼挂在了一块。
“年纪轻轻便如此狠辣,此子绝非善茬!盯紧了,不能有半点马虎!”
而同样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杜士仪却不禁哈哈大笑。不论王忠嗣这是不是做给他看的,本性是跋扈也好,内敛也罢,这样一个深得圣眷,而且又军略不凡的人,绝不可能一直呆在云州这种百废待兴的地方很久。所以,他与其藏着掖着提防这么一位李隆基的假子,还不如大大方方让其想看什么看什么。所以,他很快便吩咐了陈宝儿去送帖子,邀王忠嗣晚间酉时过来赴宴。
约了酉时,王忠嗣在酉时还差一刻的时候就到了。这一次相见,他只着了便袍,见杜士仪也是一身青衫示人,他不禁露出了笑容,在见礼之后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在下虽奉圣命,却只是奉命若有变故,则接管这百名健卒,并无实职。之前在下不曾事先通报,而在这些北门禁军咆哮喧哗之时,又来不及第一时间阻止,自知多有措置失当之处,还请杜长史宽宥。”
见王忠嗣说着竟是离座而起,仿佛要谢罪的样子,杜士仪连忙笑着伸手将他搀扶住了:“王郎君不必如此。你可是年方九岁便授朝散大夫,位在从五品下,论官阶可在我之上。更何况,令尊王大将军当年在陇上极具威名,倘使他在,定然不会有此前吐蕃兵犯河西陇右,以至于节度败死之局!只是没想到,我年少时敬慕的王大将军之子,竟然和我同行到了云州。若是我早早得知,在路上定当早与你浮一大白!不过,到如今再喝也不晚。贵主闻听你来,特意找出了珍藏已久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就看你的酒量了!”
通过赞颂别人的父亲,以此来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是古今通用的法门,屡试不爽。王忠嗣如今又年轻,听到杜士仪口口声声说敬慕自己的亡父,他那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更柔和了下来。及至入席,见一旁斟酒的,便是早先给自己送名帖,言说是杜士仪弟子的那个少年,他少不得投桃报李,称赞了陈宝儿两句,接过满斟了酒的夜光杯之后,他就站起了身来。
“杜长史新官上任不过数日,便将这一股马贼剿灭,此等胆色军略,实在是令人佩服。为了此次大胜,我先敬一杯!”
“哪里是我的的胆色军略,是白登山豪杰忠烈义气,云州城将士用命而已。”杜士仪笑着满饮一杯后,却不想王忠嗣抢过了陈宝儿手中的酒壶,又再次给他斟满了。
“这第二杯,是我向杜长史赔罪。”
杜士仪本待推辞,可见王忠嗣那固执的样子,他想了想索性再次一饮而尽。可放下夜光杯,他却撩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王忠嗣手中那酒壶,旋即反过来为其斟满了,这才自斟了一杯,因笑道:“王郎君连敬我两杯,我这个云州长史也得稍尽地主之谊。你替我安抚了那些健卒,消弭了一场骚动,这一杯我自然是应该敬你的。”
两杯下肚,这会儿也熟稔了一些,王忠嗣便爽快地喝了。可见杜士仪竟上来又斟,他不禁想要伸手接过自己来,谁知道却被杜士仪用手拦住。
“王郎君,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云州还会停留多久?”
“这个……”王忠嗣顿时有些犹豫,可见杜士仪目光清澈,自己若是虚言诓骗,只怕会毁了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丁点信任,他最终实话实说道,“不得圣谕,我恐怕还得在云州城内再停留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杜士仪登时笑了,提起酒壶给王忠嗣斟满了之后,见其满脸不解,他就笑着说道,“王郎君到云州这几天,应该看见了这里的情形吧?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贵主固然曾经募过护卫,如今更允诺可将其交给我随意调拨,但这些人中,真正出自军中的少之又少。而我身边的人当中,罗盈出自麟州镇将,后来因为寻父而挂冠离去,如今又投奔了我,也唯有他出自军中。所以,我急需人整合兵马,操练战阵,王郎君乃是将门虎子,军略出众,不知肯为我分忧否?”
王忠嗣此次奉命前来云州,固然是因为李隆基情知杜士仪和固安公主颇有关联,又对于荒废四十余年的云州很不放心,但从他自己的心里来说,一直长在深宫的他很希望能够游历北地,真正见识一下战阵。然而,昨夜的那场战事他已经错过了,可现如今杜士仪突然委以重任,他登时有一种后背心发热的感觉。
他才二十出头,身上只有一个殿中监的尚辇奉御之职,从未真正上过战阵,杜士仪竟是不问他的来意,直截了当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杜长史就不怕我是纸上谈兵?”
“万事开头难,我这个人,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
见杜士仪执杯相敬,王忠嗣只觉得胸膛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当即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就将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好,我必不负杜长史所托!”
☆、551.第551章钱粮人口,不可或缺
王容比杜士仪晚五日出发,这并不只是因为杜士仪的任命来得太过紧急,家中一应事务都需要立时了结,而是因为按照杜士仪的计划,她原本就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把家务和田庄等等事情都暂时处理停当,又请了杜十三娘照拂,安抚了满心以为杜士仪是左迁的父兄,辞别了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王容几乎把杜家上下能抽调的人手全都抽调完了,只让自己在娘家时用过的几个心腹留守长安城,就在岳五娘和随从们的护送下启程出发。
她知道前头的杜士仪为了尽快赶往云州,路上脚程一定会很快,再加上此行并未带那些沉重的书籍器物,她便索性改作男装打扮骑马赶路。这一路上,出了长安之后,她便通过从前往云州做茶叶生意而设立的一应商行,把云州复置,不日将行分田之事广泛散布了出去。当一行人终于到了太原府的时候,她便命人到晋阳县廨投帖,求见晋阳令李憕的夫人阴氏。
作为张说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融的心腹,在这两人齐齐落马之际,李憕自然也保不住之前度支员外郎之位,左迁晋阳令。尽管太原升格为北都之后,晋阳和长安万年洛阳等京县一样,也同样升格为赤县,但相比西京东都多年帝京的底蕴,晋阳毕竟远不能及。李憕左迁晋阳令这一年多来,理政治事公允,在百姓中间颇有好评。当接到王容的投帖之后,他想了一想,最终便允妻子阴氏出面,在家中设宴款待王容。
父亲阴行真已经去世,而舅父张说虽则起复,但已经再不可能登上相位,而丈夫既是舅父的外甥女婿,又是舅父的死敌宇文融的心腹,这些年阴氏夹在当中异常难做,脾气也从初嫁时的小小刁蛮,到如今的绵里藏针。尽管对天子于杜士仪的赐婚很有些纳闷,可她在待客之际却半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寒暄过后,说了些妇道人家之间的小小闲话,她见王容身后不远处的自家婢女使眼色,便知道了丈夫的意思,想了想便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杜长史赴云州时路过太原府,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王娘子却转眼就到了,这路上脚程实在颇快啊。”
“我是一路男装骑马过来的。”
阴氏闻言登时大吃一惊。要知道,大唐贵女固然常常外出骑马,可马前有昆仑奴牵马执蹬,身后是随从婢女前呼后拥,就算兴之所至策马疾驰,也只是一小会儿,决计不会抛头露面地骑马赶路。只从这话中,她就觉察到了王容和自己的不同,压下那惊诧的神情后,便婉言规劝道:“王娘子还真是巾帼不下英豪,太原府到长安一千四百里,连日赶路何等辛苦。更何况如今云州局势应该尚未稳定下来,马贼既敢向固安公主一行人动手,你这贸贸然过去,若是有事可怎么好?”
她这番话推心置腹,本来极其诚恳,可话音刚落,她就发现起头使眼色的那婢女脸色异常古怪。知道丈夫别有心意,自己恐怕说错了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她并不慌张,而是又娓娓改口道:“若是王娘子等不得,我这里有当年随扈过舅父的精锐护卫,你不妨带上他们赶路吧。”
初次见面,阴氏便能如此慷慨,王容心里对张说的这位外甥女也有了大略的认识。她含笑欠了欠身,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厚谊。我只通些许防身之术,随行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只不过,相比于我一人,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云州城的存粮以及粮道。杜郎行前已经有了剿灭马贼的腹案,但他却对我说,剿贼容易,治云州难。此前贵主安居云州,随行护卫再加上陆陆续续招纳的民众,约摸两千人,但随着复置云州,募兵屯田并举,必然会引来更多人,钱的事容易解决,反而是粮食上的事不好解决。所以,杜郎因朔州录事参军郭郎来信提及,嘱我路过太原府时,一定要来拜访李明府。”
听到居然涉及到粮食的供应,阴氏就有些为难了。可瞥了那一眼微微点头的婢女,她立时笑道:“杜长史对王娘子还真是信赖备至。来人,去请李郎来,这样的大事,可不是我一介妇人能够做主的!”
李憕早就在外院徘徊,此刻里头终于出来人请他进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即便他再心急,还是在外头来来回回先转悠了两圈,忖度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信步进了寝堂。见阴氏陪着一个妙龄少妇起身相迎,他只飞快打量了人一眼便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都说王元宝之女年岁不小,并非杜士仪良配,可如今看来,此女风仪高华,丽质天生,竟是连当年在长安千金之中一直都是翘楚的妻子都被比下去了。
李憕这晋阳令如今也是正五品上,比杜士仪那从五品上的云州长史还要高上两级,但一座城中,上头有太原府,他这个晋阳令能做得很有限,而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即便只是光杆司令,可在一幅完全空白的地图上描绘,谁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政绩来。比如就在今天,来自云州的八百里军情加急就已经送到了太原城中。
此刻他和王容见礼之后落座,便笑着说道:“王娘子今天来得实在巧,云州那儿刚刚给太原府送来了一个好消息,那股曾经劫杀过固安公主,使得贵主都受了伤的马贼,已然全歼,并拿到了活口十七人,其中甚至包括了这一支马贼的首领!杜长史果然是好凌厉手段,令人敬服!”
阴氏在一旁亲自烹茶待客,闻听此言手一抖,险些把满勺的茶叶都给倒在了地上。她好容易镇定了一下心绪,这才明白为什么丈夫急着要来见王容,心下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她可不认为杜士仪会随便杀民冒功,现如今云州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固安公主又在城中,既然报说大捷,那便一定是大捷!别看杜士仪还带着什么百名健卒,那些桀骜不驯的北门禁军可未必会听一个文官的,这一场胜仗还真是为杜士仪入主云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真的全歼了那些马贼?”尽管王容早在进了太原城之后,就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这才会踩着时间点到李憕这儿拜访,但此刻她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念了一声无量寿佛,她便对李憕笑道,“多谢李明府告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马贼尽去,接下来便是我刚刚对尊夫人所说的粮食之事了。不瞒李明府说,此前杜郎行前曾经奏明陛下,往契丹、奚族和突厥的茶叶生意,将会在云州设立互市市集,征收税款,三五年之内,应该并不缺钱。”
李憕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闻言很快就品味出,王容话语中那三五年之内的含义。诚然,随着茶叶的种植得到了深入推广,如今从西南淮南到江南,种茶户都大大增加,而做茶叶生意的商户也大大增加。而作为茶叶贸易的大户,如突厥契丹和奚族这样的外族人不能轻易到大唐市镇进行交易,那么,除了此前划归为互市区域的西受降城之外,云州便成为了又一个互市区域。而作为这种区域,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正要答话,王容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此外便是人口,云州复置,之前迁徙到朔州的民众,大多数已经扎根于新家,愿意回云州的恐怕并不多,所以杜郎一定会招募流民逃户屯田。所以,只怕不日之内,杜郎就会行文太原府及邻近各州县,请放迁徙的民众北上。”
李憕登时明白,王容此来不止是为了事先打个招呼,也是为了今后杜士仪派人来交涉时,不至于推诿。他考虑再三,想到杜士仪举荐了宇文融,而张说也已经复出,仿佛对于杜士仪的敌意不复从前,再加上云州之地刚刚恢复,确实需要支持,他考虑再三,最终颔首道:“粮食之事非同小可。这样,这捷报既然刚刚传来,我先到太原府向太原尹李暠李公禀报一下此事。王娘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妨今夜留宿在这儿,让我家娘子尽一尽地主之谊。”
既然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容自然笑吟吟地答应了。而李憕再三相邀,她最终答应了今夜就留宿在晋阳县廨。而李憕前脚刚走,阴氏便唤婢女去把一双儿女带来。刚刚她只不过是把王容当成了客人,可如今这番举动,自然是将其当成了亲朋一般。而王容见李憕一双儿女,儿子大约是七八岁,女儿却只三岁,粉妆玉琢,她喜欢得不得了,揽在怀中问了好些话,最终送了一人一方于阗玉佩作为见面礼。
她如此细致,阴氏自然待她更加亲切,等用了晚饭还不见李憕回来,她生怕王容等急了,派心腹婢女去客舍安顿王容的随行人等,又亲自安排客房。到了月上树梢时分,李憕终于回转了来,一见到王容便含笑拱手道:“李公说了,只要现钱交易,云州到邻近各州买米,当敞开供应!至于人口,他会尽快行文各州,但凡过所公验是往云州,而户籍又不在本州县的,立时允准。”
☆、552.第552章造势
杜士仪初到云州不过三日,便成功以诱敌之计,诱歼了那一股行踪莫测的马贼,消息传到相邻的朔州,正在想方设法和朔州刺史魏林打交道的录事参军郭荃顿时喜出望外。在做好了相应安排之后,他便再次求见魏林。
朔州刺史魏林是睿宗朝名相魏知古之子,尽管魏知古因为姚崇深忌,阴加馋毁,开元初年只当了没多久的中书令便罢为工部尚书,而后郁郁而终,但因为当初魏知古在关键时刻,曾经将太平公主密谋悄悄告知于李隆基,当今天子对于他的五个儿子都优厚得很。这其中,身为季子的魏林便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明经及第后一路稳稳当当迁转,如今尚不足四十便已经官居朔州刺史,独当一面,被认为是鹿城魏氏这一辈的中坚。而他的性子,也秉承了和其父一样的方直。
本来他对杜士仪这次只身上任很不以为然,以为是沽名钓誉,更何况杜士仪还在御前指名调了他这里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录事参军事郭荃去帮手。然而,杜士仪从朔州北上云州,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便传来了这等喜讯,而且信使路过朔州的时候,对那一夜的大胜细节并不讳言,所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见郭荃来见,这些日子以来,原本看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终于表情有所缓和。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朔州从当初武德四年的四千余口到如今的将近两万口人,历经了百多年!当初云州居人,在朔州已然安居乐业,若是强下迁徙令,只会逼得百姓背井离乡。你也应该知道,云州纵使有贵主坐镇,尚且有马贼觊觎,更何况现如今云州城高不过两丈,口不到两千,不足以凭恃!”
魏林要说的这些,郭荃如何不知道?他想起杜士仪之前路过朔州时对自己的嘱咐,当即诚恳地拱了拱手道:“使君所言正是,杜长史并没有下令强徙的意思,只是说,请使君在朔州所辖各县贴出榜文,愿徙往云州者,人授田百亩,免租庸调十年,若一户之家,有一丁口愿受募为兵者,三十年之内,全家丁口免征租庸调。除此之外,官给耕牛及种子。愿者录名登籍,不愿者绝不勉强。”
之前魏林每次见郭荃,都是根本连话都不听其说完,就三言两语将其打发出去,这一次郭荃完完整整阐述了杜士仪的政令,他终于不禁大吃一惊。在心里权衡着这些政令,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大多数人都会贪恋现如今还算安稳的生活,这朔州也算是宽乡,地广人稀,但靠近朔州和马邑附近的土地,都早已被本地豪强分割殆尽,而寻常百姓为了提防不时越境袭扰的突厥人,根本不敢在离城池太远的地方垦荒,再加上耕牛种子和免租庸调的诱惑,只怕真有不少人会去云州!
即便不想自己的地盘上人口减少,但他又不是那等私心极重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拦阻这样的善政。在想了又想之后,魏林便开口说道:“可以,但公文之上,必须下一个限制。各州在籍民户,不许请过所公验迁徙。唯有当年原籍云州,及不在籍的逃户,可请过所公验,迁至云州。”
郭荃几乎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道:“好,多谢魏使君!”
当王容和岳五娘一行人抵达了朔州的时候,满城已经尽皆贴出了榜文。看见一处坊墙下围了众多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议论不休,王容还没开口,岳五娘便笑着说道:“幼娘,你们先去客舍投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回头就去找你们。”
还来不及答应,王容就看见岳五娘一跃飘然下马,三两步就上前挤入了那足足有几十人的人群中。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王容也打消了把人叫回来的打算,侧头便对刘墨吩咐道:“我们先去客舍,岳娘子最是机敏,一会儿就能找来的。”
杜士仪那一拨随从部曲中,赤毕为首;王容身边这一拨随从部曲中,则是刘墨为首。他闻言自不会违逆,立时调拨了两人去四处坊门武侯处打听最合适的客舍。而等到一行人在客舍住了下来之后,王容依旧命人去朔州刺史署投帖。而岳五娘也已经穿梭在各处公文张贴之处,弄清楚了这朔州城内连日以来闹得沸沸扬扬之事。因而,她轻轻松松找到了王容等人投宿的客栈,与其商量了一阵子,便趁着王容接到刺史署邀约前往拜会郭荃的夫人之际,换上女装带了剑器悄然出门。
她本就是艳光慑人,此刻一身女装背着剑器走在街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回头一顾。而她旁若无人地找了个路人,问明白这朔州城内最大的酒肆,便是在城北三林坊的一座胡姬酒肆,她便径直找了过去。此刻已经时近傍晚,正是城门将闭,行将宵禁的时节,然而坊门一关,却是另一个小世界,那些通宵营业的酒肆比比皆是。当她步入那家名为兰陵的胡姬酒肆时,见居中一个衣着暴露的胡服艳姬正在跳着胡旋舞,她不禁嘴角一挑,就这么施施然挑了一处空座头坐了下来,趁着一曲终了彩声雷动的时候高叫了一声。
“来一斗清酒!”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酒肆,炫耀酒量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可女子的声音便极其少见了。因此,岳五娘这一声高喝,一时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待见那从容自若高声呼酒的竟是一个美艳女郎,立时便有人蠢蠢欲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岳五娘身边的三个坐席就都被人占了。三人年纪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精悍之辈。早就喝了不少的他们色迷迷地盯着面前的女郎,其中一个更是在店中伙计上了一斗清酒之后,立时双手举起酒斗,抢先给岳五娘斟满了,而溢出来的酒液在桌子上流得四处都是,他也不嫌腌臜,直接用袖子将其擦干。
“娘子何方人士,竟有这等好酒量?”
“一斗酒算什么好酒量。当初我在高昌时,葡萄美酒一顿下肚两三斗也不在话下!”岳五娘信口胡诌,见三人全都不信,她便若无其事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即伸手拦住想要抢着为自己斟酒的那三条大汉,只一手就讲那硕大的酒斗直接提了起来,稳稳当当给自己的酒碗注满了,却是不曾溢出一滴来。见她举重若轻地放下酒斗,三人都是识货的,彼此面面相觑的同时,心中全都是一凛。
好功夫,这美艳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下头小小的试探和交锋,而台上的胡姬已经开始了另一轮的胡旋舞。随着她婀娜多姿地在小小的圆毯上旋出了绚烂的舞姿,一时就酒肆中有人打拍子,有人以箸击碗,也有人大呼小叫,怎一番热闹喧天的景象。当这一曲再次结束,满头大汗满脸潮红的胡姬笑吟吟地下来逐席请赏,到了岳五娘面前的时候,刚刚一口气十几碗酒下肚,却是面不改色的岳五娘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胡旋舞是跳得不错,可我在龟兹见过更好的!”
