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第80章墨窑制墨
三月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就连寒冬之际一度很少上山的樵子们也渐渐起了大早。此刻日上中天,峻极峰上已经有不少人挑着重重的柴垛从山上下来了。这其中,一个老汉带着两个年轻的壮汉却熟门熟路来到了峻极峰下那座草屋,在篱笆前头就扯开喉咙高声叫了起来。
“哎,松木送来了!”
他这一叫,草屋中立时有一个中年男子开门出来。趿拉着鞋子到篱笆前头开了门,他打量着这一老二少身上重重的柴垛,因笑道:“老丈倒是勤快,今天送来的这些竟是比昨日送来的还多。放下吧……唔,你们三个人送来的这些松木,拢共加在一块,算六十文钱如何?”
因杜士仪说过,对这樵翁不妨把价格稍稍放宽一些,再加上又不是自己出钱,那中年墨工张度自然乐得做个好人。樵翁闻言自然眉开眼笑地连连点头,又吆喝着让两个儿子放下肩膀上的担子,还周到地帮忙把这些松木都搬到一旁的棚子中堆放整齐,这才一面擦汗一面问道:“杜郎君在卢氏草堂那边一切可好?他如今鲜少回来,我倒是少遇上他了。哎,他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照拂我,可如今杜小娘子不住在这儿,我就连道声谢都寻不到人。”
“老丈要是想见杜郎君,不如和你家大郎二郎等一等,今天他肯定要回来。前一阵子不是还让你家大郎二郎帮忙砌砖吗?如今这墨窑总算建好了,接下来就该烧墨了,说起来,今后就我两个恐怕不够,你家大郎二郎要是愿意,不妨就留在这儿帮忙。杜郎君为人和善,总不会亏待他们两个。”
“那可好!”樵翁顿时喜出望外,当即头也不回地冲着自己两个儿子说道,“整天在山上挣日子,临到老就和你们阿爷我似的没出息。你们就在这儿帮忙搭把手,杜郎君可是厚道人,而且极有本事!”
“老丈,你在背后夸我,我可听不见!你要谢我,年底的时候再做些腊肉送我,我就领情了!”
听到背后的声音,樵翁慌忙回头,认出那一身葛袍的少年郎正是杜士仪,他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他是在杜士仪从前每天清晨爬山的时候与其相识的,最初他瞧着这身体瘦弱却气喘吁吁非得往山上爬的少年郎可怜,还扶过他几次,唠唠叨叨说了好些告诫的话。后来,杜士仪便教了他一首又一首的诗,以至于他的樵唱在这嵩山峻极峰的樵子之中遥遥领先无人能及,而在他看来,也是因为他一句话,杜士仪方才去了悬练峰的卢氏草堂,拜入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卢公门下,于是与有荣焉。
再后来,杜士仪还令他的腌腊手艺赚了好些钱,至少小孙子能够吃得起肉,认得起字了,就连书都是杜士仪送的。
“杜郎君,我可不是背后夸人,当着你的面我也一样夸!我这两个儿子可就送到这儿来帮忙了,杜郎君千万别嫌弃他们笨手笨脚的!”
“哪里嫌弃,我正愁缺人手,有他们这样可靠的正好。其实眼下要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整根松木烧起来颇为不易,所以,便请他们拿出自己的拿手本事,先将这些松木一一劈成片。”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看着那座依着坡度而建的墨窑,心里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的时刻。这座墨窑,他是根据自己从前抄过的晁季一《墨经》,以及在现代参观过一个手工松烟墨制造作坊的观感,结合在一起画的图纸。他此前与两个墨工交谈时得知,如今松烟窑多数是立式,建造简单,但取烟产量不高,而且松烟颗粒大小不一,往往之后制墨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因而,哪怕造卧式窑要困难许多,他仍然采用了这个有些风险的做法。总算历经一个月的研究和琢磨,这座砖窑终于建造完成,这其中除了两个深谙此道的墨工,老樵翁的两个儿子也出力不小。
因而,此刻他再次带着张度和张申兄弟,仔仔细细对照图纸在墨窑内外从炉膛到烟道再到总共八间大小烟室检查了一遍,确定其中并无差错,他弓身第一个从最后一个烟室中出来,站定之后就开口说道:“既然万事俱备,那就立时开始吧。烧制松炱的时候,不要操之过急,每次两三片松木即可。烧得一定要慢,火候你们是最熟悉的,不用我多说。”
王维很清楚杜士仪的需求,他这次举荐来的这两个墨工,都是在河南府一带制墨多年,但所货之墨却卖得平平的墨工,一则名气小,二则没有任何秘方以及出奇之处。因而,两人虽从东都来到这嵩山过着形如隐居的日子,可对于从前也常常长年累月在王屋山制墨的他们来说,这种山居寂寞着实不算什么。
此时此刻,兄弟二人按照杜士仪的要求,轮番到炉膛前烧烟观火。这一轮便是整整两个时辰,眼见得杜士仪也一直专心致志守在旁边,根本没有去草屋中休息的意思,他俩自然也打足了精神,再加上樵翁看着两个打下手的儿子,时不时去指手画脚Сhā嘴,这时间过得却也不枯燥。
直到一个咕咕的声音突然传来,众人对视一眼,这才发现是樵翁的长子,再接着方才反应过来竟连吃饭都忘了。
“这几片烧完先吃午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干活也是一样!”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了,张度张申兄弟自然无话,樵翁父子三个亦是连忙点头。待到众人回了草屋,张家兄弟有些不好意思地拿出了早上吃剩下的汤饼,但见杜士仪和其他人一样吃得风卷残云,两人都松了一口大气。待到匆匆解决了这一顿饭出去,杜士仪却制止了他们继续烧松木的打算,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今天先试这些,待会儿进烟室瞧一瞧。虽说只两个时辰,但应该能看出些端倪。”
这座墨窑沿山势而建,燃烧松木的炉膛位于地势最低处,二尺见方的烟道为五十尺,上方八间烟室中,小烟室不过八尺见方,而大烟室则是有四十尺见方,每个烟室之间用木制挡板阻挡,挡板中间设置一尺见方的小孔供烟气进出,因松烟由下往上逐渐进入各间烟室,自然而然形成的松炱颗粒大小就能够分出等级来。当他小心翼翼地随张家兄弟进入最尾端的那个小烟室,环目四顾许久,从那只是微微有些痕迹的砖上,用指甲刮了仅有的一丁点松炱颗粒下来在手中一拈,他立时露出了笑容。
张家兄弟的脸上喜色更甚。年纪小些的弟弟张申更是难以抑制地嚷嚷道:“好细的松烟,如此烧制果然出众!怪不得杜郎君不愿意去王屋山那种产松更多更好的地方,那里墨工最多,如此妙法,兴许转瞬之间就被人学去了!”
带着两个儿子进来探头探脑的樵翁闻听此言,立时转身教训儿子道:“你们俩可记住,回头哪怕是对自己媳妇也不要说漏了嘴,别给杜郎君招惹麻烦!”
看到张家兄弟,并那樵翁的两个憨厚儿子都拼命点头,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这烧烟的窑固然重要,但合胶之法同样重要,而且我还要另外加药,光是学了这建窑也没用。更何况,制墨讲究的是名声,若是仿效者都能盖过原主,那世上早已是名墨遍天下了。”
张氏兄弟对这一点感触极深,闻言自然连连点头。等到如此又整整折腾了一下午,两人教会了樵翁的儿子们烧制,等到杜士仪和樵翁父子们都回去了,他们方才钻入了烟室中小心翼翼分烟室取松炱。
一晃时间便又是一个月,杜士仪隔三差五前来,按照他从前在那些拓本古籍中看到的秘方,取各色等级的松炱和胶调配,失败过多少次他和张氏兄弟已经早已记不清了。然而,调配出来的墨质却越来越出色,纵使半辈子制墨的张家兄弟,随着这进度心头也越发高兴。
这一日,杜士仪再次来到草屋。这一次,张家兄弟连鹿胶也已经熬制好了,入草屋之后,三人根据上一次最终定夺的方子调配了烟胶比例,也就是根据时令稍稍减胶增水,等到张氏兄弟开始和制的时候,杜士仪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将其中液体全数倒入,却再不加其他各类药材,最后才对两个墨工吩咐了两句。
“和制和杵捣压模这些工序,你们远比我熟练,但压模且暂缓一日,我在登封县已经让人重新打造了模子,一两日便可得,到时候便用这新的。”
“就依杜郎君吩咐。”张度使劲抽动鼻子思量这好闻的香味究竟是什么,可想想这些名门贵族多有独特的合香之法,他即便暗自纳罕,也不好刨根问底。
须臾又是数日,当杜士仪再次来到峻极峰下这座草屋的时候,就只见张度笑容满面献宝似的拿着那一方已经经过了描金的墨锭快步上前,连声嚷嚷道:“杜郎君,这便是那最上等松炱所制的墨,其润欲滴,其光可鉴,我兄弟制墨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得如此好墨!只可惜此前浪费太多,只得这一锭,其余各等都有两三块不止,只不知道用起来如何!”
“这却好办。”杜士仪接过那一方墨在手,随即笑吟吟地说道,“卢师工画善书,若是让他来用,可不是利弊一试即知?”
☆、81.第81章进士科试赋
尽管前来卢氏草堂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多到人们在看到一个熟悉人影的时候,往往还要费心去回忆那人的名字,然而,卢氏草堂那最初十位入室弟子,却定然会被每个人牢牢记在心里。这其中,杜士仪绝不是最引人瞩目的,可却是最容易被人记住的。
一来是卢氏草堂之中早已经普及的线装书,二来是他屋子里那些样式奇怪的家具,尤其是垂足而坐被他称之为是扶手椅的坐具,三来……
那就是他下山次数最多,而且每每回来,总能博得等闲人敬畏不敢太亲近的卢鸿哈哈大笑!
这一次也是一样,卢鸿饶有兴致地看着杜士仪亲自捋着袖子磨墨,直到石砚中已经蓄了小半,他便接过一旁卢望之递过来的笔,信手蘸墨在尺方大小的藤纸上随手勾勒了几笔。不过些许功夫,他便放下笔来,看着那一棵已经跃然纸上的劲松,若有所思地说道:“下笔晕染无可挑剔,而且这色泽,用于画水墨山水是最好不过的。而且……”
他突然低下身子,几乎把眼睛凑到了纸上,端详好一会儿方才再次直起腰来:“而且这墨色更加均匀饱满……不过,刚刚十一郎磨墨也太心急了,差点毁了我那一方虢州贡砚!”
卢鸿这一说,一旁的崔俭玄顿时极其心虚地低下了头,卢望之趁机笑眯眯地说道:“崔十一郎毛手毛脚不是一两天了,磨墨小事,纵使闯祸也不过一方砚台,可要是日后家国大事,你再这么不小心,那就得闯大祸了。这样,我给你一桩任务,如今草堂学子日日有人来去,你三师兄忙得几乎脚不沾地,你去给他帮忙打打下手。每日里的听课记名,以及每半月一次各方学子的姓名籍贯记录,都归你管了。毕竟这些都是要及时送登封县廨的。”
崔俭玄没想到看热闹看出了一桩这样的任务,一时间倒吸一口凉气。他慌忙连连给杜士仪打眼色,希望其帮忙拉一把,可杜士仪尚未瞧见他那心急火燎的表情,卢鸿却已经瞧见了,当下竟是又添了一句。
“十一郎,你大师兄所言不错。你该好好磨一磨性子,这些事情固然琐碎,却也别有章法,你就慢慢先练起来。”
大师兄这么说,如今恩师也这么说,崔俭玄只得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下来,出屋子之前还给了杜士仪一个幽怨的眼神。等到他一走,卢望之随便寻了一个借口,亦是溜之大吉,这时候,卢鸿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苦苦钻研如何制墨,应不止是为了银钱吧?”
在卢鸿面前,杜士仪总是会坦然一些。在一个同样出身名门家道中落,看惯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继而又选择了避世隐居这条路的老者眼中,他的很多打算都是根本就藏不住的——就好比他从前声称不拿荐书出来求学的理由,须臾就被崔俭玄的大嘴巴给戳穿了谎言一样。
此时此刻,他在卢鸿示意下,在对面那张简陋的坐席上坐了,这才笑着说道:“卢师也太高看我了,我连十三娘都厚颜寄在东都崔宅,家中又只一个靠不上的叔父,自然不能不为五斗米折腰。”
“可你这手法,未免太过费事了。”卢鸿含笑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突然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九郎,你最初从学于我的时候,就说过要学史籍,学律法,学试赋。前两样你勤奋,领悟能力又强,如今已经尽通史话,博晓律法,而后一项,你这两年多来也是大有进益,所作之赋若是让别人看了,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说什么江郎才尽。然而,试赋限题限韵,私试之中虽流行,但真正最用得上的,只有进士科,你是打算去应进士科?”
杜士仪不意想卢鸿直接揭出了这一点,沉默片刻方才欠身说道:“是,弟子是从当年开始,便有此意。试诗弟子虽也能做得,然字句限制,不能尽兴,若要出类拔萃太难。弟子山居数年,却一直名利之心未灭,不能如大师兄三师兄那样静心精研学问……”
“我自己不愿意做官,可从来没有说过不许你们出仕,再者,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卢鸿哑然失笑,随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这才说道:“年初面圣之际,我对圣人也是这么说的,日后若弟子之中能出几个经天纬地之才,能够辅佐天子,为政一方,那我为人师长,便能心满意足。你勤奋好学,当年不过十三岁便能体恤民生疾苦,而后在草堂又对其他贫寒学子多有体恤。你积攒下来的那些手抄本常常借给他们传抄,而且遇人请教常常与之探讨。你不用谦虚,以小见大,若你日后能够出仕,至少是造福一方的官员!”
“卢师,再说下去我就要无地自容了。”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一声,待见卢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孩子气的笑容,他才醒悟到老师竟是在逗自己,一时不禁哭笑不得。
然而,接下来卢鸿便正色说道:“只是,我此前所教你的试赋,却只能说是私试试赋,而不能说是进士科的试赋。进士科第二场的杂文试赋,考的是冠冕正大,开阖之间见煌煌大气,而限韵这一条,对格局却又有所限制。韵脚多用古语一句为韵,好在有时候要依次序,有时候却不用依次序。你精通史籍,因而古往今来那些典故等等,尽可用入试赋之中,这对你来说,是最大的优势。另外,明年按理杂文考的就是试赋,后年许是试诗,至于铭箴赞论,早已多年不考。从明日开始,你每两日试赋一篇,我与你一一评点……”
尽管卢鸿教导自己试赋并不是第一次,但如眼下这样细致入微的敦敦教诲却还是绝无仅有。因而,杜士仪端坐凝神细听,只听卢鸿旁征博引,从武后年间开始的京兆府和同华二州解试乃至于岁举的试赋考题,又娴熟地诵出那些流传甚广的试赋名篇,往往从中摘出那些精彩的对他逐字剖析,他自是越来越全神贯注,到最后又和卢鸿探讨用句格式,哪怕是当屋子外头两人打起帘子向内瞧看,他也浑然未觉。
这一讲便是整整两个时辰,卢鸿专心致志,杜士仪聚精会神,待到最后,还是悄悄过来看过三四次的裴宁实在忍不住了,挑开帘子进去重重咳嗽了一声,眼见得那师生二人谁都没有反应,他又提高了嗓门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这才终于收获了四道看向自己的目光。
“什么时辰了?”卢鸿开口一问,这才听到杜士仪的肚子发出了咕咕叫声,又发现天色已经全然昏暗,他一时不禁哈哈大笑,“乐而忘饥,真的是乐而忘饥……好了好了,一天讲这些却还不够,十九郎,咱们先去祭了五脏庙,接下来这些天再细细说!天后年间至今的试赋,我这里可是收了不少,你不妨去抄录揣摩揣摩!”
这一顿晚饭吃得太迟,当饥肠辘辘的杜士仪终于填饱了肚子,回草屋休息的时候,却见卢望之和裴宁正站在草屋门口。
此刻夜空之中明月高悬,却难掩璀璨星光,山间早已经安静了下来,虫鸣阵阵,夜风习习,不少草屋中都已经熄了灯,显见白日求学读书辛苦的人们已经睡了。卢望之身后的草屋中,隐约还能听到崔俭玄含糊不清说梦话的声音。卢望之就这么披衣敞襟露怀而立,平日里老是挂着笑容的脸上这会儿赫然是少见的正经,而裴宁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仿佛更冷了。
二师兄宋慎为人谦和最好打交道,而卢望之看似随性散漫,其实却胸中自有一本明账,至于裴宁就更不用说了,眼下是山中几百号人,几乎没有不怕他的。所以,面对这一幕的杜士仪忍不住心里直犯嘀咕,思前想后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犯错之处,这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
“大师兄,三师兄。”
“小师弟,你好啊!”卢望之笑呵呵地抱着手,下一句话却和第一句打招呼似的话完全不搭调,“你预备何时辞去下山?”
见杜士仪给卢望之一句话问懵了,裴宁不禁不悦地斜睨了卢望之一眼,这才淡淡地说道:“大师兄这话,你便只当没听见吧。小师弟,你和我学琵琶,前前后后加在一起也不过大半年,但你和崔十一郎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一样,勤学苦练,再加上天分极高,恐怕如今已经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今日卢师教你的那些,我和大师兄都听见了。试赋之道,我不擅长,所以我只有一样东西送给你。”
接过裴宁递过来的那一卷东西,杜士仪犹豫片刻方才打开。接着月下光辉,他认得这恰是一卷曲谱,登时连忙抬头,却只见裴宁依旧面色平静地说道:“这是我这些年搜罗以及新作的一些琵琶曲谱。你既然在毕国公夜宴上头能够创出新曲,这些东西对你应该有所助益。更何况,这些曲谱我早就用不上了。”
和裴宁客气,只会让其恼怒,因而杜士仪也就不再谦辞,直接收好了纳在怀中。等到裴宁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时候,卢望之方才伸了个懒腰,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卢师既然对小师弟寄予厚望,你可得再努力多用些功。日后咱们这满山几百号人,兴许可就要全都托付给你照拂了!”
不等杜士仪答应或反对,他便欣然下了屋前两三级竹制阶梯,到杜士仪身侧时便低声说道:“三郎对官场仕途无甚兴趣,我这性子,到外头不惹祸卢师就要额手称庆了。二师弟四师弟都是出身寒门,看他们似乎对仕途前程并不热衷,六师弟则是为人中庸。如今草堂虽有天子敕封,然总抵不过政令变迁。你既然有此心,卢师都称许,咱们这些做师兄的,自然会尽力帮你。”
说到这里,卢望之顿了一顿,这才又继续说道:“开元以来,那几位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轮流主持岁举,我也没别的可帮你,只有这些人的喜好,我倒是了解一二。明年后年应该都是李纳,此人不比此前裴耀卿等人,贪婪成性,且权贵请托必然难以自持,你心里得有数。不过,要想到李纳跟前,你先得过京兆府解试这一关!”
☆、82.第82章崔氏奔告急,杜郎护驰归
又是一年腊月隆冬。
自打二月里卢鸿从东都归来,天子赐官之后,不但令官府修缮草堂广精舍,更赐下了隐居服,一时朝野称颂天子气度的同时,也使卢氏草堂成为了嵩山又一处胜地,求学的拜访的络绎不绝,人数最多的时候一度超过五百。眼下这个时节,嵩山悬练峰下那些往日人满为患的草屋,随处可见的儒衫学子,便显得少了许多。初入腊月开始,便有河洛之外其余各道州县的学子辞去回乡,而这几天里,河洛子弟们也往往踏上了归乡的旅途。
如今这一清净,反而倒有些人不习惯了。崔俭玄便是百无聊赖地坐在坐具上,一手支着下巴,眼睛则看着那边厢站在一张高高的竹制大书桌后头,凝神提笔作画的卢鸿,见其左右卢望之裴宁和杜士仪全都是目不转睛,他想了想还是悄悄起身凑了过去。见那副长卷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他不禁摩挲着下巴,随即用手撞了杜士仪一下,轻声问道:“卢师是不是快画完了?”
卢鸿这一幅长卷整整画了数日,他每次都以为已经画完,可添添补补却总有其他的景致加上去。此刻,直到崔俭玄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才听到杜士仪轻声说道:“卢师这一幅画,尽显附近山林胜景,自然需得尽善尽美。”
“十九郎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山林胜景,岂是区区一支画笔能够绘尽?提笔绘山水,说是求意境,但说到底,却是看人胸中沟壑。胸中有山水,闭目则仿佛就在眼前,再得神韵,下笔则有如神助。你学画虽不过几个月,这道理我先教给你。”卢鸿含笑搁下了笔,见杜士仪点头答应,他这才徐徐说道,“一晃你所制的这墨我已经用了大半年了。其坚如玉,且磨处锋利可以裁纸,下笔墨晕更是无可挑剔,果然好墨!说起来你真是主意多,若不是你让田陌打造了这么一张高书桌,我得再让你们抻几天的纸,方才能成如今这十景。望之,等墨迹干后,你先将画收起来。”
卢鸿既出此语,卢望之自然应命。而裴宁亲自将卢鸿搀扶到主位落座,听着外头呼啸风声时,便开口说道:“幸好如今草堂刚刚经过修缮,比从前更加遮风挡雨,且柴炭也准备充足,否则今岁比往年更加冷,可留下来过年的人竟有三四十,却是不好安排。”
“可这样陪着卢师过年的人就多了。”卢望之此刻从书桌后头走了过来,却是笑呵呵地说道,“去年是小师弟亲自下厨配菜蔬做羹汤,再加上十三娘,拢共留下来的就只有七八个人,今年十三娘不在,但三师弟回来,九师弟也不回洛阳,却是更加热热闹闹。明日便是腊月初八,因为去岁今年总算没有蝗虫横行,因而登封县廨决定隆重官祭八蜡庙,今早还派人到草堂来,问小师弟可愿意出席么?”
尽管杜士仪还是刚听说这么一件事,但还是想也不想便笑着摇头道:“既然是官祭,自然官府出面,我一介书生去干什么?还请大师兄替我辞了吧。”
崔俭玄好容易瞅着这么一个空子,当即没好气地叫道:“你自个算算,你回山之后出去过几回?除了那几个墨工隔三差五来找你,神神鬼鬼唠叨个半天,再加上我强拉你去过两回少林寺,不是我说你,你都快成书呆子了!”
话音刚落,裴宁便冷冷地说道:“十师弟固然太过一心向学,你却隔三差五想着出山偷懒,你们两个要是能彼此互补一二,卢师就能放心了!”
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可见卢鸿笑呵呵地看着,他不禁又有些心虚。这大半年下来,草堂学子翻了好几倍,而卢鸿正式收入门下的又有三人,持荐书而来的也又有五人,要不是人人所学都各有不同,月考考题都是人各不同,彼此之间没个比较,他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好在所修课业之外,其余卢鸿都是百无禁忌,有时候他也会和杜士仪跟着其到嵩山其余各峰寺观草堂拜访友人,日子过得远比在东都家中惬意。唯一不愉快的就是,杜士仪学什么,裴宁就会逼着他一块学什么,每当考较琵琶或是画艺的时候,都是他最最叫苦连天的日子。
“十一郎虽则疏懒些,但天分不错。你只需谨记,凡事不要都由着自己的性子,那就行了。”
听到卢鸿如此训诫,杜士仪便有意笑着冲崔俭玄挤了挤眼睛,见其没好气地冲自己轻哼一声,随即老老实实俯首受教,他方才对卢鸿一建议明日开锅熬粥。这年头腊八乃是天子腊祭的日子,后世流行一时的腊八粥并不见踪影,因而听到杜士仪如数家珍地说着用那一种种豆子熬粥,卢望之笑说天冷驱寒却是不错,裴宁却板着脸皱眉说道:“十九郎这主意也未免太费事了!”
话虽如此说,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起床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股扑面而来的豆子香味。他熟门熟路找到厨房一看,便见年纪一大把的厨娘阿黄正指挥着两个官府派来的庖厨往那口大锅中加着各色豆子,见他进来,便带着几分嗔怪说道:“昨天傍晚裴郎君便来吩咐过了,说是杜郎君的主意,所以今日熬豆粥。只是那许多种豆子还真是不好凑,我把所有地方都扫遍了,才终于凑了个七七八八。”
知道这老厨娘阿黄跟着卢鸿日子最长,杜士仪少不得笑着谢过,心里却嘀咕裴宁果然面冷心热,不声不响便已经安排好了。这一锅粥一直从早上熬到傍晚,留在草堂的人全都分了一大碗,分食之际,滋味如何倒是其次,更多的是暖融融的心意。而卢鸿虽不再开草堂讲经史,却不时聚齐留下的学子,辩难文会诗社,在这大冷天里,日子过得很是逍遥惬意。
一晃又是数日,这天午后,杜士仪和崔俭玄满头大汗从谷后空地练剑回来,田陌突然一阵风似的冲到了近前,连气都来不及喘一口就气急败坏地说道:“郎君,崔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派了信使过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一听到十万火急四个字,杜士仪和崔俭玄对视一眼,心里同时咯噔一下。两人三步并两步地赶回了他们和卢望之同住的草屋,却只见门前一人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听到动静立时抬起头,见是他们当即疾步冲上了前:“郎君,太夫人旧疾复发,病势沉重,请郎君速归!”
崔俭玄原本已经让人送家书回去,说是今岁滞留山中不归,骤然听到祖母病重,他顿时面色大变,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卢鸿的草堂奔去。杜士仪反应过来时,就只见其已经跑出去老远,突然脚底一滑在那冻得严严实实的泥地上重重跌了一跤,他也顾不得对那崔家信使说什么,慌忙快步追了上去。等他到了崔俭玄身边,正打算去扶他,却不想其已经按着地面艰难站起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还要迈开步子往前跑。
“不差这须臾之间,要是跌得重了骑不得马怎么办?”
杜士仪一把拽住这家伙的胳膊,最后总算把人平安拖到了卢鸿面前。卢鸿已然知道崔家太夫人病重,不等二人开口就立时说道:“十一郎你且速回东都,若有事,派人回来知会我一声。”见崔俭玄连连点头,转身便要走,他瞅了一眼其沾了不少尘土的袍子下摆,又嘱咐道,“你一路切记不要太过急躁。须知太夫人最希望的,是你这个孙儿能够平安喜乐!”
话虽如此说,见崔俭玄浑浑噩噩地点了点头,却一副方寸已乱的样子,卢鸿忍不住心头生忧,看了一眼杜士仪正要说话,却不防杜士仪抢在前头说道:“卢师,如今天寒地冻,不若我陪着崔十一郎一块回去。不说十三娘还寄居崔宅,齐国太夫人与我有同姓之谊,我身为晚辈也理当回去探视。”
“如此甚好。”听到杜士仪如此说,卢鸿立时心定了,当即点点头说道,“那你就陪着十一郎回一趟东都!”
崔俭玄心里满是恐慌和忧切,听得杜士仪这话只是感激地瞅了他一眼,眼见其又过来搀了他的胳膊出门,他才低声嘀咕道:“就是摔了一跤而已,我又不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少罗嗦!要不是怕你心急火燎闯祸,卢师也不会听到我跟你一块回去就松了一口大气!行装也不用打点了,先回屋换一身衣裳,立刻就启程!”
当卢望之和裴宁从登封县廨回来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时,杜士仪和崔俭玄已经带着从人启程出发了。师兄弟两人赶到卢鸿的草堂,还没来得及开口,卢望之就看到了卢鸿坐席前散落的那一把开元通宝。知道卢鸿虽则通习这些卜术,平素却很少使用这等卜筮之物,他不禁皱了皱眉,轻手轻脚来到卢鸿身边,随即轻声问道:“卢师这是在为齐国太夫人卜筮?”
“太夫人年迈之人,纵使真的有个万一,也是天命使然。我只是一时心头灵动,替崔十一郎和杜十九郎各算了一卦。”卢鸿说着就疲惫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苦笑道,“他们两人一个勤勉一个疏懒,一个有条有理,一个随心所欲,一个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一个却漫无目的随波逐流,却偏生交情莫逆。杜十九郎在此不到三年抄书无数,史话几乎尽读,多得其中精髓,试赋亦是别具一格。而且他底子好又肯下功夫,于其他经义亦触类旁通……唉!”
卢望之和裴宁对视一眼,同时叹了一口气。紧跟着,卢望之方才突然想起一事,忙开口说道:“对了,十九郎的叔父从幽州送了信到登封县廨,原本赵明府要请人送来,我和三郎正好过去,便让我捎带回来了。”
“嗯?”卢鸿不禁讶异地挑了挑眉,隔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说道,“这样,再等一两日,望之或者三郎代我去一次东都,让杜十九郎和崔十一郎都不必急着回来,顺便把这封信给他送去。对了,把十九郎所抄那些书也一并送去,告诉十九郎,让他回京兆府。明年是试赋年,他不妨试一试京兆府解试。”
见两人无不大讶,卢鸿却没有再解释,示意两人退下之后,便低头看了一眼地上那看似杂乱无章的铜钱。
杜士仪是小凶大吉,而崔俭玄……却是显然的凶兆。
☆、83.第83章同姓之谊,忆往昔峥嵘萧索
早晨天色依旧晦暗之际,随着第一声报晓鼓隆隆响起,洛阳城中一座座鼓楼上的鼓渐次敲响,紧跟着则是寺院中的钟鸣,一时间,整座东都仿佛从沉沉睡梦中被唤醒,一座座坊门渐次打开的同时,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城门也逐渐开启,迎接这隆冬中的新一天。
建春门的守卒才一开门,就看到了门外那零零星星进城卖菜卖柴炭的寻常乡民之外,还有五六匹打着响鼻正喷着白气的马。见马上几个骑手都是裹着厚厚的皮袍,带着风帽,即便如此,额前的头发上还挂着白霜,一看就知道竟是赶了夜路到城门口等着开门,几个守卒不禁都愣了一愣。别说冬日时节夜路最不好走,就是夏天,也没几个人赶在大晚上赶路,万一遇到山贼盗匪之流,死无全尸就倒大霉了。为首的守卒例行上前盘查,见前头一人拿出崔家字样的符信,他立刻侧身一步让出了路途来。待到一行人二话不说急忙驰马过去,后头两个守卒方才上了前来。
“是哪家的人这么不要命?”
“是永丰里崔家的人……听说,崔家太夫人快不行了……”
崔俭玄尽管一直讨厌两京城中不许打马飞奔的条规,但从来没有哪一次这么痛恨这条规矩。若不是进城之后杜士仪就不由分说策马上前按住了他的缰绳,他恨不得立时风驰电掣赶回家去。当心急火燎的他终于拐入了永丰里自家乌头门之际,便再也顾不得其他,一夹马腹飞也似地疾驰到了正门,滚鞍下马后就径直闯了进去。因他头上还戴着风帽,守门的门丁一时没反应过来,等人从身旁掠过,这才大急嚷嚷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闯……”
“别喊了,那是崔十一郎!”
杜士仪慢了一步,见崔俭玄已经跑得连影子都没了,想到自己毕竟是客人,不能像崔俭玄这样胡来,他便索性停步提醒了那门丁一句。那门丁立时恍然大悟,这时候,后头崔家信使从者和田陌也赶了过来,那信使见杜士仪踌躇止步,便急忙开口说道:“杜郎君不是外人,还请随某入内。”
知道崔家眼下恐怕正在忙乱,恐怕没人顾得上自己这个陪着崔俭玄回来的人,杜士仪本打算随便找个旅舍暂居,可这信使既如此说,他便点点头把缰绳丢给了田陌。绕过正堂到了二门,他前时见过的那傅媪已经带着两个婢女迎了出来,一见着他便面露激动之色,随即慌忙裣衽施礼道:“多谢杜郎君相陪十一郎君不顾日夜赶了回来。如今十一郎君赶去见太夫人了,十三娘子也在那儿,杜郎君请随我来。”
见傅媪脸色蜡黄面容憔悴,显见是熬了许久,眼睛更仿佛有哭过的红肿,杜士仪顿时明白,齐国太夫人杜德的情形恐怕已经极其糟糕了。然而,他没想到这种时候,傅媪仍然要带自己去见太夫人,心中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紧跟上了他。上一次来时,他每每发现有婢女悄悄打量自己,可这一次,却只见来来往往的人全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退避道旁行礼之际,还有人在悄悄拭泪。
“太夫人待下宽和,纵使婢仆犯下大错,也鲜少严责,因而如今她病势沉重,家中上下都悲切不已。”到了太夫人寝堂门口,傅媪对杜士仪低低言语了一声,随即眼睛便红了。许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打起了那一层厚厚毛毡门帘,随即轻声说道,“杜郎君请进去吧。太夫人母族虽盛,但这些年来往不多,同辈姊妹兄弟更是都已经过世。此次骤然旧疾复发,长安那边还没有人赶过来,杜姓之人,杜郎君还是第一个到的。就连二位郎主都尚未来得及归来。”
杜士仪这才明白傅媪为何见到自己时,竟然那般激动。进屋之后,他解下身上大氅风帽交给婢女,又就着铜盆洁面净手,这才往东边屋里走去。还未来得及踏入其间,他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哭泣声,眼见得一旁的傅媪一时面色惨白,他顾不得想那许多,慌忙疾步进去,却只见崔俭玄背对着他跪在一张矮足长榻前,在他身侧是一个少女,正伏在榻上之人身上哀声痛哭,一旁侍立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个都是面露戚容,杜十三娘也在其中。
莫非真的来晚了一步?
就在他心中叹息的时候,突然只听得一旁传来了一声女子的厉叱:“九娘,别嚎了!祖母女中豪杰,于多少风风雨雨中一手撑持起了崔家,休说如今尚未有事,便是有事,也无需你做这等悲态!”
杜士仪这才看到身穿藕荷色衣裙,发间身上别无半件配饰的崔五娘。见她一声叱喝之后,跪在崔俭玄身侧的崔九娘果然竭力忍住了悲声,但仍然能听见那低低的抽噎声,他只觉得自己这个外人着实有些多余。可就在他进退两难之际,却发现崔五娘朝自己这边看了过来,随即她面上又惊又喜,蹲下身来便在榻上太夫人耳畔低语了起来。
“杜……是杜十九郎到了?”
在除了崔九娘的抽噎之外,满室皆静的情况下,这微弱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杜士仪再也没犹豫,慌忙快步上前,到了长榻边上,见崔俭玄往右边挪动了一二,让了个位子给自己,他便就势跪坐了下来,却只见榻上的齐国太夫人杜德和前时见到相比,面色苍白没有血色,胸口更是剧烈起伏,那竭力睁开的眼睛里已经黯淡无光。他唤了一声太夫人,习惯性地伸手搭了搭其腕脉,见脉象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他不禁紧紧皱起了眉头。
“没想到……还能看到杜家人。”杜德那原本已经极其微弱的眼中神光突然又明亮了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杜士仪,许久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想当年我离家出嫁的时候,十二郎也是你这年纪……真像……真像……”
尽管杜德口中说着真像,又说自己是杜家人,但杜士仪看着她那微微有些涣散的眼神,知道她必然在怀念旧时亲人——刚刚傅媪已经说过,这位地位尊贵的齐国太夫人,已经没有任何同辈的兄弟姊妹在世——于是,他并没有出声打断杜德的思绪,直到她又声音低沉地开始说话。
“当初高宗皇帝病弱,则天皇后秉政,世家大族动辄得咎,十二郎才是刚刚入仕不久,却因年轻气盛骤出惊人之言,卷入了那样一场滔天大祸之中,杜家一再设法,也仅仅是保住了他一条性命长流岭南,这辈子便再也没有回来,再也没能见上一面……”
仿佛是念及伤心旧事,杜德的声音显得格外低沉:“十二郎必然怪过我这个当姊姊的不曾出力,但崔家也正在风雨飘摇之际,我生下了泰之和庆之,谔之正在腹中,纵使四郎几乎忍不住要联同同僚上书建言,我也死死拦住了他……则天皇后疑心重,倘若疑世家朋党,不知道有多少人家会被连根拔起……后来我再派人去找他,他却再不肯理会,没等四郎设法为他求赦免,他就早早去了……兄弟姊妹中,只有我活得长,因为我能忍……”
听着这种外人绝不该听的陈年旧事,杜士仪不禁心中沉重。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俭玄和崔九娘,见这一双兄妹竟也同样是掩不住的震惊,他就知道竟连他们也是头一回得闻,迅速瞥一眼周遭男女,竟也大多同样是如此表情。只有崔五娘低垂眼睑,脸上丝毫看不出喜怒。然而下一刻,就只见崔五娘打了个手势,傅媪便上前恭恭敬敬请人暂退,不多时,除了崔俭玄和崔九娘之外,屋子里其他的崔家人便只剩下了崔五娘和崔承训崔錡,杜十三娘却留在了原地,瞥了他一眼就垂下了头。
“朝局多变,世事难料,四郎始终隐忍,因而深得信赖,一度任中书令,可永淳三年却突然撒手去了。后来便是则天皇后称帝,二张横行,泰之身为兵部职方司郎中,位卑职小,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还要继续忍下去,可没想到泰之却报知于我,道是要与张柬之桓彦范等一同锄奸,我知道时机一闪即逝,便默许了他,结果侥幸一举功成。我一个几十年胆小怕事的妇人,便因长子的功勋,进封清河郡太夫人。
可我根本没想到,不过是短短数年,韦庶人乱政,泰之虽功臣,却仍一路贬谪为资州司马,可那时任商州司马的谔之竟是比他大哥更胆大,他先从商州潜回洛阳,于我造膝密陈说,今欲远追子房报韩之仇,力行包胥存楚之策……就这样,胆子最小的我竟然答应了他。王陵之母尚可舍身,更何况我?便是因为那时决断,谔之带心腹潜回长安,助先帝和当今陛下平韦庶人之乱,功封赵国公,我又因此进封齐国太夫人……只是当初欠杜家的,我只能让泰之谔之替我多多照应杜家人……”
这长长的忆往昔之后,杜德停顿了许久,等到缓过气来,她方才徐徐开口说道:“你们都记住,事若急,不可躁,躁则易冲动,冲动则生变。事不可为,则不可强求,但若势不可违,则虽艰险,必往矣!”
一字一句吐出了这些训诫,她艰难地转头看着杜士仪,良久方才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杜士仪就只听她低声呢喃道:“五娘,你阿爷和四伯父,还没有回来吗?”
崔五娘连忙摇了摇头,却是柔声又劝慰了两句,眸子里却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84.第84章临终嘱联姻
“阿兄。”
怅然若失看着面前那株挂雪梅树的杜士仪听到这声音,连忙转过身来,这才发现是杜十三娘。不过小半年不见,杜十三娘比从前个头高了不少,站在那儿颇有一种亭亭玉立的感觉,举手投足之间更是大见变化。然而,他才这么想着,下一刻就只见杜十三娘眼圈一下子红了,随即就这么疾步奔了上前,可偏偏就在要投入他怀中的时候硬生生止住了步子,又狠狠咬了咬嘴唇。
“你小心把嘴唇咬出血来。”
听到这一句一如从前的戏谑,杜十三娘这才松了口,低头竭力忍住那眼泪,这才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我很想你。”
“傻丫头。”杜士仪忍不住伸出手去,想和从前那样去摩挲她的脑袋,可是面对她那带着几分愠怒的目光,不知不觉就缩回了手,叹了口气说道,“前时你捎信还说崔家上下都对你很好,真没想到,你才在这儿寄住了没多久就发生了这种事……对了,太夫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
“太夫人是旧疾。”杜十三娘仿佛忘了杜士仪刚刚的警告,又用编贝似的牙齿轻轻咬了咬嘴唇,这才低声说道,“太夫人一直对我很好,常常说,她娘家的亲戚都不太走动了,如今有我陪着她,便仿佛想起了当初她在樊川长大的日子。她还常常给我讲那些樊川故第的旧事,又问我杜家各房各支的事……那天也就是聊着这些的时候,太夫人突然就昏厥了过去,后来虽醒了过来,可一连换了好几个大夫都不见效,甚至连太医署的老医士都请过了……太夫人最初不让去惊动十一郎,也不许往长安送信,直到大前天又昏了过去,五娘子才立时命人先往长安送信,待太夫人苏醒过后,又劝说了她允准,往嵩山送信。因为太夫人最关切的便是十一郎的学业,生怕他耽误了。”
听到这话,想到太夫人刚刚在寝堂中犹如呓语似的,说着那些崔家旧事,想想这样一个年近八旬的老妇,从高宗初年历经武后韦后睿宗到如今的李隆基,也不知道度过了多少风吹雨打,他忍不住打心眼里生出一股深深的敬佩。可只听她在那种最终时刻,却依旧念念不忘流放岭南终生未曾再见的幼弟杜十二郎,就可以知道她在内心深处对于当年的忍痛不救何等自责,这是后半生再怎么荣华富贵都挽回不了的!
“阿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问道,“若是你遇到当初太夫人的处境,你会怎么办?”
“你是说你或者你将来的夫婿,倘若遇到那位杜十二郎的境遇么?”
见杜十三娘那双颊突然红得犹如虾子似的,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他抬起头捋了捋她耳畔垂落下来的那一缕乱发,随即认真地说道:“要我说,最初不可妄动是对的,总不能帮别人却先把自己搭进去。然则人到岭南之际,总能找到空子另外设法。比如当年裴相国的侄儿裴伷先,不就是从岭南一度潜逃回来,继而在北庭都护府一度风生水起?
纵使杜十二郎一时想不通,可有道是水滴石穿,真心动人,难道做弟弟的还记恨姊姊一辈子?就算他真的记恨不能忘怀,也大可使人将其悄悄转到其他地方,先让他不至于生活困顿,能够安享平安喜乐。不论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领情或是不领情,至少做到了为人兄姊应该做的。等到时局定后,那就该尽力翻案了,把当年该算的帐算清楚!”
面对这样迥异于自己此前设想的答案,杜十三娘一时秀目异彩涟涟,想要开口赞叹抑或是附和,可喉头却一时哽咽了。好一会儿,低头想要掩住眼中水光的她方才察觉到,一只手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
“别胡思乱想了,太夫人是太夫人,你阿兄是你阿兄!”
就在这时候,一直守在院子门口,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的竹影却疾步上前来,屈膝行礼后就慌忙说道:“郎君,娘子,崔尚书和崔府卿回来了!”
圣驾十一月底由东都回到长安,数月前才刚由工部尚书迁黄门侍郎的崔泰之和身为太府卿的崔谔之自然少不得随之西归。可是,面对母亲病重的消息,兄弟二人无不是立时上书请假,所幸宋璟为人雷厉风行,立时转奏请了天子允准,二人随即星夜驰马而回。此时此刻,两个在朝中位高权重的崔氏中流砥柱一路疾奔入内,等到了寝堂门口上台阶时,崔谔之甚至一个踉跄几乎栽倒,尽管崔泰之在旁边眼疾手快搀扶了他一把,可他也是星夜驰马不曾停歇,最后兄弟俩同时跌倒在地,几个婢女慌忙上前搀扶不迭。
崔泰之妻儿都在长安,此次只有他先行,吩咐了其他人打点好京城事务便追来。此刻,他扶着婢女的手艰难站起身来,就看见了崔五娘闻声出来。不等崔五娘开口,他便急忙问道:“阿娘如何?”
“四伯父,阿爷。”见过崔泰之和崔谔之,崔五娘却避而不答崔泰之此问,亲自打起了帘子说,“请二位进去见见祖母吧。”
崔五娘如此言行举止,崔泰之和崔谔之不禁都感到一颗心猛然沉入了无底深渊。等到兄弟相携进了东屋,见矮足长榻上的老母正在傅媪的搀扶下逐渐坐起来,他们慌忙快步上前,一个扶着杜德的肩膀,一个紧紧握住杜德的手。崔泰之定了定神便沉声说道:“阿娘,我和谔之回来了,回来了!”
眼睁睁看着丈夫英年早逝,次子亦是早早撒手人寰,却又欣喜地看见另两个儿子于千难万险之中抓住了机会重振家声,更为自己带来了一个又一个封号,杜德早已觉得此生无憾。此时此刻,她紧紧握着崔谔之的手,瞧着当年贬到地方后便早生华发,如今赫然两鬓苍苍的崔泰之,声音沙哑地说道:“泰之,你才刚迁转黄门侍郎,正当任用之际,我却要连累你了。”
“阿娘这是什么话!”崔泰之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自挤出一丝笑容道,“若阿娘真的体恤我,就好好养病,那样我就能尽快销假回去了。谔之,你说对不对?”
“对对,四兄说得对。”崔谔之想也不想便连连点头,也和崔泰之一样强笑道,“不过是寻常小疾,阿娘安心养病就好。阿娘,先躺下吧?”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们还拿骗小孩子的话安慰我?”杜德苦笑一声,却是没有依言躺下,而是对两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该交待的事情我都已经交待了,你们兄弟二人早已能够独当一面,也不用我再多说。只有一件事,你们要依我。”
崔泰之和崔谔之对视一眼,几乎想都不想便异口同声地开口说道:“但请阿娘吩咐。”
“如今崔氏子弟虽多,但你们嫡亲兄弟两个,终究都老了,下一辈中论才具,论胆色,全都远远不如你二人。别看如今承平之世,可要是崔氏就这么一代代下去,兴许就此没落了。杜十九郎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没有长辈,看上去仿佛家道中落,但杜十九郎人品性子都是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和十一郎相交莫逆,且才具不凡,品行出众,杜十三娘亦是聪慧懂事,内外事务五娘稍加点拨她便能心领神会。所以,不妨定一门亲事,无论是娶了杜十三娘为崔家媳妇,还是嫁了女儿过去,让杜十九郎为崔家女婿,将来应是臂助!”
她不会看错人的,虽则只是同姓,但两家祖上毕竟有些交情,相比她娘家那些晚辈求官时异常热络,平日里却有意保持距离,唯恐别人说道杜家巴结权贵,不卑不亢的杜士仪实在是强多了!
“阿娘……”崔谔之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立时重重点头道,“此事我明白了,我会择日命人前往幽州送信,与他兄妹二人的叔父杜孚详谈!”
杜士仪这一支显然已经式微,而且又并非母亲的本家,崔泰之原本心里有一丝不乐意,可见崔谔之答应得干净利落,分明愿意让自己的子女来结这一门亲事,他不禁愣住了。然而,想想自己和妻子早就在长安给家中三个适龄儿女相好了门当户对的人家,他也就只当默许似的没有做声。
得到幼子的承诺,杜德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缓缓躺下。尽管心里还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在两个儿子的陪伴下,她只是微微阖上了眼睛,面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恍惚之间,她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出嫁时候那盛大的一幕。
清河崔氏名门著姓,而杜氏亦是世代官宦,关中著姓,两姓联姻时,贺客如云高朋满座。丈夫知书达理志向远大,而她操持家务教导儿女善待兄弟妯娌,若不是那样的惊涛骇浪,无时不刻需要他们殚精竭虑,他们兴许能白头偕老。如今虽晚了这么多年,但她很快要去九泉之下陪伴他了。
儿子她是不担心了,只希望她的孙辈能够争气,能够对得起祖辈父辈创下来的家业!
握着母亲逐渐冷下来的手,崔谔之突然浑身一颤,随即高声叫人。等到两个医士从外头慌忙冲进来,围着长榻好一阵折腾,继而到了他和崔泰之跟前满面惶恐地说出了那几个让他无法相信的字时,崔谔之只觉得眼前一黑,喉咙口竟涌起了一股说不出的腥苦。他只听得四周传来了一阵阵惊呼,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85.第85章吊唁之日,亲疏远近
腊月十六这一天,崔宅上下一片缟素,系着孝带的从者从宅子中匆忙跑出,前往东都各处亲朋好友处报丧,更有人骑着健马匆匆出城,往长安报丧。身为丧主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二人原本该一同操办丧事,然而,因为崔谔之在得知母亲身故的消息之后吐血昏厥,崔泰之只能强忍悲恸独自操办。好在弟媳赵国夫人李氏虽则身体病弱,侄女崔五娘却一贯精明强干,妻儿都尚未赶来的他也能有个帮手。即便如此,一整日忙碌下来,守在灵前的他仍然显得疲惫而憔悴。
而和自己的四伯父相比,崔俭玄便更加浑浑噩噩了。快马加鞭从嵩山赶回来,却只来得及见祖母最后一面,甚至连话都没多说几句,人便合眼逝去。而更加糟糕的是,一贯严厉的父亲竟然因此吐血昏厥,如今虽则清醒了一些,瞧着却虚弱而苍老,眼中无神,完全没有平日里的那种威严。此时此刻,别人在前头迎接那些吊唁的宾客,抑或是忙碌于其他琐事的时候,崔俭玄却独自一人无意识地徘徊在后花园中,眼中呆滞无神,到最后竟是一头碰在了小径旁的一棵树上,这才一手倚树软软跪了下来。
“十一郎。”
直到背后那声音叫了第三次,崔俭玄才茫然回头,见是杜士仪,他便又垂下了脑袋,沉默良久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是不是很没用?”
杜士仪丝毫不觉得崔俭玄如今这幅模样有什么奇怪,毕竟,他也是曾经历过失去至亲之痛的人。他想了想便挨着人背靠那棵树站了,一手按着崔俭玄的肩膀说道:“你可从来都是最最自信满满的崔十一郎,怎么说这种话?虽说你说话一贯刻薄,做事情又冲动,常常不考虑后果,但只要是你肯下决心去做的事,有哪桩做不好?如今齐国太夫人已经过世,令尊崔府卿也因此身体孱弱卧床养病,你就算再难过,也得打起精神来。没见你大伯父便是如此?”
“都这时候你还揭我的短!”崔俭玄先是侧头狠狠瞪了杜士仪一眼,旋即声音低沉地说道,“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和四伯父?祖母从前常常对我说起阿爷和四伯父,言谈间总是带着骄傲,期许我学着他们,撑持家里门户。可我想想我上头还有阿兄,下头弟弟也聪明伶俐,哪用得着我去想什么仕途上进……如今想想,阿爷当初,不正是祖母最小的儿子?他要是和我这样,兴许家里就不是今天这幅样子了!”
“既然都知道,你还一个人躲在这儿?你家阿兄和弟弟可都在殡堂中,让人发现你这个已经赶回来的嫡孙不在,到时候问起来,你让他们怎么答?说起来,你和九娘子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刚刚我在半道上撞见她,她也是失魂落魄浑浑噩噩,我叫了她两声她都丝毫反应都没有。倒是五娘子打足精神迎来送往,甚至连我家十三娘都被她差得团团转。要不是她告知,我也不知道你在这地方。”
“阿姊还真的什么时候都是这般严厉!”崔俭玄伸手按着身下地面,终于拍拍手站起身来,这才看着杜士仪说道,“至于九娘,她和我是一个脾气,所以往日才能把我扮得惟妙惟肖……我知道了,这就去前头给阿兄和弟弟帮忙……杜十九,这几天家里乱,你若要搬出去,不用打招呼直接走人就是了。”
“忒多废话,我的事情就不用你管了!”
尽管此前虑着崔家太夫人重病,自己住进来颇有不便,杜士仪曾经想过先到外头找个旅舍住下,然而,杜德当日便过世,从长安匆匆赶回来的崔谔之竟也随之病倒,接下来崔家治丧,阖家子弟齐齐出动,崔泰之亲口请他留下,以免太夫人母家无人被别人诟病指摘,他就不得不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一连数日,崔家又是治丧又是做法事,崔泰之的妻子清河郡夫人薛氏携儿女赶到,再加上其他崔氏子弟女眷,丧仪操持得井井有条。可直到杜德薨逝五日后,卢望之都已经奉卢鸿之命赶来,眼见杜德去世连忙备礼到殡堂吊唁时,杜德的母家方才有人赶到,却是一个年方弱冠的晚辈杜文若。
同为京兆杜氏,杜士仪当年在樊川小有名气,居于樊川的杜氏各房各支几乎都认识他,但如今一转眼几近三年,他读书练武强身健体,早已和从前的文弱大不相同,因而杜文若完全没有认出人来。他此行原本是得知杜德病了,奉父命前来探视,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一路走走停停赏玩风景,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根本没有料到这位齐国太夫人竟然会一病不起!而且最尴尬的是,甫一到东都的他并未打探崔家情形,就直接到了这儿,偏偏到了一片素白的崔家门前,还被门丁给认了出来,就是想悄悄避出去备办一份赙仪都不行!须知他带来的,就是些绢帛彩锦药材,根本不能充作送给亡者的赙仪!
此时此刻,在卢望之身后行礼上香过的杜文若强打精神来到崔泰之面前,正想解释一二,却不防崔泰之只是冷淡地冲自己点了点头,随即就撇下他来到了前头那个身穿葛袍的年轻人面前,竟极其客气地拱手道:“家母新丧,不想竟惊动了隐逸嵩山悬练峰的卢公,还劳动卢郎君亲来东都。”
“太夫人博涉礼经,尤精释典,远近闻名,卢师亦深为敬重,得知太夫人重病,小师弟陪着九师弟驰归,他左思右想仍不放心,故而命我将此前草堂所藏山中采撷各色草药送来东都,聊表心意,却不料太夫人已经仙去,故而我只得匆忙备了赙仪而来,若有失恭敬处,还请崔尚书宽宥。”尽管卢望之懒散的时候不拘小节,但此刻说着这些话的时候,看上去却温文尔雅,言行举止无人能挑出丝毫毛病来,就连一旁的杜士仪也不禁暗叹他人前人后两个样。
卢鸿前时辞不就官,声名更是如日中天,因而崔泰之对于一贯桀骜的侄儿能拜入这等名师门下,心中自然是高兴的。而如今卢鸿一派大弟子前来,更表示了郑重和礼数,相形之下,母亲母家的亲戚实在是太怠慢了!
面对态度恭谦的卢望之,崔泰之少不得再次表示了谢意,随即便含笑示意杜士仪带着卢望之到里头相待。直到两人离开,他方才回过头来看着脸色微妙的杜文若,却是淡淡地说道:“有劳杜郎君远道从京兆来吊唁了。十一郎,你带杜郎君去见见你伯母和阿娘。”
崔俭玄是什么人?他平素对不喜欢的人就没个好脸色的,这会儿对待姗姗来迟的祖母娘家亲戚,自然就更加冷淡了。带着杜文若出了殡堂,不论人家问什么,他始终沉着脸一字不答,及至到了母亲的寝堂之外,他站在台阶下让婢女通报了一声过后,听里头传言,道是母亲和大伯母全都精神倦怠不宜见客,他当即二话不说转身就走。同样心高气傲的杜文若终于忍不住那种难堪,突然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崔俭玄身上那麻衣的袖子。
“崔十一郎,我只是奉命来探望太夫人,又不知道太夫人已故,你们崔家这幅样子算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祖母已故?那是你们根本就没有把事情放在心上,否则祖母讣闻已经遍告东都各处,你会就这样贸贸然找到崔家门前?而且,就算没有备办赙仪,何至于带着半车绢帛彩锦,崔家什么时候缺过这些!哪怕你只带些樊川特产,也不至于这般不受欢迎!还有,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阿爷从长安赶回来的时候就说,杜家早已派人到东都探望祖母,可你呢,等到祖母过世后方才登门!”
崔俭玄使劲一甩手,挣脱了被杜文若抓住的袖子,这才冷哼一声道:“祖母弥留之际,若不是杜十九郎正好陪我从嵩山赶回来,总算有个杜氏族人,就是走了也带着遗憾!你还说崔家这幅样子……崔家已经对你够客气了,别忘了就是你家阿爷的官职,也是大伯父当初竭力成全!你们求官的时候倒是热络,过后了就避如蛇蝎,不就是希望名声好听些么?”
撂下这些话,崔俭玄当即二话不说拂袖而去。而杜文若又气又羞地站在那儿,想到崔俭玄提到的杜十九郎这四个字,他一时间面色大变。猛然间再想起刚刚陪着崔泰之口称卢郎君的年轻人出去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和记忆中那个文弱的书呆子大不相同,他更是眉头紧皱。
齐国太夫人杜德临终之际,这个杜士仪竟然又掺了一脚!
三年前曾经在京兆杜氏赫赫有名的杜士仪因老宅失火受惊过度江郎才尽,此后更一病不起,幼妹携其赴嵩山就医,许久没有音信,大多数人都以为这兄妹二人在外出事死了。可谁曾想今年初却传来消息,杜士仪竟是拜在嵩山大隐卢鸿门下,且在东都毕国公窦宅和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一举扬名。若这家伙万一打算东山再起,明年他想求京兆府等第一事就平添波折,毕竟从来没有同姓又同籍的人同时等第的!须知那位昔日对杜士仪极其看重,曾经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的长辈闻听杜士仪的近况甚是欣喜,即便人并非杜士仪本支,业已致仕退隐,可万一人鼎力相助,那就说不好了!
不行,他与其呆在这只会给他冷眼的崔家,他得尽快赶回去!
☆、86.第86章翁婿or翁媳
对于姗姗来迟的杜家人,杜士仪并没有放在心上。带着卢望之出了殡堂,他便领着其到了殡堂西北角的一处雅静小院,让人送来了几色小菜并黄米饭,他方才陪着卢望之对坐了下来。对于崔家这突如其来的丧事,卢望之没有多说,只是简略转述了卢鸿的嘱咐,见杜士仪满脸惊愕,他又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竹筒,放在了杜士仪面前。
“这是……”
“这是你叔父从幽州送来的信。因是直接送到登封县廨,我就顺道给你带回来了,谁知道你正好一路护送崔十一郎到东都来,正好错过。所以卢师既然要派我或者三师弟到东都崔宅来看一看,我便留着三师弟这个铁面监学御史在草堂守着,到东都走了一趟。对了,你在草堂抄录的那些书,卢师特意吩咐我为你一并装车送来了。卢师说,既然你这次到了东都,便不要急着回去,明年是试赋年,你不如一应京兆府解试。”
杜士仪顿时愣住了。想到这近一年来的努力练习,他沉默良久,最后点了点头:“大师兄回去敬告卢师,我必定竭尽全力。”
卢望之见杜士仪并不急着打开信,想想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些年来历经磨难,却很少听他们提起杜孚这个叔父,这来信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他便打了个呵欠道:“总之信送到,看不看由你。啊,对了,另有一件事,说与不说原本都不要紧,可我想想还是告诉你一声。你和十一郎走了之后,卢师一时起意算了一卦,卦象如何我不知道,但卢师脸色很不好,还说不是为太夫人所卜,而是为了你们两个算的,这些是玄奇之道,信不信由你。”
杜士仪被卢望之这种不负责任的口气逗得一时莞尔,眼见这位大师兄风卷残云一般扫荡了桌上的饭菜,随即伸着懒腰缓步走到角落中那张长榻上,就这么合衣径直躺了下来,他不由得想到这家伙平日在草屋中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收拾屋子更全部都是他和崔俭玄的事,一时间,他那心中因为卢鸿口信和杜孚这封信而生出的些许怨尤,不知不觉就丢在九霄云外了。
对他来说,卢鸿这位恩师远比杜孚这叔父要亲近得多!
他二月从东都启程前让人送信去的仙州西平,之后就一直都没有半点音讯,也不知道是让驿站转送的信遗落了,还是杜孚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这会儿腊月方才捎信回来。此时此刻,叫来人收拾了食案上那些碗筷后,他信手划开了竹筒上的封泥开启了盖子,从中取出一小卷纸,展开一看,就只见上头字迹笔力险劲,应是临的欧阳询,而就和这笔字一样,信上的口吻亦是冷淡中带着居高临下的训诫。
头里简单地说自己业已调任幽州渔阳县丞,如今公务繁忙,恐怕无法回乡云云,随即则是让他身为杜家子弟务必自知上进,维护家声,对十三娘竟是只字不提,末了,杜孚方才答了杜士仪上一次信中询问的裴旻之事。
“前固安公主嫁奚王大酺,至幽州,北平军裴将军送。至奚地营中比箭,裴将军箭无虚发,震慑群胡。今仍守北平军。”
那些训诫杜士仪只当成耳畔风,而看到最后一席话,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知道这回总算是可以对避居少林寺不问世事的公冶绝交待了。将这一卷纸随手放回竹筒中,他转头一看,见长榻上的卢望之竟已经睡着了,鼻子里还传出了均匀的鼾声,他不禁大为惊异于这位大师兄那随地可睡的坚韧神经,随即便起身轻手轻脚往外走,可才打开门,他就看到一只手几乎险些直接敲在了自己脸上。
大吃一惊的他连忙往后退开一步,却发现面前的人眼睛红肿低垂着头,可不是崔九娘?好在这一次崔九娘并未如从前那样存心混淆,放下手便低声说道:“我正打算敲门,谁让你不声不响就开了门来……阿爷要见你,你跟我来!”
听说是崔谔之要见自己,杜士仪倒并没有太多意外。可是不让别人,却偏偏叫崔九娘来找自己,这就显得很古怪了。崔宅上下仆婢如云,何至于让她这个国公千金亲自出面?正狐疑之际,他便只见崔九娘抬起头,清亮的眸子里还含着泪光:“多谢你不辞辛苦陪着阿兄一块回来……否则祖母过世的时候,连个娘家人都没有,也太让她伤心了……杜十九,当初我帮你和阿兄入宫打探的那件事,这回一笔勾销,你之前说什么日后差遣,都不必再提了!”
“嗯?”
见崔九娘的脸上赫然一副极其认真的表情,杜士仪想了想就点点头说道:“九娘子这般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人情债最难偿,他宁可异日无债一身轻,需要的时候再好好还了她这人情,但可不想异日被这古灵精怪的丫头抓着这一点勒索!
崔九娘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连谦辞一下的功夫都欠奉,直接笑纳了自己这句话,一时为之气结。她一下子沉了脸,恶狠狠地瞪着杜士仪,好一会儿方才气咻咻地转身就走,竟是连头都不回。面对这个翻脸如变天似的小丫头,杜士仪浑然不以为意,反手掩上了房门就远远跟在了她后头。
好在这会儿崔家正在忙着操办太夫人的丧事,来来往往的人无不行色匆匆,没人有功夫去注意脚下飞快的九娘子脸上是何等气急败坏,更没有人去好奇闲庭信步一般跟在后头的杜士仪为何那般悠闲。
直到了寝堂外头,崔九娘方才停住脚步,眼看杜士仪不紧不慢地上了前来,她便冷冰冰地说道:“阿爷就在里头,你自己进去。”
见人再次剜了自己一眼,一跺脚扭头就走,杜士仪不禁看了一眼这座门外竟没有人守着的寝堂,脑海中奇异地闪过了林冲带刀闯白虎堂的场面,随即便暗笑自己胡思乱想,抬脚一步步上了台阶,到了门前便出声叫道:“赵国公可在。”
“十九郎请进来吧。”
里头那个声音极其低缓,联想到崔谔之此前一度吐血昏厥,杜士仪不禁有些担忧,犹豫片刻方才打起帘子入内。就只见偌大的屋子完全打通,看上去不像是寝堂,反而像是起居见人的地方一般。而中央的一方坐具上,崔谔之正盘膝坐在那儿,他上前才一行礼,对方便摆了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十九郎坐下说话就是。这里是我从小所居,因喜阔朗,中庭甚至可以舞剑,这么多年格局就没变过。”
尽管上次到洛阳时,杜士仪曾经见过崔谔之,但那会儿崔家上下三代齐聚,崔谔之也就和他说过寥寥数语而已。此刻这对坐闲谈,他方才有机会细细打量面前这位崔十一郎的父亲,也是崔家这一代的双璧之一。此时此刻,崔谔之一身麻衣,此前那一番变故让他额头的皱纹显得更深沉了些,面上的疲惫倦意也无法掩饰。然而,那犹自带着血丝和红肿的眼睛里,却仍透着犀利的目光。
有道是富不过三代,如清河崔氏京兆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能够从汉时存续至今,也多有起起落落。父子两代都能上探朝廷高位,这是极其凤毛麟角的情形,本朝诸如开国杜如晦房玄龄魏征诸相,如今都已败落,可见要续一族辉煌有多困难。而继崔知温为相之后,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在每一次站队时都能站队正确,尤其是崔谔之竟然能从商州司马任上潜回京城,谋诛韦后,甚至在那许多功臣之中豪取大功,位居第二,胆略智勇决计不同凡响。
“不知道赵国公找我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只想找个晚辈说说话。”崔谔之见杜士仪愣了一愣,他便诚恳地说道,“夫人与我所出三男二女,你都见过了。十一郎因是次子,上有长兄承继家业,下有幼弟聪明伶俐,再加上他生得秀气一些,自幼就有些怪脾气。当年他启蒙时,正当生死存亡之际,我根本顾不得教导他,而后又外任多年,先母和夫人最着紧的是承训这长子,再加上他弟弟又小,于是更放纵了他,越发养就了他的任性。所以那会儿送去嵩山的时候,虽说知道卢公大贤,可太夫人也好,我与夫人也好,全都没抱太大的希望,只想着他若能侥幸拜入门下,日后别闯祸就行了。”
杜士仪想到自己初见崔俭玄时,那家伙确实嘴坏性急,我行我素,心里不禁有些认同崔谔之这做父亲的说法。尽管如此,他还是免不了为其辩解道:“赵国公此话只说对了一半,十一兄虽则是有些脾气不好,但真正做起事来却不怕辛苦,此前登封灭蝗便是如此。后来求学草堂,他亦是能够用心,须知卢师可是容不得一味偷懒的人。就连山谷之中的其他师兄弟,也都很喜欢他率直热心的性子。他只是落地就享富贵,不曾经历过挫折而已。”
“你这话要是早三年说,崔家上下真没人相信。”崔谔之那憔悴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但转瞬间便消失了,“但现如今,你就算不为他说话,我这个做阿爷的也不会再以从前的眼光看他。儿女成器,比什么都强。此次幸亏你一路陪他从嵩山赶回来,他嘴上不说,却一直最敬太夫人,万一心急如焚,也不知道会闯出什么祸来,就算不闯祸伤了自己……唉!”
见崔谔之这做父亲的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杜士仪不禁想到了当年父亲对他这儿子亦是如此,心头不禁一热,自然而然地开口说道:“我和崔十一郎形同兄弟,这本是该当之事,赵国公不用这般客气。”
“看我尽说这些题外话。”崔谔之自失地轻轻拍了一记额头,这才又开口问道,“不知道十九郎接下来是打算回嵩山,还是……”
卢望之既然已经带来了卢鸿的嘱咐,这也无需瞒人,杜士仪便如实说道:“卢师吩咐,让我不用回嵩山,先试一试明年是否能京兆府解送。”
“哦,那便是说,倘若明年能得京兆府解送,后年你便打算应进士科?”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崔谔之当即想也不想地说道,“既如此,我和四兄如今要于东都为先母服孝,京城的宅子空着也是空着,十九郎若要去京城,不妨就直接住在那儿。樊川虽好,可进出长安城毕竟多有不便,更何况往公卿大臣府上行卷干谒的时候,有个落款便能够增色不少!此等小事你不用推辞了,你待十一郎一番真情厚意,这不过让你在长安有一个落脚之处而已。眼看就要过年,这时节天寒地冻路上难走,你便留在这里,待过年之后再回长安不迟。”
面对崔谔之如此盛情,杜士仪想想再拒绝也是矫情,毕竟,樊川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路,来往两地确实并不方便。于是,他只能诚恳致谢,却不料崔谔之又开口问道:“对了,除却十三娘,十九郎家中就只有一个嫡亲叔父?”
“有几位堂伯堂叔,至于尚未出五服的族亲,也还另有几家。”
“哦?那就好!”
杜士仪有些纳闷崔谔之这脱口而出的后三个字是什么意思,却不想崔谔之突然站起身来:“听十一郎说,他曾经和十九郎一块跟着少林寺一位公冶先生学过剑?”
知道崔俭玄这家伙完全是别人不问也会倒豆子直说的性子,杜士仪无奈之余,只得承认。可崔谔之随即说出来的一句话,着实让他吃惊不小。
“崔氏杜氏这样的世家大族,虽不能和那些将门子弟一样,只知道舞刀弄枪,但儒学经史之外,也不可手无缚鸡之力。我当年虽以文资举孝廉,但武艺上头却也颇通一二。如今气血亏损不及当年,但却也有一二精通此道的心腹。十九郎可愿意就在这里,试一试所学?”
“就在这里?”
杜士仪一下子就愣住了,可看到崔谔之轻轻一击掌,本以为只有他们俩的屋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身穿黑衣的彪形大汉,他顿时为之心生凛然。想起此前和崔俭玄回到嵩山,又去少林寺求教过公冶绝数次,每一次对方都说他如今所学足可舞剑,杀敌却不成,他沉吟片刻便径直站起身来。
“既如此,我勉力一试。”
话音刚落,他就只见崔谔之伸手在坐具下头一按一抽,一时便是一把剑锋如一汪秋水一般长剑递到了自己面前,不禁再次端详着这位赵国公。怪不得崔谔之自陈颇通武艺,但只见这看也不看取剑递剑的利落架势,足可见此言不虚!接过长剑之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脑海中回忆起自己练得极其纯熟的惊虹剑,可还不及思量施展,他就只见面前卷过一道寒光。
此前只说是试一试所学,可这会儿人突然偷袭,那种扑面袭来的杀气着实让他吃了一惊。几乎是本能的,他侧身一个斜步躲过那一道寒光,长剑一记斜刺,竟是自然而然一式惊虹一现用了出来。
变化尚未用尽,那黑衣彪形大汉却是来势不减,横刀挡格拦下他那一剑,随即整个人连人带刀往自己怀中撞了过来。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击,一直以来只和崔俭玄练过剑的他只觉得如何回剑自救都来不及,深深吸了一口气,他竟是突然一手弃剑,足尖轻挑将剑猛地踢向那黑衣人,随即急速后退,继而双手探向腰间,竟是往那躲过此前一击的黑衣人径直迎了上去。
“住手!”
随着一声大喝,那黑衣人硬生生收刀往下,随即以一种几乎不可能的速度迅速后退,最后便隐入了室内一根柱子后头,竟是一丝声息也无。面对这种看似玄妙古怪的场景,杜士仪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只是那倏忽之间,他竟是感到出了一身汗!
“十九郎为何胆敢仅凭双手对阵钢刀,莫非就那般悍不畏死?”
“利刃当头,只是想侥幸试一试是否能巧计退敌而已。”杜士仪这才伸出了手,见崔谔之看着自己双手所持铜胆愣了一愣,他便老老实实地苦笑道,“铜胆夹刀,我是和十一郎一块学的,是否能够一举功成,我心里实在没底。”
“原来如此。”崔谔之有些讶异地盯着那铜胆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注意到杜士仪腰间一左一右挂着两个小巧的革囊,当即明白这铜胆竟是他刚刚千钧一发之际掣了在手的。他抬手示意杜士仪入座后,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下来。
“若无对手相搏,学剑纵使有成,也不过舞剑的花架子。你虽有胆色,但十一郎绝不是什么好对手。”崔谔之说着就看向了那隐在廊柱之后的黑衣人,若有所思地说道,“赤毕当年曾从我于商州潜回,又鞍前马后随我平乱,武艺谋略于崔氏从者中亦属第一。这些日子,你早起练剑的时候,不妨让他陪练。他动手素来雷霆万钧,虽应能及时收手,却与那些真正的对手无异。”
杜士仪这才知道那黑衣人竟是如此非同小可,一愣之后为之大喜,连忙深深拜谢道:“多谢赵国公!”
“还叫什么赵国公,不是太见外了?”崔谔之亲切地摇了摇头,这才微微带怒地说道,“你和太夫人是同姓同族,记住,日后称我一声伯父就行了!”
等到留着杜士仪又说了好一会儿话方才放了其离去,崔谔之不禁托着下巴沉吟了起来。杜十九郎固然不错,但杜十三娘亦是聪慧坚韧,正如母亲所言,无论为婿为媳,都是崔氏之福。可是,九娘和十一郎的性子偏偏都是随心所欲,都怪他从前太纵容他们兄妹了!
☆、87.第87章心悦卿兮卿不知
事有反常即为妖。
尽管自己和崔俭玄相交莫逆,尽管他陪人从嵩山赶回来,在太夫人临终之际勉强充当了一回娘家人,然而,崔谔之的态度实在有些太热络了,让杜士仪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着实莫名的无功受禄。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只能暂且丢在一旁。
将送给卢鸿的亲笔信交给了卢望之,又请其赴王屋山,寻找此前制墨成功后,离开嵩山峻极峰脚下那座草屋,前往古松最多的王屋山制墨的那两个墨工,请他们设法将卢鸿那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制墨,然后将成品送到洛阳来,他接下来人固然还是住在崔宅,却绝少出门。
清河崔氏世代豪族,藏书本就多,崔谔之又大开方便之门,允他随意阅览藏书楼中所有藏书,因而太夫人杜德这一场耗日持久的丧事期间,他除却礼仪上头不可缺失的露面,以及过年时极其简单的家宴,其余时间都泡在藏书楼中。崔俭玄尽管从师卢鸿,但对此地却素来没什么兴趣,最初还偶尔来上一两回,可看到杜士仪仍然像当初在草堂似的博览群书没工夫搭理自己,他也就每天只露个面而已。
倒是崔五娘常常登楼找书,和杜士仪隔三差五打照面,除却打招呼之外,崔五娘常常仿若无意地对杜士仪提及朝中各家达官显贵,并朝堂中有分量的大臣,一来二去,杜士仪受益匪浅不说,对于这位不但精通针黹,对这些人事亦是了若指掌的崔氏千金,不免敬服得很。
这一日,他正一如既往在藏书楼中一面翻着手头那一卷书,一面思忖需要抄录的地方,正入神之际,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十九郎似乎很喜欢看史书?可要知道,省试三场,考的是杂文、帖经、策问,但众所周知,第一场帖经只要十通其四,要紧的是第二场考杂文时,诗赋能够出类拔萃,第三场策论便能轻松许多。十九郎不趁着如今这时节,多看看韵书以及前人佳作,备着将来不时之需,反倒看这些史话,难道不怕耽误了?”
知道是崔五娘,杜士仪便从容放下了手中的书卷,转头含笑说道:“五娘子一开口便是省试,须知如今最要紧的是京兆府解试,这一关过不去,妄谈省试岂不是笑话?”
“十九郎似乎不知道,你的名声已经今非昔比。毕竟樊川杜十九郎从前在京兆就小有名气,那些曾经宣扬过你江郎才尽的,因为柳惜明这个撞过南墙吃了亏的,现如今也早已无人敢再提。更何况你在玉真公主别馆所拟的二十酒筹,已经传了开来,据说就连平康坊那几位有名的都知娘子,也多有采用的。而且,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馆和你一块饮宴的人中,苗晋卿不但高中进士第,而且再应制举文辞雅丽科,一举夺第二。他可是对人大大褒奖了一番你的诗才,所以你若要应京兆府解试,不中的话,反而有人要取笑试官有眼无珠!”
杜士仪和苗晋卿不过是在玉真公主别馆中一面之缘,苗晋卿为律录事,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无论待人接物还是诗赋急才,都是一等一的,进士及第外加制科高等并不足以为奇,可他与人又没有多少交情,此人又怎会对外扬他之名?
见杜士仪面露踌躇之色,崔五娘便笑吟吟地说道:“潞州苗晋卿,虽则祖辈父辈官职不显,但他却是异数,文章诗赋皆为上上之选。更难得的是,他为人宽和,最好与人为善,既然知道此前玉真公主便待你甚为亲厚,你又着实是有真才实学的,他已经一举及第,再替你扬一扬名又有何妨?不是人人都像王泠然那般愣头青,也难怪及第到现在还在守选,纵使才高也始终无人赏识。就好比从前和你有些龃龉的那个柳惜明,姜四郎坠马被人送回东都之后,听说找了他几次麻烦,去岁京兆府解试落第,正打算今年再试。省试不举也就罢了,可若是解试一再落第,关中柳氏的脸面可都丢尽了。”
“原来如此,多谢五娘子告知。”杜士仪听出了崔五娘这言下之意,当即拱手谢道,“诗赋之道,重在灵机,却非平日多试便有佳作。然史话经义,多看却常常另有所得。太宗陛下曾经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所以,诗赋做得再好,理政一方兴许错漏处处,而以史为镜,日后若真的能一举登科,总结前人经验教训,却能少走无数弯路。”
崔五娘最初不过打趣,可说着说着就变成了委婉的提醒,可此刻听到这番话,她只觉得杜士仪身上赫然流露出一股说不出的自信。若是真的连京兆府等第都觉得困难的人,又怎么可能想到一举登科的今后?
“十九郎既然胸有成竹,那是我多虑了!”崔五娘颔首一笑,旋即便开口说道,“既如此,十九郎便自请看书,我先告辞了。”
等到匆匆出了藏书楼,崔五娘回头看了这座小楼一眼,想到前时还看到,杜士仪曾经拿着祖母亲自校注的《礼记》看得聚精会神,她不禁沉吟了起来。这一走神,她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之后,便险些和人撞在一起。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嗔怪的声音,她才一下子回过神来。
“阿姊!”崔九娘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有些恍惚的姐姐,伸出手来在她眼睛前头摇了摇,这才纳罕地问道,“想什么这么出神,都险些撞着我了!”
“没什么,不过心里有些感慨罢了。”崔五娘若无其事地理了理云鬓,随即方才说道,“你这是去藏书楼?杜郎君如今正在楼中看书备解试,你若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就不要登楼搅扰他了。你早些回去陪陪阿娘,这服丧期间四处跑,被人看到了,难免要说你对仙去的祖母不恭敬。”
见崔五娘说完这些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崔九娘突然觉得满心狐疑。她抬头看了一眼这座不高的两层藏书楼,突然捏紧拳头轻轻砸了砸脑袋,可怎么想也不明白阿姊为何会对里头那个家伙如此厚待,便索性忿然转身气冲冲去了。然而,她找遍家里也没找到崔俭玄,崔承训崔錡也是看到她就躲得飞快,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心里头那疑惑,终于径直来到了母亲的寝堂外头。
往日崔九娘畅通无阻的地方,这一次却突然成了禁区,守在门口的傅媪只是温和而恭谦地摇头表示夫人和五娘子正在商量要事,不无坚决地将她拦在了外头。本就心里憋了一肚子疑惑的她哪里忍得住,下了台阶后望了傅媪一眼,她就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来。她带着婢女径直前往后头祖母那座已经空下来的寝堂,但到了后墙的小门处,她便不容置疑地吩咐男装婢女绿蝉和她换了一身衣裳,随即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地又往母亲的寝堂去了。
这一次,她并没有再去门口碰傅媪的钉子,而是让另一个婢女云翘望风,自己竟是从寝堂后头那高高的栏杆翻到了那平台上。好在婢女的男装行动方便,她从小跟着崔俭玄一块骑马射箭,身手也颇为矫健,轻轻落地之后,她便根据印象中母亲寝堂的格局,一点一点摸到了母亲和阿姊此刻应该所处的位置。然而,尽管北墙上开着四扇用于透光的窗户,可眼下窗户纸糊得严严实实,她又不敢冒头在窗户上留下影子,只能猫腰躲在下头竭力倾听。
“不可告诉真真……她是急脾气……”
“……可要委屈你……”
“……他若高中进士第……崔氏联姻……名正言顺……阿爷……”
尽管零零碎碎的语句听不分明,但崔九娘何等聪明,琢磨来琢磨去,很快就把那些碎片都拼凑了起来,一时面色大变。尽管她还想好好听听究竟其中内情如何,可接下来内中只余母亲的叹气,以及对父亲身体的担忧,她也无心再听下去了,原路翻了栏杆稳稳落在地上之后,面对满面惶恐焦急的云翘,她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便带着人径直沿后墙小门离去。到僻静处和绿蝉会合换了一身衣裳,她狠狠咬了咬牙,竟是转身一声不吭地又走了,留下两个婢女在那面面相觑。
藏书楼中,杜士仪看着那高高架子上一卷一卷的书,目光扫了一眼自己这些天已经一一看过,并抄录了要点的书卷所在的那几个架子,轻轻吁了一口气的同时,却也不得不感慨时间不够。以崔氏藏书之丰,倘若他还像在草堂那样拼命抄书,只怕是白了头也未必能够完成这样的工作量,不得不退而求其次。所幸在草堂求学的期间,他已经把帖经所需的九经经义全都烂熟于心,如今只需抄录自己所需,自然比从前更有效率。
他微微一分神,耳朵突然捕捉到大门处传来了细微的动静。尽管没有回头,可背后有人欺近的感觉却做不得假。依稀察觉到人在距离自己不到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几乎是本能地,他握着手中那一卷书猛然横移一步,见背后那突然扑上来的人几乎一头撞在满是书卷的架子上,继而发出了一声痛呼,转过身来的他不禁皱起了眉头。
是女子?会如此不明所以跑来的人,似乎只有一个崔九娘!
“你这个奸诈的家伙!”崔九娘捂着磕痛的脑袋站直身子,随即眼睛喷火似的盯着杜士仪,老半晌方才满脸不忿地说道,“我还以为你成日里窝在藏书楼有多勤奋用功,原来是为了吸引阿姊动心!”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指斥让杜士仪顿时愣住了。见崔九娘那脑门上磕出了一道红通通的印子,不施粉黛的脸上赫然是气鼓鼓的愠怒,就连发髻松了都没察觉,他便挑眉问道:“九娘子这话从何说起?”
“难道不是你对阿爷提了,但使来日若登进士第,便要迎娶我家阿姊?”
杜士仪一下子愣住了,紧跟着,他便随手把书卷放在一旁架子上,这才端详着崔九娘似笑非笑地说道:“虽说我不知道九娘子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但我着实有些不明白,五娘子自从孀居之后,不少名门贵介子弟求娶,她都不曾答应再嫁,自然不至于看上我一个白身。而论年纪,五娘子比我年长好几岁,若是我真的向赵国公提出若登进士第便迎娶崔氏女,怎么也应该是你,而不是五娘子吧?”
眼见崔九娘被自己一句话噎得面上犹如煮熟的虾子似的一片通红,杜士仪方才收起了笑容:“我该说的已经说了,九娘子请回吧!”
“你……”
崔九娘几乎咬碎银牙方才迸出了如此一个简简单单的字,脸上反而更加红得发烧。偏偏就在这时候,她的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九妹,你怎么在这儿?”大大咧咧闯进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崔俭玄。他也没注意崔九娘脸上那表情,三两步到了杜士仪跟前,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嘴里还自顾自地说道,“快走,别整天在这做书呆子。吴九他们几个从岭南回来了!”
☆、88.第88章万里奔波,启殡路祭
齐国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都在第一时间报了礼部,之后便解官守制,因两人一为黄门侍郎,一为太府卿检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开始的惯例,崔谔之身为幼子,又并非中书门下这样的实职,自然是就此丁忧出缺,而崔泰之却接到了夺情起复的诏命。
然而,崔泰之半个月内三接夺情诏,却又三次上书辞让,最终得以解职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却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余四房亦是替杜德这位长辈各服相应丧期,整个过年期间,崔宅便不曾有过燕乐,纵使家宴也是无肉无酒,就连仆婢往来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也仿佛比往日轻了。
因而,头一次踏入这座簪缨世家大宅的吴九,显得很有些战战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后再次踏入洛阳的石工杨综万就更不济事了。尽管此次护持他和吴九南下广东的两个崔氏家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一路上替他解决了不少麻烦,他也知道杜士仪与崔家关系颇深,可踏入那座乌头门,继而又来到了那门前列戟的锦绣朱门前,他心里不由自主就紧张了起来。这种紧张因为听说崔家新丧了太夫人而显得更加剧烈,站在正门左侧门厅里头等候时,他甚至在想,拿着那些钱去买来那些端溪原石,然后千里迢迢送到洛阳来,杜士仪会不会突然变卦翻脸,让他从期望的顶峰跌回绝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却不同的两个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际,和他们一块抵达崔宅之后先行入内通报的一个崔氏家仆终于出来了。大约是因为这一路奔波确实结下了几分情谊,也或许是主人出手赏赐颇为大方,他笑呵呵地冲两人点了点头说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见你们。”
崔俭玄的书房在崔宅东南隅,三间屋子不曾隔断通透敞亮,但却没有寻常书房中那些摆放书卷的架子和瓷缸,东墙挂着雕弓,西墙挂着宝剑,当中的大案上垒着高高的一摞线装书,正是如今坊间书肆颇受士子欢迎的那种。可杜士仪上前随手一翻,却发现竟是一摞佛经,这让他不禁为之气结。
“你这算不算滥竽充数?”
“当然不算!”崔俭玄理直气壮地说道,“祖母在世的时候笃信佛门释道,我还替她老人家抄过佛经呢。如今她虽说仙去,但我平日放两本佛经在案头读一读却还是应当的!”话虽这么说,在杜士仪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干咳了一声,“反正人前说得过去就行了。能学得进去的东西,我在卢师那儿都已经学进去了,亏得我是跟你一样读了史话,其余经义我也不感兴趣。你也看见了,我对弓马剑术的兴趣还大些。你得承认,读书做诗我不如你,可弓马剑术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爷的爵位自有阿兄继承,他读书比我好,至于我,大不了上阵去搏一搏!”
“你以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仪暗想要是崔谔之和赵国夫人听到儿子竟然定下了这般志向,会是如何一副脸色,可门外恰在此时传来了通报的声音,他也就没有再继续打趣下去。眼见吴九当先而入,后头的杨综万则是有些局促,他便笑着摆摆手吩咐两人不必多礼,等到崔俭玄在主位上一ρi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吴九和杨综万也坐下说话。
“听说你们来回路上虽有波折,但总体还算顺利?”
“是。”吴九连忙抢着答道,“因为山高路远,又怕路上不太平,带的东西更沉重,所以打听到接任宋相国任广州都督的刘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们就请他帮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们买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砚在岭南之地颇为风靡,价格不菲,若是收石砚,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杨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质极好的原石,而且还带了两个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来。”
此话一出,杜士仪顿时挑了挑眉,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可是石工采石艰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头却都让那些卖石砚的雅斋给占去了?”
“郎君只说对了一半。”杨综万却不像吴九那般报喜不报忧,轻轻吸了一口气便声音苦涩地说道,“端溪石虽在关中河洛名声不显,但在岭南却颇受文人雅士喜爱,一方上万钱并不出奇。所以,石砚素来是几家豪族垄断,石工千辛万苦采石雕琢,所得却不过温饱,我家阿爷便是因为采石摔断了腿却无钱医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后,我就发誓不再为那些黑心的家伙采石雕刻,悄悄带着十几块藏下的精品不远万里到了北地,谁知道却挨了当头一棒。若非郎君垂怜,我已经走投无路了。这次我回去如此大张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声镇着,又有广东都督府在,别说那些原石,那两个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难能平安抵达。许是他们觉得我们既不是在岭南与其对着干,也就放了我们一马。”
“什么放你们一马!早知道有这些黑心的家伙,我就亲自写信给刘世伯,让他好好教训一下他们!”
见崔俭玄陡然之间迸出这么两句话,杜士仪不禁干咳了一声:“登封徐氏当年还不是一样跋扈?强龙不压地头蛇,有如今这结果已经很理想了。岭南之地是别人的地盘,但这河洛关中他们的手却伸不过来,井水不犯河水,仅此而已。既然你还带了两个石工出来,那便先行安顿了他们,把原石也先放着。我让大师兄捎了口信回去,过几日我从东都请到嵩山的两个墨工也会回来,届时便可以试一试去岁我让他们制的墨是否与这端溪砚相合了。”
崔俭玄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东都旅舍虽多,但一来贵贱不一,安全也说不好,二来不方便。我家横竖不小,多住几个人也不打紧。杜十九那边院子里更是几乎都空着,就住着他那个昆仑奴,你们都是他的人,不妨搬过来同住着,回头有什么事随传随到,省得还要四处找人……苏桂!”
他突然扯开喉咙叫了一声,外头一个彪形大汉立时进了书房,正是前次去过嵩山给卢鸿送年礼的崔俭玄|乳母之子苏桂。
“你把他们带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头。另外,派人去他们所说的地方接一下另外两个人,记住清点好东西,可别落下了!”
等到吴九和杨综万跟着苏桂下去,崔俭玄方才伸了个懒腰,突然看着杜士仪嘿然笑道:“若是墨与砚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长安用这个做敲门砖?那些公卿大臣处送上一块,倒是对你去考科举颇有助益。”
“我可没那么败家子!”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随即笑道,“要是单单做人情,我可不用这么大费周章!”
崔俭玄安排了几个人住进杜士仪那院子里,别人浑然不以为意,听说此事的崔九娘却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她如今满脑子塞得全都是杜士仪那意味深长的一番话,可瞧见阿姊一如往常,还是隔三差五出入藏书楼,每次都逗留许久,杜士仪也是每日深居简出泡在藏书楼中,她怎么都难以相信相信这其中没有什么。然而,不论她怎么试图从母亲李夫人那儿套话,母亲都始终三缄其口,急得她一时团团转。可转眼间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从前头三天开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预备了起来,她一时间再没有时间去关注杜士仪。
启殡之日,崔家再次吊客云集。去冠以纻巾帕头的崔泰之和崔谔之兄弟带着诸子以及崔庆之的两个儿子踉跄出来,依礼哭过之后,便是升灵柩,设祭奠。发引前五刻,只听第一通鼓声之后,柩车之前整整齐齐摆上了各色明器。因齐国太夫人杜德诰封一品,计有引四、披六、鐸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画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车等等,但只见正门前到乌头门那宽敞的院子给占得满满当当。
第二通鼓响,内外俱立,再次哭过之后,便是彻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后,灵车这才进于内门外。随着设帷障升柩于车,又是祭奠哭礼,灵车方缓缓出门。其后崔氏阖族男女老少骑马坐车随灵车而行,当出殡的队伍从乌头门拐上长夏门大街时,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维持秩序,沿途除了过路百姓伫立围观,崔家亲朋好友设下了一座座路祭。身为外客,骑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辆牛车旁边的杜士仪也不禁为之动容。
须知当今天子从即位之初就推崇简朴,丧仪规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丧事并未大操大办,如今众多名门望族摆出了这许多路祭在出殡的路上,足可见那位逝去的长者深得人心敬意!
☆、89.第89章最难消受美人恩
清河崔氏这一支世居东都已经有些年头了,祖茔在洛阳平阴乡迁善里邙山之原。下葬这一日,杜士仪便随着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资修建的一座寺庙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启程回东都。然而,甫一回到永丰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孙大娘到洛阳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将于洛阳宣教坊安国寺演剑舞!
当初齐国太夫人亲口延请公孙大娘留家中教导家妓,然则却被婉拒,离开之后的公孙大娘辗转登封偃师汴州多地,最远足迹到过河北道,不到三年,名声更胜从前。因而,听说公孙大娘如今到了洛阳,崔俭玄看看身上那一袭扎眼的麻布孝服,随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仪一记,待到拖着其一路到了自己的书房,他甚至来不及掩门便开口说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见公孙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国寺,至少也把当初公孙大家送咱们,咱们却没用上的那块铜牌还给人家。还有……”
“还有就是捎带一个讯息。”
他这话还没说完,一前一后两个人便跨过门槛进来。前头的是崔五娘,后头那个板着脸一声不吭的则是崔九娘。崔五娘缓步走上前来,轻叹一声说道:“公孙大家当初曾经禁不住九娘软磨硬泡,传过我姊妹几手剑舞要诀,奈何如今祖母新丧,我姊妹不好见她,杜十九郎请替我和九娘问候一声。另外,有传言说连宫中圣人也听说了公孙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请其入教坊教导内人,你对公孙大家言语一声,让她心里有个预备。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卢公那样,坚辞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该说的话崔俭玄和崔五娘都说完了,崔九娘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忍不住又咬了咬满口银牙,轻哼一声道:“话不是这么说,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吗?公孙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那就给她想一个婉拒宫中征召的办法……”
“真真,你给我住口!”崔五娘顿时沉下了脸,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见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厉色说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来赌气或是开玩笑!这和前时卢公坚辞授官不是一回事,从来天子征召,无论是僧道隐贤,都不得不应召前往。若非卢公名声太大,玉真公主又从中转圜,再加上众多公卿各有私心,卢公前次也不可能轻易放归还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疯了,在这种事情上贸然出头,可不是帮人,而是害人!”
训过崔九娘,眼见其咬着嘴唇再不做声,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厉,和颜悦色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无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无知,你们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劲一跺脚,旋风似的冲出了崔俭玄那书房,待疾步奔下了台阶到了下头院子里,她方才抬起手来擦了擦已经忍不住流泪的眼睛,心里又是不忿又是担心。
杜士仪还不承认,阿娘也不对她说实话,可如今看阿姊的样子,心里全都是杜士仪,哪里有她这个妹妹!
崔九娘突然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随即若无其事地又交谈了几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辞离去。这时候,崔俭玄方才满脸纳闷地问道:“虽说九娘一直都是这种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还向我婉转打听你家里的事和在山中求学的事,怎么今天突然就变脸了?”