那胡姬虽不是自由身,但若论胡旋舞,她在朔州也是稳坐第一把交椅,连那些官妓也都自叹不如。因此听到这赤祼祼的挑衅,她登时不乐意了。再加上岳五娘比她更美艳照人,她几乎想都不想地反唇相讥道:“这位娘子说我的舞不好,你自己可能胜我?”
“有何不可?”岳五娘欣然起身,见四周围都发现了这儿的争执,一时众多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便随手取下了背上的双剑,随即嫣然一笑道,“只是这胡旋舞我却不会,便来上一曲剑舞吧!”
剑舞在整个北方都是最最流行的,因此听到岳五娘这话,四周登时一片叫好声,那胡姬咬着嘴唇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被人忽略了。尤其是岳五娘邻座的那三人,眼见其足尖点地,轻盈灵巧地登上了刚刚胡姬献舞的高台,他们忍不住也随着喝了一声彩。当此之际,就只听岳五娘高声叫道:“乐师,可会裴将军满堂势之曲?”
酒肆中的这些乐师,兴许不会什么宫廷法曲道曲,但这些民间最流行的曲乐却不在话下,几个乐师高声应了,管弦之声立刻大起。随着一道寒光倏然而起,满酒肆的酒客们就只见这位突然到来的神秘女酒客手中双剑好似蛟龙,上下翻飞之中,竟仿佛活的一样能够在酒客们头顶上自由穿梭,时而甚至差之毫厘地从酒客们脸侧臂旁擦过,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就连刚刚完全不服气的胡姬,面对这显然胜过自己平生所见剑舞的绝艺,最终也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一曲终了,见岳五娘收剑下台,甚至连一滴汗都没出,直接到了自己那一桌旁举起酒斗便是一阵豪饮,四周顿时传来了更大的欢呼声。这时候,酒肆东主满脸堆笑地上了前来,殷勤地说道:“这位娘子可愿意驻留我兰陵酒肆么?只要你肯留下,价钱好说……”
“你真出得起价钱?”岳五娘反问了一句,见酒肆东主拍胸脯自信满满,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明宫都留不得我,若你想留我,除非是天外陨铁所炼剑器,鲛人绡纱所织舞衣,你可觅得到?”
那酒肆东主被这狮子大开口给说得为之面色大变,而旁边却有人耳尖,立刻高声问道:“这位娘子刚刚说的是大明宫?莫非曾在大明宫中献艺?”
“大明宫中,花萼楼前,我都曾经献过艺。”
被岳五娘这豪语说得完全没了脾气,那酒肆东主只能苦着脸长揖道:“在下无状,请教娘子名讳?可是师从公孙大家?”
“不错,我乃岳氏五娘。公孙大家,便是家师。”
岳五娘撂下这话便转身而去。就在四座哗然的时候,刚刚和她同席,甚至还斟了一碗酒的那大汉又起身问道:“那敢问娘子,接下来还要在朔州城中一展绝艺否?”
“今晚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明日我便要启程赴云州,没这功夫了!若要一观剑舞,各位便请到云州吧!”
眼见得岳五娘飘然消失在了门外,酒肆中一时沸反盈天。刚刚那剑舞绝艺固然惊人,但更加惊人的是,如此佳人居然要前往云州那等地方!
☆、553.第553章慈悲为怀
朔州刺史魏林并没有带夫人来任所,再加上王容既然与其并不熟识,也就只见了录事参军郭荃。从郭夫人口中得知魏林已经松口,放愿意迁徙云州的百姓北上,她自然喜出望外。而郭荃的夫人遥想当年郭荃在万年尉任期届满之时的彷徨,而后迁监察御史的踌躇满志,再想想这回丈夫因宇文融的缘故又左迁朔州,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沮丧颓唐,她不禁打心眼里感激当年举荐丈夫的杜士仪,少不得又提点了王容几句。
“虽说魏使君的夫人并未随行,家里不过是几个婢妾,但你既然过境,不妨小小送一份薄礼给魏使君的女儿。据说魏使君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因而一直在长安城中住,而长女如今已经十四岁,便相随魏使君在任上,这中馈却是她主持的。她有些世家千金的傲气,但待人接物时的宗旨却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刚刚王娘子送给我的那一摞两京如今流行的罗帕,挑选四条,另外再加上四色丝线,就足够了。”
“多谢嫂子提点。”
王容从善如流地依从了郭夫人的建议。果然,东西一送过去,她还没离开刺史署,魏林的女儿魏四娘便亲自带着婢女来送回礼,并和郭夫人一块将她送到了刺史署的仪门。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她们这一行人启程的时候,刺史署甚至还派出了二十人的护卫。加上之前晋阳令李憕夫人阴氏借的护卫,王容这一行已经浩浩荡荡足有七八十人,几乎可媲美杜士仪之前去云州上任的时候,
而面对这样的阵仗,这几日满城张贴的榜文,再加上昨夜岳五娘那一场剑舞的影响,大清早竟有不少人打算去云州瞧一瞧动向。当王容从刘墨口中听说,城门口请了过所预备前往云州的,竟然有四五十人时,其中有拖家带口的。她看了一眼面露得意的岳五娘,最终便开口说道:“你去传我的话,就说云州毕竟刚刚复置,沿途旅舍客馆皆无,杜郎虽则已经剿灭了那拨马贼,却不知道是否还有贼人肆虐。我会在马邑停留一日,倘若要前往云州的,可随队同行。”
此话一出,刘墨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劝道:“娘子,如若带上他们,路上行程拖慢不说,而且其中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心怀恶意……”
“我有五娘随身保护,又有你们,李家阴娘子和魏小娘子都借了这些护卫给我,足可自保有余。如今云州初置,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事,倘若一面招募百姓前往云州,一面却只管自己安危,不顾他们死活,反而会让杜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不用说了,就这么办!”
王容既然已经铁了心,刘墨不得不承认即便有些冒险,但传扬出去这却是大大有利的,因而立时命人去传话。得知杜长史的妻子竟然允许他们同行,那些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往云州这路途不够安全的百姓们顿时喜出望外,甚至还有人打躬作揖称谢不迭。当这消息传回朔州刺史署的时候,郭荃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杜士仪能有如此洞察入微的贤内助,还真是事半功倍!
王容在马邑只停留了一天,陆续从朔州赶来的百姓再加上之前那一批,以及马邑县城内愿意跟着去云州的,便已经超过了百人。她事先就吩咐刘墨和其他随从去采办路上的干粮,并提早吩咐百姓们自行预备食水,等到再次启程进入云州地界之后,果然这将近两百人拖儿带口的队伍行进速度大大降低,以至于阴氏和魏四娘借来的那些护卫都颇有微词。只不过,在王容大手笔的打赏下,他们也就都按捺了下来。在这种几乎形同于蜗牛爬的速度中,一行人路上餐风露宿,从马邑出发抵达云州城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然而,所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座夯土所筑,看上去不甚像样的云州城墙,而是城外那一拨正在操练的军马。渐渐偏西的日头之下,就只见约摸千余人正在操练战阵,尽管服色五花八门,兵器也并非制式,但那种震天的喊杀声,以及旗帜变幻队形转换之间的灵动,仍是让不少百姓叹为观止。尤其是那些在马邑见过大同军操练的百姓,甚至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云州城军马虽少,但精气神却颇为可观呢。”
“只希望不是个花架子!”
正说话间,只听那边军阵中猛然一声厉叱,紧跟着自顾自操练的军马便陡然之间转向,竟是朝着他们围逼了过来。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前头的护卫随从还好,后头的百姓却陷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等到那边军马暂且驻足,单枪匹马一骑人疾驰过来的时候,那股僵硬的紧张感方才稍稍疏解了几分。
“来者何人?”
刘墨立刻排众而出,拱手说道:“我等护送杜长史家眷到云州。”
“杜长史的夫人?”马上小将讶异地挑了挑眉,可看到后头那拖儿带女乱哄哄的百姓们,他又再次疑惑地问道,“早有消息说杜长史家眷不日便到,可怎么会有这许多人?”
“这是从朔州和马邑来,打算徙居云州城的百姓!我家娘子说,朔州到云州这一程,没有城池,也没有客舍驿站可供百姓歇息,更何况百姓惧马贼盗匪,她既然护卫充足,不如带上这些愿意徙居的百姓,以免他们在路上遇到变故。”
听到这番话,南八顿时心悦诚服。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因为刘墨这声若洪钟的回答而听得清清楚楚的王忠嗣,也不禁暗自点头。既然知道是杜士仪的家眷,他就不好连个面都不露了,当即策马上前越过单骑的南八后,他随眼一扫,竟发现虽有马车,看上去却都斑驳陈旧,不像是女眷所坐的,他便在马上致意道:“在下王忠嗣,奉杜长史之命,暂掌云州兵马,不知杜夫人何在?”
“原来是王郎君!”王容到了朔州时便得到了杜士仪传书,此刻便骑马上前,果见王忠嗣发现自己这一身打扮,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也不以为忤,笑了笑就欣然说道,“着实没想到陛下会派了王郎君来云州!王郎君武艺超群,军略出众,杜郎能用王郎君,胜过千军万马!”
王容和王忠嗣在宫中时见过几次,但一个是金仙公主的徒儿,一个是天子假子,男女有别,身份不同,自然根本谈不上搭话。如今在云州相见,王忠嗣听到王容不说自己恩宠非凡,也赞自己武艺超群军略出众,从小喜好练武读兵书,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的他不禁高兴得很。
“我不过暂充一时,当不得杜夫人称赞。夫人能够带上这许多百姓到云州,方才是慈悲胸怀。时候不早,我也要收军回营,就让南八护送夫人去公主府吧。”
见王忠嗣又招手叫了刚刚那小将过来,吩咐其引路,自己则是拨马回去整顿军马,王容便对刘墨使了个眼色。后者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吩咐人到百姓当中宣扬王忠嗣的身份。果然,当听到刚刚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竟然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天子假子,如今小小年纪便有五品官衔,本来对于云州之行还有些惴惴不安的百姓们顿时心情激昂。
当今天子派了杜士仪这样名满天下的才俊到云州任长史,又把自己的假子都派到云州来了,这难道不是表示对云州的重视?
得知王容抵达,到城门来相迎的乃是崔颢。他倒是对王容这一路男装骑马丝毫没啰嗦半句,反而痛苦地揉着手腕抱怨道:“嫂子,回头你可千万帮帮我!杜长史实在是太会差使人了,我差点忙得连手腕都写断了!早知道到云州比我在外头当官还累,我就不来了……可怜王子羽猜拳没猜过我,这才给我抢到了来迎接你的好差事,他就指望我向嫂子你求一个公道了!”
王容差点没被崔颢的搞怪给逗得笑岔了气,好容易忍住了,她才微嗔道:“好,等我见到杜郎再帮你求公道。只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这百余百姓如何安置?”
“放心,我们的杜长史全歼了马贼之后就开始预备了,如今城中两个里坊已经收拾出了屋子二十余座,百余间屋子,别说今天就来了这么些人,再来多一倍也能容得下。”说到这里,崔颢便从王容身边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高声说道,“我如今暂代云州都督府户曹参军,各位既然愿意迁徙到云州来,明日起可到公主府去登记户籍。在都督府尚未建好之前,从杜长史以下,都是暂时在公主府治事。”
“登记户籍有什么好处?”
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问了一句,崔颢便笑容可掬地说道:“登记户籍当然有好处,第一,每个丁口可分得一百亩地,先到者当然是最靠近云州城的肥田,至于后来者,就只有偏远贫瘠的地了。第二,每家一亩地的宅基地,可以自己从官府赊购材料盖房子。第三,地契房契都由都督府统一颁给,不愁日后有人谋夺。第四,当然就是此前所说的,免租庸调……”
崔颢一口气说出了七八条好处,一时间四周彩声雷动。他就仿佛登台献演的艺人似的,得意洋洋四下一拱手,旋即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按照杜长史的话,迁居云州,保管你有房有地有媳妇!”
☆、554.第554章赐名霁云
崔颢自告奋勇去安置那些徙居来的百姓,南八则是带路引着王容一行人前往公主府。等到了公主府门前,他就只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认出是陈宝儿,他登时笑了起来。
“我说宝儿,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莫非是被你那恩师逼急了?”
“不是不是……”陈宝儿连忙摆手,见王容笑着下了马,他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礼,叫了一声师娘,这才讷讷说道,“杜师原本是该去接师娘的,结果南城突然出了一桩军民斗殴的案子,后来引发成了群殴,所以杜师就亲自去处置了。王子羽王先生正在清查粮备库存,所以只留下了我。我刚刚抄文书抄得忘了时间,这才出来晚了。”
“云州如今百废待兴,怨不得你忙。”王容说着便指了指身后众人说道,“这次我能平安到云州,多亏了晋阳阴娘子,朔州魏娘子相借了不少护卫。他们鞍马劳顿,你先找人安置了他们酒饭休息。至于我,还要先去拜见一下贵主。另外,这位刚刚引路的壮士……”
南八今日迎了王容进城,一路所见所闻都让他叹为观止,此刻听到王容竟然提到了自己,他连忙上前一步。行礼之后他正要说话,就只见王容笑着说道:“劳烦你去见杜郎,就说我一切都好,他不用记挂,想来他身边比我身边如今更需要人。”
“是,我记下了!”
行过礼后,南八就立时转身上马离去。等到他一走,陈宝儿没发现岳五娘已经悄悄溜得没影了,一面带路,一面对王容解释道:“这南八的叔父之前在云州城外遇到我们,警惕性大急了,险些一刀要了王先生的性命,后来才知道他以为我们是马贼。他叔父引了我们进云州城,杜师兴之所至见了他这个侄儿,就留在了身边为近卫,不但传了他一卷枪法,还让我教他读书写字。那次马贼夜袭的时候,贼首就是他拿下的,杜师对他信赖备至……”
南八并不知道陈宝儿在背后为他对王容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他只觉得,这二十多天来发生的事,比他人生前十几年加在一块都要精彩。他被杜士仪点名收为近卫,被传了一卷《阴符枪谱》,陈宝儿每天都会教他读书识字,而后他又在马贼夜袭中一枪擒下贼首,这些时日跟着杜士仪出入,耳濡目染,也不知道跟着学了多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和杜士仪一样,他那位年轻的夫人待人也很和气,竟然愿意带着这许多徙居的百姓来到云州,这是何等的宽容慈悲?
当他匆匆找到杜士仪时,就只见这里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斗殴的百姓固然被当众杖责,而动手的士卒也同样被吊起按照军法当众鞭刑,刑杖高起落下,刑鞭凌厉风声,除了那些呻吟和闷哼,其余的杂音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见,就连刚刚赶到的他也勒住了身下坐骑,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当行刑结束时,他就听见了杜士仪那虽然低沉,听在耳边却清清楚楚的声音。
“军民斗殴,只是为了一句戏言?未免把律法当成了儿戏!从前这云州城内只有公主府临时所定的军法,没有律法,但如今这云州城同样是大唐治下,怎能没有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佩刀的军中男儿,别以为往昔有点滴功劳,便能欺压百姓!至于无事生非的滑胥人等,也都给我听好了,云州城内一切行事,自有永徽律疏判罪,作奸犯科者一律从重论处!今日只是薄惩,往后若是还有此等情形,军卒革除军籍,从今往后不再享受任何针对军户的优惠。至于民户,也是同样道理!这云州城内,要的是最骁勇的战士,最勤恳的良民,而非只会把力气花在好勇斗狠上的懦夫!”
一口气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对左右说道:“来人,去医馆叫人,为他们治伤,回都督府!”
眼见杜士仪吩咐了人后,转身往自己面前走来,而那些军民家属垂头丧气地上前去搀扶自己的家人,南八只觉得噤若寒蝉,迎上前去后就小心翼翼地把王容入城的情形以及在公主府门前的吩咐说了,果见杜士仪微微勾了勾嘴角,仿佛心情好转了一些。
“那就回去吧!”杜士仪来到坐骑前,一手抓住了缰绳后,突然又转头问道,“对了,今日你随王郎君一块练兵,罗盈那边可知道情形如何?”
杜士仪把云州城内大多数人马交给了王忠嗣去操练,但其后也拨给了罗盈整整百人。他知道王忠嗣是大将之才,而考较了罗盈之后,他便知道,小和尚勇则勇矣,但只带着偏师突袭作为奇兵可以,但带领大队军马就暂时力有不逮了。所以,他征求过固安公主的意见之后,决意让罗盈训练一支精悍的小股特种部队。
此时此刻,南八却摇了摇头道:“罗郎君据说是带着人去白登山操练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也不再多问,然而,等一路疾驰回到公主府门前,他带着南八入内时,陈宝儿从里头迎了出来,解说了两句,他在两人跟从下继续往里走,却突然在那座灯火通明的寝堂前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南八,含笑说道:“南八,你之前在剿灭马贼时斩首两人,并擒下贼首,我当为你请功。你没有学名,我已经为你拟了一个,雨止曰霁,地气上为云。至于这两个字如何写,且去问宝儿。”
南八登时愣住了。眼看杜士仪进了寝堂,他才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宝儿,有些傻呆呆地问道:“刚刚杜长史……给我起了个学名?”
“没错,杜师是给南哥你起了个学名。”
尽管正式交往中彼此之间会称年长者为兄,加上排行以表区分,但亲切地称呼哥弟也并非没有。比如李隆基在饮宴中无拘无束的时候,会称呼宁王李宪为宁哥,薛王李范为薛弟,而陈宝儿和南八一见如故,又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就熟络得叫起了南哥。此时此刻,见南八还在呆滞中难以自拔,他便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臂膀,等其回过神来就笑了笑。
“南哥不用怀疑,是真的!想当初我这个乡野童子,也是蒙杜师当众赐了学名,收录门下。你精通武艺,又勤学苦练,杜师自然器重你。”
“不不不,我怎么能和你过目能诵的这神童相比……这不是在做梦吧?”南八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去掐自己的胳膊,等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方才确信刚刚听到的不是梦中臆想,而是现实,登时欣喜若狂。
“南霁云……南霁云……我终于有名字了!”
陈宝儿唯恐南霁云高兴得过了头,惊动了寝堂中的人,赶紧拖起人悄悄退走,但心里也为其感到高兴。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对于那些出身名门贵第,甚至是寒门小户的读书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可对于他们这样的寻常乡民来说,就着实不是易事了。请不起读书人,又想不着好听的字眼,便只能以排行为名,或是胡乱以马牛等物作为名字,一辈子都低人一等。可现如今,他又多了个同为杜士仪赐名的同伴!
而步入寝堂的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拉着王容笑吟吟地榻上说话,根本不理会进来的自己,他也不生气,一句话不说上前反客为主地找了一方坐具坐下,就这么一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听她们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久而久之,他倒无所谓,固安公主却终于忍不住了。
“你啊你啊,幼娘到了云州城,你还忙着你自己的事,把人丢在一边,也不看看她这一路又是打通粮道,又是设法给你招募百姓到云州城来!哪有你这样不体恤娘子的丈夫?”固安公主直接数落了杜士仪一顿,见其一副低头聆听教诲的样子,她顿时不知道如何再继续下去了,只能没好气地说道,“好了,幼娘晚饭也只是随便用了几口,你们赶紧回房,好好叙一叙别情!”
话说到这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贵主,杜长史,王仲清王先生醒了!”
“真的?”杜士仪霍然站起身来,一时顾不得其他正要往外走,耳朵便突然听到了固安公主一声喝。
“站住!”固安公主也已经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看了杜士仪一眼,她便柔声说道,“王泠然是为了舍身救我这才重伤昏迷不醒多日,理应是我先去看他。你今晚先陪着幼娘,明日再去看他吧。张耀,随我去探望王先生。”
张耀心领神会,打了个手势就悄然跟随固安公主出了寝堂。等到了王泠然养伤的那座僻静的小楼前,她突然心中一动,低声说道:“若非王先生之前舍身相救,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王先生的妻室早就故去了,膝下又不是儿女,如今一个人在云州,实在是孤苦伶仃……”
“耀儿,你这是闲得没事干了是不是?”固安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张耀的话,见其低头不再多言,她到了门口打发两个守着的婢女退下,这才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见他。”
☆、555.第555章小别胜新婚
小别胜新婚,尽管掐头去尾,杜士仪和王容从长安分别,到现在重聚,总共也才不到一个月,可并肩出了寝堂之后,杜士仪便不动声色地伸手去牵住了王容的手。后者只是微微一惊本能地甩了甩,见没法挣脱,她就知道杜士仪那一本正经外表下掩藏的一面终于又表露了出来,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了他。果然,即便一路上过去,常有婢女让路行礼,可杜士仪自始至终就不曾松开手。以至于她发现别人在行礼的同时悄悄瞥着他们那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时,面上红晕宛然。
“你干嘛非得一路做给别人看?”
当进了屋子之后,王容终于忍不住羞恼。可冲着白姜打了个手势让她呆在门外,杜士仪却自顾自地若无其事关上门,随即才笑眯眯地说道:“夫妻恩爱凭什么不能做给别人看?如此一来,也好让人少打我的主意。阿姊驭下虽则严格,可总难免有人用那种攀高枝的目光打量我。总算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娘子来了,我还不炫耀给四下里瞧瞧,给我今后省些麻烦,我岂不是白瞎了知人善任杜君礼的名声?”
“你是说,你这是知人善任?”王容简直是目瞪口呆了,可这一愣神的功夫,她就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息封住了自己的唇。在那种唇舌交缠的意乱情迷之中,她很快就忘记了耿刚的小小羞恼,甚至连什么时候伸出手来环住了杜士仪的脖子都没发觉。直到她终于再次透过气来,她方才发现,杜士仪并没有挪开脑袋,两人几乎鼻尖擦着鼻尖,就连彼此之间灼热的呼吸都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
“想我了吗?”
“不想!”
王容才强自嘴硬答了一句,嘴唇便被微微啄了一下,随即便是一个充满笑意的声音:“说谎。”
“是你厚颜!”
王容母亲早逝,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又都不曾嫁过人,但后者也曾经体会过闺房之乐,悄悄和她交流过此中奥妙。至于她那两个嫂嫂,也曾自以为是地对她喋喋不休说过些如何抓住男人心的话题。然而,和杜士仪在一起,她仿佛从来都不用担心所谓固宠的事,唯一担心的便是他的一举一动太过露骨。尤其是在云州这样远离两京的地方,他仿佛连人前的那一层面纱都干脆撕下来了。
“夫妻之间本就该祼裎相见,什么厚颜不厚颜?”
杜士仪突然猛然一使力,竟是打横把王容抱了起来。见她最初还要抗争,可见自己低下头去亲吻时便立刻乖乖不动了,他这才笑道:“你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到了云州便不要畏首畏尾,闺房之乐本就是夫妻情趣,怕什么别人的口舌?话说回来,幼娘,你似乎轻了不少。”
这话锋突转让王容颇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他伸手为自己褪下裙子和外裳的时候,她的脸上更是烧得如同红霞一般。当发现杜士仪竟是伸手摩挲着自己大腿内侧最敏感的肌肤,她更是不由自主夹住了腿,结果便发现他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是一路骑马赶来的!你又不是我这样皮糙肉厚的男人,何必这么急?就算你加了内衬,皮也已经磨破了。别动,好好给我躺着!”
眼见得杜士仪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找出了一个白瓷瓶子来,王容的眼神顿时凝住了。等到他拔出塞子,用手指蘸取了一些膏体,她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药香,发觉那药膏顺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磨破的大腿内侧上涂抹的时候,她先是感觉到一阵微微刺痛,随即便是清凉的感觉缓缓晕开,整个人竟是生出了一种懒洋洋不想动弹的感觉,就连之前在固安公主的寝堂中,拗不过那位贵主的话先行沐浴时,她也不曾有过这种只想好好睡一觉的感觉。
“杜郎……”
“嗯?”
“我们在云州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而是一定要生!”
杜士仪放下瓷瓶,腾出左手划过她那柔滑的下巴,顺着她那线条纤美的脖子,渐渐触及了那柔软而挺翘的峰峦上。此时此刻妻子那慵懒的媚眼无比勾人,以至于他忘了自己为她上药的工作究竟是否完全,就这么覆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件件衣裳从床榻上胡乱丢了下来,一件件饰物亦是不分贵贱地洒落在地,当两个人再次合为一体的时候,随着一波波的快感不断袭来,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声仿佛入了云端的****,自己也随之攀上了顶峰。那种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的身心都完全松弛了下来,甚至于不愿意再挪动一根手指。结果,当他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王容的身体,又轻轻说道了几句闲话之后,却发现她已经沉沉睡着了。
知道王容一路疾赶,不但要落实粮道,后来还要周顾那一百多第一批徙居云州的百姓,已经身心俱疲,他只得小心翼翼披衣下床,随便拿起地上的衣裳穿上,便拉上帐子,到门前吩咐了一声。等到热水浴桶和干净的换洗衣物都送了进来,他抱着几乎赤祼的王容下床,直接把半梦半醒的她泡在了热水之中。
“嗯……”
“别睁眼睛,洗一洗才能好好睡一觉。”
察觉到杜士仪竟是也一起坐入了木桶中,王容的睡意顿时消解得一干二净。可是,见他只是温柔地撩水清洗着她的身子,她紧绷的身体方才再次放松了下来。以至于当杜士仪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勃发的欲望,试图去亲吻她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妻子竟然再次睡着了。
“这还真是个睡美人!”
苦笑一声,杜士仪终究没有再好好疏解自己的欲望,自己爬出浴桶擦干身子后,便把王容弄了出来。等到两个人终于再次并排躺在了床上,地上早已是比之前的一地狼藉更加乱七八糟。可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感受着身边那均匀的呼吸声,他很快也沉沉睡了过去。这一晚上,平素晚上梦境光怪陆离的他破天荒睡了个安安稳稳的好觉,直到大清早听到外头那砰砰砰的敲门声,他方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随即发现身边的妻子在睡梦中还露出了甜甜笑容。
“真是好睡。”
发现临睡前还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经被收拾干净了,隐约记起听到过一些动静,想来定然是白姜带着婢女们做的,杜士仪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等到披上衣裳来到门前打开门,他见果然是收拾得干净清爽的白姜,他就笑道:“你这一来,我这儿总算是有个总管了。什么时辰了?”
“早上卯正。如今不比在两京要上早朝,郎主能多睡些时辰。”白姜说着便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娘子也能多睡些时辰。紧跟着,她便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婢女,低声说道,“是张家阿姊让人送来的早点,也是她说郎主如今是卯正起床,早点已经都预备好了。”
“嗯,先摆在廊房,我换上衣服就过去。对了,让幼娘再多睡一会儿,这些日子她也累坏了……”
床上的王容已经醒了,听见杜士仪在门前悄声吩咐,随即又回来窸窸窣窣地更衣,她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昨晚上小别胜新婚的那场缠绵并不长,可之后沐浴时她就睡着了,以至于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烧。直到杜士仪出了门去,她方才勉强转身侧卧着,微微睁开了眼睛,果然瞧见白姜已然反手掩上门进来了,一发现她醒了,便掩嘴偷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娘子肯定醒了。”
王容顿时把脸一板:“还笑?你是越来越胆大了!”
“再胆大也及不上郎主,这一晚上的功夫,公主府的婢女都在传说郎主待娘子好得让人羡慕……”白姜见王容恼羞成怒,抓着枕头作势欲扔,她赶紧乖乖举手赔罪,“好好好,我不说了!郎主今日要召集云州城内的商人,重新规划云州城内的集市,大约一整天都不会在。说起来,昨晚上贵主去探望王仲清王先生,听说逗留到很晚……”
固安公主在王泠然房中逗留了超过两个时辰,杜士仪一大清早也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却也没往心里去。别说未必就发生了什么,即便真有什么,固安公主如今是离婚的妇人,而王泠然已经丧妻,这在两京也并不算什么新奇,更不要说云州这等偏远之地了。用了早饭,他先去城头瞧过王忠嗣的清早练兵,见不过大半个月的功夫,旌旗招展之间,战阵已然有模有样,他不禁在心里大为赞叹。
到底是后来被号称为盛唐名将的王忠嗣,即便还只是纸上谈兵的年纪,却已经大有章法了,李隆基可真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帮手!
“杜长史。”
杜士仪扭头一看,见是两眼青黑的王翰,知道对方这是平生第一次被公务忙成这样,他不禁心虚地笑了笑。尽管是至交好友,但如今崔颢管的是户曹和功曹,王翰是田曹和仓曹,没人处随便称呼,外头都是一口一个杜长史。余下的兵事有王忠嗣,至于法曹,则有公主府的卫士暂时充当,所以两人都是叫苦连天。
他正要想个法子安抚安抚王翰,这位便没好气地说道:“别想法子糊弄我了,本来想好好找你算账,但眼下我没那功夫。加上新投来的百余名百姓,这云州城内的存粮更吃紧了。而且,云州以南几乎没有客舍驿站等等,从朔州过来数百里路,北上的百姓倘若没有补给,很容易出事,此事得尽快解决。再有,分田建宅,修筑城墙,样样都要人,如何分派也是大问题。反正你要是不给我人,我就撂挑子了!另外……”
王翰顿了一顿,这才好奇地问道:“那些马贼你究竟要干晾他们到什么时候?人在牢里快要发狂了!”
☆、556.第556章囚徒困境,商道命脉
云州城当初为默啜所破,死伤军民无数,而城中房屋也大多被破坏殆尽,都督府也不例外。所以,所谓的牢房,实则是在公主府中建造的地牢,自从建成之后,这么多年来就几乎没关过人。固安公主生性豪爽,不喜欢软刀子磨人,她赏罚分明,对麾下护卫一面是厚赏厚赐,一面是杖刑鞭刑这两项军法,至于作奸犯科之辈,云州城有的是需要苦力的地方,故而地牢一直都是空的。
这次所有被擒的马贼,除却那些被杀的,重伤难救者也在事后补刀,八十个脑袋全数悬首城门以示军威,其余二十多个活口全都押在这里。地牢里并没有单间,整整二十多号人被一股脑儿关在一块,手上脚上全都用刑具牢牢锁住。
作为首领的那髭须大汉尽管受伤最重,但拴着他的铁链是建造地牢时便深深嵌在土墙中的,牢固得根本拽也拽不动。最初见有人来给他们诊治裹伤,马贼们还以为会接受审问,可接下来一日三顿都是粟米饼子外加凉水,顶多是掺杂一顿菜饼子,就没变过任何花样,而送饭的撂下东西也从来不多问一句话。整整十几天下来,眼看同伴中有人重伤濒死也没人理会,最后一个活生生的人就成了身边的一具尸体,屎尿也无人清理,就算铁打的汉子也终于生出了恐慌和绝望。
这是打算活活把他们关到死吗?
因此,当牢房外头终于传来了响动,以及天籁一般的说话声,终于有人发疯似的扑向了那硕大的木栅栏,高声叫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髭须大汉冷冷看着这个手下声音嘶哑地叫破了喉咙,然而,当一个身穿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终于也忍不住为之动容。日日夜夜不见阳光,再加上伤口只是粗粗地处理过,他也有些熬不住了。可还没等他想好该如何应对今日这变局,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声凌厉的风声,刚刚还双手扶着栅栏拼命求饶的那个手下,竟是惨叫一声在地上打起了滚,却原来一条牛皮鞭子狠狠地击中了他外露的手指。
“杜长史问话,谁若敢虚言,杀无赦!”
随着这一句恐吓,一脸凶相的赤毕这才手持鞭子退回了杜士仪身后,那样子像极了一个凶神恶煞的狱卒。这时候,杜士仪扫了一眼牢房中那些萎靡不振的俘虏,强忍住地牢里那股让人反胃的恶臭,暗想要不是王忠嗣现身,他早就把人押到太原让太原府那边上下属官去劳神了。停顿片刻,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是谁主使的你们伏击固安公主,继而更袭扰云州?”
“我们只是马贼,哪里有钱有粮就去哪里!”髭须大汉抢在所有人之前,用生硬的汉语回答了一句。
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外间那绯色官袍的年轻人却哧笑了一声,用娴熟的奚语问道:“听说奚族度稽部首领,年前又迎娶了一个年轻美貌的妻子?”
此话一出,牢房中登时鸦雀无声。髭须大汉没想到外头那大唐官员竟然精熟奚语,愣了一愣之后便咬咬牙用奚语答道:“没错,那本来是大王看中的女人,可谁知道他却抢了先,大王为此大为恼怒。”
“哦,是吗?”杜士仪突然又改用了突厥语,似笑非笑地冷哼道,“度稽部首领是迎娶了一位新的妻子,但并不是什么年轻貌美,而是他一个亡故部下的妻子,悍勇堪比男人。这样的女子,李鲁苏那种软蛋会敢娶?想要糊弄我,你们还不够格!”
见刚刚说话的髭须大汉紧紧闭嘴不再说话,杜士仪方才淡淡地继续用突厥语说道:“就这样被关上半个多月,滋味应该不那么好受吧?而且,这股腐臭,似乎是你们中间有人死了。这才半个月,等到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想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任由同伴在自己身边化为一堆白骨,日日夜夜和这些尸骨一同腐朽,若是你们愿意,我自然也不会勉强,这地牢便当做是你们的埋骨地好了!走吧,日后每日只送一顿饭,一壶水,我不在乎他们的死活!”
杜士仪这一转身离去,牢房中的俘虏们登时勃然色变。尽管没有严刑拷打,没有持刀相逼,可相形之下,杜士仪所描述的情景更让他们不寒而栗。随着第一个人大声用突厥语嚷嚷,指使他们的是契丹可突于,第二个第三个人也都耐不住了,一时间,此起彼伏都是乱七八糟的陈情声。而杜士仪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停下,直到出了地牢,再次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不用再去管他们,明日把人一个个提出来审问。再经过这一天一夜,想来再顽固的家伙,也会化成一滩泥了!”
赤毕心悦诚服地笑道:“郎主真是好计策,我还以为少不得要动用烙铁皮鞭之类的东西。”
“用刑之道,攻心为上,而且,我本来就并非急着要他们的供述,只是为了知己知彼而已。”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继续往前走,脑海中却突然想起了那篇拜伦的《希隆的囚徒》。铁打的汉子也禁不住日久天长暗无天日的囚禁,越是暴躁骁勇的囚徒,就越是难以忍受。他转瞬之间就把这篇记忆中的文章和那恶臭污秽阴暗的地牢给抛在了脑后,出了公主府后就去视察准备辟作集市的永兴坊。
自从复置云州的消息传出之后,得知这里会被划拨为互市之地,不少商人闻风而动,如今聚集在云州的商队就有十几支,各家商行的代表足足二三十人。然而,今天他却没打算和这些商人商议关于市场秩序之类的问题,而是直接在永兴坊中转了一圈,随即和今日同来的王翰低声商量了几句,继而竟是头也不回地走了。面对这幅情景,那些等了好几天方才见着他人的商人们固然大为意外,可要上前去拦住人的时候,却被如同门神一般的王翰给堵住了。
“各位,杜长史连日辛劳,刚刚已经定下了这云州北市所在,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要去烦劳他了。”王翰得了杜士仪从固安公主那里要来的十个识文断字的帮手,此刻心情大好,连说话的口气也是从容不迫,“这北市的事情,不用你们操心,即日起,都督府会立时开始招募从各地迁居来的青壮,一面动工修建城墙,一面开始修建坊市。和此事相比,更重要的是保障从朔州到云州这一条官路商通的畅通,各位以为然否?”
听到王翰这么说,本来还心急于去追杜士仪的商人们顿时收起了心不在焉。云州刚刚复置,从朔州到云州的官道固然因为之前固安公主徙居此地,一年年陆陆续续修过,但要说保证这条道路的安全却远远谈不上,没看到之前固安公主堂堂宗室贵女,还差点遭人劫杀吗?
于是,当即有人开口问道:“如何确保这条官路商途的畅通?”
“很简单,先建官驿,然后在官驿旁边兴建用于供来往商人以及行人的客舍和旅舍。”说到这里,王翰又伸出了第二个手指头,“驿站中虽然会建驿卒守卫,但一时半会,人手是肯定不够的。所以,倚靠官府,以及商队自己的护卫之外,云州还会另行设立专司护卫人员以及货物的镖局,至于云州以外,则先在朔州城内试点。商队到达朔州之后,可以根据货物多寡拿出数额不同的钱来,聘请多寡随意的镖师,随行护卫到云州。云州都督府会对这些镖局进行逐一审核,以避免有人浑水摸鱼……”
王翰在商人们面前滔滔不绝的时候,杜士仪已经悄然带着陈宝儿来到了粮库。确定这些供应兵卒的存粮大概就只够半个月支用,甚至还不包括百姓所需,他便立时回转了公主府。当在固安公主的寝堂,见到一身男装的妻子时,他不禁挑了挑眉,而陈宝儿讷讷叫了声师娘,就立刻垂手而立不吭声了。
“存粮不够的事情,阿姊已经告诉我了。我从朔州出发之际,已经安排好了粮商从朔州出发,第一批能送到的粮食,约摸有一千石。但朔州到云州还有两三百里,单靠朔州是万万不可能的。如今是春耕,此事万不能耽搁,而垦荒一时半会也是来不及的。”
“所以,以茶易牛马羊这些牲畜,以肉食和奶食来弥补粮食的不足,这也是重中之重。”杜士仪Сhā了一句话,随即便不无忧心地说道,“尽管幼娘说动了晋阳令李明府和太原尹李公,还有朔州魏使君,可云州城的迁徙一旦成为一种风潮,十有八九会有粮商想要兴风作浪!”
固安公主闻言却笑吟吟地岔开话题道:“所以,阿弟,我要和幼娘一块出一趟门,我这个公主这些年虽然攒了些私房,但比起你这天下首富之女的娘子,可是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你不介意我相借你家娘子十天半个月吧?”
杜士仪这才意识到这两个女人恐怕早就已经商议停当了。无论固安公主还是王容,都不是那些无知女郎,对于她们决定的事情,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随即叹了一口气道:“阿姊要借人,我还能说什么?不论你们要做什么事,我来善后就是了。”
“好好好,你既然顺着我们,我们也不会亏待了你。”固安公主笑着一击掌,足足过了好一会儿,就只见二十余精悍的卫士从一旁走了出来。她微微一颔首,见他们整齐划一地对杜士仪单膝跪下行礼,她方才解说道,“这就是从这几年的马球赛中遴选出来送到云州的人里,再进一步筛选出来的卫士。他们都知道是杜长史简拔了他们于尘泥之中,给了他们一个光明的出身。如今便让他们名正言顺跟了你杜长史吧。”
☆、557.第557章天子之喜,崔氏之喜
自打开元十七年这一年新年开始,李隆基便正式移居兴庆宫,甚至连早朝都挪到了这里,一时兴庆宫号称南内。和长安太极宫大明宫以及东都洛阳宫的格局都是北部皇家内苑,南部为朝会所用的各式宫殿群不同,兴庆宫的格局却是南边为皇家内苑,北面方才是宫殿群。位于兴庆门稍北的兴庆殿便是朝会的正殿,而每日朝会过后,李隆基就常常在南边龙池附近的沉香亭百花园等赏玩,当然也少不了常常把自己最喜爱的梨园乐班召入兴庆宫伴驾。
至于妃嫔之中,得以随驾搬到这里的,却只有武惠妃。后者尽管如今有了好几个子女,但最多的心思还是花在了李清身上。因此,当她第一时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将那些马贼全数剿灭的消息之后,便笑吟吟地对李清说道:“十八郎,听到了吗?这就是你阿爷最信赖的年轻才俊。果然好本事!”