“她向你打探过我的事?”见崔俭玄点了点头,杜士仪想起这丫头当初质问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还在钻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对崔俭玄说个清楚,可想想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头不给他惹麻烦就是好的了。更何况他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阳守孝,也不过再捱几天而已,他就若无其事地搪塞道,“这么说来,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给我设什么圈套……说起来,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还想盘根问底的崔俭玄顿时为之气结:“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洛阳宣教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第一街北第六坊。作为远离洛水更靠近洛阳城南墙的坊,如今达官显贵建宅造第多会避开此地,所以坊内大多都是开元以前的建筑。其中,安国寺本为中宗节愍太子宅,神龙二年为崇国寺,后改为卫国寺,直到景云年间方才更为今名。
佛殿中供奉着当阳弥勒,寺东有专供车马进出的门,亦是洛阳大寺之一。公孙大娘选了此处作为今次抵达洛阳后的舞剑之所,除了因为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与她昔日有过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严,在整个洛阳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请,她不虞到时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会像住在旅舍中那样常常被贵人滋扰,最重要的便是因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纳千百人的宽敞大院,乃是当初中宗节愍太子的演武场。
此时此刻,她带着岳五娘两个新收的弟子亲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砖石,还会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脚尖有轻有重地踏上几步,随即方才一步一步继续缓行。等到把中央那块剑舞之地的每一块地砖几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脚步,这时候,却只见冯家三姊妹中居首的冯元娘亲自捧了一盏茶上来,双手奉给了她。
“公孙大家,这是崇照法师命人送来的茶叶,我亲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日后不用再做这种事。”公孙大娘接了茶盏在手,喝了一口后便皱起了眉头。尽管如今东都尚佛,据说不少公卿家中也渐渐以茶会客,但这种味道她尝试过不少次,每次都难以习惯。然而,在冯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缓缓饮尽,随即便竭力不动声色地开口说道,“既然是崇照法师送来的茶叶,你烹好了给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东都,明日便要上场,都辛苦了。”
等到冯元娘喜滋滋地点点头后转身离去,岳五娘立刻摆出师姐的派头,把两个师妹打发了去整理剑器和服装,这才上前撒娇似的挽住了公孙大娘的手臂道:“师傅,这一趟来过东都,咱们下一程是不是往潼关去长安?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长安呢,听说那里比洛阳更雄伟……”
“达官显贵也更多。”公孙大娘径直接了一句,见岳五娘面色遽变,她知道徒儿心结,便苦笑道,“长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时容易脱身难……再有那样的事,我怎么对得起你?倒是明日还有你带着你两个师妹上场,有这闲工夫想别的,还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么舞得更精彩!”
听到师傅的口气不知不觉又转为了教训,岳五娘顿时点了点头。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间一个小沙弥疾步过来,头也不抬地深深行礼道:“公孙大家,外间有一位郎君求见。”
“师傅不是早说了吗?旅途劳顿,再说明日便是献艺之日,得养精蓄锐,无论是谁,都得过了明日再说!”
听得岳五娘这话,那小沙弥有些惶恐地抬头偷瞥了一眼。见名动天下的公孙大娘虽则绝色,面上却颇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却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动人。一个把持不住的他连连在心中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这才干咳一声道:“可那位郎君说,有当初公孙大家赠予的信物要交还,倘若公孙大家无暇拨冗接见,便请收下此物。”
说完,他就从宽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块铜牌,双手呈递了过去。当岳五娘那滑腻的指尖从他双手之中轻而易举地取去了铜牌时,从小为主持收养没近过女色的他一下子红了脸,只能死死低垂着头。
“师傅,你看?”
“是他?”公孙大娘一眼便认出了自己当初送出去的东西,一时又惊又喜,当即想也不想地开口吩咐道,“快去请杜郎君进来!”
“师傅,真是杜郎君……话说回来,那位比女子还容颜艳丽的崔郎君不知道来了没有……”
听着这师徒的交谈,小沙弥一面慌忙应声转身往外走,一面却在肚子里刻下了两个名字。那个杜郎君应该和公孙大家关系匪浅,至于那个崔郎君……难道公孙大娘这个美艳的女弟子,喜欢的是比女人还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门外,见杜士仪正看着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连忙上前合十施礼道:“杜郎君请随我来。”
“有劳小师傅了。”
一路跟着那小沙弥入内,见寺中不少地方的墙壁和刚刚北院门一样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荡荡,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未知这寺中缘何壁上多数空空?”
“杜郎君是问这些墙壁?”那小沙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后头东张西望的田陌收势不及,结结实实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他这才反应过来,慌忙心有余悸又退了两步,这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杜郎君,其实这些白壁只是尚未画好。这是主持大师请了吴道子吴先生绘壁彩,可吴先生说如今未得灵感,画不出来,都已经好几个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儿,寺中上下连带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师却说,吴先生只要有了灵机,随时都能一蹴而就,让大家别瞎操心!”
见这个脑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岁的矮个小沙弥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杜士仪忍不住觉得他很有趣,当即含笑问道:“不知小师傅叫什么名字,可有法号?”
“我是主持大师捡回来的,未受戒律,没有法号。”小沙弥还是头一次被人问名字,脸上竟又有些红了,声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师说,包着我的襁褓上写了一个罗字,那天又是满月,所以给我起名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听着仿佛有些女儿气……”
听到杜士仪这话,罗盈一下子涨红了脸,随即鼓足了勇气说道:“杜郎君可别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学过棍术,寺中上下,就属我的武艺最好!”
见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结实的肌肉,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了起来。
☆、90.第90章小僧舞棒,名动天听
小和尚罗盈个子不高,生性也有些腼腆害羞,可听到杜士仪这大笑声,他误以为自己精擅武艺这一点被人质疑,一时急得脸上更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眼见得墙角靠着一把笤帚,一时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两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两三下便将其舞得呼呼风声作响。
发现杜士仪止住了笑声,他顿时更来劲了,将这一截算不得长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泼不入,时而拄地人跃其上,时而横扫斜撞,到最后他一时兴起,抡起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却因为棒子毕竟太短,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听啪的一声,这一根本就不是练武器具的可怜棒子,很不争气地断成了两截,头里的竹节更是完全裂得开花八瓣,看上去惨不忍睹。
这一次,杜士仪固然只是莞尔,一旁的田陌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这动静惊动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僧人,一看到罗盈坐在地上满脸呆滞,而一旁笤帚头子可怜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着半截棒子,地上还有开花的另外半截,他顿时额头青筋毕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罗盈拽了起来。
“主持让你好好看着北院门,你不但偷懒,还在这儿玩这种把戏!走,随我去见主持!”
“明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棍子这么不结实……不对,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我真学过武艺!”
“学过武艺也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主持真是太宠着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让你这般耍猴的!走,这一次非得让你面壁一个月不可!”
见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经是急得语带哭腔,空有一身刚刚展示出来的好武艺,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缓步上前说道:“这位明光师傅,都是我适才一时言语莽撞,让这小师傅以为我嘲笑于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艺。他毕竟还年纪小得很,不如宽宥他这一次如何?我这边厢替他赔个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赔了吧。”
明光刚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可先前只当他是被罗盈一番胡闹下惊得呆滞的寻常香客。此时见其上前含笑拱手赔礼,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昆仑奴,他一愣之后便松开了手。待发现罗盈一落地便闪身躲到了杜士仪身后,还用那种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着他,他那一腔恼火顿时化作了乌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向杜士仪合十行礼道:“既有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暂且罢了。只是罗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把笤帚并不值得多少,但佛门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怜惜,不可随意浪费,这是主持素来教导的。你既然从小为主持收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回头自己去把《楞伽经》抄一遍,否则别怪我禀报主持和监寺,让你再去面壁!”
杜士仪原本还以为这明光是有意为难小和尚,可是,当听到末了这一番教训和惩罚,他不禁对其以及那位素来如此要求的主持肃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后的罗盈苦着脸从他背后闪出来,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他也没再继续求情。接下来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没再多问便告退离去,而小和尚的话也没那么多了,一声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头一座小门,他方才老老实实低头合十道:“已经到了,请杜郎君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北院门值守。”
“哦,多谢小师傅了。”谢了一声之后,见罗盈转身要走,杜士仪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突然心中一动,又开口叫道,“小师傅留步。”
眼见人纳闷地转过身来,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刚刚有劳小师傅一路带路,又因为我的缘故要去抄《楞伽经》,这手串便算是一点谢礼吧。你身在佛门,戴着打坐正好。”
“啊。”罗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谦辞的时候,却不防杜士仪已经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见对方眼神清澈,尽管他自己也有两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获至宝地揣在了怀中,深深躬身道,“多谢杜郎君惠赐,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礼完毕之后,杜士仪在那家寺庙留宿之际,主持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在佛前供奉开光之物,崔氏子弟一个没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过一时起意。刚刚他是因为觉着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若赏赐银钱未免没意思,把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适。这时候,看着小和尚兴冲冲走得飞快,他便笑看着田陌道:“从前你说你力气大,刚刚撞上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块铁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确实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脑袋,这才转身盯着那矮小家伙的背影,“刚刚如果给他一条真正的棒子,他舞起来一定更好看。”
田陌这话杜士仪只是置之一笑,进了门后,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极其轩敞的院子,他想起来时崔俭玄神神秘秘提过此地的来历,不禁心中颇有些感慨。洛阳城中,如这样主人昔日烜赫一时的并不在少数,比如太平公主那座旧宅,如今是安国女道士观;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时封雍王的李贤旧宅,如今是弘道观;韩王元嘉宅如今是国子学;张易之宅如今是奉国寺……正可谓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这种叹兴亡的心情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间,就在看见那一双迎上前来的丽人时消解得干干净净。将近三年不见,公孙大娘仿佛仍是一如昔日光景,岁月和风尘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的面庞更多出了几分莹如玉的光辉。倒是当年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岳五娘蹿高了半个头,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颜不妆而丽,耳朵眼上还戴着一对时下不甚流行的金环,显出了一种带着西域风格的绮丽。而当见到她时,岳五娘竟是比公孙大娘更激动。
“杜郎君!”叫了一声之后,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仪身后扫了一眼,见只跟着一个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讶异地问道,“怎不见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东都永丰里吗?”
“崔家太夫人去岁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过来,让我代致问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让我向公孙大家转致问候。”杜士仪见公孙大娘一刹那间变了脸色,随即露出了几分黯然,他便又解释道,“昨日太夫人方才下葬,今日我和崔家人一块从邙山回来,就得知了公孙大家到洛阳的消息,所以他们就让我前来代为相见。至于那铜牌,实在是公冶先生还算好说话,没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归赵。”
“没想到齐国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为人宽仁慈和,当年我逗留洛阳期间,多亏她命人照拂,崔氏两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诚。请杜郎君回去之后,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齐国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错过,不敢贸然登门祭奠,便只能在这安国寺中为太夫人祈福了。”说到这里,公孙大娘冲着岳五娘微微颔首,见其双手捧着铜牌送回到杜士仪面前,她方才含笑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连这点心意都不肯留在身边?”
“公孙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么要紧之处,你既然这么说,我留着便是。”公孙大娘都这么说了,杜士仪连忙探手抓起那铜牌,将其再次放入怀中收好,这才苦笑道,“一别经年,公孙大家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犀利。对了,今次你师徒几个打算在洛阳驻留几天?”
“洛阳不比他地,那些达官显贵总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孙大娘话音刚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况,因为杜郎君所赠的那几首诗,师傅在各州县也曾经求文人雅士做过几首类似的雄奇诗赋,然则总不如你那几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侥幸又遇上了,杜郎君还请大笔一挥,再为师傅添几首诗吧?杜郎君,那边冯家姊妹三个也正在看着你呢。若非你那些诗,她们三个也不至于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谁人不知冯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孙大家带挈得她们一举成名。”杜士仪哪里肯接岳五娘这话茬,干咳一声便岔开话题道,“今次过来,也是为了代崔家五娘子转致一个消息。公孙大家如今名震河洛,声名已经直达天听,据说圣人对于公孙剑舞亦是感兴趣得很,对左右说过不妨召入宫来教导教坊司的内人。”
“啊!师傅的名声竟是连圣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随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到时候岂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后忧,公孙大娘却是微微蹙眉,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转告,我知道了。明天首日献艺,倘若十三娘也在东都,杜郎君不妨请了她一块前来观瞻。较之三年前,我自信这剑器舞比从前大有进益!”
☆、91.第91章夜半春心动
入夜的安国寺一片宁静。
僧人们晚课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入眠,少数修为精深的老僧或参详佛经,或默诵经文,或打坐参禅,总而言之,在外头走动的,只有偶尔一队提着灯笼的巡夜僧人。安国寺中并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经有过富甲天下的无尽藏院,自然也就少有奸徒觊觎,如此巡视,往日不过是习惯使然。然而,现如今公孙大娘师徒以及麾下乐师歌姬都住在本寺,为防出事,巡查已经比往日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僧人从公孙大娘一行人所居的精舍后头围墙竹林中穿行而过,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来。那人先是盯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光芒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往那精舍并不算高的围墙望去。好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仿佛是避如蛇蝎似的缩回了脚。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这么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将近月末,天上的残月又被乌云笼罩,因而这竹林幽暗,巡夜人刚过,除却他再也没有别人。凭着他那些年苦练的功夫,要翻过那堵墙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罗盈却是犹如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尽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颦一笑,却仿佛勾魂夺魄似的,让他怎么都难以抑制那颗躁动的心。尤其是傍晚时分,毗邻这座精舍的另一处院子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种冲动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着公孙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对,我是来提醒她的!”
小和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又使劲鼓足了勇气,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围墙。然而,手扶着那夯土所筑的围墙,分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过去,可他又再次犹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这下子更是苦了脸。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为他武艺好,佛性又高,这才送给他这串手串的,可眼下这事儿要是万一给人知道……阿弥陀佛,他都在想什么呢!
罗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除脑海中那股罪恶感,可这种纠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满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着夯土围墙缓缓坐了下来,心里却把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这些佛祖罗汉出来指点自己该怎么做。然而,拿这种事情求神拜佛的结果只能是让他更感彷徨,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那围墙下头踱了好一阵子,这个从小生长于佛门却第一次动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进退两难。
春心一动,就是佛祖驾临指点迷津,又哪里是能拉得回来的?
就当他满脸痛苦地抱头之际,练武多年而锻炼出来的敏锐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脚步声,有兵器在行走之间摩擦衣物的声音,有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一刹那间,原本还在苦恼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精神。他运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见是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护着朝这边潜了过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节坊间已经夜禁,武侯也应该在四处巡行,安国寺乃是清静之地,这精舍更是位于寺中腹地,值夜的师兄们都练过武,怎会让这些人轻而易举地从外头潜了进来?
他正要张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了另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是就在这里把这一伙贼人统统收拾了,岂不是能让公孙大家另眼相看?说不定,岳娘子还会笑着夸赞自己武艺高明,那时候,他就又能多对其说几句话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也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往旁边朝那几个人掩了过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经学来的武艺,每日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这会儿自然是丝毫声音也无。即便他静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对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非但没有察觉,那几个人靠近了夯土所筑的围墙之后,竟是还有闲情逸致说起了话来。
“公孙师徒毕竟是精通剑器的,万一惊动了她们,或是她们不肯就范……”
“惊动了就强来,至于反抗……那剑器不过是耍着好看的,真正对敌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担心!”
“郎君家中什么婢妾没有,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这等名声赫赫的!”
“若不是名声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过一飘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说了,师徒一块上,那真是……”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的淫笑声,小和尚登时心头大怒。对于艳若桃李却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孙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里却是敬畏得很。更何况,那可是岳五娘的师傅!此刻确定了他们就是傍晚时分强行要住进寺中精舍的那位王郎君从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看准那个随随便便把佩刀放在手边,偏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这犹如猛虎扑羊似的一招,顿时打了这帮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当成是玩耍的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家丁就被罗盈高举过头,继而摔到了他们几个当中。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猛然来了这下子,他们登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要隐秘要安静,纷纷彼此呼喝着同伴,又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然而,没有这一丝火光还好,就在火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就只见那点亮火折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紧跟着人就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多时便是重重的坠地声,听声响不知道是压断了几根竹子。
“是个小和尚!”
“小心,这小和尚厉害得很!”
“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咱们聚齐围上去!”
在这打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仿佛暂时被人遗忘的精舍围墙上头,也现出了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数量与结果绝不对等的一场打斗,此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便脑袋一低又不见了。
“师傅!”岳五娘兴冲冲地冲进了公孙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对正在仔细擦拭剑器的公孙大娘说道,“后头动静这么大,师傅你还真沉得住气!我刚刚去瞧过,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那些人瞧着像是隔壁霍国公王大将军家里的从者!”
“哦。”公孙大娘头也不抬,直到徒儿娇嗔地上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说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仿佛在那儿徘徊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因为被师傅的绝世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哎哟!”
岳五娘敏捷地躲开了公孙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挥的一记,可等退到安全地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时,却突然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紧跟着,原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头发竟是整个披散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道,她也不恼,一面随手结发,一面不解地问道:“师傅就真的只当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们,让他们大声呼喝……记住,就喊有贼!”
在那一阵阵呐喊呼喝声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渐渐都赶了过来,就连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师也被惊动了。当他匆匆带着人到了这精舍后头的竹林时,看到就是四处亮着几个火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直哼哼不能动弹的人,旁边的罗盈则是被两个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时分才刚住进来的那王大郎及几个从者,则是正和早一步赶过来的监寺等僧人理论。
“监寺,是他们觊觎公孙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墙潜入精舍!”
那王大郎恼恨地瞥了罗盈一眼,随即冷笑道:“他们鬼鬼祟祟,你哪来的证据?”
小和尚脸色涨得通红:“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笑话,可有旁证?”见罗盈哑口无言,他便一振袖子满脸桀骜地说道,“我这些从人是因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孙大家的精舍,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方才叫了人出来擒贼,却不料这意图不轨的恶僧竟然倒打一耙!这安国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规,真是笑话!”
罗盈只觉气得胸口都疼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家父爵封霍国公,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我也有官职爵位在身,你这连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弥,是谁血口喷人还用问?”
此时此刻,崇照法师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罗盈怎会出现在这儿,可对于这个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他却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断定必是王守贞欲行不轨。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闹大,无论是对寺中清誉,还是于上下僧人,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王守贞却决计动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横上得前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精舍那边传来了一个清亮而娇媚的声音。
“各位大师,师傅请我来传一句话。此刻夜色已深,明日还有一场盛会,既然不曾出什么大事,不如揭过了如何?”
听到公孙大娘让人如此传话,崇照法师哪里不知道这息事宁人的背后,必然是公孙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公孙大家如此说,便把这个犯事的小沙弥先押下去,明日一早再作理论!”
尽管崇照法师息事宁人,但等到散去之后,王守贞满脸阴霾地看着那公孙大娘所居的精舍,见其中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召了一个从者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居然让个小和尚来坏了事!给我去查查,这小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和谁有往来……我就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小光头就有如此大胆!还有,这公孙大娘既然如此摆架子,我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日那一场剑舞休想如意!”
☆、92.第92章群贵云集,张颠吴狂
二月二十七日一大清早,安国寺所在的宣教坊东南西北四座坊门便迎来了陆陆续续的车马。而辰时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安国寺不得不在寺院各处门前入口高挂免战牌,让闻风而至的百姓们大为失望。好在艳妆戎服的岳五娘亲自出来赔礼,道是接下来三日之后,会在洛阳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场,这才让一时喧然大哗的民众稍稍平静了一些。因而,当巳时过后,陆陆续续的车马从寺院东边的车门徐徐而入时,大清早聚拢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好些,只有极少部分存着侥幸之心的,依旧聚在那里不肯离开。
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洛阳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日是他亲自请来公孙大娘献艺,因而莅临寺中观赏的,多半都是历年来香火供奉不绝的香客,或者是与寺中僧人诗文唱和谈禅说经的文人墨客。这其中,既有豪门世家,书香门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缙绅,抑或是文人雅士,寻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场四周围搭起的台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设好了一处处雅席。
此时此刻,来得不早不晚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领路下到了一处雅席,正要入座之际,杜士仪突然对身旁知客僧人问道:“昨日我来时,曾有个叫做罗盈的小沙弥引路,他如今可还在?”
他本是对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随口一问,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难色,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檀越恐怕记错人了,寺中并没有如此一个小沙弥。请檀越和娘子入内落座,贫僧还要去安顿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来想着崔家正在办丧事,自己这样出来看剑舞是不是说不过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诉她不妨事,撺掇她跟出来看看热闹,她想起从前在登封所观那一场,又着实心中痒痒,故而今天就跟了出来。此刻,见兄长望着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仿佛没听到她的唤声,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仪的衣袖,“阿兄,那个小沙弥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昨天见他有趣随口一问,许是此人不认得,我回头再找个人问问。”
杜士仪见杜十三娘面露关切,便笑着摇了摇头。等到他携杜十三娘入座之际,那边厢正在指挥侍女整理剑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见了他们兄妹二人,立时撇下手头的事情,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她今日一身簇新的战甲,除了头上没有罩上头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没有区别。到了近前的她甚至还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悬宝剑,笑吟吟地对两人打招呼道:“杜郎君还真的把杜小娘子带来了!”
将近三年不见,杜十三娘固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见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妩媚娇艳的面庞五官,勾魂夺魄的眼神,她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警惕感。于是听到岳五娘这小娘子的称呼,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孙大家从前在登封一曲剑舞技惊四座,今日重临洛阳,我当然要跟着阿兄再来观瞻观瞻,当然,名师出高徒,我也想见识见识岳小娘子的剑舞!”
岳五娘没料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个小字,竟惹来了杜十三娘这般反诘,一愣之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请杜小娘子好好见识见识。这三年中,我随师傅辗转各地,见识了许多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大场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两个年岁仿佛的小丫头暗藏机锋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仪只觉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见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仿佛就想和岳五娘一较高下,对比人在崔宅时娴静大方举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样,他不觉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怎么看,小丫头跟着崔五娘只学了一个皮毛,骨子里其实还是存着那种莫名的好胜心,在这种地方就立时表现出来了。然而,摩挲着下巴看热闹的他却丝毫不曾发觉,不远处两个正在说话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这边的这一幕,交谈两句之后竟是并肩走了过来。
“杜郎君,就快开始了,我得赶紧回去预备。”岳五娘犹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礼,随即又冲着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日开场和压轴都是师傅排练的新舞,还请杜小娘子尽情观赏。须知这雅席是师傅亲自请崇照法师让人安排的,绝不逊色于那些为达官显贵安排的好位置。”
转身翩然而去的岳五娘见那边两个面目陌生的人联袂而来,只当是其他观赏剑舞的客人,颔首一笑后便不以为意地径直离去。而那两人也仿佛并没有被岳五娘的艳光所慑,闲庭信步地来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一座雅席中,年纪大的那个便问也不问坐了下来,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却笑看着杜士仪问道:“这位小郎君和那公孙大家的弟子熟识?”
两人皆是衣衫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坐下来便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着酒,丝毫没在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开着,里头一件羊皮袄也一样敞开着;而问话的这个甚至连衣袂处还沾着几点墨迹,瞧着显然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何况,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谁人何座,还有杜十三娘这女眷在,两人贸贸然闯了过来,怎么看都显得太过随便了。
因而,面对这不请自来,而且还自来熟的两个人,杜士仪忍不住皱了皱眉,待见那盘膝坐着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芦,就这么用大拇指虚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写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便从容一笑道:“数年前某与舍妹在登封有幸见过公孙大家和岳娘子舞剑,因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得知公孙大家又到了洛阳,故而方才携妹再来观赏。”
这个赏字才刚出口,他便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杜十九郎!”
杜士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连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随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还以为你必定回长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为去岁圣人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我担心舍弟体弱,所以打算三月启程,谁知道正好遇到公孙大家莅临洛阳!更没有想到,你不声不响竟然回来了!”
一年不见,王维看上去比从前仿佛瘦削了几分,此刻含笑和杜士仪打了招呼,他就侧身让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个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这是舍弟王缙王十五郎,十五郎,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京兆杜陵杜士仪杜十九郎!”
这一对年岁仿佛白衣翩翩的兄弟俩往那儿一站,杜士仪忍不住暗叹山川灵秀尽钟于此,因而王缙拱手施礼之际,他微微一分神,随即连忙还礼见过。既然刚刚自己那边都已经有不速之客光临了,他也就索性盛情相邀两人到自己那边去,王维一看位置正佳,立时笑着答应了,王缙则是落后一步,趁着杜士仪在前边引路,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颇佳,应该是安排与那些权贵的,咱们贸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维乃家中长子,在王氏一族同辈之中行十三,王缙从小就习惯了凡事跟在长兄后头,眼下却不禁轻声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两人,瞧着仿佛不拘小节……”
“咦?”王维这才注意到杜士仪带他们兄弟俩过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他定睛端详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问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两人,难道是张颠和吴狂?”
“嗯?”杜士仪对这不请自来的这两人正心存疑虑,此刻听王维这一问,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张旭张伯高,还有吴道子?”
“虽说我漫游两京,只偶尔见过他二人两三次,但如他们这样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应该不会认错。据说他们都极其喜爱公孙大家的剑器舞,可公孙大家行踪飘忽不定,所以他们遇着如此良机,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占据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释,我正在狐疑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谁!”杜士仪闻言莞尔,眼见得王缙身后,尚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僮儿跟着,他便笑说道,“话说回来,王兄真是好雅兴,竟连琵琶都带来了!”
“那两位想必都是来观剑舞找灵感的,其实,我也许久没有谱出新乐,今日恰逢公孙大家献剑舞绝艺于安国寺,若能因此得些灵感,那我此行就是一举两得了。”
等到和杜士仪一块走入那雅席之间,他见杜士仪浑然没看见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径直走到杜十三娘旁边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点头,一回首看见王缙正若有所思盯着张旭和吴道子看,他立时拽着人坐到了右后方席中,不等王缙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张颠吴狂那两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认出了最好也只当没看见。平日达官显贵去向他们求书画,常常会碰硬钉子,更何况我们这些后学末进,不信你待会看着好了!”
☆、93.第93章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尽管王维尚未提醒,但刚刚只看张旭和吴道子过来之后就旁若无人委实不客气地占据了两个位子,杜士仪也知道贸贸然去攀交情试图结识这草圣画圣,恐怕非但没有效果,一个不好反而会自取其辱。再者他跟着卢鸿学过几天画,卢鸿擅长山水,讲的是意境和从容,和吴道子的画风并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临楷书,再练行书隶书,性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几十年也写不出张旭一样酣畅淋漓的草书。
因而,既然没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丢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维身边那小童唤了过来,讨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颈琵琶在手。
见杜士仪正在端详自己的琵琶,王维便携王缙到了杜士仪身侧坐了,因笑道:“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传下来的旧物,多年来也就是换过一次琴弦。上头的捍拨是牛皮所制,鞣质古法据说已经失传,因而至今不坏。我当初离乡之日便带着此物,弹奏时仿佛家乡景致母亲兄弟尽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乡之苦。对了,前时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贵第之中都一一奏过,一时得了满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动,那曲谱我回头便抄录给你。”
说起音乐,王维立时兴致勃勃,杜士仪闻言莞尔的同时,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师兄裴宁人在此处,恐怕也会极有共同语言。然而,他于琵琶上头固然稍逊王维,但于音乐的演绎却颇有见解,此刻剑舞未起,王维先说雅俗,他就谈起寓情于乐,两人说到兴头上,却又弹到了山水入乐,不知不觉更说到了卢鸿关于水墨山水的种种妙处。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顾凝神细听,而王缙则是时而好奇地看看杜士仪,时而又扫一眼自家兄长,脸上同样兴致盎然。临到末了,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那时候见卢师山水,只觉得用一句话形容何谓恰到好处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好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突兀的一声喝彩打断了两人的话,杜士仪和王维几乎同时往发声处望去,却只见张旭仰头痛喝了一气,这才随手把显然已经空空荡荡的酒葫芦随处一扔,竟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不错,无论写字,还是画艺,正是应该浓妆淡抹总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热死了!”
他使劲一扯领子,只听滋拉一声,那原本就敞襟露怀的衣裳竟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而,丝毫没在意的他却反而长嘘一口气道:“好凉快!”
就在杜士仪和王维面面相觑之际,只见一个锦衣华服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可掬地来到了他们这雅席前头,冲着张旭拱拱手道:“不想今日张公也来观赏公孙大家这剑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边却宽敞得很,请张公移步前往一叙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笔墨,苦于无人一试其锋,今幸会张公……”
这文绉绉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张旭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公玩笑了,东都之中,谁不知道张公草书一绝……”
“那你可知道我这席中其他人是谁?”
“这个……”那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杜士仪和王维王缙白衣年少,显见顶多是有些才名的寻常年轻士子,杜十三娘区区女流不足为奇,至于衣衫上还有几团污迹的男子,多半是个和张旭有些交情的画师,他便赔笑道,“想来应是张公的友人……”
“草书一绝?嘿嘿,东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书一绝,可人人都知道我张颠一讨厌的便是假客气,二讨厌的就是有眼无珠的人!”张旭突然一张嘴,一时间但只见一股酒箭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竟是溅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摆到处都是,这时候,他方才再次打了个酒嗝,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尊驾还要请我去一会令主人翁否?”
这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钹声,顷刻之间,原本四处交谈阵阵的雅席之中顿时一片寂静。趁着这机会,那中年男子勉强说了一声届时再来打扰就狼狈退去,而张旭却根本没理会他,侧耳仔仔细细听着那铜钹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管弦丝竹,带着赤红酒晕的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点醉意。而在他旁边,此前刚刚笑问过杜士仪如何识得岳五娘的吴道子,这会儿也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中,眼中仿佛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对神情和此前大不相同的草圣画圣,杜士仪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场中。
随着一个乐师的横笛声仿佛从极远之处缓缓响起,仿佛一股扑面而来的春风,虽说等公孙大娘出场等得几乎不耐烦,但各处雅席的宾客们脸上神情,却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而随着人们逐渐放松,就只听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随乐响起。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这仿佛间中能听到几声黄鹂啼鸣,又仿佛能听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横笛声中,但只见两个矫健身影骤然翻入场中,手中剑器系着黄绿色绸带。当那绸带随着她们的腾挪之间上下纷飞之际,纵使当初就是自己把这一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数写给公孙大娘的杜士仪,也是为之目不转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间,那平缓柔和的乐声中突然带出了几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尔之间一声战鼓闷响。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随着歌声一时加入了另外两个女声相和,只听一声战马嘶鸣,竟是公孙大娘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跃入场中。马上的她头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却持着双剑。在此时高升的红日映照之下,那一对剑器仿佛爆裂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在场中上下纷飞,时而脱手击地,时而凌空射日,那一团团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张旭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瞪大了眼睛,拳头已经是捏得紧紧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竟然不是西河剑势,竟然不是原来那番套路……好,好,这剑舞可以不拘一格,写字为何不行?没错,没错!”
张旭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站起身来,浑然不觉自己这一站几乎遮挡了背后杜士仪几人的视线,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来。而他旁边的吴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何时取出执在右手的画笔已经跌落在地。而他却根本没察觉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还低声嘟囔两句。而在这两个已经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维无意识地拨了两下琴弦,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浑身上下连带剑器都反射着猛烈日光的人影,仿佛连呼吸都一时为之摒止。杜十三娘则双手紧紧抱着杜士仪的胳膊,紧张激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杜士仪本人,面对此刻这将日光反射利用到了极致的剑器舞,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他突然想到公冶绝评论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说他若是将那惊虹剑练纯熟了,便会觉得公孙大娘犹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剑舞不过尔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公冶绝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孙大娘……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如今已经三年!这三年之中,公孙大娘仿佛脱胎换骨又有莫大进益!
“天兵下北荒,胡马欲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歌词骤然一换,刚刚不知不觉只剩下公孙大娘一人独舞剑器的场中,骤然间又是三人登场。这一回三人之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银盔小将却是带着面目狰狞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环在烈日照射下显得熠熠生辉。她手持弯刀和另两人堪堪战成一团,一时刀光如圆月,剑光如匹练,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而收势而立的公孙大娘策马徐徐退后,随着骤然接上声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声,她手中一对剑器骤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间一夹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刚刚分出胜负,银盔小将的两个对手溅血倒地的战团之中跃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眼看那头戴狰狞面具的银盔小将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跃马下击,继而几个翻滚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响起了无数惋惜的叹气声。就在这时候,一度渐渐压抑下来的沉闷鼓声突然间又高亢了起来,横笛声和琵琶声亦是随之奏出了雄壮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词声,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两个的唱和声。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Сhā羽破天骄。”
就在这歌声连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时候,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总觉得那本应和谐的乐声歌声舞姿之中有什么不太协调。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的王维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来:“那琵琶声音不对!”
☆、94.第94章救场如救火
张旭和吴道子都丝毫没有察觉到王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王缙和杜十三娘却都惊觉了过来。然而,看到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表示让自己只管定心观赏,杜十三娘犹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缙眼看杜士仪二话不说就起身带着王维悄悄从后头退了出去,绕了一大个圈子往那边厢一大块帷幕遮盖的乐师班子后头悄悄行去,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阿兄看似性子平和,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极其傲气的人,和这杜十九郎的关系,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场中剑舞正酣,四周观赏今日剑舞的宾客们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公孙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个舞者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了那帷幕后头的杜士仪和王维。而他们的突然到来,却让冯家三姊妹齐齐吓了一跳。年纪最小的冯三娘险些把词都唱错了,等认出杜士仪,她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一面唱着,目光却始终随着这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移动。
“二位郎君,这里闲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骤然惊醒,一个激灵便弹起身上前阻拦,然而,他一看到杜士仪便发出了一声惊咦,下半截话立时说不下去了。等到杜士仪和王维联袂来到一个正在弹奏琵琶的老乐师面前时,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却只见那乐师面色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赫然只见一点点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弹拨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勉力苦撑,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还不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就只听王维低声问道,“别硬撑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来的乐谱?”
那乐师满头大汗微微颔首,一时目视身侧一轴书卷。王维当即二话不说拿起来展开在手,几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一旁的杜士仪知道这种临场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维是最可靠的。因而,他侧头扫了一眼身边这僧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光师傅怎会在这儿?”
“今日安国寺高朋满座,主持怕公孙大家这里有什么事情照料不及,就嘱咐我来看看,若有需要就打个下手。”明光昨日听说公孙大娘接待了罗盈带去的那一位男客,听说人逗留许久方才离开,此刻再见人不禁吃了一惊。然而,看到杜士仪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决的脸色,他想起罗盈眼下的处境,心里委实决断不下。然而,还不等他想到什么由头开口,就只听那边厢王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快来帮忙!”
杜士仪回头一看,却发现王维已经接过了起头那老乐师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拨弦,几乎天衣无缝地堪堪接上了刚刚的乐曲。他慌忙上去将那整个人委顿于地的乐师搀扶起来,又以目示意明光过来将其扶到一边,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两下,见那乐师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更加难看,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随即低声问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绞?”
“是,右边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仿佛整根筋都绷紧了。”
他问得直接,那老乐师想起此前在登封时杜士仪相助之情,勉强奋起余力解释了两句。此时此刻,杜士仪再无犹疑,立时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嘱咐道:“我眼下没带针具,劳烦明光师傅找个懂得行针用灸的,先给他行针肝经的太冲到行间,可以暂缓疼痛,然后再设法找个大夫好好调治。”
等到这边厢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头,瞥见冯家三姊妹虽还在唱歌,三双眸子却都盯着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乐声终于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突然闯了进来,面色冷厉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剑舞竟是已经完结,这会儿外头彩声雷动,可公孙大娘看看站在那儿的杜士仪,又瞧瞧从容坐在乐师位子上的王维,丝毫没有初演第一幕大获成功的喜色。尤其是当杜士仪三两句解释了那老乐师犯了急症,被明光搀扶了下去安顿,她的脸上更是为之一变。尽管刚刚那曲子的衔接外头几乎听不出什么变动,但她用这乐师康老已经是许多年了,那细微的乐声以及感情变化她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冲着杜士仪裣衽施礼道:“没想到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场,妾身感激不尽。”
“这一次可不该归功于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来。公孙大家,这就是在两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见杜士仪向自己颔首微笑,王维方才抱着琵琶站起身来,等到公孙大娘上前拜谢,他连忙谦辞了两句,随即便看着杜士仪说道:“虽则刚刚勉强接上了,但毕竟本来就所剩无几,所以方才没出纰漏。这第一曲的谱子我还熟悉,可我刚刚随眼一扫,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仪顿时忘了公孙大娘就在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维从杜士仪那雅席的绝好位置,以及他带着自己进入此间时,那歌姬三人以及乐师们的反应,还有此时公孙大娘闯进来后的微妙神情变化,便知道杜士仪和公孙大娘恐怕交情极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将道:“别说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顶的上,就是公孙大家这重临洛阳的第一场剑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遗憾,杜十九郎莫非过意得去?我的办法很简单,其他人不是横笛便是铜钹锣鼓,现找乐师来不及,所以,刚刚送走那个乐师演奏的曲子,我们俩轮流顶上,一来有时间熟悉乐谱,二来也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杜士仪瞥见公孙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边冯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声,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这么信任我这个才跟着二师兄学了两年裴家琵琶的门外汉,硬是要赶鸭子上架,那么我只好豁出去试一试了。”
“两年?”王维愣了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说起来,你当初在毕国公窦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学琵琶只一年时候的事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如今又多学一年,自当更加驾轻就熟。公孙大家觉得可是?”
见公孙大娘莞尔一笑,冯家三姊妹亦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就连那几个演奏其他乐器乐师,对他和王维这两个显见出身衣冠户的士人自然敬重备至,没一个人说丧气话,也对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想到自己名义上只学了两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不过稍逊于王维的经验,他不得不点头答应。因而,等到岳五娘满头大汗团团谢完了宾客绕到这帷幕后头,看到的便是杜士仪和王维这两个不速之客拿着乐谱轻声探讨的场面,一时目瞪口呆。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事,于是杜十九郎带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来救场。亏得如此,否则接下来就要靠单人琵琶硬撑了。”公孙大娘眉头一挑,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五娘,预备下一场,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场,务必赚一个满堂彩才行!”
“师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丝毫没察觉她进来的杜士仪和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这三年勤学苦练,不就是为了如同师傅一样傲然绽放的一天?
第一曲剑舞过后,在经历了有些漫长的等待之后,一众宾客方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来的女子并非身穿戎装,只见她一身胡服,面上娇艳如花,乍一眼看去仿佛寻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静静动作娴熟地在织机旁纺纱织布,不时长吁短叹。直到那清脆的歌声再次随着柔和的横笛和琵琶声响起,众人方才意识到了这新的一曲剑舞为何。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这一首自北朝以来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木兰辞,在座众人几乎无人不会背诵。因而,面对岳五娘当众换上男装,当众披甲戴盔时,不少贵族仕女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自从太平公主以来,女扮男装已经成为了豪门贵第千金贵妇毫不避讳的风俗,再加上唐初平阳公主便曾经率领娘子军征战戍守,于此节分外有共鸣,因而当马匹上鞍戴辔,岳五娘跃身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声彩,一时间众多女子全都为之附和,就连刚刚一直见兄长不归而心中担忧的杜十三娘也为之面露激动,拳头亦是攥得紧紧的。而王缙则心不在焉地想着刚刚兄长派人来命那僮儿拿过去的琵琶,有心也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可因为人带过来的话让他留着稍安勿躁,他不免强自按捺继续盘腿坐着。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冯元娘这歌声嘶哑中带着不逊于男子的浑厚。尽管和两个妹妹相比,她从来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仪那琵琶声正好用扫指表现那一场场激烈的战争,配合她暗哑的歌声,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感。就连赶了杜士仪上这一场,自己正在紧急重温接下来那一曲剑舞所用长曲的王维,也不禁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望了杜士仪一眼。
还说才学琵琶两年,恐怕辜负所托,可他从小浸淫乐理音道,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杜士仪的音感实在是好得很!
☆、95.第95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上
尽管公孙大娘并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场不少宾客都曾经目睹过她那精彩绝伦的剑器浑脱。这其中,张旭当初在河南邺县时,更是公孙大娘连演三场,他连看三场,一时灵感大发,一手草书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对今日公孙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仿佛精彩不断的剑舞,他已经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划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擦破的痕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兰辞》,一曲《邻里曲》,一曲《西河剑器浑脱》,如是四曲过后,当收势而立公孙大娘含笑说接下来是最后一曲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惊咦声。然而,面对显然已近日上中天的天色,人们都意识到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面对公孙大娘悄然退场,原本一片安静的四处雅席,方才再次传来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连一直沉醉其中的张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一看,却发现吴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现出了几个人物轮廓。
“你这是……”
“这安国寺的几处壁画我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有动笔,今天观这剑舞,终于是有了灵感,如今只等公孙大家最后一曲。”吴道子一面说一面兴致极高地拍了拍手,丝毫没有在意张旭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涓滴不剩的酒葫芦,满脸古怪的样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后头只有王缙和杜十三娘,王维和杜士仪都不见踪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奇怪,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张旭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身后,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这才嘿然笑道:“管他们干什么去了,若非他们让出了这好位子,咱们也没有看得这般畅快!你我不妨猜一猜,这最后一曲该当是何等形式?会不会是弃铜钹战鼓横笛琵琶等等全数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反驳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来了。”
眼见张旭和吴道子同时回头看了过来,尽管知道这二人在洛阳名声赫赫,但王缙年轻气盛,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后,阿兄还让人要走了家传的紫檀琵琶,应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确定,待会儿绝不会是默舞!”
否则王维和杜士仪怎肯错过观瞻最后一曲的机会!
杜十三娘眼见张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仿佛透出某种犀利的光芒,而吴道子则是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她咀嚼着王缙这话,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和王维这一去不回,真的极有可能是拿着琵琶到后台去了。因而,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二位,还有王郎君,请不要相争了,横竖不过片刻便是公孙大家最后一曲……王郎君,你觉得刚刚那乐声……刚刚那乐声……”
“此前一曲,应该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缙自信满满地挺直了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从小习练琵琶,我们兄弟几个都常常在旁边听,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色和寻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担保确凿无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逊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应该就换人了,第二曲《木兰辞》许是杜郎君,第三曲《邻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剑器浑脱》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时就要见分晓了!”
张旭和吴道子对视一眼,面对这个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尽管两人都不是精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兴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挪过去少许向王缙旁敲侧击询问了王维的琵琶技艺,待听说五岁开始学,至今已有十余年,她不禁露出了极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长不过练了两年,她那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王缙见杜十三娘突然发起呆来,不禁奇怪地唤了一声道:“杜娘子?怎么突然脸色不太好?”
“嗯,没事,多谢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踌躇片刻方才低低说道,“可我家阿兄……阿兄总共只学了两年多的琵琶。”
这声音尽管不大,但对于王缙来说,却是足以让他瞠目结舌的奇闻。而前头的张旭和吴道子正等着这压轴大戏,此刻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吴道子便笑着说道:“哎呀,看来这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既有张师这样嗜书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这种学书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画的,更有精通音律不出两年就能弹好琵琶的,正可谓是天下何处不英杰?”
“没错,真是天下何处不英杰!”张旭半点不谦虚地将这番赞誉照单全收,随即才索性无所顾忌地就这么横躺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就等着这最后一曲,能不能让我多一些收获了!”
外头宾客们正心急火燎等着压轴好戏的时候,帷幕之后的人们也同样在纠结这最后一曲压轴剑舞。除却王维千钧一发之际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仪奏了两曲,王维却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过去。虽是杜士仪竟责任重些,但毕竟最要紧的是最后那一曲。
因为这压轴的这一曲《楚汉》,乃是公孙大娘在汴州献艺时,得了一个瞎眼老乐师的古谱相赠,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乐师参详整整一年多,这才好不容易补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这儿的这个乐师对于弹奏此曲自然是满脸难色,就连精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维,面对中间最Gao潮部分大段大段高难度指法的乐章,也一时有些为难。
见杜士仪亦盯着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维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见公孙大娘面沉如水,王维则是满脸踌躇,他突然轻咳一声道:“王兄倘若不介意,这一段让与我如何?”
王维一时大为讶异,就连公孙大娘亦是吃了一惊。然而,当杜士仪拿过那把乌木琵琶,轻拨琴弦试了几个音时,两人不觉都是眼睛一亮。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上考虑这其中缘由,王维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句都交给你了,便去抱着琴谱继续发狠钻研,而公孙大娘则是微微一笑,二话不说便去整理那剑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样的剑器。只有眼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闲得有些无聊的岳五娘凑到了杜士仪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手指在曲谱上掐掐划划。
时间须臾便过去了许久,耳听得外头渐有催促的喧哗声,公孙大娘从剑囊中拣选了一把长度最长,剑柄上并未悬挂剑穗的,又任凭人为自己重新披挂整齐,这才回头看着王维和杜士仪问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预备得如何?”
王维长长吐出一口气,倏然抬头说道:“应是能应付过去。”
杜士仪则是再次确定这一段Gao潮的乐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并不多,此刻他强行记下了几处变化的地方,便抬头说道:“我这儿也预备好了!”
外间各处雅席之中的宾客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东南角一处并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个斜倚着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个下衫带着明显酒渍的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一旁的凭几,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让你去请张伯高,不过是一个由头。他性子桀骜狂放,否则也不会时值今日也只能当区区一小官。可是,你居然会不曾见到贵主便这样狼狈地退了回来,你这是办事还是招祸?”
“主人翁……”
“不用说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想到天子驾返京城,因自己刚刚病了一场,怜自己年老体弱,吩咐继续在东都慈惠坊的私宅荣养,他即便自忖还不到那挪不动的地步,却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张说从荆州长史任上转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显然即将大用。
他当年费尽心机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将猛虎出柙,他却已经垂垂老矣再无余力,焉能不忧?而且,当年他把张说赶出去的时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来对宰相仿佛别有思量,他本得知今日金仙公主会微服男装到此观瞻公孙剑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门,预备以张旭当成由头,继而再编排一番偶遇,攀谈几句,可却被眼前这个愚蠢的家伙给完全败坏了!
连偶遇都不会设计安排,他怎么就用了这样的人?
姚崇已经懒得再吩咐什么,正要示意人退远些,突然之间,他就听得那喧哗催促的声音之中多出了悦耳的琵琶声。尽管今次并不全是为了公孙剑舞而来,可当年太平公主得势,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时,曾经看过公孙大娘一曲剑器浑脱,和如今比起来无论气势身段都远远不如。因而,他索性抛开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果然,尽管此刻竟没有铜钹横笛战鼓助阵,可那琵琶声激扬清越,竟是轻而易举就让四周围平静了下来。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来了!”
☆、96.第96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下
剑舞原本有曲无词,然而,公孙大娘自从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过后,之后辗转各州县献艺的时候,往往都是以雄浑有力的诗赋唱词,然后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剑舞套曲做出少许改动,再将各种剑器浑脱的套路做出适当变换。因她原本就剑舞精湛,再加上配舞的诗赋无不是荡气回肠,除却少部分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大多数观赏的宾客都赞口不绝。因而,当此刻这琵琶乐声先行响起,却并没有如同此前那样配上唱词的时候,各处宾客全都有些诧异。而其中那些精通音律的,立时仔仔细细侧耳倾听起了曲子。
“是新曲……”
“这调子我一二十年前仿佛依稀听过,只是辗转多年,竟不曾再闻了,应是古曲无疑!”
“这弹琵琶的人轮拂手法好生精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闻,这仿佛是军中长号……啊,公孙大家登场了!”
尽管仍是一身戎装,但当公孙大娘此番单人单马持剑跃上场中,在那雄壮的曲声之中,所有人仿佛都依稀能察觉到一股悲壮凄绝的氛围。起头议论琵琶曲子的话语声都一时消失无踪,尤其当公孙大娘掣剑在手,随着那宽广雄浑的乐声缓缓舞动,状如校阅麾下无数兵马誓师出征的时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声。
前头师傅那矫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抱着那紫檀琵琶专心致志地演奏,浑然不觉额头上已经油光一片的王维时,她却忍不住又感觉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只听原本那雄乐骤然一变,竟是变得深沉而紧张了起来。恍惚出神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夜色笼罩四野的杀机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转头再去望公孙大娘时,但只见她的剑势也从最初的沉着雄奇突然变得有些疲惫荒疏,隐隐之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大意。
然而,只刹那间,那仿佛让人的心绷得紧紧的乐声陡然直升,号角声、战鼓声、拔剑声、马嘶声……所有声音仿佛倏忽间都聚集在了一起,进而完全迸发了出来。场中的公孙大娘亦是挥剑四顾纵身杀敌,那一把迥异于往日女子所用轻灵剑器的长剑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现出劈砍刺等等军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战甲见此晕染开的处处血迹,以及那奋不顾身的剑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雅席上传来一声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声音,而琵琶声恰在此时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跌宕起伏的音节,仿佛依稀能让人听见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正在王维身边的杜士仪见其不过只奏了这一小会儿,就全身大汗,整个人心无旁骛眼无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刹弦表现刀剑相击声音的技法简直炉火纯青,纵使他也曾经亲眼见过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叹为观止。然而,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最要紧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将琵琶竖抱了起来。当王维那边厢声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他几乎天衣无缝地用夹扫之音接了上去。
除却场下极少数人,正在场中央的公孙大娘知道此处方才是真正的关键,当听到杜士仪竟是堪堪接上的时候,她终于为之如释重负。今日这一曲《楚汉》,乃是她苦心孤诣预备了将近两年的大作,此刻耳听得那乐声犹如雄兵百万席卷,又犹如铁骑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她自然而然便展现出了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手中长剑一改此前仿佛是不遗余力的奋不顾身,而是带出了几分随意。那一道道仿佛兴之所至的剑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条条残影,直叫人瞠目结舌无以出声,而直到这一刻,这一曲《楚汉》自开始以来,没有响起过一次的歌声终于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日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裹蒿粮?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日擒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
那悠远而哀怨的歌词在场中上空回荡,雅席中不少感情丰富的女人们听着听着,都不由得为之深深动容,如杜十三娘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泪。而即便是男人们,面对同样苍凉刺骨的乐声,长吁短叹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搁着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双手之中,心中对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竟是感同身受。
如项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穷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几度沉浮,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便是如此下场吗!
虽仍是青春年少,但却看多了生死和倾轧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侧头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说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顾非得来观瞻一回,这曲乐也好,歌声也好,剑舞也好,全都是冠绝一时,我竟从未得闻!”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对刚刚故去祖母的想念,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就连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红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来,是为了瞧瞧杜士仪和公孙大娘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别人却还对阿姊纠缠不休。她接过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侍女递来的一块冷巾覆在脸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孙大家的剑舞确实是一时绝妙……无上道师恕罪……我失态了……”
前头众宾客感同身受,后头的杜士仪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还喃喃自语一遍一遍记着的什么推、拉、挽、摇指之类的手法,此时此刻他早已丢在了脑后,但双手却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弦上跳动弹拨,那一个个音符不但重重撞击在别人心中,也仿佛奏响在他自己的心中。随着楚歌渐渐止歇,那种金戈铁马呼号震天的场面再次重临,他那手下的音色越加苍凉,直到划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的王维慢起拨弦缓缓再奏,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竟似乎瘫软了下来。
这种节奏,这种演绎……竟是他从前至今最淋漓尽致的一首曲子!
而场中的公孙大娘在那犹如马蹄声的乐曲中,俶尔之间竟是头盔掉落,一头如云秀发便就此散落了下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失误,当她脱手掷出手中长剑,那道剑光带着犹如风雷之音Сhā入地面的时候,四周更是一丝声音也无,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声雷动的场面在此刻这一曲中竟是从不得见。只当她踉踉跄跄走向那脱手长剑的时候,场下方才发出了声声惊咦。而与此同时,歌声方才再次响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连三遍歌声中,公孙大娘方才轻轻拔起了长剑,一振手腕一抖,却是再次舞起了剑。和此前那般迅疾剑舞不同,这一套剑舞缓慢而又沉滞,带着迥异于寻常女子剑舞的雄浑力道,与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歌声相佐,越发让人感觉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先头那一首楚歌,已经让人明白这压轴一曲竟是重演楚汉相争十面埋伏,此刻尽管在座众人都知道项羽别虞姬,是在突围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叹息了起来。
渐渐地,剑舞由慢转快,但只见公孙大娘那一头秀发在剑光之间跳跃,越发带出了几分凝重的悲意。随着她的剑光缓缓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个人颓然倒地的时刻,那琵琶仿佛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声如裂帛的乐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涕泪交加。
场中公孙大娘久久未起,场后王维抱着自己从小操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岳五娘和两个师妹并冯家三姊妹呆呆地看着彼此,而杜士仪则是盯着双手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犹如雷动的喝彩声方才把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岳五娘几乎不假思索地拉着两个师妹以及冯家三姊妹出场,就连那如梦初醒的乐师亦是拍了拍双颊,和笛师鼓手一块出去,唯有杜士仪和王维你眼看我眼纹丝不动。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闻如此绝妙的曲子!”王维捏紧拳头奋然起身,眼神中尽是激动的光芒,“虽说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够侥幸未曾错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边,见场中那些人受万众追捧的情景,杜士仪若有所思回头冲王维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王维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今日这压轴的《楚汉》,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详。奴一介女子,不及当年霸王万分之一,然则自小学剑器,不免沾染了几分男儿意气。奴蒲柳之姿,飘零之身,这些年多有人提亲求娶,故而今日便以这压轴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剑舞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虽一介女流,不过效仿昔日霸王,三尺青锋伏剑明志而已!”
这铮铮之语一时让场中一片死寂,原本心头已经轻松下来的杜士仪更是为之大吃一惊。他原本只以为这一曲楚汉作为压轴,是公孙大娘希望这一场一鸣惊人,却不料还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孙大娘环视众人一眼,仿佛没看到别人脸上的惊异,从容一笑道:“话说回来,这一曲《楚汉》原本是奴与乐师康老潜心两年预备的曲目,却不料适才他突然发病不能奏乐,多亏了杜王二位郎君齐心相助。如今曲终舞结,奴却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97.第97章声名鹊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缙几乎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随即都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儿时也学过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后就一度全都搁下了,后来哪怕是在东都寄居崔宅期间,她多数时候如饥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习字读书,明礼学算,这些儿时技艺却少有时间习练。可正因为学过,她知道那一曲演绎成功有多难,至少就连学过三四年的她,也绝不可能企及那样的高度。而王缙毕竟是家学渊源,即便对琵琶没有兄长那样热衷精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难度。更何况,杜士仪王维二人只是去救场,应该没有事先接触到曲谱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番临场发挥决计是令人叹为观止。
张旭看着地上那酒葫芦,面带惋惜地叹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当浮一大白……唉,酒带少了!”
吴道子同样满脸郁闷地说道:“早知道,就该把那剑南烧春带上一瓮来!”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宾客自然更加一片哗然。当那边厢同样一身白衣的王维和杜士仪联袂出来,含笑团团一揖行礼,有认得前者的立时出声叫道:“原来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日这一曲《楚汉》如此绝妙!”
尽管杜士仪不如王维周游两京名声斐然,前时在东都逗留期间,总共只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露过两次脸,但此刻仍然有人认出了他:“原来公孙大家竟是请的当初为作剑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声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远的一席。他这一发话,四座自然有人相询,那人便笑着说道:“诸位不知道么?杜十九郎是嵩山悬练峰卢公高足,去年奉师进京,先在毕国公宅做胡腾诗,又在玉真公主别馆一蹴而就题二十酒筹,如今坊间已经多用这新筹行酒令了!而且,当初在毕国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惊四座,为毕国公夜宴增色不少,今日又有这救场之举,足可见曲艺精妙!”
杜士仪闻声望去,见出声的那三十出头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别馆见过的苗晋卿,想起崔五娘说其上一科进士及第,制举应文辞雅丽科又夺下第二,却多次替自己扬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颔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们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会杂谈辩难之类的雅事时,见王维神态自若一一应下,他正寻思着,却不想耳畔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
“杜郎君,东都亦是权贵如云,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长安,该长袖善舞的时候还需长袖善舞!”
这话王维也听得清清楚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士仪笑道:“公孙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过是在众人中间混个脸熟而已!”
公孙大娘好意提点,王维亦是如此建议,杜士仪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一一答应了下来,一路回自己那边的雅席时,他忍不住低头屈指一算,竟是接下来十余日都排的满满当当。算算近日之内便要启程赴长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
会叫他杜十九的人,这天底下极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个显然是男装女子打扮的人当中,站着那个身形容颜全都异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头痛了起来。然而,他一声九娘子刚出口,却只见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年约三十许的男装丽人冲着自己微微颔首道:“从前曾听无上真提过,道是杜十九郎急才无双,今日再见,却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绝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园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够匹敌。”
杜士仪记得玉真公主法号无上真,此刻听这男装丽人竟是随意直呼这法号,又有崔九娘在侧,他立时隐隐猜测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时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时谦逊道:“这一曲《楚汉》只有当中一段是我所奏,其余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诗赋,我已经闻名多时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两人,见王维行礼不迭,她又微微笑道,“异日若有机会,倒是想请二位郎君为我和无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日赏得好曲好舞,更亲眼目睹公孙大家以那最后一曲《楚汉》自抒心志,着实不虚此行。也该回去了……九娘!”
尽管还想留下来看看,可金仙公主发了话,崔九娘也不好违逆,只能往杜士仪身上瞥了又瞥,最终连话都没说,只给了一个你小心些的凶巴巴眼神,继而就跟着去了。她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看着一旁刚刚见礼之后就没多说话的王维,苦笑着解释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来招摇,常有被人认错的。至于另一位……”
“可是八仙媛?”
对于两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间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却也显得隐晦。因而,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待到回了自己席间,见张旭依旧高卧,吴道子却不见踪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见王维被王缙拖到一旁盘根问底去了,他就对满脸欣悦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让你担心了一场。我也不知道陪着王十三郎走这一趟,竟是消弭了一场危机。救场如救火,也没来得及对你说。”
“阿兄总是这样。”虽则皱了皱眉头,但杜十三娘的眉间立时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欢喜,“不过,只要阿兄高兴,阿兄扬名,我就欢喜。”
“只要阿兄名动两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么都帮不上,心里才过意不去!”那边厢王缙对王维竟也是说出了几乎相同意思的话,随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声一响起我就听出来了,只可惜了公孙大家的剑舞,你完全没见着!”
“日后总有机会。”
今日本是来观剑舞,阴差阳错之间,却是亲自奏了一首自己从没听过的新曲,对于王维来说,已经足以弥补那缺憾了。待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过来,他急于回去记下曲谱,因而约好再见之日便匆匆带着王缙告辞。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十三娘问道:“十三娘,刚刚在这儿的那位吴狂呢?”
杜十三娘却不认得张旭和吴道子,听杜士仪直呼其人为吴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边厢的张旭耳朵却尖,他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兄答应画这安国寺的各壁题画已经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现在。他刚刚让人备酒,准备没日没夜赶工把这些壁画给画完,说来安国寺还真得要谢谢公孙大家这连番剑舞!对了,杜十九郎你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我张颠。你那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但至少听了之后我还能写几个字!”
见张旭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就这么趿拉着鞋子缓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于色。可一看杜士仪面无愠色,她不禁奇怪地问道:“阿兄,这人好生无礼,你怎么都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狂人,写不出狂草!”
杜士仪笑着伸了个懒腰,见四处雅席之间的宾客已经渐次离开,他本待也要动身回去,可才走了两步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绞尽脑汁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记起之前那犯了病的乐师康老,还有那个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时连忙招手叫来一个小沙弥问了一声,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赶了过去。待一路绕到了寺后一间精舍,他恰是看见明光守在门前,上前询问后得知康老经过大夫诊治,如今已经睡了,应是饮食吃坏了肚子,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便突然问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请教,昨日我来时引路的那小沙弥罗盈,人到哪儿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仪突然问到此节,面上一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在杜士仪的目光直视下,他迟疑许久,这才坦言说道:“昨日寺中精舍除却公孙大家一行人,还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潜入公孙大家精舍,一时间闹腾了起来,罗盈兴冲冲抓贼不成反被人诬,主持不得已之下,答应了王大郎要处置他。”
说到这里,见杜士仪面色遽变,明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之子王守贞王大郎,今早已经走了。若罗盈留在寺中,只会让人惦记,主持把他暂时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头打算立时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来就对王大郎说将人逐出了安国寺,他总不至于一味胡搅蛮缠。”
听着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头。而对于昨日见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仪来说,惋惜两个字却道不尽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开口说道:“他天性淳朴,无端恐怕遭此污蔑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处?”
见杜士仪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即才直言说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个人过去恐怕不便,我带路吧。”
☆、98.第98章色戒嗔戒
尽管杜十三娘也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仪不想带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说歹说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车,又特意吩咐跟出来的崔家从者务必把她们送回永丰里崔宅去。等目送着车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头对明光点了点头,示意其带路。
敦化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北第五坊,与永丰坊隔街相对。尽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门,杜士仪便感觉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绝的里坊不同,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仿佛并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闲,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股从容雅静甚至于有些慵懒的气氛。而这种懒散的气氛在马前头戴斗笠带路的明光带着他和田陌路过一座宅第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在洛阳见过的其他朱门贵第,门前豪奴无不是极尽严整,可这边已经斑驳掉漆的大宅门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僮仆一边一个坐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门楼题着陆宅二字,且门前列戟,显见是有相当权势的人物,过了其门前之后,杜士仪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陆宅之中所居的是谁?”
“这儿是太子詹事陆公的宅子。”明光见杜士仪面露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陆公。”
果然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陆象先!
而当转过街角的杜士仪再次路过一处规模不逊于陆宅的朱门绣户,明光解说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东都的宅子时,他的脸色就更微妙了。这两位都曾经是宰相,一个提倡仁恕教化清静无为,一个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终于明白这陆宅门口的懒散景象,乃至于这敦化坊中的慵懒氛围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说,这坊中原本还有其他官员,因陆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员迁居此坊,两家子弟往往前往拜会结交,可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希望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够正风气扬风尚,宴饮娱乐都要有所节制云云……长年累月下来,此坊能够留下来的除了少数个性恬淡的官员,就是那些处士居士,甚至还有不少不愿意去大寺之中挂单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师在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为了接待从外地远道抵达洛阳,却不愿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侣,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别的用场。”
明光叩响了院门好一会儿,里头方才有人来启门,却是一个垂髫小童。他警惕十足地冲杜士仪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头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开了门,自己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在口中叫道:“罗盈,罗盈,寺里派人来接你啦!”
一个阻止不及,明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进门之后示意田陌掩上了门,他便四下扫了一眼。这座宅子显见是极其常见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中央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又粗又大,冠盖如云,仿佛很有些年头了。如今这时节,枝头上已经抽出了不少碧绿的嫩叶,看上去颜色鲜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来了!”
看到明光几乎拎着人的脖子将罗盈带了出来,杜士仪想起昨日那几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让他诧异的是,那罗盈面对他的到来,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奇,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即便在明光的催促声中,小和尚依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让明光一时极其恼火。
“罗盈,我刚刚怎么对你说的,杜郎君是特意来看你的!”
杜士仪昨日只是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一番变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兴趣,可此时此刻,看见罗盈咬着嘴唇死硬不做声,他的心里不觉就生出了几分疑惑来。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扫了好几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个地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师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么没戴在手上?”
明光闻言不禁松开了手,而这时候,罗盈方才如遭雷击似的径直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讷讷解释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到寺后竹林里溜达几步,可没想到居然遇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要翻墙。我没多想就冲上去阻拦,后来就惊动了里头的公孙大家她们。可这时候,那几个家伙倒打一耙,竟然说我是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手串肯定也是那时候丢的……要不是没了趁手的齐眉棍,我非得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那个熟悉的名字骤然入耳,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却没这么多体会,见小和尚直到眼下这会儿还在念念不忘报仇云云,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这才怒声说道:“还说什么报仇,要是你那会儿直接大声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惊动了,他们必然会知难而退,哪里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主持为了保下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再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竹林干什么,别人告你意图不轨难道说错了?还弄丢了杜郎君昨日才刚刚送你的东西,刚刚只知道一味蒙混,连个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意图不轨,我也不是没担当!”
小和尚使劲嚷嚷了一句,见明光撇下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顿时急了,上前使劲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声明光师兄,他就只听嘶啦一声,那僧袍竟是给他拽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明光却丝毫没有理会,竟是就那么大步出了门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心中气苦,一ρi股坐下来就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两下。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那位明光师兄应该也是一时被你气得不轻,回头就没事了。”
“我才没哭!”罗盈一下子抬起了头,使劲抽了抽鼻子便支撑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说道,“杜郎君,是我对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丢了。”
“丢了就丢了,那种混战的时候也怪不得你。不过……”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夜你跑到竹林里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小和尚顿时面色刷的就红了。原想嗫嚅着遮掩过去,可想起明光才骂他没担当,他把心一横,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着墙……只要知道岳娘子在里头就好。”想到自己虽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长大,如今却连犯了嗔戒色戒,罗盈那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欲盖弥彰似的慌忙解说道,“我真的没想其他,就想隔着墙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图不轨……”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也不会煞费苦心把你先送到这儿。”杜士仪打断了小和尚反反复复就只一个意思的解释,这才笑着说道,“之前你那明光师兄带我过来的时候,说起要尽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风头。你刚刚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学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块学的棍术。公冶先生只教过我如何站桩,比寺中武僧的站桩累多了。”说起这个,小和尚的脸上立时神采飞扬了起来,“少林寺的师傅们好厉害,怪不得当年昙宗大师他们那些棍僧能够护持太宗陛下打赢了王世充!日后我要是学好了武艺,也要像昙宗大师那样当大将军,让那什么连儿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将军滚蛋!”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难以抑制那股冲动,一下子大笑了起来。见小和尚满脸不忿地站在那里,他便和明光一样,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气!不过,你要知道,少林寺这么多年,也就出过昙宗大师一个大将军,其他人武艺就算学得再好,也只能用来护寺,你拿什么去和那位王大将军比?而且,你小小年纪便对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这向佛之心可坚?”
“我……我……”
罗盈本就是直肚肠的人,哪里禁得起杜士仪这样步步为营的反问,一时间竟是被问得懵了。而杜士仪却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笑吟吟背着手说道:“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该当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为僧,就得丢下你刚刚那什么报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则对不住佛祖,对不住安国寺主持,更对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尽于此,今天来,其实还想真正领略一番你那学自少林寺的棍术,如何,罗小师傅可能为我演示演示?”
尽管对杜士仪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这最后一个要求对罗盈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二话不说就回到内院取来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齐眉棍,稍稍热身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挥舞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一时一根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力道十足,仿佛将从昨晚上开始存下的所有气都抒发了出来。挑、刺、劈、撩、扫,招招生风式式凌厉,待到他发狂似的怒喝一声,使出了自己从前还没有练纯熟的乱棍法时,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好!”
他数次行少林都是奔着公冶绝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练武之所轻易不对香客开放,因而不曾见识过其中厉害,今天终于给他见着了!
☆、99.第99章何谓大丈夫
酣畅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几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气喘吁吁地一ρi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固然从小习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凭着心头那股意气,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潜力都压榨了出来。哪怕那些往日习练时有些滞涩难为的招式,竟也憋着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这会儿他紧紧捏着手中棍子,眼前却冷不丁浮现出了岳五娘那张妩媚娇艳的脸,一时间吓得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直到那张脸越来越近,耳畔也同时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
“小和尚,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你看到我就念阿弥陀佛?”
刚刚罗盈那齐眉棍演到一半,杜士仪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得知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时候发现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国寺,随后悄悄辍在后头跟来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见其又故意把罗盈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咳一声道:“岳娘子,你就别吓这小和尚了,他刚刚那一套棍子耍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他哪里这么不济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风的时候,可威风得紧!”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来在坐在地上的罗盈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来回摩挲着,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说道,“那时候我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后来若不是主持亲自现身,怕是王大将军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头了!”
罗盈还在因为岳五娘的突然出现而有些发懵,此刻听她说自己威风,听她说自己让那些豪奴大吃苦头,刚刚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心里甭提多欢喜了。然而,他几次想张口说话,却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说出来的话不讨她欢喜,只能一个劲悄悄打量着她那姣好的面容,精致的五官,只觉得那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当岳五娘说着说着,又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更是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了起来。
“小和尚,有这样的一身好武艺,别埋没了!”
对于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国寺中来的那个王守贞,岳五娘一丁点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师傅今日借着最后一曲《楚汉》之中的乌江自刎当众明志,分明也是被这些年来无数权贵追捧的同时,明里暗里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况去年那一次,她险些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仪这个自己人,和小和尚这个还稚嫩的小家伙面前,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现了出来。
眼见得罗盈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误以为这小和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时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我跟着师傅念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那王大将军从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谓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说完她便放下手来到杜士仪面前,重新郑重其事屈膝裣衽行了一礼:“杜郎君,此前师傅虽是在人前谢过你,但我自己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此次东都之行,师傅本就是抱着某种决心来的,倘若这第一场便出了纰漏,恐怕师傅会终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两个人情,日后必当设法回报!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告辞了!”
见岳五娘撂下这话便含笑转身离去,一直到出门,都是连头都不曾回,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师徒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岳五娘哪里还有当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青涩,无论剑舞也好,人也罢,早已经是在这三年的磨砺中打磨掉了外头那一层砂质,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内在。这一点,只从旁边那脸红得仿佛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丝毫没有变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罗盈……罗盈!”
杜士仪连叫两声,罗盈方才恍然回神。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他本能地心虚低头,但随即便咬咬牙抬起头来问道:“杜郎君,要是我学好了武艺……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学好了武艺,有没有机会将来盖过那个王大将军?”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话让小和尚下了决心,杜士仪忍不住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只是有那个可能。不过,你生来便在佛门,是否真的愿意抛开过往,上阵去行杀戮之事,去朝一个从前没想过的目标拼搏,你得自己想清楚。而且,岳娘子说得简单,但我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真的武艺盖世无人能敌,也未必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西汉飞将军李广威名赫赫,然百战不能封侯;你想想你可及得上那位李将军否?”
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被岳五娘一番话撩拨得火热的小和尚给浇醒了大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坐在那儿继续呆呆发起了愣。这时候,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今日一来,看了你这一番齐眉棍,算是弥补了我昨天的遗憾。罗盈,临走之前我再送你一句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你好自珍重,我走了。”
一直一声不吭的田陌见杜士仪转身往外走,想了想突然快步来到罗盈跟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和尚,你的棍子使得实在是好,我很佩服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拔腿就朝杜士仪的背影追了上去。这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罗盈满脸茫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二门处便探出了一个脑袋,不一会儿,起先那应门的僮儿就钻了出来。
“罗盈?那些人不是来接你回去的?”见罗盈不说话,那僮儿竟是又自顾自说起话来,“明明你是被诬陷的,主持也不为你做主!你可是从小就在安国寺的,这要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像之前去学艺那五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真可恶,那个王守贞,不就是仗着自己的阿爷是霍国公王大将军吗,自己一个大草包也做了官,这佛祖真是眼瞎了!”
“住口,不许污蔑佛祖!”罗盈脱口怒喝了僮儿一句,见其满脸不忿,他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最终面色坚毅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既然连那样的气都忍不得,这向佛之心远未坚定,与其再呆下去给主持惹祸,不如立时就走……紫檀,你帮我去安国寺送个信,求主持给我办一张过所,我这就启程前往少林寺,免得有人找到这儿来,到时候他老人家可不好解释!”
等到了少林寺再做决定!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和岳五娘的先后来临,会让那个小和尚下定决心立时就走。然而,今日先是在人前赢得了名声,可转瞬间得知的这一段波折,却让他真正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危机感。无论公孙大娘有怎样的赫赫名声,在那些权贵眼中依旧不值一提,若非她今日借剑舞明志,恐怕此番在东都停留期间,还会有类似于昨夜的事情发生。而他在登封时那借势而为,把刘沼逼得无以应对那一幕,绝不可能再重演了。而且,那些终究是小聪明!
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便是他需得过的第一关!
“杜郎君回来了。”
从踏入崔宅开始,这种打招呼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杜士仪身边。而到了二门,闻讯出来的崔俭玄更是专程等候在了那里,一见面便絮絮叨叨地说着崔九娘悄悄溜了出去,回来之后阿爷阿娘气急败坏诸如此类云云。要是往常,杜士仪少不得要和他打趣崔九娘几句,可这会儿却只随口解说道:“九娘子和金仙公主一起去的安国寺,虽则她性子跳脱,但应该也不是会在太夫人下葬次日便不顾风评悄悄跑出去看热闹的人,想必有她的想法。”
“你居然替她说话!”崔俭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杜士仪说的下一句话,让他很快便打消了弄明白这诡异变化的心思。
“崔十一,我预备过了二月便立时启程赴长安。虽则京兆府解试至少要七月方才开始,但前头还有万年县试,我不想耽误了。若此前我对你所说的那两个墨工到了,你让他们去长安找我!”
“嗯?”
崔俭玄闻言一愣,正要追问缘故,却只见走在前头的杜士仪停住步子转过身来,就这么淡淡地对自己将今日安国寺和敦化坊那小宅子中的一番见闻一五一十合盘托出。他虽容貌宛若女子,但个性却是烈如火,一时气得怒发冲冠。反身气冲冲往外走了数步,他终究停下了步子。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背后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总算你还没昏了头。”
“你以为我那么草包!”崔俭玄倏地转过身来,有心找什么东西泄愤,可东张西望,四周最近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都在老远,他只能恼火地说道,“王毛仲算什么东西,阿爷跟着圣人诛韦庶人的时候,他直接溜了个干净,最是没担当的软蛋!也就是后来他总算是在太平公主那一役建了些功劳!这种首鼠两端的东西,儿子居然得意了起来……该死!”
低吼发泄了两句,他最终很没有风度地抬脚把面前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老半晌才抬起头说道:“我读书比不过阿兄,机敏也比不过小弟,读书更是比不过你,也就是到军前兴许还可能有所作为。回头我定要对阿爷说,以门荫补军职!大丈夫立身于世,就该建军功定疆域!杜十九,说定了,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娶上一双如花姊妹,干脆做个连襟!”
这前头的话慷慨激昂,杜士仪听着还暗道是崔俭玄经此一事大有长进,可听到最后头那一截,他顿时哭笑不得。
这娶姊妹做连襟和前头的雄心壮志有一丁点关系吗?
☆、100.第100章红袖添香更添乱
红袖添香夜读书。
这是杜士仪在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求学期间,唯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里放眼看去倒是有各式各样的美男子,但除却一个老得牙齿都松动的厨娘阿黄,再无一个女人。尽管一众学子风气肃然,但每逢休息日的时候,往登封县中去逛的人比比皆是,卢氏草堂出来的学子弟子,从来都是坊间妓家最最欢迎的人。此时此刻,看着那只轻拢袖口的柔荑在那儿缓缓磨墨,他不知不觉就从书卷上移开了目光,随即叹了一口气。
“十三娘,都已经很晚了,你还不早点去睡?”
“阿兄就要去长安了,我不过眼下多留一会儿而已。怎么,阿兄是嫌弃我笨手笨脚的,连墨都磨不好?”
见杜十三娘一面说一面低头磨着墨,那墨汁都已经快漫出了那块陶砚,杜士仪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都说了带你一起回长安,你自己又偏偏不肯。”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着家里的残垣断壁。”杜十三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墨螺,随即侧过头去,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看到那残败的样子,我就会想起那场火,就想到阿兄因为大病而吃的那些苦,就想到家里那些四散的婢仆……若是阿爷阿娘知道我们连祖宅都保不住,兴许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九叔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回乡,肯定也是……”
不等杜十三娘说完,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水火无情,遇到这种事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哪来你这么多伤感?至于九叔,他在外头好歹是被人称之为少府的官吏,回了樊川之后,他面对的却是甲第罗列豪门如织,上有族中长辈,下有家道中落。他一个县尉能有多少俸禄进项,可却非得带着家眷在任上,而不是让人长住樊川,而且多少年没回来看看,这足可见他自己是个什么选择,你何必怪到自己头上?”
不想杜士仪竟然语出犀利,杜十三娘愣了一愣之后,一时心乱如麻。父母早逝,她和兄长相依为命,对于那位一年半载都难得有书信送回来的叔父杜孚,不免也存着深深的孺慕,可如今兄长这番话却无情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她一时低头死死绞着自己的手指,直到面前突然传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进而又有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了头。
“之前你答应崔家五娘子留在洛阳,我许了你,因为那时候你留下可以学一些你想学的东西,而且崔家也还安定。但现如今崔家太夫人仙逝,赵国公亦是抱病在床,人家正在守丧之际,你再要留下来,就不合人情了。再者,阿兄回去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倘若没有你在旁边鼓励,万一提不起劲来……”
“我回去,我跟着阿兄回去!”杜十三娘终于再无犹疑,急匆匆出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兄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即便知道这是激将法,但终于下定决心的她狠狠握紧了拳头,这才抬头问道,“只是阿兄,老宅恐怕并未修缮过,咱们回了长安该住在哪儿?要不,樊川之地不少人家都有幽静的别院,实在不行,和三叔公说一声,去借住一阵子……”
“何必再去别的地方借住?”
随着门外这一声轻笑,同在屋子里的竹影如梦初醒,慌忙前去开门。等发现是崔五娘站在门外,她慌忙低头行礼,将其和身后的一对婢女让了进来。面对屋子里微微皱眉的杜士仪和面露尴尬的杜十三娘,崔五娘仿佛丝毫没有在外头听了片刻壁角的自觉,微微颔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打算近日启程的事,十一郎刚刚对我说了。阿爷之前就提过,崔家在长安的宅子与其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兄妹此去长安,不如暂居其中。”
听到崔五娘直接说兄妹去长安,杜十三娘立时意识到被她听去了,一时面上更不自然了起来。而杜士仪想起崔谔之也曾经当面提过此事,那时候自己虽已经谦辞,但只看崔谔之竟然又令崔五娘前来言说此事,这等好意自己若还拒绝不受,那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因而,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赵国公此前也对我说过此事,实在令我惶恐。不知道崔尚书是否……”
“大伯父此次也要居东都守丧,此事他已经答应了。再说,京兆府解试到明年初的进士科,总共不过一年,想必不等他和阿爷回京之际,杜郎君已经喜报频传了!”崔五娘轻轻一扬手,身后一个婢女便捧上了一个长条锦盒。她不等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开口拒绝便解释道,“京兆府居不易,但杜郎君是心有定计的人,我若赠银钱等等充作程仪,那便是瞧不起你了。这盒子里的东西,请杜郎君到了长安再展开一观……”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听得门外咚的一声,仿佛有人一头磕在了门板上。不等竹影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拉开房门,这时候,就只见一个人影刹不住,直接一个前冲跌入了他的怀中。好在他反应极快,一托一带一放,待人站稳了就立时收回了手。待看见身穿麻衣的崔九娘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连门都不关,径直信步回到了杜十三娘身侧。
一个两个都听壁角,这崔家姊妹俩实在是让人棘手,横竖也无不可对人言之处,索性就把大门敞开着得了!
“九娘!”对于崔九娘刚刚狼狈跌进来的一幕,崔五娘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待要训斥她两句,想起自己也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方才出声进来,一样听了壁角,她只得干咳一声道,“既然来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感觉到自己的鬓发乱了,崔九娘一赌气,索性把满头秀发都放了下来,当着众人松松地绾了一个纂儿,这才盯着那个锦盒说道,“阿姊只要告诉我,送给杜十九郎的这锦盒里装了什么,我立刻转身就走!”
“真真,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眼见崔五娘凤目含霜,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要上前劝解的杜十三娘,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天崔九娘的言行举止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若是此刻能弄清楚,那就最好不过了。因而,他斯毫不介意这两姊妹在自己的屋子里闹上一场。果不其然,在崔五娘凌厉的喝问下,崔九娘在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后,终于爆发了。
“我胡闹?”崔九娘狠狠一跺脚,竟是快步冲到那捧着长条锦盒的婢女跟前,径直把东西抢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盖子一把揭开了来。见其中赫然是一卷书,她微微一愣便将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绸缎束带。可还不等她将其展开来,手腕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抬起头来的她面对崔五娘那凌厉的眼神,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怎么,阿姊送了杜郎君什么好东西,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从大归回家之后,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却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块,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尽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质问过此事,然而,此刻听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仪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她寄居崔宅期间,崔五娘手把手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对从来没有姊妹的她来说,便如同嫡亲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会变成嫂子,她就不知道这会儿该是个什么心情。然而,比这兄妹二人更震惊的,却是崔五娘。她满脸愠怒地盯着崔九娘,到最后突然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书卷,一言不发地展开了来。
待书卷尽展,无论是崔九娘还是杜士仪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而眼力极好的杜士仪甚至隐隐辨识出了其中几句,这竟是一部佛经。直到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当初神秀大师亲笔所书的《楞伽经》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宝。让杜郎君携去长安,也只是祖母从前的意思,而且是暂时借予,你可听明白了?”
神秀是谁?当年武后亲迎入洛阳,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崔九娘面色连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犹如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头也不回地径直冲了出去。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见杜士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说道:“我自当年大归之后便对祖母爷娘说过,此生便在崔氏终老,九娘适才信口雌黄随意猜测,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这经卷太过贵重,万一路上有所闪失,恐怕有负神秀大师当年一番苦功,还请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对寻常人一文不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价值连城的宝贝,杜士仪当即谢绝推辞。见崔五娘只是犹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时告辞离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门,回身见到杜十三娘犹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着说道:“怎么,还在想九娘子的话?五娘子都说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犹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说道,“阿兄……无风不起浪,不是五娘子,会不会是九娘子……从前我寄居崔宅的时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说话,言辞间对阿兄仿佛喜欢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够一举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龙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对崔九娘戏谑打趣的话,莫非崔家真有过那打算?
想到崔谔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频频示好,杜士仪不禁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连杜十三娘都看出来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俭玄木知木觉……对了,还得加上崔九娘那个看似慧黠,实则在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头!不行,为了他的下半辈子,他得赶紧走人才行!
☆、101.第101章珠联璧合访张旭
尽管心里打定主意要远离崔九娘这个不好相处的小魔女,此去长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日后受惠太深,人家提亲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仪对杜十三娘再三嘱咐之后,在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加紧预备启程事宜。可这一日,他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从嵩山抵达了洛阳。风尘仆仆的墨工张度跟着崔家从者一进杜士仪那院子,便忍不住满心激动,快步冲了上来。
“杜郎君,成了,真的成了!那墨模我还以为决计做不出来,想不到最终成功了,郎君请看……”
张度甚至连歇一口气都顾不上,便从身上解下了那个包袱,杜士仪便笑着冲那个领人进来的崔家从者摆了摆手,又吩咐田陌去那边厢把杨综万和吴九两人叫来,随即不由分说地从张度手中抢过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让你赶在三月前拿出这东西来,实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话,先进房来。”
等到进了屋子,他示意张度随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开了,这才抱起了其中那个乌木匣子。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进来,却自顾自打开了匣子。见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五方墨锭,那上头清气袭人的图案赫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不禁抬头看了张度一眼。
“上头五方,下头还有五方,总共十方墨锭,是为草堂十志墨,这是最上等的一套,余下的都比不上。”张度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眼神炯炯地说道,“多亏卢公愿意将这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做成墨锭,也多亏了卢郎君亲自动手临摹下笔雕模子。卢郎君说,这等事交给坊间,一来未必能制出出尘之气,二来万一被人传抄,则为不美。总共做成了两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来之前就送给卢公了。王屋之松比嵩山又要更胜许多,此次制成的墨比之前更好!”
见刚刚进来的杨综万和吴九只听了半截话满脸纳闷,杜士仪便将匣子换了个方向,示意两人近前观赏。吴九也就罢了,杨综万从小就是石工,从采石到雕琢学了个通透,对于墨虽不甚精通,但也随着旧日的雇主见过一些好东西,此时此刻他盯着这一方方整整齐齐,上头勾勒出山水之图的墨锭,忍不住两眼放光,这才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此前说过,好砚也需得好墨,莫非这就是……”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我说的好墨!”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转动仔仔细细查看了各处细节,他便开口让杨综万去取一方端砚并水来。等到东西都得了,他亲自卷着袖子缓缓在砚池中磨墨,又取了纸笔随手写了两句诗,就只闻得那字迹之中隐隐之中似有异香,且墨泽如漆,色泽青黑,须臾即干,晕染亦是极妙。这时候,他方才用擦拭了那方墨锭刚刚磨墨之处,众人但只见其口仿佛丝毫无损,使之在黄麻纸上轻轻一划,纸无声无息便成了两截。
杨综万只觉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叫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成,那接下来……”
“宝物名器,需得知音。”杜士仪话音刚落,但只听外头砰砰砰门又被叩响了,随即则是田陌的大嗓门:“郎君,王十三郎来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门来!”
杜士仪笑着吩咐杨综万和张度分别把那一方端砚和用过的那一锭墨放进匣子中,拿出去让田陌捧了,这才信步往外走。果然,才刚到了前头那八角攒尖亭,他就和被人带进来的王维撞了个正着。后者见他身后跟着昆仑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禁奇怪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门?”
“不是正好要出门,而是听说王兄来了,所以要请你陪我出一趟门。”
“咦?”王维简直被这话给说糊涂了,老半晌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可我今日来,是为了前几日那一曲楚汉的曲谱……”
“王兄难不成又全都记下来了?”见王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杜士仪对其那变态的天赋和记忆简直叹为观止,干咳一声便开口说道,“既然曲谱已成,回来咱们再钻研也不迟。眼下我想请王兄带路,咱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颠。”
“啊!”王维愣了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一日在安国寺还见过张旭和吴道子。尽管不想扫了杜士仪的兴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劝道,“张公脾气古怪,然则登门求书求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动辄拒而不见不说,而且有时候发起酒疯来更是常常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日咱们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缘,可他未必就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王兄这话说得不错,但那一日你走得早,他却还对我说,要是日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他。此前我们所奏的那一首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的剑舞,但至少他听了之后还能写几个字。”
王维闻言一愣,当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洛阳这两年对他闻名已久,可往往只是远观,拜会却是不敢了。今日你给我壮胆子,那咱们就去领略一番狂草风采!”
既是雷厉风行,两人当即出门上马。天子已经回銮长安,东都洛阳少了大批随行巡幸的达官显贵,一时间就连大街上也显得空落了不少。杜士仪看见王维马后跟着的小童还抱着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还真是琵琶不离手,怪不得在音律上头得天独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讨那曲谱,自然而然就带着了。当然,待会去见张公,万一他酩酊大醉不认人,兴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你不是说他对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还颇为赞赏吗?”王维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身后那昆仑奴捧着的匣子,这才好奇地问道,“倒是你特地备了什么好东西?”
“宝剑赠英雄,而且,其实也不是相送。我要请张公赏鉴的,正是张公所用最多的东西。”
对于杜士仪的卖关子,王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动,也没有再追问。张旭在洛阳城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止是因为他那笔字,而且也是因为他尤其特立独行的性情。因王维也是第一次来拜访张旭,进了温柔坊后找了个坊中武侯询问,谁知道对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仪,这才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张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东,正数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还请小心些,但只见他脸色发红喝过酒,那就赶紧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来拜访张公想要学书,结果被喷了一身的酒和残渣,讪讪回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都快哭了四个字杜士仪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而等到找到了张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后,王维斜睨了杜士仪一眼,使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立时干脆利落地策马徐徐后退了两三步,把这叩门的重任交托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看着身后那抱着琵琶的僮仆,捧着东西的田陌,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和他想象中认为会等上许久不同,两扇门竟是吱呀一声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更不是什么僮仆,那头发乱蓬蓬,口中喷着酒气,满脸酡红的中年男子,不是张旭还有谁?想起那武侯的警告,杜士仪恨不得立时往后退避三舍,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张旭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进去。面对这一幕,杜士仪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后头的王维和他那小童儿并田陌三个也全都是瞠目结舌。等到他们惊觉过来,那两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田陌见状简直是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维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上前使劲敲门,可手都快拍红了,里头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这下子,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有意开玩笑,让杜士仪一个人顶在前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刚巧有路人经过,他连忙上前拦住了人。一听是问那张宅中缘何叩门不开,家里可还有别人,路人立时干笑道:“这位郎君,只要张公喝了酒,张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敲门也没用……”
这话还没说完,王维就一时面色大变。而他身后的田陌一咬牙,随手把匣子往王维手里一股脑儿一塞,又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就往张宅那土墙上爬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吃惊于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维正想阻止,可当看到田陌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墙,他连忙改口叫道:“别忙着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
好在有这么一句话,田陌稳稳下地之后,就立时拨开了大门的门闩开了门。然而,等到王维带着小童匆匆冲进了门,却只见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而张家宽敞的院子里,刚刚行动出人意料的张旭完全不见踪影不说,杜士仪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三个人正想着是不是要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找人,下一刻,却只见杜士仪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卷东西从房中出来。
一看到他们三个时,杜士仪立时没好气地叫道:“王兄,别只顾看我,快来帮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绢纸!”
☆、102.第102章知音伯乐
张旭家那前院的墙壁,外头是土墙,里头却是砌的青砖墙,然后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圆,要将那绢纸全数糊在墙壁上,而且还要糊得平整,着实是一件不小的力气活。王维那小童倒还能给他帮上些忙,但种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对这种精细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仪只能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维主仆一块终于把那三面墙全都糊上了绢纸,他只觉得腰酸背痛,同时也明白了张家人为何在张旭一喝了酒之后就立时躲得精光。
不但要防人发酒疯,还要防着人拉壮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的王维同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提了酒瓮出来的张旭醉醺醺四处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显然没有就此发狂的意思,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仪竟仿佛没有吃够苦头似的,竟是又朝着张旭走了上去。
“张公在这三面墙上贴绢纸,莫非是预备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来写字的!”张旭举起酒瓮大喝了一口,这才嘿然笑道,“只不过,这绢纸糊上去,至少得明日才能写字,你们若要临场观摩,明天再来吧!唔,不过琵琶都带来了,不妨眼下弹一曲,让我提一提精神!”
不等王维开腔答应或反对,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张公狂草独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之间尽抒殆尽,此无人能及。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全在这笔走龙蛇之间。可以说,张公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这一番评判,杜士仪身后的王维听闻仔细咀嚼,不禁惊叹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点出了张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精妙之处。而哪怕此刻醉态酣然的张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瓮,若有所思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就这么把酒瓮放在了地上。
“好,好,说得妙极!我原本只当你不过琵琶弹得好,会做几首不错的诗,如今看来,你年纪轻轻,竟是心如明镜眼如隼!好了,你和这王十三郎今日过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直说!就冲着你刚刚说的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么字,我都应了!”
见张旭突然变得好打交道了,杜士仪这才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捧着东西的田陌上前,却是满脸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公说,今日我和王十三郎前来求见,慕张公狂草之名为一,想请张公试一试两样东西,却是其二。虽则吾师嵩山悬练峰卢公对此二物一度赞口不绝,但论画艺,卢公堪称山林胜绝,但论书法尤其是狂草,天下无人能出张公之右。”
此话一出,不禁张旭起了好奇之心,就连王维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开了包袱,杜士仪亲自捧出了匣子,两人眼看着那匣盖打开,内中一为一方鹤立苍松的石砚,一为一块长方形印着山水名胜的墨锭,原本听杜士仪提过此事的王维本就有些猜测,这会儿立时恍然大悟,而张旭却是目光时而凝视石砚,时而端详墨锭,到最后索性一言不发伸出手将一块墨锭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时,见仿佛磨过用过,他又用手毫无顾忌地朝着下头磨口处轻轻一搪。
“张公小心!”
杜士仪这提醒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张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经是破皮见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食指径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时大亮:“把这东西拿到我的书斋中来,快!”
这一个快字,道尽了张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带着杜士仪等人进了书斋,吩咐把石砚及墨放在高几上,他立时不由分说赶开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仪,一把将袖子捋得老高,往砚台中加入少许温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砚,动作轻柔地缓缓研墨,待到看着砚池中的墨渐渐发散开来,他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其间丝毫没有移开,竟比此前更用了几分力道。如此先后变换数种姿势,等到砚池中已经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这才从笔架上郑重其事地选了一支笔,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为我抻纸!”
杜士仪和王维对视一眼,连忙从一旁一张长案上取了一幅纸来,到了张旭面前展开抻直,就只见这位狂草大家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落笔纸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笔下俶尔之间便已经写了三四个字。可还不等杜士仪勉强认出这写的是什么,张旭已经又是十几个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连笔笔狂放,纵使他勉为其难尽力去认,也不过认得一小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一长幅纸已经完全尽了,可张旭竟自顾自地说道:“再换纸来!”
张旭既然尽兴,杜士仪自然不会叫苦,而王维死死盯着那天马行空一般的草书,也早忘了从来之前到踏入张宅之后,心中一直还惴惴然。两人一连抻了不知道几幅纸,手腕都已经酸痛了,这才只见张旭随手把笔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扔,原本站着的人突然极其没有风度地直接坐倒,继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来。许久,他才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
“痛快,痛快,实在是痛快!”
只听张旭这口气,杜士仪就知道这端砚和自己精心实验调配出来的松炱鹿胶再加特制配料所制的松烟墨,果然是极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奋,王维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纸摆到一旁的长案上去晾干了,随即就转回了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记便低声说道:“这墨从何而来?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绝非那些俗艳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无味,却着实沁人心脾!”