“阿娘,杜十九真的这么厉害?不会是他为了阿爷的恩宠,谎报战功吧?”因为比哪个皇子都见父亲来得多,小小年纪的李清在相貌上也颇类其父,仪表堂堂,此刻听了母亲的赞誉,他却是挑了挑眉,显然不太相信。
“你阿爷是那么好蒙骗的人?”武惠妃笑了笑,摆手屏退了身边的从人,这才柔声说道,“你可知道,你阿爷让王忠嗣悄悄混在随员中,一块去了云州。”
“啊?是忠嗣阿兄?”
尽管王忠嗣只是假子,但之前在禁宫中和皇子们一块长大,李清即便回宫晚,但对于这位英气勃勃,不似其他皇子的兄长也是印象深刻。见他瞠目结舌,武惠妃便摩挲着他的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道:“你阿爷这个人,最相信的人是他自己。此次复置云州,其实他心里是有所考量的,再加上杜十九郎和固安公主昔日相识,还曾经同渡危难,所以他才会把王忠嗣派出去。所以,相比杜十九郎的陈情,王忠嗣的禀报,方才是让他最高兴的。”
正如武惠妃所说,王忠嗣的呈报确实让李隆基大喜过望。他一则喜的是杜士仪果然智计过人,刚到云州就单身上了白登山,说降了那些曾经多年不服王化的云州遗民,而后用了一条诱敌之计把马贼全都引来一网打尽;二则喜的是杜士仪在得知了王忠嗣的身份之后,竟然爽快地托之以云州军马,如此王忠嗣得到了历练的机会,而杜士仪也用这种方式表达了忠心。
“朕果然没看错人,杜君礼暂且不说,忠嗣这一带兵,写来的奏折上,对于军略战阵的剖析也比往日更入木三分了!”
李隆基高高兴兴地一拍王忠嗣的密折,见一旁的高力士也笑得眼睛放光,他就打趣道:“朕那时候还烦恼究竟让谁去一趟云州的好,还是你出的好主意!忠嗣乃是朕半个儿子,忠心耿耿,但如今年纪太轻,很多时候只是纸上谈兵,有了这样的经验,他日朕将他派往朔方也好,河西陇右也罢,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老奴只是随口一说,都是大家慧眼识珠。”
高力士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起来。他相信杜士仪一定能够摆平王忠嗣,又知道要消除李隆基的疑忌之心,那么一切就要做得自然,所以竟是谁都没露过口风。当然,他也绝不会对人说,是因为武惠妃觉得王忠嗣和忠王李浚走得颇近,如此一个天子信赖视为假子一般的臣子长留长安,只会带来变数,所以方才辗转给了他一个暗示。而他也不想王毛仲还没除掉,又多一个王忠嗣,故而乐得送一个顺手人情。
如今看来,这实在是一举数得!
正值瓜州都督张守珪和沙州刺史贾师顺破吐蕃大军,而朔方节度使信安王李祎又破吐蕃石堡城,杜士仪又遣使报捷,即便完全比不上对吐蕃的大胜来得让人振奋精神,但李隆基很明白,河陇和朔方集结了大唐最精锐的军马,而云州却是杜士仪只带着一百健卒上任。更何况,王忠嗣的密奏中,还说百名健卒之中有人哗变,为了尽快弹压杀一儆百,王忠嗣将挑唆者全都立刻斩首,这个消息也让他在高兴之余,又生出了几分隐忧。
“力士,忠嗣所言的那些险些哗变的士卒,你怎么看?”
高力士在一般事务上都秉持着中立和缄默,但这样的好机会,他就不会轻易错过了。他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旋即便语带双关地说道:“大家,只怕是有人不想让杜十九郎顺顺当当在云州上任。否则,身为禁军,又奉圣命扈从他前往云州,自当服从军令,怎会轻易出言质疑?幸好有王郎君,否则兴许就酿出事端了。”
“不错,幸好有忠嗣……”
李隆基说到这里便止口不言,但脸色的微妙透露出了他心情的复杂。而话到这份上,高力士也就不再画蛇添足。
“对了,你去中书省告诉李元纮,当初的岚州刺史王德茂毕竟是死难于国事,追赠之礼不应偏废,此事让吏部去办。死难国事,不可寒了忠臣烈士之心。”
武周时期,武后往往是用人的时候把你抬到天上,一翻脸就不认人。尤其是对于边将以及死难于战事的官员更是如此。因而,高力士当即含笑答应了。
而对于这么一个消息,当王毛仲从官廨退回私宅之中后,仍是不由得肝火旺盛。凡事只要扯上杜士仪就必定没有好消息,尽管此前一次又一次地验证了这一点,但哪一次都没这一回来得气人。他安Сhā进去的那几个人并非什么了不起的角色,可竟然被杜士仪借着王忠嗣的手杀得干干净净,这简直是当头给了他狠狠一巴掌!更何况,那股本应来去如风,可以搅扰得云州不得安宁的马贼,竟然轻易就中了诱敌之计,实在是太过愚蠢了!
这种时候,他自然完全不会去想,竟然会胆大妄为到劫杀固安公主的马贼,又怎会是寻常见财起意的马贼。
“阿爷,你找我?”王守贞知道父亲必然心情不好,进来的时候,自然而然存着十万分的小心。果然,他倏然就只见父亲抬起头来,眼睛里赫然闪动着凶狠的光芒。心中一突的他立刻想起了之前和母亲虢国夫人郭氏商量好的计策,连忙镇定心神说道,“儿子听说,如今徙居云州城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那儿荒地多熟地少,肯定是来不及春耕了,故而粮价腾贵自不必说,只怕长此以往,粮食短缺饿死人都不一定。”
王毛仲本打算狠狠训斥儿子一番,疏解一下心头的郁闷,可听到长子突然言说这么一茬,他登时沉吟了起来。仔仔细细想了又想,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些许笑容:“总算没有再想出那些妇人之计来,有些长进!下去吧,好好给你的弟弟们做个榜样!”
这么快就过了关,王守贞登时心花怒放,行过礼后便立时退下。而等到儿子一走,王毛仲就吩咐人叫来了自己的一个从者王安,郑重其事地嘱咐道:“你立时挑几个稳妥人,飞马前去太原府,散布一些消息,总之先把越多越好的逃户和流民骗去云州。等到他们抵达之后发现情势和所听说的不同,自然就会闹将起来,这是其一。至于其二……”
王毛仲招手示意王安凑近一些,又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我放出去有几个部曲,他们便在太原府一带经营米行?”
“没错,家翁。”
“那就成了,你亲自去太原府,通过他们,设法给粮商们放些消息,总而言之,商人逐利,我要看到云州粒米贵如金!”
“家翁放心,我知道怎么做。”那人连连点头,旋即又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过,杜长史名声在外,等闲人未必敢和他对着干。不若就让他们挑个头如何?家翁不必担心,放出去的部曲泼出去的水,没有人能够牵扯到家翁。”
王毛仲想了又想,最后轻轻点了点头:“也好,给那些粮商加些底气!我王毛仲就连儿郎也均在五品以上,还收拾不了一个杜士仪?”
外间人人都在议论河陇和朔方的大胜,但对于崔家来说,得知杜士仪初到云州便站住了脚跟,这才是最值得高兴的消息。崔俭玄兴高采烈得拉着杜十三娘庆祝了好一番,随即才不无遗憾地说道:“王翰和崔颢这两个家伙倒是逍遥了,无官一身轻,可我现在就只能捣鼓那劳什子的马球赛。现如今这马球赛根本就不是在比人,而是在比马!有一匹好马,胜过自己骑着驽马练上十年八年!我也想去云州,总好过在这长安闲得人也要发霉了!”
“话不是这么说。”杜十三娘笑着按住了崔俭玄还要去斟酒的手,柔声说道,“十一郎,若不是你主持,怎么能有那么多有真才实学却被淘汰下来的人,辗转去了云州?兴许没了他们,也不会有这次阿兄的旗开得胜。所以,你才是最大的功臣呢!”
“呃,十三娘你真的这么认为?”崔俭玄呆呆地看着妻子,得到了她的点头之后,他登时喜出望外,蹭地一下站起身来,竟是上前去抱起杜十三娘便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来时还是满脸兴奋,“对,不管在哪里都不要紧,只要能够帮上忙就行!比起十六卫那些根本没事干的参军,至少我还能做点贡献……啧啧,张旭好歹也是一手草书出神入化的,可官场上就不成了……”
发现崔俭玄一下子不知道把话题歪到哪儿去了,杜十三娘不禁笑得眉毛眼睛都是弯弯的。然而,对于丈夫刚刚突然一时兴起这一抱这一转,她还是有些心有余悸,等到他一连串话告一段落,她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不过,十一郎你要是想去云州,小心孩子生出来之后,不认识你这个父亲。”
“孩子,什么孩子?”崔俭玄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的目光下落在了小腹上,他有些呆头呆脑地随之下看,紧跟着便猛地恍然大悟,一时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你是说……你是说……我又要当阿爷了?”
见杜十三娘面露笑容微微颔首,崔俭玄顿时狂喜得几乎一蹦三尺高:“杜十九,你要是再不抓紧一点儿,可是又落后我一大截啦!”
☆、558.第558章应对之策
阿嚏——
听到杜士仪打了个大大的喷嚏,王翰顿时唉声叹气地说道:“这云州竟然比长安还冷,如今这时节早晚还得穿夹衣,你可小心些,现在这都督府的人手要多紧张有多紧张,你这个长史若是病了,可没人能替你干活!”
“你少乌鸦嘴!”杜士仪没好气地讽刺了一句,却一时只觉得鼻子直痒痒,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这才算是勉强止住了。他也懒得理会王翰那张促狭的笑脸,转向崔颢问道,“关着的马贼都审完了?”
“几乎是争先恐后开了口,就连自己小时候偷马的事都已经说了出来,幕后主使就不用说了。他们一致都指认是契丹可突于,他一直都有自立之心,奈何得不到我朝承认,所以只能从突厥想办法。所以,他一直竭尽全力地拉拢契丹部众,就想投奔突厥,而且连带还想拉上奚族。故而贵主在云州牢牢拴住了奚族三部,他只能把主意打到了李鲁苏头上。李鲁苏刻薄寡恩,连阿会氏的族老们都对他不甚满意,之前和他穿一条裤子的处和部如今也已经若即若离,所以可突于一直在试图拉拢阿会氏和处和部。如果这时候李鲁苏竟然派兵袭击云州的事情爆出来,没了大唐的支持,他转瞬就能把奚族兵马拉掉一小半。”
审问的事情崔颢是敬谢不敏,但从那些供词之中进行整理,对于他这等大才子来说就是轻轻松松了。一口气说到这儿,他便一摊手道:“现在这些马贼该如何处置,你给个办法吧?云州城内存粮有限,难道就一直关着他们?要么干脆转送太原府,送到长安任凭圣人发落?也省得有人在那嘀咕你冒功。”
“有王忠嗣呈报,就没有那个必要了。区区马贼,与其说剿灭了是为了报功,还不如说是为了安陛下之心。”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就若无其事地吩咐道,“那些受伤较轻不至于影响活动的,立时作为苦力,横竖无论是加高那些夯土城墙,还是各坊的房屋修建和修缮,都需要人手,记住一定要打散了。至于那个髭须贼首,还有几个受伤不轻需要浪费药材和粮食的,明日正午开始,每天押一个出去处决,让其他人,还有城中百姓前来观刑。”
王翰和崔颢全都心中一跳,见杜士仪竟然是说真的,两人对视了一眼,想要开口询问,却又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陈宝儿代他们问出了他们心头的疑问。
“杜师,为什么现在才处决他们?”
“之前关他们那么多天,是为了磨掉这些马贼的戾气,而现在处决一批给另一批人看,是为了杀鸡儆猴,让他们生出恐惧,懂得顺服。而且,之前城内的百姓不多,这些天来陆陆续续抵达云州的,已经有两百余人,让这些刚到云州的百姓知道云州都督府对于马贼的毫不手软,也能够让他们生出足够的信心,而且也能够警示某些别有用心之辈!”
教导了弟子,杜士仪又对王翰和崔颢说道:“另外一件事,发出告示,在都督府登籍的民户,即日起发放粮票,凭粮票在指定米行,一个丁口可以赊购一石粮食,应该够一般的民户吃一个月了。一个月之后,他们应该会找到挣钱的路子。修建夯土城墙也好,修建屋宅也好,帮人运货也好,商铺伙计也好,总而言之四处都要人,凭着一双手,应该足够他们饱腹的。”
先预支一个月的粮食,这却也合理,毕竟杜士仪的妻子便是出自首富之家,垫个千石粮食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但为什么要粮票?
这种凭票才能买东西的奇怪制度,众人简直闻所未闻,结果,又是好奇乖宝宝的陈宝儿忍不住问道:“杜师,既然是赊给他们,为什么不是在他们登籍的时候,就直接发给他们,而是还要多一重粮票的环节?”
“这难道是为了让人不至于觉得云州粮食不足?”崔颢也纳闷地问道。
杜士仪很想对他们说,这叫做低价计划供应,除了粮票之外,到时候他还会视情况推出肉票布票等等各种票据,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人口和各种供应压力。日后官府用功在发钱之外,发放一部分这种票据,也省去了物价腾贵对百姓的压力。当然,那时候就不会一丁发一石这么大方了,一定会维持在刚刚好的额度。只不过,不是现在,物价腾贵只怕是短期之内就要面对的问题,他不能一下子把手段都拿出来。
但眼下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他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别问这么多了,总而言之就这么办。对了,告诉白登山那个王芳烈,我给他祖父请求昭雪的折子已经送上去了,圣人必定不会委屈了忠良,让他不要再给我闲着了,我现在征辟他为法曹参军事,让他带上他自己的人满城巡查,我可不想看到因为人口迁入,云州城内乌烟瘴气!”
管法曹,也就相当于县尉之中的捕贼尉,相当于后世的公安局长。所以,当在云州城内百无聊赖四处转悠的王芳烈得知这么一个消息时,本来只能好听些叫一声处士的他登时喜出望外。一时间,他几乎忘了当初被杜士仪裹挟回到云州时,心里是如何的气急败坏,立刻带着父亲拨给自己的人,专心致志地履行起了自己的职责来。有了这么一拨人帮手,原本带人巡查城内治安的张耀得以腾出手来,拨出百名卫士,而那些云州城内的行商代表则是出人出钱,开始在朔州到云州的官路上备建官驿客舍。
而杜士仪也没让陈宝儿闲着,他以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为名,把小家伙以杜长史记室的名义,派去外头作为政令解说员。当这天傍晚,一口气签发了十几条不同政令的他悄悄来到了一处榜文张贴处,看到陈宝儿还在为一位长者耐心地讲解着粮票的试行办法时,他不禁露出了笑容。
也只有本就出身贫贱的陈宝儿,又作为他的首徒,方才最最胜任这个工作!
直到这一日晚饭之后,杜士仪方才终于有功夫去探望王泠然。踏进那间药香扑面而来的屋子,他见榻上的王泠然朝自己看过来时,面庞瘦削,两只眼睛深深凹陷了下去,颧骨则是越显突出,他不禁大为过意不去,快步上前后吩咐了婢女退下,就扶着对方坐直了身子。
“仲清兄……”
“总算是捡回一条命,我就已经很知足了,其他的安慰话今天我已经听别人轮番说了一大堆,可不想再听你说。”王泠然牵动嘴角笑了笑,这才轻声说道,“我并非不惜命,只是那会儿完全是出自本能。我自从进士及第以来,先为太子校书郎,而后百般自荐却无人理会,本来已经是心灰意冷,到云州来最初也只是好奇散散心,谁知道却一呆便是那么好几年。贵主飒爽英姿,行事果决,我很倾慕于她却不敢出口,总算这相救一场,让我知道了她的心思。”
杜士仪本想问固安公主心思如何,可不知如何却没办法开口,结果还是王泠然苦笑着主动开了口:“贵主说,她不同于那些宗室贵女,由一介庶女而和蕃公主,倘若再嫁,这公主封号必不能留,她倒无所谓当一个寻寻常常的女子,我能否接受只得了一个再嫁的妻子却前程尽毁,还要被人指指点点一辈子的困局?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结果却无言以对……呵呵,我一个大男人,竟是还比不得她这受尽磨难的女子。”
有心想要安慰王泠然几句,可往日最擅长说辞的杜士仪却卡了壳。这种男女之事本该最重要的是心意,可不得不说,固安公主所言的利害比单纯的心意更重要。因为男女之事,唯有婚姻方才能真正维系,而心意不能持续一辈子,利害却可以,尤其是对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这一双男女而言。更何况,是不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还未必可知。
于是,他只能岔开话题安慰道:“事已至此,你先好好养伤。如今云州百废待兴,我虽带来了王子羽和小崔,又征辟了白登山的王芳烈,把军队丢给了王忠嗣和罗盈,郭荃正在朔州居中调度迁徙人口的事,可终究还是手中乏人,我还等着你给我分担一些担子。”
“好。”
尽管王泠然答应得痛快,但脸上却流露出了一丝掩不住的疲惫。当下杜士仪少不得立时把人安顿躺下了,等出门后又吩咐了婢女日夜看护,他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当他一路出了这座院子时,却和鬼鬼祟祟的岳五娘撞了个正着。见她一身男装上污迹处处,他不禁愕然问道:“你这难道是去哪处泥塘滚过了不成?”
“什么泥塘?”岳五娘说着便气不打一处来,叉腰吼道,“还不是你给小和尚派了个好差事,我跑到白登山一瞧,这才发现那么一堆人摸爬滚打,一个个都是泥猴似的!而且听他们的口气,一开始不服小和尚,还打了好几场。你有那个王忠嗣就够了,留着小和尚做个护卫不好吗?”
“你想要你家罗郎一辈子站在人背后?”杜士仪见南霁云便在不远处,有意提高了声音。果然,他面前的岳五娘固然面露怔忡,那边厢的南霁云亦是露出了一丝异样的表情。这时候,他才加重了语气说道,“罗盈既然已经把身世放下了,麟州镇将的经历,好歹也可以成为他的立身之阶。云州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向北向西是突厥,向东则有奚部,再东北则是契丹。王忠嗣乃是陛下的假子,陛下期许他将来独当一面的,怎么可能永远留在此地?”
岳五娘沉默良久,这才讷讷问道:“这么说,你是期望他能独当一面?”
“不是期望,而是他一定要独当一面,否则,在打仗上头,我迟早会无人可用。”
杜士仪撂下岳五娘,大步来到了南霁云面前,这才问道:“我教给你的《阴符枪谱》,可有进益?”
南霁云一个激灵回过神,连忙朗声答道:“正在思索扎枪之道。罗师去白登山之前,曾经指点过我。”
“罗师?”
“达者为师,罗师一身武艺扎实厚重,他既然愿意指点我,我自然应当以师礼敬之。”
听到这话,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想了想便说道:“思索不如实战,明日开始,你去王将军军前,接受一番操练吧。”
☆、559.第559章粮荒
“你可听说了?朝廷复置云州城,眼下只要不是在籍的人,去云州便可立时分地,而且还给种子和耕牛。”
“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听说是只要肯去,每户按照丁口,一个人丁一石米!”
“胡说八道,分田是两百亩,不是一百亩。云州这都多少年不归我大唐管了,空闲的地有的是!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云州似乎不太平,之前还有马贼呢。”
“什么不太平,你没听说,那位大名鼎鼎的杜长史一上任,直接就把马贼杀了个片甲不留!据说云州城四面城墙上,斩首的脑袋都挂不下了!”
各种各样的消息在太原府到岚州朔州代州各地传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在本地生活艰辛尚不得一个温饱的隐户和逃户,竟有不少拖儿带口前往云州。两月之内,迁徙到云州的人口将近一千五百人。听上去仿佛并不算太多,可相较于朔州从大唐开国百年以来,在籍人口只不过刚刚两万,原本只有两千人的云州刚刚复置便如此吸引人,这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成绩斐然了。然而,在人口的骤然涌入之后,另一个传闻也渐渐在云州乃至于邻近各州迅速传开。
云州本就米行极少,如今因为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纷纷涌入,已经开始缺粮了!
“都说了,按照粮票买,你就是出一千贯,我也没有多余的米卖给你!什么,做不做生意?他娘的你以为我不想做生意?我们是云州都督府特约合作米行,什么是特约合作你不懂?也就是说,我们是和官府签了契约的,这要是敢卖给没有粮票的人,立马滚出云州城!”
米行那个大嗓门的掌柜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通话,见四周围着的人不肯散去,他便没好气地说道:“散了散了,杜长史已经很体恤民生了,一石米至少足够一口人吃两个月,按照丁口发粮票,家里就算有妻女,一个月吃用绰绰有余!有功夫围在这儿,还不如赶紧去耕你们的地,找活计干,以为官府会一直养着你们不成?竟然围在这儿打听我家米行还有多少存粮,他娘的,这关你们什么事?”
骂骂咧咧的掌柜很快消失在了门里,而不少因为流言心中没底,以至于想要多多在家里囤积一些粮食的百姓悻悻离去,但也有人满脸堆笑地向那伙计打听。结果,那毛毛躁躁年纪轻轻的伙计禁不住别人软硬兼施,到最后气呼呼地说道:“吴掌柜还不是因为心里憋气,这才发火吗?他根本就没想到云州会有这么多人涌来,所以杜长史最初要粮食,算上脚力钱,勉勉强强收了个三百文一石的实诚价,想着一千石约摸就够用了,可如今倒好,要是人接连涌进来,一万石都未必够!”
此话一出,打听情形的几个人登时更加留心。其中一个面相老成的更是小心翼翼地打探道:“敢问……贵东家签契约的时候,难道没上限?”
“是一年的契约,一年!”那小伙计见那老成的中年人塞了一把铜钱在自己手里,犹豫了一会儿就低声说道,“原本以为一年也用不了多少,还能和杜长史那位豪富的夫人家里搭上点关系,结果倒好,云州一下子收拢了这么多人口,又孤悬北面,肯定要粮价腾贵,到时候也不知道要亏多少!估摸着到时候真要亏本,掌柜拼着日后再也不和杜长史做生意,禀报东家直接撤了这米行就是。”
话音刚落,里头就传来了之前那吴掌柜的高声吆喝:“小八,和人啰嗦什么?没人就暂时关门,真是,小本生意怎么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见那小伙计一吐舌头就开始放门板,人们登时渐渐散去。而那人前又是抱怨连连,又是见钱眼开的小伙计,当把整个米行的门板都下了,把门关得严严实实,他方才一溜烟来到后头,对着吴掌柜笑眯眯地说道:“阿爷,我的戏演得不错吧?”
“你个人小鬼大的小家伙,赶明儿杜长史肯定夸你!你阿爷我没看错人,兄弟几个里头,就属你最聪明!”
现在的吴掌柜便是当年的吴九。那时候被杜士仪威逼利诱签的卖身契早就作废了,千宝阁如今还在货卖杜士仪的笔墨纸砚,从端砚到洒金笺松涛笺到各式各样的高档纸张,可谓是财源滚滚,他这个居中联络的也已经攒下了当年当差役想都不敢想的家底。所以,杜士仪这次来云州需要调拨生面孔在这里开设米行,他不假思索地自动请缨,还把幼子给捎带了来。刚刚父子俩在外头一搭一档,想来消息很快就会传出去了。
“阿爷,那你能不能求求杜长史,到时候也让我去他跟前好好学学?”吴天启涎着脸求恳了一句,见父亲的脸色立刻变了,他赶紧讨好地说道,“自然不敢奢求杜长史收我为弟子,只要让我跟着跑跑腿,我就心满意足了。阿爷,你好歹也是最早跟着杜长史的人,不会这点面子都没有吧?”
“呸,你阿爷我当初可是把自己卖了,这才有今天!”吴九没好气地啐了幼子一口,但又是思量又是忖度,最后咬咬牙道,“你小子既然识得几个字,等这次的事情漂漂亮亮结束,我再去求杜长史,现在少给我想这么多!”
一千匹帛,这就是之前杜士仪上任的时候,李隆基授意户部“大方”地拨给他的所有资金。联想到当初固安公主徙居云州时,同样是这么多钱用于修缮城墙,这次的拨款仿佛也颇为可观,但整个云州城需要用钱的地方多如牛毛。
这还是因为夯土就地取材,而树木在邻近的采凉山和白登山都能够取得,所有的开销几乎都是人工费。可再加上粮食的开销,设立官驿和客舍虽说有商户赞助,但也用了一大笔,短短两个月,杜士仪心知肚明,即便省了又省,账面上的开支就超过了六百万钱,那一千匹帛连个水花都没响起来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然而,这些开支并不是没有价值的,尤其云州北面的牛皮关和白登山寨都得到了加固,这些都是云州孤城的屏障之一。而这一日,来自奚族奥失部、度稽部、元俟折部的商队,竟是比往年提早了整整两个月就来了。
当这一行将近百人在云州北城门接受了比往日严格一倍的盘查,进入了云州城后,立时发现,比起自己历年到这里来时,所见人员稀稀拉拉的情形相比,如今就只见城内四处大兴土木,来来往往的百姓们大多形色匆匆,仿佛恨不得撒丫子飞奔似的。
曾经当年率兵围过奚王牙帐,和杜士仪有过数面之缘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混在商队中悄悄来到云州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对于奚王李鲁苏他是一千个一万个看不上,然而,这样的脓包丢了固安公主这样一个贤内助,却又硬生生蒙大唐赐婚了东光公主。可那位娇滴滴只有美貌,其他却连一根手指头都及不上固安公主的所谓宗室贵女,他也根本瞧不上。更何况这次大唐派来任云州长史的,赫然就是当初他见过的杜士仪,所以他想了又想,最终决定亲身前来见上一面。
迎接商队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登山的王芳烈。这位现在的云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当年却还在草原上客串过马贼,尽管还不至于发疯到去劫有大部队接应的奚族商队,但也远远张望过这些从中原驮茶叶回去的队伍。没想到如今变成了自己迎接他们,王芳烈有些不太习惯,一路上尽量想少说话,可耐不住那几个汉语娴熟的左一句右一句向他打听杜士仪上任之后的事,尤其是之前剿灭的那拨马贼,到最后他终于不耐烦了。
“没错,杜长史就是和白登山上我阿爷早早商量好了,于是设下套子诱使那些马贼上当!”
“啊呀,难不成这位阿郎便是白登山的少主?失敬失敬……”
伸手不打笑脸人,王芳烈眼见刚刚探问的人一下子变成了连声逢迎,他登时大感吃不消。当把人带到新建成的太平坊商社时,立刻把这些烫手山芋交了出去。而从前每次到这里,住的都是一整片民宅,四周围更会有众多固安公主派来的护卫严加看守的经历,此次商队中人对这一座新建的商社都大感惊奇。尤其吉哈默一进太平坊的时候就注意到,这片建筑占据了整个坊四分之一的面积,围墙、门楼、箭楼一应俱全,当他们入内之后,更是看到了一队极其齐整的兵马迎上前。
和从前固安公主那些骁勇的护卫相比,这些人却更加整齐划一,显然是经过不同一般的操练!
“奉杜长史命,在奚族商团驻留期间,出入护卫!”
在王忠嗣部下操练了一个半月,南霁云竟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转变。他毕竟不是官宦忠良之后的王忠嗣,兵法也好、武艺也好,都只是个雏形,而杜士仪竟是亲自把他托付给王忠嗣,这位天子假子承了杜士仪让其带兵的情分,也对他颇为用心,此次拨给他前来防卫奚族商队的,竟是麾下操练最精熟的一百人。因而,南霁云只是一声叱喝,身后百人便整整齐齐行了一个持刀礼。
“好说好说!”名义上的商队首领打了个哈哈,眼睛却斜睨了吉哈默一眼。见其面色凝重,他连忙说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等到安顿下来之后,他方才先后召来了几人见面,最后方才把吉哈默请了过来。
“俟斤,这云州城的壮大,看来是不可抑制的!”
“上任不到三个月,先除了那股来历不明的马贼,再收拢了这么多人口,然后大兴土木,整顿军马,这位杜长史还真的和当初我们初见他时一样,深不可测!”说到这里,吉哈默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却又笑了起来,“不过,刚刚入城的时候我却发现,云州城也不是没有弱点的。因为之前废置多年,人口寥寥,如今一下子这般骤然发展,用唐人的话来说,僧多粥少是必然的!从前只有我们求着他们要茶叶,但这次,兴许我们也是他们的救命稻草!要知道,我们这次用来买茶叶的牛羊,可是数目很不少,粮食不够,肉食来补,这次可以换些好东西了!”
☆、560.第560章明修栈道
但凡到云州登籍的丁口,便发放可以赊购一石粮的粮票,然后到指定的米行领取。而徙居云州的人户当中,几乎就没有一家人中只有女人这种情况的,因而,第一个月的温饱自然不成问题。能够不饿肚子,云州城内又是四处需要人手做事,故而只要勤劳肯干的人,多数都找到了谋生之路。
然而,随着涌入的人口越来越多,米价却渐渐开始腾贵。除却新登籍人丁赊购的一石米仍然维持原样,市面上售卖的米价却从最初的一斗米二十五钱涨到了一斗米四十钱,而且甚至还有升高的趋势。在这种情况下,尽管徙居的百姓们一到云州就分田地,能够赚钱的路子也多,可盖房子也好添置东西也好,那都是可以延后的,唯有不吃饭不行,于是,过惯了穷日子的迁居户几乎是无一例外地想方设法囤积粮食。
可几家米行的政策却无一例外,每日限购一斗,绝不多售,甚至从最初的十天一个价到三五日一个价再到两三日一个价,须臾便又从斗米四十文窜上了斗米五十文的天价。面对这种局面,米行前头排队买米的队伍固然越来越长,而云州都督府也派了人来查问。可在这种情况下,米行的掌柜们几乎无一不是叫起了撞天屈。有的说路上的脚力钱涨得无以复加,有的说太原府一带全都是粮价腾贵,更有的则是叫苦说收不上粮食,一时间,云州城内好一番人心惶惶。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一直都负责收取官府的粮票,然后将米发放给刚到云州登籍的徙居民户的那家吴记米行,竟是突然高挂免战牌,关门大吉了!群情激愤的百姓们气急败坏直接砸了米行,冲进去想要哄抢,可把四面屋子并库房翻了个遍,人们却大为失望。
除却一些值不了几个钱的家具,米行之中竟是再没有剩下什么东西,别说细软,就连一粒米都没有!
刚刚打头挑唆别人砸墙的一个年轻人不禁咬牙切齿地骂道:“之前那些传言说得好听,到了云州就有房有地,可地是荒地,房子只有宅基地,就只有这最初用来安家的一石米还能让人有些盼头!现在连这米行都关门了,难不成是要我们活活饿死?”
“没错,现在外头的米价涨成什么样子了,斗米六十钱,不到两天又涨了十钱!”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我一个月工钱只有九百文,下头还有三个孩子,这连吃饭都不够!”
“去云州都督府,去都督府问一个明白,杜长史这样把我们骗到云州来,难不成就是让我们做牛做马不成?”
尽管刚刚才打砸了这家米行,但闹事的人们在七嘴八舌的嚷嚷声中,渐渐被煽动了起来,一群人气势汹汹地出了米行后,便蜂拥到了刚刚经过重建,稍稍有了些雏形的云州都督府门前。须臾,闻讯而来的卫士们便如临大敌地把守住了大门口,可架不住两边闻讯而来的百姓越来越多,到最后那喧闹声和叫嚷声四起,几乎能把云州都督府那不甚结实的屋顶给掀翻了。
当杜士仪在书斋中看见气急败坏冲进来的王翰和崔颢,以及紧跟而来的王泠然时,忍不住笑了。
“你还笑得出来?”王翰简直是被杜士仪的没心没肺给气得七窍生烟,“连太宗皇帝都把那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成箴言一般日日铭记在心,你怎么就能不当一回事?还有,那家米行怎么说关就关,一点预兆都没有?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王六,你一下子问这么多问题,让我怎么回答?”杜士仪仍是纹丝不动,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外头如今已经围了一百多号人,而且城中缺粮一旦成了恐慌,来这里闹事的只怕会越来越多!”就连崔颢这种素来没个正经的,此时此刻也不禁眉头紧锁,“再这样聚集下去,说不定就会闹出事端来。”
王泠然不像王翰和崔颢那样与杜士仪有多深厚的交情,他想的却是另外一个最关键的问题。见杜士仪笑而不答,他突然开口问道:“我好些天没见贵主了,敢问杜长史,贵主如今何在?”
“还是仲清兄目光犀利,贵主已经好些天都不在云州了,顺便还拐带了我家娘子。”
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眼下最得力的三大属官齐齐愕然,他方才笑着说道:“有粮食的,不仅仅是河东道,河北道同样近在咫尺。”
此话一出,王翰顿时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你别以为我王六不知天下大事,这河北境内好几年饱受水灾之苦,各州父母官连喂饱自己的子民都不够,哪里还能够放米出境?那不是饿着自己的肚子来资助别人,天下哪有那样的傻瓜?”
崔颢和王泠然大以为然,正要附和之际,外头却传来了陈宝儿的声音:“杜师,杜师,郭世叔,郭世叔押着一大批粮食进了云州城!”
听到这么一个消息,又见陈宝儿兴冲冲地奔了进来,杜士仪方才大笑着站起身,从容对王翰等三人说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来,请三位跟着我一块到都督府门前去,也好安抚人心!”
云州都督府门前,骚动的人群也在目睹一辆辆粮车抵达之后,渐渐安静了下来。当杜士仪带着王翰崔颢王泠然和陈宝儿出来的时候,人群更是已然鸦雀无声。眼看年纪轻轻的云州长史扫了一眼他们,竟有不少人心虚地低下了头,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一些。尽管杜士仪上任至今,也并没有多久,可是,云州城四门悬挂着的那些几近风干的马贼首级,以及前些日子隔三差五被斩首示众以作威吓的马贼,仍然是让杜士仪的名字上增添了一抹血色的残酷。
“云州城如今的垦荒不过才刚刚开始,要有出产,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原本的耕地不足,因此粮食大多靠外头供给,这固然是事实,但这并不是尔等打砸米行的理由!”杜士仪倏然提高了声音,一股入仕多年以来养就的威势油然而生。
在这样的逼问之下,有人不敢吭声,但也有人强自提振胆气驳斥道:“可那家发放安家粮的米行关门了,领到的粮票也就成了一张废纸!我们都是冲着到云州就能安居乐业,这才抛弃故土北上,如今这米价腾贵,我们没活路了!”
“哦,原来是为了米价腾贵!”杜士仪轻轻颔首,随即便一指那一辆辆沉甸甸的粮车道,“那现在你们应该都看见了,从朔州过来的粮车已然在此!郭参军此前留在朔州久久没有来上任,一是为了接应转徙云州的民户,二来则是负责调拨粮食。若有粮票不曾兑现的,现在可立时兑现把粮食带回去,而若是其余想要买米的,下午开始,在云州都督府对面将会开仓粜米,暂以斗米五十五钱货卖!”
“什么?”
人群中一下子又起了一阵骚动,紧跟着,便有人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米价还是这么贵!”
“既然云州城内各家米行均以各式各样的理由,把米价涨到了六十钱一斗,倘若今次朔州运来的米还是按照从前一斗二十五钱卖出,米行趁机低价收进,待官府粮竭而后转卖,试问所谓的云州粮荒是否又会大肆流传?”
杜士仪一句话说得那人哑口无言,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朔州的粮食会源源不断运送过来,所以,急需的可以先买一斗应急,过几日下一批粮食再到,米价自会应声下跌。既然奸商逐利,打算让云州粒米如金,倘若因为你们轻信人言推高米价,岂不是上了人的当?”
他这有理有据的说辞让人群再次恢复了平静,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又高声说道:“至于此前打砸吴记米行之事,念在是那家不告而关门溜之大吉,背弃了和官府的契约,有错在先,因而不究尔等莽撞!”
有了官府不追究前事的保证,随着一车车粮食送进都督府对面那不知何时整理好的临时铺子,不多时便挂出了一个大大的米字招牌,立时便有人拿着此前愤怒于无法兑现的粮票过去,果然便拿到了一石沉甸甸的米。一时间,其他人见状纷涌而去,都督府门前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场面立时为之改观。
直到这时候,先前被人堵塞过不来的郭荃方才快步上前,到杜士仪面前拱了拱手后就长舒了一口气道:“总算不辱使命!”
王翰也为之如释重负,按着胸脯心有余悸地说道:“郭兄,幸好你来得及时,否则就要出大事了!”
郭荃见崔颢亦是点头不止,王泠然则若有所思,他苦笑一声,含含糊糊地说道:“别站在外头,到里头说吧,我还有要事向杜长史禀报。”
然而,等到回到书斋,郭荃所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包括陈宝儿在内的大多数人瞠目结舌。
“此次我说是运粮一千石,实则只有两百石,其他的粮车中,都只是砂砾而已。”
☆、561.第561章釜底抽薪
云州城原本只不过才有两家米行,但随着大批人口的涌入,敏锐嗅到了其中商机,想要借着粮食发一笔财的人不在少数。因此,当一家在太原府小有名气的梁姓粮商悄悄合纵连横,把几家新入云州颇有实力的粮商拉拢了过来,很快便造成了云州城内米价腾贵的局面。通过惜售和两三日一涨价,他们囤积的粮食几乎是有了双倍的盈利,因此在利欲熏心之下,即便是本来准备见好就收的人,也在那梁小山的鼓动下,渐渐生出了贪念来。
那梁小山说背后有靠山,杜士仪即便是颇有根基,可身在云州又管不了别的地方,大不了他们今后不做云州的生意就是了!更何况,那梁小山还信誓旦旦地说,云州城根基薄弱,一时半会还需要靠外头输入粮食,只要他们拿捏住了杜士仪,日后在云州就能撑起半壁江山!
可之前野心勃勃打算大赚一票的他们,这会儿却在骤然听闻朔州运来的粮食抵达了云州都督府门口,而后杜士仪又说粮食会源源不断送来之后,一时大惊失色。几个粮商彼此一合计,立时一块来到了梁记米行,一见到梁小山便劈头盖脸质问了起来。
“梁兄,都是你说杜长史调不来粮食,我们这才一直惜售,如今都督府门前正在敞开了卖米,如此一来可怎么好!”