“王兄荐了我两个墨工,我在嵩山峻极峰下的草屋,和他们整整钻研了数月,几次失败过后,终于得了如今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王维果然大感兴趣,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墨锭只是其中一块,整套十方,乃是卢师所绘草堂十志图。”
话没说完,张旭就几乎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翻身起来,眼睛圆瞪地问道:“还有其他的?”
“是,一式两套,一套送了卢师,另一套我刚刚让人携来洛阳。”
张旭盯着杜士仪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几上那块墨锭,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尤其是那锋利的磨口,以及上头的山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却是抬头直视杜士仪问道:“果然好墨,不过,这一方石砚确也是妙物,否则以此墨之坚,恐怕寻常陶砚瓷砚难以承受……一句话,若是让你把这一套十块墨全数割爱,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让我一观总应能够吧?还有,只要你将这块墨和这方石砚一并让给我,让我给你写多少幅字都行!”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张旭顿时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给一句话,否则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必然天天上门!”
这无疑是有些耍无赖了,然而,王维虽则莞尔,却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学一学张旭,和杜士仪软磨硬泡一番,争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轻轻摩挲着下巴,就只听杜士仪开口笑道:“张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于石砚,我不瞒张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实是来自广东端溪。那个石工不远万里到了东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砚找到知音伯乐,没想到竟是无人问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险些就低价把东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对他说,好砚需得好墨方才显得出来,果然刚刚张公也如此想。”
“原来如此。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张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立刻抢着说道,“好好,不说闲话,我与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着!”
眼见张旭风风火火冲出了书斋,王维方才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绝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不说那些不尽不实的话,你市价让给我一套墨砚,回头我也帮你宣扬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说什么买字,那墨工可是你荐给我的,送你一套也是应该!”杜士仪笑着挑了挑眉,“再说,今天你糊纸抻纸也辛苦了!”
王维闻言也不客气,顿时大笑了起来。两人才等了不一会儿,就只见头发脸上都有些湿漉漉的张旭很不像样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却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快步进屋。他不由分说把手中皮囊往杜士仪手中一塞,随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求字的时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说是什么逻沙檀所制。我对于音律只懂得听,可不懂得弹奏,这东西今天索性抵给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里积灰!”
“逻沙檀,怎么可能是逻沙檀!”
这次是王维不由分说就从杜士仪手中抢过了那皮囊,解开之后取出那琵琶,他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喃喃自语,最后一把塞回了杜士仪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养保养,否则如此宝物真的给糟蹋了!”
“谁让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给我?我只会听人弹一曲,可弹不来给人听!你们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张旭丝毫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
☆、103.第103章美酒赠狂客,泼墨大挥毫
张旭的人和他的草书一样名声赫赫,从出张宅家门的一刻,一路上他就始终是别人目光的焦点,待到出了温柔坊的时候,武侯也好门卒也罢,都把杜士仪和王维二人当成了极其稀罕的宝贝一般端详打量,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请动性子最最古怪的张旭。待到一行人一路沿街而行到了永丰坊外的崔宅乌头门,杜士仪还来不及上前解说,那门丁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竟然是张公!”见张旭丝毫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地骑驴昂首直入,又眼见其他几人紧随其后,直到落在最后的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的时候,那门丁原是在当初张旭为全真观题壁的时候见过他,此刻忍不住纳闷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家中郎主请了张公来给太夫人誊写祭文?不会啊,祭天的祭文要工整,又不需狂草……再说张公一写字就必然发酒疯,好端端的祭文兴许都要被写砸了……不行,我得去禀报一声!”
他想着便撒腿往里头跑,待到了那座恢弘的正门,却只见张旭一行人已经被迎了进去。他只得气喘吁吁地对正门处一个管事禀明了此事,那管事却是没好气地斥道:“张公是跟着杜郎君回来品墨的,不是来见诸位郎主的。再说了,哪有居丧见客的道理?瞎操心,把你自个的门看好!”
嘴里说得轻松,但那管事轰跑了门丁之外,却也不敢怠慢,慌忙一层层往里通报。不过一小会功夫,崔家上下该知道张旭莅临的人就都知道了。崔谔之正在妻子赵国夫人李氏那儿小坐,闻听此言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随即轻叹道:“如何,谁都知道张旭张伯高是最难见最难请的人,杜十九郎却轻轻巧巧把人邀了回来。阿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配得上真真。”
李夫人想起脾气说变就变的崔九娘,一时苦笑道:“可真真只当是她阿姊看中了杜十九郎,回头要知道许婚的人是她,不知道她怎么闹腾!”
“闹腾什么,小事上头可以纵着她,大事上头却由不得她胡闹。再说……”崔谔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黯然,“她阿姊所托非人,却又倔强不肯再嫁,与其再把女儿许给那种看似光鲜实则腐臭不可闻的人家,还不如杜十九郎这等知根知底的!十一郎那样傲气的人,绝不会交错了友人。”
“希望如此。”李夫人见崔谔之说着说着,突然又犯了恶心,一时慌忙让婢女取了漱盂上来,等到崔谔之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将此前用过的昼食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忧切,屏退了婢女便扶着崔谔之低声说道,“六郎,还是再请人来诊诊脉吧。自从阿娘故世之后,你居草庐守丧,人越发憔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崔谔之喝了一口温水,压住喉咙口那又一阵反胃的冲动,这才沉声说道,“总不能阿娘丧期未满,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一直招大夫来家里,让人笑话……来人!”
扬声叫了人进来,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杜十九郎那院中此时有客人,这会儿快到午时了,把昼食送过去。不必忌讳荤腥,丰盛一些。对了,再把此前新得的那一瓮荥阳土窟春送去。”
尽管崔泰之方才是长兄,但他那一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长安,在这六房合居的东都永丰里崔宅,话事的人从前是赵国夫人李氏,但自从李氏身体不好,崔五娘又被接了回来,就一直都是崔五娘这个大归的女儿主持一切。当崔谔之的吩咐传到她的耳中,一身麻衣坐在蒲草垫子上,专心致志替太夫人杜德抄着经文的她忍不住停了停笔,随即才颔首点头道:“知道了,就按照阿爷的话去办。”
见那禀报的婢女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崔五娘不禁抬起了头来。却见那婢女脑袋垂得低低的,期期艾艾地说道:“十一郎君……还有九娘子闻讯,都过去了……”
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崔五娘恼火地正要脱手丢笔,可想起为祖母抄的这一卷经文正是接下来做法事是要焚烧的,连忙定了定神,放下笔双掌合十默默念诵了一遍经文,这才抬起了头来。知道崔俭玄兴许是去凑热闹的,崔九娘却正和她闹别扭,兴许会又语出惊人闯出什么祸来,她自然再也无法定心抄经文,站起身之后正要吩咐备素服,她突然又缓缓坐了下来。
那两个将来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可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杜士仪那小院中,张旭眼见得杜士仪请杨综万将那一方方形式各异的端溪石砚展示在自己面前,他一一过目赏玩,又摩挲着那一套十方草堂十志图的松烟墨,恨不得就这么抢回家去。然而,纵使他嗜酒如命,好书善书,连带着对这些文房四宝也深为喜爱,却也知道心里那想法是不现实的。因而,在赏鉴了这些墨砚之后,他便干脆地抬头说道:“杜十九郎,你直接说吧,除了刚刚那把琵琶抵给你,你还要什么才肯出让那一方端砚和墨锭?”
见张旭开门见山,杜士仪正要答话,可侧头一瞥,门上映着的影子仿佛有些诡异,他不觉心中一动。他随口说了一句此事好说,脚下却悄悄挪移到了门前,猛然间拉开门时,却只见门前挤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也懒得去辨别谁是谁,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便随手把门重重一关,这才转身看着面露诧异的张旭说道:“王十三郎此前告诉我,张工说所赠那把逻沙檀琵琶价值连城,论理这一套石砚和松烟墨远远不值……”
“你不用啰嗦,价值连城那是对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钱时换酒喝的东西而已!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条件!”
“张公既这么说,那我厚颜求张公墨宝。绝不求多,只求两幅字。”
杜士仪既然这么好说话,张旭的脸上立时霁和了下来。从当初为常熟尉开始,他常有墨宝被人如获至宝地弄回去珍藏,但其中真正用心写得却不多,更不愿意让人当成是敛财手段,别人登门来求时随手写了送出去应付差事的更不算在内。因而,他当即想也不想地点头承诺道:“写什么?”
“一则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张公稍待片刻,我这就写出来。”
这两句与其说是咏砚,还不如说是颂人,从小就浸淫于石工技艺的杨综万不禁喜形于色,再想起那些艰辛的日子和万里跋涉在东都受人冷遇,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眼睛都红了。而对于张旭来说,这区区一首诗自然丝毫不费功夫,等到杜士仪写好送到面前,他一看之后,微微一颔首便又问道:“另一幅呢?”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张旭闻弦歌知雅意,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道:“这却容易,上酒来,我立时便提笔!”
杜士仪正想委婉表示崔家正在守丧之际,却不料刚刚被他关上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只见崔俭玄板着脸进了门来,身后一个婢女手捧食案,上头菜肴尽备,另一个婢女则是捧着一个青瓷酒瓮。而此前和崔俭玄同样装束的崔九娘,则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崔俭玄由得婢女把食案在张旭身前一放,见其二话不说大吃大嚼,他方才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士仪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在外头替你守着,早不知道九娘闹腾出什么来,你居然还把我挡在外头!”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王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可是王十三郎?我听杜十九提过你好几次了,听说你精通音律,文采出众?”
不等王维谦逊上两句,崔俭玄便加重了语气道:“你和杜十九在一块可小心些,他鬼主意多得很,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坑了!”
今天已经被坑了!
王维一时苦笑连连,见杜士仪浑然没事人似的,仿佛对崔俭玄这揶揄充耳不闻,他只能随口嗯着应付了过去,耳朵却竖了起来,饶有兴趣听着崔俭玄在那低声数落杜士仪往昔撺掇他做下的那些好事。而张旭只顾自己风卷残云一般填饱肚子,不消一会儿就打着饱嗝抓起了地上那个青瓷酒瓮,只喝了一口,他便眼睛大亮,旋即反客为主地高声叫道:“喂,让我写字,就备文房四宝,然后抻纸来!”
知道王维之前在张宅被张旭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崔俭玄又送上门来,杜士仪自然而然便把这位崔十一郎给拉下了水抻纸。果然,张旭也不知道是兴致上来,还是故意使然,此前说好的两幅字一蹴而就之后,他一面大口喝酒,一面竟是兴致大发地又连写了十几幅字,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自己那“润笔之资”回去了。而面对那几幅犹如天书的字,崔俭玄直接两眼一抹黑,而王维和杜士仪合力把其中一幅上头的字给认全了,却是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两人再细细辨认其他,一幅幅都是前人诗赋,那草书精绝,让人叹为观止,这时候,抻纸抻得手酸软的崔俭玄方才发狠似的对婢女说道:“把这些都收起来,异日一幅幅给我高价卖出去,我和杜十九日后成婚下聘礼的钱就都有了!”
杜士仪懒得和这家伙继续磨嘴皮子,趁其忙活收字纸之际,他就取了一旁那把逻沙檀的琵琶,悄悄朝王维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出了屋子。待到从院子进了一间廊房,外头又送了昼食,两人吃完参详了好一会儿那一曲《楚汉》曲谱,王维便开口说道:“今次来,除了为这曲谱,我也是来向杜十九郎你辞别的。我和十五郎不日就要赴京兆府长安,所以……”
一听这话,杜士仪不禁脱口而出道:“居然这么巧?我也正好近日要携十三娘一块回长安,不知王兄行程如何?”
☆、104.第104章临行殷切嘱,意恐迟迟归
王维在三月初三禊赏日这接连几天都要去各家赴约,定下的是三月初八启程。无独有偶,杜士仪接下来几日也有各种推不开的各家邀约,两人遂约好了届时一块启程。然而,就在杜士仪三日之内连赴午宴晚宴总共五场,这一日午后申时,他一身酒气回到崔宅,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之际,却在院门前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
“阿兄!”
杜十三娘疾步上前来,替田陌搀扶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又颔首示意他退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兄,安国寺那儿岳娘子请寺中一位明光师傅送来消息,说是……说是……”
见杜士仪猛然身子一僵站住了,她方才把心一横,把那最难吐出的一截话说了出来:“圣人征召公孙大家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演剑舞!”
大明宫麟德殿……那是整个大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历来是宫廷赐宴以及宴请番邦使臣的地方,宏伟轩敞自不必说。身为一心投身于剑舞,甚至在人前矢言不嫁的公孙大娘来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舞台了!然而,这一场剑舞之后,那个绝世而独立的女子,还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深宫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杜士仪便沉声问道:“岳娘子就只让人带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怎么说的?”
“岳娘子捎带来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带话说,请公孙大家一路保重。”杜十三娘说了后一句,有些不安地瞅了兄长一眼,见其含笑点了点头,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补充道,“但那位明光师傅还让我转告阿兄,说你前次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前几日就平安离开洛阳去嵩山少林寺了,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阿兄,说是那小和尚送给阿兄的。”
接过杜十三娘递上来的东西,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串乌木佛珠,入手润滑,光泽幽深,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知道十有八九是那小和尚罗盈自己所用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信手套在了左手手腕上。他这一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杜十三娘的惊讶询问。
“阿兄从前不是从来不信佛吗?”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等到踢掉脚上的鞋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他一ρi股坐倒在那坐榻上,发呆了片刻就开口对杜十三娘说道,“你莫非忘了,阿爷阿娘托梦,冥君送福,我才能神乎其神地重现生机?佛家亦有转世之说,不可不信,当然也不可全信。十三娘,这些年不是让你独守草屋,就是让你寄居别家,今后阿兄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日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这前头的话杜十三娘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可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双颊微红,随即似笑非笑地嗔道:“阿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今天我过来时,九娘子又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向别人探问你的事。我瞧着她怎么都不像是单单为了五娘子,兴许……”
“打住打住!”杜士仪看着笑得狡黠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连你都学会了打趣我这阿兄,哎,看来女大不中留,否则怎么会揣测得出人家九娘子是什么心思?”
“阿兄!”杜十三娘那原本微微红晕的脸上顿时刷的就红了,她气鼓鼓地嚷嚷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哈哈大笑,她方才没好气地扭过头去坐了,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你不用瞎操心,三月初八我们就动身了。她即便再能耐,平时出家门容易,要出洛阳跟上咱们却绝不可能。至于崔家是否有那等意思,暂时不用杞人忧天!倒是……”
想起公孙大娘应该也是这几日启程,杜士仪忍不住很想到安国寺再去见一见那个一舞剑器动八方的奇女子。然而,先不说人如今是否还留在安国寺,就是那已经得了天子召见的消息传开之后,公孙大娘的身上势必汇聚比从前更多的目光,他又何必去给她惹麻烦?如今的他,还是力有未逮!
尽管岳五娘只是给杜士仪送了口信,但那么大的事情,东都上下消息灵通的各家权门贵第,一时知晓了天子召公孙大娘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献舞的消息。对于此前只是在民间享有盛名的公孙大娘而言,这无疑是古今少有的殊荣,可暗地里扼腕叹息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崔九娘想到从前公孙大娘教自己那几手剑术时所表露出来的心意,更是替其不忿。因而,得知安国寺给杜士仪送信之后,杜士仪竟是没事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禁更是鄙薄。
杜士仪之前为了恩师卢鸿就那般焦心,甚至不惜躬身求她帮忙,可他前几日帮着公孙大娘救场,分明也情分匪浅,公孙大娘被召入宫廷,他却袖手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阿姊若真的看中这种人,如今也肯定会明白了过来,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晚上,崔家九娘子崔真真稳稳当当睡了一个好觉,而崔家五娘子崔虹却陪着母亲同枕而眠。因身体本就虚弱,草庐守孝的古礼,赵国夫人李氏实在难以坚持,却劝不住同样身体尚弱却硬是要在草庐中苦守的崔谔之,只能对着女儿倒苦水。说到忧心处,她不禁泪湿衣襟,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长女的手。
“五娘,你说说,你阿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倘若你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他这么哀毁过度,必然也要心疼的!她一直最心疼你阿爷这个小儿子,可你阿爷虽用功劳给她带来了齐国太夫人的诰命,却多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她也不知道多盼着他能在身边团聚,谁知道……”李氏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老半晌才在崔五娘的声声劝慰下止住了抽泣,随即低声说道,“对了,真真和我提过,这次杜十九郎回长安的时候,不妨让……”
直到启程之日,原本预备直接出长夏门大街和王维兄弟一行会合的杜士仪方才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料的消息——崔家竟是塞了一个麻烦给他!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两个麻烦。人称崔二十五郎的崔小胖子甫一见他就是一副不合作不搭理的态度,而崔十七娘则是腼腆害羞得躲在弟弟那一团肉球后头,这种情景总让他觉得满心郁闷。可赵国夫人李氏临行前亲自托付他把他们带去京城,其母舅王家的人会前来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临出李夫人寝堂,扶着李夫人相送的崔九娘面上那得意的笑容,让他不得不觉着是这小丫头给自己使的绊子。而崔谔之因为仍在草庐服孝,近日身体不适没有再见他,只让人捎带了一句话,道是祝他一路顺风,科场得意。
而崔五娘则是和崔俭玄一块将他送到了崔家门口,这才让身后婢女捧了一个包袱上来:“杜十九郎,京兆府试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进士科往往在正月到二月之间,一为夏末初秋,一为寒冬,一热一冷,这里头是一袭丝袍和轻裘,那丝袍最是透气,暑气不侵,那轻裘则是最御寒的,穿在身上不显笨重。包袱中还有特制的于手足冻伤皆有奇效的防冻油,还有防暑的丹药。至于考具,你到了长安,不妨让人给你定制一套。至于手套,再轻薄也会影响书写,你的字极好,倘若因此而写字滞涩便可惜了,切记不要使用……”
这些叮咛犹如石下清泉一般流入耳中,即便此前对这位崔家五娘子亦是有几分戒心防备的杜士仪,也不禁心中感动,待其嘱咐完便长揖谢过。然而,这一番话之后,崔五娘却突然屏退了身后婢女,词锋一转道:“另外,你对十一郎提到过的那位王大将军之子……”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面如土色,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人去打探的事情竟然给阿姊知道了。就是杜士仪,也忍不住斜睨了不省心的崔俭玄一眼。
崔五娘却仿佛没看见两人那明显有异的脸色,沉下脸道:“王大将军此人,别人兴许不熟悉,但当初阿爷从圣人平韦庶人之乱,和他有过共事,却是最清楚的。他首鼠两端过一次,但后一次太平公主之乱,却是他居功至伟,所以圣人才会如此信任。而他这几年监牧管苑,公正严明,圣人以为能,就比如宋相国能谏圣人放楚国公姜皎闲职,对王大将军却无只言片语,就说明这个能字,便是他这样的宰相也不得不首肯承认的。”
对于朝中这些端倪动向,杜士仪远在山野,纵使因为崔家之故,能够得到不少消息,可远不如崔五娘这样了解得透彻。而崔俭玄虽不是第一次听阿姊说起这些,可仍旧难免生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来。
阿姊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崔五娘稍稍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公正严明那是对外的,对自己人却是难能做到。王大将军本有元妻郭氏封虢国夫人,然则圣人格外宠爱,又另赐妻宗室李氏,亦封国夫人。一宅双主妇,王守贞乃是前头虢国夫人长子,王大将军原本颇为器重,可后头那位夫人连生二子,颇得宠爱,虽虢国夫人为人贤惠宽和,但难免总有龃龉。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奉诏前往长安,倒也暂时不虞他再打主意。至于王大将军的旧友和部属,跋扈的就更多了。他为人护短,所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于他麾下犯事的人,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平康坊崔宅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愿意就去住,若是觉得不便,也不用勉强,毕竟樊川杜曲却也清净……”
崔俭玄一直憋到崔五娘嘱咐完了所有的话,含笑行礼道别,他方才上前一把拉着杜士仪的袖子把人拽到一边,低声说道:“阿姊就连对我都不曾这么用心过,这次居然吩咐了这许多!杜十九,我可不像阿姊预备了那么多好东西给你,看到那匹马没有,我送给你的,回头你好好驯一驯,长安每年到解试和科举的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马不好你去公卿府邸行卷都没人理你!鞍辔都是我给你挑的,保管到了哪儿都是第一等货色!”
“放心,你这份情我记住了。”杜士仪还在琢磨着崔五娘的那些好意告诫,此刻回过神来,遂笑着点点头道,“我让吴九前去王屋山,再收几个手艺好的墨工,你从你身边挑几个妥当人给他。虽则墨窑的秘密保持不了太久,但能多一时,将来好一时。等到长安那边打出名声,我留给你的那些存货,你可让人徐徐出货,不明白不妨去求教五娘子。”
“那还用说?”崔俭玄轻轻哼了一声,可一想到张旭那其余十几张墨宝杜士仪都留给他了,届时要宣传容易得很,他不禁生出了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歹有张颠那么多张狂草坐镇呢!你自己路上小心些,千万可别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
知道崔俭玄眼下出门不便,不能送自己出城,可面对这诅咒一般的临别关切之语,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待到出了崔家前头的乌头门,沿着长夏门大街往南缓缓出城,他忍不住再次望了一眼道路两侧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宽敞的街道,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两入洛阳之后,他终于要回长安了,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深刻,但于他自己来说却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随着长夏门越来越近,前方道路仿佛有些拥堵,崔家一从者请示过杜士仪之后,二话不说打马往前探路,不多时就回转了来。
“是公孙大家今日启程赴长安,一时进出城的人全都挤着围观,这才堵塞了路!”
☆、105.第105章志同道合
二月二十七在安国寺献演剑舞之后,公孙大娘又在那儿连演了三场,随即则是在南市最大的酒肆中演了两场,在胡祆祠前又演了两场。因安国寺此后两场渐渐多放了些百姓进来,后头四场更是万人空巷,前两日天子召公孙大娘宫廷献艺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得知公孙大娘今日启程,一时间洛阳全城百姓竟是扶老携幼,都到长夏门前相送。
尽管公孙大娘不是洛阳人,成名亦非在洛阳,然则如今她自洛阳受天子召入大明宫,人们自然而然把她视作了自己人。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着恳求公孙大娘收自家女儿为徒,有人送上自家新酿成熟的春酒,各种自制的胡饼面食,也有文人雅士赋诗相赠,至于送上横笛胡琴等等乐器的,更不在少数。
面对这整座长夏门都几乎被堵塞了的盛况,被人群远远挡在后头的杜士仪极目远眺,见被一群兵卒簇拥在当中的一辆牛车中,一个女子突然探身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陡然之间响起,他立时明白,出来的竟是公孙大娘本人!
“奴一介飘萍舞者,多谢各位父老抬爱,此去长安,不知归年,虽知城门乃关津要道,斗胆请献舞一曲,不知天使可能允准?”
公孙大娘不过一介民女,此来替天子下诏召见的那年轻官员乃是从九品太乐署乐正,此刻身着绿袍,闻言原本微皱眉头,但见百姓一时欢呼呐喊,就连城门守卒都为之振奋,他想了想便立时决定顺从民意,爽快应承了下来。一时间,就只听后一辆马车中倏忽间传来了琵琶声,而公孙大娘信手接过牛车中岳五娘递来的一双剑器,竟是立时振袖舞动了起来。
和从前那几场剑舞所用乐曲比起来,这一首曲子犹显哀婉,在人群后头的杜士仪耳听此曲,盯着那白裳剑影,心中百感交集。他能够听得出来,那曲子虽然随意,可意由心生,显见弹奏的乐师心中满是离愁别绪。正可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如此,更何况宫门?见那一套凌厉剑势和自己见过公孙大娘从前所演的套路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柔媚婉丽,竟是配合那即兴之曲为即兴之舞,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晚初见只闻声音不见人的情景。
而王维却一面看舞,一面分神犹如手拨琵琶似的按着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琴弦,直到远处那一团银光依稀只见剑影不见人,恰是神乎其技,他方才一无所觉地停下了手上动作,心思全都被那条条剑气所吸引。一曲终了,当公孙大娘徐徐收势而立,深深施礼之后转身回了牛车,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方才爆发出了犹如雷动的喝彩。
剑舞既完,那绿衣官员自然立时吩咐启程,而随着城门守卒立时放行,百姓虽依依不舍,然则还是零落散去,被一度堵塞的长夏门大街也渐渐恢复了通行。杜士仪这一行人随着前头的人流渐行到了城门,一个守卒查看过公验,立时二话不说地放行。这时候,杜士仪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咦,扭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个依稀有些相识的队正。那队正原本还在训诫两个犹自沉迷于公孙大娘剑舞的兵卒,可刚刚侧头一看杜士仪,他便撂下他们上了前来。
“可是去岁从卢公到东都的杜郎君?”
“是……康队正?”
“年余不见,我都险些不敢认了,没想到杜郎君还记得我。”康庭兰爽朗一笑,随即看了一眼后头马车牛车上的记认是崔家的,一面吩咐人让路通行,一面又顺手牵了杜士仪的缰绳到门洞一边,却是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去可是往长安?”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康庭兰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从洛阳经潼关往长安,一路八百余里,倒是不算太远,杜郎君此行又有崔家家丁护卫,等闲应可保无虞。然则近日桃林附近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遭劫,陕州郭使君已经派人前去围捕,还请杜郎君小心些,毕竟随行应有女眷。”
此等好意,杜士仪自然连忙谢过。待到他最后一个出城,少不得策马上前对王维王缙兄弟言说了此事。不等王维说话,王缙就笑着拍了拍腰间所悬宝剑道:“且不说咱们一行护卫二十人,就连我也是自小学过剑术。若真的有人不识深浅打主意,自然让他来得去不得!”
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说的没错,顶多不过几个小蟊贼而已,怎会敢打咱们的主意?阿爷可是给我留了高手在,有什么好怕的!”
杜士仪回头一看,见神气活现的崔小胖子身后亦步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他口中的高手。他可没兴趣和这个小家伙抬杠,嗯了一声便径直拍马到最前头去了。而王维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多年,对崔二十五郎这样自视甚高的贵介子弟早见得多了,见其对杜士仪的无视恼火得紧,他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将其哄得高高兴兴,等到人得意洋洋回车上去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一旁的王缙见兄长突然发呆,沉吟片刻就策马追上了前头的杜士仪。
他比杜士仪还年长两岁,自幼未曾遭遇过什么变故,性格爽朗活跃,竟是比王维更健谈。故而此时他因兄长的缘故有意结交攀谈,不一会儿就已经和杜士仪热络了起来。不多时,他便趁热打铁地试探问道:“杜十九郎,你今次回长安,可打算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
“嗯,确有这个打算。”
“真的?”
王缙不禁吃了一惊,拐弯抹角又打听了两句,随即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最后方才借故又回到了兄长身侧。趁着杜士仪去后头看望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他便低声冲王维说道:“阿兄,杜十九郎说,他回长安是打算应今岁京兆府解试。”
“意料之中的事。”王维并没有多少动容,发现王缙不吭声了,他侧头一瞧,这才发现弟弟赫然满脸不得劲,当即笑道,“怎么,这天底下有资格参加解试的人多了,莫非我要去解试,就得把别人都一个个拦下来?”
王缙被王维的反诘说得讪讪的,随即方才讷讷说道:“可阿兄既然与杜十九郎交好,又对解头势在必取,何不请他暂缓一年?阿兄年长,他却年少好几岁;他是京兆府人,阿兄却是好不容易方才得以寄籍京兆府参加考试;杜氏关中大族,阿兄虽为太原王氏,可自祖上就迁出了太原……”
见王维神色倏然冷了下来,他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兄长的傲气他从小就是知道的,刚刚他脱口而出几未深思的话,难道不是说杜士仪若参加京兆府解试,兴许会把自己的兄长名次压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咽下一口唾沫,想方设法补救刚刚的言语之失,就只听王维淡淡说道:“你只瞧见他如今声名鹊起,崔氏垂青,豪门贵第延为佳客,可你怎就知晓人家不曾历经艰辛?就犹如阿兄我在两京一样是公卿贵第昂首直入,可其中苦楚便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阿兄……”
“府试之前还有长安万年二县的县试,而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试向来为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又不只杜十九郎一人!若你再说这种话,那长安你也不用去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一行人日行夜宿,每日前行不过七八十里,走得不疾不徐。这一程都是平坦官道,最最好走,然而,因为队伍中有个吃不得苦的崔小胖子,常常借故停下歇息也就罢了,到了旅舍还要挑拣房间和酒食,甚至有时候还打骂婢仆指桑骂槐,杜士仪一时不胜其烦。
这一日傍晚,一行人终于入了桃林县。这座县城占地并不算大,名声在陕州却是不小,因南有古函谷关,城外又有武德年间所置桃源宫,又地处长安到洛阳的要道,来往此间的文人墨客很不少。因而,当杜士仪一行连寻了三家旅舍却全都得到了客满的答复时,已经精疲力竭的崔小胖子终于暴跳如雷。
“杜十九郎,你这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就算真的一间空屋子也没有,多给他们钱,让他们腾出屋子来!我就不信砸下钱也没人搬!”
这小家伙这一路上每日间总有几次诸如此类的找碴举动,杜士仪终于只觉得耐心殆尽,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沉声说道:“若是你不怕败了崔氏和你阿爷的名声,大可让人背几贯钱到那些旅舍去挨个房间用钱砸门,让人给你腾屋子!”
“你……”
崔小胖子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崔俭玄这个兄长,当初其到登封县来,他还觉得很高兴,可不想转瞬间崔俭玄就被杜士仪拐去悬练峰卢氏草堂了,他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一次。这次父亲崔韪之赴任之前把他和崔十七娘留在永丰里崔宅,虽则是因叔祖母过世,崔俭玄方才不再回嵩山,可他还是暗自有些庆幸,又能跟着这位阿兄,可谁知道舅舅前时让表兄吊唁的时候还没说什么,过了个年却竟然来信要接他去长安,而且偏偏还是让杜士仪送!
面皮青紫的崔小胖子终于发了狠,气咻咻地说道:“好,好,没错,我就会以钱砸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要是今夜你们找不到宿头,可别再来找我!来人,我们走!”
☆、106.第106章分道扬镳
外间的争吵,牛车车厢里的崔十七娘听得清清楚楚。尽管身为姊姊,但崔二十五郎学了崔俭玄那我行我素,却没学着他对于一双姊妹的又敬又怕,因而她竟是丝毫管束不了他。此时此刻,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可只能坐在那儿心急如焚,脑袋里却一片空白。而杜十三娘这些日子和她相处多了,知道崔十七娘那羞涩腼腆的脾气固然有几分是天生使然,更多的却是因为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重男轻女,因而崔十七娘方才成了这光景。
还不等她开口相劝,陡然之间就只见车帘一掀,紧跟着就只见崔二十五郎脸色发黑地站在那儿,二话不说就一把拽住了崔十七娘的手。眼见崔十七娘已经完全懵了,杜十三娘发现他背后,自己的兄长正引马而立面色冷冽,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突然一把就拽住了崔十七娘的另一只手,旋即沉声喝道:“住手,二十五郎,你这是要干什么?临行之际赵国夫人将你和十七娘托付给阿兄,你莫非忘了不成?”
杜十三娘在崔宅那段日子,便犹如崔五娘的影子同进同出,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崔小胖子虽则记得她,却没有多少印象,根本没想到她此刻不但拉住了崔十七娘,而且疾言厉色地训斥了上来,那样子像极了一贯严厉不留情面的崔五娘。他恼怒地哼了一声抽回手,继而色厉内荏地嚷嚷道:“阿姊,你自己说,是跟着他们,还是随我走?”
崔十七娘本来就呆了,听了这话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二十五郎……哎……”
杜十三娘趁机用力将她拉了回来,又扶着她坐好,这才看着崔小胖子说道:“十七娘自然是听长辈的安排和我等同行。前头那几家旅舍没有空房,另外再找就是了,就是实在没有,借宿民宅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是一夜舒适与否,难道还能比崔家的令名更重要?”
“你……”
刚刚被杜士仪噎了个半死,这会儿又被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杜十三娘一通话噎了个半死,崔小胖子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眼见崔十七娘面露苦色丝毫不动,转过身来就气冲冲地跃上马背,扫了一眼四下的崔家从者后大叫一声道:“我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崔家家丁和随行婢仆从者们顿时面面相觑,然而,除却崔小胖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那个壮硕保镖,还有两个犹犹豫豫挪了过去的从者,其他人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竟是全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候,这位崔二十五郎终于再难以忍受,一言不发一拨马头,又在马股上重重抽了一鞭子,竟是撂下众人独个疾驰了出去。眼见得那壮硕保镖慌忙上马跟上,那两个从者都是崔韪之的家仆,哪敢丢了少主人,自然一句话来不及说便撒腿追了上去。
见此情景,王维顿时眉头大皱,他策马到面如寒霜的杜士仪身侧,正想劝解他不要争一时之气,却只听杜士仪对随行那些崔氏家丁喝道:“去两个马术最好的追上去,查清楚崔二十五郎究竟在哪落脚,然后一个在附近盯着,一个尽快回来报我。咱们去桃林县廨的客舍!”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都为之恍然大悟。那家丁之中掌总的立时拨了两个机灵的骑马去追,而其他人跟着杜士仪一路问路寻到了桃林县廨,一问之下,果然根本无需禀报内中那些管事的官员,掌管县廨馆舍的差役听说是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亲戚,杜士仪又令人送上了二百钱,他立时便笑着答应了。
过往官员住驿馆,而官员家眷亲属等等,一般固然是住旅舍,但若实在没有办法,官府的馆舍要借住一晚上自然是可行的。以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官职,只要对人恭谦客气,出手再大方些,府廨总能腾出几间屋子来。可这种事情,历练阅历不足,又气昏了头的崔二十五郎怎么会想得到?至于杜士仪一路上一直不愿意往那些州县官廨去,不过是怕麻烦而已!
大约是因为天子回了长安,来往于长安洛阳两地的官员以及贵介子弟也渐渐少了,这官廨馆舍竟腾出了整整一个小院子。虽则因为婢仆众多还是稍稍拥挤了一些,但众人已经心满意足,唯有崔十七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拉着杜十三娘的手道:“十三娘,阿弟只是一时发脾气,他就带着那么几个人去,万一有个闪失,阿爷阿娘会急死的,求求你去对杜十九郎说一说,之前二十五郎的过错,我给他赔不是……”
“十七娘。”
不等崔十七娘把话说完,杜十三娘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见其那颤抖的身子仿佛稍稍平静了一些,她这才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开口说道:“阿兄的为人,从来就不是记仇的,否则他又怎会叫人去打探二十五郎去了哪儿?而且要是他真的撒手不管,跟着你们出来的那些从者婢仆,又不是心里没打算的人,早就去追崔二十五郎了。你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不但我知道,阿兄也当然知道。可是,这一路你看看二十五郎都干了些什么?”
见崔十七娘渐渐不做声了,杜十三娘方才掰着手指头算道:“每日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叫苦连天,坐马车嫌气闷,骑马嫌双股磨得慌,投宿旅舍定要挑选最好的屋子和酒食,这也就罢了,对那些不曾犯过错的婢仆非打即骂,这不是逼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生出怨尤之心?你就他这一个弟弟,可他这种吃不起苦受不起累,又动辄迁怒于人的性子,将来怎么能够支应门户?还有,他刚刚一言不合就自顾自走了,如此冲动,异日会不会闯出更大的祸?”
站在屋子门前的杜士仪本打算叩门,可听到里头杜十三娘那越来越高的声音,他不知不觉就把手停在了那儿。杜十三娘留在崔宅一年,再见时他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妹妹有什么改变,可这会儿听到这番劝诫崔十七娘的话,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这些大道理不是杜十三娘原本能够说出来的,看来这一年多在崔家跟着崔五娘潜移默化之中,他这个妹妹即便不能说是脱胎换骨,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转过身来瞧瞧下了两级台阶,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之前派去追崔俭玄的家丁急匆匆地冲进了院子。不等人开口,他就疾步迎了上去低声喝道:“别嚷嚷,且到外头去说!”
“杜……杜郎君。”到了外头,那家丁顺了一下气息,这才总算连贯地禀报道,“二十五郎带着人又找了两家旅舍,却不料都客满了,用钱都没人腾屋子。我们俩远远听着,似乎是因为长安东市西市今年要举办什么斗宝大会,一时间不少商旅都往那边赶去,所以才这么多人路过桃林县,以至于到处客满。
后来二十五郎大发脾气,又把两个从者骂得狗血淋头,到处拦路人带路找客舍,后来终于找到了路上一个好心人。那人听说二十五郎找不到投宿之处,问过情由,听说二十五郎出自清河崔氏,立时自告奋勇带路,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客舍。二十五郎身边的崔挺原本还有些犹疑,可听说和咱们所在的桃林县廨在一坊之内,他便释疑了。果然一进旅舍,听说二十五郎是崔家子弟,店主说有空着整个院子,他就带着崔挺和两个从者住进去了。。”
长安两市斗宝大会,所以桃林县的旅舍方才会人满为患?
听说在一坊之内,杜士仪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随即颔首说道:“这样,你继续去那儿盯着。”
知道今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崔家那些家丁仆婢虽则跟着自己,但更多的是因为奉命不敢违,指不定心下有埋怨,于是,他信手解开随身钱囊,抓了一把在那家丁手中,这才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回来报说。若是夜禁开始,就对人说是清河崔氏家丁,到县廨有急事禀报。”
尽管这入夜之后还要来回跑腿是多出来的麻烦,但杜士仪出手既大方,那家丁又是永丰里崔家的,不是崔韪之的下人,此刻就应声去了。而这时候,杜士仪回屋叫来了田陌,命人去请了刚刚安排他们住进来的那个县廨差役。不一会儿,那差役便殷勤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郎君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乍到桃林,问问你本县之中可有逸闻趣事。对于那些志怪玄奇,我是最感兴趣的。”
尽管那差役不是胥吏,可在桃林县廨厮混的时间,和当年的吴九差不多,说起这些自然津津有味。而杜士仪一面仿佛饶有兴致地听着,一面还不时追问几句,等到那差役被搔到了痒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方才突然问道:“我从东都启程的时候,曾听人说桃林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被劫,可有这回事?”
那差役不想杜士仪突然问这个,顿时面色微变。然而,想到这一行人道是黄门侍郎崔泰之和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亲戚,几个年轻男女出自崔杜王三姓,带着大批婢仆家丁,借住客舍出手又大方,十有八九是因猎奇方才询问此事,他便释然了,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杜郎君要问这个,原本某是不好说的。毕竟因为案子至今未曾破获,陕州郭使君几度派人催问,咱们的赵明府正焦头烂额呢。事情是这样的……”
☆、107.第107章珠玉辉耀动人心
夜深人静宵禁时,桃林县城中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寂静。唯有那些旅舍扎堆的地方,这会儿还传来了丝竹喧闹之声。
为了此次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不少富商大贾都为之动足了脑筋。须知东西市中凡两三百行,三千余肆,然则内中位置有好坏,生意有好坏,够格巴结得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只有寥寥一些顶尖的。而外人要想在两市之中站稳脚跟,进而把生意做大,这斗宝大会就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前些日子有商旅蹊跷被劫,桃林县内其他商旅一度因此而耽搁了行程。现如今一家旅舍之中往往塞了两三拨商旅,为了前路能够安全,他们不得不紧紧抱成一团。别说此前崔小胖子出的价码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就是再高十倍,比起他们行囊中价值连城的宝贝相比,也不值一提。
于是,这会儿原本气鼓鼓的崔小胖子听着自己所投宿的这家客舍主人说着其中隐情,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好奇。
“崔郎君,真不是那些商贾有眼不识泰山,不肯腾地方出来,实在是因为都有顾虑。先前那支遭劫的商队也是冲着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去的,从桃林启程时,听说收留了一个四处投宿却也没找着旅舍的一个少年郎,结果出城之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休息的时候,就被迷倒了,所携财物被劫走众多。说是巨盗,可查来查去连个踪影都没有,那少年郎也随着财物无影无踪,决计是里应外合。陕州郭使君震怒之下命本县明府详查,可人肯定立时跑了,怎么查得着?眼下城里这些商旅预备人多一起上路,免得重蹈覆辙,要我说,那少年巨盗神出鬼没的,未必抓得着。”
崔小胖子倒不在乎什么巨盗,可他听到斗宝二字,一时心中极其心动。他跟着崔韪之在外官任上多年,对长安几乎没什么印象了,而在洛阳也鲜少有溜出去玩的机会。此时此刻,他不禁眼神连闪,最后突然问道:“这么说,那些把旅舍都包下的其他商旅,他们眼下都带着宝贝?”
“就是如此!”那旅舍的店主,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戴瀚连连点头,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听说有手指头这么大的夜明珠;有西域的火鼠皮袄子,据说最是御寒极品;有玳瑁做的一整套发梳,每把雕工都是巧夺天工……”
尽管出自名门,但崔二十五郎对好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热爱,此刻他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我现在想看看这些宝物呢?”
“这个……”戴瀚仿佛有些为难,搓着双手就说道,“我这旅舍新开不久,没多少人来,并没有什么豪商大贾投宿。若是要去别家,只恐那些商贾敝帚自珍,再加上担心人惦记……”
说到这里,见这位崔二十五郎立时露出了不悦之色,他连忙赔笑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此前崔郎君去各处投宿的时候,虽说想要出钱让人腾房子,可应该不曾报出家名吧?若是知道崔郎君乃是赵国公和崔相公的侄儿,必然会趋之若鹜。毕竟,他们千里迢迢上西京去,可不也是为了博得贵人一眼?”
“你这话还说得差不多!”崔小胖子立时一跃蹦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挥手,“那现在就出发,你既是桃林县人,你带路,到时候就说是我要赏鉴赏鉴他们的宝贝!”
当崔小胖子兴冲冲带着从者和保镖,随那戴瀚出门之际,原本悄悄掩在外头观望的那个崔氏家丁顿时为难了起来。不说这会儿已经夜禁,原本行动就很受限,而且回去报信的人尚未回转,他要是跟上去,回来的人怎么办?就在他眼看人已经走出了老远,把心一横预备先悄悄跟上去,沿途做好记号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扭头见同伴跟来,他立时如释重负,也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把拽着人追了上去。
眼看前头几人不知怎的说服了坊中巡夜的武侯,后头的崔氏二家丁就有些苦恼了。两人总不能说自己正在追踪前头少主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躲了又躲。当戴瀚带着崔二十五郎等人敲开了一家旅舍大门,费了些功夫便进去的时候,两人不禁再次面面相觑。
“刘墨,这可怎么办?”
“这样,等再过一会儿,你谎称是十七娘子派你来找二十五郎的,进去先探一探究竟怎么回事。以二十五郎的性子,虽说不多时必然会轰了你出来,可总能探听些什么。”
“好!”
两人计议停当,等估摸时候差不多了,其中一人便上得前去砰砰砰敲门,不消一会儿,里头果然来了应门的人。虽则盘根究底,但在他拿出了崔氏记认符信之后,很快就进去了。可不过一小会儿,里头便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继而进去的那人就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和同伴刘墨会合之后,他东张西望一阵子没入屋舍阴影处,随即压低了声音。
“二十五郎竟是跟着那旅舍店主,到这儿来赏鉴届时参加长安东西市斗宝的那些宝贝,因为两位郎主的关系,他又有清河崔氏子弟的随身玉佩,除却少数人婉拒,不少人都在巴结他,我只瞧见中间有一块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琢成的镇纸。”
“我看今夜二十五郎多半会在这儿逗留很久,回不回原本那旅舍还不好说。这样,你先回去禀报了,我在这守着!”
当杜士仪从回来禀报的家丁口中得知,崔小胖子竟是去见那些即将参加长安东西两市斗宝的商贾,讨要人家的珍宝一观,他顿时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先头那差役已经绘声绘色讲过了前时商旅被劫的经过,而且让他最诧异的是,那一行商人报官的时候,曾经哭天抢地向官府陈情,道是藏得最好的几样宝物都给抢走了。包括有装哑巴的人含在口中的明珠,有妇人戴在头上看似灰蒙蒙的珠钗,有脏乎乎包头用的帕子,实则却是西域一种极其奇特的轻薄织物。然而,那一行商旅为了路上买东西方便所带的一个上了锁的钱箱中,整整五贯钱却分毫未动,甚至压在箱底的几锭黄金也还在。
他为此还特意追问了那差役这一行商旅的来龙去脉,最终得知,那一行商人是龟兹大商人呼麦尔的商队,一直往返西域和洛阳做生意,这一次带着几件稀世珍宝前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也是为了扬名。如今丢失了贵重财物,自然为此耽误了行程。
乍一听上去,这案子仿佛是那个少年巨盗干的,可下迷|药勉强还算容易,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弄清楚贵重东西的藏处?须知这种最大的隐秘,不要说什么半路收留的少年,就算是商队里头那些寻常从者帮工,也都绝不会知情!更何况丢的只是珍宝,而钱箱里的黄金都没动,那巨盗真这么好眼光?
杜士仪一面思量,一面安抚道:“今晚恐怕还要辛苦你们俩在那儿守一守,尤其是留意二十五郎几时进出。”
“是,杜郎君就放心好了。”
这一夜,王家兄弟倒是还睡得踏实,但其他人却都一夜辗转难眠。杜十三娘一直劝着崔十七娘到了半夜,而杜士仪自己躺在床上,心里亦少不得思量崔小胖子缘何会突发奇想,去别的旅舍看什么斗宝大会的宝贝,一时同样半宿未眠。至于崔家的婢仆从者家丁们,则是多数心中惴惴然。当一大清早城中响起晨鼓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打着呵欠两眼青黑地爬了起来。然而偏偏这时候,客舍便迎来了前来造访的客人。
来的是县廨的刘县尉,本为明经出身,整整守选七年方才得了这官职。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已经四十出头的他分外显得苍老,做事却一丝不苟。再一次确认了一行人的公验,得知其中不在的几个人是主仆四个,一时负气住到别处去了,他在杜士仪和王维王缙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笑呵呵地拱手说道:“昨夜一时不知道贵客光临客舍,不想今日结识,二位就要走了。哎,真是巧得很,前一日公孙大家一行才刚从本县路过,只不过是住在桃林驿……”
他絮絮叨叨的客套话杜士仪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天使和公孙大娘一行人竟是比他们的行程早一日他听进去了。想到便是崔小胖子一路各种折腾,昨夜还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事,他正觉得有些烦躁,突然瞥见不远处田陌正在使劲打手势。他当下冲着一旁的王维使了个眼色,告罪一声便朝田陌手指的方向走去。到了外头院子里,他就看到昨晚上跑了好几趟的那个家丁站在那儿,正从一旁同伴送来的铜盆中,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去。
那家丁用刺骨的凉水泼了脸,一宿没睡冻饿交加的他终于打起了精神,瞥见杜士仪就立时迎上前,气急败坏地说道:“杜郎君!二十五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硬是要和昨夜去过那个旅舍的几拨商旅一块走,这会儿已经启程了!刘墨已经跟上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那个该死的小胖子还要使性子使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必定是崔九娘给自己塞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杜士仪登时额头青筋毕露。他本想给那小家伙一个教训,可这会儿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若是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点,他和昨晚上一样,让这两个家丁不疾不徐远远跟着,待到了长安把小胖子平安交给他舅舅,不管人家是否会体谅是否会因此愠怒,他也管不着。可他昨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只觉得这一连串事情更蹊跷了。
“你们去预备马匹,等我的消息去追人。”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径直出了院子,却是和昨晚上安排他们住进客舍的那差役险些撞了个满怀。那差役一愣之后连忙赔礼,而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二话不说把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问道:“我问你,那此前遭劫的商旅,可曾经给人看过他们所携的珍宝?”
“这个……”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那差役只是片刻犹豫便索性实话实说道,“是给人看过。不过,那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的部将,左羽林军的肖校尉,信符都是铁板钉钉,而且还曾经许诺他们,异日向王大将军牵线搭桥,他们自然极其希望能够攀上王大将军这当朝红人,二话不说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人一一观赏,据说那位肖校尉赞口不绝。”
“那肖校尉是正好路过桃林?”
“他那一行人是从洛阳回长安的,路过桃林时,还曾经是明府的座上客,而且在商队尚未起行之前几天,他就业已带着随从启程往长安去了。”
听了这番话,杜士仪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回此前见人的屋子,当着那刘县尉的面对王维说道:“王兄,我家十三娘和崔十七娘暂时托付给你和王十五郎了。我得立时带人出去,先把崔二十五郎追回来。”
见王维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他又看着那刘县尉道:“刘少府,我眼下急着去追人,可否请刘少府陪我们往城门一趟?”
“这个……”只是片刻的犹豫,那刘县尉想想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事涉崔家,这等忙帮一帮也不亏,当即点点头道,“好,这事容易!不过,杜郎君也不用太焦急了,你那同伴身上没有公验,如今城门口盘查正紧,应该不会放他出去!”
☆、108.第108章惊变
有城中不得驰马的规矩,杜士仪带上崔家十余家丁,勉强按捺性子控制马速抵达桃林县城西门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预料之中被留在城门的崔小胖子。因身上没有进出关津要道的过所或公验,于是被堵在城门的那个崔氏家丁刘墨三两步冲了过来,满脸急躁地叫道:“杜郎君,我一路远远尾随跟过来的时候,崔郎君那一行四人就已经跟着那些商旅出城去了!可我到城门逼问他们,这些守卒还不肯认,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那刘县尉原本在杜士仪面前夸下了海口,此刻闻听这话,他顿时脸黑了,当下恼怒地招来了守卒厉声质问。那守卒最初仍然死活不肯承认,待见刘县尉疾言厉色,甚至命人押他回去桃林县廨问罪,他方才慌了神。
毕竟那商队所携货物颇丰,与清单上勘验无误,商队中比公验中多出的人显见出身显贵,他又得了好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府,某真的不是徇私。某确实在之前一行商旅中发现多出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郎君,还有其他四个人,可商旅主人说是在本县临时雇的人去长安,因近日去长安的商旅多,中间常有这样的情形,某就一时糊涂放了行,这商队走了半个时辰,此后都是零散出城的人……”
不等他再解释什么,杜士仪便皱眉问道:“队伍中一共多出了五个人,而不是四个人?你可能看得出来那另外四人与那崔郎君是什么关系?”
“这个……”知道这会儿关系到自己会不会因此被问罪,那守卒一时绞尽脑汁回忆先头的情形,好半晌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道,“其中三个仿佛是那位崔小郎君的从者仆役,另一个似乎不完全是一路人,眼睛东张西望的,瞧着有些古怪。可那些商旅既然容留了他们,某便没往心里去……”
“你糊涂!”刘县尉想到那一桩州中郭刺史频频移文质询的窃盗大案还没破,险些没给气疯了,“这前头的悬案尚在,你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来人,先把他押回去,等回头再作审问!杜郎君,事不宜迟,此处出城几十里都没有岔道,咱们径直先追上去吧!”
杜士仪没有去看那个连连求饶却被架了下去的守卒,点点头后就跟着那刘县尉疾驰出城,后头的崔氏家丁连忙跟上。尽管已经四十开外,瞧着也老相,可那刘县尉却不但马术却极其精湛,而且频频下路探看路上的痕迹。杜士仪见其每次下马,查看片刻就会上马继续趋前带路,最终忍不住问道:“刘少府都看出了什么?”
刘县尉正要一甩马缰纵马前行,听得这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早年随家父打猎学的追迹本事。道理简单得很,大清早入城货卖菜蔬肉食柴禾的人不少,但急着出城的人却不多,尤其商旅因为此前劫案全都小心翼翼集中了一块出行,这会儿都没出发,所以新鲜的出城印迹应该是前头一拨人留下的。所以,只看是否有大队人通过以及路上的车辙印,便能看出端倪来。刚刚那辙印新鲜,咱们应该追得上!”
从那些微痕迹上便能看得出这些,杜士仪联想初一见面时那刘县尉查看公验,显然谨小慎微,后来说话时又显得热络殷勤,遇事求帮忙却也爽快,他不禁觉得这位老明经是个精于任事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如此追出城差不多两刻钟,他便看到了前方恰有一支二三十人的商队。当刘县尉带着他这一行追到商队之侧,刘县尉高声示意他们停下的时候,他便用眼睛迅速打量了这一行人一番。
崔小胖子没料想到杜士仪来得这么快,这会儿一见着他,便立时冷哼一声不悦地别过了脑袋,而那保镖崔挺和两个从者则是如释重负。商队中的其他人面对风尘仆仆从后头追上来的他们这一行,主事的两个衣衫稍显华丽的蹙着眉头满脸警惕,而其他人大多都伸手搭在腰间的刀剑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如此一来,起头城门守卒提到过的那人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趁着刘县尉策马上前质询的时候,他便伸手招了那崔氏家丁刘墨过来,沉声问道:“二十五郎身边那褐衣人你可认识?”
刘墨一宿未眠,又一路跟着疾驰出城,刚刚一停下来便忍不住连打呵欠,这会儿强忍困意闻言凝神看去,随即连忙说道:“仿佛是昨晚上带二十五郎找到那间旅舍的好心人。”
“居然这么巧?”杜士仪挑了挑眉,见面对自己这一行追来的人,那褐衣中年男子仿佛很有些不自在,不但始终回避着他审视的目光,而且频频左顾右盼,他心中疑窦顿时更大了。
说话间,那刘县尉犀利如刀的质问很快就让这一行商队中的两个主事者做声不得。昨夜崔小胖子突然被人带到旅舍求观各家珍宝,他们也不是没有过怀疑,毕竟先前才出现过窃盗大案,可那崔二十五郎身边带着一个身手极其不凡的保镖,两个从者也显见出身大族,自身谈吐见识便显见不是寻常寒微人家出来的,他们就渐渐相信了。把人捎带出城则是因为崔二十五郎还承诺说,等一路抵达京城,便把他们引荐给舅舅,出身太原王氏的户部员外郎王卿兰!
崔小胖子见商队的两个主事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中年人训斥得狗血淋头,而杜士仪则仿佛是在后头看热闹,他顿时恼将上来,当即大声嚷嚷道:“杜十九,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昨晚上已经说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那么想管你的事?”杜士仪毫不留情地说道,“要不是赵国夫人非得把你托付给我,吩咐我把你平安送进长安城,你哪怕跑到天边也和我无关!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让人押你回去,你自己选吧!”
“你……”崔小胖子简直气炸了肺,恶狠狠地正要反唇相讥,却冷不防杜士仪的目光突然掠过自己,竟看着那商队的两个主事,开口说道,“还有你们,只以为二十五郎是名门子弟便带了他出来,甚至在城门盘查之际作假,可知道其中后果?永徽律疏写得清清楚楚,私度关者,徒一年!城门虽非关津,然如今桃林县并陕州都在大索此前巨盗之际,同样罪不在小!”
这永徽律疏除非是精研律法的法吏,抑或是在县廨中专门和这些打交道的官吏,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涉及。因而刘县尉乍然听得此言,登时忍不住又端详了杜士仪两眼。
能用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倒是博览群书!
崔小胖子顿时一呆,见两个商队主事俱是面如土色,他不禁色厉内荏地叫道:“杜十九,你别胡言乱语吓唬人!”
“吓唬人?这是桃林县廨的刘少府,你问问他这是否吓唬人?那城门口放了你们出来的守卒已经被拿问,你们同样有应得之罪!”
一听杜士仪竟然要这么大张旗鼓,那刘县尉又显然是站在杜士仪一边的,崔小胖子终于懵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小在家读书是读了,可见识却还少,这小小一件事竟然会发展到这般地步,着实让他预料不及。正在他气急败坏拼命想主意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杜士仪一声暴喝。
“还有,你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
商队上下的人正心中惶惶,乍听得这一声,顿时全都往杜士仪看去,见其手指的方向,是那崔二十五郎身侧的一个褐衣男子,他们不禁面面相觑。此人是谁?此人不是今早崔二十五郎前来和他们会合之际,跟在后头的一个低眉顺眼的从者吗?
那一直低着头的褐衣男子浑身巨震,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之际,他却笑容满面地说道:“杜郎君怎会不认得某,某不是崔郎君身边的……”
几乎只是一瞬间,距离崔小胖子只有区区几步的他便一个横跃过去,手中不知何时竟是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径直往崔小胖子脖颈横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刚刚还在想着如何为人开脱一二的崔小胖子顿时脑际一片空白,连躲闪动弹都忘了。
直到一股巨力一下子把他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的他方才陡然惊醒,可腿上胳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完全丧失了动作的本能,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父亲留给自己的保镖崔挺从自己身后一跃而起,反身就去追那个捂着肩膀仓皇往路旁麦田奔逃的褐衣男子。而地上,那一柄匕首在日光下显得极其刺眼。
刚刚那一幕只有极少数人看清楚了,当杜士仪开口喝破那褐衣男子,其人回答之后暴起突袭之际,杜士仪手中扣着的那枚铜胆已经是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过去。公冶绝教导的这一手本领他在嵩山时和剑法一样勤加练习,再加上实用的机会多,无论是用来打下树上松果,还是山林中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的山鸡,四处乱蹦的野兔,渐渐都有了相当的准头,一度让崔俭玄打趣他不用练箭术了。即便如此,也亏得那大个保镖崔挺及时抱着崔小胖子就地滚开!
刘县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惊得一时呆若木鸡,片刻醒悟过来方才问道:“杜郎君,此人……”
“我只是不认得崔家从者中有此人,因此略有些怀疑罢了,只没想到他竟会狗急跳墙!”
杜士仪苦笑一声,也不理会那些瞠目结舌的商队中人,跳下马径直来到地上发呆的崔小胖子跟前,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了起来。见其失魂落魄,手肘和腿上的衣衫都已经擦破了,他却仿佛丝毫没看见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崔挺追去的方向。
只希望那是他胡思乱想,兴许那家伙不过寻常盗贼!
☆、109.第109章要挟,败露!
尽管此刻时候还早,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车马极少,但倘若二三十人的商队堵在路当中,自然极为不妥。好在刚刚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商队上下全都受惊不小,当杜士仪抽出崔家的三个家丁,命人将他们护送回桃林县城时,这一行人竟然没一个有异议的,对于不许胡言乱语的警告亦是连声答应。把人遣回去之前,他又把昨夜到今早来回奔波的那刘墨和另一个家丁叫了过来,在其耳边低语吩咐了好几句话。
“都记下了?”
“记下了。”刘墨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犹豫地问道,“可万一赶到那客舍却来不及,或是有什么厉害人物,又或者冤枉了人……”
“昨晚上你们两个不是商量着想过不错的办法?现如今也是一样。只要人还在,无论怎么做,你们临机处断,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有这么一句话,两个家丁自然放了心,重重点头后就双双上马,竟是越过商队疾驰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另几个家丁簇拥着受惊过度的崔小胖子,自然少不得笨拙地劝了又劝,可崔小胖子却始终头都不抬。而刘县尉却没有立刻跟着回城,他一直极目远眺追人而去的崔挺,却仿佛丝毫没想到去问杜士仪怎么会怀疑上的此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嚷嚷了一声。
“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杜士仪本站在一旁沉吟,闻听此言立时举目望去,见崔挺那大块头拖着一个人大步回来,可却突然在远处田间一棵大树旁停下了,依稀可见一站一坐两个人影。发现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只一思量便开口说道:“你们几个留着保护二十五郎,刘少府,咱们过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得一个仿佛是从牙齿间迸出来的声音:“不,我也要过去瞧瞧!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家伙,竟敢拿我当猴耍!”
回头看了一眼扶着家丁勉强站起来的崔小胖子,见其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跟上吧!田埂上不便人多,有崔挺制住他,你我再加上刘县尉就行了,其他的留在原地!”
经过刚刚一事,崔家留下的这五六个家丁对于杜士仪都敬若神明,自然全都躬身应喏。而刘县尉更是没有二话,竟头前第一个从官道下了那田埂。一路来到了那阡陌相连的一棵大树下,见崔挺站在那儿,那褐衣汉子委顿于地已经昏厥了过去。刘县尉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和气地问道:“多亏了壮士将这贼人拿获!虽说理应押回县廨审问,但我实在有些担心路上夜长梦多,不知是否能把人弄醒,让我先问两句?”
明知崔挺是家仆,他却依旧用了这样商量的口吻,而且提出此议,无非是让他们立时能得到一个交待,杜士仪自无异议。而崔挺见杜士仪点头,又看了崔小胖子一眼,见少主人亦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他当即拿出身侧悬挂的酒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随即一口喷在了那褐衣汉子满是青紫淤伤的脸上。这酒葫芦中乃是他特制的药酒,此刻一上脸当即火辣辣烧灼似的疼痛,那褐衣汉子呻吟了两声,随即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他顿时眼神一闪,竟是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嘿然冷笑了起来。
刘县尉见人如此桀骜,少不得端起了在外行走的官威来,厉声喝问道:“尔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更对崔二十五郎挥刀相向?”
“你一个小小的县尉,也有资格问我?”一改起头的卑微之气,那褐衣汉子竟是突然倨傲了起来,“你若就此放了我,此前种种,我可以一笔勾销。可若是我说出来,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狂妄!”
刘县尉一时怒发冲冠,当即厉叱道:“大胆狂徒,以为如此胡言乱语就可乱人心不成?你眼下不说,公堂之上拷讯,看你是否招认!”
那褐衣汉子斜睨了杜士仪一眼,想起若非此人喝破,今日商队中那些宝物本应唾手可得,可谁知道不但功败垂成,而且右肩中的那一下仿佛碎了肩胛骨,又吃崔挺一阵拳脚,胸前连肋骨都断了,倘若真的折在这里,下半辈子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希望全都化为乌有,他顿时露出了一丝狞笑。
“不用动刑,你既让我招,我招认就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左羽林军队正史万兴,奉霍国公王大将军令,在桃林公干!”
此话一出,刘县尉陡然想到此前启程的左羽林卫的那肖校尉一行人,顿时面色大变。而对其怒目以视的崔二十五郎则是再次呆若木鸡,就是始终提防人暴起突袭的崔挺也在心神震荡之下,险些松开了拽着他肩膀的手。
杜士仪虽同样吃了一惊,然而,他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哂然笑道:“就凭你一句话,便能证明是王大将军部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是,就凭你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行刺崔二十五郎,便有应得之罪!”
“崔二十五郎,我不过是借你的名头出城,并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刚刚的事情我愿意向你赔罪!你那六伯父虽为赵国公,可是和王大将军在圣人面前孰轻孰重,你虽然年纪还小,可想必应该清楚!倘若惹上了王大将军,休说他三年服孝期满,圣人还是否记得,就连同你之前刚刚升迁的父亲,也要遭人连累!”
昨日崔小胖子对他炫耀似的提到家中背景,史万兴此刻一股脑儿都撂了出来,见其面色铁青,他随即方才又目视刘县尉道:“至于刘少府你,辛辛苦苦明经及第守选,总不会想触怒你这辈子都得罪不起的人吧?到时候不要说你这区区九品官职,便是身家性命,都难以保住!”
自始至终,史万兴都不曾看上杜士仪一眼。然而,品味着这一句句仿佛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的话,再看两个当事人那种又惊又怒却无法决断的表情,杜士仪盯着他那一丛显眼的络腮胡子,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一只手死死捂着的胸前。
就在其他人一言不发之际,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径直抓住其衣领往下猛地一撕。随着这重重一下,就只见此人前襟在一声裂帛响声后撕裂了开来,内中一下子掉出了一样东西。眼尖的刘县尉本能俯身捡起那支落到自己面前的珠钗,见上头那些珍珠颗颗圆润闪耀,他想起此前失窃财物中的图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珍宝即使真的是什么王大将军部属,也绝不该会有!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前头那窃盗案,必然和此人有关!
那史万兴本待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势压人,逼迫那两个最关键的人答应放走自己,却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突然捅破那一层最要命的窗户纸。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这个屡出奇兵的可恶少年,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是死了心要和王大将军作对?”
“第一,你是不是王大将军麾下,口说无凭。第二……”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淡淡地笑道,“想必王大将军驭下严明,绝不会承认麾下部属竟然会对往长安的商旅行窃盗之事。第三,好教尊驾得知,我已经让人去昨夜崔二十五郎投宿的旅舍,把上下人等全都暂时拘管起来,待刘少府回去便立时详查。”
原本面色一阵青一阵白的刘县尉乍然闻听杜士仪这番话,就犹如久旱之人逢甘霖似的,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喝道:“而且,案子呈文上去的时候,若你真敢这般攀咬王大将军,自有圣人明察秋毫。就是王大将军,也绝不会放过你!崔挺,打昏了他,咱们得立时回城!”
等到崔挺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把人打晕,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他正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就只听刘县尉开口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杜郎君和崔郎君可否交给我来料理?当然,二位可以一路跟着看我如何处置,事关重大,我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待!”
既然刘县尉开了口,杜士仪沉吟片刻,最终答应了。当回到原地的时候,即便是对那些崔家家丁,杜士仪也绝口不提那史万兴的来路身份,只说是觊觎崔小胖子身上的财物,想要图谋不轨的歹人。面对这种解释,崔小胖子和崔挺主仆二人都一声不吭没有否认,而刘县尉这桃林县的地头蛇亦是附和了如是说法。一时间,众人当即押了昏厥过去的史万兴,急急忙忙赶回了桃林县城。
一行人不急着回县廨,先去昨夜崔小胖子投宿的旅舍,敲开大门后,就只见院子里囫囵捆了好几个人,个个蒙眼堵嘴,几个崔氏家丁正守着。杜士仪得知旅舍中人一个不落都在此地,也没有过其他客人入住,当即示意崔挺先押着史万兴在这儿等候,一时又让刘墨带路,找去了此前那一行商旅所住的旅舍。果不其然,那商旅的两个主事者对于混进史万兴那样一个身份不明暴起行刺的人追悔莫及,虽则恼火崔小胖子惹祸,但碍于他那家世,没一个敢指斥其引狼入室的。
其中一个年长的主事甚至还恭恭敬敬奉上了一个锦盒,赔笑说道:“让崔郎君受了一番惊吓,都是我等之过。这其中是一方羊脂玉镇纸,就算是我等给崔郎君赔罪压惊吧。”
昨夜崔小胖子对那一方羊脂玉狮子镇纸最是爱不释手,倘若此前人家答应送给他,他必定会喜出望外,但这会儿却只能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还不等他拒绝,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好意,崔郎君心领了。无功不受禄,各位回头上路时,自己小心说话便是。”
等到拉了崔二十五郎出了门,眼见刘县尉有意滞后几步,分明给自己留地儿说话,他方才冷冷说道:“别把失魂落魄放在脸上,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想着今后,还是先想想如今来得要紧!”
☆、110.第110章雷厉风行杀心动
另外两头暂且解决,到了县廨门口,刘县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策马转身看着杜士仪和崔小胖子说道:“杜郎君,崔郎君,这桩案子事关重大,你二人都是事主,可否跟着我走一趟去见赵明府?”
倘若从前,崔小胖子必然独断专行,可这会儿他偷瞥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他便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声,旋即扭头看着身后那几个家丁说道:“我跟着刘少府去见此地赵明府,你们先回客舍,对阿姊和杜娘子说一声。”
桃林县的赵县令今年已经六十出头,跌跌撞撞一辈子方才到如今的位置,因而最推崇的便是黄老之治,任内突然出了这么一桩窃盗官司,他简直是发愁得脑袋都破了。此时此刻,当刘县尉先行进来,报称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崔谔之和黄门侍郎崔泰之的侄儿崔二十五郎在桃林县境内险些遇刺,他更是头皮一炸,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崔二十五郎就在外头,明府可要见一见?”
“见……不,还是不见了,你就说我病了起不得床!”这位赵县令把牙关一咬,随即便哎哟一声揉起了脑袋,最后面带苦色地说道,“我这些天头痛病发作,既是你遇到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去办吧,想来张县丞陈主簿也必然会同意的。能者多劳,子期,你就替本县多担待一些!”
等到刘县尉从县令私室中出来,他便冲着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嘿然一笑,低声说道:“此事我已经请命,都交了给我,二位且随我先去张县丞和陈主簿那儿,毕竟,既然发生的事情,总得都知会一声,看看他们如何说。”
正如赵县令二话不说就借病头推搪,赵国公和崔尚书的侄儿在桃林县险些遇刺这件事,从主簿到县丞,以及另一位县尉,谁听了都是恨不得躲远远的,因而当刘县尉暗示,会设法劝服崔二十五郎,私下了结这桩案子,他们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在陕州郭刺史连番行文勒令追查那桩窃盗大案却无果的情况下,谁也不想再节外生枝。等到这一圈打点完毕,刘县尉领头出了县廨上马之际,又很是诚恳地对身后的杜士仪和崔小胖子欠了欠身。
“杜郎君,崔郎君,虽则我官卑职小,但毕竟在县尉上头呆了几年,接下来审理能否也交给我?”
崔小胖子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头也不抬就嗯了一声。杜士仪想到刘县尉的精干,也爽快答应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刘少府了。”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史万兴立时便苏醒了过来。脸上和各伤处传来的火辣辣疼痛,让他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处境。然而,环目四顾四周环境,见面前只有一个刘县尉,不见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那此前三下五除二追上自己,更是把自己打得几乎吐血的那个彪形大汉崔挺也不见踪影,即便此刻他自己被锁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他仍然生出了一丝希望。
那崔小胖子身边姓杜的少年郎好生难缠,倒是这刘县尉能吓唬一二糊弄过去!
“史万兴,那旅舍的店主和酒保等等都已经审过送去县衙下狱了,你就算不吐供词,就凭你怀中的赃物,还有你行刺崔郎君的事,按律是什么罪,不用我说了吧?”见史万兴牙关紧咬只不做声,刘县尉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只有那一支珠钗,便是窃盗之中最重的一等,杖一百,徒十年,外加流刑。而谋刺未遂,致伤崔二十五郎,绞。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看见的人众多,事情闹大了,纵使王大将军保你,崔家莫非就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子弟险些受害?”
“你待想如何?”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呆在门外的杜士仪心中一动,侧耳再听,里头又传来了刘县尉循循善诱的回答:“你既说你是左羽林卫的队正,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不想一味穷究。所以,这不是县廨监房,而是外头私室。你只消原原本本把事情原委说出来,事后我可以求杜郎君和崔郎君一个情,放了你走。你想想,崔郎君杜郎君名门著姓,兴许不怕王大将军,可我出身寒素,怎会想把事情惹大?”
“刘县尉倒是聪明人。”史万兴见刘县尉不顾地上腌臜,竟是在自己对面盘膝坐了下来,仿佛有些诚意,他思量再三,想想若不狠狠震慑了这个看上去便有些胆小怕事的县尉,自己依旧脱身不得,他便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此前闹出了窃盗大案的那一拨行商,非要在肖校尉面前露富,肖校尉本就惦记着霍国公家四郎君周岁宴不知道送什么重礼好,引见他们,怎如自己献上绝世珍宝?”
史万兴顿了一顿,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伙少不得就在半路上做了一票,至于那什么半道上遇着的少年郎,是我找了个善于鸡鸣狗盗下药的,事成之后早就被斩草除根了。至于那支珠钗,是我分到手的一份!告诉你这些,是让你自己掂量掂量,肖校尉他阿姊是万骑葛大将军的爱妾,他自己也是葛大将军王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至于我,亦是肖校尉最重用的人!所以,肖校尉因做此事利大,就让我留了下来,看看有没有机会故技重施。至于其他东西,早就敬献到了王大将军葛大将军手中,你以为追得回来?”
这种时候就要拉起虎皮做大旗,他留下来是他找准借口请假探亲,想趁机多做几票,日后有银钱,升迁种种都容易,可谁知道会踢在铁板上!
此话一出,里头的刘县尉阅历丰富还能把持得住,外头的崔小胖子已经面色苍白。见其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杜士仪便索性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即低声说道:“好好听着!”
就只听里间刘县尉又开口问道:“那崔郎君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小胖子?我留在桃林县,原就是想瞧瞧可还有机会,谁知道他自己在快入夜的时候满街乱窜。那旅舍原就是口碑不好,店主酒保又贪财,我在他们那住了两日,他们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因生意不佳,我领了人去又给了他们好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原是想到那支商队那儿,套出那些好东西的下落,回头我好故技重施,谁知道你们竟然半路杀了出来!
至于行刺,我不过是想挟持他逃脱罢了!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我奉劝你,与其回去和那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商量,还不如自己痛下决断,把我放了!就是在东都,我跟着肖校尉出入权门,那些达官显贵也对咱们客客气气!彼此留个地步,异日你迁官时,我还能给你帮个忙!”
听到这里,刘县尉沉默良久,最后问道:“你说你属北门禁军,可有凭证?”
“我就不信你没搜到我身上那块信符!”
刘县尉自然搜到了,还特意去驿馆比对过存留的信符样子,还特意去打探过肖校尉身边的人,奈何少有人留心到这种细节。此刻问过这么一句,心头已经确认的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拍了两下巴掌。随着外头崔挺推门走入,史万兴一下子看清了门口还有杜士仪和崔小胖子,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于是,当崔挺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了他,几个巴掌把他扇得头昏眼花,他只来得及脱口怒喝了一声。
“姓刘的,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等到崔挺又把人打昏了过去,杜士仪拖着整个人都在发木的崔二十五郎踏进这间阴森昏暗的屋子时,就只见刘县尉气定神闲地回过了头。这位刚刚骗死人不赔命的刘县尉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便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既然那旅舍的店主和伙计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这事情就好办了。办那几个人一个窝藏歹人,下了监房,来日审问,事情就可以解决了。至于此人,不是我胆小怕事,他此前吐露的恐怕不尽不实,可即便如此,他如此会攀咬,牵动下去说不得有多少麻烦,恐怕不宜再往下追查了。”
崔小胖子咬咬牙正要反驳,可话还没出口,他就忍不住瞥了一旁的杜士仪一眼,见其沉默不语,他便瓮声瓮气地说道:“全凭刘少府处置吧。”
有了这句话,杜士仪又并不多言,刘县尉登时心头大定。把昏迷不醒的史万兴带去县廨素来审案所用的偏厅,他再次去见赵县令,不费吹灰之力便要来了拷讯时必备的签押同判,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来。眼看着自己信赖的心腹从者将一碗药给史万兴灌了下去,他便吩咐将其双手用镣铐紧紧锁住,这才唤来差役罗列左右,又请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一块坐了,最后便又是一碗凉水将史万兴泼醒了过来。
“盗掠商队财物,行刺有资荫的官人,罪证确凿,你可认罪!”
史万兴浑浑噩噩再次听到这一声大喝,脑际终于清醒了过来。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嗓子沙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为之大凛。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其他办法来,就只见刘县尉一拍惊堂木,竟是厉声喝道:“罪证确凿,却不肯招供,依法该当拷讯!赵明府已立案同判,允准拷讯,来人,上讯杖,先拷讯六十!”
杜士仪不但抄过《永徽律疏》,也曾经研习律法。大唐刑杖三等,笞杖最细,用于杖刑的常行杖居中,用来拷问犯人的讯囚杖最粗,比笞杖的小头粗了一半还多。而且,笞杖打的是腿和臀,而无论常行杖还是拷打犯人的讯囚杖,除了杖腿臀,还需杖背,最是苦楚难当。而相比官廨行杖,最可怕的莫过于均需背受的殿庭行杖,在那种情形下要活下来,或者至少不落个残废,除非厚贿卫士。当然,除却酷吏横行时期,其他时候,那些法外刑具全都是严禁的。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差役双手执了一根看上去并不甚粗的讯杖来,到刘县尉面前行过礼后,当即便有左右差役取来刑凳,将史万兴架了上去,双腿绑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声行刑,就只见那讯杖带着一道凌厉的风声,往史万兴的背上杖去。
崔小胖子固然打骂过婢仆,可别说是他了,就连崔家其他人也鲜少动用笞杖之类的刑具,此时此刻耳听那呼呼风声,倏忽之间十余杖下去,史万兴背上臀上腿上便是血肉纷飞,他简直整个人都懵了。而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幕的杜士仪,也不禁觉得呼吸渐渐沉重。显然被药哑了的史万兴最初口中还竭力发出呼呼呵呵的声音,渐渐声息渐弱,尤其是每当那看似细小的讯杖重重落在他的背上,就只见他整张脸都仿佛抽搐在了一起。
好容易捱到了六十讯杖完毕,见史万兴早已经昏迷不醒,刘县尉这才说道:“既不招认,先行看押,二十天后再行拷讯!”
等到送杜士仪和崔小胖子出去时,他便低声说道:“依法拷讯,若仍致死,不论。杜郎君崔郎君若要启程,不妨尽管走便是,这案子我会经办到底。他若先前只是胡言攀附,那尚可饶一条性命,若是真的……二位尽可放心。”
☆、111.第111章洗心革面,灞桥风雪
“阿弟,阿弟!”
崔二十五郎失魂落魄地踏入县廨客舍,早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的崔十七娘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臂。然而,连番呼唤之后,见自己的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贯柔弱的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起头就冲着后头面沉如水的杜士仪质问道:“杜十九郎,阿弟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带着人去追他的吗?六伯母把我们姊弟托付给你,是因为她说你可靠,可如今阿弟怎会成了这般样子?”
看着崔小胖子那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样子,杜十三娘亦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当听到崔十七娘的质问,她却一时更加难受。可这一次,完全不明白事情原委如何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话,只能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而面对这番质问,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小胖子,淡淡地说道:“二十五郎,你自己告诉你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大了嘴的崔小胖子尝试了好多次,可嘴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现在,刚刚那可怕的一幕仿佛还在他眼前重现。
想起那个起头曾经凶神恶煞,也曾经趾高气昂的家伙从脊背到臀腿,全都满是鲜血找不到一块好肉,再想到刘县尉的暗示,他的整张脸就完全抽搐在了一起。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阵阵反胃的冲动,突然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子中的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猛烈呕吐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如是种种,实在对惯来养尊处优的他冲击太大了!往日他是打骂过人,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凌厉手段!
使劲咬了咬牙,他方才一字一句开口说道:“阿姊,你别错怪人。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杜十九郎,我就没命了!”
是惹出兴许会牵连巨大甚至惊动当今天子的官司,还是快刀斩乱麻,刘县尉为众人做了一个鲜明的示范。
和杜士仪对其那精明强干的印象一样,这个四十出头的老明经一整件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经手,竟是异常雷厉风行。讯囚之后第二天,史万兴便死在了狱中,他轻轻松松说动了上头的县令县丞主簿,又打点好了下头经手的差役,一时事情抹得平顺万分。用他的话说,既然那肖校尉深得王毛仲葛福顺信赖,事情到此为止,比非要追回那些被窃之物,闹到天子面前要好得多。
更何况,追回一支之前造册失物之中的珠钗,已经可以足够往上交待了。尽管那失窃的商旅对于只寻回了一样东西大为不满,可时隔多日没了结果,桃林县廨又说人已经潜逃出城,将行文其他州县协查海捕,他们也不得不自认倒霉。
就连夹带崔小胖子一行人出城而险些捅出了大篓子的那个商队,也在刘县尉的严厉训诫下,什么都不敢声张,启程赴长安之际竟是灰溜溜的。至于旅舍主人和酒保等等,以窝藏匪类下监,县衙差役们又得了一笔大好处,崔家忙活了许久的家丁们亦是落了一笔丰厚的赏钱下腰包。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一行人复又从桃林县廨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十一的事情了。
杜士仪倒是过意不去,也提过请王维和王缙兄弟先启程,可王维虽不过问杜士仪每日拎着崔二十五郎进进出出所为何事,然而县廨闹出的动静这么大,他就想不知道也难,自然笑说无妨。启程之日出城的时候,刘县尉带着几个差役笑容可掬送到了城外,等到离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他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这一次,可是让那桃林县尉得了一桩不小的功劳。”
“任上出了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何况,说不定眼下那位刘少府心里想的是,宁可案子不破暂时倒霉一阵子,也不要碰上我们这一行。”
杜士仪模棱两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回头望了一眼一直呆在马车中没有出来的崔二十五郎,心里知道这次小胖子该完全老实了。只不过为了这样的成长,代价仿佛有些大。而对于他来说,那看似殷勤而又精明的刘县尉在关键时刻,竟选择了杀人灭口这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而避免日后生变,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心悸。
这几年来,他看到的虽有蝗云如盖田野疮痍,但更多的都是盛世大唐风花雪月名士风流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证这阴暗残酷的一面!
兴许是因为此前那一番变故,这一次上路,崔十七娘怎么也不肯乘坐平稳且宽敞的牛车,而是执意和崔二十五郎同乘马车。车厢中,她如同婢女一般给弟弟端茶递水,直到他突然脾气上来,将她手中那个越窑白瓷茶盅拂落在地,继而那圆溜溜的茶盅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车门处,她方才慌忙起身去捡拾,却不料路上突然碰到一个坑洼之处,马车陡然一个剧烈颠簸,她一下子没站稳,人便重重往前跌了出去。
就在她看着那车门板壁,预料到接下来的碰撞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却只觉得有人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胳膊,随即便两个人摔成了一团。等到马车停下,懵懵懂懂的她看着崔二十五郎按着自己坐好,随即对着外头的驭者就是疾言厉色好一通数落,她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砰的关上了车厢的门,又放下了那一层防沙的纱帘,崔小胖子瞥了崔十七娘一眼,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轻咳了一声,这才下定决心道:“阿姊,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乱发脾气由着性子,这才险些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
崔十七娘这些天没等到杜士仪的说明,也没等到弟弟的进一步解释,心头七上八下别提多不安了。此刻听弟弟竟是这么说,本以为他一定会在背后说杜士仪无数坏话的她顿时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什么胡话!”好容易郑重其事说一句话,可崔十七娘却一副要上来探额头看看自己是否发烧的表情,崔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他恼火地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越窑茶盅,反反复复查看了好一番,见并没有一丁点的缺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抬起头道,“总而言之,眼下我还不如那杜十九,所以我会听他的!阿姊,等到了长安见到舅舅,我让舅舅给咱们找一个好老师,杜十九郎能这么能干,还不是有个好老师的缘故,我也要学他!”
这种幼稚的言论不论是给杜士仪听到,抑或者是给杜十三娘听到,全都会置之一笑,而对于崔十七娘来说,却已经是一贯脾气暴躁不讲理的弟弟做出的最合理发言了。她欣喜地连连点头,随即含笑说道:“阿弟日后必定会比杜十九郎强!”
“那是自然!到时候看他还瞧不起我!”崔小胖子冷哼一声,脸上却又露出了一贯的蛮不讲理。
入了潼关,便是京畿道所辖,离长安就已经渐行渐近了。一路往西,杜士仪一行人过华州、渭南、新丰,沿途又用去数日,这一天申初过后,便只见大路尽头,一条大河纵贯南北,两岸堤上栽柳不计其数。在这样的早春季节,地上绿荫如云,空中柳絮如雪,那白花花的飞雪纷纷扬扬卷着路上行人车马,飘飘洒洒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衣上,洒满了黄土地上,就连灞水之中,也飘满了这雪白的春雪。而在这灞桥风雪之中,就只见一座石拱桥犹如弯月一般纵跃水上,桥头四处可见手持柳枝为亲朋送别的各色人等。
“关中八景,这灞桥风雪便名列其中。只这一座是隋时所修的北桥了,先秦时的灞桥早已不可寻。”王维回头冲着杜士仪一笑,见其怔怔看着那漫天柳絮发愣,突然醒悟到杜士仪可不是外地初来西京的士子,而是土生土长的京兆樊川杜曲人,可不用自己解释什么关中八景灞桥名胜。因而,他立时改口说道,“能在早春时节来,方才能看到这般飞雪漫天的风景,说起来咱们真是幸运。”
然而,他这幸运两个字话音刚落,就只听后头车厢中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喷嚏。不一会儿,一个家丁就急急忙忙策马冲了过来:“杜郎君,王郎君,二十五郎说,还请赶紧过了灞桥,这飞絮满天,十七娘子有些受不了!”
这飞絮满天的情形虽然煞是好看,但杜士仪自然知道让其沾在头发上衣服上,回头要想去除却得大费一番功夫。与此同时,若是有过敏抑或哮喘的,那就更麻烦了。因而他即便不知道崔十七娘究竟是属于哪种情形,还是立时吩咐迅速起行。一行人从那些送别亲朋的人群中通过,就只听有人开口叹道:“那北门奴前几日又升官了,此次竟是加特进。他那身份学识,自然不奢望当什么宰相,可如此一来,就连朝中宋苏二位相国,论爵位等同,论散官还要在他之下!来日加开府仪同三司,恐怕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北门奴,加特进……应该便是那王毛仲了,果然圣眷正隆!看来,那刘县尉选择把事情草草了结,竟不是杞人忧天。
☆、112.第112章名门夜宿,大风起兮
车一过灞桥,离开那两侧堤岸的柳树,后头马车中崔十七娘的咳嗽声渐渐就止了。
然而,今早启程之日让人快马加鞭往长安王家送信的家丁却尚未回来,王家派来接崔氏姊弟的人也并未出现。杜士仪原本打算交托了人之后。就先回樊川杜曲的老宅,先不进长安城,可眼下人既没有来,他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西。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已经在洛阳一住数月的他自然不像当初那样惊叹感慨,然而,当来到那座明德门城楼下时,那座长安第一门立时挟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明德门五门道,东西近二十丈,每个门道都极深,一眼望去只觉内中分外幽暗,这大白天在最中央的地方竟然还点着熊熊火炬以供照亮进出路途。五门道中,正中的正门紧闭,东西各四门道中,一东一西最边上的两个门道都有四车辙,可供两车并行,西进东出,有条不紊。然而,当杜士仪一行人正要往最西边的那门道行去时,突然只见东门处一行人策马出来,头前一人看到他们这又是牛车马车,又是随行从者家丁浩浩荡荡的一行后,立时嚷嚷了一声。
“四郎君,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子已经到了!”
随着那声音,那边厢的人立时循声望来,继而一骑人排众而出,待到了跟前时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可是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多谢二位一路辛苦,送了我一双表弟表妹到长安来,王戎霆感激不尽。”
王维早听说崔二十五郎和崔十七娘的母亲出自太原王氏,虽并未嫡支主脉,但总比自家这早已是远支的强。所以,若是对方自称太原王四,他这就免不了尴尬。此刻这二十出头年轻男子含笑行礼,又自称其名,隐去了郡望,他顿时对其大生好感,又因为同姓之故多寒暄了几句。而杜士仪听这王戎霆满面歉意地解说,道是接闻报讯的时候家中有事耽搁了,又诚恳道歉,哪里还会再追究什么,最后还是马车中的崔小胖子不耐烦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四表兄,你啰啰嗦嗦还要拖拉到什么时候,都快天黑关城门宵禁了!”
多年不见,这小胖子竟然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王戎霆有些无可奈何地斜睨了人一眼,这才盛情相邀众人今夜前往光德坊的王宅。这一路耗费时日太多,王维此前在东都和弟弟王缙会合后又呆了太长时间,早先在长安赁的屋子早就暂时退赁了,因而王戎霆以同姓之谊相邀,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杜士仪本打算带着杜十三娘先回樊川杜曲,可看看此刻天色着实不早,若老宅那边不能住人,还要在天黑前另外再想办法,他索性也就不客气了。
倒是王戎霆看着小胖子表弟见状一言不发爬上马车,有些纳闷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从前常常嫌马车气闷,最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还特制了一对马镫,如今怎么改性子了?
光德坊位于安化门大街之西,从北第六坊。此刻天色已晚,路上行人因夜禁在即,无不行色匆匆,所幸有王戎霆引路,众人从明德门进城后经朱雀大街一路往北,在延兴门大街转西,再到安化门大街再往北,由光德坊的东侧坊门进了坊。由十字街前往西北隅的王宅时,恰是经过了位于东南隅,占据了一坊四分之一的京兆府廨。此时京兆府廨显然已经过了办事的时辰,门口只余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旗帜,以及一排整整齐齐的下马石和拴马柱,门前两个皂衫汉子站得笔直。而过了这条十字主街,往北拐入了一条十字次街,不多时杜士仪便看到了王宅的门楼。
王家的主人,也就是王戎霆的父亲王卿兰如今官居户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在中枢官员一贯精简的大唐朝廷,能到这一秩位,纵使世家出身也未必可得,但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相比,爵位官职自然就逊色不止一筹,家宅从外看去仿佛显得简朴得多。然而,从那简朴的大门进去,绕过中间那座孤零零庄重肃穆,却算不得极其高大的正堂,从后头进入二门,又跟着王戎霆在几重院子中穿绕了一阵,杜士仪便不禁暗叹一声别有洞天。
北地风格都是轩敞方正为主,王家主人在刚刚其他各处院子格局上也都是照此办理,但迎面的这个院子却大不相同。院子正中是一座池塘,池塘上架设着弯弯曲曲的木桥,中央有山,走过木桥,尽头便是一座别致的小楼,东西两侧则各有廊房。待到近前,杜士仪便发现小楼一层是全立柱无遮无拦,赫然全敞开式,内中但只见摆着坐榻屏风小几等等,打磨光滑上了清漆的木地板仿佛被人刚刚仔仔细细擦过,竟是仿佛能照出人影。冬日尚需围障,但如今春日,恰是最最敞亮。
王戎霆见崔小胖子一见此地便立时眼睛发亮,当即笑道:“知道二十五郎和十七娘要来此小住,阿爷就吩咐过,把你们当初最喜欢的澹然楼腾出来。”
“还是舅舅好!”
一直绷着一张脸的崔小胖子欢呼一声,终于丢掉了旅途中那一次险些丧命的后遗症,当即便快步朝北侧楼梯冲去。然而,他一只脚才刚踏上楼梯,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这声音的他本能地站住身子回过头,但见杜士仪仿若无事似的和王戎霆谈笑风生,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回到了崔十七娘身边。面对这一变故,王戎霆心中顿时更纳罕了。
二楼五间却是做了隔断,东边是书房,西边则是寝室,中间一间用于起居会客。然而,当年崔十七娘和崔小胖子到这儿小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姊弟尚年少,住在一起自然使得,如今旧地重游,崔十七娘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阿弟,如今你也大了,这儿就给你一个人住吧。”
崔小胖子本就最喜欢这儿,正要开口答应,却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人根本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可他还是改口说道:“今天杜十九兄和王十三兄王十五兄是客人,这主楼自然该请他们住,我住在东廊房,阿姊和杜家十三娘子住在西廊房便可。日后这主楼就给阿姊住。”
倘若说先前只是纳闷,那么此时此刻,王戎霆便是货真价实惊异了。这小胖子居然还会客气?杜士仪则是暗地拦住了要谦辞的王家兄弟,冲着他们含笑打了个眼色。
崔十七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满脸错愕的她好一会儿方才慌忙说道:“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你是我阿姊,这事我说了算!”独断专行做了决定之后,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的鼓声,崔小胖子方才使劲伸了个懒腰道,“四表兄,都已经晚了,可有东西吃?我都快饿死了!”
“自然有,饿不死你!”王戎霆对崔小胖子实在没法拿出兄长的正经态度来,笑骂了一句后,便对杜士仪和王家兄弟解释道,“眼下只是先把你们带到这儿安顿,然后去寝堂见阿娘,厨下都已经预备好了。”
大唐民风开放,公卿官员之家的贵妇往往并不忌讳见男客,更何况杜士仪是年轻晚辈,又和崔家颇有渊源,王维王缙兄弟又有同姓之谊,王卿兰的夫人郑氏在寝堂见过众人之后,便笑拉了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在身边坐下,随即命人上酒菜。随着几具食案一一在众人面前摆好,她便示意王戎霆亲自上前为杜士仪和王维王缙斟酒,旋即笑着说道:“洛阳到长安凡八百余里,你们这一路过来,听说又遇到了些许事情耽搁,着实是辛苦了。若不介意,便在家里多住几日。”
今晚留宿,是因为各有各的不便,但长住王家这种事,无论杜士仪也好,王维王缙也罢,自然都不可能把这客气当成福气坦然接受。一时杜士仪解释说要携杜十三娘回樊川旧宅,而王维则是谦辞说已经有要赁下的屋子,郑氏也就不再强求。一饭过后,她知道众人一路困顿,命身边最信得过的刘媪送了他们回去,却把王戎霆留了下来。
“我看今日这杜十九郎和王十三郎王十五郎,全都是丰仪出众仪表堂堂之人。王十三郎昔日在京城出入公卿贵第,人皆言是一时俊杰,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今日一见方才知传闻不虚。倒是这杜十九郎从前名声斐然,而后突然说是江郎才尽,不几年却又声名鹊起,真是浮沉难料。”
“那两位王郎君如何不好说,杜十九郎却是已故齐国太夫人看中的人,否则,赵国公也不会特意写了信来,嘱阿爷在来年尚书省都堂省试时照拂一二。须知解试都还没过,何来省试?不过,真没想到二十五郎竟会有畏惧的人。”王戎霆将崔小胖子的几番异样对母亲解说了,又笑道,“我瞧着二十五郎在他面前,比从前老实了不少。”
“他也已经快十三了,总该懂些事。”郑氏对崔二十五郎这外甥的坏脾气也记忆犹新,闻言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了更要紧的事,“这都已经宵禁了,你阿爷今日去探望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怎的还不回来?不过是因同姓之谊被人拉着不得不去虚应故事,祁国公又并非太原王氏本支,留这么久岂不是太显眼?”