“对啊,要知道,我手头可是压了整整两千五百石的粮食!”
“若只是从斗米六十钱下跌到五十五钱也就算了,可听杜长史的口气,似乎还会再进一步下跌,我们的一片苦心岂不是完全白费!”
见一众同盟者有的惶急,有的愤怒,有的暴躁,梁小山笑容可掬地伸手压了压,等到众人总算都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慢条斯理地说:“各位稍安勿躁。我们此次好不容易才把米价哄抬上去,哪里会因为他杜十九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地给吓倒了?”
不论对于杜士仪这位云州父母官究竟怎么看,可粮商们就算有背景,也有财势,谁也不敢赤祼祼地在背后叫什么杜十九。于是,梁小山这淡定的称呼把他们全都震住了。其中一人便忍不住问道:“那梁兄莫非是有什么锦囊妙计?”
“谈不上妙计,只不过是看穿了杜十九的虚张声势而已!”梁小山自信满满地一笑,仿佛真的是洞悉一切的智者,“郭荃在朔州任录事参军,原本颇得朔州魏使君信赖,可是,杜十九偏偏点了他,而且还要从朔州以及邻近各州迁徙民户,这就已经够让魏使君恼火了,还要抽调朔州的粮食,他们以为魏使君是开善堂的不成?所谓第一批运来的一千石粮食,顶多两三百石,其余的究竟是什么,只有他们自己心中有数!”
“梁兄真的能够确定?”
发现众人那焦躁的面色渐渐都缓和了下来,质疑的人也只是将信将疑,梁小山就轻轻一拍巴掌。须臾,身后的房门便有人挑起帘子出来,却是一个褐衣从者。来人恭恭敬敬地深深一躬身,这才轻声说道:“某才从朔州快马加鞭回来,市面上并没有人大肆买米,却闻听此前郭使君命人凑了两百石米出发。因为朔州亦是米价腾贵,他凑得两百石米,花销在一斗四十文!”
“原来如此,梁兄果然未雨绸缪料敌机先,敢情这是虚张声势!”
“幸好幸好,我们险些就给骗过去了!”
“那如今我们该怎么办?静候那两百石米卖光?”
面对众人七嘴八舌的问计,梁小山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既然受了这么一场虚惊,哪里能够没有一点回敬?他杜十九既然虚张声势,甚至还让人只买一斗应急,分明是希望这两百石米能够多支撑几日。既如此,我们便还以一道釜底抽薪。立时派多些人,你一石我一石,把这些刚刚运到云州的救命粮买光!倘若知道明日断粮,云州城内百姓再次闹事,可就不像是今天这么要压下去了!”
“这会不会……逼得别人狗急跳墙?”一个三十出头的粮商见其他人纷纷点头,不禁有些迟疑地说道,“要知道,杜长史可不是善茬,无论在长安也好,在成都也好,江南也好,手段都是凌厉得很……”
“他要杀鸡儆猴,也得看是否能承受得起那个后果!各位放心,就算各位身后的人怕他杜十九,我背后的人却不怕。”梁小山勾了勾手指示意众人上前,蠕动嘴唇轻轻说出了一个王字,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我那旧主,可是当今圣人最信赖的人!”
吃了这么一颗定心丸,众人散去时自然是眉飞色舞。而梁小山屏退了闲人,却对先前那褐衣从者殷勤而热络地拱了拱手道:“劳烦王大兄来来回回跑了这一趟,我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要是这一次能顺利完成大将军吩咐的釜底抽薪,我一定重谢于你!”
王安在王毛仲身边虽没少得好处,可这次出来见王家放出的部曲都已经混得如此风生水起,梁小山又对他出手大方,他早就把王毛仲吩咐的谨慎两个字给丢到爪哇国去了。他嘿然一笑,摩挲着下巴说道:“这次要真的能够让那杜十九重重跌个跟斗,大将军一定会对咱们另眼相看,那时候,要什么没有?”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一次自是算无遗策,只等着看杜士仪捉襟见肘的窘态。
果然,就在当日,尽管杜士仪放话,除却家中等米下锅的,其他人大可等粮价下跌再买米,但还不到傍晚,络绎不绝肩扛甚至推车来买米的人,就把两百石米全都给搬空了,最后这临时的米行不得不以天黑为由关门。闻听这个消息,自从住进云州商社后这些天来,一直都仿佛无所事事的吉哈默,终于去命人到云州都督府向杜士仪投帖,这一日晚间便被人带到了杜士仪的书斋中。
时隔八年,甫一相见,吉哈默便发现当年那个伴着固安公主英气勃勃的弱冠少年,如今已经显得内敛而含蓄。尽管他心里对此行抱着十拿九稳的念头,仍是提起十万分小心,拱了拱手后就用不甚纯熟的汉语含笑说道:“一别八年,杜长史一路青云直上,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杜士仪也几乎是在第一时间认出了吉哈默。当年他和三部俟斤不打不相识,不但请田陌教他们田耕,而后又向奚族三部不断输出茶叶。可以说,固安公主和他的家底,一大半都是来自于奚族,这还不算因为奚族之故而拓展的契丹以及突厥商路。于是,他也投桃报李,用这些天来努力捡起来的奚语回礼道:“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吉哈默俟斤亲自莅临云州。怎么不让人及早通报一声?如果早知道,我一定会亲自前往相迎。”
“哈哈哈,不敢不敢。我也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亲自来见杜长史。倘若别人知道度稽部没有俟斤坐镇趁虚而入,我就会很为难了。”
吉哈默爽朗地一笑,仍是继续用的汉语。等到杜士仪欣然坐下,须臾上来一个童子奉茶,随即就在角落的小书案后坐下了。他本想请杜士仪屏退从人,可突然想到外头传闻说杜士仪此来上任还带了一个心腹弟子,他不禁多打量了其人两眼,最终收回了审视的目光,决定单刀直入。
“杜长史,我在云州这些天,发现外头传得沸沸扬扬,似乎说是云州城如今粮食不足?”
“哦?原来俟斤也已经发现了。”杜士仪若无其事地呷了一口茶,这才淡淡地说道,“以讹传讹而已。”
“恐怕并非如此吧?”吉哈默哂然一笑,放下茶盏满脸关切地说道,“而且,听说今天从朔州运来的粮食,也已经被恐慌的人们抢光了!这几年,大唐北面不少州县都遭灾严重,粮食不足。说起来,我和杜长史也是多年老交情了,不瞒你说,我这次到云州来交易茶叶,愿意以五千头牛羊作为交换!能够果腹的不仅仅是粮食,还有远远比粮食更珍贵的肉!只要杜长史能够在茶叶的价格上退让一些,这五千头牛羊立时便能运入云州城,一解你燃眉之急,如何?”
杜士仪倏然目光转厉:“退让?俟斤这是在说笑吧,我又不是茶商。”
“杜长史虽然不是茶商,但谁不知道,这大唐的茶引司便是你所建,这茶叶若非你一力推广,也不至于在大唐西南东南遍地种植。既然已经不是珍物,卖得那么贵,岂不是对不起咱们多年的情义?”吉哈默语带双关地刺了一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杜长史,中原不是有句古话,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如今终于得以主持云州这一州之地,倘若被区区粮商打了个狼狈不堪,这一辈子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没想到俟斤如今的成语能用得这样娴熟。”杜士仪一口喝完了茶盏中的茶,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不过,俟斤虽然和我打过交道,却不太明白我这个人。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一定要和我硬碰硬的人,我一定会让他崩了牙!俟斤既然对云州缺粮的事很感兴趣,不妨从明天开始,好好观赏一番这场大戏!”
☆、562.第562章腾换陈粮
第二天一大早,云州都督府对面的临时米行前,就已经围了一大堆人。除却昨日里出现过的几个熟面孔,还有不少百姓是听到风声,说官府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粮食,因而前来打探风声。眼看日头渐高门板却还没有卸下来,人群中便有人禁不住大声喧哗了起来。尤其是那些粮商们派来的人,更是在挑唆鼓噪无所不用其极,用他们的话来说,什么朔州运来的粮食,根本就是糊弄人的!
“看着吧,这云州城的粮价,迟早要涨到一百文一斗!”
话音刚落,人群后头就传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谁说粮价会涨到一百文?来人,下门板,开仓卖米,今日米价五十三文!”
尽管粮价比昨日只下降了两文钱,可是,刚刚人群中还在议论纷纷官府真的是一筹莫展,米价必然腾贵,此时此刻却听到这么一句话,众人不禁齐齐回头望去,却发现是昨日那个从朔州押了粮车过来的中年官员。只见来人一摆手,几个健卒过来手脚麻利地拿下门板开店,另一头摆好了量米的斗,一包包的米整整齐齐从都督府中运了出来。眼看这一幕,有人忍不住扬着手中的粮票上来,须臾便领到了两大包米,打开一看正是黄灿灿的粟米,那人顿时喜出望外。
“杜长史果然没骗我们!”
随着真正等米下锅的百姓你一斗我五升买了米回去,剩下的人你眼望我眼,最终全都涌到了米行面前,有的要一石,有的干脆嚷嚷要两石,眼见里头有人质疑,他们齐齐一口咬定,道是生怕米价继续腾贵,因而要囤积在家里。听到这种说辞,郭荃哧笑了一声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回都督府,没走几步却突然停下脚步,不紧不慢地说道:“买吧,今日五十三文,明日就卖五十二文,各位只要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是要多少有多少?”
当梁小山得到这消息时,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但是他,自忖在朔州把所有情况都摸得清清楚楚的王安,也生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安。然而,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王安最终同时咬咬牙道:“就算他这次不止是运来了两百石粮食,也禁不起两日折腾。就和他磨,看看谁拼得过谁!”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更何况自己此前拉着别的粮商哄抬粮价,已经算是把杜士仪得罪了,梁小山自然没有别的选择。于是,在他授意下,这一日云州都督府门前那家临时米行放出来的两百石粮食,除却一些民户,以及其他粮商零散吃下了几石,其他几乎都被他整个包圆了。然而,第二天米行再次在日上三竿的时候开门之际,准时挂出了今日米价五十二文的招牌,和昨日郭荃预告的一模一样!无奈之下,他只能咬咬牙再次凭借一己之力全都吃了下来。
尽管在接下来两三日,米价跌到一斗五十一文后,就保持不动了,可每日却都会供应两百石。对于寻常百姓来说,眼看米价从六十文一斗跌到了五十文出头,尽管有人抢购,但大多数家里有米下锅的,全都在好整以暇地等着米价再次下跌。难以置信的梁小山甚至亲自逐包开封查验里头确实是粟米,而不是什么掺了沙子的劣等货色,掐着手指计算出自己高价收进了将近一千石粮食这个事实,他终于坐不住了。
“都这种时候了,当然是继续拼!”王安自己也已经心里七上八下,可还不得不打着王毛仲的牌子安慰梁小山,“这都已经陆陆续续开仓卖了一千石,就算杜十九有个有钱的媳妇,那也得买得到米才行!更何况,有王大将军撑腰,你不要怕花销!且看他明天还有米可卖否!”
“王大兄说的是。”梁小山勉强笑了笑,心里只把满天神佛都给求遍了。他这些年是攒了些钱,可却受不了这样的比拼法!前些天因为米价腾贵而赚到手的,随着这几天一大笔一大笔地吃下官府放出来的这些粮食,已经倒赔进去了不少!
无数双眼睛都在看着官府在整整卖了五天之后是否有米可卖,次日一大清早,都督府门前的米行十分坚挺地在日上三竿时开张,打出的招牌却是今日米价五十文。尽管只是小小下跌了一文钱,可消息却一时不胫而走,满城百姓无不是奔走相告。
官府有充足的粮食,粮价真的要下跌了!
百姓们欣喜若狂,粮商们却一时如丧考妣。然而,梁小山已经没心思去理会他的那些同盟者了。他这次来云州,并没有带太多的现钱,而之前买粮食全都是一笔笔的现钱出去,他已经有些吃不消了。于是,在王安自告奋勇回朔州替他押了现钱回来时,他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了。
可王安一走,他便立时只能只身面对一个更加可怕的局面。每一天,粮价都会小小下跌一文钱,尽管只是一文钱,可从五十、四十九、四十八……随着日子的一天天过去,他手中囤积的粮食以原来那六十文一斗的高价,一粒米都卖不出去的同时,那原本坚实的同盟也已经渐渐垮塌。
其他粮商们面对官府那仿佛源源不断的粮食供给来源,尽管还有两三家耐得住,依旧挂着之前那六十文一斗的高价,可其他的却终于没法承受那种压力,小心翼翼地调低了自己的粮价。然而,眼看官府有粮可卖,而且一天比一天便宜,谁还会搭理那些黑心的粮商?甚至不知道哪个冲动的莽汉,竟是悄悄在黑夜里往几家粮商的门上泼了红漆,当大清早梁小山看见那血淋淋的颜色时,几乎气得一头栽倒昏了过去!
因为盟友们大多不愿意高价收粮,梁小山只能靠一家的财力支撑,王安又回朔州去筹措现钱,他现在已经很难每日把官府放出来的那些粮食买空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家米行从最初的一两个时辰就要关门,到如今的一直经营到入夜宵禁。现如今又有人在自己门前弄鬼,他怎能不气得七窍生烟?
“晚上……晚上派人值夜!要是抓到那个该死的家伙,给我直接活活打死!”
梁小山已经顾不上这是否犯法了,恶狠狠地吩咐了一句之后便拂袖而去。可是,他团团拜会了当初那些同盟的粮商,得到的却都是暧昧的回复。有的哭穷,有的叫屈,还有的则索性翻脸不认人,大骂都是他带累了他们,总而言之是一无所获。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自家米行时,一个从者却诚惶诚恐迎上前来。
“东家,东家……不好了!”
“又出什么事了!”梁小山声色俱厉地质问道。
“官府门前贴出了告示,说是如今米行中所售的乃是公主府从前的战备存粮,整整有八千石,让云州城上下百姓只管放宽心……”
“八千石!”
梁小山简直听得头皮发麻,直到这时候,他方才一下子意识到,固安公主以一介弱女子在这孤悬北面的云州城一住就是好几年,又是招纳流民逃户,又是编整护卫,总要防止发生各种意外情况。那么,存上几千石的粮食作为战备粮,那简直是太正常了!
他几乎是立刻叫了这从者带路前去粮库,当打开这两天收的米,发现果然是陈粮时,他登时咬牙切齿。
被骗了!他就知道朔州果然不会让郭荃运那么多粮食过来,原来是拿固安公主早先囤积的陈粮来充数!可恨的是,他为了这些用于战备难以入口的陈粮,花了那么多钱!
“杜十九……你别高兴得太早!你不该为了安抚民心,提早把自己的底牌给掏出来!”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之后,便向那身边的从者问道,“王安还没回来?”
“是,王郎还没回来,朔州到云州一来一回,再加上现钱需要人押送,这一路上要耗费很多时间……”
“那我就去借!”梁小山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月,五成的利!无利不起早,我就不相信没人不动心!”
面对这几天高价卖粮的丰厚收入,王翰和崔颢全都是又意外又高兴,就连最初运粮抵达云州,因为没买到预期的粮食而大为懊恼的郭荃,也是喜出望外。这会儿三个人围观杜士仪手把手地指导陈宝儿下围棋,无不是一面轻松地围观,一面在七嘴八舌地瞎指点。就在这时候,赤毕匆匆进了书斋,声若洪钟地说道:“长史,各位参军,刚刚得到消息,外头有人以四十五文一斗米的价钱,一下子要买六千石的粮食。”
“哦?这么大手笔?”杜士仪头也不抬地拍下了黑子,欧健陈宝儿立时满脸苦色开始了长考,他一抬头看见王翰崔颢和郭荃脸色各异,他就轻松地说道,“卖给他。”
“什么?”崔颢立时大呼小叫道,“君礼你这是疯了不成!除非是官府,哪有人会买几千石粮食,光凭这一点就足够定他一个图谋不轨的罪名了!”
即使是不喜欢以大欺小的王翰和郭荃,这几日也被对方的嚣张给怄得够呛,当即也是点头附和。见他们旗帜鲜明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场,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既然要打仗,就要赢得让人无话可说!阿姊走之前就说过,这批陈粮还是三年前储存下的,地窖里堆了那么久,能够高价卖出去腾个地方,哪还有这么划算的事?卖给他,只一句话,现钱提现粮!”
☆、563.第563章暗度陈仓
四十五文一斗,一石十斗,一下子买六千石,也就意味着是整整两百七十万钱。
梁小山用一个月五成利的高额利息,方才从其他粮商以及自己所有相熟的人那儿凑足了这笔现钱。为了运送这批粮食,他少不得又用高额的报酬请了帮工将这一包包的陈粮运到了自己临时租下的库房,又分派了众多稳妥的人手负责看护后,随即方才脸红脖子粗地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就不信杜士仪还能继续撑下去!
然而,当他从库房出来,带着随从预备回去自己的米行时,却在出了里坊上了大街之后,听到了满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心中猛然一跳的他急忙支使了一个随从前去打探,不多时,他就看到那随从策马疾驰回来,面上赫然是一片惨白。尽管情知一定是坏消息,但他还是强自镇定地喝问道:“别这么一副死人脸,到底怎么回事?难道又是官府弄什么玄虚?”
“东家,是粮食,城外又有粮车到了!”
听到这个消息,梁小山只觉得整个脑袋都快炸开了来。他几乎是声色俱厉地喝道:“哪里来的粮车!朔州已然粮竭,怎会还有余粮运过来?”
“不是朔州……”那随从哭丧着脸,连声音都有些哆嗦,“是魏州转运到幽州的,听说是来自江南和淮南的粮食!魏州宇文使君雷厉风行,如今永济渠再次畅通无阻,江南和淮南的大量粮食得以北上,河北河东的粮价应声下跌,说是并州如今粮价不到一斗十二文!河北遭灾稍贵,但也不过是每斗十八文,这还是新粮的价钱,据说陈米就是每斗七八文也卖不出去……”
这话还没说完,马背上的梁小山便只觉得整个人摇摇欲坠,喉头一阵腥甜,随即脑袋一晕,竟是就此坠下马来!随从们这下子立时慌了神,有的下马前去救护,有的急着拨马去找大夫,还有的对着刚刚那前去打探的随从怒目以视。
“这种坏消息你也不会说得软和些?东家这些天急得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这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见同伴们竟是都埋怨上了自己,那随从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以为我想打探这种坏消息?据说是杜长史夫人亲自带人前去幽州转运的这批粮食,因为价格公道,给足了斗米十八文的价,批量又大,原本发愁谷贱伤农的幽州赵长史还亲自派了自己的亲随护送押运,最后从蔚州送到了咱们云州!听说如今杜长史亲自去迎夫人进城了!”