“阿娘说的这道理,阿爷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王戎霆蹙眉沉思片刻,随即突然喃喃自语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祁国公不是小病,而是重疾!”
注:祁国公王仁皎,玄宗王皇后父。
☆、113.第113章近乡情怯
这一夜,杜士仪把寝室让给了王家兄弟,自己则是独眠于澹然楼的东边书房中。尽管是给崔小胖子准备的屋子,但四面书架上到处都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他趁着临睡之前翻了两卷,一时心中痒痒旧癖发作,险些又要秉烛夜抄书,最后还是忍了又忍方才回床睡下。
时而想想此次同来的杨综万和几个石工,还有那重重的一箱子端溪石,时而思量明日便要回樊川故居,杜曲旧地,本应旅途劳顿的他竟是始终精神炯炯难以入眠。而更让他一时没法安心睡着的,还有西边寝室里王家兄弟以为他已经睡着,低低交谈起来的声音。
“阿兄,咱们此次回了长安,你打算住在哪儿?听说平康坊北里诸妓云集,士子众多,若有好诗赋立时便会广为传唱,不如……”
“那种风月之地,说得好听是才名,说得不好听便是风流薄幸名。再说,你阿兄又不是初来长安求取功名的时候了,何必到那种地方扬名?”
“可是……那阿兄此次回来,几位大王那儿总应该投一下帖子拜望……”
“十五郎,这京城中每年四处投递墨卷,希冀博人青睐的士子多了,你知道缘何少有为人所重?真才实学之外,风骨亦是不可或缺。哪怕我就是赁得陋室偏屋,只要一二文会中大放异彩,自然会有人代为扬名,道是王十三郎已经回来了,几位大王自会下帖邀约。你不要因为杜十九郎今年要应京兆府解试便患得患失。他与我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我敬他的人品,他亦敬我的禅心,孰胜孰负,却得解试之后见分晓!”
王维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应今年京兆府解试的!
杜士仪知道王维不是京兆府人,此番应试,必属寄籍,这在时下并不奇怪。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素来是科举文华最盛之地,也是全天下举子趋之若鹜的地方,不但乡贡进士人数多,而且若得京兆府前十名等第,最终及第的可能性远超那些穷乡僻壤出身的乡贡进士。
哪怕京城大居不易,也不知道多少人节衣缩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此谋求进身之阶。而如同王维这般,从三年前开始便游于两京公卿贵第,一时名声赫赫,却一直拖到今年方才应试,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京兆府等第,而是奔着第一名解头而去的,难怪王缙会有那样的顾虑!
只是那一句相敬之说,他听着不禁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打了个呵欠便合上了眼睛,再不去听人家的兄弟私语。渐渐的,他便沉沉睡了过去。整整一夜,他甚至仿佛连一个梦都没做,乍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洗漱过后,杜士仪与王家兄弟一块用了早饭,王戎霆便再次过来了。提到其父王卿兰,王戎霆便满脸歉意地表示父亲一大早上朝去了,恐怕至少要午后方才能回来,临走前请他致歉云云,又让后头僮仆送来三支长方木盒,道是父亲赠予三人的礼物。杜士仪三人谦辞再三,最终方才收下,却是都开口告辞。待到又叫上了杜十三娘,前去郑氏的寝堂辞别,郑氏却又送了杜十三娘一方银泥帔子,笑说正是今年京城流行的式样。
得了别人的礼物,无论杜士仪还是王家兄弟,自然也都预备了回礼。王家兄弟是洛阳冰心坊所制的一盒笺纸,而杜士仪则是一方杜十三娘所绣的尺屏,以及一卷自己亲手抄录的当年玄奘法师所译《般若多罗密多心经》。在洛阳时他便知道两京信佛的公卿士大夫及贵妇众多,他此前书佛经静心兼练字,也不知道抄过多少佛经,昨日又从王戎霆口中得知郑氏信佛,方才送了如此回礼,自然让郑氏很是高兴。
待到杜士仪又和崔家姊弟道了别,听崔小胖子说了些极其言不由衷的临别之词,他方才带着杜十三娘和王家兄弟一块出了内宅。门前两拨随从都早已预备好了,王维和王缙不过僮仆二人,从者三四人,而杜士仪却发现自己那辆当初得自崔韪之的牛车旁边,除了田陌和几个石工之外,竟还有刘墨等崔氏家丁。不等他询问,和他较熟的刘墨便上前深深行礼。
“杜郎君,夫人和五娘子还有十一郎君此前都吩咐过,杜郎君回长安期间,让咱们随侍左右。如今杜郎君要带十三娘子回樊川杜曲探访,咱们自然应该随侍左右。”
杜士仪这才发现,崔韪之派给崔小胖子的人想来都留在了王宅,眼前这些个都是当时跟着自己出城追人的家丁。尽管崔家人这一片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地好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可他想想如今身边乏人,当即也就不再客气,笑说了一声有劳。
再次对送出门来的王戎霆道别后,他先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一块先送上了牛车,继而又自己上了马。一前一后两拨人出了光德坊北门,王维便驻马等了杜士仪上前,因笑道:“杜十九郎,今日就先别过了,等你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去樊川杜曲一访友人,想来那时候,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王兄这是激励我回乡之后务必要扬名?”杜士仪哈哈大笑,就在马上抱手对王维颔首道,“等到家中收拾好了,请王兄和王十五郎一块到家中小聚!今日先别,翌日再会!”
王缙见杜士仪笑着下了邀约,当即点头应道:“杜十九郎,后会有期!”
两拨人就此道别,杜士仪一行往南出城,而王维兄弟则是一路往北。坐在宽敞的牛车中,车又平稳,杜十三娘忍不住端详着阿兄刚刚递给自己,说是王家郎主所赠的长条木盒,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竹影在一旁笑着说道:“娘子若真想知道王家郎主送了什么,何妨打开看看?郎君既然交给娘子,自然是无妨的。”
听了这话,杜十三娘终究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拨开盖子,打开一看,盒中却是躺着一支竹管笔。这竹笔的笔毫隐隐呈紫色,她轻轻用手触碰,只觉得其毫短而硬,再见竹管上隐隐有一个宣字,她顿时轻声喃喃自语道:“竟是宣城紫兔毫……王家郎主这一出手着实大方!幸好我在洛阳时也绣了些东西,阿兄也预备了回礼,否则便要出丑了!”
出长安城安远门,沿往南的通衢大道行出不多远,一行车马就拐上了一条两边绿树如茵的小道。随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映入眼帘,杜士仪只觉得尘封多年的某些记忆逐渐复苏,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当初乍然成为另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他虽然很快便接受了杜十三娘,但却一直都抗拒着踏上樊川故地。可如今这一回来,那些景象却不仅仅是冲击,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让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的亲切感。
京兆杜氏的起源,是因为当年汉宣帝徙高官富资者充实杜陵,建平侯杜延年以两千石迁徙其中。其后虽有不少后代徙居别地,但大多数仍是以杜陵为郡望。如今的杜陵早已衰败不堪,但杜氏群居的樊川却仍然欣欣向荣。
杜曲分南杜北杜,南为杜固,位于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原,北为杜曲,在潏水北岸,北倚少陵原。南杜北杜隔河相望,均为诸杜所居。有道是累世衣冠,无论是南杜还是北杜,衣冠户比比皆是,纵使田间小童也往往能歌善诗,一片风雅氛围。虽则因为山野风光极其出众,因而除却世代居此的杜姓诸家之外,也有不少朝中官员再次建造别业庄墅,但十姓九杜,却是毫不夸张的事实。而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的祖宅,便在北杜。
一别三年,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挑高了车帘,贪婪地看着这故乡的景致。当车马经过一户人家前头,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高声叫道:“停车,停车!”
“十三娘?”
杜士仪回头才叫了一声,却只见车门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杜十三娘竟是提着裙子自己从高高的牛车上跳了下来。还不等紧随其后的竹影上去扶着她,她已经到了柴扉前用力敲了几下,旋即高声叫道:“大媪,大媪!”
随着这声音,那屋舍里头很快有了动静。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一面擦手一面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杜十三娘的一刹那,她仿佛是突然呆滞了,紧跟着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竟是疾步冲到了柴扉前,有些慌乱地打开了柴扉,这才紧紧抱着杜十三娘的双臂道:“小娘子,真的是小娘子!可终于回来了,这几年传言什么的都有,奴还以为……还以为……”
她一时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等到目光落在马上的杜士仪身上时,她的声音更是一下子断了。她越过杜十三娘,有些跌跌撞撞地来到杜士仪面前,这才伸手捂着口鼻,一时声音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此情景,杜士仪连忙翻身下了马,却只见妇人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竟是失声痛哭。一时间,路上偶尔过往的其他行人无不侧目。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杜士仪最初很有些不习惯,待见杜十三娘低头拭泪,竹影亦是眼圈红了,他只觉得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年轻|乳媪的面庞,僵硬的身体也就柔软了下来。樊川故地,还有多少承载着他脑海中那些记忆的故旧?
☆、114.第114章家业已倾颓
尽管最初相见时一度失态,但被杜十三娘称作为大媪的中年妇人冷静下来之后,立时便连连赔罪。她是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的|乳媪秋娘,却不是杜家的奴婢,杜士仪身患重病的时候,她虽再次有孕在身,却还是帮着照应了好一阵子,直到害喜实在太严重,这才不得不回家休养。后来得知杜十三娘千里迢迢护送兄长去嵩山求医的消息时,她再寻去杜家,兄妹却早已经走了。
此时此刻,她使劲擦了擦眼角,这才含笑说道:“之前就有消息说,郎君和娘子在东都,可一直都不见回来,奴又有些将信将疑,没想到今日终于把你们给盼了回来。三年没回来,恐怕郎君和娘子都未必记得回家的路了吧?正好奴眼下闲着也是闲着,奴来带路。”
杜十三娘从前常常溜到秋娘家里来玩耍,刚刚也是路过这熟悉的屋宅,一下子没忍住,这会儿秋娘如此自告奋勇一说,她立时喜笑颜开地挽着其臂膀说道:“哪里会不认得!不过,大媪你要带路,那就再好不过了。阿兄,好不好?”
知道这最后一句不是真的求自己的允准,而是小丫头在撒娇,杜士仪自然笑着点了点头。而秋娘谦辞再三,终究拗不过杜十三娘,被硬拽了上车。这一路上,杜士仪只听到背后牛车中叽叽喳喳满是杜十三娘的声音,仿佛想把在外那三年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告诉秋娘。想到刚刚那简朴到几乎简陋的屋宅中,仿佛并没有别人,而记忆之中秋娘有丈夫有儿女,他不禁心中疑窦重生。
尽管有秋娘家里那样的陋宅,但北杜之中,更多的是一座座别业庄墅。即便外间看去仿佛山野乡宅,可从外头经过,但只见豪奴守门,内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车马行出,大多前呼后拥从者众多。这还是如今朝中并无极其出挑的出身京兆杜氏的官员,多数人家都是以门荫出仕,抑或是吃祖上的老本,否则这冠盖如云的景象自然更盛。而车中秋娘的话,也随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这些年杜曲之中宗族繁衍,人是越来越多了,听说上一次朱坡文会,除却咱们杜曲,杜村、瓜洲村、杜家湾、朱坡,一时各支杜氏散居樊川的都派了人去,俊杰云集。听说杜郎君拜入了当世大隐卢公门下,朱坡杜老府君高兴得不得了,还当着大家的面盛赞杜郎君是有福之人,否极泰来……”
有了秋娘的引路,自然比之前纯凭杜士仪那点往昔记忆,以及杜十三娘的印象找地方容易得多。牛车在那些历经数百上千年形成的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宅院跟前。和此前那些或小巧玲珑,或大气恢弘的别业山第相比,这座宅院外墙瞧着还有几分整齐肃穆,然而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隐隐之中便透出了难以言明的萧索意味。
秋娘敏捷地钻出车厢跳下牛车,打量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受雇呆过许久的老宅,这才黯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外墙听说是当年郎君和娘子离开之后,朱坡杜老府君命人重新修葺的,修葺好了之后就吩咐锁上了门,不许人出入,这好几年了,内中十有八九没法住人。因郎君和娘子一去就是这许久,最初音讯全无,还有人打过这片宅地的主意,打算买了去造别业,后来东都传来讯息后方才一时消停了。”
自己兄妹不在,叔父杜孚在外为官,杜士仪深知秋娘所言虽甚为可恶,但却是人之常情,因而也没放在心上。此时此刻,面对那重重的铁将军把门,他便招手叫了刘墨上来,又指着那一把挂锁道:“你们可有办法把这锁给我取下?”
尽管刘墨等人没有一个是开锁高手,但胜在人多力量大,一群人乒乒乓乓折腾了好一阵子,那把最初纹丝不动坚挺异常的大锁,终于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然而,就在刘墨松了一口大气,伸手猛然一推那两扇大门之际,随着那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一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杜氏屋宅!”
随着这一声暴喝,七八个骑马男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头前一人膀大腰圆,腰胯长刀,脊背挺得笔直,下颌髭须乌黑,竟是一条昂藏大汉。就在他一打手势,吩咐随从上前围住杜士仪一行人的时候,突然只见牛车中一个年轻少女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十三兄!”
这一声十三兄,杜士仪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人影。然而,那杜十三虽然常来家中蹭饭,亦是五大三粗的魁梧人,可只比他年长五岁,白净面皮,哪里像如今此人这般面庞带着几分黑亮油光,还有一丛让人辨不清楚年龄的髭须?
“十三娘,哎呀,真的是十三娘?”那髭须汉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从马背上一跃落地之后,三步并两步来到了牛车跟前,盯着杜十三娘先端详了片刻,随即便转向了杜士仪。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疑便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在杜士仪肩膀上使劲一拍,竟是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十九郎,竟然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幸好十三娘这一声十三兄叫得快,否则我直接先让人把你们都给先拿下再问话!真是的,到了自己家门前竟然先撬锁,你就不知道来找我?”
杜十三郎杜士翰和杜士仪是同一个曾祖父,然而,和他那满是书卷气的名字不同,人却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竟是长安有名的游侠儿。他自顾自说了这一大堆话,也不管杜士仪什么反应,便径直伸出手把那大门推得更大了一些,待反客为主地先踏了进去,他便站住了。直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跟了进来,他方才开口说道:“杜老府君就是让人修了墙挡着那些觊觎的人,其余屋舍还都没有修缮。风吹日晒雨淋,一时半会根本住不得。”
杜十三娘看着那两侧廊房只余下残垣断壁,只剩下那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正中,却也已经呈现出倾颓之势的正堂,想起那一场几乎让她崩溃到绝望的大火,一时忍不住死死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而置身于这个劫后余生的院子里,杜士仪也沉默得一言不发,许久方才说道:“到后头看看吧。”
“别看,别看了阿兄!”杜十三娘慌忙出声阻止,见杜士仪却仍执意往前走,她只得松开手闪身挡在了杜士仪跟前,“阿兄,你难道忘了,那火便是从后头寝堂开始着的,后头比前头更加不像样子……”
“没事,难道你还怕阿兄我因为去看上一眼,又成了从前那没出息的样子?”
杜士仪笑着按了按杜十三娘的肩膀,复又大步往前走去。待到绕过那座仿佛摇摇欲坠的正堂,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杜十三娘所说的寝堂他完全分辨不出在哪儿,只能看见在那些焦黑的瓦砾中间,竟是有无数杂草野花在这春日顽强地抽出鲜亮的嫩芽绿叶,绽放开五彩的花朵。而与此同时,那一夜在火场中的各种记忆凌乱地在眼前闪过,最后他不得不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揉了揉太阳|茓,这才把那一丝躁动压了下去。
“阿兄,阿兄?”
听到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侧过头,见杜十三娘还是满脸担忧,他便苦笑着一摊手道:“看来,昨晚上先在长安城过上一夜是对的,否则大晚上找到这儿来,恐怕咱们就得露宿在外头了。”
说完这话,见杜士翰也跟了进来,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十三兄,照你之前那话,这儿还没人进来过?”
“当然没人进来过。”杜士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拍着胸脯说道,“这几年都是我亲自带人巡查。而且砌外墙的时候,我让人安设了线和铃铛,如此四邻听到动静就会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今儿个,碰到个砸锁的,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笨贼呢!对了,十九郎,你此次回来,是不是奔着今岁乡贡来的?”
杜士仪顿时眉头一挑道:“十三兄怎么知道?”
“还真是?”杜士翰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下颌的髭须,“今年京兆府解试听说实在是热闹,不说其他的,光是咱们京兆杜氏,便有七八个打算应考。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主持的是万年县县尉郭荃郭少府,杜老府君那儿听说有好几位长辈去求过,希望他和郭荃打个招呼。毕竟,郭少府当初受过老府君的恩惠。这要是再加上你……”
“杜郎君!”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唤,紧跟着,便是刘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外间来了一行人,道是朱坡杜老府君派来的。听说杜郎君和十三娘子回来,请前往朱坡山第一见!”
☆、115.第115章朱坡京兆公
杜十三口中的杜老府君,便是已经致仕的京兆公杜思温。人称京兆公的缘故,不但因为杜思温出自京兆杜氏,而且因为他在开元初天子设京兆尹之后,当过一任京兆尹,即便时间不过年余,而后就致仕回乡居住,但终究是京兆杜氏这二十年来仕至三品,本有可能成为宰相的第一人。杜思温膝下四男三女,都已经为人父母了,儿子们或由门荫,或由明经出仕,而女儿们亦是各自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尤其是杜思温少女杜氏为嗣韩王妃,在天家的那些王妃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贤惠能干。
而且杜思温平易近人,犹喜晚辈群聚的场面,自从隐退朱坡庄墅之后,常常开文会遍召杜氏族人才俊,就连京兆府其他各大姓以及游学京城的士子,也往往不请自来,故而寻常饮宴也为一时盛会。
尽管今日杜思温只请了杜士仪,但杜士翰定要热心地随着一块去,杜十三娘一来没其他地方可去,二来更不放心兄长,三来也想拜见这位长辈,至于田陌竹影并杨综万几个石工,再加上崔氏那些家丁,带着那满是行李的车马都随了去,竟不下二十人。只有秋娘一再辞以要回家,杜士仪拗不过,本要派个家丁送她回去,却也最终被拒绝了。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杜思温派来相请的使者却没有半分异色,相见之后只在前头默默引路。
一路上眼见得杜士翰言谈举止之间,对自己是真心的热情关切,杜士仪渐渐也就抛开了原本那些生疏,渐渐和人谈笑风生了起来。当提到杜士翰的那一丛髭须时,他却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这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前谁看着我都以为是贵介公子,敬我的身份,不是敬我的武艺,实在太没意思!所以,我就索性蓄了这一丛髭须,果然看上去就年长了十岁,别人瞧着我也就存着十分敬意!”说到这里,杜士翰还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腰中佩戴的宝剑,嘿然笑道,“十九郎既是回来了,若是碰到什么麻烦尽管找我!只要是能用拳头和剑解决的事,没有我不能帮忙的!”
如此好意,杜士仪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即笑着点头道:“那今后就要倚仗十三兄了!”
朱坡本名朱博村,因汉哀帝时丞相朱博故里而得名,久而久之,人称朱坡而非朱博。朱坡不在樊川杜曲,却在韦曲东南少陵原南畔。其地去杜公祠三里,在华严寺北,下瞰樊川,每日华严寺钟磬之音,不绝于耳,樊川美景,尽入眼底。此地最是庄墅林立,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有不少公卿贵族于此建别业庄墅,山中景致最好的那些地方,常可见山第林立,锦衣如云。
而杜思温的山第,便在朱坡一座山丘的半山腰。
到了这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得把车马停在山下的车马下院,然后从登山步道上山。当然,年老体弱抑或是位尊者,可以坐步辇,只今日所有人自然没有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的。尤其是杜士仪在嵩山时把登山当成了家常便饭,一路拾级而上从从容容,一旁的杜士翰原本还担心他大病愈后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此刻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竟笑呵呵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十九郎,从前你才高八斗,就是那身体太让人忧心了,如今一去三年,归来竟是体魄强健……说起来,你现在也爱上佩剑了?是好看还是真的会用,赶明儿我们比试比试……”
“十三兄!”
听到背后那一声重重的咳嗽,杜士翰慌忙回头,见是杜十三娘鼓着双颊瞪自己,他一时间又忆起了从前那个一丁点大却最护着兄长的小丫头。想到当初正是杜十三娘千里迢迢送了杜士仪去嵩山,他不禁有些赧颜地举手说道:“算我说错了话……十三娘,当初要不是我之前正好去了甘凉一带游历,本该是我护送你们去嵩山求医的,说起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杜十三娘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便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灿烂而明媚的笑容,“若没有这一行,我怎么知道诚心能够感动冥君,给阿兄又添了寿元?”
“咦?”
这当年用来搪塞了无数人的鬼话,如今再被杜十三娘拿出来忽悠人,杜士仪着实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便突然开口说道:“我昨日傍晚才刚刚抵达长安,在城内借住了一晚上方才回家来,十三兄你赶到还可说是我在家门口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被你这巡查的逮住了,杜老府君怎会知道我回来了?”
“杜老府君毕竟是当过一任京兆尹,只要用心,长安城中的动静哪里有不知道的!”
杜士翰想也不想便随口说道,可话音刚落,就只听山路一侧的岔道上,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笑骂:“杜十三,你这背后非议人的毛病可是越来越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士仪自然立时朝那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葛袍布鞋的老者缓步走来。相比他见过的那些清癯老者,老者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色红润,双眸神光湛然,但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走到呆若木鸡的杜士翰跟前,他还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等到杜士翰忙不迭弯腰行礼,他方才转向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俩,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十九郎,十三娘,三年未归,不认得我了?”
“老叔公……”杜十三娘一下子眼泪滚滚而出,竟是不顾山路腌臜,就这么径直下拜道,“当日若不是老叔公借了驭者和车马从者给我,又替我致信登封县,使人腾了嵩阳观旁草屋给我,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抬头见杜思温笑呵呵看着自己,她不禁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这才破涕为笑道:“好在如今阿兄已经痊愈,才学更胜当年,而且打熬得好筋骨!”
“这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杜思温放开了手,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十九郎,如今三年后重归樊川,可有所得否?”
重回樊川,那旧日记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再加上那些记忆之中熟悉,实际上却极其陌生的人一个个冒了出来,杜士仪心中总有些不习惯,可此刻这老者却让他想到了授业恩师卢鸿。要知道,杜十三娘虽称人一声老叔公,但论及亲缘却已经很远了,往上追溯五代都连不上关系,可就是这杜思温,当年携他出入公卿贵第,使他年少而声名远扬,可以说是比叔父杜孚更亲近的人,因而,他一愣之后立时长揖。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杜十九此番能够回乡,确实深有所得。不到万死一生,不知生命可贵;不见万千风景,不知天下之大;不见天台山司马宗主,不见嵩山卢师,不知世间真名士,更不得志趣相投的友人……而最重要的是,若不是这一场病,我竟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只能倚靠我这阿兄的妹妹。所以,多谢老叔公当年借了车马驭者和从者,不但慷慨资助,而且致信帮忙,使我能够重见天日。”
杜思温顿时笑看着杜十三娘:“十三娘,你家的阿兄从前好归好,就是有些书呆,却不如眼下这般明事理!我还以为你怪我让十三娘一个人带着你去嵩山求医,着实太狠心了呢!”
“老叔公言重了,只因同姓之谊便慨然相助至此,晚辈已经感激不尽。”
就算是家中亲戚,帮忙也是好意,而不是义务,更何况杜思温只是同姓之中的尊长!这点是非之心,杜士仪自然能够分得清楚。
“哈哈哈!”杜思温转身抚掌大笑,随即便颔首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在门外说话,一块进来!”
尽管在长安城中还有一座宅邸,但如今杜思温多数时间都住在这朱坡山第,那座宅子则留给了儿孙们住。今日引着杜家这三个小辈一路而入,他便径直领着他们沿着一段依山而建的小路,到了一座刚刚好建在山崖突出位置的亭子,吩咐小童铺下地席,这才示意三人坐下说话。此时此刻,自有婢女捧来各色瓷碟,上头但只见时鲜水果若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盘樱桃。
“今年禁苑的樱桃成熟得早,所以樱桃宴还没开,各家公卿就都已经分着了。这一盘还是八娘令人送来的。”杜思温一面说,一面一手托起了那一只小巧玲珑,大约只盛了十几枚樱桃的白瓷碟子,对杜士仪笑道,“十九郎,明岁樱桃宴,尔有意否?”
“有意。”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随即方才欠了欠身道:“请老叔公赐教。”
见杜士翰和杜十三娘俱是不出声,杜思温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淡淡地说道:“已故齐国太夫人娘家的家务事,我不想置评。当年大势险恶,恩怨本就难断,更何况她之后也尽力弥补,杜家那几个晚辈确实过分了。杜文若杜六郎从东都回来之后,添油加醋说了不少于你不利的话,所以他们家的宗长有人前来见我,少不得也指摘了你好些不是。今年杜氏应解试的人不少,而每年京兆府取解,争的素来是前十,是等第。因为只有荣登等第,甚至一举夺得解头,进士科春榜题名的希望才最大。而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同郡望同姓子弟,一年之中同登京兆府等第的!”
说到这里,杜思温顿了一顿,这才徐徐说道:“万年县试,这些应试晚辈的长辈,都纷纷来见我,希望我和郭荃打个招呼,我已经一概都推了。至于京兆府试,更不是我一个早就不在其位的昔日京兆尹能够干预的。”
杜士仪顿时心头敞亮。杜思温是在告诉他,杜氏之中于今岁解试势在必得的人很不少,各房长辈都在拼命运作争取,就是他本房宗族亦然。因而杜思温为表公允,不得不袖手旁观,所以他只有靠自己!
“老叔公所言,我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杜思温一时目光炯炯,却是盯着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樊川杜曲虽是你的故乡,但眼下你住回这儿却不适宜。且不说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二十里,进进出出殊为不便,就是杜氏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也是理不顺的。不是崔家派人护送你回来的吗,想必应该提过让你借住平康坊崔宅,你不妨就住在那儿。”
杜思温说到最后,竟是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和岁举一样,解试那两关,无论是县试还是府试,门第声望一样都不可或缺!我暂时帮不了你什么,而京兆杜氏各支都有自己的子弟,如今各存私心,对你无利有害。既然如此,清河崔氏的名头一样能在你行卷干谒时有所助益!只不过,人人都是行卷干谒,如何出彩,你需得另想办法。十九郎,你叔父据说在洛阳买了一处宅子,可这故里却是多年没回来看看了,你只能先靠自己。”
见杜士仪默然点头,杜士翰面带不忿,而杜十三娘则是满脸黯然,杜思温方才继续说道:“若遇到事情,你尽管让人捎信回来。解试和岁举我无能为力,但其他事情还能够帮得上你。对了……”
他说着便一扬手叫来小童低声嘱咐了几句,人退下之后好一会儿,便捧着一样东西呈到了杜士仪面前。杜士仪结果一瞧,却见是一块打磨光滑,写着京兆杜思温敬拜的名刺。
“这名刺你收着,关键时刻求见人时用得上。”
留下杜家三兄妹用过午饭,承诺应试者乡里具保这一条自会吩咐人办妥,又让管家送了他们出去,杜思温方才又来到了刚刚那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条大道的山亭之中,眼看着杜士仪那一行人渐渐下山,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名门望族,当初杜如晦更是辅佐太宗皇帝创一世伟业,青史垂名。但这些年来,杜氏在朝仕宦的尽管仍然不少,但出色人物却是乏善可陈。只看因为杜士仪还没回来,别人就开始担心京兆府解试等第没有同郡望同姓的先例,便足可见一斑!只可惜,杜十九不是他的嫡亲儿孙,他不能名正言顺胳膊肘往里拐,否则日后族中有事,他就更没有立场说话了。
☆、116.第116章此去他日归!
离开朱坡杜思温山第的路上,杜十三娘独坐牛车,很有些没精神地靠着竹影的肩膀,让本就不知道杜思温究竟说了些什么的竹影心中很是不安。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要劝说两句,可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杜十三娘低低地开口说道:“竹影,家里是显然不能住人了。我本来还想求一求老叔公,希望他能在山第之中借一间屋子给阿兄,没想到……”
杜十三娘说着便深深把头埋入了双手之间。她没想到杜思温竟然会说出那些话。京兆杜氏分明是关中大姓,可如今阿兄却要去住在平康坊崔家!
而在车外,并骑而行的杜士仪和杜士翰也始终没有说话。
杜士仪自然知道住到平康坊崔宅有的是好处,然而,他却着实担心日后越陷越深,要真的崔家有意让他迎娶崔九娘那机灵古怪的丫头,他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想着想着,他心里便打定主意,借住归借住,借崔家扬名却决计不行,他得好好另行想办法!而杜士翰则是在忍了又忍之后,最终恼火地策马小跑了几步,随即勒马放声大叫了一声。那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也不知道惊起了山林中多少飞鸟。
他也不管旁人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径直扭头对杜士仪说道:“十九郎,不如你带着十三娘住到我家里来!”
听到这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意识到,杜士翰想来是听到杜思温那番话,一时心情郁闷,这才会邀他住到家中。他徐徐策马迎上前去,这才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家中人口多,住得也不算宽裕。我如今既是要预备解试,自然还是地方清净些好。老叔公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日后重建家宅的时候,我一定请十三兄帮忙!”
杜士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既如此,那就依你吧……真是的,好好的居然要住到别家去!”
车马复入杜曲,杜士仪便和杜士翰一行告了别,随即就招手唤了刘墨过来。当他说到应考期间要借住平康坊崔宅,刘墨立时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道:“如今崔宅无人,又清净又宽敞,正适合杜郎君预备解试,郎主夫人和五娘子早就嘱咐过了。事不宜迟,这就赶快回去吧!”
“此刻天色还早,也不急,再绕一绕先前我那大媪的居所,既然我兄妹二人暂时不留在樊川,总得告诉她一声。”
这一路从东都到长安来,刘墨已经大略摸清楚了杜士仪的脾气。尽管大多数时候为人温和,但也不是没脾气的,否则也不至于能压服崔二十五郎。而对于他们这些从者家丁,杜士仪非但从不苛待小觑,而且大多和颜悦色,对儿时|乳媪多有敬礼自然不足为奇。因而,他答应一声,便反身策马对其他那些家丁言说了杜士仪的决定。听说要回平康坊崔宅,众人自是人人高兴。
而当杜士仪隔着窗户对杜十三娘言说,要去瞧瞧秋娘,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立时露出了十分喜色,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也想见见大媪后来生下的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众人沿原路返回,远远看见那座简陋的屋舍时,却只见那屋舍前头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乡民,而在这些乡民前头,几个从者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而柴扉前则是一个短衫男子在那儿喧哗嚷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拿出了一把小手斧,竟是一斧一斧狠狠劈着那道柴扉。
“秋娘,别以为躲在里头不出来,今日便还能给你蒙混过关!你那男人和一双儿女病倒的时候,要不是拿着房契地契来抵,谁会借钱给你?别以为人死了就能赖账,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这有恃无恐的嚷嚷声,还有那一记一记砍着柴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心头大怒。还不等他开口吩咐,一旁的刘墨已是打了个手势,几个崔氏家丁当即口中呼喝着策马上去,提起马鞭便开始驱散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这种事他们平素做得多了,此刻赫然驾轻就熟,那虚空挥下的鞭子不时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却无伤人皮肉,只把看热闹的那些乡民赶开了老远。
这一拨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几个从者一时大为意外,而那原本在后头抱手而立的那个年轻人则是愠怒地朝来人看了过去。当发现端坐马上的杜士仪时,他的面色立时一变。尽管上一次在东都崔宅曾经见过一面,可那时候他意识到人是杜十九郎已经晚了一步,因而这竟是三年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此时此刻,他眼神微微闪烁,随即便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十九郎什么时候从东都回来的?若是早知道,我也好去接一接你!”
若不是上次在东都时,杜士仪还看到过这杜文若,更知道此人在吊唁齐国太夫人杜德之后,甚至没打个招呼便立时离去,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否则眼下听这口气,他甚至会以为他从前和自己极其熟络亲近。眼见得看热闹的人都被赶开了,他便跳下马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也就是昨天才刚回来。不知道这会儿又是砸门又是叫骂,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儿住的是我从前的|乳媪。”
杜文若见杜士仪下马时稳健有力,分明那一场大病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后遗症,他不禁心中生出了几分恼恨。然而,他很快就暂时把这些抛开了。今日上演这一出,尽管他并不知道杜士仪真的这么巧回樊川,可既然碰上了人,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杜士仪早已经是家徒四壁的人,不过托庇于崔家,就是崔家,难道还会给杜士仪一个过去的|乳媪还钱?
“有这么一回事?”杜文若故作不知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天气甚好,我也就打算四处转转,没想到正巧看到此间吵吵闹闹。十九郎既是相问……来人,把那人拖过来!”
他一声令下,几个从者自然应命无误,须臾就把那个刚刚砸门砸得正起劲的粗短汉子给带了过来。其人有些不安地瞥了杜文若一眼,见杜士仪目光冷冽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退后了两步,这才打了个哈哈赔笑说道:“杜小郎君……不不不,没想到是杜郎君回来了!我这也是被逼无奈,秋娘实在欠了我一大笔钱,已经连年关都拖过去了,若再这么拖下去,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杜士仪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来到柴扉边。此刻,挂了锁的柴扉已经被劈开了大半,而刚刚还紧闭的屋舍大门,已经被人拉开了来,一脸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的,不是秋娘还有谁?等到秋娘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锁,他方才温和地开口问道:“秋娘,你欠了他多少钱?”
秋娘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看了那额头冒汗的男人一眼,她突然又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郎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当初是因为给孩子看病,所以把屋宅都抵给了他,如今他既是要债,我搬出来就是……”
说话间,杜十三娘也已经跳下了车来,她扶着竹影脚步踯躅地走了过来,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大媪,刘大和你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秋娘眼睛一下子通红,下一刻便蹲下身掩面哭泣了起来。面对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杜十三娘只觉得又难过又后悔,忍不住也跟着屈膝蹲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大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时候,杜文若便信步走到杜士仪身后,毫不客气地一言点破道:“十九郎,你好心本是没错。可就算她曾经是你的|乳媪,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都说她不但两年前克死了男人,连一双儿女也都在去岁给她克得染上风寒,双双夭折,如此不祥之人,你还是离远些的好。”
要知道,杜士仪亦是父母双双不在堂,何尝不能说也是孤苦无福的命?
听到杜十三娘熟悉的娇软声音,想起她小时候抱在手里时那温软的触感,秋娘忍不住茫然抬起了头,听到杜文若的话,却一时浑身巨震。待看见杜十三娘也已经是泪盈于睫,杜士仪则是默然而立并不理会杜文若,她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身,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一双儿女的屋舍,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娘子可能收容奴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么?”
杜十三娘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媪,你说什么!”
杜士仪只当身边的杜文若不存在似的,伸手叫了此前那粗短汉子过来,这才沉声问道:“她欠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五……不,六贯。”一说完,他便发现两道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待发现是杜文若面色不善,他知道自己这数字还是说得少了。然而,面对四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他虽不敢得罪杜文若,却也不敢太过狮子大开口,当下又搓着双手道,“其实并不多……”
杜士仪正要答话,可秋娘却突然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随即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搀扶,却不想秋娘竟双手扶地,磕了个头。
“郎君,奴如今孑然一身,再无长物,只求郎君能够收容。无论浣洗还是洒扫,奴都能做得。”不等杜士仪开口答应或拒绝,她便仰起头说道,“奴真的不想再留在这伤心地了,郎君不用费心替奴偿清欠款,保下这屋舍。人都不在了,还要屋舍何用?”
“你真的不后悔?”杜士仪再次问了一句,见秋娘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他想想她这数年间痛失三个亲人的绝望,不想留在伤心地被人称为不祥之人恐怕也是事实,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好吧,你进去收拾收拾东西。竹影,待会儿你搀着大媪上车。”
既然秋娘心意已决,杜士仪也不再啰嗦,等到秋娘进去收拾了东西,又由得竹影将其搀扶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有些失魂落魄地跟着上去,他这才看着满脸意外的杜文若,随意拱了拱手说道:“杜六郎,暂且别过了。”
杜文若怎么也没想到杜士仪不是苦于拿不出现钱偿债,也不是让崔家人帮忙,竟是直接把这破屋子撂给了那债主,却收留了秋娘。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十九郎不是今天才回来,却又要走?”
“故宅已成一片废墟,如今我也没时间收拾整修,只能暂且先放在那儿。至于我……”杜士仪上马之后欠了欠身,这才淡淡地说道,“蒙催相公和崔府卿好意,容我在平康坊崔宅暂住。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眼看杜士仪一声喝令,那些随从立时聚拢了来,簇拥了杜十三娘那辆牛车,和后头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杜文若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方才恼怒地冲着身旁从者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
崔家人宁可帮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却不理会他这正经姻亲后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大清早出城重访故地时,杜十三娘还有几分重回故乡的雀跃和欣喜,杜士仪也自有几分期待,如今离开杜曲之际,兄妹二人却都有些心头沉甸甸的。直到前方那座巍峨的大唐帝都外郭城再次映入了眼帘,杜士仪突然勒马驻足,直到后头牛车上来,他方才到车窗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三娘,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日后咱们会风风光光回来的!”
☆、117.第117章此心安处是吾乡
对于东临东市,西临启夏门大街,北瞰春明大街,南接宣阳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听到的王维王缙兄弟谈话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过此地的杜士仪想象中,一直以为此坊既然诸妓群居,必然是声色犬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车马入平康坊西门,他立时知道自己错了。
在这种三月末天气正适宜的春光明媚时节,路上的女子并不多,锦衣华服策马扬鞭的风流郎君也不多见。一路行去,反而可见一处处屋舍整齐规制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门前悬着除却打头一两个字,余者全部一模一样的匾额。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些地方,刘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来平康坊,当下便笑着解释道:“京城诸坊之中,就属平康坊进奏院最多,计有同、华、河中、河阳、襄、徐、魏、夏州、容州等众多进奏院。这些进奏院皆列于十字街之北,最是显眼。每逢岁举,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间北门东边三曲,私妓云集,也是因为这许多进奏院年年众多乡贡进士和乡贡明经云集的缘故。”
果然,正如刘墨此言,平康坊兴许有那么些销金窟,但总体却颇为清净,寺庙道观便有数座,此外还有不少官员府邸。其中,黄门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于南门之西北,南边则是紧挨着刑部尚书王志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经当过工部尚书来说,竟是南北二尚书的格局。
然而,和东都永丰里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宽广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这座宅邸便要简朴得多。门前不但未列戟,更因为没有挨着坊墙,虽位列正三品,却也没法向坊墙开门。
进了崔宅那座样式简朴的乌头门,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门之际,早有管事迎了出来。大约是早就得了东都那边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亲自领了杜士仪等人在前院东南隅的一处两进院子安置了之后,又笑着解释说这从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静云云,又把杜士仪随行的那几个石工安排在前头的那东西廊房中,至于刘墨这些家丁们,也都各有安置之处。
而等到这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当那个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谨慎的管事崔武再次进屋,字斟句酌地询问,是不是要拨两个婢女来的时候,杜士仪便摇头说道:“不用,舍妹那儿已经有一个婢女一个|乳媪在,我在山中时习惯了一个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杂役闲事,还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着点头答应,思量片刻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杜郎君连日奔波辛苦,未知今日可打算出去松乏松乏?近日平康坊北曲之中听说是连场酒会,名士云集,常有好诗传唱出来。”
杜士仪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维和王缙的谈话,一时莞尔。可还不等他回答,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松乏什么,那种风月之地,都是些虚情假意强颜欢笑,纵有好诗,也不过是香艳之词罢了!”
进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悦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见其打了个哈哈附和称是,不消一会儿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气恼地说道:“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领颜色,肯定要责他多事!”撂下这话,她却又冲着杜士仪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对不起五娘子!”
杜士仪被杜十三娘这自说自话逗得哭笑不得,当下只得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扳着她的肩头,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说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许配给我也是你,如今又让我不要对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这人小鬼大的丫头,别随随便便把你阿兄给卖了!好好回房去歇着,秋娘毕竟是乍离乡里,面上不露,心里必然伤心,你去好好陪着他,我这不用你瞎操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来越爱管闲事的杜十三娘给哄出了屋子去,杜士仪这才擦了擦额头那些许汗渍,随即来到西边的寝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卧床上。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长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让他没法高兴的事,此时此刻脑袋里满满当当是各式各样的念头,足以让他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那有些晦暗的屋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田陌探头进来张望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免蹑手蹑脚进来查看,待发现杜士仪睡着了,他不敢贸贸然叫醒他,连忙退了出来,又去禀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仪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只见室内只余一盏火苗如豆的小油灯,外头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扫四面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咕咕声,愣了一愣才意识到竟是肚子在抗议。
中午在杜思温那儿用饭的时候,他因为思量那些话而心不在焉,本来就没有填饱肚子,这晚饭再一错过,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此前婉拒了崔武拨两个婢女过来,这会儿趿拉着鞋子,掌了那一盏小小的油灯起来找吃的东西,杜士仪便隐隐之中有些后悔。他是不喜欢身边杵着个陌生人,而且是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可难不成此时此刻要忍饥挨饿到天明不成?借着那昏暗的灯光一路找到了西边辟作书屋的那间房,这才在居中堆放书卷的矮足大案上,发现了一个用厚厚皮套子包裹的东西,解开一看,却只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头一碗青精饭,另有两个小巧玲珑的酥卷。
尽管青精饭还有些温热,但别无佐菜,在夜半时分自然难以下咽,杜士仪自然只得拿了那酥卷果腹。然而,此刻肚子正饿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下肚非但没有解饿,反而因为不顶用,而让他更加饥饿难耐。就当他掌了灯一路摸索到门口时,却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微微一愣连忙上前开门,却只见是秋娘披着一件外衫站在外头。
“大媪?”
“郎君,奴睡得轻,听到动静就出来看看。见这屋子里掌了灯,想来郎君不及吃晚饭,是不是饿了?”
杜士仪原本想搪塞过去,可肚子偏偏极其不争气地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一声,他顿时赧颜,不禁讷讷说道:“是有些耐不住饥……”
“幸好奴晚上就问过附近是否有小厨房,也好自己预备些点心吃食。那位崔武管事有心,说是前头院子里会留着灶,晚上也会顿着热水。”秋娘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随即便说道,“郎君且等一等,奴去那儿瞧瞧还有什么。”
眼见其披衣而去,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回到屋中坐具上坐下,他一时思绪繁杂,时而想想杜十三娘,时而想想远在嵩山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偶尔崔俭玄那张脸也会浮现出来争抢回忆的空间,腹中饥饿倒是渐渐有些忘了。然而,当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一阵香气传了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又惊觉了过来。
“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就下了一碗鸡蛋汤饼,郎君将就些用吧。”
所谓鸡蛋汤饼,便是用手捻成一片一片的面片下锅,然后打上一个鸡蛋,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就算成了。尽管简陋,但在眼下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的杜士仪看来,自然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美食了。一碗下肚,他只觉得身上冒汗,原本肠胃那种极度空虚的感觉也得到了填补,一时竟是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秋娘大半夜地爬起来,只为自己做一碗鸡蛋汤饼,他少不得谢了一声,却不料秋娘笑着摇了摇头。
“奴本已经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是上天把郎君和娘子又送到了奴眼前。些许小事,何值得郎君说一个谢字?”她一面说,一面怔忡地端详着杜士仪,许久才开口说道,“更何况,郎君不嫌弃奴是不祥之人,不啻是给了奴第二条命!不早了,郎君吃完漱口早些歇了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等到秋娘服侍他漱过口重新躺下,杜士仪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为何要抛弃旧宅跟随他兄妹二人的缘由。无论是前世今生,他记忆中的母亲印象都很模糊,可此时此刻的秋娘,却给了他几分母性的感觉。
说是崔家清净更适合预备解试,但解试和岁举一样,虽然考三场,但第二场杂文方才是重中之重,反而第一场那死记硬背的帖经即便万一不成,可以用诗赋来弥补,所谓赎帖,便是这意思,第三场策论因是最后一场,便为人看轻了。因而,临场抱佛脚自然是大多数士子都不会采用的笨办法。有这等时间,还不如多谒见几位朝中有名的公卿,抑或是赴几场文会诗会,一扬名声来得划算。
杜士仪既然住进了崔宅,第二天便唤了管事崔武来,仿佛不经意似的问了长安城中近来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东市西市的斗宝大会,他更是问得极其仔细。当得知自己想打听的那个人果然常常出入其间时,他便若有所思盘算了起来。
就如同杜思温说的,既然杜家不足以助力,他也不能事事都靠崔家,事到如今,便只有如此了!
☆、118.第118章行卷
在崔家三日,杜士仪把想打听的消息探听了齐全,又做好了万全的预备,这才打算出门。然而,这一天上午,当他骑马从崔家正门出来的时候,就只听乌头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我是张简,江南东道宣州人士,请见崔相公!”
六品以上方得建乌头门,在长安城中,这便是官高位显的标志。须知在京即便只为八品监察御史,亦是外官梦寐以求的!
此时此刻站在乌头门前,看也不看两个门丁的张简,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里头那一行缓缓出来的人。
天下各州乡贡名额是不一样的,如同、华二州分明无甚物产,也并不富裕,乡贡进士名额却年年都有三十。而宣州之地却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整个宣州年乡贡进士加上明经,甚至都不足十人。自从四年前游学到京城开始,他便打定主意要寄籍京兆府应试,可整整四年,却毫无寸进。别说前十等第,就连京兆府解送都争取不到!
因而,当那一行人终于来到乌头门时,眼见得其中一个门丁仍然拦着自己,另外一个则撒腿过去禀告什么,张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学生张简,有策文一道献给崔尚书!”
杜士仪自然不会认为别人是把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当成是崔泰之,可即便如此,对这个贸贸然上门行卷,却又忽略了一个最基本事实的人,他不免仍是为之语塞。见人长揖不起,他便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张郎君,今日恐怕劳你白走一趟了。崔尚书因母丧丁忧解职,如今正在东都洛阳居丧中。”
此话一出,那张简顿时浑身大震,一时间竟是没能直起腰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想到这些日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积累的各家喜好写文赞颂,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笑话,倘若传言开来,纵使自己能够把卷子送进哪家公卿贵第,说不定也会被人当成笑料一般,他不禁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又气又恨自己刚刚不曾探问清楚,更没留心内中是否有挂着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正是刚刚那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对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红的脸仿佛更红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崔郎君……”
“好教张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过在此暂时寄住。”
又错了!对了,人家根本就没穿孝服……
张简几乎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会儿方才强挤出了几个字道:“学生实在惶恐,崔尚书丁忧之事,竟不曾听闻……”
“我家郎主去岁腊月就报丧丁忧……来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
那门丁的嘀咕声让张简更加无地自容,而杜士仪见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长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来张郎君奔波辛苦,一时没打听分明,还请不要苛责了他。”
他虽并非主人,但这话说得客气,刚刚满脸讥嘲的两个门丁和后头几个家丁也就不再吭声了。见张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瞧见其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便若有所思地低声问道:“张郎君可是还要前往别家行卷?”
因杜士仪刚刚待人诚恳,这话仿佛并不是嘲讽,张简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是,还要前往王尚书宅。此外,便是西南隅的李宅。”
王尚书宅是昨日杜士仪来时曾经路过的,然而,另一处李宅他却不曾听说,当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个李宅?”
“是太子左中允李林甫李公的宅邸。”张简并没有注意到杜士仪那微微有些变化的脸色,不曾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李中允乃是楚国公的外甥,又与京兆公源大尹家郎君交好,所以也想去那儿碰一碰运气……啊,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误郎君出行了。”
时隔两年多,杜士仪已经几乎要忘了李林甫那个日后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权相了,此刻被张简提起,再听其分明连李林甫的亲戚关系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刚刚却完全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居丧,他不禁挑了挑眉,却是不等张简低头转身辞去,便伸手拦住了他。
“五品以上及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虽旬假亦然。王尚书自不用说,这会儿决计不会在家,李公交游广阔,这时候也未必在。若是张郎君此时去那两家,恐怕还是会扑个空。就算门上留下墨卷,异日是否呈上,却在他们一念之间。”
张简在京城这好几年,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即便今日说是来拜会崔泰之,可也压根没抱希望崔泰之会见他,所求不过是留下墨卷,万一下头人敬献上去给崔泰之看了,兴许会赏识自己。被人揭破这一点,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这才转身问道:“敢问郎君,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是提醒张郎君一声罢了。说来我数年不曾回过长安,今日既然刚巧遇上张郎君,便想相邀一游,不知意下如何?”
无论杜士仪好意也好,恶意也罢,此时此刻的张简想不出答应之外,还有第二个选择。把心一横应了下来,他见杜士仪转身对那几个家丁言语了一声,那些人最终都留了下来,只带了一个随侍马侧,身背大皮囊的昆仑奴,他便去乌头门一侧的拴马柱上,解下了自己那一匹黝黑不起眼的小毛驴跨坐了上去。一路沿十字街出平康坊西门,从前就因此地最是举子云集的风月之所而一直不曾来过的他,这会儿不禁异常后悔今日之行。
要是不来,也不会闹那样的笑话!
“张郎君。”听到耳畔这一声唤,他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拉住了自己的小毛驴,见杜士仪在身侧引马而立,他便不自然地问道:“郎君有何见教?”
“适才忘了通名姓。在下京兆杜陵杜十九,今天相邀张郎君,是因为在外游学三年未归,于长安城不少人事,都有些陌生了。”
京兆杜陵杜十九……果然是名门著姓!
张简暗自苦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声久仰幸会之类的俗话,可当驾着毛驴又走了一箭之地,他突然惊咦一声停了下来,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便是那毕国公窦宅献琵琶曲,而后又作胡腾诗,又应玉真贵主之请制酒筹二十,昔年又为公孙大家作歌行盛赞其剑舞的杜十九郎?”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堆,随即竟干脆驾着自己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径直挡在了杜士仪的高头大马前:“而且此前在东都,又和太原王十三郎为公孙大家救场,一曲《楚汉》被人誉为一时绝唱?”
有那么夸张吗?
杜士仪原本只是自报家门,以便于接下来和这张简好说话些,却不想其眼睛发亮,一副把自己当成是名人一般的架势!
此时此刻,他算是真正有些糊涂了,要说此人消息灵通,不过是洛阳刚发生的事情,却能了若指掌,尤其是李林甫这种尚未飞黄腾达的官员,连姻亲和交好的友人都能摸透,可是,此人却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这投递墨卷分明又有些没头苍蝇。于是,他不禁愣了一愣,这才笑道:“张郎君还真是耳目灵通。”
张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让出了道路。想到杜士仪不但门第高,而且又名声赫赫,必然不至于想着从自己这穷书生身上得到什么,他也就坦荡多了,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不瞒杜郎君说,我就住在长安西市的旅舍中,每日人来人往,各色消息自然多,所以才知道这些。而崔相公素来低调,平素家中子弟循规蹈矩,坊市里传闻甚少……不,兴许是说过我却没太在意,行卷时竟是犯了那样的大错!所幸为杜郎君所阻没献上去,否则……”
住在西市?
杜士仪想到此前自己逛洛阳南市时的景象,立时恍然大悟。在那种行肆众多人员混杂的地方,消息确实是最多的,然而嘈杂喧哗,并不适合读书人居住,也不知道这张简在那儿住了几年。转念间,他便开口说道:“那张兄可听说过长安东西市的斗宝大会?”
“自然听说过!”张简一想到前一日斗宝大会初开时,西市千宝阁前那种盛大的场面,还有在围观百姓前唯一露过真容的那一把万宝鎏金壶,他不禁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才苦笑道,“所以这几日东市西市无不是人流如织,都想一睹宝物盛况。只可惜那些珍玩着实不是我等有福气看的,倒是东西两市那些行肆,因此揽足了客源,大赚了一笔,算是皆大欢喜了!”
“可否能劳烦张郎君带路,与我去西市一行?”
张简有些纳闷地看着杜士仪,虽然极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意,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119.第119章无价之宝
西市本隋利人市,南北尽两坊之地,夯筑围墙厚四米,东南西北各开两门,市内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平行街道各两条,四街交叉呈井字形。坊内行肆林立,叫卖不绝,西边多是从肉行、鱼肆、食店到饭铺酒肆之类寻常百姓都能光顾的杂店,而东边则是从衣肆、鞍辔行、绢行、帛肆到寄存钱物的柜坊在内的诸多富贵人家光顾的正店。东贵西贱,格局分明。
千宝阁便在西市的东北隅,据说是自隋朝年间就在长安开了张,这百多年来历经风雨,竭尽全力把根系扎在了众多达官显贵中间,因而哪怕这几十年来,大唐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它却始终屹立不倒。而这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亦是每每如期举行,一时汇聚了来自各方的富商大贾云集长安。而那些达官显贵们尽管自己不能出入西市,但下头尚未出仕的儿孙却是每家都不少,就是再矜持的,也会派个把管事从者过来。
这会儿,千宝阁门口两列黑衣卫士站得整整齐齐,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牢牢挡在了外头。尽管知道这些腰佩宝刀的卫士并不是千宝阁主人所有,而是从京兆府廨派来维持秩序的,可他们仍是难免啧啧称羡。尤其今日乃是第一波鉴宝大会,无论富商大贾还是平民,只要有宝物便可以入内相请鉴宝,而那些贵介子弟豪门家奴,则早早登堂入室在内看歌舞赏鉴,谁不想有份进去瞧个热闹?
当张简带着杜士仪来到此地的时候,眼看门庭豪奢,卫士肃然,他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辈纵使金榜题名,恐怕也是未必能踏入此间一步。”
“却是未必。”
杜士仪打量着那些围观人群中,偶尔有一二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到门口求见,继而被领进去,但门内也不时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对张简说道:“张郎君,我们进去。”
张简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前走去,身后那昆仑奴亦是紧紧跟上,他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其出身京兆杜氏,又寄住在黄门侍郎崔泰之府上,报名入内并不奇怪,于是犹豫片刻也追了上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到了门前压根没提一个崔字,而是指了指身后田陌背着的那个大皮囊,紧跟着,那门前除却黑衣卫士外,专门检视宝物的那个灰衣中年人,竟是看都不看便放了行!
不明所以的他直到踏进千宝阁,这才有些懵懵懂懂地追上杜士仪轻声问道:“杜郎君,缘何他们不问便放行?”
杜士仪侧头一看,见田陌亦步亦趋跟在身边,便看着这三年间蹿高了一个头的昆仑奴笑道:“很简单,这次是沾了他的光。”
跟着杜士仪这个主人,侍弄菜园之外,跟着出门的次数常常很多,最初也出过差错,可杜士仪训诫归训诫,一次也没提过要卖了他的事,在悬练峰卢氏草堂的时候,反而还让精擅捕猎和箭术的侯晓教过他不少本事,久而久之,田陌对于这个新主人的喜欢和倚赖,几乎和从前的薛少府等同。因而这会儿听见这一句话,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郎君是说我?”
“没错,说的就是你。”
杜士仪见田陌大为讶异,而张简则恍然大悟,当下也不再解释,直到一个从者极其客气地将他引到居中一个老者跟前。见这老者正端详前头一人手中朱漆匣子里的东西,他便示意田陌把背上皮囊解了下来。下一刻,前头那老者便懒洋洋地说道:“就是几颗南海珠子而已,成色算不得最好。要卖的话,万钱顶多了,一两半黄金而已,想来定然不入里头那些贵客的法眼!”
那捧着朱漆匣子的褐衣男子顿时难掩脸上失望,一再强调是祖上所传,到最后见那老者再不搭话,他只得怏怏把匣子递给了旁边一个从者,接过了对方手中的一张纸券。
“只到旁边柜坊去领钱就是。是要足贯的铜钱,还是兑取黄金,随你喜好,下一个!”
老者一边懒洋洋地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可当看到后头那一行三人的时候,他立时停住了伸懒腰的动作。那个年约二十七八,衣着寒酸举止局促的士子直接被他剔除了出去,而那个十六七岁的白衫少年和旁边那个抱着大皮囊的昆仑奴方才是吸引他目光的重点。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就只听更远处传来了一个笑声。
“哈,这不是十九郎么?前日才回的樊川,今日便到了这千宝阁来,莫非是要变卖什么祖传宝物?”
杜士仪扭头一看,见是杜文若,他也不答话,只解开了田陌双手捧过来的皮囊,旋即拿出了一把短颈曲项梨形琵琶。面对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杜文若登时大为恼火,却不想那原本懒洋洋坐着的老者突然目光转厉,随即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竟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到了他们面前,不等杜士仪同意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着那面板,随即又伸手轻轻探了探背板,继而竟是犹如烫手一般缩回了手,这才直起腰看着杜士仪。
“这面板应是龙柏木,背板仿佛不是一般的紫檀……这位郎君,可否容我一观?”
杜士仪此前只担心人不识货,此刻见对方显然是火眼金睛的老手,他便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等到捧了琵琶在手,老者竟有些呼吸急促,直到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呼吸频率,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背板,又用手叩击,不时侧耳倾听。好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拨弦,几声之后就猛然抬起了头:“不错,是逻沙檀,决计是逻沙檀!这是制琵琶背板最好的料子,千金难寻……而且这竟不是新料,而是多年前的老料,圆润光泽之外,于声线穿透力更是大大加强,价值连城,不,这是无价之宝!”
见一贯挑剔的这老者竟是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旁的从者情知是碰到了真正珍贵的宝贝,一时间拔腿便往报内中主事的人。而杜文若不想杜士仪竟然能真的拿出好东西来,当即眯起眼睛说道:“十九郎,家传的宝贝若是变卖了,可是要招人笑话的!”
而那老者却仿佛浑然未觉,当杜士仪笑着点头赞了他一声好眼力,便毫不在意地接过了东西,他不禁开口问道:“郎君若是肯卖,此物可一百万钱!”
“不卖。”
杜士仪见一旁的张简已经是目瞪口呆,他吐出了这两个字,便要将那琵琶装入皮囊之中,竟是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候,刚刚匆忙退走的那从者已经是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甚至不及到杜士仪跟前便扬声叫道:“这位郎君,若肯出卖这一具琵琶,敝主人愿意出三百万钱!”
时值太平盛世,斗米不过七八文钱,一口猪五百文,这三百万钱的大手笔,一时让张简目弛神摇,杜文若亦是目瞪口呆,就连杜士仪也吃惊不小。
先是一百万钱,再是三百万钱,他岂不是占了张旭一个天大的便宜?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镇定自若地摇了摇头道:“今日前来鉴宝,只因我从东都偶尔得到此物之后,一直心有不安,所以方才走了这一趟。此物并不货卖,还请令主人见谅。”
一想到刚刚那从者奔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拿来一具逻沙檀琵琶时,内中有好几位贵介子弟发出惊叹,其中一人更是势在必得,那中年人闻言虽心中不悦,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笑道:“郎君若是嫌少,这价钱不是不可以商量。”
发现杜士仪仿佛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内中毕国公家窦十郎君对这琵琶极感兴趣。毕国公乃是圣人舅父,尊崇第一,若是郎君肯出让,结下这一段善缘,今后必然前程似锦!”
他满心以为这番话必然已经说得极其到位,却不料面前那少年郎眉头一挑道:“窦十郎竟然在此么?我道是何人能如此重视一把乐器,既是窦十郎,那便丝毫不奇怪了。去岁东都一别,已有年许不得相见,还请引路。”
见杜士仪竟仿佛认识窦十郎,原本还担心做不成此事平白无故招窦家埋怨的那中年人顿时如释重负,当即笑着说道:“既如此,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等到杜士仪随其而去,一直被人当成空气一般无人理会的杜文若终于再也挂不住脸,冷笑一声扭头就走。而张简这才如梦初醒,当下咬了咬牙,也不顾从人是否能跟随进去,拽了田陌便紧紧跟上。
待到众人入了后院,沿着一条夹道一路穿行,最终来到了一座无遮无拦的大堂前,眼见里头那一方方坐具上,但可见众多衣绫罗锦绣的贵人,堂上中间空地上铺着锦毯,其上四五个衣轻纱的舞姬正扭动着曼妙身躯,身后几个乐伎则是操持着各色乐器。笙歌曼舞之中,隐隐约约仿佛还夹杂着一股香甜得仿佛让人懒洋洋的香味,张简只觉得脚下倏忽间仿佛更加沉重了起来,竟是迟疑片刻,方才跟着上台阶踏入其间。
“那逻沙檀的琵琶可是买下来了?”左手边一席上,一个斜倚着的年轻人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当那中年人匆匆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耳语了两句之后,他才突然坐直了身子,盯着杜士仪仔仔细细端详了起来。好一阵子,他便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能有这般绝世珍宝,却原来是杜十九郎!快过来坐,你之前在东都安国寺和王十三郎那一曲琵琶,名声可是传到长安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杜士仪旁若无人地信步来到窦十郎面前,颔首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在一旁婢女搬来的坐具上坐下了,又接过了另一个婢女递来的一碗饮子。笑着饮了大半碗,他才说道:“不瞒窦十郎说,若非那一曲《楚汉》,我也得不到这一具无价之宝。”
☆、120.第120章音色如珠舞有神
今日在座,赏歌赏舞赏美人之外,最重要的却还是赏宝。然而,尽管适才那千宝阁主人已经引来各方闻讯而来的豪商大贾,也有不少珍奇之物,但对于看惯好东西的这些贵介子弟而言,等闲金玉早已经不入法眼。尤其是窦十郎这样以风雅自居,更兼且以善胡腾舞名扬长安的少年贵胄,刚刚外头前来禀报的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无疑让他极其技痒!
此刻闻听杜士仪这话,他不禁眼睛大亮,立时好奇地问道:“哦,此话怎么说?”
见满座那些精通音律也好,不通音律也罢的长安贵家子们,无不是如窦十郎一般好奇,杜士仪便笑着说道:“那一日安国寺公孙大家第一天上演剑舞之际,我正好和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同席。剑舞之后,张参军曾经出言邀我他日去温柔坊张宅。数日之后我便和王十三兄一块去了,张参军因见我所携端溪石砚及松烟墨,爱不释手,便以这一把逻沙檀琵琶并几幅字,换了那一套墨砚去。”
“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莫非是张颠吴狂?”
“正是草书甲天下的张颠,画艺世无双的吴狂。”
四座一时惊咦四起,有的恍然大悟,也有的依旧半信半疑,如窦十郎这般的便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张公一笔狂草惊天地,什么好墨砚没见过,却如此推崇你带去的那一套东西?”
“砚是端溪石,墨是王屋松烟,前者北地本就少见,至于后者,说来恐怕贻笑大方,只因我居于嵩山期间,那些墨螺墨丸用多了,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因而亲自按从前所见古卷上墨窑之法,亲自延请墨工于嵩山建窑,继而有所成之后,墨工方才赴王屋烧制松烟墨。从中所得的最上品松炱制成墨锭,所用描金之外,尚有卢师新作草堂十志图,因名曰草堂十志墨!张公挥笔疾书之后认为绝妙,一时豪兴大发挥笔书曰,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你说你和王十三郎一块去的……这么说来,王十三郎也回了长安?”
“不错,他兄弟和我一道抵达的长安,于今不过三四日。”
张简眼见得杜士仪当着如此多贵人的面,依旧侃侃而谈镇定自若,心中不禁生出了十分羡慕。发现四周皆静,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拉了拉一旁那昆仑奴的袖子。见田陌诧异地扭头看他,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可想到此刻这一片寂静,自己若出声恐为人所觉,顿时按捺了那冲动,又摇了摇手。
“能得张颠如此盛赞,足可见那墨砚绝妙!只不过,杜十九郎,你还是赶紧把你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拿出来,让我等赏鉴赏鉴!”
话虽如此,窦十郎最感兴趣的还是杜士仪那一具琵琶,少不得出言催促。等到杜士仪笑着接过田陌递过来的皮囊,解开之后又拿出了那一具琵琶,他不禁目不转睛,尤其是当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时,他更是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尽管善于乐舞,他却不如起头外间那老者一般经验丰富老到,端详好一会儿之后,最终抬头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可能奏上一曲?”
“单单奏一曲未免无趣。”不等窦十郎开口叫歌舞姬人表演,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上一次在毕国公窦宅,本以为有幸能见窦十郎名噪京城的胡腾舞,不想却最终不得那机会。不瞒窦十郎说,在山间这一年多来,我正好得了一首新曲,正合胡腾舞那舞步腾挪,不知窦十郎肯一试否?”
窦十郎几度在宫廷演舞,在窦宅盛宴之中,也常常会不吝献艺,一时京城人人称道其胡腾舞第一。此刻杜士仪既然起了个头,周围其他贵介子弟立时附和连连,鼓噪阵阵。而窦十郎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大笑道:“今日既有这价值连城的逻沙檀所制琵琶,又有杜十九郎这为公孙大家赞口不绝,王十三郎亦推崇不已的琵琶高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曲是新曲,若我有什么错失疏漏,各位就请多包涵吧!”
“自然自然,能观窦十郎一曲胡腾,今日大家一饱眼福,谁若是说三道四,便推他下场,各位说是也不是?”
“正是此话!”
四周既都是这样大笑撺掇的声音,窦十郎方才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也不再推搪。他今日所着袍服甚为宽大,便索性掖了一角在腰中,随即含笑看着杜士仪。而刚刚仔细校了校琴弦,又戴上护指调了几个音的杜士仪抬起头来微微一颔首,随即右手欣然一拂,一连串欢快喜庆的音节便从指尖流淌而出。在座其他通音律的人不免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各自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的确是新曲无疑!
而窦十郎随意做了两个起始动作,听得果然曲子从未得闻,一时立刻兴致盎然。几个简简单单的腾踏舞步之后,他立刻拍手示意停止,径直大声叫道:“来人,上铜盘!”
若是正式场合演胡腾舞,必定需得置一铜盘,腾挪之间脚下绝不许越过铜盘盈寸,否则便是失足。此刻窦十郎如此说,分明是将今日当成了平日大宴一般看待,一时间众人不禁齐声催促。待到原本主位上的千宝阁主人慌忙让人取铜盘来,一个婢女低头捧上,众人顿时无不惊叹。但只见这铜盘不过一尺半许,较之平日胡腾舞所用所狭何止一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窦十郎竟是大手一挥道:“不用再找了,就用此物!”
乐声再起,起头那一段音节之后,杜士仪见窦十郎无论反身扭腰,抑或是腾踏起舞,无不是应付裕如,当下在两个重复的小节之后,立时切换成了轮指,眼见得窦十郎那舞姿腾跳欢快,有心人侧耳细听,只觉得那音色如玉珠碰击,清脆悦耳,再细细看杜士仪指法,但只见那右手指掌之间一轮一梅花,竟是予人美不胜收的感觉。及至那曲声时快时慢,窦十郎的舞步亦是时快时慢,尤其几轮最最惊险的动作,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便会摔出铜盘,窦十郎却始终屹立不倒,一时四周彩声不断。
在这惊天彩声之中,乐声非但纹丝不乱,而且那穿透力竟仿佛更强了些,一声声一阵阵,当最终止歇之际,大汗淋漓的窦十郎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大笑道:“若不曾舞过,只以为十九郎和我合演过多次,这曲调竟仿佛是为了我这胡腾舞量身定做一般!好曲子,果然好曲子,这曲谱我可要定了!”
“这却好说,来日我抄一份给你便是!”
“我可等不及来日了!”窦十郎说着便上得前去,不由分说把杜士仪拉了起来,又冲着其他众人举手团团一揖道,“今日剩下的宝贝我也不和诸位争了。今夜窦宅还有一场盛宴,我原就觉得曲子有些不够好,想不到杜十九郎自己送上门来,这下子可是得人了。诸位若是晚间有空闲,不妨赴窦宅一乐。好了,我等先告辞了!”
杜士仪见窦十郎说完便看着自己,少不得苦笑着四座一揖道:“本想今日到千宝阁来凑个热闹,这一饱眼福看来只得等日后有机会了。”
不等杜士仪转身离去,主位上那千宝阁主人却连忙站起身道:“杜郎君留步!”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上了前,却是从旁边随侍小童手中拿过一块打磨光滑的竹制名刺,因笑道:“今日留不得杜郎君,还请杜郎君接下来若是有空,再到千宝阁一会。门上见这名刺,自会延请杜郎君入内。”
“好,多谢了。”
一路出了千宝阁,见窦十郎在从者的簇拥下上了马,杜士仪纵身上马之后,扭头看见田陌和张简在后头,他便扬声说道:“窦十郎还请先行,我慢一步就到。”
窦十郎想当然地把田陌和张简都当成了杜士仪的从者,见两人一为步行,一为骑驴,要快是快不出来了,他只得开口说道:“毕国公窦宅在东市西南的亲仁坊,启夏门大街之东,从北第七坊,只让坊中武侯带路就行。不过,若有王十三郎,那才真是绝妙不过,对了,就是此话……杜十九郎,我先走一步!”
待见窦十郎扬鞭疾驰而去,一应从者纷纷紧随,杜士仪方才对张简笑道:“窦十郎既是邀约,不知道张郎君可有兴趣同行?”
张简在京城这几年里,即便省吃俭用,盘缠也早就开销殆尽,竟只能靠在书坊中替人做抄手补贴生计。即便知道那些自己精心设计的墨卷很有可能被人当成是废字纸,可他还是咬牙一次次奔波自荐。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机会,他几乎想都不想便跳下毛驴一揖到地道:“多谢杜郎君提携!”
杜士仪下马不及,连忙让田陌去扶了人起来。眼见得张简满脸激动的潮红,上了毛驴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不禁心中暗叹。
天下才子尽汇长安,他前世今生虽积累不少,但绝不敢说惊艳无双。要想把握将来,先得把握现在。甫一到长安,他有多种选择,也可以去拜见玉真公主。可玉真公主在长安城内城外的道观别业众多,他未必能够找到人,更何况如此造访无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所以,打听到千宝阁这斗宝大会,窦十郎天天都去,不但为了搜罗乐器,而且还为了搜罗乐谱,仿佛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豆卢贵妃生辰宴,他便做了如此打算,如今看来,他这是赌对了!
☆、121.第121章曲如珠玑因定策
从西市南门出来,沿春明大街南第二街往东行过五坊之地,越过启夏门大街,便是亲仁坊了。
杜士仪依窦十郎之言,从北门而入之后便去向坊中武侯带路,果然,对方二话不说便干脆一路把他们引到了那座窦宅之前。而杜士仪到门口尚未通报,早有一个从者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笑着解释道:“我家郎君尚未回来,特意让我等赶回家里等候杜郎君。”
笑着点点头随人入内,待到进了正门,杜士仪见身后的田陌和张简被人拦下,他便停步解释道:“张郎君是我友人,我那曲谱还在他那儿。至于我这昆仑奴素来知礼懂事,我习惯了有他跟着我。”
前头带路的从者立刻回头打了个手势,随即便仿佛丝毫不在意多两个人似的,继续转身在前头带路。绕过位于高高夯土地基上的那座正堂,他便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晚上夜宴便在此处。豆卢贵妃十日后于亲仁坊宅庆生。虽不是整寿,但因为贵妃此前病过一场,如今痊愈,圣人大为高兴,吩咐好好操办。圣人是否亲临不好说,但诸位大王贵主都要前往贺寿,我家十郎君要献上一曲胡腾舞,所以今晚宾客云集,算是一场预演。听说圣人召见公孙大家一观剑舞之后,大加赞赏,留公孙大家在梨园教导弟子,旋即又命公孙大家为贵妃生辰宴献剑器舞一曲,梨园之内乐师,近日以来全都在排练不停。”
豆卢贵妃这个名字,杜士仪并不陌生。
早在东都崔宅之中,崔五娘便提到过她。豆卢氏说是睿宗贵妃,但那贵妃封号还是睿宗李旦当傀儡皇帝时册封的,而中宗神龙初年,其伯父当时任宰相的豆卢钦望上表将其接回,多年以来就一直住在亲仁坊私宅。其间不曾褫夺贵妃尊号,不曾减少供养,纵观古今,这种后妃出宫别居私宅的例子估计都是头一份。而且,豆卢贵妃膝下无子,早年对丧母的当今天子李隆基有过养育之恩,后又得武后允准养过岐王数年,情分等同呣子。
对于后头住在西市好几年的张简来说,深居简出的豆卢贵妃却并不是熟悉的名字,闻言不禁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仅有的只言片语。故而直到来人带着他们进了一座轩敞明亮仿佛厅堂的二层小楼,他才回过神来。
“杜郎君,这是我家十郎君珍藏各式曲谱的地方。”那从者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又指着四壁那些架子上放着的一卷卷书卷说道,“其中多有民间很少得传的古谱,杜郎君可以随意翻阅。为了豆卢贵妃的生辰,十郎君原本打算请梨园李龟年兄弟三人谱曲,然则因为公孙大家奉诏而至,李龟年三兄弟除了紧急排练大曲之外,还要为公孙大家作曲练歌,一时之间只能派人致以歉意。今日郎君前往千宝阁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古谱,不意想恰逢杜郎君也来了,真是得天之幸!”
他显然是窦十郎极其宠信的人,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关节,见杜士仪会意,他便笑着施礼退下。这时候,置身于这宽敞而又满是珍卷的屋子里,杜士仪忍不住两眼放光,随意到角落中一瓷缸内拿起一卷,于手中解了束绳展开一看,立时轻轻哼起了曲调。而田陌东张张西望望,最终有些百无聊赖地直接盘膝坐下了。待抬头看见张简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禁支撑着下巴纳闷了起来。
郎君为什么对这张郎君挺看顾的?
张简尚未回神,杜士仪已经转过头来,扫了张简一眼便开口问道:“张郎君,可通谱否?”
唐人好乐,尤其是达官显贵好乐,杜士仪若非上辈子民乐基础打得好,又在草堂随裴宁学通了琵琶熟练了读谱写谱,如今也只会寸步难行。因而,他虽是随口一问,却也期待能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他带着张简去千宝阁也好,来窦宅也罢,原只是因为其住在西市,对不少朝贵之事有所了解,兼且因其奔走行卷,一时生出了几分同情怜悯,故而也想顺手帮一把。但如此带了张简到这毕国公窦宅,除非其通晓琴箫等乐器,至少会是助益,窦十郎也就无话可说,否则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张简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嗫嚅说道:“琵琶琴箫瑟之类,我一窍不通,只从前曾经因缘巧合,学过多年羯鼓。只是因从江南远道至长安,路途不便,没有将其带上……多年不奏了,只怕有些生疏。”
所谓羯鼓,正是流行于龟兹、高昌、疏勒等地的乐器,与胡腾舞最最相配,此刻听到其一个出身江南道宣州的南方书生竟然精通羯鼓,他一愣之下便大笑道:“既有此能,今日张郎君是来对了!”
当窦十郎风尘仆仆带着王维和王缙兄弟踏入这院子,便只听屋子里琵琶声羯鼓声,仿佛是在合奏一首曲子,虽配合间有些生疏,但曲调新奇,竟赫然又与之前在千宝阁那一首乐曲不同。他驻足只听了片刻便一时大喜,却只见王维已经撇下他疾步先冲了进去。
“杜十九郎,你随口一句话,害得我还没歇上一口气,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拖了过来!”
“王兄果然来了!”盘膝而坐的杜士仪见王维口中说得气恼,面上却笑吟吟的,连忙起身拽了他过来到自己刚刚那坐席坐下,随即将手中那一卷刚刚抄录出来的曲谱塞在了他的手中,“王兄且看这个,其他的话待会儿说。”
等到王维凝神看谱,杜士仪眼见得窦十郎和王缙一前一后进来,少不得上前拱手厮见了,旋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窦十郎,虽则李家兄弟三人如今脱不开身,但梨园之中多有能手,何至于无人能为你谱一首合适的新曲?”
“能手固然众多,然则你们应该知道,除却李龟年兄弟这样天赋异乎寻常的,多数人都习惯了宫中那些歌舞大曲,谱出来的曲子往往是恢弘大气,虽则兼具西域以及江南各种风情,但总是格局太大。须知我所擅长的胡腾舞,本就是民间小乐,缘何整个长安只有我最擅长此舞,原因很简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顿了一顿,窦十郎索性实话实说道,“那是因为胡腾舞虽偶有汉人伴舞,但主舞必是胡人,这却和胡旋舞不同。别人不擅长,我却擅长,故而京中无人能及我!豆卢贵妃的生辰宴,圣人极有可能不知会其他人,微服亲至,而梨园弟子必然会献上歌舞大曲以作为庆贺,更何况还有奉诏至京,奉御命要献剑舞一曲的公孙大家。所以,如何让我这一曲简简单单的胡腾舞显得别致,便是最要紧的。”
这话说得直白,路上只听说了一个大概的王维王缙兄弟固然恍然大悟,杜士仪和张简亦是明白得很。此时此刻众人一一围坐下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既数日之后方才是豆卢贵妃生辰,缘何窦十郎今夜便要在夜宴上演一曲胡腾舞?为人看去,异日再演岂不是大大失却期待感?”
“因为今夜岐王会亲至。”
见这一句解释让众人立刻沉默了下来,窦十郎少不得轻咳一声道:“不过只是预演,有了各位帮衬,想来岐王一定会满意的。”
王维匆匆扫完了杜士仪手中的曲谱,他心中已然有些技痒,这会儿听得窦十郎所言,他不禁抬头说道:“岐王最好音律,又是为其养母豆卢贵妃祝寿,若要预演,还不如对大王言明,为了给豆卢贵妃一个惊喜,请恕这曲子得敝帚自珍藏到最后,否则就没有惊喜了。”
“咦?”
“这主意妙,大王若是不信,便请了他单来观瞻!”
杜士仪见张简不解地惊咦一声,而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抚掌赞叹答应了下来,他立时明白窦十郎起初请了岐王来,只是为了对其表明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对于什么惊喜和期待感则是不抱什么希望,但刚刚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便立时把希望放大了无数倍。
然而,比起那些动辄数十数百的大曲,以及用上几十种乐器高达数百人的教坊司坐立伎,窦十郎这一曲胡腾要出彩,着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单单靠那一首新曲决计不够!
于是,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在千宝阁那首曲子,是我在山中一时习作,但此前窦十郎和王兄十五郎进来时听到的琵琶与羯鼓合奏,是我三师兄裴三郎所做。裴家琵琶,本就出名,他更是精擅音律,只不喜人前显摆,故而鲜少扬名。可要说真才实学,绝不逊色丝毫。”
“单单此曲,果然是珠玑之作,几乎难以改动一音。”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尽管只听了后半段,但窦十郎信之不疑,当即说道:“二位都如此说,这曲子自然没有问题。”
“但仅仅如此恐怕还是不够。”杜士仪仿佛没看见窦十郎陡然之间紧张起来的脸,镇定自若地说道,“窦十郎刚刚说了,宫中必然会演大曲,再加上公孙大家的剑器舞,走寻常路决计出彩不了。且胡腾舞本就是西域民乐,既如此,不如另辟蹊径,取其热闹喜庆!”
☆、122.第122章贵客盈门贺生辰
尽管豆卢贵妃出内另居亲仁坊以来,转眼之间就已十余年了,但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后,念在当初养育之恩,不仅为其与睿宗王贤妃一样加食实封二百户,而且逢年过节常常有各色金玉锦帛,珍馐美食赏赐,前时她病倒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整个太医署都派过来,各色珍奇药材犹如流水一般送到府中。因而,哪怕这一次豆卢贵妃五十八岁的生辰并非整寿,自早一日开始,便有人开始陆陆续续送生辰贺礼,待到正寿这一天邻近午时,更是宾客纷至沓来。
因名分尴尬,朝中大臣们多半都是令自家晚辈前来贺寿并送贺礼,五姓七望,关中四姓,各家无一代表缺席,再加上王侯勋臣国戚,一时间贵介如云,锦衣如织,出入之间,人人都在议论早几日就传扬出来的消息。
“听说圣人钦定,今夜令演西凉大曲!”
议论之中,有人悄悄说豆卢氏本是鲜卑大姓,这西凉大曲自然也算是应景,但也有人争辩说只因为豆卢贵妃喜好西凉之音,若真的是要鲜卑古乐,怎么也该是其他大曲才是。但也有人对这种无聊的争辩丝毫没有兴趣,这其中,坐席靠后的杜文若便满心都在思量杜士仪。一想到人回了樊川之后没了落脚之处,竟然就那么大喇喇地住在平康坊崔宅,而后在千宝阁又是大扬声名,他就觉得心里如同火烧似的,一时竟没有注意有人在身边落座。
“杜六郎。”
“嗯?”杜文若侧过头,见身边那个俊朗的年轻人似曾相识,不禁微微蹙眉,随即方才嘿然笑道,“没想到今日这盛会,代表关中柳氏前来的,竟然是柳郎君。”
“关中柳氏人才济济,我岂能说是代表?”柳惜明仿佛是谦逊一般自嘲了一句,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听说今年京兆杜氏方才是人才济济,光是应解试的就有五六人,这岂不是竞争激烈,先要自家人好好争抢一番?”
面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杜文若登时面色铁青,随即硬梆梆地说道:“不劳柳郎君操心。”
“我一个外人,自然轮不到我操心京兆杜氏的家务事。只是,杜六郎莫非不知道,毕国公窦宅数日前那一场夜宴……”
杜文若早就听说过柳惜明和杜士仪之间有些过节,不等其说完便冷笑道:“我的消息还没那么闭塞。杜十九固然是为窦十郎所引去了毕国公宅,但岐王驾临的那天晚上,他并不曾露过面。不过是会弹几曲琵琶,和窦十郎稍稍谈得来些,仅此而已。”
“可我听说的却不止如此呢。”柳惜明依旧是笑容可掬的那张脸,说着竟更凑近了杜文若几分,声音亦是轻得足以让邻座难以闻知,“那天窦十郎可是还请了太原王十三郎和王十五郎兄弟前去窦宅,这整整十天,杜十九郎和王家兄弟就不曾离开过窦宅半步。而且,岐王驾临窦宅的那天晚上,他是不曾当众露过面,但窦十郎也借故没在人前出现,却以探讨音律为名,请了岐王入内商讨,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你说,究竟那位大王是见过杜十九呢,还是没见过杜十九呢……哎呀,京兆解试,同郡望同姓同登等第,可是比凤毛麟角还稀罕呢!”
眼见得柳惜明啧啧称奇,继而站起身地回自己的坐席去了,杜文若紧紧攥着手中那薄薄瓷胎的白瓷杯盏,那力道几乎能将其捏破了。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杜十九,怎能一直让你出尽风头!”
而柳惜明回到自己的坐席,若无其事地和左右谈笑风生了一阵子,他便轻轻吁了一口气。去年姜度坠马受伤之后,一度没有任何动静,他最初还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在万年县试中成功居先突围后,京兆府解试之前,却是一时间流传起了各式各样对他不利的消息。
这还不算,解试的时候,他身上频频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诸如砚台被打翻,邻座指他作弊,甚至于他绞尽脑汁写就的那一篇试赋,却被主持解试的渭南县尉说得一无是处。他事后才通过种种渠道得知,在背后作梗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
他自信此前那件事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必然是杜士仪捣的鬼!
“郎君。”一个小童在他身后停步,跪坐下来之后便凑近了低声说道,“婕妤捎信出来,说是今夜圣人会微服前来,为豆卢贵妃庆寿!”
“知道了,你退下吧。”
尽管人人都猜测天子会来,但究竟是否真的驾临,却是没人说得准。当宋王、岐王、薛王、申王和玉真公主淮阳公主等等先后而至,一时间堂上满是天潢贵胄,尤其当精神焕发的豆卢贵妃不用婢女搀扶便出现在人前时,一时间下头的宾客更是各式各样不绝于耳的吉祥祝语都送了上去。豆卢贵妃一一含笑听着,待落座之后,见玉真公主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挨着自己的坐席下首坐了,她方才轻声责道:“这也太张扬了。”
“没什么张扬的。”玉真公主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亲昵地亲自上前给豆卢贵妃斟了一杯酒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我当年出生才一年,阿娘便去了。若不是贵妃阿娘,阿兄当时已长,我尚在襁褓之中,就是夭折了也未必有人知道。养育之恩重如山,哪里会因为贵妃阿娘一朝出内,便断了这些情分?”
说到这里,想起豆卢贵妃出内的时候,自己已经差不多懂事,知道是豆卢贵妃和父亲睿宗已经到了无法相容的地步,她不禁黯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强自露出欢容,硬是让豆卢贵妃满饮了那一杯,这才说道:“阿兄说,先头王贤妃仍在宫中,他不好兴师动众光明正大前来,却一定会微服来悄悄为贵妃阿娘贺寿。算算时辰,梨园那些人也该到了。只是这一次还多了公孙大娘,足可见贵妃阿娘这生辰真是赶得巧了!”
尽管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但听到天子真的打算微服亲来,豆卢贵妃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心情更激荡得无以复加。此时宾客大多已经到齐,当外间禀报进来,道是宫中教坊司的乐班已经到了,一时间宾客自然齐齐称颂圣恩。
豆卢家的这座宅子,本是当年豆卢钦望为宰相的时候为侄女请得,此刻这正堂轩敞高大,可容纳了这许多宾客,自然容不得多达上百人的燕乐乐队以及那些歌舞姬人。因而,正堂之外的院子里早就搭起了高台。眼见得那一支西凉大曲的乐班各自就位,堂上自然渐渐安静,那西凉大曲起初一段无歌不舞的散序,立时在上百人囊括了琵琶、笙、短笛、尺八、长笛、箜篌、铜钹等等各种乐器的演绎下,在四空中飘散开来。
杜士仪和窦十郎王维张简站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耳听得那西凉大曲在散序的苍凉之音之后,须臾便有歌声掺杂了进来,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细细品鉴着这第一次得闻的燕乐大曲。然而,窦十郎却在旁边懒洋洋地评点道:“你们是第一次听闻,大约会觉得雄浑苍劲,但要是每逢宫中节庆饮宴,总是这些调子,听多了也就不过这么一回事了。这西凉大曲与其说是开场大戏,不如说是显示天恩,毕竟如此荣幸,无论哪位相国公卿都没有。”
“曲是好曲,且教坊司之中国手众多,歌舞亦是排演精到,不过盛大则盛大矣,确是不如杜十九郎的小心思。”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见最后头的张简已经是紧张得脸都红了,他便笑着说道,“就连我,更期待的也是此后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究竟会如何惊心动魄。”
“说到公孙大家,一晃便是相别近月余。”
杜士仪才刚说完这句话,就只见那高台后头的阴影处,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还不等他看清楚人是谁,脑袋却又缩了回去,但不多时又重新探了出来。这一次,他终于认出那正是岳五娘。
眼见一身男装的她抱手而立,那张比其师更加艳光慑人的脸上,表情仿佛让人捉摸不定,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人直直地朝自己看了过来,随即仿佛张嘴发出了一声惊呼,下一刻就转入了高台后头,很快拖了一人出来,不是公孙大娘是谁?
见公孙大娘一身便装身姿挺拔,隔着这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只是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他微微一愣便连忙颔首回礼,却不想人须臾便闪身再次消失在了高台之后。他心头生出了一股淡淡遗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见窦十郎和王维都未曾留心,张简则是只顾着自己紧张根本没有在意,他不禁转身从门前回来。可还不等他打叠精神和三人说上什么话,背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郎君,你怎么也来了!还有王郎君?”
杜士仪倏然回头,见岳五娘竟是就那么一身男装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禁为之一愣,听到此刻乐声渐渐急促,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这会儿已经第三段连碎,这一曲都快结束了,要盘问有的是时候,要是耽误了你师傅的剑舞,回头可有岳娘子你的苦头吃,还不快回去!”
“老气横秋,要说起来,我可比你年纪大呢,回回都当人家是孩子一般教训!这一首西凉大曲之后,可还得穿Сhā了好些歌舞,这才会轮到我们。否则师傅上台,别人岂不是要空得冷落了?”
留下了一个嗔怒的表情,岳五娘便仿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消失在了门外。直到这时候,张简才如梦初醒地问道:“刚刚那是……”
王维瞥了苦笑摇头的杜士仪一眼,微微笑道:“是公孙大家弟子岳五娘。”
☆、123.第123章剑舞贺寿,寒意凌人
一首西凉大曲奏完,无论是否真的人人感兴趣,一时端的是满堂彩。而接下来尽管豆卢家那些歌舞姬人竭尽全力表演,但宾客们一口气都松懈了下来,兼且得知公孙大娘师徒已经到了,观赏起别的乐舞时,自然意兴阑珊。
就连豆卢贵妃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公孙大娘的剑舞这些年京畿一带传得神乎其神,真有那般神妙?”
“这个问题贵妃阿娘得去问阿姊,抑或是阿兄,我这些天忙着带人替阿兄见几个道士,今天也是第一次观赏那号称独步天下的剑舞。”玉真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才突然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据说军中剑舞,以幽州军中裴将军第一,只可惜人镇守边陲,不得一观虚实。”
两人正说话间,堂上已是有人建议献贺寿诗。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吉词佳语又是接连不断,但凡龟鹤等等长寿吉物,诸如福寿之类的溢美之词,听得玉真公主是好一阵头昏脑涨。尤其当岐王李范满脸堆笑捧酒上来为豆卢贵妃贺寿,一开口又是如松似海之类的俗话,她终于忍不住蹙眉嗔道:“岐哥就不能换几句新词么?翻来覆去这些老花样,听得我头都涨了。”
岐王李范对玉真公主这脾气早就习惯了,闻言虽一时窘然,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九娘也太挑剔了,这祝寿年年要想新词,谈何容易?只要我一片诚心能让贵妃阿娘知晓就够了。好好,我也不说什么滥俗之语,唯愿贵妃阿娘年年日日笑口常开。”
“我领你这片心。”豆卢贵妃笑着满饮了那一杯,放下杯盏之时,脸上又露出了深深的怅惘,“只是,若想我真的笑口常开,只要你膝下再多几个孩儿,常常带来让我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岐王李范的脸色微微一变,玉真公主想到李范独子也夭折了,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贵妃阿娘既然这么说了,必然就是极准的,岐哥将来儿孙满堂自不必说!岐哥,快来我旁边坐,这儿无遮无拦,一观接下来的公孙大娘剑舞正好!对了,我听说岐哥待会儿也预备了一场歌舞给贵妃阿娘祝寿?只可惜阿兄下手快,直接就把公孙大娘召入了宫中,害得我精心预备了那一首道曲,如今别说拔得头筹,恐怕顶多只能让人勉为其难喝一声彩了。”
“谁能比得上皇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岐王李范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但转瞬间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虽说让人预备了一支祝寿的曲子,但只是歌者有些意思,不敢和皇兄那大手笔相提并论。不过……”他突然拖了个长音,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窦十郎那小子神神鬼鬼预备了好些天,兴许能给贵妃阿娘一个真正的惊喜。”
话音刚落,豆卢贵妃和玉真公主还来不及追问,就只听堂上也不知道谁开口嚷嚷了一声:“剑舞开场了!”
一时间,不仅她们俩再也顾不上别的,就是岐王李范,宋王薛王申王以及其他贵主,四座宾客,无不是翘首往高台上看去。
然而,此刻还是只闻曲声不见人。和平素公孙大娘在民间表演时只有琵琶和铜钹小鼓相比,今日所用乐师都不再居于幕后,但依旧只寥寥数人。然而,其中一人现身演奏之际,但只听音色高亢响亮,直拔云霄,那种非同寻常的穿透力让杜士仪和王维也不禁为之惊叹,张简更是忍不住圆瞪了双眼,还是最熟悉这些场合的窦十郎不以为意地哂然一笑。
“没什么好惊奇的,李龟年这筚篥,他若是第二,天下便无有人敢称第一!竟是由他亲自上阵,怪不得能将这一贯表现悲音的筚篥吹出如此声势来!看样子,今日这歌者必定是他那兄弟李鹤年无疑!今次用不着李彭年的舞,必然是他亲自奏琵琶!”
果然,随着那筚篥和琵琶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乐声,就只听一个声调苍凉的高音徐徐响起。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只烽火二音,众人便只见一个遍身火红的身影跃然高台上,众目睽睽之下,竟少有人看清楚那登场的动作。不过倏忽间,但只听掌声雷动,彩声震天,然而,场中那一抹火红的人影却仿佛丝毫不为这些欢呼喝彩所动,身随剑影,红袂翻飞,但见空中一物刹那间散开,随着公孙大娘指掌之间雪亮的剑器凌空疾点十数次,那软软的红绸仿佛就此钉住了一般,许久方才软软垂地。
“是寿……竟然是寿字!”