梁小山尽管气得坠马,但刚刚还有人忍不住质疑这个消息的准确性,可听到这番补充,众人无不是如丧考妣。自家主人以每斗四十五文的高价吃进了公主府要汰换的陈粮,如今云州城内非但没有出现什么粮荒,反而有了大批便宜的粮食,再加上自家主人还借了大笔的高利贷,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云州东面城门,这时分恰是被人围得水泄不通。然而,人们满心想要看到的杜士仪去迎接自己夫人的情景却并没有出现,放眼所见只是一辆又一辆粮车。深深的车辙,一袋袋的粮食,以及一张张喜气洋洋的脸,所有这些都让满城百姓们人心振奋。随着亲自赶来交接粮车的王翰扯开喉咙嚷嚷,报出了如今河北道以及河东道的粮价时,四周围更是此起彼伏欢呼不断。
趁着民心激奋,王翰方才举手示意肃静,等到好一会儿四周围安静下来,他方才朗声说道:“杜长史有感于前些日子奸商囤积居奇,以至于粮价腾贵,寻常百姓饱受其害,因此决定,但凡日后官府派工,如修筑城墙,修缮官府及房屋道路桥梁这些工程,以及在民田之外招募屯田每日计酬时,可根据自己需要选择发现钱或是粮票。持粮票者,无论时价有多贵,可以粮票定量,前往指定粮店或是米行换取粮食。”
听到这话,刚刚迁来云州时得了粮票的甜头,而后又在此后米价腾贵时吃足了黑心粮商苦头的百姓们登时再次欢呼雷动。而在王翰禁不住七嘴八舌盘问的人,直接把陈宝儿拉了出来答疑解惑之际,一身低调男装的固安公主和王容,已经带着几个随从悄悄出了人群。当她们终于抵达已经初具雏形的云州都督府门前时的,便只见杜士仪笑容可掬地等候在那儿。
“二位大功臣终于回来了!”
固安公主笑而不答,等到拉着王容随杜士仪进了都督府,入了仪门再无闲杂人等在身侧,她方才爽朗地笑道:“功臣可不是我,我这出门是不能声张的。再说,要不是幼娘又出钱又出人,这一趟路途可不会顺利!尤其是我这身份随意在外头走动犯忌,也不知道让她操了多少心!”
“你别听阿姊谦虚,河北多年遭灾,各地官府救灾乏力,路上不太平,甚至有盗匪出没,要是没有阿姊应付裕如,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麻烦!”王容见杜士仪当着固安公主的面,就这么拉住了自己的手,这些日子奔波之苦她竟是再也不觉得了。对着丈夫笑了笑,她便如释重负地说道,“幸好宇文使君比想象中好说话,我本以为他当初没有送过贺礼,又和你有过龃龉,万一不肯通融可怎么好……”
“幼娘你直接大手笔地在那位宇文使君困窘之际借了一千万钱给他,让他得以度过最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危机,能够在魏州等地来了一手比咱们这云州更加大规模的抬高粮价后再打压粮价,然后倒手赚了个盆满钵满,他哪里还会拒绝帮这么一个忙?”
固安公主从旁Сhā了一句话,又含笑对杜士仪说道:“当然,阿弟举荐他的事,他不但知情,而且承情。否则,这首批从南边运送上来的粮食,未必就能先轮到云州。河东河北的粮价应声下跌,也是因为宇文融那批昔日心腹不遗余力宣扬的缘故。”
“总而言之,这次阿姊和贤妻是大功臣,请受我一拜!”
杜士仪一本正经地退后一步深深一揖,可这腰还没怎么弯下去,他就只觉得胳膊被人托住了。一抬头,他就只见固安公主闪电似的缩回了手,而王容则是有些嗔怒地扶着他的右臂瞪他:“你谢阿姊也就罢了,让人看见堂堂杜长史竟对夫人折腰,会传成什么!”
“要谢自然一起谢,怎能厚此薄彼?”
话虽如此说,但心意到了,杜士仪自然不会继续坚持这形式,但少不得为风尘仆仆的两人设宴接风。只不过,无论固安公主还是王容,这一程来回疾赶,根本没有多少工夫打理仪容,都第一时间回房沐浴更衣去了。有心窥探一番美人出浴的杜士仪也很快没了这空闲,因为赤毕匆匆来报知了另一个好消息。
“郎主,罗将军回来了!”
云州并非真正的驻军之地,但行前李隆基既是令他招募流民逃户,并募兵戍守,而且如今云州大部分兵马都是由王忠嗣这个天子假子来管,将军校尉之类非朝廷所命乱七八糟的称呼自然满天飞。身为前麟州镇将的罗盈即便无法和王忠嗣并列,但也领了一支偏师。只不过,因为杜士仪有意无意,固安公主指缝里漏出来的那些各有一技之长的人手,几乎都在他手下。
所以,当罗盈大步走进书斋之后行过军礼,便憨厚地笑了笑说道:“杜长史,幸不辱命。”
“干得好!”杜士仪没有问那些具体的情形,他很清楚,小和尚说幸不辱命,那就是自己要的那批人一定训练得相当扎实!他冲着罗盈竖起了大拇指,随即突然想起了什么,因问道,“对了,岳娘子呢?”
“她……”罗盈有些心虚地干笑了笑,随即方才低声说道,“她去定州北平军拜访裴将军了。裴将军丁忧服满,如今已经重回北平军任职。她本来邀我一起去,但见我忙着练兵,又想着如今官居定州刺史的是河东侯张尚书,所以还是暂时算了。”
杜士仪曾经的仇人张嘉贞,如今爵拜河东侯,官拜定州刺史兼工部尚书,这样不伦不类的官职配置,显然是李隆基对于这位曾经的宰相还存有情分。尽管当初杜士仪在两京时就一直和张嘉贞不对付,但如今时过境迁,他和张说能一笑泯恩仇,与张嘉贞这个急躁刚愎的旧日宰相就不敢担保了。所以,他一点都不想去招惹如今没有利害关系统辖之分的张嘉贞,只微微点了点头。
“她既是去了北平军,我倒可以让人去一次定州,拜托她走一趟给我送封信……罗盈,这一两日之内,奚族商团必然会交易。他们之前固然说牛羊就在云州界外不远,但还要防着突厥人,当然,奚人出尔反尔也不可不防。王将军坐镇云州不可稍离,到时候护送和交接的任务我就交给你了。奚人会有南霁云护送至饶乐都督府地界,他经验资历尽皆不足,你记得多提点他。”
“是,我明白!”
杜士仪满意地对这个当年的小和尚微微颔首,正要再吩咐什么,就只听外间传来了赤毕的声音。
“郎主,几家粮商在都督府门前求见。”
杜士仪冷笑一声,干脆利落地说道:“不见!”
☆、564.第564章负荆请罪,觥筹庆功
不见!
当听到这个消息时,几家惶惶如丧家之犬的粮商登时面色惨白。尽管在之前发现官府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对米价腾贵束手无策时,他们便没有跟着梁小山大肆吃进官府卖出的那些粮食,但是,他们也不是没有存着别人吃肉自己喝汤的打算,抽空家底借给梁小山的高利贷便是如此。然而,如今粮价应声从四十五文一斗一下子打压到了三十文一斗,看样子似乎还会继续下跌,他们如何还能坐得住?
为了能够见到杜士仪,他们几乎竭尽全力预备了最珍贵的礼物,甚至打算到时候卑躬屈膝,无论什么条件都答应下来。可是,杜士仪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不见,就把他们打压到了无底深渊。要知道,他们每个人手头都囤积有至少一千余石粮食,而因为后续得知云州缺粮紧急阻止人手运过来的,加上路上的工钱运费,以及之前收粮的开销,每斗的成本就已经逼近了三十文,倘若现在再不能趁机卖个好价钱出去,他们就会血本无归!
可因为听说大批粮食运进云州,城内的百姓们如今都不急着买粮食了,哪怕他们赶紧把米价的招牌更改为一斗三十文挂出去,可仍然心里没底。碰了头商量之后,想到之前都督府释放的是公主府的八千石存粮,众人方才一下子找准了方向。他们那加在一块几乎逼近一万石的存粮,只有官府才有底气吃下!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年纪最大的陈掌柜一下子面如死灰,恨不得去撞墙。他自己并不是东家,而是替东家打理河东道并州以北各州粮米生意的掌柜。这次投机错误出现这么大的亏空,他就是砸锅卖铁卖儿鬻女也填不上。他就不该利欲熏心跟着那梁小山瞎胡闹,这下子竟是断送了自己的活路!
陈掌柜如丧考妣,其他人也好不到哪儿去。眼见得都督府大门口那些卫士凶神恶煞,想要强闯不可能,你眼看了我眼一阵子,有人回头看了一眼随从手中捧着的珍贵礼物,突然膝盖一软,就这么跪了下来,竟是带着哭腔嚷嚷道:“杜长史,我是被那梁小山蒙骗,绝非有意哄抬粮价!请杜长史高抬贵手,给我一条活路吧!我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报答这番恩德!”
此话一出,其余人立时醒悟了过来。这没脸没皮干脆跪下求饶的,正是河东道一家新晋做粮食生意的粮商,之前跟着梁小山最紧,在粮价最高的时候累计吃进了一千余石的粮食,加上陆陆续续运到云州却一直惜售的粮食,竟积压了将近三千石。不但如此,据说其因为河北连年水灾救治不力,预估今年必然粮价腾贵,一口气在其余各州囤积的粮食也是一个极其恐怖的数字。也就是说,这次在云州的巨大损失,足以成为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朽不合怀着贪念误听人言,甘愿受罚,只希望杜长史给咱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陈掌柜见有人屈膝,自己把心一横,咬咬牙也索性跪了下来。
一块前来谢罪的粮商们见已经有两个人垂头丧气跪在了都督府门前,顿时陷入了慌乱。尽管仍有人拉不下脸,但更多人心慌的是这次的巨大损失,以及未来粮价的不确定性。随着一个又一个人满脸沮丧地屈膝跪下,最终不知所措的反而是那些捧着礼物的随从们。
这前头的主人都已经跪了,他们站着似乎不那么恭敬,可惹出祸事的又不是他们,跟着折腰岂不是冤枉?可挣扎了再挣扎,一应人等念及吃的是谁家饭,最终无不怨气冲天地随了自家主人们。
当这个消息再次传到了杜士仪耳中时,他正在摆庆功宴兼接风宴。刚巧王翰扬眉吐气地回来,崔颢喜笑颜开,就连重伤初愈便不得不分担了一部分公务的王泠然,也不禁如释重负。面对这一片喜气洋洋的情景,杜士仪当即笑了起来。
“总算是压下了这一波相比马贼而言更大的危机!不必急着去理会这些贪得无厌之辈,既然今日庆功的同时,也是为贵主和拙荆接风,小崔,何不把你家娘子也请来?大家热热闹闹庆贺一番,也不枉我们这些天辛苦!”
王翰元配早已亡故多年,王泠然如今也是丧妻,唯有崔颢同样是去岁年初新娶的妻子年轻貌美。然而,在众人全都用起哄的目光去看他时,他却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我家那位身子有些不爽快,再说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还是算了吧。”
王容刚到云州,就和固安公主马不停蹄悄悄前往魏州,因而并没有见过崔颢的妻子,固安公主亦然。此刻见他这幅模样,两人却反而好奇了,固安公主更是把脸一板道:“什么见过世面没见过世面,人又非生而知之,多多让她与人往来就行了!我还没见过你家娘子呢,快把人带来我瞧瞧!”
见固安公主都发了话,崔颢虽则仍有些勉强,可不得不依言照办。杜士仪对此虽有些纳罕,可也没放在心上,又去命人请了郭荃罗盈陈宝儿,连王忠嗣也叫了来。他本还打算叫来南霁云,可想到奚族的商队那儿不能没人看着,最终便打消了这主意。即便如此,王忠嗣一进屋子仍然有些拘束。
王忠嗣幼年丧父长在禁宫,说是和皇子们情同兄弟,天子视若己出,但终究有君臣名分在,因此远比同年龄的人早熟。所以,他原本并不是会轻易相信人的人,可杜士仪得知他的身份后诚恳挽留,又毫无芥蒂地让他掌管云州军马,整个过程中甚至都不曾怎么Сhā手,他这人情承得相当不小,今晚这邀约也就不得不来。所以,当开宴之际,他眼见得固安公主和王容以及另一个美艳少妇同席,正觉得有些不自在的时候,却只见杜士仪亲自执杯盏来到了自己面前。
“杜长史!”
“王将军,这些天来操练军马,风里来雨里去,多亏你了!此行云州,我行前一直忧心忡忡于无人可掌军。陛下之所以复置云州,然都督府真正得朝廷任命的却只有我和郭参军,无非是考虑到云州废置多年,邻近突厥和奚族,而今西面吐蕃鏖战正酣,生怕突厥和奚族反弹太大。朝中有的是精兵强将,不能调来云州,也正是因为这缘故。我实在没有想到,竟有王将军从天而降,为我解决了这燃眉之急!今日这第一杯酒,我先敬你!”
王忠嗣是怎么练兵的,王翰崔颢王泠然也好,郭荃罗盈也罢,全都在城墙上观瞻过,不得不佩服这位年纪轻轻的天子假子确实有些真本领。案牍功夫固然辛苦,可比起王忠嗣在三月春寒的清晨,下令全军光着膀子操练,又或者在大雨倾盆之际不许稍动,再加上严明的号令,整齐的战阵,竟是硬生生把一支杂牌军练出了几分样子来!所以,见杜士仪第一杯先敬王忠嗣,竟是没人怀有异议。
“这怎么敢当!”王忠嗣连忙站起身。可环视左右一眼,见王翰崔颢起哄似的冲着自己举起杯盏示意,郭荃王泠然面露善意,罗盈和陈宝儿指着自己笑声说什么,固安公主那一席上,三个女郎皆是巧笑嫣然,他最终还是接过了那杯盏,嘴里却谦逊道,“我也只是纸上谈兵,怎比得上杜长史谈笑间,解决了云州缺粮之厄?”
“粮价是内政,只要配合得好,总是有办法的,但练兵大事,若无王将军不辞辛劳,断然没有如今的赫赫军容!不说废话了,我先干为敬!”
杜士仪既是一饮而尽,王忠嗣也就不再多说,干脆利落地一仰头喝干之后,露出了空空如也的杯底。接下来,他就只见杜士仪又去敬了固安公主和王容,竟仿佛丝毫不避讳男女之分,随即又是一席席亲自敬酒,最终落座时,已是面上微红。随着外间歌姬舞女进来载歌载舞,他正有些心不在焉,突然发现有人凑到自己这一席来了,定睛一看方才发现是王翰和崔颢。
“王将军,之前你真的没实际打过仗?”
王忠嗣听到王翰这么问,有些不明其意地点了点头:“我还是第一次出长安城。”
“好汉子,我就和小崔说,你将来肯定是名将!”王翰说着便滔滔不绝地说道,“我从前在并州的时候,张河东和张相国先后任长史,尤其是张相国,虽为文臣,对兵法却颇有研究,那会儿就对我说过名将之要,共有八条,听我一一罗列给你……”
杜士仪见王忠嗣被王翰和崔颢直接缠住了,登时也笑了。他当然没指望能把李隆基颇为宠爱信赖的这位假子给拴在自己身边,但争取一下这位的善意却没什么坏处,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来得好。尤其是王翰崔颢都是大大咧咧的豪爽性格,想来也能让王忠嗣降低一下戒心。然而,在歌舞喜庆之余,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固安公主和王容那一席,却发现崔颢的妻子虽则美艳,可坐在那儿颇有些不自然,而王容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微妙。
☆、565.第565章敲山震虎
借着更衣的借口悄悄离席,不一会儿,他就见王容从同一扇门悄然跟了出来。夫妻俩笑着彼此相拥了一小会儿,王容便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崔家娘子似有些强颜欢笑心不在焉。如今你这些帮手,除了罗盈,只有他是带着妻子来上任的,我如今回来了,家和万事兴,不妨没事情请她来闲坐坐?”
“这些家事就听娘子你的。”杜士仪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随即便将手搭在了妻子那柔软的腰肢上,“这次出来,反而聚少离多了,贤妻要如何补偿我?”
面对丈夫这突然强有力的索求,王容身子一僵,这才嗔怒道:“松手,让人出来看见怎么办?”
“你以为阿姊呆在那儿坐镇是干什么的?她岂会让人煞风景?”
话虽如此说,杜士仪只是浅尝辄止地吻了吻怀中玉人,最终放开了她。等到夫妻俩各自错开时间若无其事地回到席上,王翰和崔颢已经联手灌起了王忠嗣的酒,那边厢固安公主的身边,崔颢的娇妻卢氏已经不见了。而郭荃看见他回席,则是起身到了他这一席来。
“君礼,之前我打探到,那梁小山乃是霍国公王毛仲的旧日部曲,此前身边现钱告罄后,还曾经命人前往朔州调钱。外头那些粮商固然可以暂时晾着,但这梁小山却决不能放过。否则何以立威?”一口气说到这里,郭荃竟是有些杀气腾腾,“之前你斩杀了那些马贼,固然震慑了那些匪类,如今再有这样一个奸商当了出头鸟,正好可以震慑那些到云州城的商人,让他们好好遵循朝廷法度!”
郭荃从前在宇文融麾下为判官的时候,曾经以监察御史之衔和其他人一起行使十道按察使之实,成为牺牲品的就连刺史县令之类的命官也不在少数。故而对于区区商人,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他自然不想轻易放过。
“郭兄的意思我明白,要说怒,我并不在你之下。然则律法对于囤积居奇,并无严禁,何也?只因为这是古往今来就难以严禁的。所以,宇文使君在魏州用的办法,和我用的如出一辙,经历了前事之后,你也该知道,对于马贼是一回事,要是对于商人也用过于外露的手段,有害无利。”见郭荃面露怏怏,杜士仪笑着拍了拍他的臂膀,沉声说道,“说起来,经此一事,宇文使君重新回朝,应是指日可待。”
“也多亏了你的举荐,甚至为此被人忌恨遭了左迁。”郭荃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郑重交手躬下了身,“杜长史对我也好,对宇文使君也好,都有举荐之德,我铭记在心。如今我既为云州录事参军,定当尽心竭力,不负你之所托!”
“你我交心,何必如此见外!只希望能联手重定云州,不负众望!”
郭荃为人方正,很快就退席去了。而杜士仪见没了岳五娘的小和尚也鬼鬼祟祟逃了席,王泠然重伤初愈不能多饮,固安公主啦了王容悄悄去了,尽管他有心回房和王容团聚,但见陈宝儿坐在那儿有些心不在焉,他想了想便起身从旁边绕了过去,在小家伙的肩膀上轻轻一拍,随即便出了前门。果然不一会儿,他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
“杜师有事找我?”
“这些日子感受如何?”
和之前在成都从学于杜士仪,之后又跟着作为茶引使的杜士仪一路从西南到东南,当了一年的记室,在洛阳长安两京之后更是一边读书,一边观帝京风土人情不同,这次到云州,陈宝儿方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忙。尤其是口干舌燥和寻常百姓解说政令,一遍两遍别人都未必能听懂,甚至未必能相信的经历,更是让从前只觉得官府令行禁止的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可这会儿杜士仪问他,他张了张口,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怪不得从前杜师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没错,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但要为官,一手好文章是决计不够的。如今距离入夜宵禁已经没多久了,那些跪在都督府门前的粮商,我就都交给你去处置了。”
见杜士仪说完这话就缓步下了阶梯,竟是仿佛要径直回房,陈宝儿呆了一呆后,一时大惊失色地住了上去:“杜师,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
“这些人如今已经不足为道,你只要依你本心去应对即可。”杜士仪伸手在陈宝儿的肩膀上重重压了压,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要知道,如今云州城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我唯一的弟子!”
眼见杜士仪信步离开,陈宝儿只觉得喉咙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呆立了好一会儿,他最终才下定了决心,竟是大步往外走去。
而杜士仪一过前头一道门,就只见王容和白姜在那儿等着自己,固安公主却不见人影。知道她们俩必是什么都听见了,他就笑道:“怎么不回房?”
“还不是想看看你如何教弟子,结果却看见你揠苗助长。”对于杜士仪从成都乡野之间捡到的这块璞玉,王容也一直对其关切得很,此刻不禁有些忧心地问道,“真的不要紧么?”