第一次得观这剑舞的玉真公主并没有太在意乐声歌声,这会儿几乎站起身来。可同一时间,李鹤年已是唱出了第二句。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那起头的音阶原本已经极高,然而此音却仿佛陡然之间又拔高了一级,仿佛就连高亢的筚篥都不能将其压下。然而,最让人惊叹的却是那突然跃马登上高台身穿金甲手按长剑的另一个人,尽管在已经上了中天日头照耀下的高台上,其身上的衣甲反射的阳光让所有人都瞧不见头脸,但当她拔剑四顾演击刺之术的时候,仍是有众多人惊叹连连。只这些杂音,在场中原本红衣剑影交相辉映的公孙大娘渐渐停下动作的时候,骤然间完全消失了。
却原来并非公孙大娘身着红衣红裙,而是她身上赫然罩着一件红色大氅。如今那红色大氅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竟是显出了十分威势!尤其当其上前应命,仿佛接过兵符应命而去时,那腾挪之间飞剑凌空的风采,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心折。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随着筚篥声渐低,转瞬间羯鼓阵阵,但只见公孙大娘身上那火红大氅倏忽间一反,竟变成了纯黑一片。原本灼人眼球的红色突然变成了沉静肃杀的黑色,再加上那音调渐低的歌声,杜士仪只觉苍凉之声刺人心扉,再见其双手一合,手中单剑变成了双剑,脱手之间双双犹如流星之势直射长空。当看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跃起,稳稳当当接剑在手,一时间在空中连道剑光,这才稳稳落地,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去看这精彩的剑舞会有怎样的结尾,转身来到了后头那些惴惴然的小家伙面前。
“这几日教你们的步骤,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为首的一个童子平日里跋扈嚣张惯了,可到这种场合,又看了公孙大娘如此剑舞,他竟是有些不安,答应了一声,待见杜士仪竟是笑呵呵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鼓足勇气挺起了胸膛,“杜郎君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说话间,外头那已经到了最后一句,杜士仪但只听那歌声尽处,再次彩声雷动,少不得又对着这些童子笑道:“不是竭尽全力,而是为了你们自个儿!记住,今夜可是你们齐齐露脸的机会,到时候人人赞颂的时候,不仅你们,就是家里人亦是面上有光!”
前头三人之中,窦十郎和王维毕竟见多识广,后者一把就拖了沉浸其中的张简回来。待见杜士仪含笑迎了上来,窦十郎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怪不得两京之中精擅剑器舞的人那许多,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公孙大娘那赫赫大名,光是那剑势之凌厉,便是无人能及,气势更是不凡!幸好我从不曾指望正面撄其锋,否则刚刚那曲看完就着实没精神了!杜十九郎,我算是明白你之前所言,热闹喜庆小巧别致是什么意思!”
比起当日公孙大娘安国寺那一场数曲剑舞,今日曲不在长,师徒同场也不过是取个意头,但教坊司中最最出众的李龟年三兄弟作曲为歌,更分掌乐器,光是他们三人便足以为往日公卿贵第开场大戏,抑或是压轴好戏,更何况还添了一个剑舞无双的公孙大娘?因而,当豆卢贵妃含笑吩咐把人都请进来,见得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时,她不禁眼睛一亮,旋即便叹道:“连男子都难为如此雄壮之舞,你师徒二人技艺着实神乎其神!”
“贵妃过奖,无他,唯手熟尔。”公孙大娘再次裣衽行礼,见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中,不少都充斥着赤祼祼的垂涎,她便复又垂首答道,“奴早已定下誓言,今生今世精研剑舞,不提婚嫁,不事男子,若是破誓,立时伏剑自刎。只求有生之日,先师手中传下的这剑舞能够登峰造极!”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玉真公主见其虽低着头,但眉宇间尽显毅色,不禁抚掌笑道,“如此心志,怪不得才刚进宫,阿兄就钦点你为乐营将!女子有此大志,自该成全!”
无论是宋王岐王这些诸王,还是在座那些贵介子弟勋官国戚,听得玉真公主出言,往日即便声色犬马好色无度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压下了心头绮念。然而,公孙大娘身边艳光四射的岳五娘,却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尤其是就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岐王,一双眼睛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直到豆卢贵妃随口问了岳五娘所擅何技,她笑答了两句时,场中各色目光方才一时为之一凝。
“回禀贵妃,儿所擅长飞剑击刺之技,十步之内取人咽喉,绝无虚发!为了练那一手,当初整整半年间,王屋山中的野兔山鸡之属,几乎都被儿飞剑猎尽了!”
☆、124.第124章声若碎云金童舞
崔小胖子这一日跟着表兄王戎霆一块前来给豆卢贵妃拜寿,因是晚辈,王卿兰在遍地勋臣贵戚达官显贵的京城,又不算官职极高,只不过是占着太原王氏的名声,所以兄弟俩的坐席并不靠前。对于这种待遇,崔小胖子起初就有些不满,而且那些歌舞他很快就看腻了,只在公孙大娘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他提起了几分精神,奈何视线有所遮挡看不分明,而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进入正堂之际,他离得远又看不清楚,这下子登时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
“二十五郎?”
“我到外头吹吹风!”
崔小胖子没好气地对王戎霆丢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理会身旁多少人对那对师徒二人投以觊觎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堂。直到外头吹拂着那一阵阵凉风,他才觉得在里头憋出来的那一股燥热渐渐消失了下去。百无聊赖的他眼见高台上已经又有一歌者登台,那声音高亢直入云霄,端的是技艺非比寻常,但他回头一看堂上宾客,几乎没有几人留意那歌声,他不禁没好气地冷笑摇头。
真心没意思,早知道还不如呆在家,到这儿看什么热闹!
他也没理会刚刚离席出来时自己没穿好鞋,就这么趿拉着鞋子往正堂旁边的阶梯下去。然而,才到了那轩敞的院子中,他却突然注意到,打北边五六个人往这边行来。头前一个大约三十许人,身材高大健硕,脚步沉稳,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而旁边陪侍的一人则虎背熊腰,虽然略落后半步,微微低头,但身上自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势。再后头三四步远处,是三个从者模样的男子,可从他眼下的角度,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一个恶狠狠地盯着前头那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眼神仿佛刀子似的。
尽管来人显然到得迟了,但崔小胖子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深知今日亲王贵主云集,这种场合能够晚到的人,必定不是普通的权贵,慌忙退避一旁让路。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人行至他身侧时,头前那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竟然驻足停住了,随即开口问道:“堂上正饮宴间,且外头歌舞正酣,你如何逃了席?”
那声音平和之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了两下,随即方才躬身讷讷答道:“堂上人多,燥热难当,我出来吹吹风……”
“居然还有少年郎不爱热闹……”
崔小胖子偷眼瞥见那年轻男子打趣一句,微微一笑便往前走去,顿时舒了一口气,旋即却听得其对一旁那虎背熊腰的男子说道:“王大,你家那几个儿郎日后可多多进宫,二郎渐渐大了,也好有个伴……”
“大家厚待,某实在惶恐……他们几个听说今日豆卢贵妃生辰,也合力备办了一份贺礼,待会儿便会献上……”
崔小胖子闻言一愣,直起腰时,见那两人身后的从者中,一人突然往自己看来,他这才发现人竟是仿佛已经年近花甲,脸上一条条刀刻一般的皱纹却并没有让人显出苍老,而是让其看上去使人倍觉凶狠。他才刚打了个寒噤,另外一个人却是朝自己微笑颔首,面色殊为和善。眼看这一行人渐行渐远,回头看着的他总觉得那两个从者仿佛也非寻常人物,按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下一刻他便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大家……王大……进宫……莫非刚刚那是……
心乱如麻的他有心回去正堂之内瞧个分明,可又怕撞上刚刚那个凶狠的老从者,一时间进退两难。直到他冷不丁扭头瞧见那边厢南边偏门之内,两个自己认得的人夹杂在一行人中出来,他顿时想都不想便快步奔了过去。跑到一半时,他脚下的鞋子竟是掉了。他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三蹦两跳就到了他们面前。
“杜……杜十九!”
“咦?”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才笑道:“原来崔二十五郎也来了。眼下我们急着登台,待会儿再和你说话。”
见杜士仪说完便往前走,王维亦是微微一颔首就跟了上去,崔小胖子登时急了,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压低了嗓音嚷嚷道:“刚刚我撞见了……应该撞见了圣人!”
此话一出,看到杜士仪和王维都停了下来,就连旁边那两个自己不认识的年轻人也都为之诧异停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圣人微服而至,但他唤旁边陪着的人作王大,而那人唤他作大家……那是不是圣人和霍国公王大将军?”
王维倒还好些,可杜士仪想到当初在桃林县发生的事,他也顾不得登台在即,立时低声问道:“你还听到说了些什么?”
“我还听到王大将军在旁边说,家里几个儿子也合力备办了一份寿礼。”
“他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窦十郎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事到临头,也顾不上别人如何!杜十九郎,王十三郎,张六郎,咱们上!”
杜士仪立刻收摄精神,对崔二十五郎打了个无须担心的手势,便一时随窦十郎登台。
眼看这些人赫然往表演的高台而去,尽管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但崔小胖子狠狠一跺脚,最终跑回原处穿上了鞋子,这才立时沿原路赶回正堂。然而,踏进其间,他便发现适才碰到的那疑似当今天子李隆基和霍国公王毛仲的一行人并未出现,只是正位之上的豆卢贵妃仿佛有些疲倦似的,将凭几放到了身侧斜倚着,倒是玉真公主不见了踪影。
他正纳闷,便有从者进来高声报说道:“窦十郎为贵妃献舞祝寿!”
公孙大娘师徒一曲剑舞之后,适才岐王宋王在内,已然有好几家献上了祝寿的曲目,但因都是乐伎所为,堂上虽也喝彩叫好,但终究兴致不高,此刻听说精擅胡腾舞的窦十郎要亲自出场,岐王李范便笑着说道:“窦十郎还真是有心,去岁自他伤了脚之后,无论哪家想请他演上一曲,他都推得干干净净,这一回可终于肯再次登台拿出真本事了!”
话音刚落,便只听一阵羯鼓声响起,起初一下一下极其迟缓,但渐渐便鼓声日急,到最急促时,那鼓声仿佛震破长空的一刹那,却是两个琵琶声一前一后骤然加入。乍一听两音不齐,只觉得杂乱无章极其不协调,待细细再听,只觉得那乐曲声一高一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须臾,两琵琶声骤然间合音一处,堂上一众宾客就只见角落中突然窜上来十几个头戴黄金束发冠,身穿红罗销金窄袍,脚踏黑云头皂靴的童子。
那些童子动作迅速地抢了上前,竟是在高台中央搭起了一座三层高的铜架,每一层置一铜盘,底层最大,二层稍狭,最高层赫然只两尺方圆。
见此情形,宾客们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场究竟是如何噱头,即便原本自斟自饮眼神迷离的岐王李范,亦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那高台之上。眼见得底层和一层都有童子翻身跃上,而窦十郎亦是稳稳当当上了最高的那一层,他不禁眼睛大亮,当即抚掌大笑道:“这个窦十郎,说是请我参详音律,结果闹了半天却拿出了如此一出,就连我都蒙在鼓里!贵妃阿娘,窦十郎可是大大有心了……”
此话还没说完,宋王李宪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邓国夫人家的张九郎?上次我见他时,他还说羡慕窦十郎那胡腾舞,悄悄在学,怎么也上去了?”
宋王认出一个,申王薛王凝神细看,一时又认出了两个来,竟是幽国公窦希瑊家的儿子。这下子,场中顿时一片哗然。虽说各府饮宴,主家下场且歌且舞,这是常有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久负盛名者,于喜庆之日亲自献舞也并不鲜见,可伴舞也不用乐人,这就极其稀罕了!
豆卢贵妃在宫中多年,各种乐舞看过不知凡几,何尝不知道要翻些花样有多困难?听得是窦氏各家子弟齐齐上场,她微微颔首的同时,目光却又落在了底层和二层那些动作微微有些参差不齐,却一个个都极其认真的童子身上。看得出这些十几个童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她素来和窦氏族人颇为亲近,不禁更露出了慈和而惊喜的笑容:“窦家子弟们真是有心了!不过窦十郎也是的,早不提醒一声,下场之前也该让这些孩子们到我面前来给我看看!”
“那就不是惊喜了!”岐王看着这一曲别开生面的胡腾,语带双关地嘿然笑道,“再说,相比乐班伎人,如此方才算是真正的尽心意!冀国公家老三脚下稳当,看样子弓马应是不错!”
席上窦家长辈们此前听窦十郎提出那建议时,各自心中还有些顾虑,禁不住窦十郎软磨硬泡,再加上家中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也就答应了,此刻见果然是赞口不绝人人称道,众人不禁面上有光,尤其是窦希瓘更是面色红润发光,连嗓门都大了起来。
此时此刻,刚刚因一侍婢低声禀报而退席去的玉真公主又回返了来,听得岐王这话便附和道:“相比别人家都是精挑细选乐班歌舞伎,窦家确是真有心!幽国公毕国公冀国公他们三家不算,连邓国夫人的幼子都亲自上场了,难得他们竟然都能舞胡腾!”
挨着豆卢贵妃落座之后,玉真公主眼睛看着外间那乐舞,突然若有所思地抚掌笑道:“今日这一出,像否金童贺寿?”
宋王李宪登时也笑了起来:“只可惜只有金童,没有玉女,否则倘若齐全,便是另一段佳话了!”
见豆卢贵妃亦笑,毕国公窦希瓘便笑容可掬地说道:“但使圣人垂恩,金童玉女自是佳配!”
这言下之意便是想求窦氏子弟将来尚主了,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因昭成太后早故,对舅家尤为恩宠,别说今夜窦家如此苦心,就算没有,将来下嫁公主也绝无二话。尽管觉得窦家无甚人才,可毕竟积年富贵在,她便懒洋洋地说道:“只要阿兄一句话,此事还不简单么?”
豆卢贵妃对此也乐见其成,笑着说了一句如此甚好,下一刻,她但只听一声惊呼,一时间连忙抬头望去,却只见那高高的第三层铜盘上,窦十郎腾跃之间仿佛失却了重心,仿佛立时三刻就会从上头掉下来。若是寻常乐人也就罢了,然则当初昭成皇后被武后所杀,她在宫中抚养李隆基,而昭成皇后之妹,也就是如今的邓国夫人窦氏想方设法从宫外接济,因而她与窦家人素来亲善。倘若窦十郎因为给她庆生而出了什么岔子,她如何对窦家人交待?
因处在最高一层,窦十郎一腾一跃,皆是万众瞩目,偏偏其举手投足大见从容,此刻这惊险一幕一时引来了不止一声惊呼。然则千钧一发之际,但只听琵琶声登时再度转为急促,那一声声仿佛金戈铁马铁蹄疾驰,羯鼓声亦是声声如同碎云,但只见窦十郎奇迹一般一蹲一踏稳住身形,继而又是两三个难度极高的腾跃,这让人几乎屏气息声的转折顿时赢来了满堂彩。
再舞顷刻,其下二层腾跃的童子们,则是在羯鼓骤停,继而再响之际,一层跳落高台四周,二层跳落一层,而十余红衣壮汉则是飞一般地上得台去,趁着窦十郎一个空中腾跃之际,一声整整齐齐的呐喊,第三层的铜盘和支撑的架子一瞬间撤下一旁,但只见窦十郎稳稳当当落于二层,脚尖疾点之下又是空中腾跃急旋,几个高难度的动作之后,那几个壮汉又是如法炮制撤去第二层铜盘。
当此一时,刚刚四散为舞的童子顿时再次汇聚到底层落地的窦十郎身侧,这一刻,刚刚那些壮汉再次发力上阵,竟是将那丈许方圆的铜盘连同上头的窦十郎和所有窦家子弟都扛在了肩头。随着他们如此扛着这移动的铜盘稳稳从高台上逐步下来,原本稍处其后的杜士仪和王维自然抱着琵琶跟上,此前声如玉珠的琵琶声渐渐趋缓,只有张简仍在原地,羯鼓声亦是一下一下慢了起来。眼看这硕大铜盘在那些红衣壮汉肩扛之下渐渐来到了正堂之上,一时堂上之前看厌了各种乐舞套路的宾客们顿时彩声雷动。
十几个人影上下腾挪为舞,顷刻之后,窦家小儿郎们纷纷跃了下地,齐齐欢声笑语地到豆卢贵妃面前拜寿行礼,一时喜得豆卢贵妃笑得面上皱纹都几乎舒展了开来。然则眼看那丈许方圆的铜盘上只余窦十郎一人,便只听羯鼓声突然又再次急促了起来。随着琵琶声骤然转烈,肩扛铜盘的壮汉们齐齐一声呐喊,就只见那铜盘竟是在他们合力施为下,徐徐转动了起来。须臾,一个个人齐齐脱手,激起一片惊呼,可那铜盘竟是仍然稳稳停留空中。
众人定睛再看,却只见铜盘下头已由铁杵安设在堂中凹槽,随着那些红衣壮汉以手转动,那速度先是极慢,须臾便转疾速,呼呼风声让最靠近边缘的一众宾客都忍不住往后躲闪眯眼睛,却只见窦十郎偶尔足尖一点盘面远近各处,因铜盘转速,他便好似醉了酒似的摇手摆腿,在空中摇摇晃晃舞动腾挪,就连窦家小儿郎们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其中一个清亮的童声则是高声叫道:“十兄好样的!”
这时候,和岐王一样,亦是极其喜爱音律歌舞的宋王李宪顿时抚掌大笑道:“窦十郎这胡腾本就是长安第一,如今看来,天下亦是罕有敌手!舞姿绝妙,曲子亦是绝妙,怪不得王十三郎回京之后我却不见人,却原来是你把他拐了过去给你作曲!”
曲末歇拍煞衮,曲调最速,谁也没有余力回答,直到那急促的曲音终告结束,铜盘亦是渐渐转停,满头大汗的窦十郎方才长舒一口气,就这么轻轻一放袍角,单膝跪地行礼道:“大王所言差矣,今日为贺贵妃寿辰喜庆,我不用乐伎,自然只能请来亲朋好友助阵!除却伴舞的窦家子弟之外,操琵
☆、125.第125章此曲只应天上有
窦十郎这声若洪钟的声音传遍正堂,一时传来了声声惊叹。尽管往年也常常有节庆之日的乐舞之中,各家子弟客串登台献艺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以绝艺名扬京城者,比如各家精擅乐器的子弟,就连精通琵琶笛子二胡羯鼓的当今天子,也一度曾经和擅长吹箫的宁王以及其他兄弟三人在宫廷饮宴时当场合奏,可刚刚那多达一二十人的场合,竟然无一乐伎,皆为名门子弟,这却几乎可说是绝无仅有。
豆卢贵妃一时为之大悦,随即便惊叹道:“真是难为了你们了,快上前来!”
刚刚听到杜十九郎之名的时候,玉真公主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讶,可这会儿见到杜士仪从后头上来,她却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看着窦十郎行礼之后恭恭敬敬地一一引荐身后众人。豆卢贵妃刚刚对那些个年仅七八岁的窦家子弟就很感兴趣,只此前欣赏乐舞来不及说话,此刻招手示意他们再上前些,听得他们都说羡慕阿兄胡腾舞冠绝两京,因而都已经学了从大半年到一二年不等,她便哑然失笑道:“再这么下去,日后这素来都是胡人跳的胡腾舞,就要成为窦家绝艺了!”
窦十郎闻言笑道:“幸好家中这些弟弟们都学过,否则短短十日之内,恐怕还难能排演出这一支曲子来。”
窦氏子弟素来深受李隆基宠信,此刻其他人自然少不得凑趣似的恭维一二。这时候,对曲子更感兴趣的宋王却笑吟吟地开口说道:“王十三郎,回了长安也不知道先来见我!你这琵琶是越来越精妙了,今日的曲子又是前所未闻,莫非又是新作?”
“回禀大王,曲子是新作,却非维新作。”王维回到京城长安之后,还未来得及去宋王宅中造访,此刻少不得长揖谢道,“维甫一抵长安尚不足数日,便为窦十郎所邀商讨今日乐舞,因而不及拜会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这曲子竟然不是你作的?那是哪里来的?”
见宋王诧异非常,杜士仪这才上前行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大王。大王所询今日之曲,出自河东裴三郎之手。他是某同门师兄,精擅琵琶。”
“原来你便是九娘提到的杜十九郎……啊,我还记得你!”宋王这才看到杜士仪,端详片刻,他一时眼睛大亮,当即惊叹道,“当年京兆杜公引你来时,我只道是你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后来听说家中变故,受惊之下江郎才尽,其后更是大病不起,还不免惋惜过,却不料二载之后九娘提起,道是更胜当年。我原本还不信,可当年你并不擅音律,短短三年你便能将琵琶奏得如此出神入化,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出众!”
岐王亦是笑道:“宋哥所言不差,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窦十郎引见之时,我险些还以为我记错了人!当初杜十九郎在音律上头可是笨拙得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三年!你说的河东裴三郎,若有机会可引荐来见我!”
玉真公主本也要打趣一两句,见身侧婢女霍清悄悄打了个手势,她便有意嗔道:“宋哥岐哥,知道你们和阿兄一样精擅音律,可别故意在我面前显摆。我让人排演了好些天的道曲,虽不及窦十郎诚心,可亦是一片苦心,这会儿就已经要演了,你们就先腾出空来!”
她一面说一面撒娇似的抓住了豆卢贵妃的胳膊,因笑道:“贵妃阿娘,接下来便是我那一支道曲了!”
刚刚玉真公主已经言说过当今天子李隆基会微服前来,此刻见她撒娇,豆卢贵妃自然含笑吩咐给窦十郎杜士仪王维等人在自己左下首别设一席,却又让那些窦氏童子环坐身侧。不多时,便只听外头钟磬齐响,和先头那些琵琶箫笛羯鼓之类的俗曲相比,这道曲音色清雅,兼且堂上宾客听得玉真公主适才言语,无论是否知道这位贵主的脾气,此刻无不安静倾听,一时曲音绕梁,更有一种荡涤人心的感觉。
须臾,起初的钟磬之外,又加入了琵琶与铙钹,一时音域更广,音色更加多变。席中的杜士仪一面倾听曲调,一面审视四座宾客,很快便看到了对面靠后一席上满脸无聊的崔小胖子。而在崔小胖子前头不远处,他又发现了频频外望的柳惜明。见其的心思更多放在外头,他心中一动,随即突然感觉到了有两道刺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假作没留心,只顾低头饮酒,冷不丁抬头看了过去,立时看见了眼神不善的杜文若。见其忙不迭别过头去,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回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旋即便又看到杜文若前头不远处的坐席上,还有一个自己认得的人正笑眯眯冲着他点头。
不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还有谁?
就在此时,外头那原本极其和谐的道曲乐声中,却突然加入了一个笛音。尽管台上乐班数十人,编钟编磬以及琵琶铙钹井井有条,但这笛音却凌驾于所有其他乐器之上,无论转折也好,起承也罢,便如同引领其余乐器的旗帜一般,在这本该一番清雅脱俗的道曲之中,呈现出了几分轻灵欢快之意。
此时此刻,座上那些原本不过为给玉真公主几分薄面的诸王们,已经是品出了其中滋味来,尤其正在玉真公主对面席地而坐的岐王李范,自己满斟之后举杯满饮了,便一只手紧紧捏着那金酒盅,微微眯起了眼睛。正落座于宋王之后的杜士仪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本因听到崔小胖子那一言而生出的几许猜测,此刻不由得变成了深深的确信,尤其是看到对面的宋王从袖中拿出了一管紫玉箫时,他更再无半分怀疑。
俟曲音稍顿之时,宋王立时将紫玉箫凑近口边,就只听箫音低沉苍茫,恰是和一直高亢的笛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尽管钟磬之音依旧空灵轻旷,但谁也没兴致去分辨这个,全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二音相和,而更多的人全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堂上诸王,暗自揣摩谁会加入一块奏乐。众目睽睽之下,岐王仍是一杯接一杯只顾自己喝酒,而薛王却是笑着接过了身后从者递来的琵琶,取了木拨子在手,抽了个空子骤然拨弦加入。一时间,就只听堂上一箫一琵琶,堂下一笛,那钟磬之音的道曲竟是完全被盖了下去。
尽管三人显见此前并未约好,但曲调却仿佛排演过千百遍似的,自始至终相合完美,待到一曲终了,堂上竟是静寂许久方才掌声雷动。此时此刻,岐王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果然好曲子,宋哥好箫,薛弟好琵琶,嗯……笛子自然更好!”
话音刚落,席上一人便抚掌赞道:“一曲余音绕梁,世间绝无仅有,确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如此好曲子,难道不该在座诸位赋诗以赞?”
发现提出此议的柳惜明顾盼自得,杜士仪情知此人早有预备胸有成竹,当下忍不住哂然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玉真公主声音慵懒地说道:“刚刚贺寿的诗赋已经够多了,再说今日是为贵妃阿娘祝寿,宋哥和薛哥这曲子再妙,也胜不过上下所有人一番心意,贵妃阿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豆卢贵妃面色怅惘,显然还沉浸在李隆基亲自微服前来吹笛贺寿的激荡之中,玉真公主见满堂宾客多数都在悄悄思量沉吟,她便又笑看着窦十郎杜士仪王维张简那一席问道:“窦十郎可是精通音律之人,觉得适才我那道曲如何?”
道曲如何倒是没注意,可这演奏阵容恐怕是全天下绝无仅有!
窦十郎暗自腹诽,面上却笑容可掬:“自然是精绝全场,无人能及!”
玉真公主却犹自看向剩下三人:“你们三个呢?”
即便没有崔小胖子此前的暗示,见宁王薛王尽皆合音,王维哪里还不明白外间玄虚,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空灵清婉,不可多得。尤其是笛箫琵琶这一番合奏,便仿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使这一首道曲更显出尘意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岐王几乎想都不想便抚掌大赞道,“好,只可惜道曲不用羯鼓,否则大家便能另饱一番耳福!”
这几乎是赤祼祼的暗示了,张简就是再懵懂,此刻也少不得字斟句酌地答道:“学生耳拙,只觉平生能聆听此曲,此生无憾了。”
见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杜士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咬牙切齿的柳惜明,这才含笑说道:“贵主垂询,着实不敢当精通音律四个字。某学琵琶不过三年,见识浅薄,闻听刚刚那道曲,只有一个感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眼力耳力都不错!”
随着这一个如同洪钟的声音,只见一个魁梧大汉大步进了正堂来。尽管满座诸王贵主贵介子弟,他却目不斜视,径直到了豆卢贵妃座前七八步远处,这才单膝跪下,双手捧上了一个锦匣道:“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特进霍国公王毛仲,贺贵妃千秋寿辰!”
这长长的一串头衔一时让四座皆静。尤其与其近在咫尺的杜士仪,此刻端详着那壮硕的身材体魄,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名不虚传。
待豆卢贵妃连唤免礼,王毛仲站起身时,这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环视全场时的那种睥睨神采,一时仿佛连诸王都被比了下去。而他不经意地扫过杜士仪和王维四人,目光又犹如利箭一般环视诸席宾客,旋即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家几个小子为了贵妃寿辰,也预备了剑舞一曲,请贵妃赏鉴!外间那高台太远,便让他们在堂上一演如何?”
☆、126.第126章寒光撩人
王毛仲本犯官之后,早年没为官奴,然则如今这些年,早已经没有人敢在其面前提及这一点。须知他不但自己官高爵显,且二妻并嫡皆为国夫人,膝下四子,最小的不过七岁,如今却已经赐五品官衔。此时此刻,见其四子在长子王守贞的带领下从容登堂,席上虽则有人嗡嗡议论,但大多小一辈的年轻人都不敢直视王毛仲那犀利的目光。尤其是崔小胖子更是心虚,低着头一面在心里暗暗祈祷,一面忍不住偷眼瞥看杜士仪,却发现其在王毛仲眼皮子底下依旧安之若素。
这杜十九怎么这么大胆子?
眼见得王家四子行礼之后齐齐掣出腰中宝剑,最年长的王守贞固然目光炯炯,虽则最小的孩童亦是有板有眼,杜士仪不禁暗幸自己几人登堂之际,公孙大娘师徒已经退下,否则岳五娘那年纪越大越爆的脾气万一爆发,恐怕非同小可。他就这么一分神,恰只见王守贞一声轻叱,兄弟四人便持剑起舞。
尽管他们年纪不一,高矮各异,但剑势却异常协调,因正堂中央的空地有限,剑锋之上森然寒气常常便仿佛从席上诸宾客面前数寸远处擦过,即使大多数人都尚能镇定自若,但也有少数胆小的一时面色煞白。而王毛仲也不入座,只恭恭敬敬侍立在岐王下首,然那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了自信满满的桀骜。尤其是当年纪幼小的三郎和四郎于空中一个错位相击后稳稳落地时,他的脸上立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虎父犬子……王家没有那样的窝囊废!他要让人看看,天子所赐官职,自家儿郎配得上!
这一番剑舞和此前公孙大娘师徒所舞大不相同,那种如同奔雷闪电一般的剑势很少出现,但只有森然法度,进退之间尤可见往昔下的苦功夫,尤其此刻并未配乐行歌,一番默舞自然更显沉着。然则到了剑势最烈处,适才人们所听到过的笛声一时再次响起,这一回,四席宾客人人侧目惊叹,就连心中本有些微微纳闷的豆卢贵妃,也一时为之动容。
居然是天子吹笛为其壮色,如此宠信,满朝独有!
而杜士仪亦是眼神一凝,然而,此刻但只见王守贞外其余三子收剑而立,居中的王守贞却已经是独自起舞,不多时便可见周身上下一团银光。倘若不是他此前在嵩山期间曾经数登少林寺拜访公冶绝,剑术虽不得登堂入室,却也已经略窥堂奥,他便要被这仿佛水泼不进一般的严密剑势给唬住了。
几个呼吸之间,就在他眼看其剑势随着那外头的笛声渐渐迟缓,仿佛也要收势而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王守贞的目光陡然往他看了过来,继而一个旋身之下,竟是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偏离原本的轨道,一时人剑相合往他这边疾射了过来。
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堂上众人一时连惊呼都几乎忘记了,豆卢贵妃亦是为之色变。而看着那仿佛迎面而来的森然剑势,想到自己在崔家也曾经遭遇过如此一幕,杜士仪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笑,刚刚反手扣上那一枚铜胆的手最终放下了。
在这等高朋满座的时候暴起伤人,就算是仗着父亲王毛仲深受天子宠信,王守贞也决计不敢!
眼见那一剑擦面而过,仿佛挑落了自己鬓角的几根头发,杜士仪反而举起面前食案上的瓷盅,镇定自若地一饮而尽,待到王守贞疾退数步还剑再舞,最后方才收势带着三个弟弟拜倒称寿,四座一时再也忍不住了,到处都是哗然议论,他方才举杯笑道:“王郎君身若游电,剑似流星,着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只是这一剑似乎偏了吧?”
对于长子突然间来这么突兀的一下,王毛仲亦是又纳闷又恼怒,此刻杜士仪既然以盛赞搭了个台阶,他见豆卢贵妃已是微微不豫,便自然而然顺势下坡道:“犬子一时失手,让贵妃见笑了。”
尽管对于王守贞的举动颇为恼怒,但豆卢贵妃年届六十的人了,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与势头正盛的王毛仲结怨,微微一笑便点头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霍国公有如此武勇的儿郎,正可谓后继有人。来人,赐酒!”
刚刚那一幕过后,王家四子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豆卢家,豆卢贵妃这赐酒无疑正合心意。待到王守贞带头领赐一饮而尽,王毛仲自然立时告退。待到这父子五人匆忙离开,岐王便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果然好威势,好霸道,刚刚要是再错那么一二分,杜十九郎掉的恐怕就不是一两根头发丝而已。杜十九郎,莫非你得罪过王大郎不成?”
见四座宾客中,不少没有看清刚刚那一幕的闻听此言尽皆喧然大哗,一时无数道目光都在打量自己,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我和王大将军素昧平生,和王大郎更是直到今夜方才第一次得见,得罪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倘若适才王大郎不是失手,那便是一时兴起试我胆量,真正所为何事,我就不明白了。”
玉真公主不禁眉头一挑道:“从未见过?”
“不错!”
这莫名的小Сhā曲虽让宾客们一时议论纷纷,然则当玉真公主扶着豆卢贵妃暂时离席,人们也就放松了许多,觥筹交错说些趣闻轶事,而杜士仪面对窦十郎和醉意醺然的岐王连番追问,回答得始终滴水不漏,直到宋王实在瞧不下去面上赤红酒话连篇的岐王,让从者上来将其搀扶下去,窦十郎亦是被相熟的人请走,他的耳畔这才暂时得了清净。
对王维言语了一声之后,他便悄悄退席而走,到了堂前下了阶梯,他站着吹了一小会儿的风,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十九郎,既到京城,缘何去见窦十郎,却不来见我?”
“原来是姜四郎。”杜士仪转身一看,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我甫一到长安,不过去千宝阁想看看热闹,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拽去了窦宅,一时整整十天不见天日,休说去登门拜会,就连我自己暂居平康坊的妹妹,都暂时顾不上了。”
“你拿着那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跑去千宝阁,窦十郎能放过你才怪!”姜度嘿然笑了一声,随即便抱手而立,“话说回来,这会儿圣人当是微服去给豆卢贵妃贺寿了,柳家子煞费苦心预备了好诗,却根本没法拿出来显摆,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心里恼火!倒是你,什么时候又惹上王家老大了?”
“我真的是今夜第一次见他。”杜士仪微微一笑,见姜度不信,他便懒懒说道,“就和我从来都没惹过那柳惜明一样。有些人天生胸襟狭隘喜欢记仇,我有什么办法?倒是姜四郎身上的伤,不知可是痊愈了?”
想到自己在杜士仪手中吃过的苦头,姜度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然而,想到当初送回姜宅请来大夫的时候,那几个大夫全都说当时应急处置及时,不会留下大碍,他这一年多将养下来,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柳惜明去年京兆府解试折戟而归,今年恐怕势在必得。我阻他一年,出了一口恶气就完了,杜十九郎,要是今年你能不让他占了上风,回头你金榜题名等着守选的时候,我就帮你一个忙,就这么说定了!”
眼见得姜度丢下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中柳氏根深蒂固,即便姜皎元勋之后又是天子宠臣,姜度去年能够让柳惜明连京兆府解送这一关都过不去,想来不但竭尽全力,说不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这会儿才来撺掇他。
如今四月的天气,入夜仍然颇有凉意,他因刚刚在堂上人多燥热,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不免一面轻轻以袖扇风,一面思量,突然,他依稀觉得背后仿若有人,不禁一个闪身横移开了两步。
“哟,杜郎君倒是挺警惕的。”
笑吟吟露出身形的正是岳五娘。见杜士仪习惯性地往她背后看了一眼,她便没好气地说道:“别瞧了,师傅不在。师傅如今可是圣人钦点的乐营将,梨园弟子想要拜入门下的不知凡几,怎也不可能轻易来见你,被人瞧见可了不得。”
“你师傅不能,难不成你便出入自由?”
“那是自然。”面对杜士仪的反诘,岳五娘傲然说道,“我只是想瞧瞧皇宫是什么样子,如今既然见着了,自然没打算留在宫里!圣人召的是名声赫赫的师傅,我这技艺不如的可以随时走人,师傅都已经对圣人禀明了。更何况,今日我随师傅拜见豆卢贵妃的时候,那些人的嘴脸你是没瞧见,仿佛打算把我生吞活剥似的!与其回头谁开口向圣人要人,还不如我自己走了干净!”
说到这里,她才目光闪闪地看着杜士仪说道:“所以,这会儿我是来向你道个别的。本来还想对王郎君也一块说一声告辞,可他既然没出来,那便请杜郎君代致离别谢意吧!”
见岳五娘微微屈膝行礼,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杜士仪微微一愣,随即立时问道:“那冯家三姊妹呢?”
岳五娘倏然回头,俏脸上却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知道杜郎君必然怜香惜玉,人我已经替你送到平康坊崔宅去了!这可和我无关,是师傅的吩咐,康老他们也会一并出宫,康老琵琶极其精湛,想来杜郎君是用得着他的……好啦,我走了,后会有期!”
☆、127.第127章情到浓时情转薄
别室之中,眼见得头戴幞头,身穿白色圆领衫的李隆基朝自己大步迎了过来,旋即竟是深深弯腰施礼,豆卢贵妃顿时眼圈通红。
她事睿宗李旦很早,当年李旦第一次登基时,四妃之中便以她为首,名分尚在那时还是窦德妃的昭成皇后之前,而后李旦身边的妻妾频遭毒手,只是一介宫人的岐王生母柳氏亦是死于非命,唯有她最终活了下来。只不过,在那种含屈忍辱活着的期间,她和同样苟活的李旦生出隔阂渐行渐远,因而当中宗李显登基的时候,她便授意伯父上表,接了她出内,从此别宅另居,只空有一个贵妃封号而已。
丈夫是早就没有了,可终究她养育过的孩子,还记着那时候的情分。
“三郎,微服出内是何等大事,若有万一如何是好?”
见豆卢贵妃口中如此说,双手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李隆基自是笑道:“如今太平盛世,外头尚有王毛仲和力士思勖二人在,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贵妃阿娘去岁年底病了的时候,我还不是来看过,更何况今年寿辰?只可惜不能当面拜寿,就连吹笛也只能隐身幕后不得现身。”
“阿兄还说,宋哥和薛哥一个吹箫,一个奏琵琶,大家早已心照不宣,这和当面拜寿又有什么区别?”玉真公主在旁边凑趣地说了一句,见豆卢贵妃也不禁莞尔,随即有些嗔怪地在李隆基搀扶下回座,她方才又笑道,“所以正是杜十九郎那两句诗形容最是绝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等妙曲,除却天上宫阙有,民间哪里听得着?”
“元元你这张嘴越来越不饶人了。”李隆基面色一板,见玉真公主一笑便悄悄退了出去,他方才在豆卢贵妃身侧坐下,轻声说道,“薛弟亦是有意将王贤妃接出,私宅赡养,倘若贵妃阿娘愿意,不妨让岐弟……”
“不用,我在这儿一住就是十余年,豆卢家的晚辈时常探视,精心奉养,我若是搬出去,他们这十几年孝顺岂不是要被外人说三道四?”豆卢贵妃心中清楚,伯父豆卢钦望过世之后,豆卢家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尽管自己和豆卢家的子侄并非住在一块,可看情分,天子总会照拂豆卢家一二,因此说完又摇了摇头,“四郎已经年长,家中妻妾齐全,原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搬过去给他们多个长辈,岂不是让人不安?你们都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
豆卢贵妃既然这么说,李隆基自然不会再强求,陪着这位当年在最艰辛的时刻护着他们这些母亲被杀的儿女,度过了那最苦难时光的养母说了许久的话。眼见人渐渐有些倦意,他便劝说其暂且在别室歇息片刻,直到人已经沉沉睡去,他方才放轻了脚步出了屋子,却见玉真公主正在廊下出神。
“元元。”
“阿兄?”
玉真公主见李隆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知道豆卢贵妃已经睡着了。示意外头守着的两个婢女入内服侍,她便陪伴兄长一路往外走。此时此刻,因知道天子微服亲临,豆卢宅中的家奴侍婢早已都得了吩咐不许擅自外出,这一路之上半个人都没有,只有霍清和高力士杨思勖不远不近地跟随这兄妹二人。走了好一阵子,李隆基方才仿佛闲话家常似的开口说道:“九郎方故不久,十五郎尚在襁褓,幼而丰秀,朕打算晋封武婕妤为惠妃。”
知道李隆基如此说便是心意已决,玉真公主便微微笑道:“宫中的事情,阿兄自做主便是,想来阿嫂素来雍容大度,必然不至于驳了。”
“阿王如今不比从前。”李隆基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淡淡地说道,“她太要强了。”
知道兄长后宫宠妃众多,而王皇后却共过患难,在这种问题上,玉真公主不便多言,正打算岔开这话题,却突然只见王毛仲脚下匆匆跑了过来。
“陛下。”王毛仲罕有地用了这个极其正式的称呼,随即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低声说道,“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薨了!”
在豆卢贵妃寿辰的这一天,自己的岳父却突然薨逝,李隆基顿时满面震惊。岳父王仁皎虽非出自太原王琅琊王这样的著姓,然则当年却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最落魄的时候,是其倾家相助方才得以渡过难关,诛韦后时,又是其暗中资助甲胄兵器。尽管如今他和王皇后情分渐渐疏薄,可对于这位老岳父却一直尊崇优容。此时此刻,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回头对玉真公主说道:“你与贵妃阿娘说一声,我有急事先去了。祁国公之事先不要提,以免她徒生哀伤。”
“我知道了,阿兄快去吧!”
倘若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王毛仲不免要思量如何解释此前长子剑舞失手,可此刻天子根本不会顾得上这个,他也就乐得略过此节。然而,待到陪侍李隆基匆匆赶到了永宁坊东门之北那座廊院万千满是富贵气象的祁国公宅时,就只听内中已经哭声一片。陪侍马侧的他本以为天子会入内,谁知道李隆基驻马许久,最终只是垂下眼睑说道:“毛仲,你去看看,然后进宫报我。力士,思勖,回宫!”
当年他册封次子李瑛为太子时,王皇后便和他闹过一场,这些年更每每道是父兄未有实职,然后便把昔年情分拿出来哭诉!他如今贵为天子,那些落魄情状早已经过去了!一死万事空,服孝的她想来也该消停一阵子了!
眼看高力士杨思勖率一众内侍及万骑护持天子拨马折返,王毛仲不禁蹙眉思量了好一会儿,心中大是费解。直到长子王守贞拨马来到他身侧唤了一声阿爷,他这才惊觉了过来,却是冷冷问道:“今日你是怎么回事?”
王守贞不想父亲不急着去办天子交待的事情,反而质问起了自己,而且还是当着三个弟弟的面,他顿时有几分狼狈。他本想虚词搪塞过去,可看到父亲就这么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方才咬咬牙答道:“之前在东都安国寺时,我正巧和公孙大娘毗邻而居精舍,入夜寺中小沙弥和我的从者发生了冲突,硬是诬我从者图谋不轨,最终人被安国寺崇照法师逐出,事情不了了之。我一从者拾得他遗落的菩提子手串,后来查知是崔氏家庙之物。后来再找那小和尚,人早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只听说杜十九郎与其有些关联,而且和公孙大娘过从甚密,所以想给他一个教训……”
啪——
当那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断了自己的解释时,王守贞顿时垂下头再不敢做声。这时候,王毛仲方才冷冷说道:“他一介白身人,你要教训他有的是其他办法,今日那等场合不能抑制一时之气,险些触怒豆卢贵妃不算,更何况圣人在场,莽夫!回去之后给我闭门思过,公廨的事情我自会给你请假!”
“阿爷!”
“以大欺小,也不怕丢了王家的脸!”王毛仲冷冷丢下一句话,这才招手示意剩余三子过来。待吩咐他们随同王守贞一块回去,眼见人渐渐远了,他方才叫来了随行的一个军官,“肖乐,去打听打听那杜十九郎,身世来历交往的人,都给我查清楚!”
既然有了过节,便得先探清底细,免得麻烦更大!
尽管王同皎的死讯,李隆基授意瞒着豆卢贵妃,但各家消息渠道即便速度不一样,可都先后将讯息送到了今日前来参加寿宴的主人们耳中。就连杜士仪,也从匆匆赶来的崔氏从者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豆卢家的人却也知趣,只道是豆卢贵妃已经疲乏,今日饮宴到此为止,一时宾客自然渐渐散去。而杜士仪出正堂时,却只见崔小胖子正在那焦急地站在阶梯下,赫然是在等自己,一旁则是王戎霆。
“王兄。”
“杜十九郎今日可是风头出得不小啊!”
杜士仪才和王戎霆打了个招呼,听其如此说,他还来不及回答,就只见崔小胖子一个箭步窜上前来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胖墩墩的小家伙很是没好气地横了表兄一眼,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杜十九,刚刚那王大郎分明是冲着你去的,不会是桃林那一头事发了吧?”
“别一丁点大的事情就心虚。”杜士仪掰开他的手,解放了自己那袖子,随手一理,这才淡淡地低声说道,“须知又不是单单咱们做下的事情,牵动上下那么多人,要出事,首当其冲的也是那位刘少府,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一切事情抹平。回你舅舅家里去,记着你之前答应过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崔小胖子呆呆地看着杜士仪对王戎霆拱手行礼又随意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他忍不住焦躁地一跺脚。
王家人这么霸道,真要出事可是非同小可!
可眼看王戎霆狐疑地打量自己,他连忙故作嚣张地嚷嚷道:“逞什么能,四伯母只让我路上听你的,我如今可不用听你的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听杜十九郎的准没错!
当杜士仪一路回到平康坊崔宅的时候,一进正门就看到了那冯家三姊妹正满脸不安地垂手而立,一旁那个熟悉的乐师康老满脸无可奈何,一见他便连忙迎了上来。康老深深施礼后便开口说道:“杜郎君,公孙大家如今留梨园为乐营将,说我等乃从者,请得御命赐金遣散。行前公孙大家特意嘱咐过,若不想回乡,可自请托庇于杜郎君。”
这康老技艺精湛,和宫中梨园那些乐师相比也不差多少,却不想在宫中沉浮挣命。至于那年轻的一个则是公孙大娘才刚收录的,有心要留在梨园,却真的是力有未逮。如此安排,杜士仪自然知道是公孙大娘一片苦心。
“康老只管先住下来。”
扫了一眼冯家三姊妹,发现长姊面色沉静,二娘则是轻轻咬着嘴唇,三娘则是干脆泫然欲涕,他一时弄不清她们是因为不能留在公孙大娘身边的伤心难过,还是前途未卜的担忧,登时颇觉棘手。然而,等到拜托崔家家丁暂且把人都安置之后,回到了自己和杜十三娘那客居小院,看到小丫头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托腮趴在凭几上不理会自己,他一时就更头痛了。
☆、128.第128章第二波的造势
“十三娘?”
杜士仪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见小丫头依旧仿佛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他心里终于完全确定,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对于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乖巧懂事的妹妹偶尔流露出的小性子,从前就没有和兄弟姊妹相处经验的他素来最是犯难。这会儿他想了又想,最终便挨着杜十三娘坐了下来,却是也和她似的托腮沉思,一时沉默不语。
这难言的静寂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的杜十三娘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恼火地直起腰来,可刚刚一直跪坐的双脚这会儿一挪动,却如同针刺一般疼痛难当,她本想咬牙苦忍,最终还是熬不住发出了哎哟一声。见刚刚仿佛物我两忘似的杜士仪骤然看了过来,她不禁发狠似的自己再次挪动双脚,可已经麻木的脚哪里听使唤,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搀了过来,她才不自觉伸手扶着,最终气鼓鼓地和杜士仪相对而坐。
“小小年纪,不要老学着人家生气皱眉。”
“还不是阿兄你一走就是十天不回来!”杜十三娘抬起头来气咻咻地瞪着杜士仪,又气恼地捏拳在他伸出的双手上狠狠砸了一下,这才说道,“结果今天你还没回来,外头那三姊妹便楚楚可怜地找上门来,说是你答应收留他们,可咱们现在是在这平康坊崔宅寄住,又不是主人,这岂不是让人议论吗!”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小丫头这顾虑着实有道理,可还不等他开口,小丫头便又嘟囔道:“而且我才问过那位康老,他说得清清楚楚,公孙大家如今被圣人钦点为梨园乐营将,虽身不在乐籍,但要出宫恐怕不能够,因为不忍他们在宫中为人役使,所以才请命赐金把他们和岳娘子一块放了出来。可那位岳娘子自说自话,说什么日后不会以剑舞为生,更没能耐护住他们,所以求了公孙大家,一股脑儿把人都往咱们这儿一送,她把阿兄当成什么了!”
杜十三娘越说越气恼,连脸都涨得通红:“康老和另一位乐师也就算了,他们都是正经人,可冯家三姊妹打从进门开始就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们受了委屈!尤其是冯元娘,还说什么愿为侍婢奉巾栉,谁敢让她给阿兄奉巾栉,奉到最后恐怕要自荐枕席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时哈哈大笑。杜十三娘被这笑声给闹得懵了,随即越发恼将上来:“阿兄不在这些日子,有人登门送请柬邀约,而上门求购墨砚的人前前后后总有十几拨,都说是听说阿兄在千宝阁的那些话特意来的,可阿兄你又不在,我不敢擅做主张,只能请崔家人一个个暂时拖延着。眼下阿兄回来,还有的是这些大事要办,哪有空理会她们!”
“没错,你说得对。”
杜十三娘本以为杜士仪还要虚词搪塞,可当她听清楚了这句话,接下来那些原本预备好的劝诫一时噎在了喉咙口,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只能面色茫然地看着杜士仪站起身来,一如既往地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脑袋。
“阿兄,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
“我当然没把你当成孩子。”杜士仪微微一笑移开了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康老和那个乐师,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思,是留是走皆可,不必强求。凭我们和公孙大家的交情,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帮忙的。至于冯家三姊妹,如何安置全都交给你,我不过问。”
“啊?”
“怎么,这事情你处置不了?倘若不行,我就交托给崔家的……”
面对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安排,杜十三娘顿时目瞪口呆,可当看到杜士仪微微蹙眉仿佛要改主意,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打断道:“阿兄既然如此说,那这事情我应下了!可我有言在先,若是我来安置,阿兄你可不许再怜香惜玉!”
“你阿兄是那种见了女子就走不动的人?”杜士仪哑然失笑,见小丫头寸步不让,他索性重重点头道,“好,我都答应你,此事我袖手不理,行了吧?”
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杜十三娘,杜士仪并不担心小丫头会随随便便赶人出去,抑或是把人送往平康坊北曲落籍。毕竟,跟在崔五娘身边耳濡目染,如今的杜十三娘已经足够在这种事情上独当一面了。这一夜,在毕国公窦宅呆了十天,和王维精心重新编排曲谱乐章,对窦十郎和那些窦氏子弟的编舞提出意见,几乎连睡觉都不安生的他终于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觉,甚至连第二天早晨那响彻全城的晨鼓,也完全没听见,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漱洗更衣用过早饭,他就唤了田陌进来,信手把一枚竹制名刺递给了他:“上次去过一回的西市千宝阁,你可能找得到?”
“找得到。”田陌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问道,“郎君,我是走路去,骑马去?”
“骑马去。”杜士仪见田陌听到这话便苦了个脸,想起其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骑马,总是不习惯,就连田陌座下的马也仿佛各种不安生,他不禁笑着说道,“要是你真想走路,那也随你,总而言之,你持那名刺求见千宝阁主人,就说请他闲时过崔宅一会,我有事相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说。”
“是,那我这就去了!”听说不用骑马,田陌立时异常高兴,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可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扭头瞥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如今我空闲的时间多得很,能不能……那个能不能……”
见一贯说话爽利的田陌突然扭扭捏捏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阵奇怪,随即便大笑了起来:“又想着你的菜地了!好了,回头我去和崔家人商议,不会让你闲着发慌的!”
“多谢郎君!”
田陌一时喜出望外,回身想都不想便磕了个头,随即一溜烟冲出了屋子。听到其和外间竹影说话时那兴冲冲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随即便也出了门。请崔氏家仆带路领自己到了这座平康坊崔宅的藏书楼,他在门前驻足片刻便立时踏入其间。
和东都永丰里的崔家藏书楼相比,大约因为崔泰之自从出仕之后,便大多数时候都在中枢任职,唯有中宗神龙年间被贬出外,这藏书楼中不少都是各朝名臣流传千古的那些奏疏政论,分文别类异常明晰,原只是想先看看藏书再作计较的他立时忘却了时间,直到有人送饭进来,他食不知味地随便对付了一顿,便又开始查阅了起来。
在草堂那将近三年间,他抄写的书已经早已不知道多少了,史书律法已然烂熟于心,而卢鸿的那些详实丰富的讲解,更让他获益匪浅。至于试赋,从前的积累加上他当年记下的《赋谱》,以及卢鸿近乎手把手的指点,还有卢望之裴宁不时也会找来各种名篇,也让他有了一定的底气。然而,试赋帖经之外,第三场大多数人都不甚重视的策论,他却不想将其当成短板一般扔了。
诗赎帖经固然可行,但可没听说过诗赎策论的,三场之中丢一场,自然不如三场全都让人无可挑剔。要知道,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可是不少!
一读一抄,转眼间时辰自然过得飞快,当听到外头传来了叩门声时,杜士仪方才抬头唤了一声进来。见闪身进门的是田陌,他便开口问道:“见到人了?”
“是,郎君,而且,人已经来了。”
见杜士仪面露讶异,田陌连忙补充道:“我按照郎君的吩咐去了千宝阁,顺顺当当见到了人。听说郎君有事相商,千宝阁主人立时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本是试探一二,倘若不成另谋别法,此刻既然得知其来了,他便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把刚刚从书架上取下来的那些书卷一一收拾好,随即放回原位,这才对田陌问道:“人如今在哪儿?可有人待客?”
“人安置在前院正堂西面的别室,崔家一位管事出面待客。”
尽管算是富甲一方,但刘胶东踏入这座赫赫有名的尚书第时,忍不住心中激荡。京城公卿贵第比比皆是,可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尤其崔知温这一房从高宗年间开始,到如今始终屹立不倒,父子三人每一次站队都让家族更进一步。即便崔泰之这一次丁忧守丧,却得天下赞誉孝义,将来起复的时候,再升一步真正为相也未必可知。于是,面对那个出面招呼自己的崔家管事,他非但没露出半分愠色,而且还小心翼翼打探杜士仪和崔家的关联。奈何对方嘴紧,直到杜士仪进了屋子,他也没打听出一星半点。
“杜郎君。”
“本是让人去请阁主闲暇时前来一会,没想到阁主居然立时而至,倒是怠慢了。”
“不敢不敢。”刘胶东见那崔家管事悄然退出,心中不禁对杜士仪寄住崔家的缘由又多了几分猜测,很快便满面春风地说道,“某祖上是胶东人士,虽则落籍关中多年,但为了不忘本,因而成年之时,家父赐以胶东二字为表字。杜郎君若是不介意,便直呼某刘胶东吧。”
☆、129.第129章名利双收动京华
虽为商贾,但刘胶东一席丝衣,羽扇纶巾,谈吐风雅,见识不凡,一番试探性茭谈之后,杜士仪便心中清楚,这位能够每三年联合长安东西市各家富商大贾组织斗宝大会的富商,绝非是寻常趋炎附势之辈。因而,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刘公可知道我今日缘何请你来?”
刘胶东和达官显贵打多了交道,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脾气各异的贵介子弟。此刻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捏紧了羽扇的扇柄,眼睛微微眯缝了起来,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杜郎君可是有一笔莫大的生意,要交托给我。”
“不错。”
“不是此前那把让阅宝无数的邓老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而是杜郎君在千宝阁提到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某说得可是不错?”
“刘公又说对了。”
见杜士仪稳稳当当坐着,刘胶东在心中合计片刻,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杜郎君信得过我,某愿意以每砚五万钱,每锭墨一万钱的价格,收取你那些存货。”
“看来,刘公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胶东,哂然笑道,“我并不缺钱。”
尽管打探过杜士仪的出身来历,然而在刘胶东心里,自然还是第一个提议更加符合他一个商人为人处事的准则,但此刻得到这么一个拒绝的回答,他也并不气馁,反而眼睛微微一亮。生意越做越大,声势越来越高,他的身后自然不乏豪门世家的利益,然则对于那些不吐骨头的公卿勋臣,他打心眼里都是不远不近,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小心翼翼投资过一些进京应试的士子。可多年过去,这种投资并没有太大的回报,大多数人都难有所成,纵使有人中过进士,但三年的守选之后授了偏远之地的县尉,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因而,对于分明家道中落,却和崔氏这等正显赫的豪门显见关系匪浅,而且又很懂得如何造势的杜士仪,他很感兴趣。这会儿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反问道:“那杜郎君的意思是?”
“刘公可知道,我在窦宅逗留那十日,特意到平康坊崔宅来求购端溪石砚,王屋松烟的人有多少?”杜士仪微微一顿,便从容不迫地说道,“前前后后十几拨,这还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寄住在平康坊崔宅的人。至于不知道却心怀好奇的,想来还会有更多。京城之中爱好书法雅事的人决计不少,能够得东都张参军用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也要换取的墨砚,究竟是何等宝物,想来感兴趣的人决计不少,刘公觉得是也不是?”
既然已经登门,刘胶东就做好了失去主动的准备。杜士仪不慌不忙说出如此一番话,他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有所定计,因而,他只在肚子中权衡一二,最终便爽快地说道:“原来杜郎君已经考虑得这般周全,既如此说,可是杜郎君打算借千宝阁的地方,展示展示那些宝贝?”
“不错,此外还有东都张参军的一幅字。”
杜士仪说着便拿起刚刚进屋时所携的书卷,信手递给了刘胶东。见其小心翼翼将其展开,继而目放奇光,他不禁微微一笑。张旭草书冠绝天下,然则好酒性乖僻,但求字并非全然难事。然而,这幅字是张旭豪兴大发且又心甘情愿泼墨挥毫写下的,那些笔画之间的神韵,起承转合之间的力道,全都是上上之选。因而,待到刘胶东轻轻念出了其上那“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个字,他便含笑说道:“自然,我确实是为了借这一次斗宝大会的东风。刘公若是愿意,这些石砚松烟墨最终货卖所得,两成归你,如何?”
想当初杨综万将那些古朴的端溪石砚放在洛阳南市的雅阁寄卖时,抽佣赫然是五成,因而杜士仪此刻所言两成,若在平时刘胶东必然绝不放在眼里。可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那些寻常家道中落寄卖祖上珍藏的败家子破落户,而是一个将来兴许会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如此不用自己付出巨大利益,就能换来结交机会的事,不过瞬息功夫,他便颔首笑道:“何来谢礼这般见外,杜郎君既是愿意把此事交托千宝阁,我自然乐意!须知长安首富虽是琉璃坊王元宝,可论及寄卖,天下却无人能及得上千宝阁!”
话虽如此说,当杜士仪唤了人去,不多时自己上次见过的那个昆仑奴吃力地双手捧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来到自己面前时,刘胶东仍是不禁生出了好奇探究之心。尤其是当匣盖打开,露出里头那一方色泽紫蓝,两侧依天然纹理雕刻松鹤的石砚,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如今市面最流行的陶砚也好,瓷砚也罢,纹样都为烧制,大多数都以简朴为主,但这一方端砚雕工精湛得让人叫绝,而且色泽更是让人动心。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拿起了旁边那一方墨锭。见墨锭上的图案三两笔便勾出了山水妙样,他反反复复端详好一会儿,拿在手中又掂了掂分量,心头越发相信张旭确实是见猎心喜,用那一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这一套墨砚。于是,他当即合上盖子将木匣捧在手中,又取了旁边那一幅字,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郎君放心,我自会安排好时机,让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其名。”
“那就有劳刘公了。”杜士仪含笑欠了欠身,随即起身将其送到了别室门口。正巧此刻一个捧着一沓东西的崔氏家仆匆匆行来,到杜士仪面前恭恭敬敬施礼道,“杜郎君,这是今日送来邀约的柬帖。因起先杜郎君在藏书楼看书,不敢打扰,故而延误到此刻方才送来。”
刘胶东回头瞥了一眼,见其中多有泥金银之类王公贵人常用的请柬,他越发觉得今日此行不虚,遂仿佛没看见似的告辞离去。目送其离开,杜士仪接过那家仆手中一沓东西,想起昨日杜十三娘亦是提过邀约不绝,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唐时科举,无论分成县试和府试两关的解试,还是省试,全都不是糊名誊录,要想取得好名次,名声不可或缺。然而,若是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求名上,从长远来看却有弊无利。毕竟,如平康坊崔宅藏书楼那样囊括古今的诸多名人政论奏疏,他日后未必还能有机会一览无遗!
因而,挑出其中宋王李宪和岐王李范命人送来的两份柬帖放在最上头,他便径直回了藏书楼,坐下之后便摊开桌上纸笺,细细一思量,他便下笔写道:“敬拜宋王足下……”
知道宁王信道,他先是婉转表明自己在毕国公窦宅那段时日体力精神消耗过大,因而需得将养数日,很是道了一番歉意之后,便抄录了一份道曲乐谱。这是他在嵩山期间根据裴宁的曲子,与其整理改动后制的道曲,依样画葫芦又同样抄了一份给岐王,只都是未完的半曲。至于其他各家的邀约,他自然也同样一一推了,待到命人一一到各家送回书,他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徐徐走到那些书架前。
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多闲几日,静下心来再抄几天书!
豆卢贵妃寿辰那一日,国丈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王同皎薨逝,这顿时成了近来最大的一件事。虽则也有御史直谏天子不该微服臣家,但风声很快就小了。宫中王皇后以及王同皎长子驸马都尉王守一悲恸之余,一再请求天子隆重治丧,李隆基毕竟对老岳父也心存怀念,几乎全都一应照准,就连宫中往日和王皇后明争暗斗的武婕妤,晋封惠妃的事虽则暂时推后,可人却在这等关头消停了下来。
而在官府治丧的同时,豆卢贵妃寿宴上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数日之内便成了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除却公孙大娘那剑舞,窦十郎别出心裁的窦氏胡腾舞,以及王毛仲长子王守贞失手险些伤着京兆杜十九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窦十郎自是名声大噪,本就在长安大名鼎鼎的王维更是接到了各家王侯公卿邀约,就连张简亦是第一次时来运转,毕国公窦希瓘便亲自见了他,其余高门行卷竟也一帆风顺。
只有杜士仪却托辞以身体不适,再未露面,可他送去宋王宅和岐王宅的两份相同乐谱,却让这两位爱好音律的亲王大为振奋,待到发现曲谱未完,宋王岐王几乎想都不想就遍召乐师演习,待到杜士仪再次命人送去后半曲的曲谱,已经是旬日之后的事了。
而就在这旬日之内,长安西市千宝阁的斗宝大会终于正式开始。尽管有高品官不得入东西市的规矩,但那些只是得了出身并未正式出仕的贵介子弟,自然并不在限制之列。如爱好乐器音律的窦十郎窦锷,爱好珍宝的邓国夫人,喜好那些名贵香料顺带收藏香方的冀国公窦希球之子窦六郎,这些属于外戚;如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些属于贵介;而关中韦杜柳薛诸姓,以及擅长书画音律等等的各方才俊,无不亲自抑或让心腹到场观瞻。
说是斗宝,实则每一天每一轮都会有同类各种宝物一块争奇斗艳。这天第一轮登场的十数件羊脂玉中,有大有小,有依照天然形状巧夺天工,也有请知名玉匠细细加工,最终一块被奉为今日玉王的无暇美玉,通体半点瑕疵也无,且形状犹如寿星翁,一时引来赞叹不绝,最终以三千贯高价花落冀国公窦家,一时那位千里迢迢从西域带来这一方宝贝的胡商笑得连嘴都歪了。
眼看着前头斗宝大会上,金玉玩器如同流水一般展示而过,多少都能找到好买主——当然,随同珍玩附赠的附带添头,也让这些公卿显贵们心满意足。这也是斗宝大会的精髓所在,否则若真的一味抬价宰客让这些权贵们恼将上来,日后生意如何做——窦锷却是满心还在惦记着杜士仪那把逻沙檀琵琶,然而,好歹相交一场,杜士仪又帮了他大忙,让他和窦家子弟在日前豆卢贵妃的寿宴上出了一回风头,他总不能还去夺人心头爱物。因此,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是闭上了眼睛,随口对旁边的僮仆吩咐道:“看有什么好乐器再叫醒我。”
他这一打瞌睡,待到被身边僮仆推醒的时候,竟是险些闹不清此刻身处何地。等到真正清醒过来时,他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因问道:“是乐器了?”
“郎君,刚刚千宝阁主人刘胶东亲自来见,说是今天这几场并无珍奇乐器。”见窦锷登时大怒,那僮仆连忙解释道,“听说宋王和岐王都命人吩咐过,如有真正好乐器,立时送上他们那儿去!”
“真是……白来了!”窦家虽豪富显贵,但窦锷怎也不至于去和两位亲王争抢,顿时满脸晦气地站起身,竟准备就这么回去。可他才打起面前的纱帘要顺着围廊下楼,突然只听场中一直亲自主持今日斗宝的刘胶东含笑说道,“今日斗宝最后一项,却是文人雅士最爱,文房四宝!只不过,平日常见的越窑瓷砚,虢州陶砚之外,尚有远自广东端溪而来的端溪石砚,京兆杜十九郎亲自绘图令人雕琢,不但如此,更有杜十九郎采古法所制草堂十志墨。更难得的是,东都张大家曾以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一方端溪石砚,并草堂十志墨一方。”
“咦,今天杜十九郎也要掺和一脚?且看看如何。”窦锷立时改变了主意,却也不回座位,竟是就这么凭栏看起了热闹。
此前杜士仪携了那琵琶到千宝阁时,曾经言说过此事,那会儿固然有人不信,但那琵琶却是所有人亲眼所见,如窦锷这般喜好乐器的不免都深幸他的好运。此刻这些让张旭肯以宝物相易的好东西突然拿出来,一时间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兴趣。而刘胶东见气氛竟颇为热烈,立刻不失时机地命人展开手中那条横幅,但只见张旭那笔走龙蛇的“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字赫然呈现,一时引来惊叹连连。
此时此刻,场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既得东都张大家盛赞,又亲书此字以为扬名,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副否?某颜氏六郎,请当众试此墨砚,还请阁主允准!”
一处客席之中,杜士仪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禁露出了微笑。他能镇定,一旁的杜十三娘却有些不安了起来,侧头向一旁的崔氏从者刘墨问道:“这颜六郎是谁?”
“京兆颜氏殷氏,最善八分书,这颜六郎乃是颜元孙季子颜曜卿,草书隶书全都极其不凡。”刘墨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便索性又详细解释道,“颜元孙颜惟贞兄弟二人共十二子,人人好学上进,尤其是书法独步京兆,再无哪家子弟能够匹敌。若是能让这颜六郎赞一声好,决计不会输给东都张大家那赞誉!要知道,颜家子弟说好,殷家子弟定然人人以为然,继而京兆书家子弟,全都会趋之若鹜!”
却不知道那更加有名的颜真卿颜杲卿是何风采!不过看眼下这颜曜卿的年纪,如今那两位的年纪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刘墨既然如此说,杜士仪自然不会犹豫。他站起身到纱帘边,打起一些看向了台上的刘胶东。见其果然看向了自己,他便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心领神会的刘胶东便立时笑着说道:“还请颜六郎上台一试!”
颜曜卿闻声便当即前行登台,待到了刘胶东面前,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一方墨锭,又盯着其上纹样赏鉴了好一阵子,这才饶有兴致地看向了两个从者小心翼翼碰到面前大案上的石砚。见那石质竟是自己平生未见,最好文房四宝的他不禁目不转睛又端详了起来,直到一旁传来了低低的提醒声,他才恍然醒悟,却是毫无矫饰地笑着说道:“一时看出了神,观其形,着实难得一见,却不知道用起来如何。我亲自磨墨,劳烦抻纸来!”
待到刘胶东命人上纸,颜曜卿便挽起了袖子倒水亲自磨墨。他出身书法世家,从小便能辨别墨质优劣,这会儿眼见得墨池中黑色渐渐晕染开来,他不禁越发专心致志,到最后提笔蘸墨之际,他又将笔尖凑到眼前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来到了那两名左右抻纸的从者面前,悬腕运笔疾书。站在他身后的刘胶东见那隶书笔法犹如镌刻,圆润之外笔笔藏锋,顿时叹为观止,等到须臾十数字书毕,他却只听颜曜卿朗声念道:“总据《说文》,则下笔多碍,当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
这是书写之道,不但杜士仪闻言若有所思,其余爱好书法之道的人,亦不禁议论了起来。而这时候,颜曜卿已是令人将这一幅字送与四座书家评判。颜氏家学渊源,尽管颜曜卿如今不到十五,书法尚未大成,但由他写字判定墨质好坏,大多书家自然有这眼光。传看之际,已是有人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请刘阁主将此次这些墨砚携于四方传看!”
而颜曜卿刚刚亲自试过,亦是少不得当即问价。而刘胶东见上头权贵也有不少传看试验,他才要答话,却不防身边一从者突然上来耳语了两句。他闻言有些狐疑地往台下一看,见果真是随杜士仪而来的那个从者刘墨,他这才笑着对颜曜卿说道:“杜郎君说,世无卞和,则无和氏璧,宝器虽好,知音难得。颜氏家学渊源,尤以书著称于世。别人买回去顶多是束之高阁,可对于颜氏子弟来说,却是日常必用之物,倘若喜欢,可售以半价。而且,不是刚刚那墨锭,而是杜郎君恩师嵩山卢公所绘草堂十志墨砚一套。”
“啊!”
颜曜卿虽然年轻,可自然知道好歹。颜家固然在书家之中声名卓著,但父亲为人诬陷降阶罢官,这些年赋闲家中,在达官显贵满地走的京城,却算不得什么,更不能和城南韦杜相提并论。而今天就算没有自己,这墨质细腻,下笔纸上之时无可挑剔的好墨,也一定会博得人青睐。一时间,他张了张口想要推辞,可当听到有人高声询价,刘胶东答之以二十万钱一锭墨的时候,他立刻就陷入了两难。
“东都张大家亦是以那样的奇珍相易,我怎可……”
“张公并不知道那是逻沙檀琵琶,只说是胡商求字时相送之物,所以我当时亦不敢收,只是张公言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才厚颜收下了。”
知道今次显见大获成功,杜士仪索性也从楼上下来了,这会儿到了场边,听到颜曜卿话语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他便笑着答了一句。等人诧异地打量着自己,他便拱手道:“初次相见,颜六郎,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
“啊,你便是杜十九郎!”颜曜卿面露好奇之色,盯着杜士仪直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反起初登台时的年轻气盛,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是一见好墨好砚便忘乎所以,没想到杜十九郎这般古道热肠。既如此,这份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他日杜郎君有空,可前往敦化坊颜宅一会。”
“好,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
在斗宝大会上拿出了东都张旭赞口不绝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砚为杜士仪亲自画样雕琢,墨为杜士仪亲自建窑调配,其中几方特珍之佳品,则为嵩山大隐卢鸿的亲笔草堂十志,又有颜曜卿的试用赞叹,一时间各方书家无不亲自捋袖挥毫,到最后,杜士仪让刘胶东带去的那些端砚和墨锭全都被人抢购一空,而觑着他行迹的窦锷窦十郎更是毫不客气,在千宝阁门前堵了他,也是下了一笔订单。
一时间,京兆杜十九郎尽管在豆卢贵妃寿宴之后再没有露面,那名声却如日中天。这一日下午,一方样式简朴的回帖便送入了杜士仪手中。黄麻纸制成的帖子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能得张颠称奇,果真名不虚传。”
看到那落款上的无上真三字飞白,杜士仪微微一笑合上帖子,心中知道,自己让人送去辅兴坊玉真观的那一方端砚和墨锭,玉真公主果也已经试过了。
☆、130.第130章万年县试
每年入了五月,京兆府内汇聚的士子便渐渐多了起来。京兆府进士科解试又分为县试和府试两节,其中县试在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咸阳、泾阳、三元、蓝田等二十二县皆各自考试,长安万年各举二十人,其余每县举十人参加数月之后的京兆府试。尽管同在京兆府,但长安万年二县无疑是重中之重,在这两县参加考试的士子,但使能拔得头筹,京兆府试落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至于临考之前,前往长安万年二县开具寄客文书以及报解的人络绎不绝。
五月二十六日就是长安万年二县同时开试的日子。杜士仪早些天便得知王维会在长安县试,当即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万年县。
这一日一大清早,九街的晨鼓尚未响,他便早早起床漱洗用了早饭。所有用具都已经提早一天由杜十三娘给他准备了齐全,又反复核查了一遍,当杜十三娘一路送他到了崔宅正门时,他就只见杨综万等几个石工竟也都早早候在了那儿。
“杜郎君。”
杨综万快步迎上前去,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仿佛哽咽了一般。千宝阁阁主刘胶东带去的一套墨砚在展示过后便为人高价买去,之后又一连来取了七八方端砚,如今他们按照杜士仪指点的那些构图小心雕琢,每日里虽辛苦,但心头却极其振奋,
当初在家乡没日没夜地采石琢砚却收入微薄,现如今每一方出自他们手下的砚台,他们可分得五六千钱不止的收入,相较从前何止十倍?而更加让他们激动的是,杜士仪更吩咐他们在砚台上雕琢刻印落款,身为工匠的他们无疑名利双收,怎能不感激涕零?
“杜郎君,望此去鹏程万里,马到功成。”
杨综万绞尽脑汁整整一夜,方才想出了如此祝语,随即又慌忙补充道,“我们三个都已经商量好了,回头定会琢一方好砚,为杜郎君来年省试壮行色!长安每到冬日便天寒地冻,然则端砚冬日哈气便可研墨,且绝不会凝结,定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见其他两个石工比杨综万更老实巴交,此刻只是在后面连连点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多谢你们一片心意!如今趁着势头正好,要辛苦你们了!”
“怎敢当辛苦二字,杜郎君放心,我们必会尽心竭力!”
含笑别了这三人,见杜十三娘由秋娘和竹影陪侍站在那儿,分明强忍担忧不想让自己看出来的样子,他不禁笑着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身大步出了门。
因万年县廨所在的宣阳坊南接平康坊,因而这一日他便没有让崔家的家丁随行,只带着田陌在马畔相随。出了乌头门,他就只见此时天仍未亮,路上却已经有了些路人。等到了平康坊南门,这里除却赶早的行人,更聚集了好些应试士子模样的人。大约此前不是寄居坊中各家进奏院,就是在北曲那些妓家打得火热,这些等着晨鼓开坊门的士子们全都在议论着今岁的京兆府解试。
“本以为今年能够容易考些,可一个太原王十三郎也就罢了,那京兆杜十九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传言这杜十九精擅琵琶,尤通谱曲,所传数曲都是名动京华。而且亲自调制草堂十志墨,就连精擅书法的颜家人和殷家人都赞口不绝。若是他文名不盛也就罢了,偏偏这边厢人说他江郎才尽,那边厢他流传在外的就有不少诗句,而且……”那抱怨连连的士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恼火地说道,“而且,他是嵩山大隐卢公弟子,这些天里还有人传抄他在嵩山悬练峰求学期间月考所作的试赋和史论,听说他在嵩山抄的书便有几个人那么高!”
“以讹传讹人云亦云,这些世家子弟怎可能这般勤奋?抄书,他受得起那夏冬的苦楚?明明出身世家,却偏偏不由生徒,偏要走乡贡和咱们这些寒门子弟相争,要求名也不该如此!”
在背后听人议论自己,而且不乏义愤填膺的指斥,杜士仪心里不禁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对于他非得走乡贡这条路子,而不是由国子监生徒的指责,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须知以他家中的门荫,要进国子监却还进不去。然而,当听到他在卢氏草堂的那些月考卷子居然也流了出去,他不禁暗自大吃一惊。据他所知,那些卷子固然在草堂弟子学子中间曾经传看过,可怎么也不应该轻易在民间流传才是!
咚咚咚——
九街通衢的晨鼓一声声响起,刚刚议论纷纷的士子们也都顾不上说话了。当坊门徐徐打开,杜士仪有意退了两步由前头的人先出去。而田陌牵着缰绳出了坊门,看到刚刚那些士子纷纷由正对面的宣阳坊北门而入,他就好奇地侧头低声问道:“他们刚刚说的是郎君?”
“没事,随他们怎么说。”
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却只听身旁的田陌在那轻声嘟囔道:“郎君本来就很勤奋,在嵩山时卢公成天也摇头叹息说郎君几乎是半个书呆子。就是住在崔宅这几个月,我也听管事们说,郎君几乎很少出藏书阁。虽说崔相公在东都守丧,可上门行卷的士子仍然不少,哪里像郎君几乎没有出去行过卷!”
这个心眼憨实的小家伙,他不过是另辟蹊径而已,做的事情和行卷谒公卿有什么两样?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却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论怎么说,今天都是第一关。
宣阳坊北接平康坊,西侧是启夏门大街,坊中亦有四座进奏院,早些天便有不少打算应万年县试的士子搬到了此坊,只是为了省却早晨往返的那些时间。因而,尽管东南隅几乎占据了整座宣阳坊四分之一的万年县廨还未开门,门外就已经等着几十个士子,加上所带僮仆,几乎不下上百人。
这其中,不乏相识的人结伴而来,三三两两在一旁交谈说话,也有不少孤零零独自等着的人。杜士仪这些日子把崔泰之那座藏书楼几乎囫囵扫了一个遍,抄书抄到手抽筋,因而放眼一看,竟是没一个认识的,索性就驻马在一面围墙前等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此地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嘈杂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那县廨大门已然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小吏。
“肃静!”
这声音中气十足,然而,四周一刹那静寂了片刻,随即又再次恢复了起头嘈杂的架势。而杜士仪看着那为之气结,却只是跺脚没办法的小吏忿然转身回去,哪里不明白这些士子不买账的缘由。
唐朝科举不过是刚刚形成制度不多久,并没有专门的试官,就连出题也是只凭试官心情和政治立场。今岁京兆府解试的试官便只是九品县尉,纵使省试知贡举的试官,也只是从六品考功员外郎。而参加乡贡乃至于岁举的士子,不少是累世官宦之家出身,桀骜不驯,试官亦未必放在眼中,更何况那小吏?
果然,接下来尽管外头依旧一片嘈杂,但再也没有人前来呵斥阻止,直到铜钹敲响,众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眼看着门内一个青衣中年人面色沉肃地出来,知道多半是今年的试官,士子们一时都收起了此前高谈阔论的劲头来,凝神听着对方说话。
“某今岁万年县试试官,万年县尉郭荃。想来你们也该知道了,不但万年县试,今岁京兆府试,也同样是我主持。”和平淡的语气一样,郭荃的五官容貌也是平平无奇,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众人一眼,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眼下唱名入场,无关人等立时离开,休要堵塞了县廨!”
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一个小吏用又急又快的声音高声唱道:“会昌刘礼刘十二郎!”
尽管概率极小,但乡贡岁举偶尔也会出现同名同姓的人,因而唱名的时候加入原籍排行,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此刻,那个被唱到名字的士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吏不耐烦地又叫了一遍,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步提着小包袱快步出来,只由两个差役粗粗检查片刻就被放了进门。
不像后世明清科举,几乎要敞怀露腚的严格搜查,眼下的检查自然更多地像是例行公事。毕竟考的不是八股,对进士科而言最难的帖经,又可用诗赋来赎帖,第三场策论也不及第二场杂文考的试诗或是试赋重要,检查夹带也就变得不那么要紧了。更何况,府试本就不比省试严格。
当唱名到了中途,突然只听得那小吏念出“京兆杜士仪杜十九郎”的时候,一时无论是正打算进门的士子,还是在外头等候唱名的士子,竟齐齐东张西望搜寻起了那位这几个月间名声大噪的的人。因而,当杜士仪下马接过田陌递来的包袱从容往万年县廨大门走去,就只听四下里无数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过来,伴随着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
当杜士仪来到万年县廨门前,对万年县尉郭荃行了揖礼之后,就只见两个差役满脸堆笑,不过虚应故事地随便翻检查验了片刻就点头哈腰地放入,而在此期间,他只觉得一旁的郭荃那目光仿佛在自己面上来来回回扫了多回,却不知是审视还是其他缘由。只当他接过已经查验过的包袱打算入内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郭荃说话的声音。
“今岁县试,不许赎帖!”
☆、131.第131章白首难帖经,一场定去留
不许赎帖!
这四个字仿佛当头一棒,把四下里全都给震懵了。而杜士仪正要进县廨,闻听此言只是微微一怔,照旧脚下从容地跨过了门槛入内。紧跟着,他只听得身后一时传来了喧然大哗,虽尚不曾有人敢当众质疑,但各种各样的抱怨声仍旧不绝于耳。
在这种情形下,那郭荃照旧沉着冷静地说道:“京兆府取解,素来是群英荟萃,重中之重,每年进士科及第,出自京兆府解送的往往占了两成以上,倘若连经义都不熟悉,说什么栋梁之才?”
他说着便陡然之间又提高了声音:“此议为京兆尹源公吩咐,若有异议者,今岁可以弃考!”
原来是源乾曜!杜士仪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听得之后的弃考二字,不禁哂然一笑。帖经虽难,但若是当科试官出题不刁钻,通过的可能性不小,毕竟,所考十条经义,并不要求全通,一般情形下,只要十通四便可顺利过关。而若是因为畏怯帖经而弃考,到时候传扬出去便是莫大的污点,来年再试哪怕准许以诗赋赎帖也未必能够考过,试问谁会这般不智?
果然,当他在前头一个差役的指引下,拐入左手边一个院子的时候,就只见后头待考的士子鱼贯而入,并没有因为郭荃一席话而弃考的。只是相比此前等候在门前时有些人的谈笑风生轻松写意,这会儿进来的人面上都流露出了几许沉重和不安,尤其是当三三两两进入那座四面都是廊柱无遮无拦,被辟为试场的大堂,按照各自的位子席地坐下之后,放眼看去皆是面沉如水的人,深深吸气的声音更比比皆是。
正如郭荃所说,京兆府取解,最为群英荟萃。那些偏远州县,举郭之内读书人都寻不到几个,而此刻偌大的堂上一张张地席上席地而坐的士子,约摸竟有二百余人。杜士仪的位子,便在极其居中的地方,此时此刻,见四座仍然有众多人在打量他,他可不想只被别人围观,索性大大方方冲着那些目光来处一一端详了过去。有人慌忙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人怒目以视,有人若无其事作鄙夷不屑状,也有人回以或善意或殷勤的微笑。
很快,他就在今日应考的举子之中,发现了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正是杜文若。在他的审视下,杜文若回了他一个轻蔑的笑容,这才别过了头去。而这一幕,缓缓走到主位居高临下的郭荃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有三而进士及第,守选三年,著作局校书郎四年,万年县尉两年,对于祖辈父辈都只是微末小官的郭荃来说,进士及第后九年升至万年县尉对他而言算得上是一个惊喜了!然而,主持万年县试看似好名头,实则却是再烫手不过的山芋。没有后援的他不能违逆那些王公大臣,各种请托关系更要一一撸平。而且,那位偏偏选择了万年县试的京兆杜十九郎,更是让他头疼得不单单是一丁点。
就这么些天,有公卿之家递条子让他务必将其黜落,但也有他更惹不起的权贵言说一定要让其在县试摘得魁首,夹在当中左右不是人的他无奈之下,最终破釜沉舟去走了源乾曜的门路,终于让这位京兆尹答应了自己的方案。
索性把这一次县试的难度加到最大,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因而,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淡淡地说道:“今日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第三场,策论。每场定去留,第一场帖经,经义出自九经,当场判卷,十通其六,方许留试第二场。若有异议者,我有言在先,京兆源大尹将会覆查所有试卷,若某有半点徇私之处,自取应得之罪!”
这十通其六四个字顿时让大堂中一片死寂。然而,郭荃已经把话说到了那样的地步,纵使有人心怀怨言,在此刻大闹试场的后果非同小可,因而所有人都紧紧闭上了嘴。眼看着那一卷卷看似一模一样的卷子逐个发了下来,在打开的一刹那,不少人都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而当杜士仪拿到那一卷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郭荃,见其竟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瞧,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展开了那张纸。
看郭荃那踌躇两难,以及今日临场不许赎帖,又定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只怕这位试官压力不小啊!
一条一条看完了那十条帖经,杜士仪并不急着答题,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正如他所料,约摸大过半数的人都是咬牙切齿,而剩下的有的面露难色,有的攒眉苦思,镇定自若信心满满的只有寥寥数人。起初还能有心情对自己冷笑的杜文若,这会儿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试卷,那表情仿佛是要择人而噬一般。
直到自己身前左右的人都尽收眼底,杜士仪这才将卷子反向拢成一卷,取了镇纸压了,随即便倒水取了墨锭在砚台中研墨,约摸觉得足够这一场答题所用,他便右手提笔蘸墨,左手拿起了那一卷已经拢压成形的试卷。
面对那十条帖经难倒一大片人的情景,郭荃面上淡定,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年头月尾,孤经绝句,这并不是考官们刻意求难,而是帖经大多数帖三字,偶有考官去中间一句,但那些极其有名的经义句子,谁都答得上来,自然出题时不会用。尽管帖经加入进士科之后,也不过三十余年,但孤经绝句用的多了,现如今的题目自然越来越难出。
他自己当年蹉跎科场便是在帖经这一场连败三年,如今要是有办法,真心不想在这上头为难人。可是,据说杜士仪长于诗赋,他把这一场难度大大提高,也算对得起那两家的交待了。
而要是杜士仪真能稳稳当当过了这一关……
他一闪念抬头看去,却只见在近两百席应考士子之中,居中的杜士仪左手拢卷,右手提笔疾书,表情专注,时而停笔,待墨迹干后便立时稍稍移后再书,下笔几乎无有凝滞。他一时越看越是惊骇,当下假作巡场在各席之间溜达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了杜士仪身后。而这一瞟,他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出的题,他自己最清楚,杜士仪此刻所答,竟然已经是最后一题了!他今次所出十条帖经,由第一条开始到最后一条,从简到难,为的就是放过那些至少还比较通熟经义的人,最后两条纯粹是为难人的,根本没指望有人能够答上来,可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记得分毫不差!那可是春秋公羊传中截头去尾的一条!
每条帖三字,一共十条,对于杜士仪来说需要填入的不过区区三十字,因而他须臾就放下了笔。展开卷子重新核对了一遍自己的答案,和心中所记得的前后原文对比一番之后,他知道这一场定然绝对没有问题,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以他如今的程度,绝对可以轻轻松松过明经科,然则明经及第需得守选七年,且远远不如进士科受到重视,而若由门荫出仕,只看叔父杜孚便可见一斑。他这个已经家道中落的所谓世家子弟要想做出一点事情,只有此刻这一条道可走!
而郭荃看到杜士仪答完之后展开卷子,扫了一眼那些答案,他就已然断定,这一场的结果已经铁板钉钉。
第一场十条帖经,究竟考多久全凭试官掌握。有的州县考一整天,而今次万年县试却只考一个时辰。当代表时辰已到的铜钹敲响时,面如死灰的人比比皆是。而此时此刻,郭荃看着那些收上来的卷子,当场大笔一挥定去留,须臾便只见旁边箩筐中的落卷堆如小山,而他案上留存的卷子却是寥寥无几。等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到两刻钟一一判毕,他便以目示意身旁的小吏。那小吏立时上前一份一份拿起案上那些通过的卷子,高声诵读起了名字。
“京兆康成宗。十通其六。”
“京兆齐庭兰。十通其六。”
一连三四个“十通其六”之后,那小吏又拿起一份卷子,却是满脸的惊诧不可置信,竟是迟疑了片刻,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念道:“京兆杜士仪,十条皆通。”
此话一出,焦急不安等着结果的士子们顿时呈现出了一片死一般的静寂。每年县试府试省试,也常常会有一两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能够轻轻松松度过那一关旁人畏之如虎的帖经,只不过,今天竟然被他们遇上了!既然有本事十条皆通,这家伙为什么不去考除了帖经其他都比进士科容易的明经科!
杜文若便是最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尽管杜士仪从前确实颇有文名,纵使江郎才尽不过是因病所致,可也决不至于在嵩山呆了三年便脱胎换骨,连经史都能倒背如流。这绝不可能!当他自己十通其六的成绩最终宣布之时,心中五味杂陈的他竟是丝毫高兴不起来。
当这第一场最终确定只留下区区三十七人的时候,惨遭淘汰的士子中间,顿时有人高声叫道:“我看杜十九郎不过一刻钟便答了所有十题,而且是十条帖经全数皆过,哪有那般容易!”
见其他人亦是跃跃欲试,仿佛想要加入质疑的行列,郭荃一时面色铁青:“若是第二场第三场杂文策论不服,尽管质疑,然若对帖经结果不服,自己回去好好通读九经!来人,清场,若有落第者仍咆哮试场的,记名上奏,今后再不许应京兆府下辖所有县试!”
☆、132.第132章厚积薄发何畏奸
面对态度异常强硬的郭荃,尽管士子们有的不平有的忿然有的沮丧有的急躁,但最终都不得不起身离开了试场。而对于留下的人来说,适才坐得黑压压一片满满当当的偌大场地,如今只剩下了这稀稀拉拉的三十余人,那种天壤之别足以让人心悸。尤其是那些曾经应试过一两次的,想到往日一场帖经过后,往往能剩下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人,此时此刻脸色心情都坏透了。
待到清完了场,郭荃又再次重新核实了留下试第二场的士子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他却也不撤下那些座席,一摆手便让人发下了第二场卷子。这一次,两个被调派来的小吏就轻松多了。其中一个小吏将卷子发到杜士仪手中时,还低声笑道:“杜郎君好本事!”
杜士仪没有回应这恭维,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善意。等到卷子入手展开一看,见其上赫然空空如也,他便抬起头等待郭荃出题。不但是他,座上其他人也是同样反应。众目睽睽之下,郭荃却仍是不慌不忙,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外头人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双手呈上了一个竹筒,郭荃伸手接了,这才在那些诧异的目光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历来试赋之题,皆有司所命。由试官命题固然可,然也有由上官所命的。今日试赋题,京兆尹源公刚刚于堂上亲自拟就,便连我本人也不知情,所以绝无徇私舞弊之嫌。眼下,我便当着诸位的面当场开题,第二场时间为此刻至日落时分止!”
他说着便破开竹筒封泥,取出其中那一小卷黄麻纸,展开后扫了一眼,不禁如释重负。此前第一场帖经的变化,他确实请示了源乾曜,但这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他却是先斩后奏,于今日京兆府廨开堂理事时让人上奏请题。源乾曜身为三品高官,因为他的请托以及万年县试不能耽误,不得不临场出题,如此不虞此前考题泄露,到时候结果如何各凭本事,他纵使拼着一时受责,也好过回头两面不是人。而相较于他,源乾曜这题目出得果然精到!
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日试赋,明顺礼赋!限韵为‘君子之所慎兮’,不限用韵次序。”
明顺礼赋!
自从初唐科举至今,县试府试的试赋命题虽出自试官抑或地方长官,但并非完全随心所欲,而是要有所本。这其中,或用古事,或取今事,并不一定。今日这题目分明是取自古事,而命题所宗,显然是从经史之中去找。尤其是明顺礼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得细细推敲出自哪一篇经史之中的命题,又是最难的,远远胜过某些偏远州县试官灵机一动所命的诸如明月高楼之类的试赋。
在别人攒眉苦思的时候,杜士仪已然记起了这试赋题目的出典。《春秋左氏传》文公卷便有这样一段: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这之后还接着一大段剖析阐述,宗旨不仅仅在于礼,而且亦在于父子昭穆之辩。如此命题,若非通读精度春秋左氏传的人,决计不可能出。须知单单是那一段话,自春秋到后世也不知道多少学者争论不休,其焦点只在于闵公和僖公之间的昭穆问题。而昭穆的重心,则在于礼法。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本朝中宗和睿宗的昭穆问题,卢鸿曾经对他提过,开元五年末曾经因此在朝引起轩然大波。兴许源乾曜临场出题,一时忘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他在心里打着腹稿的时候,少不得围绕那个千古难题辨析。去岁从洛阳回嵩山之后,卢鸿便对他讲解过试赋和试诗的种种要点,其中之一便是辞藻文采,而且还给他举了自初唐以来不少进士科的试赋策论为例子。这其中,贞观元年上官仪登科时的两篇策论,便让他叹为观止。
那一年的策问一共两道,一策问审案时如何宽猛相济缓急折衷,一策问如何不次擢用才能之士,分明是极具针对性的策问,那位名噪一时的上官宰相洋洋洒洒两大篇,却是文不对题不知所云,偏生辞藻华丽文采翩然颂圣动听,竟是一举擢进士上第。策论都如此,今日面对这篇明顺礼赋,他自然知道最佳的选择是什么——不是要给那千古难题盖棺论定,而是如何辨析明白之外,写出一篇切合限韵的华采文章。自然,他已经联想到了出自何典,就比某些连出典都想不起来的人强多了。
因而,在后头发下用于草稿的纸上,他随手把限韵一一罗列,便若有所思地起笔。不但是他,相对于第一场那难住了大多数人的帖经,此时此刻不少应考士子都已经开始动笔。毕竟,一篇试赋少则三百字,多则六百字,要辞采华茂要韵脚工整,此刻不动笔日落时分决计交不出来。一时间堂上不闻分毫语声,只有磨墨声,落笔声,卷子移动的声音,就连巡场的郭荃都免不了放轻了脚步。
须臾过了午时,却鲜有人去动早就预备好的午饭,多半都在埋头苦赶。这时候,一气呵成把草稿打得差不多的杜士仪随手放下了纸笔,从旁边一个小巧玲珑的两层盒子中拿起一块枣糕,就着葫芦里的酪浆,若无其事地先填起了肚子。那早上刚刚蒸出来的枣糕香味须臾四散,引来了好些人侧目。有些同样难忍饥饿的也放下纸笔索性吃喝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却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后强行扭回了头,继续低头琢磨自己的文章。
就在杜士仪一门心思填饱肚子的时候,一个小吏仿佛是有急事一般匆匆从外头进来。然而,他看似去找郭荃,却偏偏从杜士仪身侧那条过道走,当擦过杜士仪身侧时,他仿佛是不小心似的伸脚勾翻了那一方砚台,就只见咚地一声,小半砚台的墨全都翻在杜士仪刚刚摊在面前的那张草稿纸以及旁边那一卷答卷上,一下子将其污了一大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引来了郭荃的注意,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见那小吏面色惊惶,眼神却闪烁不定,心中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喝道:“尔扰乱试场,该当何罪!”
“少府,某只是有急事回禀,一时不小心……”
见四周士子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不少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想到试场中这等突发事件传扬出去,自己此前一片苦心全都付诸流水,郭荃死死瞪着这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的小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在县廨素来风评极好脾气亦佳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按国朝初的制度,以扰乱试场先行收押!”
那小吏做梦都想不到郭荃不问他禀报什么急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如此吩咐,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等到监场的差役进来拖拽,他更免不了大声喊冤,直到郭荃不耐烦地喝令堵了他的嘴,咿咿呜呜的他方才再也说不出话来。就在他一路被拖出去的时候,刚刚一直没有作声的杜士仪收拾了地上被污的草稿纸,突然施施然站起之后转身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杜十九虽资质愚钝,然勤能补拙,但使笔下写过一次的文章便会铭刻于心。对不住你苦苦费心,好不容易才想出的这一番设计了。”
虽则郭荃大怒,但那小吏原本还想着自己总算是不负所托,污了杜士仪精心思量好的文章,心存侥幸待会儿必然会有人保下自己,当听到杜士仪此刻这两句话,他顿时面色大变。奈何此刻要想嚷嚷什么让自己脱罪亦是办不到,他只能使劲踢蹬着双腿,直到最终完全被拖出了试场。
眼看那人影完全消失,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对面前脸色变幻不定的郭荃从容一揖道:“卷子既污,请郭少府再赐答卷。”
尽管今日提高了第一场帖经通过的标准,但郭荃还是为第二场准备了多达一百五十份的答卷,此刻愣了一愣便连忙吩咐人取答卷纸来。经过刚刚一事,谁也不敢暗自弄鬼,即便如此,郭荃还是亲自带着杜士仪换了别席,继而把答卷纸交给了他,随即干脆就这么站在了其身侧。
经此一事,不少应考士子竟是顾不上饥肠辘辘,一路奋笔疾书,终于赶在日暮时分交出了卷子。而杜士仪亦是从容交卷,仿佛没事人似的收拾好了用具。收齐了卷子的郭荃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接下来是第三场策论,明日一早再来听去留,都回去早做准备吧。”
相较于第一场帖经的叫苦连天,第二场试赋的出人意料,次日第三场策论却是平平淡淡。因第二场并未如第一场那般黜落众多人,所有三十七人只有五人因犯韵最终被黜落,其他的都得以留下应第三场。当这一日黄昏,郭荃再次亲自收了所有策论卷子之后,眼见得所有人都舒了一口大气,他这个试官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回了原地。想到这里,他突然扫了杜士仪一眼,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他之前是说判卷之后,但使人异议,自有京兆尹源乾曜复查!可源乾曜何等资历,焉能被他一再算计?出榜之日,得罪人也顾不得了!
☆、133.第133章夺魁
“阿兄,阿兄!”
因县试府试并没有固定的场所,锁院二字更谈不上,再加上试官既然都并非临时指定,而是公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试场舞弊之风较诸后世要轻得多,反而是试场之外是一场意味深长的交锋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场考完,应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应最后一场。尽管如此,两天下来仍是异常累人。这还是杜士仪三年多来日日锻炼,否则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单席上坐着答题,腰杆早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数日,他先养精蓄锐休息了数日,带着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宝阁逛了一圈,自然为人当做上宾。
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阵阵摇晃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外头天光尚未亮,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情愿:“十三娘,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难道忘了,今日发榜!”发现杜士仪仍然没睡醒,杜十三娘心中着急,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是万年县试发榜的日子,刘墨去打探过,说是一大早就会放出来,虽则不是京兆府试,可总是阿兄要过的第一关!”
“出了名次会有人登门报喜的。”
杜士仪打了个呵欠,见小丫头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他顿时无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三场试下来竭尽所能,一场帖经全数通过,二三场的杂文花团锦簇,策论勤勉务实,而且还在试场中出了那等事的情况下丝毫不受影响,这要是仍然名落孙山,便代表他的那些准备和运作都白费功夫,赶明儿还不如去考明经实在。既如此,跑去万年县廨看榜,自己也被人当成猴子一般围观,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罢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应试,又不是我应试!”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见杜士仪伸懒腰缓缓坐起来,她还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来,眼看其穿戴好了,却还细心地替他整理腰带。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阿兄,冯家三姊妹都想来侍奉你,可我却把她们打发了去千宝阁那边替咱们的东西造势助阵,你不会怪我吧?”
“嗯?”见小丫头有些心虚,杜士仪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经地说道,“术业有专攻,她们跟着公孙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让田陌在阿兄身边服侍……他在嵩山悬练峰时不也跟着阿兄?”
“田陌在悬练峰却是埋头只顾种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过我吃饭穿衣。他这些天在崔家后头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做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难受我更难受,再说我习惯了自己料理这些琐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仪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见此刻天边已然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响,他便扭头对杜十三娘笑道:“时辰还早,就是赶到万年县廨,也未必就出了结果。难得有闲,阿兄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尽管打从东都洛阳出发开始,兄妹俩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这样的悠闲时光,就只有杜士仪在此前县试结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笑看着竹影捧了剑上去,看着杜士仪拔剑在手,脚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剑。
和她曾经观赏过的公孙大娘师徒剑舞不同,她只觉得兄长无论是脚下步子还是手中宝剑,大多数时候都是稳稳当当,偶尔轻灵腾跃,那剑光便倏然转至凌厉,虽不像公孙大娘剑器舞那般美不胜收,但在她眼里却仍然是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见杜士仪终于徐徐收势而立,她连忙接了竹影递来的软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回屋去另换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时轻声对徐步走来的秋娘问道:“大媪,你说阿兄今次县试,会有好结果么?”
“娘子怎么到现在还担心这个!”秋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郎君是必然能够通过的,顶多是名次好坏问题!”
“可名次好坏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着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剑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饭的时候杜士仪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门大开街头四处行人的时候了,然而,如她这样年纪的长安贵女,大多数都不会在如此早的时辰出门,因而前呼后拥的他们这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当入了宣阳坊北门,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低声问道:“阿兄,今天咱们带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摇了?”
“之前应考之前,自然要低调,如今要带着妹妹去看榜,还那么低调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试场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样拙劣而卑鄙的手段,万一今日发榜兴许还会有人闹事,他怎么能不多带一些人以防万一?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谈笑风生,待到远远望见万年县廨的时候,就只见那门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自己,当他这一行渐行渐近的时候,有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不但如此,杜士仪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发现了此前没发现的东西。
竟是多了几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靠着坊中那条东西向十字街的北墙停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刘墨叫了过来:“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杜士仪分明是放松娱乐,刘墨也不会煞风景,此刻既然被问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此前那个扰乱试场的小吏……被查出受财而为人请求,而且数额不小,按律当杖一百,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活不成了。”
尽管对于那个受人好处给自己使了个大绊子的小吏,杜士仪心中亦是深恨,然而听到这等雷厉风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扰乱试场的罪名,而是受财请托,他仍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过压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东都守丧,自然不曾管这件事。听说,是京兆源大尹亲自令人追查之后断下的,兴许是为了杀鸡儆猴。”
源乾曜那个老好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传闻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仪一时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四面聚集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场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杂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而,秋娘却发现了那两道目光,认出是杜文若,她本待开口提醒杜士仪,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暂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见县廨大门洞开,一个小吏带着两个差役捧了榜单出来,径直到布告栏前张贴了起来。还不等全部贴完,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京兆杜十九郎夺了魁首!”
县试的名次远远不如府试和省试那般万人瞩目,然而,那头一天考试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过数日功夫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围在榜单前的士子们议论纷纷,虽不时有人朝杜士仪看了过来,却一时无人敢当面发难。直到那最初的骚动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从来帖经最是繁难,别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难,缘何你就能尽数答上来!”
见四周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杜士仪正要回答,旁边的杜十三娘被这声音一嚷嚷,立时从最初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却是恼得脸都红了,突然策马上前一步,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阿兄在嵩山求学这些年,每日勤奋抄书不辍,四书五经史话诗论,也不知道抄了多少书。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几人高的书再来质问!便是因为阿兄当年因抄书便利,想出了线装书的方法,如今坊间方才有线装书大行其道,更胜卷轴和经折。”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与人质辩,眼见此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鼓足了勇气说道:“阿兄,来日索性开一个书坊,把你这些年抄的书全都展示给人瞧瞧,也让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们自己不用功,反而觉得你是侥幸!”
看着脸上激动得泛红的杜十三娘,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解说什么,上前牵起杜十三娘的缰绳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十三娘,何必与人质辩这些?既然看过榜单,咱们就回去了!”
眼睁睁看着人群给杜士仪兄妹一行再次让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落榜的或哑口无言,或只是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杜文若顿时只觉得气炸了肺。榜单上倒数第三名自己的名字显得那样刺眼,刺得他的心又酸又痛,连带着连县试的试官万年县尉郭荃也一块恨上了。他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等到上马甩开僮仆一路到了宣阳坊南门,他这才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太原王十三郎据说是应长安县试,那上次在豆卢贵妃寿宴上见过的柳惜明呢?还有他熟识的打算走科举一途的那几个京兆杜家子弟呢?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然因为杜士仪应万年县试,因而全都避开去了京兆府其余各县应试?
“这些奸猾的家伙……”
尽管嘴里如此念叨,但他心中却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事实。一时间,他恼恨得连嘴角都抽搐了起来。
☆、134.第134章睚眦必报
无论是长安县试还是万年县试,都不过是京兆府试的一场小小预演。
杜十三娘在人前因一时激愤而大发雌威,等回了平康坊崔宅,她却忍不住后怕了起来,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顾虑。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少不得把她交给了秋娘和竹影去安抚。待到长安县试的结果传来,道是王维一骑绝尘拔得头筹,他接过那张抄了名次的纸卷,展开一看,见柳惜明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其他名门著姓却也不少,却不见京兆杜氏子弟题名,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问直到次日杜思温命杜士翰转送来了贺礼,才得到了解答。
杜士翰本就是豪爽大方的性子,因为憋了近两个月,这会儿又是在崔宅,他自是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道:“杜文若杜六郎那是因为有心和你别苗头,所以才应万年县试,至于其他的,京兆公早就让人四处捎了信,道是与其争一时名头,不如在京兆府下辖其余各县应试,不用到长安和万年二县去出风头。果然,长安县试那位王十三郎一首长赋技惊四座,帖经策论也毫无悬念地通过,你在万年县试更是三场之中场场无可挑剔,名声又大,谁敢不取你第一?要是那几个杜家子弟要来和你们争,说不定连京兆府试都去不了!”
越说越起劲的他甚至使劲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六郎这一回居然是落在榜末,还不如直接名落孙山,听说他回了樊川就没出过门,哈哈哈!”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没做声,杜士翰便站起身来,老大哥似的用力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十九郎,本家那边你什么都不用管。那些往日嫉妒你的看轻你的,这一场县试下来就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家阿爷都是心中惴惴,听说京兆公让我给你送礼,还特意在里头加了一对送给十三娘的银臂支……从前我说话他都听不进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只管养精蓄锐去预备接下来的京兆府试,要是能入等第,京兆公说届时会在朱坡大开盛宴为你庆功!”
“多谢十三兄特意走这一趟。”
留着杜文翰在崔宅用过午饭后,杜士仪方才亲自将其送出了大门。临别之际,见杜士翰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便策马小跑出了乌头门,他突然有些想念起了容貌上截然不同,性子上却有相似之处的崔俭玄。想想齐国太夫人故去已快半年了,他在长安崔宅中安享各种便利,以前虽也有信回去,但多数言简意赅,如今终于首战告捷,也该再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洛阳报喜,好好答谢一番。
万年县试初露锋芒,接下来便是长安最热的夏天来临,王公贵族宅邸的午宴渐少,夜宴渐多,一时杜士仪自然再不像之前那样高挂免战牌一概邀约尽皆婉拒,譬如宋王宅岐王宅薛王宅,抑或是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这些颇有瓜葛的邀约,他都再不推脱一一前往,每每席间都会和王家兄弟俩碰个正着。彼此既是对各自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们自然依旧谈笑风生,言语之间绝不涉科场事。而登门求墨求砚的更多,杜士仪只能以墨工尚在王屋山赶制,石砚仍在雕琢,一应琐事都已经交托给千宝阁为由推脱,须臾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杜士仪好容易躲了邀约在藏书楼中看书,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杜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命人送回书来了。”
“嗯?我这就出来。”
洛阳到长安七八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昼夜便可以抵达,但等闲送家书不用这么着急,多数十天半个月一个来回,杜士仪从前写信给崔俭玄都是如此。这一次东都送回书,习以为常的他出了藏书楼到了前头偏室,待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他顿时只觉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此前到嵩山送过年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崔俭玄的|乳母之子苏桂!
“怎是你来?”
苏桂的面色有些沉重。他强自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行礼恭贺杜士仪县试夺魁,这才双手呈上了一个封泥完好的竹筒。等杜士仪皱眉接过,他便垂手退到一旁默然不语。有些事情身为奴仆的他不好胡乱开口,要说也自有崔俭玄去说。
和自己此前送去那足足用了五张黄麻纸的信相比,崔俭玄的回书毫不逊色。竹筒用的是竹子根部最粗的那一节,里头那一沓厚厚的信笺拿出来,简直让人怀疑是写信还是写书。然而,当杜士仪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张纸,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和苏桂同样沉重。
赵国公崔谔之在他当初临行的时候就已经身体不好,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非但不曾有好转,而且更严重了,崔家上下如今因此忧心如焚。尤其是崔俭玄这个当儿子的,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信上却流露出了有些彷徨不安的情绪,一连几张纸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从前那些极其琐碎的小事,言谈间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有对少时不努力的后悔,总而言之便是情绪低落。
当这一沓信笺终于看完,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其放在手边,这才看着苏桂问道:“十一郎命你给我送回书的事,五娘子可知晓?”
苏桂微微一愣,立时点了点头:“行前五娘子问过。知晓杜郎君县试夺魁,五娘子还让某捎口信,让杜郎君安心预备京兆府解试,其余皆不用挂念。”
这么说,崔五娘应当是知道崔俭玄会在给他的信中一吐心中郁结忧切,所以才会说其余皆不用挂念。
想想那位什么事情都料理周到井井有条的崔家五娘子,尽管杜士仪心中担忧稍解,但还是让苏桂先歇息,然后便拿了信笺回房写回信。路上撞见得知崔家来信的杜十三娘,他不想让小丫头担心,对其只字不提崔谔之的事,只道是自己受崔五娘之命,要训诫崔俭玄好好用功读书,听得小丫头乐不可支,回房之后,他洋洋洒洒便写了五六张信笺,不外乎是用平日那般口吻开解了友人一番,待装入竹筒封了口之后,他立时叫来了苏桂,请其尽快送回东都。
书信送出,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帮不上忙,一时只能打叠精神继续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邀约。
这一日申时,赴过一场夏日少有午宴的他顶着日头回来,一进崔家那乌头门,汗湿重衣的他便再顾不上仪态,伸手拉了拉领子,恨不得立时用井水痛痛快快往身上泼两桶。谁知道正门的门丁却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楚国公姜皎长子,姜家大郎姜度已经在崔家等他大半个时辰了!
对于姜度此人,杜士仪说不上好感恶感,此刻听说其竟然有耐性等上这么久,他也不好回房先去更衣,先擦过汗便径直往正堂西边的廊房去见客。才打照面,他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你和崔家哪位娘子有婚约在身?”
“什么?”
见杜士仪大吃一惊,姜度方才站起身来,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最后干咳一声道:“看你这样子,这事情仿佛是空|茓来风。不过,我听到的传言却是言之凿凿,说你入京应试,不回樊川杜曲,却留在平康坊崔宅,而且崔家上下侍你如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崔家和你定下了婚约,你身为未来女婿,自然在此被待为上宾。”
最初的惊愕过后,杜士仪很快便回了神。打从回过樊川杜曲,又从京兆公杜思温那里得到了一番善意的告诫提醒,因而借住到了平康坊崔泰之的宅邸,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闲话。因而,他苦笑一声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好教姜四郎得知,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一回事。”
姜度盯着杜士仪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顿时皱起了眉头:“柳惜明在长安县试中输给了王十三郎,京兆府试可比县试更难,他要想跻身等第,难如登天,而不入等第,明年岁举几乎就是无望,难道会是他故意放出这消息?不对啊,崔相公和崔府卿出身名门望族,行事正派公允,在两京之中名声很好,若知道你是崔家半个女婿,郭荃不敢不让你入等第,这不是反而给你帮忙吗?”
杜士仪自己亦是分外狐疑,然而,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有人传谣言,那就任凭他们去传吧。”
“哦,你就不打算搬出崔宅表明立场?要知道你如今名声大噪,可是未必需要崔氏作为靠山了!”
“姜四郎此言差矣,只为了流言便那样划清界限,不但突兀,传扬出去反而有人要说我心虚或是不知礼……对了,姜四郎能否帮我一个忙,就说我和崔十一郎同门求学,再加上当初老宅失火废弃多年,这才寄居崔宅。虽未必有用,总好过就一种声音越传越广来得好。”
“这个么……容易。我让人放出风声去就是。”姜度伸了个懒腰,这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说道,“不过你可记住,我不是帮你。我这个人一贯是睚眦必报,要是你在京兆府试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但使你进士及第,守选时我让阿爷好好给你帮个忙,谋一个好官职!那该死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上蹿下跳,简直和跳蚤似的,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了!”
☆、135.第135章晴天霹雳,弱女决意
就如从前崔五娘所说的那样,京兆府试并没有一定的时间,历年来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而这一年的府试时间公布时,却是让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八月十三这日子已经过了初秋那尤其燥热的时节,又不比深秋阴寒刺骨,恰是正适宜考试。尤其那些曾经历过京兆府解试的前辈们,提起当年九月飞雪的情形依旧心有余悸,甚至有人在文会时,把手上那冻疮的伤疤展露给别人瞧。
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本来也是郭荃,然而七月间他一时坠马伤腿,虽则万年县廨的相关事务还能料理,可对京兆府试却上书请辞。京兆尹源乾曜没奈何,斟酌再三,一直拖到七月末方才突然宣布,征调了蓝田县丞,出身江南寒门的于奉主持京兆府试。这临阵换将固然出人意料,可郭荃在万年县试中的不许赎帖,以及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让许多人都耿耿于怀。哪怕事先打探了郭荃喜好的那些士子们,于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年京兆府试的日子好,试官也突然换了一个,兴许会希望更大!
然而,对于杜士仪来说,他一时半会却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试官变动。
事实证明,他把端砚和松烟墨寄放到千宝阁去出售,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刘胶东有意卖好,在斗宝大会上大力宣扬,又有张旭的招牌,更有传言道是宋王岐王等诸王和玉真公主案头都换上了这一套新的,一时收藏自用的自然的不计其数,光是订单就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摞,吴九干脆带了杨综万,再加上七八个崔氏家丁的护持下赶回广东去了。而他改良墨窑,调制配方的王屋松烟墨,比起如今北人所制之墨,其质坚如玉,其色更饱满鲜亮,书法大家固然赞口不绝,就连画师也多半爱用,最初那三十锭早就没了,就连限量版的草堂十志墨,也已只剩三块。
而杜十三娘所言书坊之事,杜士仪最初觉得小丫头实在太过天真,可思来想去,竟觉得这主意绝妙!
京城之中,连年屡试不第却依旧寄希望于鲤鱼跃龙门的士子不在少数,而其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全都靠家中资助,即便日子清贫,但买书的开销,却从来都不会省去,甚至有人典当衣袍,只为买书!至于再贫苦一些买不起只能抄的,却也得支付书坊不菲的费用。而他抄书是为了强化记忆,抄过之后便很少需要再翻阅,但这些书对旁人来说,却是分外重要!
想着这一点,如今已经再不缺钱的他在平康坊南门东边租下三间临十字街的屋子,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坊,却是不卖书。书坊对所有人开放,他那三年在嵩山在洛阳在长安所抄的各类书籍,全都以装订成整整齐齐的线装书版摆放在一层层架子上,只要贫寒士子开口,全都可在书坊中当场抄录。开张不过三天,书坊就几乎被挤破了门槛,尽管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那是做个样子,但不少亲身进去体验翻阅的人却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手抄线装书的字迹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有神通广大的人弄到了杜士仪的亲笔字迹,最终亦是让这件事得到了确证。抄书数百册的人,正是杜士仪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哪怕外间最初广为流传杜士仪将为崔家婿,这才得以万年县试夺魁,这种非议相较于他如日中天的名声,也一时显得微弱了几分。姜度亦是兑现了承诺,杜士仪樊川杜曲的老宅烧毁,因为和崔家十一郎的同门之谊寄居崔氏,如此解说自然也蔚为流传。
须臾便到了八月初八,眼看京兆府解试迫在眉睫,知道这三场不比县试轻易,杜十三娘提早多日便开始准备衣物考具,秋娘则是和竹影商量到时候该带些什么样的点心吃食,这天午后甚至还争执起了到时候该预备什么浆水。而连日以来出门渐少的杜士仪站在那座藏书楼中,心中不得不叹息起了当初老宅的那一把火。
虽则比不上崔家累世官宦世代清名,藏书丰富,但杜家几代人也积攒了不少经卷,结果却是付之一炬,实在太可惜了!
“杜郎君,杜郎君!”
不闻叩门声,却听到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喊,杜士仪顿时一愣,下一刻,就只见大门被人不管不顾地推开,却是刘墨扶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的人冲了进来。认出这灰头土脸疲倦欲死的人是此前带了信回洛阳的苏桂,杜士仪顿时一愣,还不等他发问,苏桂就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求求你……”
见苏桂声音沙哑哽咽,杜士仪顿时生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顾不得伸手搀扶他便连声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赵国公……赵国公故去了……”
尽管刘墨一路把苏桂搀扶进来,但只听苏桂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何等大事,此刻听到其蠕动嘴唇说出了那几个字,他亦是如遭雷击呆立在了那儿,满脸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杜士仪刚刚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虽仍惊骇欲绝,他却不得不按捺情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初三。”苏桂说着便勉强直起腰,突然俯身对措不及防的杜士仪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带着哭腔哀求道,“杜郎君,求您回去劝一劝十一郎君吧!自从郎主过世之后,郎君不吃不喝一直呆呆跪在灵前,谁说话谁劝解都不听,仿佛活死人似的!五娘子原是吩咐八月十三之后,方许驰马往京城报丧,是某实在看不下去郎君的样子,这才偷偷从永丰里跑出来的,一路不眠不休骑马两夜一天到了长安!”
此话一出,刘墨不禁本能地低声说道:“可八月十三便是今岁京兆府解试,杜郎君若是去东都,今年就……”
苏桂一时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却是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出声。这时候,刘墨陡然醒悟到自己是崔氏家仆,崔家方才是真正的主人,不能因为这些天杜士仪带着他们出入,待他们和气慷慨,便一时忘了主从之分。可若要他开口相劝杜士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寄居崔宅,但今年从县试前到府试前这些声势,本就是杜士仪自己造出来的,他们这些崔家人帮的忙微不足道!更不用提杜士仪还在此前桃林县为崔二十五郎解了那样非同小可的困厄,让人轻易放弃今年本是十拿九稳的府试,他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刘墨,去备马,双马双鞍。”
杜士仪这沉声一句话顿时让苏桂生出了无穷希望。他倏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面色沉毅,他不禁结结巴巴地问道:“杜郎君……杜郎君是答应了?”
“崔家遭此大变,我一向受惠深重,知道了自然不能当成不知道……刘墨,快去!”
见杜士仪分明主意已决,刘墨只觉得心头一热,当即不假思索往外奔去。而杜士仪轻轻按了按仿佛虚脱似的苏桂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来,且休息一日再回去,我回房换一身素服,这就立时动身往洛阳!”
苏桂眼见得杜士仪说完话便大步往外走,愣了许久方才挪动双膝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再次重重连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际,他顾不得身上疲倦以及红肿的额头,扶着膝盖艰难站起,却是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整理了试场要用的衣物以及考具,杜十三娘正在屋子里一针一线将那一张从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缝制在香囊之中,却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见兄长身上换了一身素白,她不禁分外不解,可听了下一刻兄长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她就登时呆若木鸡。
“东都永丰里刚刚派了人来,赵国公崔府卿……过世了。”
杜十三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竟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了嘴,这才止住了那难以抑制的惊呼。意识到了兄长那一身素服的缘由,她顿时放下了手失声叫道:“阿兄这是要赶回洛阳去?”
“来的是崔十一郎的|乳媪之子苏桂,他说崔十一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若那家伙真的有个闪失,就算我今岁夺下解头,心里也会一辈子过意不去,所以我得走这一趟!”
尽管知道兄长今科走到现在有多殚精竭虑,有多不容易,但此时此刻,杜十三娘攥紧了拳头,最后咬了咬牙说:“那阿兄快去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崔家上下对我们兄妹相助良多!”
杜士仪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说服妹妹,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他顿时大为欣慰。点点头后,他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便立时转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杜十三娘的视线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再也挺不住刚刚笔直的脊背,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为了自己视若亲姊的崔五娘,那对待自己始终笑眯眯如同亲妹妹的崔俭玄,还是为了自己的阿兄,抑或是为了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有人使劲推搡着自己的时候,她才睁开迷离的眼睛抬起了头。
“娘子,怎么回事,郎君怎么带着几个人匆匆出了门,而且是一人双马?都快八月十三了,这时候难道要出远门?”
杜十三娘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管。阿兄赴京兆府试要预备的东西,你和秋娘且先都打点好!你退下吧,看看阿兄可带走了田陌,若没有就把他叫来。”
等到竹影满脸疑惑地答应了退下,杜十三娘便去取了纸笔,随即坐下来一笔一划写起了信,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田陌的声音,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封好了信亲自起身把竹筒拿了出去。见田陌站在檐下满脸纳闷,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吩咐道:“你去一趟光德坊王宅,替我把这信带给崔二十五郎。骑马去,要快!回程去一次千宝阁,把赵国公过世,阿兄回东都的事情告诉刘胶东,然后对他说……阿兄会尽力赶回来应今年京兆府试的,请他替阿兄造一造势!咱们这就去书坊看看,务必把那儿也维持好了。只要阿兄能够及时赶回来应试,这一科的解头,我一定要帮忙阿兄夺下来!”
☆、136.第136章强中更有强中手!
“崔谔之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书斋之中,柳惜明面对那个从东都温柔坊本宅大老远赶来报信的家仆,竟是忘乎所以地大笑出了眼泪。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遂摆手把人屏退了下去,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这么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身前的凭几上。
当年京兆杜氏凭着家族庞大子弟众多,杜思温更是正在京兆尹高位,不遗余力地捧杜士仪这个神童,几次在豪门盛宴之中将他生生压下。结果杜士仪家宅大火后受惊过度,江郎才尽再也做不出诗文,此后更是一病不起,在他看来正是老天有眼!可谁曾想一转眼间他便在嵩山又遇到了杜士仪,无论是在司马承祯还是卢鸿那儿,他一再受挫,洛阳毕国公宅夜宴时又闹了那样的笑话,更不用说此番豆卢贵妃生辰宴上,他一番苦心预备全都化为了泡影。倘若不报这一次又一次的仇,他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自从听说崔谔之病情危重,他就开始命人大肆宣扬杜士仪即将成为崔家女婿,就是寄希望于临考数日前放出崔谔之病重不治的消息——不论真假,杜士仪要是置之不理,长安平康坊崔宅上下必有怨言,而要挑起士林之中口诛笔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要是杜士仪受骗赶回了东都,那今年京兆府试也休想再和他相争!如此他明年应进士科,及第之后便稳稳占得先机,哪里还用怕家道中落的杜十九郎?可现在不用他设计,事情就变成了事实,老天爷都在帮他!
枉他还大肆宣扬杜士仪是卢鸿弟子,正是为了让风声传得更广些,但使天子想到从前卢鸿的不识抬举,再加上那位与杜十九有过节的王家大郎,便是侥幸过五关斩六将,杜十九今后休想有寸进!
“只剩下一个王维了,却是不足为惧……而且,不妨试一试能否斩草除根……”柳惜明眯了眯眼睛,随即开口唤道,“来人!”
一个中年家仆应声而入,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且近前来。”对那家仆低声耳语了几句,见其心领神会,柳惜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办好了,赏钱十贯,但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你就别想活了!”
“是,郎君尽管放心。”
等到那家仆出门,柳惜明这才站起身来。虽则杜士仪是赶去了东都,但若是来回快马疾驰,也未必真的赶不回来应京兆府解试。这一阵子他在王守贞那儿下了不少功夫,关键时刻,就要用到这位霍国公的长子了!要知道,王毛仲二妻并嫡,将来这国公爵位哪个儿子承继,天子更看重谁,这都不好说,他这几回交道打下来,看得出王守贞对家中情形颇有怨言。而他却可以利用在后宫的姑姑,给其一个不小的承诺。而且,若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
想着想着,他不禁再次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光德坊王宅澹然楼,当崔小胖子看到田陌的时候,自然满心纳闷。若是杜士仪让人捎信给他也就算了,可却是杜十三娘,而且不给崔十七娘而是给他,这也未免太反常了。然而,当他接过那个竹筒三两下打开,抽出那张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他一下子面色煞白,连田陌都顾不上,甚至鞋子都没穿就一路飞奔了出去。当他不顾几个侍婢拦阻冲入舅母的寝堂之后,立时用极其野蛮的态度大叫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告舅母!”
虽则崔小胖子从前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外甥,但这一次自从住进光德坊王宅,至少看上去比从前懂事,而且再没有一个不好乱发脾气,因而对他今日突然这般肆无忌惮,郑夫人顿时大为纳闷。然而,察觉到他那苍白脸上的惊惧,她立时沉声喝道:“没听见二十五郎的话?全都给我出去!”
等到侍婢们一一垂手退下,崔二十五郎方才一步一步挣上前去,就这么径直把手中的纸片递给了郑夫人。而郑夫人看清楚其上那寥寥数语,亦是大惊失色,霍然站起身来,良久方才颓然坐下。见胖乎乎的外甥亦是瘫坐了下来,一时泪流满面,她少不得打起精神宽慰道:“二十五郎,别伤心了,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你看开些……”
崔小胖子喃喃自语念叨了一声,突然伸手攥拳狠狠在地上一捶,这才抬起头道:“舅母,我要回去,我要去洛阳!十一兄连丧祖母和父亲,肯定是心里最难受的时候,我要立刻回去看他劝劝他!”
郑夫人正在思量崔谔之的去世对于崔氏一族的影响,此刻听说这孩子气的话,不禁万分怜惜地劝道:“二十五郎,杜十九郎都已经立时赶回去了,你且不用急。我先吩咐人备好车马,等你二表兄回来,我让他护送你回去吊唁就是,不急在一时……”
“八月十三就是京兆府试,杜十九竟然为了十一兄,就这么不管不顾赶回东都去了。我在长安左右不过是吃闲饭的人,不能落在他后头!”崔小胖子说着奋力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舅母若是不肯,我只带着崔挺先走!”
郑夫人还来不及反对或劝说,就只见这崔二十五郎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就这么蹬蹬蹬疾奔了出去。这一次,她才骇然发现他竟是光着脚,脚底的袜子赫然被磨破了,显见得知消息后就这么急急忙忙地来回禀了她。情知硬拦是拦不住,她只能慌忙叫了一个心腹侍婢来,吩咐其立时去马厩传信备马,再挑选四个得力的家人跟从,把人遣走后,她又是另外吩咐人去给今日出外的次子王戎霆送信,又是让人捎口信给尚在户部理事的丈夫王卿兰。等忙完了这些,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先后故去,崔氏竟是一时倒了两根顶梁柱!
如此上上下下乱糟糟地四处传信张扬,等到了这一日傍晚时分,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丧闻,长安城那些耳目灵通的达官显贵,一时都知晓了。而杜士仪撂下京兆府试赶回了东都的事情,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赴岐王第夜宴的王维和王缙兄弟当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缙忍不住失声嚷嚷道:“杜十九郎就是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京兆府试三场考完再回去也来得及,这不是太可惜了?”
想想和杜士仪从相交至今,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人品却无可挑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呆呆发怔许久之后,王维方才长叹一声道:“杜十九郎为人最重情义,此刻赶回东都,必然有他认为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话虽这么说,想起岐王私底下给自己看过别人誊抄出来的杜士仪县试三场卷子。帖经无可挑剔之外,第二场的赋虽切题,然辞藻华美却及不上他那篇长安县试长赋的清丽,但第三场的策论却不同。不比他直接写成了文采斐然的策赋,杜士仪的策论言之有物条条有理,看得出竟是真的对几道策问深有见地,其中好些见解他闻所未闻。而且杜士仪如今名声大噪,比起早就名扬京华的他,今岁京兆府解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惜的是,此番竟不能一决高下!
辅兴坊玉真观中,奉旨前往检视《开元道藏》编纂进度的玉真公主一回来就得知了崔谔之的死讯。想到和自己颇为投契的崔九娘,她不禁愣了片刻,这才摇头叹道:“崔家太夫人持家有方人人称道,崔家兄弟也都是一世英杰,想不到竟然家门迭遭不幸。尤其是赵国公出身世家却胆色绝伦,文武兼通,阿兄本还打算重用于他,如今竟是就这么英年早逝了。”
报信的霍清不敢随意打断玉真公主的思绪,直到她的话说完又等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住在平康坊崔宅的杜郎君,闻听这消息就立时动身赶回东都去了。”
“哦?”
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却是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不枉司马先生从前对他的推许,大事当前,却能够以情义为先!”
“可是贵主……”霍清见缓步入内的玉真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当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按贵主的吩咐去打听过,据说之前万年县试,除却宋王岐王和楚国公家姜四郎毕国公家窦十郎打过招呼定要让杜郎君夺魁,霍国公王大将军和京兆柳家都悄悄对郭荃递过话,让其务必让杜郎君落榜。”
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地问道:“这话谁说的?”
听不出这话中喜怒,那道姑连忙躬了躬身道:“是郭荃身边人透露的消息。”
“怪不得郭荃竟临场定下不许赎帖,帖经十通其六方许应第二场,原来如此。他左右为难,所以索性摆出公道的样子。这还是我没打招呼,我若是再打个招呼,他岂不是更加头疼?”
玉真公主哂然一笑,却是再没有开口,就这么径直入内。待到了最深处自己往日打坐的静室,她屏退了所有人,这才犹如儿时那般前倚在凭几上,眼眸亮闪闪的出起了神。
抛开天家尊荣入观修道,是因为她实在自幼经历太多,看开了。就算驸马如意,夫妻和美,一旦朝廷政争,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驸马难道还少?即便公主之尊仍可另嫁他人,可后半生那日子真就很好过?
死了还要背一个悖逆庶人名号的安乐公主暂且不提,那时候同样尊荣冠天下的长宁公主,如今又有谁还记得?那座占据了崇仁坊一半,豪奢让人瞠目结舌的公主第,却在长宁公主和驸马杨慎交黯然离京之后,连卖都卖不出去,一时只能一半舍为礼会院,一半舍为景龙观。
这种日子,她可不愿过!与其嫁一驸马坐废终身,还不如入道逍遥自在!但逍遥而又尊荣的前提是不Сhā手政务,不涉足政争,可若真的如她那姊姊金仙公主一般恬淡,那日子也未免太没意思了!朝中勋臣故旧,她鲜少交接,可那些文学才俊之士,来往她门下的却不少。或傲气,或高洁,或爽朗豁达,或崖岸高峻,或风流自赏……这其中杜士仪原本并不算最特别的,她更多是因为司马承祯而对其另眼相看,可没想到,他做事真的极其出人意料!
“来人!”
应声而来的仍是霍清:“贵主有何吩咐?”
仔仔细细思忖了片刻,玉真公主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查一查,四处宣扬杜十九郎即将为崔家婿的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不等霍清出去,玉真公主突然又叫住了她,继而又吩咐道:“把杜十九郎为了赵国公亡故而不顾解试赶回东都的事情宣扬出去,他若回来,此番自然声势更盛,他若赶不回来,明年也必然能豪取头名!对了,去给苗晋卿捎个信,他应当会乐意应下此事的!”
☆、137.第137章当头棒喝
继去年腊月一片缟素之后,东都永丰里崔宅如今再次笼罩在了一片白色之中。接连的丧事不但让主人们沉默寡言,就连家中奴婢亦是连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即便如此,后宅中那件最让人担心的事,仍然成为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的最大话题。
尽管崔俭玄这位少主人脾气不好,嘴更不好,但喜怒都放在脸上,不高兴的时候固然动辄呵斥人,可高兴的时候赏赐也重。更何况自从此前嵩山求学回来,崔俭玄为人处事都大有长进,这数月苦练骑射武艺,那些忠心耿耿的世仆们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谁也没想到丁忧在家为太夫人守丧的崔谔之猝然去世,一贯大大咧咧的崔十一郎却成了所有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殡堂之中,崔九娘看着形容枯槁的崔俭玄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到自己这些天什么招数都用过了,本就已经伤心欲绝的她不禁悲从心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沿着双颊滚落。明知这一招对崔俭玄完全没有作用,她却也懒得去擦,就这么紧紧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祖母的慈爱,父亲的威严,过往的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不过一眨眼,这些却都成了再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她还不是同样不能接受?可阿兄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这样没出息?长兄和小弟都是强忍悲痛内外操持,阿姊正伴着同样悲痛欲绝的阿娘,阿兄怎能只顾自己!
就在崔九娘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她一时急怒,倏然转身厉叱道:“殡堂重地,谁敢喧哗……啊!”
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疾步进来的人,惊呼一声的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嘴,几乎以为自己一时看花了。直到那人擦身而过进了殡堂,她方才陡然醒悟,却是看到门外崔承训和崔錡兄弟双双并肩而立,两人和她一样,脸上都还挂着难以置信的惊诧。
良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对殡堂灵位深深下拜行礼,随即便看向了崔俭玄。正当她期盼着杜士仪能够开口劝解崔俭玄一二时,却只见杜士仪上前一把便拽起了崔俭玄的领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拖去。
“阿兄……杜十九郎,你这是……”
崔九娘一时惊呆了,张嘴才叫了一声,突然只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只手。回头望去,她就发现崔承训和崔錡正站在自己身后,长兄压着自己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对她摇了摇头,而年纪尚小的小弟亦是轻声说道:“阿姊,咱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这次就都交给杜郎君吧!”
“可是……”看到杜士仪把崔俭玄就这么揪出了门,崔俭玄虽是在双腿离开门槛之际猛烈反抗了起来,可却吃了杜士仪狠狠一拳,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崔九娘不禁脱口而出道,“阿兄之前是因为阿娘苦苦哀求,这才勉强喝了些浆水,身体已经虚弱得很,怎么经得起他那样折腾?”
“再折腾,总比他在这样不吃不喝,我们却束手无策的强!”崔承训深深叹了一口气,眼见得人已经没影子了,他这才苦笑道,“只不过真没想到,京兆府试在即,杜十九郎竟然能丢下十拿九稳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了东都!要是十一郎再不领情……我都想狠狠给他一拳!”
在永丰里崔宅曾经住了三个月,杜士仪对后宅的地形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此时此刻,拽着崔俭玄领子的他浑然不顾四周那些奴婢的目光,把人径直拖到了后头花园,这才一把松开了。眼见得崔俭玄也不管几乎被拽破的领子,敞开一半的前襟,还有脸上刚刚那重重一下的青紫,就这么两眼无神地呆呆坐在那儿,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环目四顾后陡然低头看到了腰间尚未解下的那银水壶,遂一把拧开盖子,就这么径直一壶水向崔俭玄的脸泼了过去。
哗——
这时节天气渐凉,冰冷的水骤然落在崔俭玄脸上,崔俭玄顿时冻得打了个激灵。下一刻,看见那只骤然间又一把拎起他领子的手,看见杜士仪那张脸骤然在面前放大,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叫道:“谁让你回来的,你自去考你的京兆府试,管我干什么!”
“看你这脓包样,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守着你阿爷的灵位,就这么陪着他一块儿去?”
“我乐意,你管我要死要活!”
见崔俭玄拼命挣扎,然而,这位往日身手比自己灵活许多的崔十一郎,相比疾驰一天两夜多,如今同样疲累欲死的他,却仍是抵挡不过,杜士仪顿时冷笑了起来,轻轻一松手就看着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要死要活,我是管不着,可你只想着你连丧祖母和父亲,你就没想过你的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是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有无数种死法,悲恸绝食死在殡堂之上,那是愚孝,下了九泉也只会被你阿爷当头啐死,那些活着的亲人更会被你活活气死!”
“你给我住口!”
见崔俭玄一时暴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横肘过颈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这才盯着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身为清河崔氏嫡子,相国公子,年十三而孝廉出仕,年十五而拜官陕州参军,这多年起起落落,方才有如今枝繁叶茂的崔氏,可你呢!”
“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如今阿兄沉稳有才,小弟机敏睿智,崔家有他们就够了!”崔俭玄不知不觉喉头哽咽,声音亦是越发沙哑了起来。
“要是你阿爷也像你这样想,就没有今天的崔家了!当初你四伯父诛二张而封爵,可其后却遭人排挤,一度贬官资州司马,甚至连累你五叔贬官衢州长史,你阿爷亦是贬官商州司马。要是你阿爷像你这么没担当,只管心灰意冷就是了,何至于孤身进京,抛开生死荣辱预谋大事?死有重如泰山,亦有轻如鸿毛,明知艰险却有胆色担当决断,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顾一时悲恸,不顾亡父大愿,不顾母亲和兄弟姊妹,你这是最大的不孝!”
这些大道理之前在殡堂上,兄弟姊妹也不是没人说过。然而那会儿崔俭玄心头满溢都是愧疚和悲伤,哪里听得进去半分。可这会儿被杜士仪从殡堂一路拖到了这后花园的无人之地,又是一壶凉水浇得他清醒了几分,再一番当头痛斥下来,他顿时只觉得整颗心揪成了一团。他找不出理由反驳杜士仪这些话,而所有挣扎抵抗也是徒劳,最后,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渐渐松开,脸上一时苍白一片。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和阿爷相争,道是从武不从文,死活不肯去考明经,也不至于把阿爷气得病情加重……”
听着崔谔之喃喃自语吐露出那些愧疚自责的言辞,杜士仪这才移开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个傻小子必然心里憋着什么事情,而且把过错往自个身上揽,否则也不至于几近于崩溃。能对他说这些,总比一个劲憋在心里,只知道要死要活的好。本就一路奔马以至于双股几近发麻的他挪动双腿坐倒在地,等崔俭玄终于颓然住口,他想到自己前世中也是一个违逆父亲意愿的不孝子,顿时眯了眯眼睛。
“崔十一,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一个幼年丧母,由钻研古籍的父亲一手带大的少年。父亲从小让他抄录古籍,学金石训诂,又请老友传授其医术,但他很不愿意,后来便瞅准了一个机会离家外出,却是流浪四方,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
改头换面地说着那个故事,说着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说着那个功成名就赶回家却发现父子天人两隔的故事,当说到墓前烧书悲痛欲绝的场景时,崔俭玄终于大叫一声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杜士仪却仿佛丝毫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道:“那个家伙恍然回头的时候,早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好歹还有母亲和兄弟姊妹,还有众多叔伯兄弟,你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你阿娘本就身体不好,你可想过万一她被你气着了有什么闪失……”
“你住口……给我住口!”
崔俭玄终于死死捂紧了耳朵暴喝了一声,旋即便手撑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挪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住了,旋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杜十九,你回你的京兆府去应解试,我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你别忘了,你对我说过,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要是你打算就这么没出息,也不用再回殡堂,找块山石撞死了干净!”
大吼一声后,看着那个仿佛蹒跚学步一般的人影浑身巨震,最终踉踉跄跄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不禁苦笑道:“你要是能省心些,我愿意这么火烧火燎往东都跑?”
从长安赶到东都这一趟,远远比当初送崔俭玄从嵩山赶到东都那一趟路途来得远,此时此刻,他方才感觉到双股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亦是用完了气力疲累交加,恨不得就这么躺倒在地不起来。直到面前眼帘中映过一个窈窕身影,他才惊觉过来,连忙抬起了头。
☆、138.第138章人非草木铁石
“杜十九郎,多谢你为了十一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千里迢迢赶来洛阳。”
第一次在这永丰里崔宅相见,杜士仪曾经将崔五娘当成了赵国夫人。
第二次在洛阳南市雅斋相见之后不多久,杜十三娘因为崔五娘一番话,便打定主意留在洛阳,杜士仪因此还恼火了好一阵子。
然而,也是这位崔家五娘子最初让人提醒,其后一番周密设计,通过崔九娘隐隐之中影响了玉真公主,让卢鸿得以脱身继续隐逸山林。而此番他自洛阳上长安应试,也得了崔五娘临别相赠提点众多。在他的印象中,相比性子跳脱和崔俭玄一样随心所欲的崔九娘,崔五娘虽偶尔也喜欢开开玩笑,但行事沉稳干练,从杜十三娘那一番转变上就可见一斑。
可此时此刻,见那位曾经肌肤微丰的佳人如今面色憔悴,整个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他哪能不明白这些天来对她是何等煎熬。
见崔五娘深深裣衽行礼,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长揖道:“五娘子言重了。京兆府试一年一度,今年错过明年再考就是了。可崔家遭逢如此大事,我和崔十一又相交莫逆,若明知而不来,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两人相对行礼,彼此直起腰之际,不禁彼此都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崔五娘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从小便这样爱钻牛角尖。”提到自己那个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却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小十一郎他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想当初为了让他去嵩山悬练峰向卢公求学,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设法求来了普寂大师的荐书,而后我和母亲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连哄带骗,这才总算把人诳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阳奉阴违,更不要说踏踏实实求学。”
说到这儿,崔五娘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十一郎以为是他怄死了阿爷,谁都劝不回来他,一门心思在殡堂守着,当下头报说苏桂偷偷离家,应是赶去长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必然会去寻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终却没有拦他下来,结果让杜郎君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误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说就太见外了。看十一郎刚刚那情形,幸亏我来了,否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仪听到崔五娘坦陈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苏桂出来,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顿时无所谓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休说只是京兆府试,就算省试在即,事急从权,该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说……刚刚我虽是好一番当头棒喝,但能不能让他幡然醒悟,却还说不准,我得再去殡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见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刚屏退侍婢,悄悄在树丛中听到了两人之间所有谈话,最后方才现身的崔五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勉力提着的这一口气一泄,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坚强干练的形象,就这么软软坐倒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自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除却殡堂举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头悲恸,安慰母亲,主持家务,分派上下,就连长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开解,却始终奈何不了软硬不吃的崔俭玄。如今,崔俭玄眼看是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她心头压着的最大石头算是就此移开,也对得起父亲临终的托付。
杜士仪走到小径尽头,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却只见崔五娘就那样失魂落魄地低头坐在地上,再没有素日的落落大方精明干练,他顿时愣住了。环目四顾不见半个人,他思量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时,便弯腰伸出了手。然而,发现人木然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得屈膝蹲了下来,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满了泪水,仿佛没有焦距似的浑浑噩噩。这时候,才刚当头棒喝把崔俭玄给喝醒的他顿时大吃一惊。
那一壶水可是全都泼在崔十一脸上了,而且那一套对男人能用,对女子他却万不敢使出来!
“五娘子?五娘子?”
叫了好几声不见反应,杜士仪一时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掐崔五娘的人中,然而,手才触碰到那气息温暖的鼻翼下,偏偏崔五娘便在这一刻回过神来。四目对视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地上太凉,我扶你起来吧?”
“多谢杜郎君。”
刚刚杜士仪的指尖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的人中|茓,崔五娘当然知道他原打算做什么,心中一时又是感念,又是感慨自己的软弱。此时此刻,她伸手搭住他伸过来的手,勉力要站起身,然而双脚却发软不争气,直到杜士仪索性伸出双手来扶住了她,她才终于缓缓站稳了,旋即便缩回手捋了捋纷乱的发丝,低头颔首道:“心头如释重负,故而一时失态了,多谢伸手相助。”
杜士仪知道越是坚强的人,越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然而,如今崔家迭遭变故,崔谔之这一家主母病弱,诸子尚未独当一面,若崔五娘再因逞强而有什么闪失,只怕家里更乱,他少不得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乍逢悲事,十一郎固然钻牛角尖接受不了,五娘子却也不是铁打的人,还请不要什么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味勉强自己。比如十一郎,他既然身为崔家儿郎,就得给他加一点担子,免得他闲极无聊胡思乱想!”
直到杜士仪说完这话,告辞离去好一会儿,崔五娘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这些年她以出嫁之女大归回到娘家,主持家务孝顺父母教导弟妹,本以为是尽了身为崔氏女的职责,可倘若是按照杜士仪这么说,正是她事事都管,都要逞强,这才让弟弟妹妹们不但习惯了崔氏门荫的庇护,也习惯了凡事找她这个长姊拿主意。可是,母亲已经倚赖惯了自己,她难道还能抽身而退不成?
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后头,原本探身窥视的崔九娘缓缓把身子缩回了树后,随即抬头看着头顶那浓密的树荫,眼神闪烁难明。
当杜士仪再次回到殡堂,就只见崔俭玄再次长跪灵前。他本以为自己一番苦心最终还是没有奏效,正恼怒得无以复加,却突然只见崔俭玄俯身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才爬起身来,竟是对着同在殡堂中的崔承训和崔錡兄弟深深一揖。
“阿兄,阿弟,此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只顾自己,自以为是,让你们操心了。我已经对阿爷发过誓了,从此之后一定会凡事以家门亲族为重,不会再冲动行事!”
崔承训本还紧张于崔俭玄丢下杜士仪独自返回,这会儿听到弟弟这般掷地有声的承诺,终于如释重负。尤其瞥见杜士仪站在殡堂门口时,他更是心生无限感激。他上前双手按住了崔俭玄的肩膀,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松开手把人丢给背后同样又惊又喜的崔錡,随即来到杜士仪面前,满脸感激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走这一趟,大恩不言谢,然则此刻赶回去应京兆府试还来得及,我这就差遣家中从者备马,立时送杜郎君回程吧!”
“时间固然紧急,但杜郎君不眠不休从长安赶到洛阳,若再不休息,恐怕就算赶上京兆府试,亦是损耗太大。”
随着这话音,却只见傅媪扶着脚步虚浮的赵国夫人李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尽管面容枯槁,但面对杜士仪的见礼,赵国夫人还是亲自上前双手将其扶了起来,这才松开手裣衽行礼后,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十九郎,身为母亲,我劝不住儿子,却要劳你千里驰援,本该我向你行礼道谢才是。如今我也无以为谢,就请你先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去。四兄已经答应,派从者用马厩中珍藏的六骏送你回程。这几匹千里马极是不凡,从者随侍,一昼夜便可抵达长安城下,定然不会耽误你应试!”
杜士仪早就做好了今岁府试泡汤的打算,此刻闻言乍然吃了一惊,待抬头望去,就只见崔泰之和崔家其他长辈和子弟们不知道何时都已经来了,他沉默片刻便深深一揖道:“多谢夫人和崔相公美意,我便不客气地拜领了!”
示意傅媪带着杜士仪前去客房歇息,眼看着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赵国夫人方才看向了面容枯槁的崔俭玄。对于这个从小就偏爱纵容的儿子,她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到了其身前,突然一扬手就是重重一个巴掌。随着啪的一声,眼见得崔俭玄的面上露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方才面色苍白地说道:
“你阿爷去世那一天,我打过你一巴掌,却打不醒你,如今若不是杜十九郎,兴许家里人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这一巴掌是我代你阿爷管教你,十一郎,这些天你太让人失望了!”
“阿娘……”
崔俭玄蠕动了一下嘴唇,见崔五娘和崔九娘彼此相携从不远处走来,他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其他长辈和兄弟们,一时深深低下了头,心中满满当当全是愧疚,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139.第139章此去静候鹏展翼
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又和崔俭玄斗勇斗智成功把人收拾了,当踏入那间熟悉的浴堂,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水池中时,杜士仪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迷糊之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服侍自己擦背,有人撩水在身上揉搓,奈何这会儿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由得人在身上折腾。直到头挨着枕头,身下是散发着怡人清香的被褥,他更是想都不想便沉沉睡了过去,就连有人继续在他腿上背上揉捏按摩,他也再没有知觉。
房门之外,当轻手轻脚的傅媪出来,见崔五娘扶着赵国夫人就候在外头,身后还有崔泰之和崔俭玄,她连忙一一行礼,然后才对赵国夫人说道:“夫人,我已经吩咐两个手艺最好的抓紧时间,为杜郎君揉捏按摩通身上下。如是明日一早启程,不虞腰腿脊背酸痛。”
“嗯。”赵国夫人看着那掩上的房门,又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刻如何?”
“已经睡着了。这么短时间就从长安赶了过来,应当是真的累坏了,刚刚绿柳用了很大的劲,他竟是几乎没有反应。”
“这是当然的,他又不比那些训练精良的将士,如此不眠不休地赶路,真的是拼命了。”
说到这里,赵国夫人扶着崔五娘徐徐转身,待到了崔泰之和崔俭玄面前,她才示意两人到寝堂说话。待回了寝堂,让侍婢在外头守着,她便温和地说道,“四兄,六郎故世之前,仍然惦记着他当初对太夫人的承诺。按理来说,如今并不是商议此事的时候,然杜十九郎因为十一郎的事情奔波千里,连京兆府试都置之度外,我想趁着这机会,把事情趁早定下来。”
老母病故,继而幼弟谔之又身故,对于身为兄长的崔泰之来说,这连番噩耗同样是莫大的打击,更不消说崔俭玄这不省心的侄儿还要死要活闹了一场。此时此刻,精神不济的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才说道:“杜十九郎人品才能全都无可挑剔,可如今提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我听说,六弟从前吩咐过人前去幽州见他的叔父,似乎尚未有回音?”
“婚姻之事,虽则也要征求长辈的意见,但杜十九郎父母双亡,那也只是循礼,并不是一定要他叔父同意,方才能够决定,只消他答应就行了。”一贯在人前罕有据理力争的赵国夫人,此时却赫然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更何况,这是太夫人和六郎的遗愿。”
原本仍有些心神不宁的崔俭玄听着听着,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四伯父,最后便扭头看向了崔五娘。见长姊连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阿娘,四伯,你们这是……这是说谁的婚姻大事?还有,什么祖母和阿爷的遗愿,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你祖母故世之前对你阿爷说,无论杜十九郎或是杜十三娘,希望得一人为崔家婿或是崔家妇。而你阿爷对杜十九郎很是期许,希望他为崔家婿。”
面对这么一个自己从来不曾料到的安排,崔俭玄顿时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方才失声叫道:“可眼下阿爷尚未入土未安,谈这个未免也太早了!”
尽管对这个不懂事的侄儿一直颇有微词,但此刻崔泰之却第一次很赞成崔俭玄的判断:“十一郎说得不错,如今谈婚论嫁,确实有些操之过急。等到杜十九郎京兆府解送,到时候进士及第,岂不是风风光光两全其美?”
“四伯父岂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当初薛相国何等风光显赫,尚感慨不得进士及第,杜十九郎固然如今名噪一时,可谁能担保科场便一帆风顺?”崔五娘突然Сhā口,一番话说得崔泰之面色极其不自然,她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更何况,自从阿爷病了的消息渐渐传开,窥伺崔家动静的便一直大有人在。此次跟随杜十九郎赶回东都的那几个家丁,我之前使人去探问过,早些天长安城中便有人放出消息,说是阿爷欲以杜十九郎为乘龙快婿,故而才让人寄住在平康坊崔宅,又多方替其扬名云云。倘若这一次杜十九郎闻丧而犹豫,不曾赶回来,四伯父以为长安城中会有何等传言?如今木已成舟,不论是为了杜十九郎着想,还是为了崔氏名声着想,此事都应该尽早定下。”
崔泰之为人何等老辣,此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便醒悟了过来。而崔俭玄却没去思量这么多,他更关心的唯有一件事,当即咬了咬牙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就算阿爷瞧中了杜十九,那将来缔结婚姻的是谁?”
此话一出,赵国夫人便轻叹一声道:“自然是你九妹。”
“什么?”
失声惊呼的不仅仅是崔俭玄,还有在外头悄悄偷听的崔九娘。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撞开门现了身,径直冲到了赵国夫人面前嚷嚷道:“阿娘,你们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我不嫁,我就是死也不嫁给杜十九!”
这下子,不但崔泰之大吃一惊,赵国夫人和崔五娘亦是满脸的意外。就连刚刚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崔俭玄,都在片刻的呆滞过后没好气地嘟囔道:“说什么死都不嫁给他,要是杜十九知道这么一回事,他自己死都不肯答应才是!”
要是换成平常,崔九娘早就和崔俭玄争执了起来。可这会儿她咬了咬牙,却干脆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没错,杜十九郎每次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别说淑女之思,恐怕就是一丝绮念都不曾动过!若是只因为两姓之好就要如此勉强,异日天知道是什么结果!就算要缔结婚姻,也该是阿姊,阿姊从前常常在藏书楼和他探讨文章学问,适才他在后花园里他教训了十一兄之后,又和阿姊说了许久的话,分明只对阿姊有意!”
“九娘,你胡说什么!”
见崔五娘震惊得无以复加,崔九娘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说道:“再说了,婚姻大事,你们也该问问杜十九自己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私底下自己替他决定了?”
当崔九娘和冲进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一屋子的人顿时面面相觑。而崔俭玄看看愁容满面的母亲,目瞪口呆的四伯父,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五娘,见其平生第一次露出了手足无措的表情,他冷不丁生出了一个念头。
真要说起来……相比九妹,还是阿姊配杜十九更契合一些!
这时候,却是崔泰之点头说道:“九娘说得不错,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要凭杜十九郎自己的意思。九娘那性子,和杜十九郎不相宜。”
杜士仪这一觉一直睡到有人连声叫唤和推搡,他这才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挪动脑袋睁开了眼睛,他就发现面前赫然是崔十一郎那张死板着的脸,登时意识到自己现下是在东都永丰里崔氏。支撑着坐起身来,他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后,突然觉得本该酸痛不已的肌肉却充满了活力,仿佛那一天两夜的疾驰只是做梦,顿时忍不住侧目看了看手臂肩背。
“别看了,阿娘和阿姊挑了两个手艺最好的婢女给你按捏了两个时辰,她们人都快累虚脱了,要是你还浑身酸痛,她们岂不是白忙活?行了,赶紧换衣裳,要启程了,人和马都给你预备好了!”
尽管崔俭玄的口气和脸色一样生硬,但杜士仪只以为是昨天的后遗症,也没太放在心上。待到更衣漱洗匆匆用过早饭,他跟着崔俭玄出去到了前院,却发现崔家人几乎都在。面对赵国夫人和崔泰之以及几位崔家长辈再一次的道谢,他自然是连连谦逊,上马之时,察觉到身下骏马发出了微微骚动就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扫了一眼这几匹被赵国夫人称之为六骏的马。尽管不知道其与昭陵六骏可有什么关联,但仍然能瞧出那股神骏风采。
就当他再次道别之后预备动身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好一阵嚷嚷,不多时,却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一阵风似的从外冲了进来。只见那身穿麻衣的崔小胖子径直冲到崔俭玄面前,却是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便急急忙忙地说道:“十一兄,我一听说六叔过世,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继杜士仪之后,竟是连崔二十五郎也赶了回来,瞧着小胖子拽着崔俭玄有些不成条理地劝慰,虽则不少人暗自好笑,但更多的人都生出了深深的欣慰。就连平素只当崔小胖子是跟屁虫的崔俭玄,这会儿也不禁感激地抱了抱小家伙的肩膀,这才说道:“二十五郎,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急急忙忙赶回来,多谢了!一会儿我和你说话,我先送杜十九郎一程!”
上前不由分说拽起了杜士仪身下坐骑的缰绳往外走,一直到出了乌头门,崔俭玄方才停下了脚步。扔回缰绳给杜士仪,他就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恶狠狠地说道:“杜十九,虽说你为我回来,可你这次回去,一定把京兆府试的解头给我抢下来!”
杜士仪顿时苦笑了起来:“你就不会提点儿难度小的要求?今岁京兆府试,可还有王十三郎!”
“我可不管!”崔俭玄突然在马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眼见得那坐骑驮着杜士仪如同离弦之箭似的往城门驰去,他便扬声叫道,“不到金榜题名时,你可别想着洞房花烛夜!”
那随风传来的声音顿时让杜士仪为之气结,然而,想到这小子终于从父丧的阴影之中恢复了过来,他只觉得心头异常轻松。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只要年轻子弟能够成为顶梁柱,故去的老人身在九泉也不会遗憾!
☆、140.第140章突变
过了新丰,长安城便算得上是近在咫尺。
尽管六骏神骏,这一路跟随回来的从者,亦是崔家精挑细选,极擅长马术和武艺,可杜士仪和他们五人日夜兼程赶到这里,一时仍然人人疲累。此刻已经是将近八月十二傍晚,倘若能快马加鞭赶在宵禁之前进城,那么一夜休息过后,便能够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八月十三的京兆府试,所以哪怕杜士仪也忍不住低下身子加快了马速。然而,当一行人过了灞桥之后,就只见前头一片骚乱。
崔氏这些从者都是训练有素,此刻为首的赤毕一打手势,立时有一人拨马疾驰上前,而其他几人则是簇拥着杜士仪缓缓减慢了马速。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忍不住便想起了那次离开洛阳回嵩山时遇到的那桩事故。
姜度“不慎”落马被他和崔俭玄救了,结果他二人轻轻松松回了嵩山继续求学,姜度却和柳惜明狠狠斗了一场。结果以姜度死死把柳惜明摁得当科京兆府解试名落孙山而告终,而尤不解气的姜度又对他撂下话来,让他继续接过这阻击的重任。
话说回来,他自从开始这第二次的人生遇到柳惜明的那一回,此人便一而再再而三和他过不去,简直可说是甩不脱的牛皮糖!
“杜郎君!”
随着那飞驰而去的一骑人须臾又折返了回来,杜士仪立时回过神来。原以为又是争道抑或是其他事故,却不料那崔氏家丁疾驰到他面前勒马停住,旋即便焦急万分地说道:“杜郎君,出事了!听说是因为有疯子在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当街自残,弄得整条大街血淋淋的,而且又在地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司天监说是妄做谶纬之图,一时间长安城中已经戒严,提前关闭诸门,前头的骚动便是因为有些人赶不及进城了!”
“京兆府廨在西市东边的光德坊东南隅,等到明晨城门开启的时候从安化门进城,要赶到京兆府廨,至少得小半个时辰,若还有什么万一可怎么办?”
分明归家在即,却发生了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杜士仪不禁眉头紧锁。正思量间,一旁为首的赤毕却开口说道:“杜郎君不用急,府试素来不锁院,三场试三天,即使迟到,但有缘由,应该也是可以放入的,更何况郎君帖经本就是一等一的强项!只是今夜必须另找地方过夜了。杜郎君听说是樊川杜曲人,是否打算去杜曲寻一户人家借住?”
长安京城重地突然出了这样案子,戒严也好,提早关闭城门也好,也是应有之义,杜士仪唯有暗叹自己这府试之路多波折而已。然而,听到赤毕建议自己去杜曲借宿,他不禁微微迟疑了片刻。杜十三郎杜士翰虽则爽利讲义气,其父听到自己县试头名,也一度收起了势利面孔,可一想到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而且杜士翰家中屋子也并不宽裕,至于朱坡杜思温家则更远,与其明日早起,还不如就近住宿,他只一思量便摇了摇头。
“不用去麻烦人了,只是一夜,就在附近找家客舍旅店,将就一晚上就过去了。”
长安城太大,尤其是宵禁前进城往往会来不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加上城门口要验看公验或是过所,免不了繁琐,因而四处官道旁边,都设有旅舍客舍酒肆饭铺之类的小店,专供路人休息。至于上京的官人们,自然还有驿馆可住。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变故,还是因为这些天往来路人实在太多,他和五个从者来到一家外头看上去还洁净的客舍,得到的答复却是客满。
尤其当赤毕拿出当初崔小胖子也用过的招数以钱动人,甚至连崔家的名头都拿了出来,结果仍然得到了店主反复赔情却无可奈何的回答之后,一直在后头的杜士仪终于生出了一丝疑窦来。当初在桃林,各家旅舍客舍住满了人的原因,是因为出了窃盗案,再加上商旅都是赶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身携重宝,他又不曾掣出清河崔氏京兆杜氏的名头以求无往不利。而如今斗宝大会已经临近尾声,怎可能连个贪图钱财腾房子的人都没有?
“杜郎君。”屡屡遭拒,赤毕亦是脸色极其不好看。扫了一眼那店主,他大步折返回来便沉声说道,“我们还是去别处吧,他说客人们都歇下了,腾不出屋子来。”
“啊?”那店主仿佛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使劲拍了拍脑袋这才满脸堆笑地疾步上前来,深深一躬身说道,“这位郎君,小店是住满了,但从这儿过去不到一刻钟,还有另一家客舍,就在灞水边上,除却偏了些,铺盖屋子都还雅静,若不介意,不如到那儿去投宿一晚?”
“嗯,我们走。”
口中如是回答,但拨马离开这座旅舍不多久,当一个从者问起是否去那店主指路的客舍时,不等杜士仪回答,赤毕便冷冷说道:“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好心帮别人兜揽生意的,随便找一家别的也就是了。杜郎君觉得如何?”
杜士仪当初在崔家时,一直都是赤毕陪着练武,此刻他见赤毕眼神微妙,思忖片刻便笑道:“不用麻烦再找地方了。这时节在外露宿一夜也不是什么大事,寻个背风处也就是了。”
就在灞水边上,而且又僻静的店,谁知道是不是黑店?就算不是,他也犯不着再多跑远路折腾!
而赤毕被赵国夫人点了扈从杜士仪上长安,便是因为他为人细腻缜密。此时此刻,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适才我们在找来这里的路上,曾经过一处土地庙,地处背阴,虽则废弃了,并无庙祝管理,但应该可以将就一晚上。我再让人去拾些干柴,咱们带的干粮应该足够了。”
想起那一处土地庙倒还干净,杜士仪立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时近中秋,随着太阳完全落山,凉意渐重,杜士仪和随行两个从者等在土地庙中,一个个都裹紧了大氅。从地上的那些焦黑痕迹来看,他知道这里从前也应该有行旅过夜,房顶屋梁都还结实,最要紧的是距离长安城应当只是纵马疾驰一两刻钟的功夫,他心中自然安定了许多。不多时,两个从者抱了干柴回来,点着了火,这显得有几分萧瑟的废弃土地庙就多出了几分暖意。
“杜郎君,赤毕大兄去射猎了,说是若有山鸡野兔之属,也可以多些荤腥,好过啃干粮那么干涩无趣。”
“干粮也不是只能这么吃。”
一旁另一个从者Сhā了一句嘴,随即便笑呵呵地从行囊中翻出了那几张胡饼,又在火堆上用铁签支起了架子,却是把胡饼支了上去烤,不一会儿,那原本又冷又硬的胡饼便飘出了一阵阵香味。待到一路疾行不曾休息过的杜士仪从他手中接过那一张热气腾腾的烤饼,咬了一口就笑着赞道:“真好滋味!此时此地,胜过万千珍馐。”
宿在这土地庙,几个从者都没什么挑剔,见杜士仪席地而坐安之若素,仿佛这里就是崔宅那些华屋美室,又说胡饼可胜珍馐,他们顿时都轻松了起来。此行都是清河崔氏的世仆,忠心耿耿不说,为首的赤毕更私底下告诫过他们,杜士仪兴许是将来崔氏的乘龙快婿,一时自然谁都不会怠慢。等服侍杜士仪吃了一张半烤饼,却还不见赤毕回来,余下四个人不禁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
就算赤毕出去打猎是好意,怎会这许久不曾回来?而且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会儿就算是箭术再好,哪里还能打得到什么猎物?
见几人嘴上什么都不说,眼睛却频频往外瞥看,甚至有人借故到土地庙之外转悠了一圈,杜士仪不禁心生疑窦。就在众人全都吃过了烤胡饼,其中一个从者终于忍不住,打算去找找赤毕的下落时,大家念叨着的人却是风风火火从外头冲了进来。见土地庙中已经生起了火,他眼皮子一跳便快步来到了杜士仪面前。
“杜郎君,刚刚我悄悄潜到了之前那家旅舍,翻了墙进去,听到那店主正吩咐人去此前他提到的那家客舍送信。”见其他几个从者都聚拢了来,他的声音一时更低沉了,“我本打算半路截了人下来,后来想想杜郎君明日应试更要紧,于是就没有再去跟。只不过我摸进旅舍探了探那些客房,其中只住了一小半人,根本不是什么客满,足可见其中玄虚。而且……”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犹豫片刻方才看着杜士仪直言说道:“不是我多疑,应是有人算计,虽则暂时躲了过去,可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这土地庙固然遮风挡雨,但若是有事恐来不及应对,为了以防万一,不若预做准备?”
此时此刻,见四周从者全都点头赞同,杜士仪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心中异常感谢崔家为自己挑选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家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赤毕说道:“既如此,包括我在内,便全听你安排。哪怕只是虚惊一场也不要紧,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141.第141章夜战
入夜之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因十五将近,明月闪亮而皎洁,星光亦不算暗弱,原本黑暗的四野仿佛都染上了一层银色,也使得夜色下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更加显眼。当他们靠近那座透出微微光亮的土地庙时,打头的一人打了个手势,众人一时全都停了下来。待到聚在一起,却只见约摸有七八个人。
一个人悄悄掩到了门外,从虚掩的门缝中往内看去,见土地庙中柴堆上的火苗正在簌簌跳动着,间或还会传来明显噼噼啪啪的声音,而四周仿佛横七竖八背对自己躺着几个人,看样子分明是睡得正熟,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后疾退,待到与其他人会合之后,他便嘿然笑道:“都已经睡熟了,眼下看来,不用多费心思,只消放一把火,到时候查验下来,道是他们自己不慎失火就完了。”
“要我说,还是进去一个个杀了痛快,免得有漏网之鱼。”
“开什么玩笑,这是京畿地界!万一案子闹大了惊动上头,那可是非同小可!横竖是肖头儿的仇人……”
见几个属下争执不休,为首的那人不禁低喝一声道:“全都给我闭嘴!”
尽管这一声立时把人都给震住了,这身着黑衣带着风帽的人心里却是极其犹豫。王守贞自从上次豆卢贵妃贺寿宴上闹出来的那点事,一度被王毛仲禁足家中三个月,近来方才放出,可那毕竟是王毛仲的嫡长子,出入宫闱的常客,就连在皇太子面前也是毫不避忌的。不过,要说到将来,王毛仲却有两位夫人,一为元配,二为天子赐婚,皆封国夫人,日后那爵位官职也好,庞大的家业也罢,要落到哪个儿子头上却说不准,所以他今天这行动不可谓不冒险。
可他不过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葛福顺稍瞧得起几分,在王毛仲面前却是说不上话的,哪怕上次从桃林回来,敬献了王毛仲和葛福顺两件珍宝,也不过换来了若有军职空缺再行提拔的承诺。而王守贞却是承诺,这件事要是能做好,将来必会把他当成心腹,而且许诺了他升官!
肖乐深深吸了一口气,见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他便把心一横,压低了声音说道:“乐一,你去放火,隐秘些,封四赵武,你们去这条小路尽头把守,其他人四散在周围,不许跑了一个!”
他一面吩咐,一面摸了摸背上那把弓,心中却有些后悔把这不离手的宝贝带了出来。毕竟,要是在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动用弓矢,那可比死几个人的案子要大得多!只习惯成自然,在左羽林卫多年,这把弓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随着那破庙一角渐渐升腾起了火光,肖乐的脸色便越发凝重阴沉了下来。事已至此再没有回头路,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右手的腰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那火烧的声音亦是哔哔啵啵,土地庙中的人却仿佛真的睡死了似的半点声音都没有,更不用提有人跑出来了。面对这种境况,他一时眉头拧紧,突然沉声喝道:“去看看,那庙里究竟怎么回事?”
起头那个去打探过的人见肖乐直瞅着自己,一愣之后当即硬着头皮又来到了那座点着了的破庙前。然而,即使火光逼人,他不能再如此前那般靠近,可当那烧着的门板支撑不住颓然倒地的时候,他还是立时看出,里头那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仿佛有些不对劲。尤其当他用刀背挑起了一丛正在燃烧的枯草弹到了其中一人身上时,见火如同遇着了最好的助燃物事一般,腾地便烧了起来,他凝神细看了片刻,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退了回来,气急败坏地说道:“坏了,给人蒙骗了去,里头那衣裳下头填的是假人!”
肖乐一时面色巨变,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便只听到仿佛是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这仿佛是起头一般,须臾又是两声。此时此刻,他登时明白今天晚上是踏进了别人早已预备好的圈套之中,别人在这破庙中布置好了,只等他们自己一脚踩进去,刚刚这两三声惨叫,兴许便是打雁不成反被雁啄,中了人家的伏击。听那惨叫的方向,除了封四赵武,其他几个人怕是凶多吉少!
恼将上来的他一把拔出了腰刀,怒而砍下了旁边那一丛碍事的灌木,随即就厉喝道;“封四赵武,呆着别动,提高警惕,我带人过去和你等会合!”
以有心算无心,布置好人干净利落撂倒了三个敌人,这对赤毕来说,并不算多了不得的战绩。要知道,他曾经跟着崔谔之从商州潜入京师,在诛韦那一桩惊动天下豪举中,他斩杀过韦氏家族好几个有名的家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那首领应是觉察到异样,如此高呼了一声,他不禁露出了冷笑。
以为这夜晚时分,他们没有弓矢也不敢随意使用弓矢,便想聚拢了人来抗衡?
肖乐那一声暴喝,身边两人自然全都紧紧靠了过来,然而,当他横刀在手带着两人徐徐往守着后路的封四赵武所处位置退去时,却突然只听得四周传来了尖锐的破空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旁边两人就嚷嚷了起来:“居然扔石子,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啊!”
话音刚落,还不等肖乐呵斥他们闭嘴,就只听那声音变成了痛苦的低嚎。发现身边一人捂着右肩,手中钢刀已经坠地,他甚至不知道人是如何受伤的,一时心中大惊。生死当前,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背上宝弓,三两下张弓上箭,继而轻轻松松地拉弦如满月,对着那漆黑的林间一箭射了出去。
尽管那一箭仿佛没入了黑暗,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但他又取了一支箭搭上弦,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是我等追缉犯人找错了人,若是尔等执意要把咱们全都留下来,那不妨试一试!要比夜战,我却不比那几个连警惕心都没有的家伙脓包!否则……赵武,封四,立时给我上马回城,把这儿发生的事情统统禀报上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背一个杀伤官军的罪名!”
见杜士仪刚刚将那铜胆夹在那些呼呼乱飞的碎石子中打出之后,果然收了奇效,赤毕不禁面露异彩。然而,那随之而来的一箭却让他险些不曾惊呼出声。尽管那人显然黑夜之中不能视物,可那一支箭分明擦着杜士仪身侧只半尺远,若再偏一点儿,就要出大事了!于是,尽管己方大获全胜,可听到他竟是厚颜无耻自认找错了人,以及之后突然极其强硬的威胁,他不禁犹豫了起来。
刚刚那赵武封四奉命出去看着退路,他为避免惊动人,再加上需得尽快拿下另外三个以便于各个击破,所以暂且放过了他们俩,却不想此刻竟然被此人当成了要挟的价码!他们几个如何不要紧,可若明日便要应京兆府试的杜士仪受到影响,或是牵累了崔家……
这种熟悉的要挟方式顿时让杜士仪想起了当初在桃林县的那段遭遇,想到了那个同样眼睛张在头顶上,狂妄自大却引来杀身之祸的史万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捏紧了另一枚铜胆。想起这说话人刚刚几乎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一箭,他听着外头的马嘶声,正把心一横下定决心之际,突然只听得两声惨叫,瞅着这千钧一发的空子,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枚铜胆横空而出,下一刻便听到了一声惨哼。
而赤毕听到的还有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衣袂被风拂动的声音,因而尽管那惨叫声的方向绝非自己人,必然是那听了此前那人的话提醒预备逃窜的同党,他仍然本能地横刀护在了杜士仪面前。不多时,刚刚发出惨哼的那个位置,又传来了一阵刀剑交击声、喝骂声和惨呼声。当那声音戛然而止,紧跟着一个人影倏然极其迅疾地现身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更是变了脸色。
“杜郎君,好久不见了。”
这仿佛是平日那些寻常场合打招呼似的话传入耳中,再看到来人左手那盏小巧的琉璃灯突然提高了些,照亮了那张脸,杜士仪呆了片刻,这才苦笑道:“岳娘子,这种场合说好久不见,你还真的是太会出人意料了!”
“这话该我说才对,我发现王守贞那家伙鬼鬼祟祟不是一天两天了,瞧见他和此人悄悄碰头,然后此人又领了一干人出城,我自然要跟着瞧个明白。”岳五娘随手撩了撩刚刚偷袭时掉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继而展颜笑道,“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冲着你来的;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设了圈套引人上钩;更没有想到,你跟着公冶师伯还学过铜胆,那一手有点功力嘛!”
此时此刻,就连赤毕也认出了岳五娘来。虽吃惊于她和杜士仪这仿佛言笑无忌的关系,但他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当即打断了问道:“岳娘子,那些人都如何了?难不成都给你杀了不成?”
“我又不是杀人成性,不过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而已。”
随口仿佛说家常便饭似的小事一般提了一句,等到赤毕告罪一声,心急火燎地赶了过去之后,她方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衣衫整齐仿佛只经历了一次夜间散步的杜士仪,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事情本是因师傅和我而起,没想到居然连累了你。那王守贞真不是东西,他阿爷好歹算半个英雄,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混账!话说回来,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142.第142章不死不休
杜士仪打从人出口要挟开始,就有些苦恼如何善后。
最初的一闪念间,他也曾想过就这么放跑人算了,可当那个射箭的人示意那两个殿后的立刻跑去搬救兵,他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打算。冤家宜解不宜结,问题在于人家一上来便是放火杀人,分明没打算给自己留活路,他如若还存着慈悲之心,那就是愚蠢了。而此时此刻岳五娘的这几句话,让他真正明白了这番无妄之灾的来由,略一思忖便蹙起了眉头。
“岳娘子一直在盯着王守贞?”
“没错,师傅入宫之后曾经表演过剑舞,他那时候伴着太子去观赏过,依旧是色授魂与,再加上此前那一遭,我既然如今是自由身,当然要盯着他。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看得她失了自由,还要被这种贵介子弟惦记?”
“那他可还曾经见过其他人?”
“其他人?他是王大将军嫡长子,平日见过的人多了,你指的是谁?”岳五娘似笑非笑挑了挑眉,但最终还是正色道,“自然和你的另一个对头有关。你赶去洛阳的这些天,那位柳十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和王守贞见过好几次了。里里外外守着人,也听不见在那商量什么坏主意!”
这并不是一个太出人意料的答案。杜士仪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朝夜色中赤毕刚刚消失的方向望去,脸色又严峻了起来。想来此人也是因为认得岳五娘,再加上刚刚岳五娘解决了殿后的那两个家伙,继而又一路悄然潜来突袭的缘故,待她现身之后就丢开了警惕,而最要紧的是,这个显然见过杀戮阅历丰富的汉子,此刻已经抢在前头去收拾善后了。可是,不比之前桃林县那刘县尉可以只杀史万兴一个灭口,求一个息事宁人,这次可是至少七八个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息事宁人显然是行不通的!
“杜郎君,我只能帮到这份上了,接下来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对了,这个给你。”将手中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塞在杜士仪手中,岳五娘方才嫣然笑道,“这把飞剑留给你做纪念。我走啦!”
听到这最后三个字,杜士仪立刻回过神来,凝神再看,却只见刚刚的倩影已经不见了芳踪。和自己三年前见过的那个青涩小丫头相比,如今的岳五娘不但出落得美艳成熟,而且性子和行事也着实变化太大,尤其是今天的来无影去无踪,让他总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而手中那把三寸许的飞剑,看上去更像是他印象中那些飞刀。
“杜郎君!”
当赤毕一手提灯,另一手拿着一把弓快步回来之际,看到的就是杜士仪一个人孤立在那儿的情景。尽管他不清楚岳五娘为何飘然而去,但心里却如释重负,丢开这念头上前双手呈上了那把弓。等杜士仪伸手接过,他便沉声说道:“七个人全都拿住了,都不肯吐露来历目的,我下了他们的兵器也没瞧出官兵的记认来,只拿到了那为首的家伙所背的弓。这把弓并不是军中制式兵器,但却做工精良,应不是为了今夜而临时置办的。而且,杜郎君看上头的字样。”
在赤毕过来指引,又提高了灯之后,杜士仪就看到了那弓背上雕刻的一个肖字,一旁还刻着羽林二字。几乎是本能的,他便想到了当初在桃林县时,那史万兴提到的肖校尉。一前一后两桩事情无不是胆大包天,他很难想象左羽林卫竟然会有两个如此大胆的同姓之人!
“杜郎君,事关重大,我只能吩咐先把人捆起来,让他们就地看着。至于该如何处置……实在是太棘手。”仿佛生怕杜士仪不明白,赤毕便开口解释道,“如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已经成了有将无兵的格局,将官只不过担个名义。而左右羽林卫和左右龙武军,也就是北门四军,方才是真正宫城防戍的重中之重。所以此人若真的是羽林卫中人,今天这桩案子举发出来,不但惊动太大,而且十有八九会闹得不可开交。可若是杀了……羽林卫骤然少这几个人,必然也同样惊动非小。所以,我实在棘手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士仪望着那边仍在熊熊燃烧的那座土地庙,想到此前去过的那旅舍距离此并不算太远,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丝毫惊动也没有,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忆起安国寺那个打抱不平却反而遭人冤屈的小和尚罗盈,桃林县那桩不了了之的案子,洛阳崔宅又是满宅缟素,而明天便是京兆府试,他突然扭头看着赤毕说道:“事到如今,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对了,刚刚可有人受伤?”
“他们都是偷袭,下手又准又狠,只有一个不小心擦伤了少许,没什么大碍。”说到这样的战果,赤毕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傲色,但此刻面对的问题更加紧迫,他不得不急忙问道,“杜郎君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除了这把弓之外,刚刚你收缴的兵器,先给我瞧瞧。”
“都在外头堆着。”
当杜士仪随着赤毕离开了这片小小的林子,沿着蜿蜒小路来到了那依旧还在烧着的土地庙前头空地,眼见得七八个浑身染血的家伙被捆得严严实实丢在地上,一旁散落着众多兵器,他便又瞥了赤毕一眼。这时候,赤毕便沉声说道:“为了以防万一,这些人已经全都被打昏了。三才还在外头发现了几匹坐骑,想必他们是栓了马之后,一路潜行过来的。”
低头捡起了地上一把腰刀,杜士仪信手将其抽出,见刀身光亮照人,却果然并没有那把弓上显而易见的标记。他用手轻轻摩挲着刀锋,旋即突然掉转刀柄送到了赤毕面前。
“杜郎君?”
“以五敌八,不伤分毫,难以显出今夜此战的惨烈。到时候即便送到官府,我们也未必说得清楚。地处京畿,这案子既然不可能摁下去,那就索性闹大一些,你既然精擅武艺,随便在我身上留下几处伤口,等天明就立时进长安城,正好直接把这些人送到京兆府廨门前,然后我就这么去应京兆府试!”
面对这么一个大大出乎意料的要求,饶是赤毕胆大心细,此刻也一时呆愣许久。醒悟到杜士仪如今这一计,是豁出去了把事情闹大,他忍不住喉咙干涩,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道:“杜郎君可得想清楚,倘若真的把这些人一股脑儿往京兆府一送,再要回头就不可能了!”
“可此前的情景你也应该瞧见了,先放火再图谋杀人,何尝留过半点余地?放过一次,日后难免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索性趁着这一夜厮杀的机会,摊开了摆在台面上。不拿出不死不休的态度来,日后别人少不得还会如此明目张胆!”
几个崔氏的从者都是大胆人,杜士仪说得浅显,他们立时都恍然大悟,当下不禁齐齐看向了赤毕。见赤毕踌躇难决,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家丁忍不住开口嚷嚷道:“赤毕大兄,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不如豁出去了,杜郎君说得有道理!”
“只不过,也不用做得那么过火吧?”赤毕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把心一横,“我等几个人各自厮杀一番,在刚刚那几处留下痕迹和血迹也就够了,可杜郎君何必以身犯险?明日就是京兆府试,倘若万一我手下没个轻重,误了杜郎君的大事……”
“打从我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就早做好了今年京兆府解试泡汤的准备,还有什么可耽误的!须知伤人和不伤人,刑律可是截然不同,伤了我和伤了你们,又是刑罚不同!更何况,就算真的因为伤势太重,今年不能应试,大不了我明年卷土重来,好了,废话少说,我相信你下手有轻重!”
赤毕杀过不止一个人,可让他在自己人身上拿刀子比划,这却还是第一次。此时此刻,他见其他几个从者都看着自己,分明指望不了谁来替自己分担这等非同小可的责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牙关接过了杜士仪递上来的那把佩刀,竟是平生第一次感到握刀的时候手在轻轻发颤。见杜士仪面色沉毅,眼神亦是一丝一毫的退缩也没有,他倏然踏前一步,手中佩刀在杜士仪左肩和腹部小腿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下一刻,就只见那几处立时晕染出了一片殷红。
也不用他吩咐,两个家丁立时上前手忙脚乱地为杜士仪上药包裹伤口,而剩下两个亦是二话不说就捡起了地上那些缴获的兵器,到了起头偷袭敌人地地方,去伪造各式各样的痕迹和伤口了。而赤毕见杜士仪虽然微微皱眉,却咬牙没有吭声,一时心头又是佩服又是惊悸。
对于进退两难的他们来说,这条苦肉计确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关键时刻竟然不惜自残,这位杜郎君真是胆大!
☆、143.第143章京兆府试,姗姗来迟
尽管只是天刚蒙蒙亮,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廨前头就已经等了数百人。解试的县试府试两关,前一道关只不过是预演,而后一道关却几乎可以决定最终是否能鲤鱼跳龙门。否则,这中间不少依旧抄着乡音的士子们,也不用背井离乡,从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之外赶到这京兆长安,又为了一纸寄籍文书而心力交瘁,最终更要和举天下的才俊之士在省试之前就来上一场最残酷的交锋。
今日正是为了决出京兆府四十名乡贡进士名额而进行的京兆府试,然而,在紧张感之外,这会儿相识的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昨天傍晚那一桩奇闻大多不提,议论的却是这数日之内在他们这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读书人中间最大的一桩新闻。
“事情居然就这么巧,只差那么几天,赵国公竟是就过世了!”
“过世也就罢了,人还火烧火燎赶到长安,把杜十九郎请了回去!前头谁说是联姻的?要联姻怎会轻易坏人前程,清河崔氏名门著姓,此事须不地道。若是能和此人同场较艺,也不枉今岁京兆府试一场!看,杜家娘子正停车在那儿,想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什么话?杜十九郎此前一直都寄住在平康坊崔家,听说还是崔家定下的女婿,这等大事知而不回,至少便失了信义!此等品行,至少可交!”
“各位也想太多了。少了一个争解头的强敌,难道不是好事?”
这最后一句幸灾乐祸的轻佻嗤笑,却是引来了前头三人的怒目以视。那口中说着杜士仪可交的年轻书生,甚至拂袖斥道:“争则争,寄希望于旁人因事不能应试,何其卑劣!尊驾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杜十九郎就算赶不回来,太原王十三郎却同样是早就蜚声满京华的才俊!”
瞥了一眼那个一言不成反被人义正词严说得满面通红的书生,想到这数日之中对于杜士仪回东都永丰里崔宅探赵国公崔谔之丧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盛赞其情义无双,而平康坊那家书坊亦是门庭若市,千宝阁中一墨难求一砚更难求,柳惜明顿时轻轻嗤笑了一声。然而,当看到京兆府廨的大门徐徐打开,他很快就收起了留意别人的精神。这一次,主持京兆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像此前万年县试郭荃直接到门口,给应试士子一个下马威,而是连面都不露,只有两行差役排开,目送了他和其他人一块鱼贯入场。
相比此前万年县试的那个大堂,此次京兆府试的大堂显然更加轩敞,四周也设了围障。这一日风和日丽,不寒不热,天气适宜,当来到蒲席前头的时候,柳惜明直接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白色轻綾抖开之后,这才坐了上去,镇定自若地在一旁摆好了文房四宝。等到人都进来得差不多了,他环目四视,最终既不见杜士仪,也不见王维,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多时,便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高瘦官员背手而入,待到了众人跟前,一张刻板脸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板一眼地说道:“蓝田县丞于奉,奉京兆公源翁之命,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第一场,试帖经,至午方止,十过其六方许试明日第二场!”
上一次郭荃已经在万年县试时来过这十过其六的高标准严要求,尽管临时抱佛脚已经来不及,但不少听说了此事的人还是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会儿不过是稍稍发出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却不比此前万年县试时那一片哗然。当卷子一张张发下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众人全都没有听到不许以诗赎帖的话,一时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柳惜明则仿佛早就预知此事似的,也不忙着答卷,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卷子。
帖经素来不是他所长,十过其四已经是极限,十条之中答出六条更是几乎不可能。与其这会儿冥思苦想,还不如养精蓄锐待会儿等着试官出题,赋诗赎帖!
随着铜壶滴漏中的水一点一滴掉入铜盘,外间的日头不知不觉已经升得老高。知道时间紧迫,有的士子还想尝试在这一场帖经上头再尽几分努力,但也有的对这一场帖经所考实在是无能为力,须知帖经所考,既有诗、书、易,也有《周礼》、《礼记》和《仪礼》,更有《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这春秋三传,林林总总能把犄角旮旯全都背下来的,这数百人中恐怕是百中无一。如柳惜明这般随便填完了几格,心中不安地等着最终考验。
然而,眼看时将正午之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声音不小的喧哗,继而坐在最靠堂外的考生当中,便有人喧哗了起来。
“京兆杜十九郎回程路上遭人劫杀,人已经在京兆府廨门口了!”
且不说柳惜明听闻此言大惊失色,别的应考士子又是怎个表情,昨夜一夜紧赶着对口供,今日让赤毕先行打探城门动静,没有赶在大清早第一时间入城的杜士仪,此刻和随行崔氏从者们站在京兆府廨之外,一身本该整洁的白衫之上,这会儿恰是血迹斑斑,一时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而刚刚又惊又喜拉着竹影和秋娘下了车迎上来的杜十三娘则是整张脸苍白没有半点血色,只是死死拽紧了杜士仪的袖子,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面对心神大乱的妹妹,杜士仪却不好解释太多,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顺便悄悄将手中一小卷纸给了杜十三娘,这才低声说道:“来日府试完了,你来接我时,记得带上那逻沙檀琵琶,再找出那一卷司马先生留下给我的乐谱。还有,这封信送去给朱坡京兆公,要快,决不能耽误。”
直到京兆府廨中一个青袍官员匆匆赶了出来,他那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几许肃色,不等人开口便举手见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明公!”
那青袍官员看到地上那七八个看不出伤势的便装男子,再看看杜士仪以及一众从者身上的血迹斑斑,甚至有人吊着胳膊瘸着腿,一时不禁悚然,竟是失神片刻方才说道:“适才报说杜郎君从洛阳回程路上遭人劫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昨日傍晚本想赶早入京,城门却因事而早闭,故而不得不逗留城外。本欲夜宿旅舍,孰料一家投宿旅舍称客人已满,一时不耐烦找别家,就夜宿在了土地庙中。不想临时露宿的土地庙夜间突遭歹人以火焚毁,继而更是厮杀连场,最终方才艰难擒下了这些贼人!”
哪怕杜士仪不说艰难,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他身上那血迹,看着那些崔氏从者周身上下的凄惨样子,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四周围的人群中一时发出了阵阵喧哗嘈杂的惊叹和议论,间中更有认出杜十九郎的人在那儿大声嚷嚷告知他人其身份,更是让他为之棘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杜士仪又拱手对他一揖。
“今日京兆府试,杜十九已迟,不知还可应试否?”
唐时科举未备,别说有缘由,就是没有缘由仅仅是起得迟了喝酒迟了,但使有自信在剩下的时间之中通过那一场,依旧可以叩门应试,省试亦然。然而,岑其虽不是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却还听说过其中几分关节,当下再次干咳一声道:“可杜郎君这一身伤势,真的不用先请医士看过?”
“等到这第一场帖经之后,再诊治也不迟!这些都是洛阳永丰里崔氏从者,可留下为证供。”
此话一出,四周围观百姓一时有不少起哄似的嚷嚷道:“杜郎君能赶回来多为不易,赶紧放他入场!”