“没事,区区几个跳梁小丑,不论宝儿做什么,都影响不了大局。他跟我已经有三年了,待人接物一直无可挑剔。如今,我想看看他的处事,再决定到时候是让他走科场,还是试一试别的。”
“你呀,还真的是像父亲一样。”王容忍不住脱口而出,等见星空之下杜士仪那眼神中赫然流露出了炙热之色,她登时想起了自己和杜士仪之间从前一直戏言,要生个如同玉奴那样的女儿,她便俏皮地笑道,“日后咱们若是有了儿子,难不成你也打算像磨砺宝儿这个弟子一样,好好磨一磨他?”
“咱们要是有了儿子……”杜士仪冷不丁抱起王容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后,这才用自信的口气说道,“我会让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
这边厢夫妻俩夜话之时,那边厢陈宝儿已经来到了都督府大门口。连月以来,云州城内兴许还会有人不认识杜士仪,但不认识他这个年纪轻轻的都督府记室的,几乎凤毛麟角。年少的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彬彬有礼,哪怕对区区小卒或是仆役亦然,所以这会儿他一出来,对几位门前卫士拱了拱手,卫士们立时纷纷笑着和他打招呼,有叫陈小郎君的,也有叫陈记室的,地上跪的腿脚都发麻了的那些粮商和随从们听到动静,一时全都抬起了头来。
他们对于陈宝儿自然也并不陌生,见到这么一个据说是杜士仪心腹的少年,所有人都生出了一丝期望。然而,在他们期冀的眼神之中,陈宝儿却摇了摇头。
“杜师今夜不会见你们。”尽管出来的时候,脑子里还是一片乱糟糟的,但这会儿见到一地跪着的人,陈宝儿却只觉得心里如同明镜似的透亮,“因为粮食运到了云州,粮价应声而跌,你们现在知道屈膝求饶,可之前你们都干什么去了?”
这些人跪在这里,已经整整有两个时辰了,此前已经有不少百姓围观看过热闹,甚至还有不解气的试图要扔些烂瓜皮之类的泄愤,结果却被都督府在街道两旁把守的卫士给拦住了。即便如此,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感受到了屈辱。因此,陈宝儿虽明言杜士仪不见他们,又是声色俱厉这番数落,却反而让他们一颗心渐渐落了地,不再是之前那七上八下的感觉。
“陈小郎君……我们也都是被那梁小山蒙骗……”
“别用蒙骗这种借口来推卸责任!”陈宝儿一口打断了陈掌柜的话,见这年纪可以当自己祖父的老人羞愧交加低下了头,他记性极好,记得此人的名姓,便缓步上了前去,伸手用力地将其扶了起来。见陈掌柜因为跪的时间太长,双腿不但站不直了,而且还在直打哆嗦,他没有放开搀扶其的双手,口中却沉声说道,“你是我的同姓长者,走过的桥比我走过的路还多,应该知道贪心不足蛇吞象的道理!既然做错了事,便要付出代价,又或者出力弥补,单单求饶谢罪何用?”
眼见陈宝儿竟是扶起了陈掌柜,又说出了这么一番话来,其他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子,便有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按照陈小郎君的意思,我们应该如何弥补?”
“做错事情的是你们,何来问我?”陈宝儿见陈掌柜总算站稳了,这才收回了手,环视众人一眼道,“入夜宵禁在即,诸位若是仍在这里逗留,那就不是求饶谢罪,而是脱不去一个犯夜的罪名了!杜师上任以来,令行禁止,法外无情,你们应该知道孰轻孰重!”
众人原本已经做好了在这里跪上一整夜,以换取平息杜士仪之怒的可能,但陈宝儿这一说,他们想起杜士仪连月以来展现出来的性情和手段,不得不承认待会儿犯夜之后被抓了坐大牢的可能性,兴许还比换取杜士仪息怒的可能性更大些。于是,众人三三两两彼此搀扶着,竟是用几乎算得上仓皇逃窜的速度离开了都督府门前。眼看着刚刚还人满为患地地方变得空空荡荡,门前卫士们不禁笑着围了上前。
“陈小郎君,刚刚真有几分杜长史的风采!”
“就是,看着那些死乞白赖的家伙,我就恨不得打他们一顿!之前让云州上下民心动荡,现如今这一跪就想完事了?”
“就该骂得他们再狠些!”
见众人全都在夸自己,陈宝儿先是一愣,随即不禁有些赧颜,讷讷拱手谢了众人,又请他们闭门之后,他便立时匆匆往回路走。可他才刚刚回房,外头便传来了砰砰的叩门声。他急忙上前打开房门,却发现外头站着的赫然是赤毕。
“赤毕大叔?”
“刚刚的事,郎主都知道了。”赤毕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陈宝儿一时竟有些呼吸摒止的紧张,他就笑道,“郎主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说得好,做得更好!”
☆、566.第566章云州招商
尽管住在商社,但吉哈默对于云州城内发生的种种变故自然不会错过。杜士仪之前那自信满满的样子,让他心里颇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可是眼看粮商们抱团和官府的放粮抗争,他的心情自是矛盾——又希望这些人真的能够压过官府,这样他带来的牛羊就能换个好价钱;又希望杜士仪能够展示一下手腕,这样云州城不至于日后主政官员骤然调换,让他打起交道来倍加难为。
然而,当真正得知一直高昂的粮价被一下子打压下去近一半时,他仍然大为震惊。此中过程,他一个异族人难以打听到太深入的内情,但这并不妨碍他立时打消了原本那不切实际的念头,立时差人去都督府送了拜帖。当他再次踏入这座只是初具雏形的官府,在书斋中拜见了杜士仪之后,态度自然和从前发生了微妙的不同。他不但更加恭敬,而且还隐隐透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殷勤。
“日后生意上头的事情,俟斤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杜士仪见自己只是一句话,吉哈默就为之神情大变,他知道对方会错了自己的意思,却只是伸手示意其先坐下说话。等到这位度稽部俟斤极其不安地坐了下来,他方才和颜悦色地说道:“云州城内的集市已经差不多完工了,其中有一百多铺位,尽管和长安东西两市,洛阳南市的规模不可相提并论,但无论是唐人,还是奚人的大小商户,都可入内交易,只需每月按照官府规定的数额,缴纳管理费给市易司的市令即可。只消公平交易,不强买强卖,其余事情,都督府不Сhā手。”
听到不Сhā手三个字,吉哈默心里大为郁闷。他终究还没有城府深沉到中原人那种什么话都能憋在心里的地步,忍不住出口问道:“那之前粮价的事,杜长史不是翻手为云覆手雨,让那些粮商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俟斤的成语用得还真是精准。”
杜士仪不动声色地笑答了一句,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的是通常情况,但若是紧急情况,自然还是有例外的。都督府在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是置身事外,但保留调控的权力。至于你所说的粮价,此前哄抬粮价的粮商们深知对不起云州城内的百姓,已经决定重建四处里坊,为居人提供房宅来弥补过失。而本长史自然也汲取之前的教训,决定以都督府招标的方式,对进入云州集市的商人进行遴选,以免再有这样的奸商操控物价,妨害百姓。”
“招标?”
见吉哈默对于这个新鲜的名词显然陌生得很,杜士仪便笑道:“这一两日都督府就会出台细则,届时自然会送一份到商社去,俟斤还请静候佳音。”
由于陈宝儿的那番话,除了吐血后一时病弱没法管事的梁小山之外,其他粮商碰头了两次,又试探了都督府的态度,终于拿出了诚意,用给云州城重建添砖加瓦的态度弥补过失,果然等到了官府收购粮食的好消息。尽管都督府收购的一律是新粮,之前汰换的陈粮一粒都不要,二十文一斗的价钱也让他们颇有些亏损,可即便如此,仍然让他们如释重负感恩戴德。于是,当都督府用雕版印刷的云州集市准入制度这一篇文章到了他们手中时,人人都仔细研读了起来。
要说这种商户保证金外加每年管理费的模式,对于后市来说兴许不甚新鲜,但对于如今来说,却可谓是奇闻。即便寻常小民百姓,对于这些贴在都督府门前布告栏上,以至于云州城内各处大道的榜文,也都颇感兴趣。带着人四处巡查解释政策的陈宝儿,更是被好奇的人们问到嗓音嘶哑。其中,管理费取之于商,用之于民,保证金则是在商户入市缴纳,退市返还,犯罪或是出现其他问题时进行赔付,这一条条新鲜得无以复加的政令更是成为了街头巷尾热议的话题。
而当杜士仪召见王芳烈,这位昔日白登山少主,如今的署理云州法曹参军在听到最新的任命时,整个人竟是有几分呆滞:“云州缉私署?”
“云州城附近的地形地貌,想来再没有比你们更加熟悉的了。所以,若是有不法游商,抑或是有无知的异族商队不进云州城,而妄想在境外私相交易,那么,便在你管辖之列。”杜士仪很耐心地对王芳烈解说这件事的重要性,尤其加重了语气道,“尤其是有几样东西,最是要提防,那就是茶。至于绢帛锦缎以及其他贵重的金银等物,反而处罚可以从轻。铁器也是如此,奚族和契丹都擅长冶铁,除非兵器,不必太严禁。不日之内,我就会让崔参军给你详细的明文。此事关乎朝廷大计,你职责深重,决不可轻忽!”
王芳烈深知自己和父亲以及白登山的老老少少在杜士仪新打造的这个体系中,本应该属于外系,可听到杜士仪这番话,他只觉得心头一热,忍不住直接把疑惑吐了出来:“这等大事,杜长史委之于我,我只怕无法胜任……”
“不,只有你能胜任!”杜士仪缓缓起身,走到王芳烈身前,这才沉声说道,“我允你从白登山中调取百名青壮编入缉私署,按照此前云州驻军标准发放军饷,并按照此前所定免除家人赋役。如若有缉私立功者,我可奏请朝廷授以勋官。”
尽管之前因为父亲同意归附,又在剿灭马贼一役中立下功勋,但杜士仪有王忠嗣这样的天子假子领兵,那位之前只是三两下就轻松挟持了他的罗盈也带了一支奇兵,王芳烈本来并没有指望自己还能保留之前那些人马。因而,当杜士仪许以他独当一面,又让他能够提携白登山的子弟,他心中仅存的最后一丝芥蒂终于完全消解。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单膝跪倒在地,深深低下了头。
朝廷的封赠虽然来了,但没有杜士仪,就没有祖父的追赠;自己和白登山上下也一样,永生永世就只能当一个化外山民!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知恩图报!
“杜长史对我白登山上下的恩德,某没齿难忘,今生今世将铭记于心,定当不负重托,为杜长史效死!”
“起来吧!”
杜士仪双手搀扶了王芳烈起来,这才含笑说道:“令尊年岁大了,若是不惯白登山苦寒,将来尽可搬回云州来住,其余人亦然。”
“是,某定然转告家父!”
目送王芳烈离开时,杜士仪很清楚,这个起先还一直对自己存有某些敌意的粗豪汉子,如今算是彻彻底底归心了。相比任人唯亲,本就在白登山居住了多年王芳烈以及白登山子弟无疑是最好的选择!只不过,因为此前那粮价腾贵的风波,这个月以来,迁居云州的民户比之前少多了。然而,将近四千余口的成果,依旧还是颇为可观。但除却分田之外,屯田这种最好的自给自足方式,却不能有所偏废。
可是他缺人,极其缺人!
云州新落成的集市,杜士仪最终命名为利人市。尽管和隋时的长安西市同名,但这个名字却通俗易懂,至少无论商人还是百姓,全都异常高兴。无论是之前蜂拥而至云州寻找商机的商人们,还是在住进商社之后就深居简出很少出现的那支奚族商团,进驻了利人市开始与商人交易的时候,立刻迸发出了最大的热情。除了茶叶、绢帛、金银等奢侈品之外,奚族所控制的饶乐都督府所出产的牛羊马匹,以及各色毛皮药材等等,全都是商人们趋之若鹜的东西。
而杜士仪却在这交易繁忙之际,再次召见了吉哈默。而这一次,他提出了一个对吉哈默极其有诱惑力的方案。
贩卖马匹以及奴隶!
马匹对于奚族和契丹来说,自然是必需品,但一直自忖远比突厥的马种更优越。所以之前听说突厥竟是在西受降城和大唐进行交易,数量甚至高达所谓的十万匹,奚族上下自然是大为震动。所以,杜士仪一说五十斤茶易一匹良马,吉哈默登时露出了心动的表情。
比起之前一匹马换四十斤茶,这似乎要优厚一些。可所谓的良马却让他大为踌躇。
“杜长史所言乃是良马。一匹良马千金难求,你这五十斤茶未免给得实在是少了些。”
“难道俟斤没有发觉,自从奚族上下饮茶之后,此前困病一举减少了很多?”见吉哈默果然为之哑然,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朝王大将军此前管理牧监以来,朝廷的马厩中足有几十万匹良驹,并不缺马。这茶马交换,与其说是为了马,还不如说是为了安边。想必倘若契丹得知此事,一定会很感兴趣。但近水楼台先得月,云州距离饶乐都督府不过咫尺之地,而契丹的可突于却在此前蓄意挑衅,竟然妄图以马贼嫁祸于奚族,所以我才只对奚族开放此善政。”
“是,我自然明白杜长史厚情。”吉哈默想了又想,最终轻轻点了点头,复又问道,“那杜长史要所谓的奴隶又是何用?”
“你放心,我既不要那些能歌善舞,也不好擅长放牧牛马,骁勇善战的奴隶,那些一直做粗重工作,可有可无的奴隶,想来对俟斤来说,并不算少吧?尤其是祖上是唐人,或是父母一方有是唐人的,我愿意用一个人十斤茶的代价来换取。如果是老弱妇孺,每个人两斤茶。”
不是白要,吉哈默就放下了心来。而且,让他更加心中一动的是,杜士仪又加了一句话。
“当然,如若不是唐人,只要是身强力壮能干农活的,我也愿意要。尤其是那些对俟斤来说,留之无用杀之可惜的,尽管可以送到云州来!”
☆、567.第567章无耻小人的下场
云州城内官民百姓正因为利人市开张,上上下下正高兴欢腾的时候,因为坠马再加上心病而心力交瘁的梁小山,终于等到了王安的归来。
王安的归期比之前预计的要迟好些天,而且现在就算带回来现钱,他也已经回天乏术。连日以来,城中米价基本上就维持在二十文到二十五文的水准,而他之前耗费巨大买来的陈粮几乎一文不值,也就是说,杜士仪借着他的慷慨大方,不但腾出仓库汰换了新粮,而且还赚了个盆满钵满!
此时此刻,见王安面色阴沉地进了屋子,梁小山勉强支撑着坐起身,有些焦切地问道:“王大兄,可有什么消息?”
王安眼神晦暗不明地看着梁小山,好一阵子才叹了一口气道:“老梁,我有话和你说。”
当年王毛仲在贵幸之后放出了大批部曲为良民,这些人至不济也有个良民身份,日子过得殷实富足,而如梁小山这样脑袋活络会做生意的,更是腰缠万贯让人羡慕。相形之下,王安尽管是王毛仲身边极其得用的从者,和梁小山也识得,可真正论起过的日子来,那就差远了。可此时此刻,他见梁小山有些急切地屏退了身边人,用期冀的目光看向他时,他却打心眼里对其生出了一股轻蔑来。
“老梁,我到并州的时候,大将军的信就送到了。”王安见梁小山的瞳孔猛然一收缩,他便苦笑道,“大将军说,这次之所以让杜十九大获全胜,全是你我办事不力。现如今杜十九只怕盯上了你我,别说保全什么家业,要想不拖累自个家里人,只有咱们谢罪!”
他一面说,一面把一个瓷瓶放在了梁小山面前,自己也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瓷瓶,拧开盖子后,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实说,我不想死!可大将军的行事你清楚得很,违逆了他的意思,我留在长安城的妻儿老小只怕全都是死路一条。倘若我死了,大将军好歹记得我昔日一片忠心耿耿,能够放过我的家人,我就心满意足了。老梁,黄泉路上,我先走一步了!”
眼见得王安竟是就这么一仰脖子喝下了瓷瓶中的东西,梁小山顿时惊慌失措。可他整个人都已经虚弱不堪,哪里拦得住王安,竟是眼睁睁看着其嘴角流出污血,整个人痛苦不堪地倒了下来,蜷缩成一团一动不动。面对这恐怖的一幕,他忍不住颤抖着伸出手去握住了那长榻上的另一个瓷瓶,惨然一笑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不该,悔不该……”
在一声声悔不该之后,他想起王毛仲为人的酷烈,竟也把心一横,将瓷瓶中那断肠鸩酒一饮而尽,而后那剧烈的痛苦立时为之袭来,让他一下子瘫倒在了长榻上。可还不等他发出惨哼呻吟,让他目眦俱裂的是,地上刚刚仿佛完全死透了的王安,竟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一块帕子满不在乎地在嘴角一拭,继而神清气爽完全没有半点事情。又惊又怒的他奋然运足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指着对方,可喉咙里却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老梁,别怪我,我只是劝你早下决心。让你一个人顶缸是大将军的意思,可不是我假传他之命!”王安将那一方帕子往袖子里一塞,弯下腰来看着梁小山的眼睛,这才叹了一口气说道,“要恨你就去恨大将军和杜十九,他们两个有仇,结果却让你遭了池鱼之殃,坏了你的性命,真是何苦来由?总而言之,你这一去,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你那妻儿老小到时候把你那些产业屋宅变卖了,总还能勉强过活,你就安心去吧!”
听着王安这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风凉话,梁小山恨得几乎抓破了床单。可穿肠毒药已经下肚,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怒瞪着这个用计骗了自己的可恶家伙,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闭上眼睛。
而他这死不瞑目的样子显然也让王安心里极其不舒服,可饶是如此,他仍在确定了梁小山果然殒命之后,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等到闻讯而来的梁家家丁随从等人冲进门来,发现了主人饮药自尽的一幕,王安三言两语交待了前因后果,立时便赶紧离开了这间让他很不舒服的屋子。所幸众人一时乱腾腾的都顾不上他,使得他得以顺顺利利溜出了梁家后门与自己的人会合。
“呼……还是我聪明,没有随意用强!否则万一激怒了梁家上下,说不定就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王安说着便想到了自己此前应梁小山之请,去凑足的那三百万钱,心头一时一片火热。如今梁小山已经死了,梁家没有其他顶得上的人,这笔钱他就能顺顺当当昧了下来,也不枉他此次几番奔波之苦,还上演了这么一出让梁小山深信不疑的苦情大戏!
“立时出城,回长安!”
几个从人不是王安的死党便是他的亲朋,此刻自然没有二话。然而,三五个人还没来得及离开多远,迎面便只见一个手持齐眉棍的青年拦住了道路,王安心中一跳,才发出了一声呼哨作为暗示,却只见面前棍影一闪,还没怎么动作的两个从人竟是惨哼倒地不起。知道碰到了硬点子的他为之大惊失色,正想叫人时,却只听面前的青年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嗤笑。
“莫非你还以为,那个被你骗得饮鸩而死的家伙,他的随从部曲会来救你这个无耻之徒?”
“你……你怎么知道!”
王安登时大骇,忍不住连退了好几步,随即就感觉到后背撞到了什么人。回头一看的他发现身后退路赫然被几个精干汉子给堵住了,立时感到不妙,可下一刻,他只觉颈后就猛然遭到了一记重击,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不单单是他,其余从人也无一幸免,整个过程不过是一瞬间的功夫,竟没有人能够发出一丝一毫的呼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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