“就是,别磨磨蹭蹭的浪费杜郎君考试的时辰!”
眼见得四周围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声援的声音不绝于耳,岑其自忖自己小小一个从七品的司法参军事,没必要搅和进这一趟浑水当中,遂当机立断地高声说道:“既如此,就请杜郎君立时入试场!”
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声援,杜十三娘一时紧紧咬住了嘴唇。当杜士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那袖子时,她本能放开了手,可等到竹影双手呈上那个满是考具的包袱,一旁的秋娘亦是递上了铜水壶的时候,她方才大声说道:“阿兄,一定要夺下解头来!”
你交待给我的事情,我都一定会做好的!
始终一声不吭的这位杜家娘子突然一开口便是如此豪言壮语,一时间,四周寂静了片刻,随之而来的则是有好事的出声附和道:“没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杜郎君旗开得胜!”
尽管杜士仪所制的墨砚在千宝阁一时千金难求,但让他在民间一时名气大盛的,却是因为那免费开放的书坊。在书坊开张之后那两三个月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新加入不少手抄书,其中不少都是坊间书市从未一见的经史典籍,却是他根据后世记忆而默抄出来的。因而,此刻此人一声之后,一时应者云集,当杜士仪回身长揖谢过,这些鼓噪声一时更大了。
而杜士仪转身进京兆府廨之际,却是在杜十三娘身边稍一驻足,却是沉声说道:“十三娘,等着阿兄出来!”
外头喧哗许久,杜十九郎遭人劫杀的消息在试场之内也一时流传得人尽皆知,于奉禁之而不能绝,于是,那些想着十通其六根本没有指望的士子们更是频频后顾,只等人被送进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柳惜明哪里还能养精蓄锐,虽则强自镇定继续端坐,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本就在绞尽脑汁想着一条帖经的杜文若,更是几乎恨得连笔都要折断了。
好端端的那家伙怎么又杀了出来,难得他好容易求得杜氏几位长者,给于奉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是有人冷不丁出声叫道:“来了,杜十九郎来了!”
☆、144.第144章当场考问,对答如流
都说进士风光,蓝田县丞于奉由进士科而熬到这一级,却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如今赫然年过不惑。遥想当年他自己从寒门子弟而进京行卷,由京兆府等第而进士及第,最终一举跃过龙门,仿佛还历历在目。因而,对于如今这些士子们所作所为的那一套,没有人比他这个过来人更清楚了。此时此刻,当他瞧见两个差役护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径直入了大堂,他忍不住仔仔细细上下端详着这个名动京华的杜十九郎。
外头刚刚传言说杜士仪回程路上遇人劫杀,于奉也好,其他应试的士子也罢,大多将信将疑。然而,此刻杜士仪身上血迹斑驳,行动之间仿佛还有些不便,一时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换做平常,于奉怎么也要出口呵斥,可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审视了片刻便微微颔首道:“路上既是遇事耽搁,就请杜郎君落座吧。”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个不平声:“第一场时辰将近,就算杜十九郎确实因事耽搁,难道还为了他一人延迟时间不成?”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本该肃静的试场竟是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面对这种众说纷纭的场面,杜士仪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高声说道:“常例不可破,既然第一场时辰将至,便请于公收卷,将适才那十条帖经的经义当面考问。若有滞涩,杜十九立时出这试场!”
尽管今日来到试场的全都是竞争对手,但杜士仪此话掷地有声,再加上虽有忌惮他博闻强记的,却也有佩服其品行,以及此刻这爽利性子的,当即也不知道是谁脱口赞了一声好,一时附和声不绝于耳。而于奉本就打算通融一二,此刻顿时连最后一点为难都没了,当即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既如此,收卷,以诗赎帖者,立时做《京兆府晨暮鼓诗》,限时半个时辰!”
还等着以诗赎帖的士子们一时长舒一口气,半个时辰之内为诗一首,这对于其中自诩才华的人来说根本不算太大问题。而柳惜明早已知道今日这以诗赎帖所用的诗题,顿时抛开了杜士仪进试场的惊怒,胸有成竹地挥笔疾书了起来。而当此时,帖经的答卷已经被收了上去,眼见得杜士仪昂首站在于奉面前,双手接过了一张帖经考卷,一时本有些纷杂的试场之中再次沉寂了下来,不论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的人,全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相比唐初考帖经时的容易,如今帖经渐渐演变成首尾一行均被掩去,只留当中一段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甚至于从两本不同的经籍中抽取几近相似的句子,诱应试者一时错判。因而即便不少人有些自信今日能过,还是都想听听在万年县试中帖经条条皆通的杜士仪是如何回答。
“第一条,‘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帖‘夫人’、‘力’字,出自《春秋左氏传》,烛之武退秦师。”
见于奉微微点头,谁都知道必然无误,一时,答对的喜动颜色,答错的满脸懊丧,而正拼命作诗赎帖的士子们,也有不少忍不住抬头看去。
“第二条,‘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帖‘克奔’、‘勖’字,出自《尚书》,周书。”
此条本就稍稍简单一些,见于奉依旧点头,底下的士子们不少也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第三条,‘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帖‘哀’、‘殃’、‘颓’字。出自《春秋左氏传》,传二十。”
到了此处,一时下头便起了阵阵骚动。九经之中,春秋三传最难,不在于是否好理解,而在于那浩如烟海的字数。《春秋左氏传》将近二十万字,而《春秋公羊传》以及《春秋谷梁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经最是士子畏之如虎。今次帖经前三条就有两条出自这春秋三传的经义,一时大多靠着瞎猜想要蒙混过关的人都咬紧了牙。
一晃又是三条分别出自《周礼》、《仪礼》以及《诗经》中的经义。眼看杜士仪已经十通其六,第一场通过已经是板上钉钉,柳惜明看着自己那一首早些天便冥思苦想,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的诗,一时拳头捏得咔吱作响,竟有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恨。而他都如此,杜文若就更不用说了,座席靠后的他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的后背,恨不能再扎出两个小洞来。
而于奉试出杜士仪前六条皆通之后,却不想再试下去了。毕竟,他更清楚今岁京兆府试有多少贵人公卿保了各自的举子,倘若让杜士仪出尽风头,解头必定无法旁落。于是,他那刻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比刚刚更加灿烂的笑容。
“好了好了,既是已通六条,便请杜郎君来日再试第二场吧!”
然而,他答应,那些已经算出自己通了几条的其他应试人却不干了,谁不想在公布成绩之前算出结果?随着有人咋咋呼呼嚷嚷一声再试,鼓噪着让于奉一再试完的声音不绝于耳。到了最后,于奉不得不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些意见,看着从容不迫的杜士仪,无可奈何地说道:“杜十九郎再试最后四条。”
“第七条,‘士终旅于上,如初。无算乐’,帖‘终旅’、‘初’字,出自《仪礼》,燕礼。”
“第八条……”
当杜士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将十条帖经的答案出处全数诵念出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前时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事先知道考题,毕竟,赎帖的诗题泄露,和帖经的试题泄露,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片刻的沉寂过后,又自觉十已通六的士子欢呼叫好,也有那些自觉没有希望的亦是咬牙切齿地思忖以诗赎帖。而于奉放了杜士仪这无可争议的第一场头名过第二场试,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全都微妙难当。
怪不得郭荃就算是借病也要躲过今年的京兆府试,这横七竖八的利益纠葛掺杂在一块,偏偏还有让人进退两难的杜十九郎,怎不叫人心力交瘁?
府试和县试不同,却是没有那么自由的放场之说,开考之后这三场,全都需得留在试场之中,整整三日两夜。因而,当第一场十通其六,以及准许以诗赎帖,最终留下来试第二场的名单公布之时,尽管最初杜士仪对答如流的诵念出此次十条帖经的答案后,不少人就已经有了预料,可这会儿侥幸落空,一时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即使还有两个条条皆通的士子,可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答上来,杜士仪却是当面应对如流,一时高兴劲也都淡了很多。
直到这时候,一直竖起耳朵听着那名单的杜士仪方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是并未听到王维的名字。
那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怎么可能落榜?
不等他发问,已是有人扬声问道:“太原王十三维莫非第一场就落榜了?”
此话一出,于奉顿时愣了一愣。对于那个早些年开始就名动京城的少年名士,他自然有印象,可想想刚刚所批之卷,似乎并没有如是名字,他不禁皱了皱眉,而这时候,却是旁边一个差役凑近了说道:“明公,听说王郎君因昨夜突发急病,没能前来应考。”
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足以让堂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四座哗然,杜士仪亦是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此刻环目四顾,他在那些收拾考具黯然离场的士子之中,确实并未找到王维的踪影,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府试之前,他和王维常常在各家公卿贵第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只谈风月不谈科场,可实质上彼此心中都存下了几分较劲的念头。
论诗赋,他自然甘拜下风,可若是说死记硬背的帖经,以及考核史论见识的三道策论,阅遍群书兼得卢鸿亲自教导点拨的他却颇有把握。在名声不相伯仲的情况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知道他固然及时从洛阳赶了回来,王维此科竟然错过了!
这时候,他就听得后方传来了一声冷笑:“王十三郎既是因疾不能应今岁京兆府试,杜十九郎倒是高兴了。”
“惜哉。”杜士仪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听到背后那语声一时打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无论王十三郎能不能来,我都会全力以赴一争解头!”
这豪言壮语在试场之中从不少见,然而,此番杜士仪携万年县试头名之威,刚刚瞬息通十条帖经之能,再加上回程路上遭人截杀却仍赶上应试之运,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当于奉命人清场,最终留下了应考第二场的七十四人时,杜士仪身边的四处坐席,无不是被人抢先占去。
须知今岁从省试到县试府试,第二场杂文都是考试赋,这是早就铁板钉钉的事,倘若题目一出不知出典,身边有个博闻强记的人,总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观杜士仪素日人品性子,在这种小节上应当是乐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此刻天色渐渐已晚,第二场需待次日天明方才会发卷考试,因而人人都自取饮食吃喝,而巡堂差役亦是在堂外叫卖吃食以及各色过夜用具。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想到了刚刚从杜十三娘手中接过的沉甸甸包袱。解开一看,他便只见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三层形若食盒一般的大提篮。第一层赫然是笔墨纸砚,而第二层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点心,第三层是几色卤味以及蒸好的黄米饭。此外,过夜当做衾枕的纱被和软衣,合则为座垫,摊开则为过夜铺在身下的垫被,热饭用的小炭炉,甚至还有六个新鲜鸡子儿,一应俱全。
惊叹于杜十三娘细致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拧开了此前接来的那铜壶,饮了一口发现是酸酸甜甜的酪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事已至此,怎可辜负了妹妹这一番牵肠挂肚的等待和期盼?
☆、145.第145章画龙点睛的第二场
咚咚咚——
晨光中传来的一声声晨鼓,惊醒了试场中一个个睡眼惺忪的老少士子。京兆府廨位于光德坊东南隅,靠近安化门大街,因而这晨鼓声自然分外震耳。然而,当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揉着一晚上被坚硬地面硌得生疼的肩膀坐起身时,却愕然发现身旁一人不但睡得极熟,甚至还能听到打鼾的声音。即便是在越来越多大街上的晨鼓都齐声响起,却依旧盖不住那一阵阵的鼾声时,他的脸色终于微妙变化了起来。
“这杜十九郎可睡得真沉!这般鼓声竟然还酣然高卧!”
听到他这嚷嚷,有初次应试一夜辗转未眠的不禁嘀咕道:“这四面透风的地方,亏他竟然能睡着!这早晚还不起,卯时就要发今日第二场的卷子了!”
而昨日试完,见到有医士来给杜士仪查看伤口重新上药包扎的人,则是低声叹道:“八月初八启程去的洛阳,然后赶在八月十三回来,即便日夜兼程,应该也就顶多歇过一晚上。昨夜若是及早进城,还能再休息一夜,结果又碰到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杜郎君还真是时运不济!”
“他要是时运不济,别人算什么?最终能赶上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王十三郎何等名声,这时节竟然只能在家里的养病,这才让人扼腕叹息!”
“说到这个,昨夜杜郎君身上那几处外伤瞧着也怪吓人的,不会是伤势发作,这才昏睡不起的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好一阵议论纷纷。说话间,却有一人来到了杜士仪身前,面色凝重地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便发现手下的人轻轻一颤,随即就倏然睁开了眼睛。四目对视,刚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骤然惊醒的杜士仪方才松弛了下来,而吓了一跳的张简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杜郎君可是醒了,大家还在担心你的伤势呢!”
“伤势不要紧,昨晚上医士诊治就已经说了,都是些皮肉伤,那会儿我等已经发现端倪有了提防,否则以寡敌众,哪里能幸免于难。”
杜士仪此前已经和赤毕等人完完全全对好了口供,甚至详细到一些极其琐碎的细节,因而前一天晚上几乎又是彻夜未眠。昨日的帖经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考验,因而这一晚上睡得犹如死人似的,倘若不是因为张简探手上来,他兴许就径直睡到试官蓝田县丞于奉到场的时候。坐起身之后,他便含笑对四周那些探头探脑观望的人道了声谢,等到外头有差役挑着水在外头叫卖用水,他便信手塞了从枕下钱囊中拿了一把钱塞给了张简。
“杜郎君你这是……”
“吃食最好用自带的,但洗漱总不能略过吧?水井太远,我如今还是有些不方便,只能劳动张兄去买水了。”
张简自从在豆卢贵妃的寿宴上露过一回脸,接下来在那些往日根本望之而不能入的公卿贵第行卷时,大多数无往而不利,甚至往日被人轻视的那些颂人政绩的诗赋,也一时被人大为嘉赏,甚至流传了开来,更不消说他还和当朝宰相宋璟以及天子李隆基一样精通羯鼓,这更是成了一块难得的敲门砖。他本就是颇有才华的人,一旦得到机会抓住了机会,自然便如同和氏璧遇卞和一般。唯一不足的便是他出自江南寒素,囊中羞涩,尽管连月以来多得人资助,可应酬陡然增多,花销也为之节节高,进入试场之际,身上已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钱了,还得预备之后开销。
因而,原打算在试场中忍一忍,苦苦熬过这三天的他此刻捏着那一把钱,一时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杜士仪分明是打算帮他,却还如此顾忌他的面子,本就心中感激的他怎能不触动?
“既如此,我就去让人送水来!”
纵使世家子弟有家奴从者随侍,也只能送到场外,所以进了试场,样样都要靠自己。比如穿过老远的距离,去京兆府廨西南的水井去打水洗漱,世家子弟们谁都不乐意,于是方才衍生出了差役挑水来卖的勾当。至于清贫者,不但要自给自足,而且还常常会遭胥吏呵斥奚落。这会儿杜士仪和张简轮流出去了一次,回来用水洗漱过后,就只见有人浑身湿淋淋失魂落魄地从外头进来,显见是受了一番羞辱。
张简一时面色发白,见那人一声不吭归了自己的席位,他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认得那人,在河东也算名士,只是家境清贫,没想到……”
一旁紧挨着杜士仪的一个士子立时嗤笑了起来:“河东名士?每年省试,名士难道不多?举天下有志于进士科的才俊一时济济一堂,可搜检之际,那些胥吏还不是居高临下呼来喝去犹如奴仆!而且咱们在这时节府试,是运气最好的,倘若早在七月,暑气未退,中暑是家常便饭。至于省试就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了,不是正月就是二月,那时节在尚书省的都堂应试,下头只有单席,若是被泼这么一身的水,滴水成冰,命都会去掉半条!”
他每说一句,新应试的人不免面色白上一阵,而出入科场字数多的却都是面色如常。须知每年的乡贡进士名额,全都不但有定数,而且只一次性有效,也就是倘若在省试进士科中落第,明年还要再从县试府试一层层熬上来!所以,出入科场对于其中那些四五十开外的人来说,实则家常便饭。
而张简却是直到今岁方才得到了最有希望通过京兆府试的机会,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这种日子,我不想再过第二次!”
“那就一块竭尽全力吧!”
杜士仪早听卢鸿提到过这科场艰难,如此勉励了张简一句,他便打着了火,将那小炭炉生了起来,继而把黄米饭舀在陶器之中放在上头温着,又就着酸甜的酪浆吃了两块点心。
而一旁的柳惜明自然比杜士仪更熟谙金钱开道的优势。而且他预备得早,不但有热水洗脸,甚至还有差役给他寻来了侍婢梳头,甚至送上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胡饼和三勒浆。还不等他吃完,听到外头传来了明公临场的呼喝,连忙放下了手中方才吃了一小半的早饭。果然,须臾,便只见于奉在那蒙蒙晨光之中带着两个差役进了试场。
尽管有人蓬头垢面,有人正在急急忙忙吃自己的早饭,还有人正在忙不迭地收拾昨夜过夜的那些铺盖行头,但于奉经历过这等科场众生相,只当作没看见似的。等所有考生参差不齐地行礼过后,他拱手还礼,随即便示意差役们一一发下答卷。
等到人人都领到了那一张早已被卷折到位的答卷,以及另外一卷草稿纸,他方才背着手从容说道:“今日试赋《九德赋》,以‘九德咸事,俊乂在官’为韵,不限用韵次序。”
相比前时万年县试的那一道试赋题,今天京兆府试第二场的试赋题无疑不偏不倚。毕竟,《春秋左氏传》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尚书》字数就少多了,就连起初打算向杜士仪打探出典的,这会儿也长舒一口气,攒眉苦思打起了腹稿。而更多心中有底的,则是继续吃起了起头尚未来得及吃完的早餐。
杜士仪亦是自顾自先吃完了已经用小炭炉温热的小米粥,等到肚子里暖烘烘的,身上亦是温暖了起来,他方才凝神思量起了这一篇试赋。
赋兴于汉,至唐依旧为文人墨客钟爱,入进士科第二场杂文试也是自高宗武后年间方才受到重视。而科场试赋,却不比通常习作,格式最为要紧。如卢鸿曾对他说,一篇试赋,少则二百五六十字,多则六百余字,然而少则容易让试官觉得才尽,多则容易让人不耐烦。因而,三百五十字到四百字方才是最合适的。若要吸睛,则更要在结构上下足功夫。他看过的赋谱再加上卢鸿的总结,大体结构已经分明。
一篇三四百字的长赋,赋头为三到四对,能否引人阅读下去,这是重中之重,虽有实起虚起之分,然若说引人入胜,直切题意的实起自然更胜一筹;而接下来的三对,则为赋项,便如同脖子对身体是连接躯干和头的作用一样,赋项的作用在于承上启下;再则是赋腹,这是整篇试赋的精华所在,长达数百字,相形之下,赋头也好,赋项也罢,都只是铺垫,而这一道关正是考验士子真才实学的所在。至于赋尾四十字,则在于如何点题收尾。尽管和后世的八股文题材不同,然则破题承题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今日试赋之《九德赋》,出自《尚书》皋陶之中所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而所用韵脚亦是出自同一篇文章之中。因而令全题在握的破题,自然值得花费大工夫。
杜士仪这一沉吟,便几乎到了日上中天时分。一直四下查看的于奉见他迟迟不曾落笔,心中不禁狐疑难明。然则这四处游走久了,他亦有些支撑不住,遂回座欣然坐下,等发现杜士仪突然开始磨墨,他才在一愣之后抬头对旁边差役道:“去杜十九郎身边看看,写了什么词句,回来保我!”
等到那差役应声而去,他环视一眼这偌大的试场中稀稀落落的应考士子,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进士科是跃龙门,可即便真的轻轻一跃而过,又哪里真的会就此一片坦途!
片刻工夫,他就看到那差役快步回来,等到了他身侧之际,却是低声说道:“杜郎君首句是……庸夫是利,君子维德。”
☆、146.第146章试赋之道,灵动为上
于奉老于官场,此刻听得这赋头破题,一时面露沉吟之色,喃喃自语道:“却是紧句开篇。”
所谓紧句,便是四字句,而那差役哪里懂得这些,见于奉惜字如金地说完这几个字后,一时又沉默不语,遂也不敢惊扰。他惦记着之前的吩咐,遂再次悄悄溜达到了杜士仪身后,伸长了脖子观其奋笔疾书。
可就是刚刚离开那一小会儿,他只见杜士仪笔下洋洋洒洒已经数十字,一时哪里记得住。死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可拢纸成卷在手的杜士仪写得太快,所用之墨又是见风即干,他上一句来不及记住,杜士仪就已经轻轻一转将那字纸转到里头去了,他终究记不全,快步回到于奉身边时,自然满脸难色,结结巴巴吐出中间看到也记住了的“性从谨成,行由慎立”一句之后,接下来的便是讷讷难言。
这时候,于奉已是眉头紧皱大为不悦,当下不耐烦地亲自起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后,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小会儿,他便突然出声问道:“杜十九郎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如此写未免不尽兴,我让人替你抻纸如何?”
抻纸却也不尽兴,若能有张桌子,方才最是方便!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自然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当即停下笔来,欠了欠身说道:“多谢明公成全!”
等到于奉身边的那差役赔笑过来抻纸,杜士仪少不得将手中那一卷纸徐徐展开,将右端让其执手抻了,自己则是以左手握左端,这才凝神静气继续奋笔疾书了起来。而于奉直到此时方才发现,从起笔到现在不过倏忽功夫,杜士仪竟已经完成了赋头和赋项,正笔走龙蛇开始写赋腹,他一时更加聚精会神地读了起来。然而,这越读,他的心头越是惊骇,到最后原本站得笔直的他竟是不知不觉躬下了身子。
于奉令人抻纸便已经让四座为之骚动,此刻这躬身看赋,这一举动更是引来了四周其他士子为之侧目,最后连柳惜明和杜文若也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变故,一时间,两人面色全都极其难看。
莫非这杜十九在第二场杂文试中又要夺魁?
尽管知道这第二场只定去留,却不如帖经一般要唱出成绩来,可他们无不是心头又恼恨又嫉妒,哪里还能安心做自己的那篇赋,这眼睛也好耳朵也好,全都放在了观察倾听杜士仪身侧的动静上。尽管即使是坐在杜士仪四邻的人,也都看不清他此刻究竟写的是什么,但约摸多少字数却是差不多能估算出来,一时间,什么“百字了”,“百五十字了”,“逾二百字了”,这些窃窃私语传得四处都是,让冥思苦想方才写了不到百余字的他们俩无不是心神大乱。
刚刚分明见其仿佛被难住了似的,一两个时辰迟迟不动笔,怎这会儿却又有如神助!
而谁也不会知道,于奉此刻弯下腰来凝神细读的,并不单单是杜士仪那些缜密而又不失华采的诗句,而是他从蹉跎科场到混迹官场这多年之间,从未见过的灵动句式!试赋始于献赋,全都是用来打动君王权贵的,唯一不同的便是自隋朝起,试赋开始有命题有时限,当场而作,故而从出现到现在,精于此道者多半只对亲友晚辈传授,而其句式也多半比较简单,用得最多的便是三字壮句、四字紧句以及上二下三的长句,其次便是上下或四字或五字的平隔。
然而,杜士仪如今赋已过半,其句式之灵活多变,却让他惊叹不已!无论是赋头的紧句,赋项的三字壮句,赋腹的时常使用各类长句……但最令人惊叹的是,其隔句之多变,让自以为阅遍群书的他亦是眼花缭乱。
“简廉贤明,导千家之安存;刚塞毅强,立万世之洪勋。”这是上四下六的轻隔。
“得之则至臻至善,若水载舟也;失之则众心不均,犹水覆舟焉。”这是上六下五的重隔。
除此之外,上下各为三字、四字、四字的疏隔,上五下七的密隔,更有让他在断句时一度微微蹙眉的杂项隔句,这一路跟读下来,他在精神振奋的同时,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至于那些不对合的漫句,他已经几乎没精神去细细罗列了。当奋笔疾书的杜士仪终于笔下慢了下来,他探头再看,发现赋腹已经几乎完备,哪里不知道其是要落笔结尾,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是头转左右,竟愕然发现一大半考生都在呆呆看着自己这边的情形。
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的破例以及失态,让众考生为之转移了注意力,想到今次京兆府试关注的达官显贵众多,应试的世家子弟也绝不在少数,他便抬眼看了一眼留在上头监考的一个差役,见其对自己打了个手势,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日已过午,若有腹中饥饿的,不妨先用午饭。待饱腹之后,下午养精蓄锐再战不迟!”
科场之中最宝贵的不是别的,恰是时间,别说午饭,甚至有人为了赶那时间,自旦达夕,水米不进的。尤其是刚刚眼见得于奉站在杜士仪身后那恨不得连头都埋入卷子中的架势,势在必得的士子谁不憋着一口气?一时间,众人大多收回了此前那关注的目光,埋首苦思自己的那一篇赋。
而杜士仪刚刚腹稿一打就是整整两个多时辰,此刻一气呵成到了赋尾结语处,却是不忙着再动笔往下写,谢过那抻纸的差役,重新放下那卷草稿纸后,这才从容预备起了午饭,虽外间仍有差役担了饭菜来货卖,可此前几次三番遭人暗算,他早已经学乖了,自然视而不见,低头拨了一些米饭盛入了一个陶器中,依旧放到炭炉上热了,直到那香气隐约透了出来,他才再次将其盛到小碗里,在胸前围了一块手帕,撕了一只卤兔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比起刚刚他那须臾之间成就三百余字,这一幕悠闲自得的神情自然更刺痛某些人的神经。然而,此前一再事败,纵使柳惜明也不指望还能有前时那种贪得无厌的差役为自己所用,只能一面忍耐心头饥饿,一面冥思苦想行文。就这么勉强又写了几十字,他终究忍不住了,放下笔就冲着外头那担着饭菜的差役一勾手。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面前,他索性大吃大嚼了起来,这香味比杜士仪此前更加浓郁,一时能听到堂中四处都传来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饥肠辘辘琢磨文章自然不好受,随着这两个带头的,渐渐也有人或是自己热饭,或是买了外头差役送来的饭食,抑或是一面啃着干涩的干粮就着凉水,一面在那冥思苦想。不过,这午饭的小憩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那香味渐渐散去,试场之中也只剩下了挪动卷子以及答卷时的琐碎声音。
誊录前文对于杜士仪来说,自然就轻松简单多了。直到三百余字誊录完毕,他方才放下答卷,收好草稿,再次闭目沉思了起来。前生打下的深厚底子,今世史话疏议烂熟于心,卢鸿的隔日一试赋,凡一百三四十篇,以及他从前曾抄过的《赋谱》一书,让他在旁征博引,行文灵动上占据了上风。此刻与其说是在思考结语,还不如说是在再次审视前文。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
当杜士仪交卷之时,埋头苦赶的士子们大多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殷羡惊叹之外,嫉妒恼恨的亦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看到于奉那显然赞赏有加的表情时,甚至有手劲大的人吧嗒一声捏断了那质量显然不太好的笔。然而,看别人举重若轻地交卷,毕竟比不上越来越近的交卷时辰。
日出发卷,日暮交卷,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规矩。日暮许烧烛三条继续赶卷这样的宽限,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没有好心的试官提出!
于是,随着第二场结束的锣声敲响,一时有人额手称庆,有人面如死灰。收卷之时,甚至有没能做完的人拦着收卷的差役苦苦哀求,最终却仍是拗不过,竟伏地嚎啕大哭。如此众生态看在眼中,杜士仪轻轻揉着僵坐许久而酸疼的肩膀和腰背,一时竟有一种心有戚戚然的感觉。
倘若不是他拜在卢鸿门下,得其倾力教导;倘若不是他在崔氏两京藏书楼中看了太多前人先贤的著作;倘若不是他勉力用功,凡手抄之书尽皆刻入脑海;而在这样的厚积薄发之后,又苦思扬名之法,这一场场也不知道多难捱!
“明日一早定去留,今日晚上,诸位便好好休息吧。”
话虽如此说,相比第一场结束后当场判阅成绩,留下过夜的人都知道铁定能应试第二场,此刻去留未定,这一夜能睡好觉的几乎没几个。即使是此前知道自己断然不可能在第二场被淘汰的柳惜明和杜文若,亦是憋了一肚子心事。于是,当第三日的晨鼓敲响之际,顶着黑眼圈翻身爬起来的人竟比比皆是。相形之下,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的杜士仪,反而更精神奕奕!
而于奉果然没有让众人久等,一大清早带着第三场的试卷进来的他,干脆利落地宣布了留下应试第三场的人。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一位时,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攥紧了拳头挥了挥。
只剩下最后一场策论了!
☆、147.第147章出场,应变
县试府试省试,全都是帖经、杂文、策论三场,每场定去留,因而最后一场策论由于并无淘汰之忧,自开元之后就并不太受重视。而说到前人先贤,还有当年应进士科的上官仪把一篇策论写成策赋,后头不免就有更多的应试士子把这些极具针对性的策问写得假大空,只知道堆砌辞藻,丝毫没有自己的见地。拿一句极其不中听的话来说,每年所有试场中诞生的成千上万篇策论,真正有自己思想见地的,百中无一,甚至千中无一。
今日五道策问之中,第一道六贽九仪为何,雍畤亳社起自何年,问的是诸多古礼;第二道问府兵制渐渐败坏,该当如何取舍;第三道则更是虚无缥缈,竟是问道之何物!至于第四道孝经,第五道问的周公制礼,反而相对程式化。
而相比第二场一天为三四百字的试赋,这第三场的五道策问要一一作答,时间更加紧急,但今日的策问,相比往年的五道变化极大,显然是因为京兆府试可由上官稍加变化的缘故。即便如此,在览题之后眉头紧蹙的人并不在少数。这第一道问礼,第二道显然是问时务方略,第三道则干脆是问道,第四第五虽简单,却也不是那样好答的。如此涵盖面广的策问,从前罕有得闻,一时间,几乎没有人相信这题目是于奉出的。
而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也显见知道众人心中的疑问,主动释疑道:“这五道策问,京兆公源翁亲自出题,请各位用心填答,阅卷之后,若有与前二场不符,源翁将亲自覆试。”
此事虽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如柳惜明杜文若这般出身贵介又自命不凡的,自然为之振奋,少不得打叠精神答起了题。而杜士仪听到这第三场试竟然又是源乾曜出题,心里自然有所猜测。此次京兆府试的等第甚至解头名额,各家都有请托争夺,这位京兆公恐怕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亲自出马平衡。
若是角力不下,自然是因才取胜!
因而,凝视着第一道策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提起笔来重重落下。先照抄了策问之题,他方才接着答道:“朝有著定,会有表仪。《周礼》春官大宗伯篇有云,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六贽则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鴈,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昔始皇临雍祀畤,故雍畤起于秦时;而殷商定都于亳,故亳社立于殷商……”
简单阐述了这一段掌故,因而辨析周礼以及此后诸代礼法,约摸三百余字之后,一气呵成的他这才看向了第二道的策问。这一次,他却足足思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凝神落笔。全神贯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巡视试场的于奉竟是不知道何时又再次转到了他的身后。
“因疾而给药者,良医也。因时而救弊者,良政也。时不同则政不同,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尚患兵员不足,何况边陲?”
于奉昨夜重新再审视杜士仪那一篇九德赋,只觉得音律宛然朗朗上口,尤其是那灵动多变的结构,竟予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而权衡再三,咬咬牙判了其第一。今日巡视一圈之后,发现杜士仪竟然已经答完了第一道策问,他一时对这脑子和手一样快的少年郎更加赏识,谁知道这会儿在人身后一站,看到的竟是如此耸人听闻的言语!
五道策问五张试卷,可以分别作答,因而他适才看到有不少人是从这第二道相对而言比较要紧的时务方略开始作答,所见几乎千篇一律都是颂扬祖宗善政,认为府兵制的问题不过是小疾,只要任用得人,革除浮惰,立时三刻便能加以补救,谁像杜士仪这般耸人听闻?然而,眼见杜士仪每写一句便轻轻转过纸卷,他一面看一面心中沉吟,见其下笔竟然丝毫无有凝滞,摆事实讲道理,甚至不但语涉南衙十六卫,而且还语涉北门禁军,他更是为之捏了一把汗。当最后三百余字的策论看完之际,他竟是觉得后背心微微都有些湿了。
此前只觉得此子经史皆通,诗赋出众,没想到更是个……胆大绝伦的人!
因而,当杜士仪又拿起了最后一张卷子时,他已然无心再看下去,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和司马承祯颇有一段交往的杜士仪,也曾经在求学嵩山期间,抄录过不少来自嵩阳观的道经。于是,落笔之间,一时和此前那一道慷慨激昂的策论完全不同。
“道之一物,无名无形。按《道德经》云……”
一口气三条策问一一答完,杜士仪方才放下纸笔,轻轻揉起了手腕。他固然能这么写字,但连日疲累再加上一口气答完,此刻已经累得有些狠了,发现此刻时辰早已过午,他一时意识到肚子再次空空如也,少不得便开始吃这试场中的最后一顿饭。心头轻松再加上不需再算计着留些给下一顿,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卤味以及黄米饭和点心全都一扫而空,最后竟是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开始答剩下两道。
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再留心他了,哪怕是最痛恨他的人也不例外。当然,当他花费了不到一个时辰,答完后两道后又整整齐齐誊抄完了试卷,随即站起身来到于奉面前,双手呈上交了卷子,最后转身潇潇洒洒出了试场的时候,仍是引来了一阵惊叹。而直到他已经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柳惜明方才忿然抬起了头,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和怨恨。
没想到杜士仪居然能在那样的必死之局中逃出生天!好在王守贞为人粗疏无智,更何况他许了天大的好处,料想绝不会对王毛仲供出他来!如此一来,因杜士仪把事情闹大,自有王毛仲出面去打擂台!
这一天既是京兆府试的最后一场,从午后开始,京兆府廨门前就等了好些预备迎接应考士子的人,其中既有亲友也有家仆,甚至有不少第一第二场被黜落的士子。这其中,杜十三娘显得格外显眼。她的形容颇有几分憔悴,一只手死死攥着旁边秋娘的手,嘴唇竟是有几分干裂。
“娘子,没事的,放心吧。”秋娘想起此前跟着杜士仪从洛阳回来的那几个崔氏从者,竟然和杜士仪一样一入京兆府廨就再不曾出来过,心里知道这安慰话有多么言不由衷。然而,为了让杜十三娘打起精神,她还是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说道,“更何况,第一场第二场出来的人,不是有人说,郎君帖经试赋都是冠绝全场,无人能及?”
“若论真才实学,阿兄自然能够夺下解头,可是其他的事……”杜十三娘轻轻用编贝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浑然不在乎那会留下印子,许久才呢喃说道,“如今,我只希望阿兄,还有那些保护阿兄的人能够平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说话声中,她突然只听得围观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嚷嚷,抬头一看,她就愣在了当场。这个尚未到日暮时分便缓步从京兆府廨出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星星念念的兄长!当看到杜士仪也瞧见了她,而后竟是招了招手,面上更露出了灿然笑容的时候,她只觉得鼻子眼睛心里全是一阵酸涩,泪水无声无息就流淌了出来。亏得一旁有秋娘扶着,否则她几乎怀疑自己能否挪动步子。
“阿……兄……”
眼见得府廨外头竟然拥了这么多人,而杜十三娘亦是早早等候在此,杜士仪只觉得心头荡漾着一股暖意。然而兄妹相见,他还不及开口安慰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丫头几句,就只听鼓噪的人群中有人问他缘何这么早出来。他当即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高声说道:“多承各位关爱,杜十九三场答完,因疲累欲死,与其酣然高卧试场让别人不快,不若早交卷出场!”
意识到杜士仪在这三场京兆府试之前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尽管仍有人哗然,但更多的人却是赞叹不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想起最要紧的事,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就急急说道:“阿兄,那些此前把劫杀你的奸徒押进了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没有一个人出来!”
“我知道了。我让你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
“都在车上,竹影留在上头看着东西。”
尽管这是预料到的最糟糕情况,但此刻杜士仪听到这个消息,三场试完的轻松感依旧一扫而空。环视人群,他便当机立断地说道:“上车,去辅兴坊玉真观!”
当杜士仪出试场的消息传入一直留心京兆府廨的某些人耳中时,杜士仪却已经乘坐杜十三娘的牛车来到了辅兴坊西南隅的玉真观。尽管当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入道时修建这两座道观曾经引来朝臣一再劝谏,最终停工,但停工之日,道观其实主体早已落成。相比京城各处比比皆是的道教宫观,这座玉真观便犹如小宫廷一般,内中清音不绝,香烟缭绕,恰是和十字街另一头东南隅的金仙观相对。
此时下车站在道观门外使人通报时,杜士仪却是沉声说道:“敬请通报观主,京兆杜陵杜十九携妹来此,有二物敬呈观主。”
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的名声,这些天中几乎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此时此刻,那门前的中年道姑大吃一惊,等到杜士仪将那皮囊双手递了给她,她犹豫许久方才慌忙让杜士仪在此等候,连东西都来不及接就一溜烟跑了进去。好一会儿,便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随她出来,正是杜士仪曾经见过的霍清。
☆、148.第148章道曲动人心,贵主邀入宫
“玉真观本是工部尚书窦诞的宅邸,天后年间为崇先府,后来贵主出家,方才奉敕改为如今的规制……”
如今身处玉真观中,霍清亦是一身女冠打扮,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为身后杜家兄妹解说着观中那些殿台楼阁。杜士仪也就罢了,杜十三娘却是异常紧张,待来到一片满是残荷的荷塘前头,见内中深处是一座二层小楼,显然快到了主人见客处,她不禁更是脚下迟疑了一阵。因见杜士仪毫无迟疑地跟在了霍清身后,她不禁咬了咬牙,这才疾步追上。
叮——咚——
听到小楼中突然传来阵阵钟磬之音,霍清突然停下了步子,旋即转身对抱着皮囊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裣衽行礼道:“贵主正在演奏道曲,婢子不便打扰,便请二位自行进去吧。”
杜十三娘对音律并非一无所知,虽道曲也会用笛子琵琶之类的乐器,但用得最多的还是钟磬,格调清雅,比演奏其他乐器时更加不容人打扰。看杜士仪刚刚见到霍清的时候还曾经笑着直呼其名,足可见这是玉真公主所爱的心腹侍婢。如今霍清自己都不肯进去,他们如此贸贸然闯入打扰了这好好的曲子,岂不是不但唐突,而且大煞风景?
见杜士仪也同样伫立了片刻,她本以为阿兄和自己一样顾虑,谁知道杜士仪就这么听了一小会儿,随即竟是不管不顾径直而入。面对这一情景,尽管杜十三娘心中惊诧不已,但还是把心一横跟了进去。果然,当杜士仪踏入那小楼底下三面围障,仅有临荷塘一面毫无遮蔽的敞厅时,就只见那站在编钟架子前敲奏编钟的女冠突然停下了手,旋即另一边击罄的乐师也立时停奏。
“杜十九郎,我这一首新道曲才好容易才琢磨出几分门道,你却扰了我的心绪,该当何罪?”
杜士仪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杜十三娘必然会心中惴惴,遂头也不回腾出左手背过去对她打了个手势,这才欣然上前说道:“正是因为我在外头侧耳倾听,发觉观主是在演习道曲,这才不告而入。”
称观主而不称贵主,自然是因为杜士仪此前赠玉真公主墨砚,其回帖上署名无上真的缘故。若送出去没有回音,也没有这张回帖,他今日根本不会来。
果然,玉真公主闻言面容稍霁,却是屏退了那击罄的乐师,这才回到铺着玉席的主位上欣然坐下,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皮囊中,便是你那闻名遐迩的逻沙檀琵琶吧?你杜十九郎才刚考完三场京兆府试,此刻却立时来见我,莫非是因为你这音律上头颇有建树的京华才俊,还能在道曲上头助我一臂之力?”
“观主过奖,杜十九不过精擅一二俗曲,于这道曲上着实无能为力。”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所携来的,并不单单是这一具逻沙檀琵琶,尚有司马宗主手制道曲《清心吟》曲谱一卷,敬奉观主足下!”
“司马宗主的道曲!”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动容。前日杜士仪回京闹出的事端她自然心知肚明,杜士仪眼下的来意,她也约摸能猜出来。然而,若是寻常事情,她自然不吝帮上一把,可这一次的事情牵涉巨大,兼且三日前那朱雀大街染血的谶纬之说,直指宫中刚刚进封惠妃的武氏为祸国妖孽,兄长李隆基正焦头烂额,这等时刻再接着杜士仪回程路上遭人劫杀的事情,可以说是捅了天。稍有不慎,就算她是金枝玉叶,也未必好过。
然而,她刚刚终究还是吩咐请了杜氏兄妹进来。此时此刻,她端详着面前的这一双年轻男女,突然莞尔笑道:“罢了,你既如此懂得投其所好,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琵琶暂且不说,曲谱且与我瞧一瞧。”
司马先生,事出非常,只能对不起你的心意了!
杜士仪在心中歉意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解开皮囊拿出其中一卷东西,复以皮囊授杜十三娘,这才缓步来到了玉真公主面前。
他这一上前,玉真公主方才发现,刚刚只以为是泥灰污垢的那一身白衫上,那些痕迹不是别的,正是血污!相较传闻中的各种说辞,此刻亲眼所见,她的脸色不觉倏然一变,等到接过了杜士仪呈上的曲谱,她却不忙着展开,而是沉声问道:“可让人诊治过?”
“第一场帖经结束之时,京兆府廨曾经请了医士来看过,都是皮肉小伤。”说到这里,杜士仪很自然地接下去说道,“只是,我却不知道那几个护着我从洛阳赶回长安,临到夜间还一番急智救我脱险拿下歹人的崔家勇士,如今情形如何!”
说到这里,他便退后一步,对玉真公主深深一揖道:“所以,我敬献此二物,只请观主能够相助,让崔家那些忠勇义士能够重见天日!”
玉真公主顿时蹙起了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叹道:“你先起来,让我看过这一曲道曲再作计较。”
唐人之中,达官显贵之中爱好音律的极多,擅长作曲的更是不知凡几。然而,一首新曲要能广为流传,要求仍然非同一般。就如同前相国姚崇能够勉为其难编一曲乐谱,但放在宫廷雅乐的时候倒还使得,于私底下的宴饮游赏之时,就绝对不会有人提起了,司马承祯那一首道曲本也亦然。可是,此刻玉真公主推敲过半,眼眸却不禁为之大亮,却突然只闻一声琵琶乍响。
相比琴,琵琶只是俗乐,可此刻杜士仪拨揉之间,她竟是不禁从曲谱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指掌之间。见其手法娴熟精巧,拨弹仿佛信手为之,曲调不同于琵琶一贯的情景兼备,而是有几分真正的淡雅,她哪里还不知道他这一曲决计练得多了。
等到那一曲奏完,她终于为之动容:“好了,既然有你这样两件礼物,我便勉为其难为你入宫一次。这千金难求的逻沙檀琵琶,这司马宗主亲手所书的道曲,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打动阿兄了。”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杜士仪身后又惊又喜的杜十三娘一眼,眉头一挑道:“这就是你那孝悌之心感动冥君的妹妹?”
“正是舍妹十三娘。”
眼见玉真公主缓缓踱步到了自己的面前,杜十三娘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得不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然而,玉真公主身量极高,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一时让她更加紧张,脚下更是几乎便要忍不住往后退去。
“杜十三娘,你当初既然敢千里迢迢携你阿兄去嵩山求医,今日可敢与我一同入宫否?”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顿时问得杜十三娘直接懵了。待到回过神来,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斩钉截铁地答道:“敢!”
话出口时,见杜士仪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张了张口就要阻止,杜十三娘不禁紧紧攥了攥拳头,旋即使劲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男子,总不能随贵主入宫陈情,但我可以!我不会怯场的!”
杜士仪携杜十三娘一块来玉真观,是担心若让她单独回平康坊崔宅,路上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可此刻玉真公主竟提出要带杜十三娘入宫,他哪里还猜不出其中用意。一想到杜十三娘兴许真的会见到天子,抑或是遇到其他艰险,他哪里放心得下。
“不行,寻常外臣面圣之际,都免不了进退失据,万一你有个疏失怎么办?”
“阿兄,进退礼仪齐国太夫人特意请人教习过我,我能应付得下来……为了阿兄,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时候,玉真公主又转过身来笑看了杜士仪一眼:“你家十三娘既然在崔家身边呆了近一年,耳濡目染,进退有度总应该学到了。放心,我必然会妥善安排。我不妨告诉你,你之前回城时被阻在城外不得入内,是因为有一个疯子在朱雀大街上留下谶语,指斥宫中武惠妃为祸国妖孽。所以,圣人正恼于此事,你那案子传到宫中,自然也就更易惹他恼火。不见当事者,至少也得有别的见证,不是我空口白话便能够了事的。”
原来那一日城门戒严不得入城,竟然事涉宫闱争斗?可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哪里就有人会早早在客舍中埋下了伏笔,知道自己赶不及进不了长安城?
杜士仪扪心自问,当夜在那种情形下,那些极可能来自左羽林卫的凶徒不能杀也不能放,倘若能再选择一次,他也只能这样不管不顾地捅出去。本以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如今看来,这桩案子并非只是烫手山芋,而是奇货可居!他有七分把握,那染血朱雀大街的凶事绝不是王皇后气急败坏,更不是武惠妃自污栽赃,十有八九……是那柳惜明自作聪明!
“既如此,请观主照拂十三娘,我只有她这一个妹妹,不想让她遭受任何损伤。其实,说起来还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倘若那日傍晚,朱雀大街上没有那等疯子和谶语,兴许我这一行人就赶得及入城,更不会遭遇那样的无妄之灾了。呵呵,那些人倒也是煞费思量,竟然吩咐了那旅舍主人以客满为由将我拒之门外,若非崔氏一从者胆大心细,探明其中不过住了半数人,兴许我就中招了。”
玉真公主听到后头的解释,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蹙眉沉吟了起来。趁着她思量的功夫,杜士仪便又开口说道:“贵主,十三娘毕竟年少,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这是应有之义,哪里还要我允准!你自嘱咐你这妹妹就是。”
等到杜士仪果然当着自己的面嘱咐起了杜十三娘,玉真公主起初听着还不觉什么,可须臾便心中一跳,思量一时更多了起来。等到杜士仪把话说完,她才哂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宫中又不是龙潭虎|茓,当初嵩山卢公还不是如愿以偿归隐嵩山?”玉真公主只字不提自己曾经从中出力,待扬声叫了霍清来,把杜十三娘带下去更换衣裳,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问道,“说来说去,我还不曾问你,今次京兆府试三场,你考得如何?”
“承蒙观主垂询,我第一场帖经十条皆通,第二场试赋倾尽全力,至于今日第三场五道策论,我自忖亦是应答如流。”
“你倒是不谦虚!”玉真公主口中这么说,但下一句却单刀直入地问道,“照你这么说,足以冠盖全场?”
杜士仪想都不想地坦然答道:“若太原王十三郎同场,我自不敢夸口,但可惜的是,今岁王十三郎错过了府试。”
言下之意一清二楚,玉真公主莞尔一笑,轻轻一甩袖子,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杜十九郎此案得胜,府试再捷,再好好谢我吧!”
☆、149.第149章请君入彀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东北隅,东面紧挨着外郭城墙,南面临通化门大街,往西不多久就是太极宫,往北不多久就是大明宫,是距离皇城最近的几处里坊之一,上朝最是方便。因而,除却佛寺道观之外,此坊中所居往往都是出入朝中的文武及中贵。
西南隅便是开府仪同三司姚崇的宅邸,屋宇都为官造,富丽堂皇,因姚崇家小都在东都慈惠坊,为相期间在长安并无宅邸,于是罢相之后天子钦赐了这么一座家业,人人皆道是恩宠。而坊中又有太平公主旧宅,当年赐死之后,李隆基就将其赏赐给了如今的安西副都护郭虔瓘。就连高力士亦是有御赐宅邸在此坊中,虽平日少有闲工夫出宫在此居住,却也蓄养了数十家奴。然而,位于郭宅以北,却还有另外一座豪奢不下姚崇那官造宅邸的豪宅,且相较姚崇的日落西山,宅主人却是恩宠正隆。
这会儿,这位恩宠正隆的主人却是恶狠狠地瞪着伏跪在面前的长子,脸色气得发青。突然,他暴起一脚重重把人踹倒在地,随即提起手中马鞭子便兜头兜脸地朝着人重重抽打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噼里啪啦的鞭子着肉声不绝于耳,而那伏地的人却是始终咬牙一声不吭。终于,一旁站着的妇人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以身将人护在身下,这才悲泣道:“就算大郎举止失当,教训一二也就是了,难道非得要打死他才能消气?”
“消气?要是消气,我也不用鞭子,直接一剑刺死他才痛快!我这个当阿爷的多年来兢兢业业,谁不敬服,就毁在这黄口小儿手上了!”
王毛仲怒气冲冲地丢下鞭子,竟真的四处找寻起剑来。见他动了真火,虢国夫人郭氏一时面色大变,慌忙丢下儿子上前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郎是你我的长子,多年来读书习武,就连圣人亦是嘉许他勇武类你!做错什么你要打要骂都行,有什么缘由何必这样出气,说出来他也好改过!”
见糟糠之妻涕泪交加,想起两人同甘共苦的那点情分,以及天子赐妻李氏进门之后便封国夫人,郭氏亦仍如同从前那般贤惠,王毛仲顿时按捺了几分火气,却是指着长子怒不可遏地骂道:“你问问这小儿都做了些什么!”
夫君既然暂息雷霆之怒,虢国夫人郭氏心头松了一口气,却是放开王毛仲,慌忙到了满身衣裳都被鞭子抽破,头脸尽是伤痕的长子身侧,又是痛惜又是埋怨地说道:“大郎,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让你阿爷生这样大的气!还不赶紧向你阿爷认个错!”
刚刚咬牙挨了那顿鞭子,王守贞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在母亲的连番催促之下,他这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过是想给那杜十九一个教训,让他落下残废,这辈子都别想去应科举,谁知道他竟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你……”王毛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踹死。气得直哆嗦的他怒气冲冲回到主位一ρi股坐下,这才使劲一捶席面喝道,“先是烧了庙,然后又是连场厮杀,还说什么教训!因为一点私怨就想斩草除根,好,算你还有几分心狠手辣,可做这种事情竟然不但失败,更被人一网打尽了,你打算让你阿爷我怎么收场?我再问你,你怎么就算到人正好这时候回长安,还把人堵在了城外?”
王守贞本能地想把柳惜明供出来,然而,想到自打回了长安,父亲家教极严,而母亲并非独掌家务,二娘那边的人还虎视眈眈,他的日子过得极其不顺心,柳惜明虽则拿着他当枪使,但也明里暗里教了他不少手段,让他成功地暗下里帮了被二娘压得喘不过气的母亲。而且,柳氏世代豪富,在银钱上头更是资助他不少,更何况柳惜明还许诺让柳婕妤助他在御前说话,异日父亲的爵位官职必然会落到他头上!
因而,他哪敢说出那一段最要命的实情,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只是让人在城外候着,只想着他去时已经竭尽全力,回程未必能赶得上,谁知道恰好有那么一个疯子竟然在朱雀大街上豁出命去闹这么一场……想来不是皇后殿下丧父之后却偏逢武惠妃进封,心中咽不下去那口气,就是惠妃惦记着皇后那位子,于是想出这釜底抽薪之计……总之和我无关!”
“最好无关!”
王毛仲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见王守贞这才不做声了,他思量着儿子的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天也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思量的。不论如何,长子就算再胆大包天,也决计不至于做出这样稍有不慎便会连累全族的事。
而一旁的郭氏却想不到这么深远,好容易又拉着王守贞把事情原委问出来了,她方才埋怨道:“不过是一白身人,要对付他有千万种办法,何至于如此?就是公孙大娘,一舞姬耳,若喜欢,让你阿爷向圣人讨要来就是了!”
这边心火刚刚按下去几分,一听元妻这话,王毛仲蹭地一下又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怒火来:“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他,果然是慈母多败儿!那公孙大娘渃是寻常教坊乐户,早就不知道落入谁家了,可她当着无数达官显贵的面撂下话来,敢染指便伏剑自刎!她没有家室牵累,就连圣人也不愿落下污名,宋王岐王这些好色如命的没一个敢下手,更何况他这个|乳臭小儿?”
一口气训斥了一通,他又恶狠狠地骂道:“而且,那杜十九哪里只是区区白身人!城南韦杜旧地,圣人在藩邸时也常常微服前去游玩,更何况那是关中士族,要对付这种人只有找机会一击中的,如今打了却没打死,反而还惹得一身骚,你这简直是丢尽了王家的脸!”
只是丢了王家的脸?这么说来,事情还大有可为?
王守贞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一时连滚带爬地到了王毛仲脚边,这才跪直了问道:“阿爷,那此事……”
“源乾曜不哼不哈,只是不愿意惹事,那是一等一的老狐狸,他把苦主和肖乐那帮人直接往牢里一扔,就都撂给司法参军事岑其去审了,你阿爷我要不是得了内线通风报信,及时让人给肖乐带话,让他给我死死闭嘴,你还以为你会这么逍遥?”王毛仲恨铁不成钢地一脚把人踢开,随即才恼火地说道,“自从跟了圣人,我还没有这般捉襟见肘的时候,都是为了你这小儿!”
“阿爷,那杜十九郎今科应京兆府试,能否将其……”
不等王守贞把话说完,王毛仲就怒不可遏地说道:“我在万年县试时就打过招呼,务必压低他的名次,如此他就算应京兆府试,必定名声一落千丈,今后就再不足为患,可谁知道那郭荃竟是判了他第一!要不是你这一闹,他在京兆府试也未必能入等第,各家今年谁没有想走进士科的杰出子弟,哪能便宜了他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的?可如今倒好,他反而名声更上一层楼,如今谁人不知他府试第一场第二场冠绝全场?哼,我已经对于奉睇过话了,绝不放他入等第,至于这场官司,只要肖乐聪明些,不是翻不过来,到时候他能否参加明年省试还未必可知!”
“阿爷真是算无遗策!”
见长子这么容易就如释重负,王毛仲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骂,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开口唤了一声进来,等那皂衣从者到身边站定,弯下腰在他耳畔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顿时愣住了。确定了这消息无误,他沉着脸把人屏退之后,突然气急败坏地将身前凭几一推。不明所以的郭夫人险些被这下绊倒,慌忙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要入宫……不,这会儿入宫意图太明显……竟然棋差一招,这杜十九竟然提早交卷出了京兆府廨,去见了玉真公主,眼下那位贵主已经进宫去了!”
见下头郭夫人和王守贞呣子面色大变,王毛仲也懒得对他们多说,撂下人就径直起身出了屋子。他一面差遣人去见葛福顺报信,一面令人备马,然而,等到了京兆府廨,他却愕然得知,杜士仪竟已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了回来,此刻正在见京兆尹源乾曜!
“大将军。”
一旁从者的轻声提醒让王毛仲意识到,自己一番疾驰,此刻已经从兴宁坊赶到了京兆府廨,若再迟疑失神恐怕要引人疑窦。然而,就在他没有想好是就这么依照本意去见源乾曜,还是径直打道回府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阵阵让人没法错过的铜锣声。
这时候,此前那迎候的京兆府小吏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是京兆府试第三场的收卷时间到了!”
看看天色确实是已经日暮,王毛仲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道:“报上京兆公源翁,就说王毛仲求见!”
杜士仪送走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便拿准了主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回径直又去请见源乾曜,所持的却是杜思温的名刺。若非如此,纵使他再小有名气,也决计见不到曾经当过一任宰相的源乾曜。
然而,这相见的过程之中,他只是感谢其此前放了迟到的自己应京兆府试,以及延医诊治的恩惠,其余的一切不说,到最后听说王毛仲求见时,他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斗胆请源翁允准一事,崔氏从者五人身属永丰里崔氏,一路护卫我回长安,此前伤势沉重,不知我可否前去探望一二?”
扣住崔氏那五人讯问事情原委,虽是岑其主使,可源乾曜亦是没有作声。然则杜士仪并未不知深浅问他要人,此刻只说探望人,即便得知王毛仲已在外头,须发斑白的他在沉吟再三之后,不得不惜字如金地点头说道:“可。”
☆、150.第150章自留虎|茓
京兆府廨原为雍州廨,开元年间升为京兆府时,第一任京兆尹孟温礼奏请用赎赃钱将廨舍修缮一新,除却中轴线上的大堂二堂三堂之外,更有东西士曹厅用于理事。西士曹厅号莎厅,厅前有莎树,树龄已有百多年历史,绕着整棵树走一圈,足有十五步。而东士曹厅则号念珠厅,多用于司法参军事判案理事。而崔氏从者五人,从两天前开始,就被软禁在了念珠厅东面的三间屋子中。
虽则并未短了饮食,然而不论白天夜晚,一次又一次地传召和讯问,事无巨细地反复盘问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都无法好好休息,两日两夜多下来,眼睛里早已是密布血丝。兼且被他们押来的肖乐几人却根本不见受审,一时间他们自然又是愤怒又是难熬。
这会儿太阳落山,大门紧闭的屋子里却一片寂静。终于,有人在这种僵硬的氛围下终于耐不住性子了,张口嚷嚷道:“这究竟算怎么回事?难道我们不是苦主,不但拘着不放,而且拿我们当成犯人一般审问,这究竟是何道理?”
“住口!”
“赤毕大兄!”
尽管那从者满脸不忿,赤毕还是沉声说道:“事已至此,静候处置就是,旁的不用多说。”
他一面说一面严厉地瞪了一眼四人,目光则向四面门窗以及各种看不见的地方扫了一圈,心里却隐隐生出了深深的担忧。杜士仪之前走出那一步险棋,他在震惊之后也是同意的,毕竟,杀不得放不得,与其丢着日后为害,把事情闹大是唯一的选择。现如今已经整整两天了,虽则那位司法参军事仿佛是打算持久战,分别召了他们每一个人去念珠厅反反复复查问过不知道多少次,但他们早就在那天晚上把一应细节都商议到位,自信不至于露出半点破绽。可是,再这么继续熬下去,难保会有人沉不住气,到那个时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环抱着双臂的赤毕眯了眯眼睛,心里思量着是否要再说两句决绝的话,让那些可能监听监视他们的人有个计较。可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了一阵阵铜锣声。他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从者便一骨碌站起身来,疾步到门前侧耳倾听片刻,随即又惊又喜地说道:“是第三场考完了!今天可是府试最后一场,杜郎君应该出场了,也不知道考得如何!”
“杜郎君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必然会独占鳌头!”
听到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赤毕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其他的都暂且不提,只看杜士仪能够抛下迫在眉睫的府试,赶回洛阳去吊唁崔谔之,便足可见其人心性,而那一天夜里,他想都不想便让自己出刀留下被人袭伤的假象,更足可见是胆大包天之辈。
说起来,这一点和他的旧主人崔谔之何等相像!那时候崔谔之带着他和几个心腹家丁从商州潜回京城之际,还不是曾经用过类似的伎俩?
沉浸于旧事中的赤毕一时有些分神,直到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他方才陡然惊醒。再见屋子中刚刚还七嘴八舌说得正高兴的其他从者亦是安静了下来,分明是都存着警惕,他方才泰然自若地上前去打开了门。说是软禁,但京兆府廨在面子上还是做足了客气的样子,哪怕召他们去念珠厅讯问,也都是客客气气叩门相请,因而此刻尽管已近日暮,他仍不免猜测还是那等反反复复讯问的勾当。
然而,门前站着的除却这两天常见的那差役,却还跟着杜士仪!
“赤毕大兄。”那差役满脸堆笑地叫了一声,这才拱了拱手道,“杜郎君向京兆公源翁当面相请要来看你们,源翁允准了。各位慢慢说话。”
见人点头哈腰走得飞快,赤毕见杜士仪还是穿着那一身熟悉的白衫,他不禁心头一热,忙侧身让杜士仪进来,口中却说道:“杜郎君三日三场试下来,该早些回去平康坊崔宅休息才是,不用惦记我们。别说如今好吃好喝供着讯问而已,就是下了监,我们皮糙肉厚,也不妨事。”
“哪有苦主却下监的道理,源翁素来贤明公允,怎会如此处置?”杜士仪端详着这五个一路护送自己回长安的从者,见他们都换了衣裳,身上的伤处显见敷过了药,他才在众人一再相请下入内坐下,随即说道,“今日我提早交卷出了试场,在外头和十三娘会合之后,便去辅兴坊玉真观见了贵主,然后才折返回了这儿。”
这一番话说得坦荡毫无顾忌,赤毕先是大吃一惊,随即喜形于色,但紧跟着便想到这屋子周围也好,隐秘地方也好,说不定设有什么偷听抑或装置,他便立刻醒悟了过来。可不等他冲着杜士仪打手势,就只听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那一夜九死一生,全都仰仗你们五人忠义武勇,我方才能赶上这一次的府试。我如今虽还只是一介白身人,可总不能关键时刻自己撂开手,拿你们置之不理,所以去见贵主为你等求情,亦是为了心安。此番既然已经考完,我便留下来,横竖那一夜我也是当事者!”
“杜郎君,我们留在这儿等候讯问就够了,你又是何苦?”
“是啊杜郎君,此前你日夜兼程在长安洛阳打了个来回,快到长安又遇到那一场劫杀,又是三日两夜的京兆府试,怎么熬得住?”
见其他几个人在最初的惊诧和感动过后,全都轮番劝起了杜士仪,而人却丝毫不听,赤毕仿佛不经意地往门外扫了一眼,继而便开口喝住了正在苦口婆心想让杜士仪回心转意的从者,肃容一揖道:“杜郎君既然心意已决,我等感激不尽!日后若再有机会,我等还是愿意为杜郎君效犬马之劳!”
有这么一个知情识趣领眼色的人,杜士仪自然觉得心情轻松了很多。于是,望着那些因赤毕陈情而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从者,他便笑着说道:“同甘苦,共患难,既然事情因我而起,那此刻便一块等着结果就是!”
京兆府廨舍都是开元初年修缮一新的,最齐整的自然便是京兆尹的官舍。源乾曜家在东都,在长安城内并无宅邸,自从罢相任京兆尹之后,他就一直住在府廨之内。他起居饮食并不奢华,这会儿和王毛仲相见的时候,也只是身穿一件颜色素淡的麻衣,头上包了一块帕子,说不到几句话就连声咳嗽,斜倚坐榻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源乾曜原本就已经年纪一大把了,王毛仲尽管暗恨他惺惺作态,可此刻有事相求,不得不强自按捺。可这老头儿就有这本事,你说动他扯西,云里雾里就是不接话头,当他几乎就要耐不住性子暴跳之际,却只见一个人从后而入,却是源乾曜之子源光乘。
“叔祖,听说您病了?”来人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后,随即才看到王毛仲,一时愣了一愣,仿佛这才醒悟到来了客人,慌忙满脸尴尬地退后一步行礼说道,“王大将军,某失礼了。实在是听说叔祖染疾,一时径直擅闯,还请大将军恕罪。”
王毛仲被这么一打岔,等看到一个仆人端了药上来,而源光乘这个侄孙偏要比儿子更孝顺地服侍源乾曜喝药,他顿时再也没了说话的性子,生硬地说了一句待回头再来访,随即拂袖而去。他这一走,源光乘立时打了个手势遣退了仆婢,这才在源乾曜坐榻边上席地坐了下来。
“叔祖,我才从内兄那儿来。”
“姜七都说了些什么?”
源光乘说是源乾曜的侄孙,可他却比源乾曜的嫡亲儿孙与其更亲近,这会儿仿佛完全忘了搁在旁边的那碗药,目光炯炯地说道:“内兄倒是没有多话,我和哥奴把他灌醉了,他都不肯多言。倒是哥奴后来悄悄对我说,这一桩案子不能拖长了。前头那疯子的案子,已经让后宫的皇后和惠妃针锋相对,这会儿就连圣人也是夹在当中左右为难,到最后说不定会推给京兆府廨。哥奴还说,宫中武惠妃几次三番派人见过内兄,让他设法把之前那疯子的事情查个清楚。”
源光乘的内兄不是别人,正是楚国公姜皎。而他口中的哥奴,则是姜皎的外甥李林甫。一听得此言,源乾曜哪里还有半分病态,竟是翻身坐了起来,目光炯炯地问道:“哥奴真的如此说?”
“我哪里敢骗叔祖!”源光乘说着便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隔墙有耳,“惠妃新得麟儿,却在正坐蓐的时候碰见这种事情,险些就一病不起,圣人的恼火就别提了!而皇后才刚死了父亲,一口咬定是有人故意陷害于他,决计不肯背黑锅。所以,贵人们都会盯紧了这些天京兆府地面上的一举一动,这才是大事。所以,杜十九郎将此事直接闹到京兆府廨,虽然让京兆府廨上下为之两难,可实在不行,大可直接把两桩案子硬是揉在一处,能有个替罪羊也好。”
“大尹,杜郎君那边对那几个崔氏从者说了了不得的话。”
源乾曜思忖着源光乘这话,心里正两难,乍然听到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他顿时更加焦急,当即喝道:“都说了什么?”
门外的人犹豫片刻,这才蹑手蹑脚入内,见源光乘也在,他赔笑施礼之后,便上前几步,低声说道:“杜郎君对那几人说,他此前从试场出来,先去辅兴坊玉真观见了那位贵主,虽没明说到底商议了些什么,但说了求情二字。而且……”
一听到居然又卷进来一个玉真公主,源乾曜只觉得脑袋都要炸开来了。他最是不喜欢多事的人,一时竟忍不住疾喝道:“而且什么,卖什么关子!”
“而且,他说自己也是当事人,不如和那几个崔家人一块留在京兆府廨等结果。”
见源乾曜面色不豫,源光乘想起李林甫送他出来时,还格外多言了一句,他便摆摆手让那从者暂退,随即才上前去殷勤地搀扶了源乾曜的胳膊,待其坐下之后,他方才轻声说道:“叔祖,这会儿杜十九郎留下也好,否则若在外头又遭了什么暗算,岂不是更加麻烦?哥奴说,圣人的心,分明已经是偏了。”
皇后丧父,坟茔越制天子却不允,而武氏却从婕妤一举跃升封为惠妃,圣人偏心,是人都能看得出来!
源乾曜顿时叹了一口气。京兆尹这位子素来没人坐得长,无论是谁,在公卿林立勋戚如云的京城,总有处置不当的事。从开元元年到现在,换过多少任京兆尹?
他已经算是在这个位置上坐得够久了,这次没想到还是碰到了一连两桩通天大案!
他借病把杜士仪那案子丢给了司法参军事岑其,如今看来,两方贵人都已经盯了上来,既然那岑其必然得了人好处,于是方才拿着崔氏那几个从者当软柿子捏,他就继续当他的甩手掌柜,由得那个贪财的家伙去背黑锅!
“横竖我病着不是一天两天了,且再看一看……你现在赶紧回去,让哥奴趁着宵禁之前来看我!”
☆、151.第151章十三娘面圣
自高宗以后,太极宫卑湿,除却武后干脆把都城迁到了洛阳,其他历代天子很少再入住那座大唐开国之初建造的宫城,都是御居大明宫。而无论太极宫洛阳宫抑或是大明宫,皇后的正寝原本并非是固定的。
武后为皇后时,最喜欢大明宫太液池西畔那座含凉殿,于是当中宗从洛阳迁回长安的时候,韦后也同样占据了含凉殿作为中宫。睿宗刘皇后早逝,自然谈不上中宫的问题,可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后,王皇后便当仁不让地再次占了这座含凉殿。
那位母仪天下继而更几乎拥有天下的则天皇后,实在是大唐每一个后妃隐隐之中最崇拜的人!
而武惠妃从三品婕妤一下子跃升两级封为惠妃之后,便搬进了太液池北边的紫兰殿。太液池北本就比南边空旷,殿阁楼台都较为稀少,她选择了此处,明面上自是因为这儿人少清净,适合安心养胎待产。然而,等到她一朝分娩生下皇子,李隆基就连平日去各家妃嫔那儿逛的功夫都没了,时时不惜耗费时间乘步辇前去紫兰殿,一时让后妃们一度咬碎了银牙。于是,三日前傍晚那番变故后,据说正在坐蓐的武惠妃一度昏厥,也不知道多少人暗中称快。
此刻在含凉殿中,眼见得王皇后面色蜡黄地哭倒在了地上,口口声声念着刚刚故去还只数月的父亲王同皎当年对他如何如何,明明最初过来是要质问她的李隆基一时更加心烦意乱,突然转身拂袖而去。待到沿着太液池西面漫无目的地走了好一阵子,他突然仿佛若有所感似的侧了侧头,见高力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身后,他这才哂然一笑道:“来了也不出声,你什么时候这么鬼鬼祟祟的?”
“大家心绪不佳,奴婢想着散散心更好,所以就没有出声打扰。”高力士笑眯眯地答了一句,见李隆基果然并不以为忤,他便示意左右上前为其披上披风,继而方才说道,“大家这些天忙于国事,都没空去过梨园。今日既然有闲工夫,不若去梨园一观歌舞如何?无论是李龟年兄弟三人,抑或是公孙大娘,连日以来都不曾懈怠过,颇有佳作。”
想想若此刻转去武惠妃那儿,她也必然和王皇后一样不依不饶讨个公道,至于其他嫔妃,必然一边暗地里幸灾乐祸,一边笑颜如花地奉承自己,李隆基略一思忖便点了点头。然而,等到再次上了步辇,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力士,朱雀大街那个疯子,你怎么看?”
高力士这两天尽量避免这个问题,可别说有人给他通过消息,就是刚刚和玉真公主见过,这位素来聪慧有见地的公主又有所请托,本有定计的他哪里还会继续推搪?更何况,他人在宫内,耳目却极其灵通,王皇后和武惠妃之间的针锋相对,他已然了若指掌。
然则这会儿他可不会拿出来说道,因而只从容笑道:“大家,疯子就是疯子,还能怎么看?大家与皇后是患难夫妻,中宫性子如何是最知道的。而惠妃自进宫之后素来柔婉侍上,于后妃嫔御也都敬礼谦和。若真的那谶语为民心所向,如朝中宋相国这样的直言臣子早就劝谏了。疯人疯言而已,如若大张旗鼓兴大狱,无论是皇后还是惠妃,都是有害无利,而且更伤圣明。”
李隆基闻言,顿时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唇上髭须,心里想着两位宰相宋璟和苏颋几乎相同的建言。然而,话从宰相口中说出来,总是显得极其生硬,可话从高力士口中说出来,却是八面玲珑让人心里舒服。尤其伤了圣明四个字,对一心要创功业为明君的他来说,可谓是最关键的字眼。
“嗯。”
只是这不置可否的一个字,高力士就知道事情应该会有转机。此刻已经极晚,当步辇入梨园时,天色早已经完全黑了。然而,早得了讯息的梨园之内已经各处悬挂上了明灯,出迎的几人当中,李隆基随眼一扫便欣然笑道:“今日可有好乐舞?”
梨园子弟并不属教坊司,因而这会儿居前的全都是李隆基简拔出来的人。此刻,站在最前头的李龟年便恭敬地答道:“正有新曲一首,请圣人赏鉴。”
“哦?”
下了步辇的李隆基一时兴致盎然。然而,他在众人的簇拥下缓步入内,可在一片静寂的夜色之中,却突然乍闻一声琵琶响。自己人未到场却已有人演奏,他顿时为之大愕,可那随风飘来的琵琶却不比往日那些文曲武曲,曲调舒缓柔和,闻之竟仿佛有一种荡涤心神的感觉。精通音律的他背手站着听了好一会儿,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竟是道曲,而非那些大曲,亦非俗曲?只是,琵琶弹得实在是生涩,如此技艺,怎能入梨园?”
他不过随口一说,并未指望左右回答。当加快了步子转过小径,来到梨园之中那座最大的戏台之时,却只见高台居中的一席上,妹妹玉真公主正含笑而坐,一旁抱着琵琶的是一个瞧不出年纪的女子。他一时猜不透玉真公主的用意,遂也不上前,就这么静静等着一曲终了。待到曲音一反平日结束时声拍促速,只一声长音徐徐而结,他不禁为之动容。
“好曲子,只是演奏手法不甚了了。怎么,元元是带着自家乐人,到这梨园来挑战高手的?”
玉真公主见杜十三娘抱着琵琶挪动身子后低头行礼,她少不得亦是站起身来裣衽见过兄长,随即笑着说道,“曲子不是我做的,人也不是我的乐人,怎敢说是来挑战高手?只是新得了曲谱,奇器,所以携来妙人一见阿兄。”
“哦?”
李隆基这才真正奇了。等撇下其他人径直上了高台,他见玉真公主掣出曲谱与了他,立时展开一看,待见落款时,他登时眼睛一亮,将一卷乐谱一合便沉声问道:“这是司马先生所著乐谱?”
“正是《清心吟》,阿兄可觉得心绪安定了。”
“不错,果真有些效用,不愧是司马先生的曲谱。那所谓奇器为何?”
“十三娘。”
尽管在兄长面前夸下海口,可此前进入玉真观见玉真公主时还有些惴惴然,更何况如今是在宫中,面前是大唐天子,杜十三娘只觉得一颗心都快跳出了胸腔。然而,当初在崔家所学礼仪进退终于在眼下之际发挥了作用,她起身之后姿态优雅地到了李隆基面前,随即双手呈上了那一具琵琶,待到东西被人接过,她方才后退数步款款立定。
刚刚玉真公主说这弹奏琵琶的少女并非是她的人,李隆基忍不住趁这机会上上下下很是打量了其一番,发觉容颜固然清秀婉丽,但并无其他特殊之处,不禁心下大为狐疑。然而,当他审视着手中的琵琶之后,这一丝狐疑立时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无论是面板还是背板,全都被他仔仔细细端详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这琵琶莫非是传说中的逻沙檀所制?窦十郎曾与朕提过,他曾见过此等奇珍,怎会在你手中?”
“琵琶是杜十三娘兄长之物,曲谱亦是司马先生赠其兄长的,阿兄问我,不如问她?”
李隆基酷爱音律乐器,其他的宫外事情也许未必尽知,但窦十郎在豆卢贵妃寿宴上带着窦家一堆小字辈,跳了一曲别开生面让豆卢贵妃为之大悦的胡腾舞,而后宋王岐王又沉迷于杜十九郎所献的几首新曲,他倒是听说过,不但如此,那几张乐谱他也见过抄本,确实是别具一格。可相形之下,杜十九郎惹出来的那一桩事情,便传得更快了,两日前他听说的时候,恰逢谶语之事而心烦意乱之际,一时为之更怒。
“杜十九郎便是你的兄长?”
天子这话中听不出喜怒,杜十三娘只觉得异常紧张。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勉强把目光稍稍抬起了一些,随即应道:“正是臣女兄长。”
“你那兄长好能耐,府试在即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为人劫杀却还能赶到京兆府廨应府试,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尽管这话听着仿佛是褒奖,可杜十三娘又不愚钝,听出这其中隐隐带着愠怒,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这才抬头说道:“陛下垂询,臣女不敢隐瞒。府试固然要紧,可府试一年一次,手足兄弟却失去了再不复得。臣女和兄长并无嫡亲兄弟,兄长此前和崔十一郎同求学于嵩山,彼此情同手足,闻听其大半年之内连失祖母和父亲,心中哀恸不眠不食,若他这时候不赶回去,但有闪失,这辈子都会于心不安!”
见李隆基面色微变,但并未喝止自己,杜十三娘只觉得胆量蹭地又大了几分,遂又大声说道:“至于路上为人劫杀却最终取胜,臣女兄长要感激的,亦是陛下!此次护卫他从洛阳赶回长安的崔氏从者五人,都是已故赵国公心腹,为首之人当年更是曾从赵国公于陛下麾下平乱,故而方才有此勇谋!故而在此番先谋纵火再谋杀人的凶徒面前,他们方才能够临机应变,以寡敌众,最终把人一网打尽!就连此番回程的坐骑六骏,亦是当年赵国公蒙圣恩赏赐的御马!”
☆、152.第152章鹬蚌相争,渔翁谁人
听到这里,尽管当时杜士仪嘱咐杜十三娘的时候,玉真公主就在一旁听得清清楚楚,可这会儿仍不禁暗自嘉许。杜士仪也只能对杜十三娘说一个大概意思,临场应变还得看小丫头自己,这番话说得好!
诛除韦氏,拥父登基,这可不是当今天子最得意,也是最为臣民拥戴的功业?
果然,李隆基在片刻的讶异过后,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待到笑声止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兄妹相承,倒是好胆色。那朕再问你,这曲谱和琵琶既是你兄长之物,缘何却进了宫来?”
尽管脊背挺得笔直,但刚刚天子那突如其来的笑声,还是把杜十三娘惊得不轻。此刻面对这个最关键的问题,她轻轻一咬嘴唇,随即便屈膝跪了下来:“琵琶本奇珍,然则本属东都张参军之物;曲谱亦难得,却是天台山司马宗主手制。今日不过借花献佛,呈现陛下。只可惜臣女技艺粗陋,未得其中精髓万分之一,有辱圣人清听。”
“就只是如此?”
“臣女兄长请得贵主携臣女入宫敬献琵琶和曲谱,只求圣人宽宥尚拘于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五人!他们虽则不是战场勇士,却也是忠勇义士,此次人人身上带伤,身为苦主却在京兆府廨连遭讯问,恐怕难能支撑下来!臣女兄长已经往见京兆府源大尹,因求与他们五人同临讯问!”
倘若没有杜十三娘前头的话,李隆基自然免不了觉得小题大做。然而,他自己在人前最推崇孝悌旧情,杜士仪撇下府试回洛阳,这便是一等一的重情义了;而崔氏那数名从者,倘若真的是当年崔谔之随自己诛韦氏时所用的人,那意义就不同了。即便这些都是崔氏家奴,可终究亦为昔日有功之人!
高力士早就把梨园子弟全都遣退了下去,此刻见李隆基面露沉吟之色,他这才悄悄上了高台,随即便在天子身后一步许站定,轻声说道:“大家,城外那座被纵火烧了的废弃土地庙还在,林中厮杀痕迹也还清清楚楚,这桩案子哪有什么好讯问的?难不成杜十九郎心急火燎从洛阳赶回长安应京兆府试,还有闲工夫诬赖别人不成?”
尽管高力士只是轻飘飘两句话,但玉真公主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帮腔之意。想起自己进宫找到高力士之后,这位御前第一得用的内侍只是犹豫片刻便一口答应安排,如今又再次不动声色帮了一把,答应杜士仪走这一趟之前,就已经料到这种情形的她顿时微微一笑,当即也添了一句话。
“京兆府源翁本就身体不好,前些天更是病了,如今这些事情,应是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事接手。”
李隆基又没有老糊涂,此刻眉头一挑,便直截了当地问道:“莫非是杜十九郎一行擒得的凶徒,身份有什么干碍?”
话题终于转到这个最关键的点子上,已经再没有杜十三娘Сhā嘴的余地了,更何况她根本就不知情。而面对这种四下无人的最好场所,高力士若无其事地扫了玉真公主一眼,这才笑眯眯地说道:“何妨……让杨思勖去一趟京兆府问问?”
紫兰殿内寝中,武惠妃看着那送到自己面前的襁褓,见襁褓中的儿子双目紧闭睡得极熟,她不禁呆呆出起了神。直到一旁有心腹侍婢上得前来轻轻唤了一声,她才打了个激灵。而那侍婢觑着武惠妃脸色,打了个手势让|乳媪把襁褓抱下去,这才低声说道:“十五皇子又发起了烧。”
武惠妃入宫之后便深得恩宠,这些年已经生了三子一女,然而一子一女都已经夭折,如今身前除了才刚出生的十八皇子李清,便是还不到两岁的十五皇子李敏。然则就是这个好容易养到两岁的孩子,长得固然漂亮,可始终一个风吹草动便生病,让她担足了心。
“她已经贵为皇后了,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武惠妃神经质地抓紧了手中那块帕子,声音竟是变得无比怨毒,“她不过是死了父亲,可我呢?阿爷早早就丢下我和阿娘去了,我入宫之后,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如今就连敏儿都是那样病恹恹的!她还要赶尽杀绝,竟然使出那样卑鄙无耻的伎俩!三郎呢?难道三郎在这等时候,还要顾忌她这个皇后的面子呆在含凉殿,连尚在襁褓的幼子都顾不上了?”
“大家去过含凉殿,但不一会儿就气冲冲地出来,沿着太液池北行。原以为必定是到紫兰殿,谁知道半道上折去了梨园。”
“梨园?”尽管尚在坐蓐之中,但那个朱雀大道上一死了之闹出大事的疯子,却早已让武惠妃丢开了静心安养的打算,这会儿立时坐直了身子,目光微寒地盯着那侍婢瑶光问道,“三郎这大晚上去梨园干什么?”
“是玉真贵主携了人在梨园见驾。”瑶光是武惠妃从家中带来的人,平素最受信赖,此刻跪于坐榻前附到武惠妃耳边,低声言说道,“虽大家遣退别人,打听不到究竟所言为何,但据言此前于朱雀大街事后一日抵京赴京兆府试的杜十九郎,今日提早交卷一出试场,就去见了玉真贵主。奴婢猜测有些无稽,但杜十九郎正好因为朱雀大街之事而被挡在城外,而劫杀他的人就偏偏赶在这一夜动手,会不会两桩事情有所关联?”
“嗯?”
武惠妃只关注前一桩指斥自己为祸国妖孽的事,对于后一桩却只是听过就罢了,此刻忙令瑶光详细再说始末。待到听完,她仔仔细细斟酌了好一会儿,最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太巧了。皇后不是非但不承认与她有关,还一口咬定此事不是天意民心,就是我的苦肉计么?既如此,那就趁此把事情查一个水落石出,看是她光明磊落,还是我清清白白!你立时命人递信去楚国公府,楚国公和京兆尹源乾曜可是颇有交情,此事他必能助我!那个疯子死了,可杜十九郎可是拿到了那么多活口在狱中!”
这等大事绝不能留下有自己笔迹的字据,瑶光自然心知肚明,点点头后便去了。这时候,武惠妃方才眯起了眼睛,随即看着这些天来一直没有保养过的修长指甲。武氏的辉煌已经如同昨日黄花,不但不能给她带来尊荣,反而会给她带来无尽的危险,但终究还是给了她宝贵的启示。
祸兮福之所倚,此事是好机会!王皇后就算昔日有功,可如今已经是昨日黄花了!
而含凉殿中,却不像紫兰殿中虽气氛紧张,却终究井井有条,此刻已是一片狼藉。倘若不是两个侍婢死死阻拦,王皇后几乎就能把看到的东西全都砸烂。直到完全都没力气了,她方才斜倚在床上,眼睛干涩,泪水却早已经哭干了。
父亲过世,身为天子的丈夫李隆基不但因宋璟等人之言,驳了她和兄长王守一提出的照先前昭成皇后之父例修造坟茔,而且就在丧后一个月,直接将武婕妤越过九嫔那一级,直接晋封为惠妃!她拦不住这一条,只能死死摁住了同时将柳婕妤晋封九嫔,可转瞬间就又来了三日前那一出!她盼望李隆基能够就此明白武氏一族在天下臣民当中深受忌讳,可谁知道丈夫非但没有回心转意,而且竟然疑心是她从中弄鬼!
早在妹夫长孙昕当年被活活杖毙的时候,她就应该知道,如今的枕边人早就不是当年愿意和她商量大事的临淄王!
“皇后,大家驾临梨园,见了玉真贵主和随行侍婢!”
“唔?”王皇后无精打采地挑了挑眉,待到那中年宫人附耳很是说了一通话,她方才轻咦一声,沉吟良久方才冷笑道,“原来还有如此关节。好,很好!既然有这样的破绽,那若是不抓住,岂不是可惜了?立时给我捎信给王守一,让他给我去京兆府见源乾曜,想让我背黑锅,没那么容易!”
当含笑送了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一行人出宫之际,高力士想着自己举荐了杨思勖,不禁露出了得意的笑容。王皇后也好,武惠妃也罢,在后宫明争暗斗固然不出奇,可闹出朱雀大街上那一出,就着实太匪夷所思了!缴获凶器中偏偏有一把刻着羽林字样的弓,北门禁军便脱不了干系,而王毛仲这个虽无检校北门之职,却和北门禁军过从甚密的人,总会被挖出来,否则杨思勖岂不是浪得虚名?
那个叫杜士仪的年轻后生,还真是老天送给他的福星!王毛仲不把他们这些中官高品放在眼里,甚至动辄羞辱,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可天子眷顾,他们只能硬生生忍着。这一次却可借着皇后和武惠妃的怒火穷追到底,这还真的是千载难逢的良机!
“将军,含凉殿和紫兰殿,分别有人送消息出宫了。”
“知道了,这事到此为止,可明白?”
见那小黄门连番点头后低眉顺眼地退下,看着徐徐关闭的宫门,高力士嘿然一笑,口中喃喃自语道:“就凭此番风云变幻,足可值十个解头!”
☆、153.第153章城头变幻大王旗
无论是县廨还是州府廨,按照律法制度,从来都没有夜审的规矩。
然而,明法不准,暗地里这一条却从未绝迹。即便在京兆府长安城这样的天子脚下,这种法外之事有时候也会大行其道。就好比此刻司法参军事岑其端坐念珠厅中,一只手有节奏地叩击身侧倚靠的凭几,另一只手则是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稀疏的胡须。
倘若崔泰之还在门下侍郎任上,他自然不会这么偏袒,可现如今崔泰之丁忧回东都守制,而其弟赵国公崔谔之亦是离世,崔家走下坡路是不言而喻的事。相形之下,北门禁军却深得圣眷,其中一大批人更是号唐元功臣,他不得不有相应的考量。可实在是没想到,崔氏这几个从者他日审夜审连番盘问,可几个人的供词来回参照,愣是一丁点破绽都找不出来!再这么拖下去,给他施加压力的就不单单是两天来频频造访他这个司法参军事的那几个小人物了!
“参军,不好了,杜十九郎因为京兆公允准去探望崔家那几个从者,直到现在还没走,而且他还说要留下来!”
听到这个消息,岑其一愣之后便恼火地一捶身下坐席,面上阴晴不定。老半晌,他才眯着眼睛说道:“没想到这杜十九郎倒是能够纡尊降贵,和从者家奴之属厮混在一起。他和那几个人都商量了些什么?必然是询问我京兆府廨是如何讯问,打算鸡蛋里头挑骨头吧?只可惜,我一没有用过刑,二没有亏待过他们,好饭菜供着他们,就连屋舍也都是整整齐齐!”
“杜十九郎一句都没问过这些。”那差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见岑其果然大为意外,他方才低声解释道,“杜十九郎只说感激他们一路护卫辛苦,又忠勇相救,所以如今要同甘苦共患难,一并留下等着结果,还说……”
“还说什么,这时候吞吞吐吐作甚!”
“还说他今日第三场京兆府试交了卷子出场之后,便去辅兴坊玉真观,向玉真贵主求情,必然能让他们很快脱困!”
源乾曜此前得到的消息,这会儿晚了整整一个时辰,方才传到了岑其耳中,一时惊得他险些没站起身来。在最初的震惊失神过后,他很快反应了过来,想起这一场预备好的夜审不能就这么半途而废,他便把心一横道:“这案子非同小可,纵使贵主也断然不至于这么快横加Сhā手。不用管他,既然杜十九郎留下,那最好也不过了,你把人都给我召集齐全,立时开审,先把杜十九郎带上来,把这两天誊录的那些供词拿来!”
见岑其分明吃了称砣铁了心,那差役也从不知名的人手中拿足了好处,不敢啰嗦什么,当即转身下去安排。不一会儿,这座本是白昼用来判案的念珠厅,便一时灯火通明,差役两班罗列,恰是露出了十分威武煞气。当杜士仪踏上公堂的时候,他只瞥了两边一眼,随即目不斜视地径直上了前。
就凭这架势,想吓倒他?
尽管父母双亡,但祖辈世代为官,无论身为关中著姓子弟,抑或是衣冠户,杜士仪此刻见京兆府官,都无需跪拜。长揖之后起身,面对岑其仿佛连珠炮似的问出了一个个问题,他自然是从容不迫一一回答,滴水不漏破绽全无。可待到岑其的话头微微一滞之际,他便突然反问道:“敢问岑参军,三日前那一夜,遭袭的是我和崔氏五从者,为此斗智斗勇方才得以不但脱困,而且反而擒得凶徒。缘何岑参军这连番发问,竟仿佛是将我当成犯人一般讯问?”
见杜士仪此刻突然气势暴涨,岑其顿时弱了几分声气,可想到背后人递来的话和承诺,他顿时打起精神说道:“三日前那一场夜间厮杀,既没有证人,也没有旁证,只你等咬准是遭人袭杀,口说无凭!更何况……”想想那几人的身份必然也捂不住,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更何况你所指凶徒,实为羽林军校,天子禁卫,岂会无缘无故袭杀你等?而且那座废弃的土地庙,焉知是谁人所烧!里头又不曾有尸首等证物,不合情理!”
“既如此,岑参军的意思是,我这一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从东都洛阳赶回长安赴京兆府试,结果却是我无缘无故,算计这些羽林军校?笑话,他们人多,更有弓矢利器及火油随身,我等急于回程,所携刀剑不过为了自保,有谁会如此不智,以鸡蛋碰石头?至于土地庙中,莫非要我等有人死伤在其中,这才足以证明不成?赤毕等从者,当年曾经从赵国公于当今圣人麾下平逆韦之乱,因而遇事自然提防三分,倘不是他们在土地庙中预先布置,这会儿京兆府内现杀人大案,死的就是我这京兆杜氏子弟及他们这些曾历经艰险之人,莫非岑参军就觉得这才合情合理?”
岑其被杜士仪这一个个反问噎得喉头发堵,然而,就在这时候,念珠厅之外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说得好!我京兆杜氏子弟,只知道忠勇节义,可从来不做那些作奸犯科的事情!不问凶犯却问苦主,京兆府的司法参军事可是越来越不知所云了!”
本就心头憋屈的岑其被这话一砸,一时更怒,当即厉声喝道:“谁人竟敢扰乱公堂审案!”
“公堂审案,只闻日审,从不闻夜审,除非是心头有鬼,故而不敢在青天白日之下见人!”
随着这个毫不退让的苍老声音,却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魁梧大汉扶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进了大堂。岑其在昏暗的灯光下还没认出人来,一旁却已经有眼利的差役惊呼一声道:“朱坡京兆公!”
“京兆公杜老府君!”
这两个几乎先后响起的声音听在岑其耳中,一时犹如当头一棒。而杜士仪看到这位曾经帮过点拨过自己的老者此刻笑呵呵瞧着自己,一旁搀扶着老人的杜士翰则是冲自己挤眉弄眼,他连忙快步上前一揖道:“见过老叔公,见过十三兄。”
“免礼免礼。”杜思温笑吟吟地亲自伸手把杜士仪扶起,这才环视众人一眼,嘿然笑道,“我京兆杜氏子弟遭人暗算在先,被人当成犯人一般审问在后,这却还是第一次!老夫当初执掌京兆府时,须没有如此旷古奇闻!刚刚谁说我扰乱公堂审案,老夫倒好奇得很,这夜审规条出自《永徽律疏》哪一条?”
倘若只是杜士仪那些质问,岑其自忖官阶资历,自然可以压下去,然而,此刻出来的,是在京兆府廨极具资历人望的前京兆尹杜思温,而且质问凌厉丝毫不给人喘息之机,他顿时只觉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既不能轻易搪塞过去,可也不能一言不发,到最后只能起身行礼讷讷解释道:“杜公恕罪,夜审只是因为案情紧急,故而不得不日夜兼用……”
“日夜兼用?可我怎么听说,一连两天日夜兼用审理的人,全都是苦主,而无一个凶嫌?”杜思温一反当初在杜士仪面前的平和慈祥,竟是异常咄咄逼人,“莫非羽林禁卫便是有理,我京兆杜氏子弟就全然无理不成?既如此,这案子也不用在京兆府廨内审,径直到御前,请圣人断个分明的好!”
杜士仪见岑其面孔青白,分明魂飞魄散,心中已是对杜思温佩服得五体投地。到底是做过一任京兆尹,被人尊称为京兆公的人物,这来得悄无声息不说,而且每一句质问都问在关键的点子上,更重要的是也只有杜思温这曾经的京兆尹如此质问,方才会有那样的效果!只看此刻这岑其,难道不是恨不得在地上找一条地缝立时三刻钻进去?他要是此人,索性一头装昏倒算了!
然而,岑其毕竟调回京兆府任官时间并不长,对于杜思温的了解还不够,显然抱着一丝侥幸。他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定神,这才勉强说道:“杜公昔日坐镇京兆府廨,威名赫赫,然则杜十九郎并非杜公嫡亲子孙,为人心性杜公未必尽知,还请切勿一味包庇纵容……”
“老夫就是包庇纵容,你待如何!”杜思温顿时勃然大怒,甩开了杜士翰的搀扶,那右手的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竟是发出了金石之音。腰杆挺得笔直的他仿佛一瞬间老态尽失,竟是掷地有声地说道,“我当然知道,万年县试一举拿下头名,京兆府试三场之中,场场都让人无可挑剔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不屑于信口开河污蔑别人!他父母双亡,我看着他长大,带着他出入公卿贵第,我若是不了解他,京兆杜氏还有哪位长者敢说尽知?”
岑其被其一句一句顶得连胸口都发闷发痛了,可是,环视四周差役小吏,就只见他们在杜思温这一发威下,人人都把脑袋埋得低低的,仿佛生怕这位朱坡京兆公上来找自己的麻烦,他竟是找不到可以上去顶一顶,将老头儿请出去的人!正当他慌乱之际,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杜老府君多年不见,还是风采依旧,脾气依旧啊!”
随着这个略有些轻佻的声音跨过门槛进来的中年男子带着两个从者,人约摸四十出头,白净脸上挂着使人如沐春风的笑容,只双颊却有些异样的艳红。然而,这只限于他与杜思温揖让,冲着杜士仪微微颔首之际。当他转过身来打量主位的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时,那笑容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得干干净净。
而岑其不认得杜思温,却几次远远见过这位长安城中最最有名的权贵之一——不是楚国公姜皎还有谁?
☆、154.第154章今夜星光灿烂
杜士仪对姜皎只有一丁点儿印象,这还要托福于此前杜思温提到过,曾经带着自己去公卿贵第赴宴,席间见过这位甚至被天子直呼为姜七的亲密友人。因而,当姜皎托词有要事对岑其说,把这位诚惶诚恐的司法参军事叫到了偏厅的时候,他看到杜思温勾了勾手示意自己过去,立时从善如流地来到这位老叔公身侧,弯下腰低声说道:“多谢老叔公维护之心。”
“你都让十三娘捎信给我了,难道我还看着你被外人欺负?”杜思温此刻可不像刚刚那声若洪钟的矍铄样子,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伸出手去想要摩挲他的脑袋,可很快便发现自己几乎够不到了,顿时长叹了一声,“老了,也只能做些护犊子的事情了。不是只有别人家才知道护短,咱们京兆杜氏数百年传承下来,总不至于只有那些乌眼鸡似的人!杜十九郎,你记住,日后若是你将来到了我这年纪,遇到这种事……”
“自然也要如老叔公这般,为晚辈担当下来!”
见杜士仪想都不想便斩钉截铁说出这么一句话,杜思温顿时哈哈大笑。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笑道:“所以,路遇危难,我不是立时就想到老叔公了?”
“那是,应试不可耽误,别的事情,我这一大把年纪的替你收拾首尾也就是了。嘿,就是那一把火烧了的土地庙,若不是我派人去严严实实看起来,兴许都要被人拆了!”
及至有差役殷勤地搬了坐具过来,杜思温便毫不客气地把拐杖丢给了杜士翰,继而盘膝坐下,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既然夜审已经开始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废,继续才好。多年没到京兆府廨来了,也正好让老夫旁听旁听!想来,楚国公这突然冒着夜禁赶来,总不至于只为了说几句话就回去。”
话音刚落,姜皎的声音便传了过来:“京兆公,背后说人是非,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不过你说对了,今夜我还真的是为了一观这夜审而来的。”
杜士仪闻声看向了姜皎的方向,但目光却只是在那位赫赫有名的楚国公脸上一扫而过,落在了其身后的岑其身上。与此前最初面对自己时的倨傲居高临下不同,也和杜思温现身三两句就噎得狼狈不堪不同,此刻的岑其竟是有几分失魂落魄。显见,姜皎的到来也同时带来了什么不好的消息。而如果他的猜测没有错,怕是在血染朱雀大街的那桩谶语案子里,被狠狠泼了一盆脏水的武惠妃出手了!
“哦?”杜思温显然对姜皎的这个回答很满意,当即笑眯眯地看着岑其问道,“岑参军,接下来就请继续审吧!”
眼见得姜皎也吩咐人搬了坐具,就这么和杜思温一左一右在念珠厅上坐了,岑其只觉得心下又苦又涩,又酸又痛,一时无比羡慕早些天便病了不理事的京兆尹源乾曜。然而,这会儿他连推搪的理由都无法说出口,只能硬着头皮到主位坐下,旋即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去把崔氏几人和那些凶嫌押上来!”
不止崔氏那些从者,还得加上牢中凶嫌,此话一出,就连厅上差役也都知道,这大势恐怕是有所不同了。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儿,立时有人拔腿便去传命,而这喧哗持续了好一会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的架势,反而仿佛更加吵闹了起来。这时候,本就心气大乱的岑其不禁再次喝道:“让你等去押人,如此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然而,外头却根本没有人回答他,而那些喧嚣倒是渐渐消停了几分。这时候,方才有一个刚刚去押人的差役快步进门,扫了一眼杜思温和姜皎,这才躬身说道:“岑参军,晋国公兼……”
“兼什么兼,是我王守一来了!听说京兆府廨夜审先前一桩奇案?看来我来得正好!”跨过门槛进来的那年轻人三十出头,身穿素服,身后还跟着一个从者。他居高临下地扫了众人一眼,对杜思温稍稍客气地点了点头,却对姜皎视若不见,径直吩咐道,“搬一具坐榻来,就放在京兆杜公身边!这么大的案子,我也要听听是个什么结果!”
见王守一大喇喇地挨着杜思温坐了,杜士仪尽管脸色肃然,但瞥见岑其那抽搐的嘴角,乐开花的他肚子都快笑痛了,却还不能摆在脸上。而杜士翰就没他这样故作正经了,咧开嘴一笑就用胳膊肘撞了杜士仪一记,这才似笑非笑说道:“今夜这念珠厅中的盛况,真是难得一见啊!”
何止难得一见,简直是泰山压顶!岑其已经只觉得整个人上头犹如压了三座大山似的,半点动弹不得。身在京兆府廨为官,他还不至于不明白堂上这两个翩然而至的人是什么分量。
楚国公姜皎为天子所宠信,虽宋璟进言亦不能动摇,如今已起复为秘书监。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嫡亲兄长,封晋国公,尚清阳公主,眼下官拜殿中少监。这一个惠妃党,一个皇后兄,来意不问自知,哪里是因为这一桩小案子,分明是矛头直指另一桩更大的悬案!
自从两日前被杜士仪和赤毕等崔氏从者押入京兆府之后,肖乐几人虽身在牢中,但有人调理外伤,有人传递消息,饮食起居都还有人照料,而且根本没人把他们拉出去审理过,因而,最初的那点担忧畏惧早就丢到爪哇国了。此时此刻当有差役来提他们念珠厅过堂的时候,一个伤了腿的军士还忍不住大大咧咧地说道:“可是查出那几个人胡言乱语?咱们北门禁军的人,岂是别人可以随便动的!”
肖乐却没这么乐观,尤其是眼见得那为首的差役木着脸让人给他们全都上了刑具桎梏时,他更是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趁着出监房之际,他见身侧是一直以来替自己传递消息的那人,当即趁着脚下行动不便,使劲在人脚背上踩了一脚。那差役吃疼不住,果然惨哼了一声,旋即禁不住肖乐那碜人的目光,有些恼火地低声问道:“待会儿小心些,今日在念珠厅旁听审案的,除了岑参军,还有楚国公、晋国公王驸马、已经致仕的朱坡京兆公!”
杜思温亲自过来旁听还能够理解,毕竟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可是,楚国公姜皎和驸马都尉王守一过来干什么?
“此事送信出去了没有?”
那差役本想说哪里来得及,可是,在肖乐犹如针刺的目光注视下,他想到北门禁军那庞然大物,以及背后那些唐元功臣,顿时咬了咬牙道:“今日傍晚,霍国公王大将军来见过京兆公源翁,可一会儿就走了。至于今晚上这事,我会设法送出去,不过来不来得及去不好说。”
肖乐登时心凉了半截。王毛仲亲自来见源乾曜,却一会儿就走了?莫非不欢而散?糟糕了,今夜恐怕真的是事情不小,姜皎和武惠妃过从甚密,而王守一是皇后的兄长。他那些手下都只当做那天夜里的一番举动是给他报私怨,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为了王守贞的承诺。就连那使得城门提早关闭,一时城内四处戒严的朱雀大街那疯子溅血的谶语,他也隐隐之中能猜到几分!
等到进了念珠厅,眼见得那种人人紧盯的架势,他只觉得后背寒意凉气越来越重。众目睽睽之下,司法参军事岑其勉强镇定地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不已的嗓子,随即便一本正经地说道:“尔等先将那一夜的情形一五一十如实招来!”
不等下面有人答话,杜思温便淡淡地说道:“刚刚我瞧过,那些记录崔氏这些从者的卷宗倒是细致入微,眼下问得这般笼统算怎么回事?岑参军也不是第一天当这个司法参军事了,这里总共七个人,让他们人人说一遍,便是到明日天明也未必说得完!只挑为首的先问,余下的押下去看着,回头若有可疑处,再叫了他们一个个来问,两相印证,不就知道孰是孰非?”
岑其这么一丁点小心眼也被杜思温一语道破,那青白的面皮一时变得紫涨了。然而,休说杜思温即使致仕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一左一右同样传看过卷宗的姜皎和王守一亦是面色阴冷地盯着他,他只能让人将其他人暂时押下,硬着头皮拿过那赤毕等人两日两夜间录过的卷宗,逐条开始查问肖乐。
他原本还指望着肖乐既然和外头通过消息,那么应该会做好准备,可谁知道他问过肖乐缘何夜晚出城,缘何到那破庙附近,究竟是谁烧了那座破庙之时,听肖乐一口咬定是杜士仪的那些从者烧的,杜思温突然又冷不丁Сhā口问了一句话:“那废弃的土地庙,我让人去瞧过,火油痕迹极其明显。你既说是杜十九郎使人烧的,崔氏五个从者都在这里,是谁人携带的火油,又是谁点的火?”
他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对身后杜文翰说道:“十三郎,你带一个差役出去看着那几个凶嫌,以防有人给他们传递消息。将这同样的问题再问那六个人,然后一个个让他们进来认一认,看看他们指认的可一致!”
姜还是老的辣!
瞧见岑其强自镇定,而肖乐已是一瞬间面如死灰,当杜文翰依言领命随手指了个差役拎着人大步走出去的时候,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而杜思温见赤毕几人泰然自若地罗列肖乐跟前,而肖乐在挣扎再三之后,突然辩称当夜光线不好看不分明的时候,他突然笑了起来。
“虽不及今夜十五星光灿烂,明月当空,可十二那一夜的月亮我记得也不错,那时候我正在朱坡山第邀友人饮酒,记得清楚。更何况,趁着点火时的火光,若连脸都看不清楚,你又凭什么指认是杜十九郎的从者点火烧庙?信口雌黄,居心叵测!”
☆、155.第155章你方唱罢我登场
岑其的拖延让姜皎和王守一都很不耐烦,两人身份尊贵,谁也不是为了这么一桩小案子来的!
因而,杜思温突然Сhā口,然后抓住一处穷追猛打,一时揪出了狐狸尾巴,两人非但不觉得突兀,反而都觉得这才该是正理。生性咄咄逼人的王守一更是看着冷汗涔涔的岑其,声音冷峻地说道:“如此容易的关节都不知道,还当什么司法参军事!”
而姜皎则是看也不看岑其,直接冲杜思温笑着拱了拱手道:“朱坡京兆公,心如明镜台,果然名不虚传!”
“楚国公晋国公言重了,我一介老朽而已,只是护个犊子,这才勉为其难动动脑子而已。岑参军只不过是脑袋一时僵了,这会儿应该想明白了吧?”
尽管杜思温这语带讥诮的话让岑其又难堪又羞辱,可事到如今,那些好处也罢,承诺也罢,再去周顾只会把自己的前途甚至性命都一块葬送掉。因而,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立时就着杜思温刚刚打开的突破口穷追猛打。果然,肖乐等人固然串通商量过某些环节,可和杜士仪等人本就占着当夜一个理字,只要商量那些在伏击时受伤的细节就行了,而另一拨人要做的却是颠倒黑白,众多庞大的细节哪里这么容易弥补?须臾之间,众多供词错漏百出惨不忍睹,就连姜皎和王守一都哧笑了起来。
终于,发了狠的岑其深深吸了一口气,拿起一纸来疾书数字,命人掣去呈给源乾曜,不消一会儿,等那差役拿了回文来,他立时厉声喝道:“源翁已经看过我这立案,业已签押同判,来人,把这些满嘴胡言乱语的凶嫌拖下去,给我拷讯,先讯杖六十!”
话音刚落,王守一便阴恻恻地添了一句:“今日朱坡杜公在此,若是要在拷讯上玩什么花样,那行刑之人便等着反坐吧!王奇,你去外头看着,不要让人从中弄鬼!这是大案子,不是那些小案子,也不必非得按照拷讯三度,讯杖二百的规矩,先把事情问出来要紧!”
王守一如此说,姜皎也就淡淡地对身后从者同样如此吩咐了一句。等到那两人出去监看,须臾之间,便只听外头传来了此起彼伏的杖杖着肉声。
此刻身在屋子里,外头那杖杖着肉的声音一时听不清打的是臀是腿是背,然而,那些寂静夜色中清清楚楚传来的声音,已经由最初的只有杖肉声,渐渐混杂进了呻吟、惨哼和痛呼,渐渐又有一二吃刑不住的发出了惨嚎,他听在耳中,却心硬如铁毫不动摇。
若非他素来警惕,而赤毕又是谨慎仔细的人,再加上事后筹划不惜自伤,此刻兴许连命都没了,哪还有工夫同情这帮不把人命当一回事的凶徒?
“我说,我都说,别再打了!”
“齐四,羽林卫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就这么点苦你都熬不住,你这个蠢汉!”
“闭嘴,我只是鬼迷心窍拿了那两贯钱给肖头儿办事,凭什么出了纰漏还要一块顶!”
一轮拷讯也不知道打了多少,外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嚎叫,尽管后头跟着两声喝骂,但那人却反而更加提高声音反骂了回去。这时候,再不敢拖延时间的岑其立时吩咐把人带上堂来。不多时,就只见两个差役一左一右架着一个汉子上了堂。不过是这么一小会儿的功夫,此人已是面色灰白满头大汗,当被撂下跪倒的时候,站在杜思温身后的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背上臀上和双股之间的斑斑血迹,显然这讯杖拷问时,臀腿背都受了不轻的伤。
然则此时,听得外间那些声音为之一停,王守一竟还先开口问了那押人上来的差役一句:“打了多少?”
“回禀晋国公,已杖二十。”
“才打了二十而已,还未过半呢。此人愿意招认,其他人却还没开口,且继续拷讯,五杖停一刻,让他们喘口气!”
见王守一仿佛是说着一桩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似的,那差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岑其,见其面色僵硬地微微点头,他只能连声答应退下堂去。不消一会儿,外头便又再次传来了行刑声和惨呼声。在这种决算不得美妙的环境中,那跪在地上的齐四一时更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当上首传来啪的一声重响,他只觉得受伤最重的大腿传来了一股痉挛的感觉,竟是几乎瘫倒,本能地开了口。
“我是左羽林卫军卒齐四,只是受了肖头儿两贯钱好处,所以才跟着他出城办事!他说是报复仇家,又是我顶头上司,我不曾多想,一切都是听命行事……”
话还没说完,杜思温便似笑非笑地再次出口问道:“听命行事?那是如何找到的那土地庙?”
“起初并不知道人住在土地庙。我等原本停在渭河边上另一座旅舍,是因为有信来报说人会过来,这才打算守株待兔,可许久却不见人来。”听到外头已经有人的惨嚎渐渐弱了声息,齐四不禁又打了个寒颤,“后来也是肖头儿赶回去对报信那旅舍的店主好一通臭骂,我这才知道,不但那家旅舍,从洛阳到长安的官道附近,好几家旅舍都得了吩咐,若有如此一行人来就挡在门外。我还听到那店主说什么画像比照,应是有人把杜郎君的画像给了他。”
这一次,杜思温再次眉头紧皱。见岑其那脸色发僵的样子,他也懒得指望这位司法参军事了,索性越俎代庖地问道:“城门自下午未时过后便紧急戒严不许出入,你等又是什么时候出来的?而你说的那肖校尉如何知道,他找的仇人不早不晚偏是这时候到长安,非得投宿一夜才能进城?须知灞桥的桥吏,可不曾见到有人一直在那里傻等!”
无论姜皎还是王守一,都不是为了这小小的案件而特地大晚上赶到京兆府廨的,此刻杜思温区区几句话问到了他们的心坎上,两个人几乎同时身子前倾,目光都盯在了齐四身上。
然而,齐四又不是肖乐这般在外自称葛福顺小舅子,又颇得王毛仲信赖的人物,他哪里想到自己此刻吐露的每一句话,都会让人掰碎了分析,因而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就讷讷说道:“我等是未时前头就出城的,一直就在渭河边上那旅舍休憩,并未有人守候在灞桥。肖头儿只说从洛阳到长安,前一日大清早东都开城门之际出发,到长安必定是下午。只要是未时过后才抵达城外灞桥,就休想进长安城,总得寻一家旅舍投宿。”
此话一出,姜皎和王守一同时霍然起立。然而两人对视一眼,却同时看向了杜思温。姜皎更是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杜老府君,亏得你利眼明心铁口,这才问出了端倪。接下来不如继续问个清楚如何?”
“这……老夫何德何能,先头只是越俎代庖罢了,还是让岑参军问吧。”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杜思温哪里不明白这两人是何用心,不过是想借着自己来问清楚朱雀大街那死了的疯子,和这拨凶嫌可有关系,以及最重要的幕后主使罢了。然而,他这一大把年纪却为了杜士仪这晚辈后生抛头露面,却不愿意搅和到后妃之争中去,因而他一面打哈哈推辞,一面在心里计算着时辰,暗自不住埋怨该来的人来得太晚。就在姜皎和王守一连番上阵劝他担责,他着实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突然只听得刚刚又是五杖行刑完毕,原本只余下惨哼阵阵的外头,突然又是一阵哗然。
今夜这连番变故,已经让岑其连怒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是皱了皱眉,随即有气无力地问道:“外间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身侧一个差役快步出去,不消一会儿便面色发白地进来,镇定了一下心神方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右……右监门卫杨……杨将军来了!”
这还有完没完!
岑其只觉得喉头不止发苦,还有一阵一阵的腥甜直往上冲。很快,起身相迎的他便看到了那位赫赫有名的宦官勇将。若不是其下颌无须,乍一看去那壮硕的身躯和寻常武将没有什么分别。而杨思勖只随随便便点了点头,就把目光移向了这念珠厅上的其他人,王守一和姜皎他自然不陌生,而杜思温他却端详了片刻才隐约记起来。想到自己得到高力士暗中知会的讯息中,竟说凶嫌出自北门禁军,一直以来受够了王毛仲腌臜气的他立刻冷笑了一声。
“圣人让我来瞧一瞧,敢于在京畿地界杀人放火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面对这位性情暴烈的宦官,杜思温不等旁人反应过来,便笑容可掬地说道:“杨将军既然是奉圣人命而来,不妨先听人解说解说刚刚卷宗情形,然后亲自审理如何?”
这话若是换成高力士,必然不会轻易接下来。但杨思勖为人粗疏得多,他恨不得把平日里那些闲气全都撒在这些北门禁军头上,一时想都不想便点头说道:“好,那我可就当仁不让了!”
“由杨将军在,必然可以主持公道。十三郎,十九郎,搀扶老夫一把。老夫可是坐得整个人都有些酸疼了,这会儿打算去瞧瞧京兆公源翁,不知可方便?”见王守一和姜皎瞅了一眼杨思勖,全都打哈哈说杜公自去,杜思温便由得杜士仪和杜士翰左右搀了自己,慢吞吞却异常有力地出了门去。
☆、156.第156章最是护犊京兆公
正如杜思温所言,今夜不但星光灿烂,而且时值八月十五,天空中恰是一轮满月。此刻走在皎洁的月光下,杜思温脚下步履颇有些蹒跚。因府廨差役,多数都齐集到念珠厅听候调遣了,这会儿只有杜士仪和杜士翰兄弟一左一右搀扶着他,念珠厅那边的喧哗渐渐远去,余下的只有三人的脚步声。
“十九郎,从前我带着你最初出入那些王侯公卿之家,只觉得你实在是太木讷了些,除却吟诗作赋的时候神采飞扬,其他时候的应变都远远不及。没想到,你在嵩山求学数载,别的学到了一大堆不说,就连胆子竟也是大大见涨!”杜思温突然停下了脚步,侧头直勾勾地盯着杜士仪,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看看那念珠厅中,此时此刻汇集了多少要紧人物?要不是我退得早,恐怕马上就要对上那位霍国公王大将军了。”
“小子只是不愿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罢了。”杜士仪话音刚落,见杜思温背后的杜士翰对着自己一个劲竖大拇指,他不禁莞尔,旋即才诚恳地说道,“累得老叔公特意从朱坡赶到长安城解围,小子感激不尽。”
“你要不是赶上了府试,而且听说场场告捷,我才不来!护犊子也得是看人的,我这张老脸不及从前了,用一次少一次。要不是和宫里那位通过消息,我也不会这般贸然掺和,幸好杨思勖来得及时。”杜思温没好气地将右手拐杖丢了给旁边的杜士翰,见其苦了个脸捧也不是,拄也不是,他便笑呵呵地说道,“十三郎,你既是一心一意要当你的游侠儿,这点力气总该有!记住,不许磕着碰着半点,否则回头照原样儿给我雕一把拐杖来。”
说到这里,他方才丢下杜士翰,示意杜士仪搀扶自己继续往前。终究是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他对于这京兆府廨极其熟悉,指引杜士仪东拐西绕好一会儿,最终便到了一座六角攒尖亭。到亭中席地坐下,他便看着杜士仪说道:“你知道你这一次做得有多凶险?”
“原本还不尽知晓,然则到辅兴坊玉真观见过贵主,得知我被拦在城门外的缘由,我就隐约有了些猜测。”
“你这三天一心一意要应试,不知道也不奇怪。只不过,别看此事显见已经翻不过来,但壮士断腕,别人自然做得出来。而经此一事,你得罪的便是整个北门禁军,对你将来为官来说,殊为不利。”
“当时拿到那几个凶徒,杀不得放不得的时候,我就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杜士仪苦笑一声,但旋即便坦然说道,“开罪也好,得罪也好,视我如眼中钉也罢,至少那些太过明显的手段,却是不能再使出来,否则以今日这桩案子闹得满城皆知的地步,若再有这种行刺劫杀,谁都知道谁是幕后黑手。至于将来……倘若连眼前都过不去,哪里还有什么将来?此次若不是崔氏护卫我赶回来的人中,都是赵国公昔日心腹,智勇双全,我就连命都没了。”
“你呀你呀。”杜思温惋惜地摇了摇头,然而,想想此事背后极有可能是王家哪个无法无天的小辈越过长辈捅出这样天大的窟窿,他反倒觉得杜士仪这胆大包天至少来得比那位省心。趁机又仔细询问了杜士仪这三场府试考得如何,甚至特别拣选那一首《九德赋》以及论府兵制的策论让杜士仪诵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轻轻捋了捋下颌胡须,随即突然也不用杜士仪搀扶,就这么站起身来。
“老叔公?”
“既然是用来见源老头的借口躲出来的,不去见一见那位同样在躲清静的京兆尹,那怎么行?”
当得知杜思温带着两个侄孙已经到了的时候,京兆尹源乾曜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深深的无奈。杜思温在朝为官的时候就是个最不好对付的老狐狸,执拗起来比石头还硬,狡猾起来比油还滑,今天这京兆府廨成了一拨又一拨人莅临的炭火堆,他这病遁的人分明躲开了,可还是拦不住这位明里说来给杜士仪撑腰,关键时刻却拉着人躲了个干干净净的朱坡京兆公,更何况人还大喇喇地说是来探他的病!
此时此刻,已经到了好一会儿的李林甫便在旁边轻声问道:“源翁,我先回避回避?”
“不用回避了,朱坡京兆公最会抓把柄钻空子,我如今老了,未必有你的急智。哥奴,你留在旁边给我提个醒。”说到这里,源乾曜又有些无奈地说道,“之前十六郎说你和你舅舅楚国公吃酒,他分明已经吃醉了,却还是和撵兔子似的赶到了京兆府廨,也不知道今天究竟要惊动多少人!”
“至多还有个王大将军,其余的人应该不至于在这犯夜之际赶过来。”
李林甫原本对这事情就极其关注,不过顺着口气做个回避的样子,源乾曜既是留人,他当然就势侍立在卧榻之侧。须臾,他就只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在左右两个年轻人的搀扶下进了屋子,虽则瞧着年纪已经七十开外,但只看那红光满面精神矍铄的样子,就知道这着实是个老而弥坚的老滑头,因而他瞥了躺着装病的源乾曜一眼,立时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前道:“杜公来了。”
“啊呀,是李十郎啊。”杜思温抢在李林甫自报家门之前,就先叫出了人来,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源翁这一病,东都儿孙都尚未赶来,总算是有你在旁边陪侍,真是孝心可嘉。对了,源十六郎呢?”
听杜思温直截了当问起了源光乘,源乾曜哪里还不知道这老家伙倚靠当年当过一任京兆尹的人脉优势,躲在暗处把该打听的都打听完了,自己要是一味装聋作哑,只会让人笑话。于是,他便侧了侧身子,等到李林甫知情识趣地低头弯腰把他搀扶了起来,他方才半真半假地带着几分疲态说道:“杜兄逍遥啊,这致仕归山,如今这气色反而好过当年!”
“朱坡人杰地灵,当然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杜思温笑眯眯地在卧榻前一方坐榻上坐了,却是闲适自如地一腿下垂一腿盘起,“咱们也不是外人,且容我放肆些坐了。”
谁和你不是外人!
源乾曜暗自腹诽,但目光须臾便落在了杜思温身后那两个年轻人身上。那个高大魁梧显见是练武的儿郎很快就被他放在一边,而那个一身白衫上还带着风尘以及血迹的少年郎君,他却是端详了许久。
不止是他,曾经去过嵩山下征书的李林甫,也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尽管已经两年多了,当年的所见人物他已经没了多少印象,可这会儿仔细看去,他还是依稀记起了那个找借口搪塞他的少年。
当年只是耍花腔,如今搅动的,却是宫内朝外一场大风雨!
源乾曜审视完了,便干笑道:“杜氏儿郎,果真是不凡啊。”
这一句话一语双关,然而,刚刚示意杜士仪和杜士翰齐齐拜见过之后的杜思温却仿佛听不出来似的,眼睛笑得全都眯在了一起:“当然是不凡,杜十九郎万年县试夺下魁首,今次京兆府试之前洛阳长安奔波了一个来回,回程还遭人劫杀,如此波折却非但赶上了,而且听说府试三场,每一场都无可挑剔。别人是白首难帖经,他却把别人一考数个时辰都答不上来的十道经义,顷刻之间全数帖出,怎不叫我这长辈欢喜?”
“唔……当场考问的事情我也听说过,能把九经倒背如流,着实难得。”迫于无奈,源乾曜只能不情不愿地接了一句。
“至于第二场试赋,能够让当年进士科及第,素有文名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令人抻纸,站在其身侧几乎看他写完了全文,这水准如何不问自知。第三场策论亦然,比其余人等早了将近两个时辰交卷,昔日积累之丰可见一斑。源翁虽非试官,却是当今京兆公,今岁京兆府试,还请明允判卷才是。”
源乾曜也好,李林甫也好,甚至连跟着杜思温前来的杜士仪,都以为这位朱坡京兆公此来的缘由,是为了念珠厅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那桩案子,谁都没想到竟然直奔今岁京兆府试而来。尤其杜士仪还记得杜思温当初曾经明明白白地对自己说过,因京兆杜氏请托人情的实在太多,已经放话今岁不预科举事,如今却突然如此破例,回头传扬出去必然是一场极大的风波!
“杜兄竟然是为了杜十九郎的府试而来?”
源乾曜顿时为之愕然,一旁的李林甫亦是轻咳一声道:“今岁京兆府试,太原王十三郎不幸缺席,其余虽有才俊,却不及杜十九郎名声赫赫,更何况今夜这一桩案子便是杜十九郎的关系方才得以揭出,今岁解头怎会旁落?杜公大可不必担心就是。”
“没错,连月以来,十九郎的名声确实如日中天,可世人重名,我朱坡杜思温,却还重其实。所谓名实相副,方才是真正的才俊。今夜之事传扬开去,解头断然不会旁落,可我自信就凭十九郎的真才实学,也能夺下解头来!源翁若有闲暇,不妨亲自看一看十九郎第二场第三场的卷子。事到如今,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可不想我杜氏才俊,被人在背后说什么名不副实!”
不说案子,源乾曜总算觉得眼前这老头儿顺眼了许多,就连杜士仪亦是显得一表人才。再说这要求并非难事,他当即满口答应了下来。然而,说笑一阵,他待要让李林甫把这杜家老少三人送出去的时候,却不料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一个从者匆匆不告而入。
来者瞥了一眼杜思温和杜士仪杜士翰,旋即躬身说道:“源翁,霍国公王大将军也到了念珠厅旁听。”
闻听此言,屋子里顿时沉寂了片刻。等到那人退下,杜思温突然嘿然笑道:“今夜的京兆府廨,还真的是沸反盈天了。”
☆、157.第157章不能求生,只得求死
杨思勖性子暴烈,因御命而来的他差点儿当仁不让占了主位,最后还是发现姜皎和王守一都在,情形仿佛不那么对劲,这才若有所思地继续留着岑其,自己占了杜思温寻借口离座而起的那方坐席。可没占主位的他却和杜思温一样,反客为主直接差遣起了上上下下的人,先从书史那儿要了口供仔仔细细看了个齐全,把此前那些进展给分辨清楚了,他立时吩咐暂停外间行刑,把齐四之外其他人一个个堵了嘴拖进堂中,然后一个个拷讯。
给事内侍省多年的他固然不怕出头,但骨子里却也有些该有的精明,先把肖乐放在一边,来来回回拷讯其他几人,重刑之下,早已超过了一度六十杖的限度——可几人吐露的证词,却是不但证明了齐四的证词真实无误,而且还加入了不少细节。这时候,他才吩咐把人撂在一边,开始炮制肖乐。
知道其姊是葛福顺的媵妾,也有八品告身,又和王毛仲走得近,如今逮着这样的机会,杨思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一时喝令缓打慢击。然则行杖之时,打得慢却比打得快更加受罪,每次那讯囚杖在背上臀上腿上一起一落这一停顿,留下的痛楚和外伤何止加倍,就算是肖乐咬牙切齿死死忍着不吐实言,抱着最大的希望祈求己方也能够有个人来扳回场面,也渐渐在这五杖一问,仿佛完全没有尽头似的拷讯之中,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
“已经七十了。你那几个部属已经全都招了,你即便坚持不吐实,也不过是平白吃苦头罢了!”
趴在地上的肖乐已是只觉得受杖之处锥心疼痛,可眼下连昏厥的机会都没有。一旁那虎视眈眈服侍着的差役随时会拿着凉水泼在他脸上,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然而,面对杨思勖这阴恻恻的逼问,他却忍不住死死咬紧了牙关。
吐露实情供出王守贞容易,然而,这事情供出来,他会牵累王守贞甚至背后的王毛仲不说……他自己也别想逃过死罪,还得搭上姐姐和其他家人!
“无需多言……”
听到肖乐从牙关之中憋出来的这么几句话,杨思勖不怒反笑,当即嘿然说道:“那就继续打。记住,下手有些轻重。毕竟是要紧大案,不能因循二十日方可拷讯一度的律法,可也决不能把人给打死了!要是问不出口供来,唯你们是问!”
“杨将军真好威风!”
王毛仲来得最晚,然而,却不妨碍他昂首直入满脸怒容。
傍晚时来见源乾曜时无功而返,他就一直留在光德坊内,京兆府廨内的各种情形通过那些内线,不断传入了他的耳中。杜思温来了,他还能坐得住;姜皎来了,他就已经ρi股发热了;而当王守一也突然杀至之后,他素来瞧不起的杨思勖竟也昂然登场,他终于再也耐不住性子了。果然,当他气急败坏直冲京兆府廨,又三步并两步赶到了念珠厅时,就只见肖乐赫然被拖了到厅中当堂拷讯,背上臀腿全然不见一片好肉,人也已经气息奄奄。
见王毛仲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便居高临下地命人在自己上首设座,杨思勖一时火冒三丈:“王大将军,某此来奉的是圣命!”
“圣命?只是口谕让你旁听,又并非让你越俎代庖在京兆府廨审理!”王毛仲此刻最希望的就是把家里那孽子给掐死踹死,也包括下头肖乐这个极可能什么都知道的家伙,然而面上他却还是声色俱厉地说道,“犯事的既然是北门禁军中人,也算是我的旧袍泽,我来旁听难道不是应有之义?废话少说,我也想知道这震动京华的案子究竟怎么回事!要真是他做的,我也想扒了他的皮!”
王毛仲的来临让肖乐先是振奋了精神,随即那最后一句话却让他觉得眼前一黑。可是,对着王毛仲那冷峻到让人浑身血脉都仿佛冻结到一块的眼神,打了个寒噤的他张了张口,那求情的话却最终吞了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抠了抠面前的砖缝,牙关咬得咔咔作响。
他虽不是王毛仲直属,可作为葛福顺面前的红人,和王毛仲打交道不是一回两回一天两天,从那眼神中便能体味到深深的警告。不说他完全没有任何人证物证可以指斥王守贞,更不要说再牵累背后的王毛仲,就算有,这位王大将军也有足够的能耐先让他的家人老小全数陪葬!
尽管是今天宫里捎信出来才开始真正关注这桩案子,但王守一也好,姜皎也好,自打知道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凶徒属于北门禁军,因而王毛仲一来,两人自然免不了提防他和犯人互通讯息。
要知道,无论王皇后还是武惠妃,都很期待用这一击让对方永世不得翻身!就算不能,至少也得挖出背后的关联!
至于杨思勖就更别提了,高力士给他的消息明明白白,一口咬定就是王毛仲在背后捣鬼,他自然完全不顾王毛仲就在旁边坐着,逼着岑其继续加紧行刑。然而,这新的一轮拷讯立案送去给源乾曜时,却没能得到这位京兆尹的手书同判——正带着两个侄儿在那儿探病的杜思温让人捎话说:“京兆公源翁突然发热,这会儿晚间过来的太子中允李十郎急着遣人去坊间找大夫,而粗通医术的杜十九郎则为其针灸,请岑参军事急从权,自己做主。”
简单来说,就是源乾曜撂了挑子!
岑其是千不甘万不愿再担这个责,可他是专管审理的司法参军事,今日旁听的每一个人都是他惹不起的。一时间,他在那些根本不容违逆的目光下,也顾不得肖乐从脊背到臀腿,完全已经皮开肉绽,几乎找不到行杖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签押,吩咐再拷讯六十。
一连又是熬过了十五杖,肖乐已是觉得脑际昏昏沉沉,因而,当往他脸上例行泼水的那差役蹲下身来时,他依稀觉得耳朵捕捉到了一句模模糊糊的话,顿时愣住了。直到脊背上又传来了两下刺骨剧痛,他依稀感到仿佛动了骨,这才一瞬间恍然大悟。
“一死保全家……”
一死保全家,这就是王毛仲给他的暗示?早知道如此,他何必去巴结王守贞,何必因为觉得此事容易,居然豁出去帮王守贞做这种事……可恶!
尽管心头大恨,然而,当他奋起力气抬头去看王毛仲时,却只见其眼神中一丝一毫的变化也没有。想起其检校牧监以来,也不知道敲掉了多少人的生财之道,御前告状更不知凡几却始终岿然不动,想想家里老父老母,还有虽非正室,却总算有八品告身的阿姊,他终于狠狠咬紧了牙关。
趁着这五杖一停的当口,他竭尽全力恢复了几分力气,当杨思勖冷冷又吩咐了一声继续的时候,他察觉到左右压手的差役仿佛松了一松,猛然开口叫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和杜十九郎有仇方才要杀他,和别人无关!”
说话间他一个挺身,就将脑袋往那高高落下的讯囚杖迎了上去。当那仿佛去势难收的重重一下直接砸在脑门上的时候,他只觉得整个人浑身巨震,继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遭顿时让在座诸人一时大吃一惊。杨思勖反应最快,顾不得叫人便一个箭步窜到了软软倒下的肖乐身前,一探鼻息立时脸色发青。而姜皎和王守一都寄希望于探知肖乐是如何提前预知长安城不许出入的准确时间,换言之是如何提前知道朱雀大街那疯子谶语的事,这会儿也一时都惊得站起身来。待到杨思勖徐徐转身摇了摇头,两人顿时全都心中一沉。
“一击致命,没救了。”
“他死了不要紧,也该先把该招的招供了再死!”王守一性情暴躁,一时怒发冲冠地指着那行杖的差役,“还有你,难道是有意杀人灭口?”
“小人冤枉啊!”
而姜皎却更缜密些,一皱眉头便哂然一笑道:“这行杖的暂且不论,他双手原本都被按住,怎会突然挣脱?”
事涉下头三个差役,岑其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这拷讯途中不得换人,他们许是因为疲累所致……横竖没有他还有其他人犯,再审其他人就是!”
当肖乐突然挣脱之后以头触杖而死的消息传到了源乾曜的寝室,刚刚还闭目养神直哼哼的源乾曜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也不顾身上好几个地方货真价实扎着银针,却是看着李林甫道:“哥奴,快去,把细节和眼下他们在做什么都打探清楚!”
“我知道了。”
等李林甫心领神会应声而去,源乾曜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见杜思温和杜士仪并不如何吃惊,显然这消息早在意料之中,只有杜士翰仿佛很不痛快,他心里不禁暗叹今次算是终于摆脱了一桩麻烦。果然,两刻钟之后李林甫匆匆回转,带来了最后的消息。
无非是死了的肖乐背上了所有黑锅,什么因与杜士仪有仇,故而为了在其从洛阳回京途中劫杀,有意买通疯人在朱雀大街上血书谶语,继而趁着城门戒严许进不许出之际在城外设伏劫杀,因杜士仪一行人心存防范而最终失败诸如此类云云。虽则牵强,但杜士仪心知肚明,那幕后黑手借着这一番壮士断腕,却是差不多逃脱了过去。
至于最终能否就此收场,却得看宫中天子,以及后宫那一后一妃了!
夜深时分,当离开源乾曜那寝舍的时候,杜思温方才低声对身侧的杜士仪说道:“差不多到此为止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这一回,已经算是大大出一口恶气了!”
杜士仪口中称是,心中想到那一夜的险境,不禁冷笑这远不止是恶气两字。若是一个大意,此刻他就连命都没了!雷声大雨点小,世上之事哪有这般便宜,以为他就这般好欺负不成?知道内情的那个凶手固然是死了,接下来死无对证,可就算如此,宫中那一后一妃,经此一事,心中必然已经有怀疑了!而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火上浇一盆猛油!
☆、158.第158章脏水和黑锅
京兆府廨这一夜惊心动魄的夜审后,姜皎和王守一谁也无法完成宫中那一对后妃的吩咐,只能尽量让各自背后那个女人尽可能和此事撇开关联。于是,当杜士仪得知,当年老宅那一场烧尽家财和藏书的大火,竟然也被尽数栽到了肖乐身上,以便于让此人此次劫杀,以及劫杀前那匪夷所思的朱雀大街疯人案显得更加名正言顺,纵使他之前为此煞费苦心动用各方资源,也不禁为之语塞。
这还真是……好大的一盆脏水!
次日一大清早,被禁京兆府廨三昼夜的赤毕五人终于得以脱困。牵着坐骑等在府廨大门之后,见杜士仪正在马车前对杜思温说话,几人你眼看我眼,想到昨夜一直在公堂上把那一幕从头看到底,其中转折也好惊心也好全数落入眼底,一时不禁有人轻声嘟囔道:“若不是欺郎主已故,何至于如此!”
“既然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崔氏如今在长安确是无人做主。”赤毕摇了摇头反驳了一句,见四人尽皆默然,他便笑着说道,“夜战大获全胜,公堂之战又是大获全胜,你们还垂头丧气干什么?崔氏诸位郎君都在盛年,总会有人挑起崔氏的担子来!”
闻听此言,其余四人固然附和,可想到杜士仪这数日之内智勇双全,当断则断,都不禁生出了深深的敬意。崔氏子弟固然众多,其中能文能武的亦不是没有,然则经历此番惊心动魄的变故,他们这些崔家世仆无不生出了几许说不出的遗憾来。
倘若杜十九郎是崔氏子弟,那即便是赵国公崔谔之突然过世,将来的崔氏必然仍会欣欣向荣!
而已经坐入了马车中的杜思温,就没有崔氏这些从者的长吁短叹了。此时此刻,他一手抓着杜士仪的手,另一只干瘦的手又轻轻拍了拍,这才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九郎,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话你记住。此前那祸事被你生生扭转成了好事,如今虽则一举取胜,但也埋下了隐患。你如今要做的,便是一鼓作气在科场上走得更远,但使连番告捷名声远扬,别人要再朝你下手,就得权衡掂量。我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只希望能看到你尽早一飞冲天。”
“老叔公教诲,我记下了。只是……”杜士仪犹豫片刻,这才低声问道,“把此事起因都推到肖乐与我有仇上头,是否会……”
“明眼人都知道,那不过是托词,更何况大费周章却一无所获的高力士和杨思勖,焉会真的就此罢休?须知我当初给高力士送信的时候,他可是二话不说就满口答应!就算圣人,虽想平息事端,但也不会真以为你就是起因。你刚刚所提之事,放心就是,我自会先传到王毛仲耳中。不过其他人那里,你就不用递个信去?”
“不了,事到如今,一步步缓行的好。”
“那就依你。”杜思温懒洋洋地靠着凭几歪了身子,这才笑眯眯地说道,“那肖乐一死了之,却还得赔你家中老宅修缮的钱,恐怕他就是死了也未必甘心。你放心,我会让十三郎给你好好监工,等你明年省试告捷,我还你一座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老宅!”
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老叔公还真会给人压担子……难不成我若是省试不利,这老宅就没有了?”
“说什么不吉利的话!”杜思温很是晦气地皱了皱眉,突然伸手放下了车帘。然而,那厚厚的车帘后头,又传来了他的声音,“今岁京兆府解头,必然是你的囊中之物。杜氏其他人纵使有所成就,要进等第就难了。京兆府解试不过牛刀小试,真正齐集天下才俊的省试才是重中之重!别让人说我一时偏心却看错了人,更别让你家十三娘一番护兄之心白费!”
“老叔公放心,我必定尽心竭力!”
见杜思温明显是都交代完了,杜士翰好容易才寻到说话的机会,这会儿过来大力在杜士仪臂膀上拍了两下,这才笑吟吟地说道:“你家那宅子包在我身上,绝不会让人偷工减料!这次跟着老叔公出来,我可没想到能看到这样一番连场好戏,长见识也长心眼了!十九郎,好好使劲,我还等着回头发榜进城来给你贺喜呢!”
“多谢十三兄!”
送走杜思温和杜士翰一行人,杜士仪方才反身和赤毕等人会合。该说的话在府廨中都说完了,此刻彼此相视一笑,众人一时上马便走。当回到平康坊崔宅那乌头门前,尽管杜士仪离开尚不到十日,此刻却有一种仿若隔世的感觉。而赤毕五人的反应便更强烈了,进门之后,站在乌头门和正门门楼之间那宽阔的院子里,赤毕竟是仰头双手拢在嘴边大叫了一声。他这一打头,其余四人自然纷纷效仿。在这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中,杜士仪忍不住掩耳落荒而逃,当看到正门处,杜十三娘那熟悉的人影连奔带跑地朝自己冲了过来,他连忙加紧步子迎了上去。
“阿兄!”
杜十三娘直接撞入了杜士仪的怀中,一时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泪如雨下。阿兄不顾京兆府试回去吊唁赵国公崔谔之,在应试日那天堪堪抵达京兆府廨门口和她相会,却告知回程时遭遇劫杀,托付了她两件事。如今那一番千回百转的波折过后,人终于平安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只觉得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完全松开了。这一松弛,昨夜宿在宫中梨园几乎一夜未眠的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亦是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来。
“十三娘……十三娘!”
恍惚片刻,杜十三娘方才听到了耳畔那连声呼唤。她扶着兄长的胳膊勉强站直了身子,有些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欣悦的笑容:“阿兄,我可帮上了你的忙?”
“那是当然。不但帮上了忙,而且还是帮上了大忙。”杜士仪见小丫头眼下青黑形容憔悴,分明连着几日都没休息好,当即不容置疑地说道,“日后有的是好好说话的机会,看你这疲惫不堪的样子,先回去好好休息……秋娘,竹影!”
刚刚没能拉住杜十三娘的秋娘和竹影连忙上前,行过礼后听杜士仪说让她们带杜十三娘去休息,两人自然连声答应。而眼看着兄长回来,杜十三娘心头大石落下,虽则打算再仔细问问个中经过,终究还是拗不过杜士仪和左右两人,无可奈何地被拉了回房。而几天几夜没有好好休息的杜士仪同样好不到哪儿去,和那一日在东都永丰里崔氏一样,他又一次在那水温适宜的浴池中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知道他平日起居不喜仆婢的脾气,起初没人打搅,最后还是田陌探头探脑进来瞧动静,结果自然费了老大一番劲头,方才把人搬了回房。这里却没有永丰里崔宅那些手艺精湛的婢女,就算有,也无人敢做主派人过来服侍,因而只是把人扶上床躺下而已。
这一觉睡得着实昏天黑地,当杜士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整个人还有些迷糊,看了看四周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在路上用了两天一夜,接下来又是一夜厮杀和善后用计,接下来是三天两夜的京兆府试,一夜的京兆府廨念珠厅夜审,算一算在东都永丰里崔宅那一夜好睡之后,尽管在府试试场中那两夜,他还算睡得不错,可终究存着深重的心事在,哪里及得上这一觉?
“唔……”
“总算是醒了!”
听到一旁传来的那个声音,杜士仪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待看到那张熟悉得绝对不会忘记的面庞时,他立时就愣住了,本能地张口问道:“你不该在东都服孝么,怎在这儿?”
“还不是因为你这家伙的事!消息传回东都的时候,九妹险些气炸了,嚷嚷着要回长安找人做主,阿姊好容易劝住了她,当然就顾不上我了!阿娘和四伯父怕我呆在家里也不安生,干脆就让我赶来瞧瞧!”尽管是说着自己不让人省心的事,但崔俭玄却理直气壮得很。此时此刻,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这才强打精神说道,“好在听到的都是好消息,不但那些凶徒各有应得之罪,而且如今外头都传言说,你这今岁解头跑不了!好啦,你既然醒了我就放心了,我毕竟还在丧期,不能在长安多呆,这就走啦!”
见崔俭玄说着随随便便一挥手,就这么径直往外走去,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扬声说道:“崔十一,路上小心些!”
“哼,要是谁敢在路上找我的碴,那他是找死!”撂下这么一句杀气腾腾的话,崔俭玄却是头也不回,临出门之际方才突然停了停,“对了,有件事我得给你通个气。祖母还在的时候,很喜欢你和十三娘,希望两家联姻,阿爷已经答应她了。如今阿爷虽是过世,但这事儿阿娘接了下来,结果在阿姊九妹之中摇摆不定。要是你觉得我家阿姊太厉害,九妹又太闹腾了,那日后我娶了十三娘就是,你也不用为难了!”
杜士仪一时呆若木鸡,直到崔俭玄走得影子都没了,他才一下子醒悟过来站起身,气急败坏地追了出去,可这时候还哪里有人在?
他固然和崔俭玄情同兄弟,可一想到将来要被这小子叫一声内兄,心里就别扭得慌!比让他在崔氏那一双姊妹中做二选一还别扭!
与此同时,柳宅书斋中,盘膝而坐的柳惜明脸上阴霾密布。然而,站在他面前的那中年妇人却仿佛没瞧见似的,照旧刻板地一字一句说道:“婕妤说,今后若再有此等事,郎君也不用在两京地界再呆下去了,岭南之地有的是看不完的好风景!”
想起别人悄悄禀报的京兆府廨那一番让人心惊肉跳的交锋,柳惜明想起此前那伎俩姑姑分明默许,此刻听到这警告不禁愠怒十分:“我还不是为了姑姑着想!”
“识人不明的结果,不止功亏一篑,而且可能是一败涂地!这次是侥幸躲过一劫,下一次就未必有这般好运气了,郎君还请自重,否则婕妤为了自保,不得不痛下决断。”
见那中年妇人面无表情拂袖而去,柳惜明不禁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许久,他才从牙缝中憋出了一声冷哼。
还没完,京兆府试他不会那么容易输的!于奉那人官卑职小,只要能吓住了他……而等到发榜之后,乾坤已定!
霍国公宅,王毛仲不管不顾策马长驱直入元妻虢国夫人寝堂外,一下马便疾步闯了进去,对着慌忙起身相迎的长子王守贞就是一鞭子。不等郭氏反应过来阻拦,他便厉声喝道:“我问你,那件事情可有柳家那小子的份?”
王守贞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霆质问给问得呆了,好半晌方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阿爷……阿爷这是所问何事?”
“何事?你自己心里清楚!”王毛仲冲着满屋子目瞪口呆的婢仆怒喝了一声滚,等人全都慌忙逃之夭夭,他这才对郭氏厉喝道,“若是不想家中上下都被这逆子牵累,你就给我在外头好好守着!”
郭氏见王守贞肩头见血,原本想苦劝一二,可面对丈夫那前所未有杀气腾腾的眼神,她终于害怕了起来,咬了咬牙便悄然起身出门。此时此刻,王毛仲方才阴沉着脸说道:“我就想呢,事情怎会一环一环都这么巧,原来是你背后有个人在怂恿!要不是有人透了消息给我,你阿爷我竟是被蒙在鼓里!你这蠢汉,就以为别人平白无故会给你出主意?连借刀杀人都不知道,你真是白活了这么多年!朱雀大街那件事牵连皇后和惠妃,你有几条命敢惹这等贵人!”
“我……”
不等王守贞开口辩解,王毛仲又是重重一马鞭抽打在他腿上。眼见儿子就此半跪了下来,他方才一把拽住王守贞的领子,声色俱厉地说道:“你给我好好听着,你阿爷有今天,是血里火里拼出来的,要是因为你出了什么闪失,我就先杀了你大义灭亲!儿子你阿娘还有,你二娘也有,这家里没了你照样光鲜,可这家里若没了我……那就是天塌了!”
言罢他再也不看王守贞一眼,转身疾步而出。憋着一肚子气的他到了外头,这才气咻咻地将沾着血珠的马鞭往地上狠狠一扔。
居然敢挑唆王守贞挡在前头,想让他王毛仲来背黑锅,柳家小子,你等着瞧!
☆、159.第159章势在必得
布政坊位于太极宫之西,南临春明大街。其地虽不如太极宫东那些里坊来往大明宫方便,但同样是权贵聚居之地。此时日暮时分,杜士仪带着赤毕从坊中南门而入,策马走在坊中十字街上,一路上竟不得不引马回避了三四拨冠盖如云的达官显贵车驾。他还是第一次来此,赤毕却轻车熟路,沿大小十字街走了不多时,他便看到了面前矗立着一座古朴的佛寺。
“这就是善果寺了,杜郎君要找的人,应该就在这儿。”
杜士仪和王维此前在那些公卿贵第碰头的时候,就问过他所居之地在布政坊善果寺,然而真正找上门来,却还是第一次。长安城坊佛寺道观数百,几乎每个里坊都有一二佛寺,如眼下这座善果寺,就并非什么知名古刹,土墙上头清晰可见风雨和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就连门前迎客的小沙弥,僧袍上也打着几个明显的补丁。当赤毕上前说是寻太原王十三郎的时候,那小沙弥立时恍然大悟,随即慌忙合十行礼。
“原来是来探访王郎君的,此刻大夫还没走呢,这位郎君若是不介意等一会儿……”
“大夫还没走?”杜士仪看了看天色,想到那大夫若晚走,虽则坊中犯夜问题不大,可终究不方便,难道王维这病还不轻,他顿时心中一紧,连忙沉声说道,“我和王十三郎是好友,况且我也粗通医术,烦请引我到他的居处。”
尽管那小沙弥最初有些为难,但很快还是答应了。从山门入内,所见佛殿楼阁都朴素得很,香火不但不兴旺,竟还有些寥落冷清。而等踏入王维兄弟寓居的小院,这种感觉就更加明显了。院中正房廊下,一个小童正在挥扇熬药,一股药香随风弥漫开来,杜士仪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见到有客人来,那熬药的小童愣了一愣,等认出杜士仪时立刻嚷嚷了一声,下一刻,房门口门帘一掀,便有人大步走了出来,正是王缙。
“真的是杜郎君……”
王缙起初还以为那童子看错了人,这会儿认出真的是杜士仪,他不禁愣住了。他和杜士仪之间交往不深,平素也是客气居多,可听说杜士仪回京之际捅出了那样震动京华的案子,继而在京兆府试中亦是场场不同凡响,他就知道,阿兄一直念叨着的那句话,恐怕要成真了。此刻回过神的他连忙上前行礼相见,待到杜士仪问起兄长的病情,他顿时脸色阴沉了下来。
“是临场前一天的晚上出的事,阿兄从本坊冀国公窦希球家中回来,便上吐下泻一时虚脱。”
说到此事,王缙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激愤:“倘若不是阿兄拦着我,我非得去理论不可!刘大夫说了,那决计不是什么吃了不洁之物,而是有人在饮食之中混入了巴豆之类的泻药!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这般卑鄙无耻,简直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王十五郎不用骂了,这世上有的是心术不正的人。”随着这话,一个中年人从屋子中提着医箱出来,瞥了杜士仪一眼便轻轻点了点头道,“再调养十数日便没事了,令兄身体底子还好,再加上食素居多,不比那些肉食者。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他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又看着杜士仪道,“你就是此前那奔友人父丧,回程途中又遭人劫杀的杜十九郎?要我说,那什么羽林卫中人与其说是找你寻仇,指不定也是有人为了科场扬名起了杀心!”
这刘大夫倒是敢说……而且还说中了!
杜士仪苦笑不语,王缙则是心中一动,送了那刘大夫出去,方才回来把杜士仪迎进了屋子。而赤毕今日跟出来前,就答应了杜十三娘寸步不离,这会儿少不得也径直跟了进去。这善果寺既是朴素而香火不旺,借给王家兄弟寓居的屋舍中布置也颇为简朴,但入眼看去,就只见随处可见书卷,纵使杜士仪自己房中也是如此,仍不禁叹为观止。
眼见得王缙三两步上前,把强自支撑着要坐起身的王维按了回去,杜士仪连忙阻止道:“王兄躺着就好,我又不是外人!”
“听说你自己也受了好几处外伤,奔波应试夜审,一连好几天,何必又赶着来看我!”见杜士仪落座之后,沉默不语,王维便冲着弟弟使了个眼色,直到王缙犹豫片刻后,带着屋子里伺候的一个僮仆一块出去,他才开口说道,“你那案子我也听说了,着实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相形之下,我吃的不过是小苦头罢了。”
“我那事情固然离奇可恶,但我毕竟豁出去闹大了,再有人敢如此胆大妄为,那就得掂量掂量!可王兄这无妄之灾来得太没来由,而且今次忍气吞声过去了,难免就有下一次再下一次!”
王维和杜士仪打交道多了,从前只觉得其擅长音律,兼且眼光颇为独到,但此番事情过后,他方才依稀察觉到了杜士仪那犀利果断大胆的另一面。于是,沉默片刻之后,他便开口说道:“一则是没有证据,二则是在冀国公宅,窦家子弟也没有应本次京兆府试的人,就是说出去也无人相信。”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就无人相信?人善被人欺,王兄太好性子了!”杜士仪反问一句后,顿了一顿便低声说道,“王兄可知道我在京兆府试前,被堵在城外的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见王维果然露出了好奇的表情,杜士仪便将自己投宿不成被人指路另一家旅舍,以及起了警惕夜宿土地庙,继而听赤毕的话预做准备,设下圈套在土地庙四周预备伏击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当说到自己数人几乎毫发无伤,将那肖乐七人一举全数抓获的时候,他见王维一时大为诧异,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打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若是伏击不成反被全数活擒,就算送到官廨也未必是大罪,但若是伤人,便是铁板钉钉的绞刑!所以,把人都拿下打昏之后,我就吩咐那些崔氏从者,在我身上留了几处外伤,至于他们自己也是如此。”
王维顿时失声惊呼道:“你……你也胆子太大了!”
“那时候我不知道朱雀大街的疯子谶语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为求凶徒各得应得之罪,不得不出此下策。”
说到这里,杜士仪才加重了语气说道:“否则这次放过,别人便会以为我软弱可欺,接下来下一次之后还有再下一次,我不但疲于应付,而且说不定一个不好便真的被人算计着了!王兄文采,我自问不及,我这人只是胆大!”
被杜士仪一言点穿这一点,王维顿时苦笑,心里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如此。因而,当杜士仪询问他可有怀疑的人时,他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我在两京周游多年,自恃才高,总难免有得罪的人。而且事情发生在冀国公窦宅,一时半会实在难以指认出是谁做下这种事。”
“既是窦家,其实最好办,要知道当初在豆卢贵妃夜宴上,最出彩的虽则是圣人和宋王薛王,但窦家子弟亦是深得好评,你应该去找窦十郎才是。”
“窦十郎倒是让人来探望过,可我怎好指摘他的叔父家中有人弄鬼?”
“王兄为人真是太过和煦,你就安心养病,我替你出头。”不等王维拒绝,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总是相交一场,难不成你信不过我?”
“唉,你真是古道热肠,让我说什么是好。”王维苦笑连连,最终还是默许了。然而,岔开话题后,他请杜士仪将府试三场包括帖经在内的考题一一复述,他在心中默思片刻,突然开口问道,“杜十九郎可还诵得出第二场和第三场的试赋和策论?”
“怎么,王兄要听?”
杜士仪见王维点头,便索性站起身来,背手在屋子里一面踱步,一面诵念起了第二场那一首试赋。堪堪三百余字诵完,他就只见王维已经按着床榻坐直了身子,连忙上前。可谁料人再不肯躺下,他只能将那两个锦褥都塞在了其肩下,又把凭几拿来放在其身侧,让其能够歪着,这才又坐了下来。
“我的试赋,是卢师手把手教的,更看过前人不少名篇,但若是论词采天然,远不及王兄,这一首九德赋,只胜在句式灵动,突破试场诸位先人桎梏。”
杜士仪说得诚恳,王维却笑了起来:“词采天然并非决胜要素,你博采古今谈文说史,严密得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来,这就不是我的长处了。平心而论,我之所长在于诗,而不在于试赋,真要是做一首《九德赋》,未必就能胜过你的!而你所说句式,确实胜过那些按部就班的科场前辈!好了好了,策论五道如何,你再诵来我听听?”
须臾又是五篇策论,对于那一篇谈礼,一篇论道的,王维听了也只是略略沉吟,唯独那一篇杜士仪最后所诵论府兵制的策论,他听得极其仔细,到最后结语处不禁击节赞赏:“好,胜过那些泛泛之论远矣!杜十九郎,就算没有此前你那赫赫名声,如此三场若还不能夺魁,试官可说是眼瞎了!不论今次下药于我的是谁,也不论今次半道劫杀你的是谁,只要你夺魁,便是与其最重的一击!要报一箭之仇,什么都比不上你夺下解头!”
见王维目光炯炯,杜士仪便笑着点头道:“明日便是张榜日,是胜是败,便只看这一时了!”
☆、160.第160章解头落谁家?
尽管是十七,但天上明月高悬,将无数群星的光芒尽皆压下,照得偌大京兆府廨中四处都染上了一层皎洁的光辉。然而,外头月光这么好,西北一座院子里居中正房里坐着的人,却没有什么赏月小酌的兴致,而是盯着大案上一摞一摞堆得老高的卷子,一时愁肠百结。
八月十五京兆府试结束之后,主持今岁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过消停了一夜,从昨天到今天,各式各样的请托纷至沓来,不少投帖后的署名都是他完全招惹不起的!但最为难的还远远不是这个,若只是求个京兆府解送也就罢了,偏偏不少人便冲着前十名的等第而来,一个个全都是势在必得!
开元之前,科举多从学校起,尤其是国子监诸生占据名额最多,自开元之后,各州以解试乡贡明经及进士科举子应省试的名额方才渐渐盖过了州府学和国子监。这其中,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送名额最让人趋之若鹜,反而东都河南府的解试并不热门,甚至于府元落第的情形也并不鲜见。然而,京兆府解试前十名等第的乡贡进士,每年岁举之中取中的却往往有十之七八,解头更是年年必当及第。因而入等第几乎就是及第的保证!
盯着案头那厚厚一摞装帧不一的帖子和名刺,于奉只觉得说不出的心烦意乱。倘若只是求等第的也就罢了,偏偏从开试之前到现在,争解头的人便足有三四拨,其中最是咄咄逼人的便是关中柳氏柳惜明。今日送到的那封信上措辞行文干脆连最后一点矫饰都撕掉了,不但直截了当地争解头,而且还语出威胁,让他绝不可将杜士仪置等第。看到那张纸的一刻,他几乎气得恨不得把那封信撕个粉碎!
相形之下,其余求解头的人固然都让他为难,可总比这大言不惭厚颜无耻的家伙强!偏偏他出身寒门,完全没有实力得罪这样的京兆豪门!偏偏辅兴坊玉真观亦是派了人来,不但保杜士仪为解头,而且更令他务必让柳惜明不入等第!这左右相持,不得不令他头皮发麻。
“明公。”
外间那个差役的叫声让于奉回过了神,一时面色越发阴沉了起来。这几天的经历告诉他,但使外头传来了这样的通报,那决计就是又有什么拒绝不得的人家派人投书送信,所为肯定又是让他左右为难的勾当!可眼下都已经是夜禁了,要送信早就该送来,怎会在这种时候?
他定了定神,这才扬声问道:“何事?”
“霍国公王大将军派了人来,指名要见明公。”
若是放在后世,试官锁院阅卷,这等指名相见的请托简直是匪夷所思。然而,就连京兆府这样的天子脚下,解试试官如于奉这样的县丞也不过正八品,多数县尉甚至只有九品,哪里能够抗衡那些权贵?一时于奉面色极其难看,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勉力开口说道:“知道了,请人进来吧。”
然而,当原本极其勉强的于奉接过那传信的竹筒,抽出里头一卷纸看过之后,他立时为之眉头一挑,竟长长舒了一口气。
当于奉亲自来见,呈上此次京兆府解送乡贡进士的名单时,早早起床预备常朝的源乾曜立时屏退了服侍穿衣的婢女。他年纪一大把,每次都会特意早起小半个时辰以防万一,此时此刻,只看于奉那青黑的眼圈,他就知道这一位恐怕至少熬了两个晚上。接过那名单,他只略微一扫,目光便为之一凝,继而淡淡地说道:“之前你送来那些试赋和策论的卷子,我都看过了。”
历年京兆府试,试官阅卷,京兆尹虽不用同判,但走马观花看几份卷子,尤其是等第的卷子,却是一直以来的惯例。而且若是遇着个别极其顶真的京兆尹,倘若对于解送的名单并不认可,甚至还可以废止之前的结果,亲自进行覆试。只不过如此大动干戈牵涉太广,至少于奉知道,作为官场老油条的源乾曜,应不是这种人。即便如此,当源乾曜说完,又开始低头审视起了那份名单,他的心不禁怦怦跳得越来越快。
倘使他这试官所拟的名次让源乾曜不满,那他这京县县丞便再也当不下去了!
“大尹,之前我所求之事……”
听到于奉这几乎是从齿缝中迸出来的这句话,源乾曜便随手将名单递了回去,仿佛漫不经心地说道:“就照这样把榜单张贴出去吧。你的建议很好,京兆府廨出钱,就这么办吧。”
过关了?竟然真的过关了?当于奉一手捏着名单跨出源乾曜的寝堂时,他这才感到整个人一阵轻松,继而险些虚脱。有气无力地叫来了一个差役后,他便满脸疲惫地说道:“去把誊写榜单的纸拿来,我亲自誊写!”
当源乾曜骑马从京兆府廨大门缓缓出来的时候,就只见门口已经汇集了不少老少士子。这会儿晨鼓还未敲响,光德坊坊门也还不到开启的时候,可却没有武侯来阻止他们,自然是因为这京兆府试的结果即将发榜。想到这些士子应该昨夜就汇聚于坊中旅舍亦或是酒肆饭铺之类的地方,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才扬声说道:“走吧,别耽误了上朝的时辰!”
怪不得杜思温那老家伙竟然如此自信满满,杜十九郎那一篇试赋固然花团锦簇,然则三篇策论中最重要的一篇……源乾曜拢了拢袖子,眼神中露出了几分和年龄绝不相称的锐利光芒。
天还未亮就到京兆府廨门口等候的士子很多,而随着晨鼓敲响坊门开启,偌大一条十字街几乎被人塞得严严实实,其中最多的还是各家的僮仆从者,甚至有主人一言不合,下头仆从便开始反唇相讥打嘴仗的。算一算形形色色的人群,早已经超过两三百号人。当柳惜明带着几个随从抵达的时候,却是瞧见京兆府廨前几乎没有Сhā足之地,他不得不打发了一个从者前去候着随时报信。
面上固然矜持镇定,但他心里着实七上八下。他比不得杜士仪那种家道中落的破落户,宫中姑姑虽则派人劈头盖脸痛斥了他一番,但也有相应的消息透出来。对于京兆府那样迅速的审案结案,哪怕因此主谋吃刑不过而死,天子仿佛不置可否,昨日还派人厚赐了含凉殿王皇后和紫兰殿武惠妃,甚至惠及了这一双后妃的家人,显见也认可了这样快刀斩乱麻的结果。如此一来,他至少不用太过担心此事会继续穷究下去。
须知杜士仪为崔谔之的丧事而赶回洛阳之际,他曾经得意洋洋地开宴庆祝,而且还对王维动了些见不得光的伎俩。去岁京兆府解试他为姜度所阻,今岁他筹谋花费了这么多,若再不得解元一雪去年之耻,他这脸往哪儿搁?
“这不是柳十郎吗?”
这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传来,柳惜明立时恍然回神。可是,看到面前那联袂三人,他一张脸顿时黑了。却只见杜士仪居中,左右是姜度和窦十郎窦锷,后头三五随从在旁边挡着来往行人。他强自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干笑道:“原来是杜十九郎和姜四郎窦十郎,真巧了。”
“今日京兆府试发榜,我总得来看看结果,至于窦十郎和姜四郎,却是我邀来一块凑个热闹的。”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看着面前这个从最初相见开始就使绊子的家伙,见其强颜欢笑和姜度窦锷相见,他便嘿然笑道,“京兆府解送,素来天下重之,也不知道今岁是什么结果,柳十郎觉得可是?”
这家伙什么时候和姜度窦锷这般亲近了?
柳惜明固然心头愠怒,可想到自己给于奉施压,兼且王毛仲理应不会善罢甘休,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时口气强硬地说道:“不错,天下才俊云集京兆府解试,谁能独占鳌头,谁能入等第,可不是单单靠什么声名和哗众取宠能决定的。时也,命也,杜十九郎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没错,人各有命,不能强求!”
杜士仪和柳惜明针锋相对,窦锷事不关己抱手看热闹,而姜度的眼睛里却跳动着恶意的光芒。就在这时候,就只听那边把京兆府廨几乎围了个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突然有人嚷嚷了起来:“发榜了,发榜了!”
杜士仪等人全都骑在马上,此刻居高临下越过前头那些人群张望了过去,就只见试官于奉在左右差役的护持下捧了一卷纸出来。眼看人群主动让开了一条路,眼看几个差役忙不迭地在墙上刷着浆糊,当那一张榜单从尾到头徐徐张开之际,包括他们在内,也不知道多少人屏气息声,可很快,这寂静就变成了一片喧哗。有人高声大笑,有人喜极而泣,有人惊叫质疑,也有人依旧追着那继续展开的榜单,只想知道前十等第****。
然而,眼看快到最让人期待的十个名额揭晓之际,于奉却停下了手来。尽管四周催促声不断,可见他迟迟不动,围观榜单的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这时候,就只听于奉高声说道:“今岁入等第者的三场试卷,昨夜京兆府廨上下官员全都传看过了。京兆公源翁已经答应,将此十名的试赋策论卷子全数刊印成书,曰《开元七年京兆等第录》!”
此话一出,虽则上下大为惊愕,然则试场之外将应试文章结集印书的,也并不是没有,更何况这是品评学习揣摩的好东西,一时自然人人颂扬。而远在人群之后的杜士仪见柳惜明神情勉强,他便似笑非笑地说道:“京兆公真是大手笔,这官印等第录,可还是第一次!”
就在此时,那榜首众人的名单,终于就此揭晓。就只听那边人声鼎沸之中,有人用极大的声音叫道:“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夺下了解头!”
☆、161.第161章恶人自有恶人磨!
杜十九郎夺下了解头……是杜十九郎夺下了解头!
此起彼伏的嚷嚷声让柳惜明整个人如堕冰窖,眼前一片黑暗。可就在他这样严重受挫的情形下,却有人全然不顾地哧笑了一声:“哎呀,我刚刚似乎听到有人说时也命也,这会儿杜十九郎果然一举夺魁,这还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杜十九郎,今儿个没说的,我立时让人去包下平康坊北门南曲最有名的王七娘家,给你广邀今年京兆府等第之人,大家好好庆祝庆祝!”
说到这里,姜度顿了一顿,这才笑容可掬地看着柳惜明说道:“不知道柳郎君今科等第可有份否?”
柳惜明早就领教过姜度那损人不利己的恶癖,再加上两人明争暗斗他总是落在下风,这会儿他整个人都因为解元旁落而心灰,更没兴致与姜度相争。然而,他毕竟还想知道今岁是否入了等第,因而只能强自咬牙,不理会这冷嘲热讽。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看到自己支使出去的那个从者挤开看榜人群回转了来。他甚至没看清楚其人大汗淋漓的脸便急急忙忙地问道:“如何?”
哪怕不是第二第三……只要是入了前十等第,至少还能挽回面子!
那从者犹豫片刻,见柳惜明的表情异常焦躁凶狠,他只能舔了舔嘴唇,很不自然地说道:“今岁京兆府解试,郎君得了解送……”
“我问你名次!”
“第……第四十二名。”
倘若说刚刚解头为杜士仪夺去,柳惜明就已经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此刻听到这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名次,他顿时呆若木鸡。可旁边偏偏有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人,姜度竟是嘿然一笑,又阴恻恻地问道:“不知道今岁京兆府解送,总共取多少人?”
那柳家前去看榜的从者丝毫不敢答话,然而,早早就挤进人群去的赤毕这会儿却也排开人群大步过来,人还未到便声若洪钟地说道:“恭喜杜郎君,贺喜杜郎君!今岁京兆府解送四十二人,杜郎君占了鳌头,至于郎君提到的那位张简张郎君,等第第七,明年省试及第有望!”
话音刚落,姜度便抚掌大笑道:“哎呀,没想到柳十郎竟是如此侥幸,这忝附京兆府解送榜末,正好可以挤进明岁省试,可喜可贺!”
尽管窦十郎才从杜士仪那儿听说了王维今岁错过京兆府试的缘由,心中也颇为恼火,可杜士仪并未明说是柳惜明干的,这会儿见其连遭打击面色惨白,他顿时皱眉说道:“姜四郎,柳十郎已经够不好受了,得饶人处且饶人。”
姜度却哪里会嘴上留情,当即哂然笑道:“窦十郎,若是你也被人算计得从奔马上坠落险些没丢半条命,那就不会这样滥好心了!”
榜末……竟然是京兆府解送的榜末!于奉,我要杀了你……不,我一定要让你去最凶险的穷乡僻壤,让你一辈子不能翻身!
柳惜明全然没听到姜度和窦锷的那番对答,掉在榜末的消息便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完全把他给压垮了。他不自觉地手一松缰绳,整个人摇摇欲坠,继而竟是从马背上翻下。旁边几个从者见势不妙慌忙抢着上前搀扶,可依旧动作慢了一拍,生生让人一头磕在了这府廨前头垫了青砖的十字街上,脑门上立时留下了清晰的红肿。见柳惜明一时牙关紧咬浑身抽搐,几个从者一时都慌了神,却不料就在这时候,身后却是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
“都让开,这会儿若不救治,送回家就来不及了!”
见那些愕然抬头的柳家从者先是吃了一惊,随即面面相觑犹豫不决,杜士仪顿时哂然一笑。而这时候,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的医术虽不是顶顶高明,但好歹还救过坠马的我,料想你们家郎君未必会比我那会儿更严重。不想让人救就抬回去,没人拦着你们!”
没有他这句话,柳家诸从者还要再踌躇,此刻却连忙都让开了。此时此刻,走到被平放在地上的柳惜明跟前,想起此人骄横自大,一次又一次用各种各样的下三滥手段算计别人,此刻却和那中举之后欣喜发狂的范进同样光景,想到杜思温悄悄透露给他,道是柳惜明先天便有俗称羊角风的癫痫,只是柳家秘而不宣,他也是因缘巧合得知,杜士仪不禁冷笑了一声,蹲下身径直就在柳惜明的人中上重重掐了下去,随即左手掏出针包,解开柳惜明的衣襟,闪电式地在其身上扎下三针,下一刻,他便听到了一声吃痛的呻吟。
看着抽搐渐渐停止,随即缓缓睁开眼睛的柳惜明,杜士仪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轻轻叫了一声:“柳郎君。”
尽管那声音异常温和,可是对于好容易清醒过来的柳惜明来说,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嗡嗡的回声。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这绝不是自己的错觉。
“柳郎君所求,应该是解元,若争不得,然后再求等第,我没说错吧?只可惜,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虽则王大郎并不是藏不住秘密的人,可王大将军何等缜密仔细,能把宫中厩监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更何况这次平白无故背了这么一个大黑锅?所以,倘若知道柳郎君和王大郎在出事之前一度常常来往,屏退外人密谈,你说王大将军会作何感想?”
柳惜明这才一下子意识到,自己为何竟然会掉到那样奇耻大辱的名次,一时目眦俱裂。然而,杜士仪并没有就此打住,而是又似笑非笑地说道:“更何况,你这次实在是心太大了,胆子太大了。要把火头烧到那两位贵人头上,而且最终还是险些王大将军背黑锅,你觉得消息传扬到那两位耳中,会作何感想?关中柳氏,世代豪富,门第尊贵,可就因为你这不肖子弟闯出了如此一件大事,此番可不是这么容易过关的!”
说完这声音极低的一席话,他看也不看牙关咬得咔吱作响的柳惜明,径直站起身来。然而,转身才走了两步,他便头也不回地说道:“对了,太原王十三郎总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再调养两天就没事了。只是窦十郎已经答应了我严查此事,只希望柳郎君挑选的人,能够手脚麻利,收拾干净所有首尾。”
前头杜士仪对柳惜明低声说了些什么,姜度和窦锷都不甚了然,可此时此刻这最后一番话,他们全都听清楚了。姜度自己被算计过一趟,如今早已形成了思维定势,立时断定这勾当是柳惜明干的。而窦锷则稍稍迟疑了片刻,待见柳惜明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方才信了七分,心头不禁分外鄙薄。
真才实学拼不过便玩这样的幺蛾子,活该今岁落在最后一名!关中柳氏教导出这样的子弟来,当家的真该一头撞死!
“杜郎君,杜郎君!”
随着这个声音,张简满面红光地快步冲到了杜士仪跟前,虽则使劲按捺那股狂喜的情绪,可压了再压,仍免不了露出了十分喜色。他完全没看到后头柳家那些从者簇拥在当中的柳惜明,激奋不已地说道:“我邀了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大伙开一个小宴如何?”
“光是开宴岂不无趣?我刚刚和杜十九郎说过了,平康坊北门南曲王七娘家,今日各位不醉无归!”尽管自己是已经出仕的人,但姜度丝毫没理会这些,更不管张简是否认得自己,幸灾乐祸地又添了一句,“今天所有开销都算是我的,我给各位庆功!”
至于庆的什么功,自然只有他和杜士仪心中有数!
张简满口答应,又回去联络其他人,须臾众人会齐彼此相见,说笑之后便齐齐往京兆府廨相谢试官。自始至终,就没有人去看勉强坐直了身子,却还在不住发抖的柳惜明半眼。然而,失神的柳惜明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心里满满当当全都是恐惧。
没错,于奉不会有胆子给他这么一个极尽羞辱之能事的名次,必然出自别人授意,而这个授意者应该不是很少与人为恶的源乾曜,是王毛仲的可能性足有七分。而若是这羞辱并非结束,而是开始……那么曾经让他长松一口气的京兆府廨夜审结案便只是让他麻痹大意放松的假象而已!
他上当了,上大当了!
“郎君?郎君可好些了?”
看着身旁那些惊慌失措的脸,柳惜明奋力支撑着想要站起身,可试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旁边从者伸手搀扶,他才最终站直了身子,可双股打颤根本不稳当。而当上马之际,他更是只觉得脑际一阵阵晕眩,仿佛那天上的日头就在旋转一般。
他几乎是竭尽全力,方才从口中吐出了几个字:“回家,先回家!”勉力吐出这一句话后,他便一头栽倒,再也没了半点意识。
时隔数日再进京兆府廨,杜士仪再没有之前堪堪赶上府试时的狼狈。而他身后等第众人,虽有不满解头旁落的,然则最重要的还是明年省试,再加上杜士仪此前三场的表现实在太过耀眼,刚刚相见之后,人却谈笑风生,显得很好打交道,渐渐的,这些来自天南地北身世背景多半不凡的天之骄子,也就渐渐接受了此事。当众人在于奉面前齐齐相谢的时候,于奉受礼之后又还了一礼。
“神州解送,天下之重,尔等既入等第,万不可辜负京兆上下之望!”
“谢于公勉励!”
监考阅卷的时候患得患失疲累欲死,可这会儿见这些异日极可能一飞冲天的才俊折腰相谢,于奉还是生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满足感。尤其是最终简拔了杜士仪为解头,他自忖今生若再主持解试,也未必能有这般公论和私评如此契合的机会了!
所幸王毛仲让人来见时,只让他务必把京兆柳惜明柳十郎置于榜末最后一名,却没干涉解头和等第人选,却是帮了他大忙!
☆、162.第162章庆功宴后,穿心一剑
平康坊北门往东三曲,林林总总有众多妓家。南曲中曲,聚居的是那些颇有声名擅长曲艺诗赋的妓人,而靠东面坊墙处杂居的,则是那些身价寻常的底层妓汝。因而,南曲和中曲出入最多的便是白衫士子,那些白墙黑门的小院深处,丝竹管弦欢声笑语不断,最是销金窟。尤其是不少屡试不第的举子,常常有把最后脱了衣裳换来的钱丢在其中,只图个酒色之中忘忧愁。
因而,今日姜度大手笔请客,在王七娘家门外就令人放下了三贯钱,一时自然假母王七娘高兴得无以复加。她这名头还是当年自己迎客的时候创下的,后来年长之后遇着一个大手笔的恩客资助了银两,再加上当年真心相待过的一位郎君补了万年县尉,于是成功从假母处脱身自立门户,这些年养了好几个小娘子自己当了假母,在南曲赫赫有名。
其中声名最著者,便是她视为珍宝的楚莲香。除了身有异香之外,楚莲香诗书曲艺无所不精,坊中妓汝人人称之为楚都知而不名,就连趋之若鹜的贵胄子弟,也全都称一声都知娘子。
坊中其他家摆席便是三百文,王七娘家何止翻倍,故而哪怕是张简在京城曾经周游数年而岁举不第,也从未踏进过此处。至于其他等第众人,见过楚莲香的也不过三四人。王七娘觑着今日来的生面孔多,本打算笑吟吟地说一声新郎君需倍其数,可姜度一个眼神,她想着今天是有人请客,便不敢贸然造次了。当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楚莲香款款而至时,她着意奉承提点了几句,让其知道今日来此的都是京兆府等第的各位郎君,自己方才下去打点酒食歌舞。
杜士仪今生今世忙于积累知识积累钱财都来不及,这声色犬马之所却还是第一次来。这位甫一出场异香拂面,粉裳白衫的都知娘子人果然国色,兼且颦笑之间慵懒而迷人,张简竟是三两下便已经双颊泛红,显见没有应对这种烟花场的经验。而这时候,杜士仪便只听一旁的姜度懒洋洋地说道:“怎样,这楚莲香如何?京城豪门贵第饮宴,常使人出席以壮声色,平日里很少在坊间这地儿露头。今天他们可是都托了你的福……杜十九郎,干得好!”
见姜度亲自斟酒执杯相敬,杜士仪顿时含笑接过,二话不说一饮而尽。然而,姜度一个好字话音刚落,就只听他身后传来了一个娇软的声音:“这位新郎君便是今岁解头杜十九郎么?”
“正是杜某人,见过都知娘子。”
杜士仪抬起头时,便只见楚莲香已是在姜度身边跪坐了下来,目光闪闪地端详着自己,当即少不得称呼了一声。而楚莲香随即嫣然笑道:“今日能得诸位等第郎君光临,蓬荜生辉。酒食立时可上,可料想诸位郎君连日试场辛苦,雅令费神,既得见当初首制那一套酒令的杜十九郎,不若先以俗令起始如何?”
今日这喜庆的当口,不论名次如何,立时就和别人较劲别苗头也着实煞风景,一时众人闻声自是答应了下来。而楚莲香冲着杜士仪这边厢三人行过礼后,便盈盈起立回了主位。她既是大半个主人,这席纠的职司自然不让别人,而杜士仪乐得偷懒,继续讨了那上去灌酒的觥录事自己当,窦锷和姜度对于楚莲香都熟悉得很了,当即全都摆手示意自己只看热闹。这令行数轮,就只见众人罚饮酒的比比皆是,桌上饭食不动,酒却如流水一般去了许多。
在欢喜甚至狂喜的氛围中,酒作为助兴之物的成分就完全高过了其作为消愁之物的成分,而在酒兴的帮助下,会乐器的都免不了被赶鸭子上架,至于不会乐器的,下场跳一曲便成了最简单的事,就连窦十郎亦是和张简以羯鼓相和,姜度干脆用他那绝对说不上美妙的嗓子唱了两曲,只可怜琵琶相和的杜士仪几次被那鬼哭狼嚎给骇得乱了指法。然而,这在平康坊南曲是最司空见惯的,不但楚莲香自始至终面带微笑,妙语连珠串和其间,就连其他陪酒的歌妓也都是打叠了全副精神,到最后上烛的时候,姜度便想都不想地说道:“只管把最好的套路都上来,让大家尽兴一夜!”
欢饮到了酣处,一时男男女女无不放浪形骸。窦十郎窦锷早就搂着一个姿色可人的年少歌姬到后头歇息去了。而杜士仪借醉躲了好些名堂,这会儿靠着凭几装睡的他冷不丁瞧见姜度嘿然一笑,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悄悄出了门,他趁着其中两个士子正纠缠楚莲香之际,便退席追了上去。
果然,姜度站在院子中轻轻晃了晃脑袋,旋即就叫来了从者吩咐道:“备马,今夜我到表兄李十郎那儿叨扰一晚上!”
等到那从者应声而去,杜士仪便大大打了个呵欠。等到姜度回转身来,他便笑着说道:“姜四郎倒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今天这一场你花费最多,可到头来,你倒仿佛是最没兴致的那个人。”
“我怎么不高兴?虽说不比你们这些寄希望于明年岁举题名的家伙,可让柳家小子栽了这么一个大跟斗,我当然高兴!”姜度没好气地使了个白眼,这才饶有兴致地说道,“倒是你真把自己当柳下惠了,那许多女子暗送秋波你都仿佛不闻不问?”
“就和柳惜明之前所言,此次能有这样的结果,时也命也。”杜士仪却不回答这话,耸肩一摊手,这才走上前去说道,“要是没有那接二连三的事情,我按部就班去应府试,未必就能有如今的声势。说来说去,他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为了和我过不去,他还特意去走了王大将军家的门路,与王大郎一度走得很近,结果还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解头也好等第也好,全都无望!这便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他的针法虽能稍解癫痫时的痛苦,但至少一天一夜内,柳惜明是别想有什么应对了!
“唔?好一个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姜度倒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眼神闪动了一下,哈哈大笑后便一甩袖子道,“不过哪有性命那么夸张,只是前程就别想了!好了,横竖今日庆功宴也开过了,回头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办到,至于你今夜是留是回去,不关我的事!我可走了,来日再会!”
夜半乱敲门,这对于李宅中人来说,极其少见。毕竟,这会儿夜禁时分,虽则坊内巡夜的武侯没那么严格,可谁会早早到了坊中,却在这夜半才来拜访?因而,当李宅前头人去应门查看,须臾之间,动静就从前头一直惊动到了后头,到最后李林甫不耐烦地坐起身时,那口气自然很不好。
“深夜何事?”
“阿郎,是姜四郎酒醉叩门。”
李林甫一时又好气又好笑:“这个姜四,好端端的大半夜来敲门,却不知道是去北曲何处妓家鬼混了!给他收拾一间客舍,明日再说话吧。”
然而,门外的仆媪却并未退下,而是有些为难地说道:“可姜四郎仿佛兴高采烈,还说要寻阿郎痛饮几杯。”
这家伙有完没完?
瞅了一眼枕边睡眼惺忪的妻子,李林甫只得没奈何地起身,又唤来婢女服侍穿衣,等到大半夜地他到了前院客舍,却见姜度不进屋子,只在院子里兴高采烈地直转悠,他不禁没好气地训斥道:“四郎,大晚上你不要睡觉,可我明日还有事务!”
“什么事务,谁不知道,表兄你这太子右中允闲得很,太子才多大?”见李林甫脸色有些不好,姜度便不由分说拉着他进房,在门前踢掉了鞋子,他径直选了一方坐具盘膝坐下,立时神秘兮兮地说道,“表兄可知道,今天京兆府解试发榜?”
李林甫如今虽清闲,但舅舅楚国公姜皎处他是常去的,更何况在源乾曜面前混了个脸熟,这种消息就更加不会不知道了。想了想姜度如此高兴的理由,他略一沉吟便试探着问道:“料想杜十九郎不过是对你有过援手之恩,你这么高兴应不是为了他夺下解头吧?”
“知我者,表兄也!”姜度说着便使劲一捶身下坐席,目光炯炯地说道,“柳惜明当初就不怀好意,想支使我为他扬名,我自然事后狠狠抹黑了他的名声,可谁曾想他竟然那般卑鄙,竟是在我的坐骑上做文章,还打算一石二鸟把杜十九郎拖下水,我让他去岁京兆府解送无望,已经是便宜他了!哈哈,想他今年势在必得,可结果不但为杜十九郎占了头名,而且自己还落在榜末,简直是大快人心,值得浮一大白!”
“柳惜明竟在最后一名?”李林甫确实没太关心一应名次究竟如何,一时倒也有些吃惊。关中柳氏毕竟也是世家豪门,于奉敢这样打柳家的脸?
“不错,就是今岁京兆府解送的最后一名,这简直比榜上无名更丢脸!而且,杜十九郎今天在他面前说了好些话,把人气得坠马几乎背过气去。却原来今岁王十三郎不能应考,十有八九也和此人有涉!”说到这里,姜度鄙夷地冷哼一声,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杜十九郎倒是还对我说,这柳十郎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他为求夺魁,和王大将军长子王守贞眉来眼去,谁知道却依旧这般下场……啧,不是我说,此前那案子说不定也有他的份!”
“嗯?”姜度是有心抹黑,李林甫听着却心头大动,这会儿蹭地便站起身来,目光急切地问道,“此言当真?那柳惜明真的和王大郎过从甚密?”
“杜十九郎应不会打诳语……怎么,表兄也是觉得这讯息有用?”
见姜度打了个酒嗝,目光却是炯炯的,李林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一对黑眉险些拧在了一起。这一瞬间,此前那案子中某些不明之处,他一下子完全明白了。
难道是这柳惜明居然敢胆大包天,用这样的一石二鸟之计?他以为关中柳氏还是当年光景吗?证据如何不重要,要紧的是此番事情差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需得和舅舅姜皎好好商量商量!
☆、163.第163章驱虎吞狼
八月十九是十八皇子的满月宴,紫兰殿中自然办得热热闹闹。王皇后尚在父丧之中,李隆基也无心让这一对如今已经几乎针锋相对的后妃再碰面,索性连其余嫔妃都吩咐只送礼不用亲自来贺,却是向自己那些兄弟们都遍撒了帖子。除了岐王告病不来,只送了一份厚礼,宋王薛王申王都携了王妃进宫,各种各样的金玉玩器装了几匣子,就算十八皇子李清每天换一样都足够两三个月不重样。
这样的场合不请王皇后,唯有自己以十八皇子生母的身份陪着天子一块庆贺,武惠妃自然心中喜悦,这坐蓐中遇到那桩糟心事的焦躁愤怒,也为之消解了许多。尤其是宋王妃元氏对襁褓中的十八皇子赞口不绝,夸成了三清前的奉宝童子,更是让连失了几个孩子,如今身前的十五皇子李敏亦病恹恹的她眉开眼笑。然而,午后满月宴散去,她恭送了李隆基回宫,十五皇子李敏的|乳媪便诚惶诚恐地来见,道出了一个让她面色大变的消息。
“十五皇子又病了。“
等到御医赶来,看着众多宫婢内侍再加上御医围着小小的十五皇子忙碌不已,武惠妃只觉得今日幼子满月宴的喜悦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悲从心来。王皇后至今一无所出,以至于身为倡优的赵丽妃所出之子竟是册封了皇太子。尽管赵丽妃已经色衰爱弛,不复当年受宠,可有个册封为太子的皇子在,异日一辈子就有依靠了。可是她分明深得圣眷,左一个右一个孩子的降生,却始终不能养住,这和不会生的王皇后有什么两样?
“惠妃,楚国夫人来道贺了。”
通籍宫中的命妇并不多,这其中,霍国公王毛仲的两位妻室虢国夫人郭氏和韩国夫人李氏,楚国公姜皎的夫人楚国夫人杨氏,是诸王妃公主之外最有头有脸的。楚国夫人杨氏和武惠妃之母乃是堂姊妹,因而武惠妃自然素来与楚国公姜皎亲近,但凡杨氏出入宫中时,便一定会到武惠妃这儿逗留一会儿。如今武氏式微,武惠妃亦谨慎地绝不擅自交连外臣,自然对姜皎曲意交好,此刻虽则心头依旧伤心郁结,可她还是强打精神点点头吩咐道:“快请。”
天水姜氏关中世族,姜皎又得圣眷,杨氏既然是来贺十八皇子满月,出手自然极其大方,几样金麒麟之类的吉祥饰物之外,尚有一块天然呈现祥云纹理的无瑕美玉。杨氏一说这是因缘巧合得到的珍品,最能庇佑孩童,武惠妃想到病着的李敏以及自己失去的其他孩子,顿时异常感念,连忙亲自用绢帕收好放入了怀中,眼圈已经是不知不觉地红了。
“除了阿娘,也只有姨母会惦记我。”武惠妃看着偌大的宫殿,想想之前的热闹,如今的冷清,一时便忍不住垂泪下来,“之前那样诋毁我的大案,便是轻而易举地不了了之,今日十八皇子满月宴,可十五皇子竟是又病了,难道真的是我招惹老天爷厌弃了么?”
二十出头的武惠妃在宫中妃嫔中并不是最年轻的,也并非艳冠六宫,然而,那种楚楚可怜的外表,以及和外表丝毫不相称的柔韧手腕,让她对于男人来说极能挑起征服欲。此刻见她梨花带雨掩面抽噎,就连杨氏也忍不住生出了深深的怜惜,慌忙上前握着她的手道:“哪有这种话!不过是一时时运不济,逝去的皇子和公主实在太过丰神俊秀,因而冥君方才引在座前,惠妃千万不可太伤感。要说之前那案子……”
杨氏说着不禁顿了一顿,心中踌躇丈夫姜皎以及外甥李林甫交待自己的那些话,不禁犹豫从何起头。这时候,武惠妃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遂冲着侍婢瑶光使了个眼色,见其须臾便带着其他人退了下去,她便立时正色说道:“姨母,你又不是外人,若有话请尽管说。”
“惠妃还记得,那朱雀大街的疯人谶语案是怎么结的?”杨氏见武惠妃冷冷点了点头,她便索性直截了当地说道,“虽则都归结到了那个左羽林的校尉肖乐头上,可人和杜十九郎就真的有这么大仇,非得如此大动干戈?”
说到此事,武惠妃登时脸色一沉:“我自然不信这么巧。”
“这就是了。听说这肖乐之姊是葛福顺的媵妾,和王大将军长子往来极其密切,而巧合的是,王大将军长子,和杜十九郎仿佛有些冤仇。”
因肖乐而及王毛仲,这是宫中王皇后和武惠妃都曾经想到过的一点。然而,王毛仲得宠于天子,和她们也谈不上利益冲突,所以武惠妃此刻不禁蹙紧了眉头。然而,杨氏接下来说出的一句话,立时让她整张脸都绷紧了。
“王大将军为人公允严峻,但其长子王守贞却与关中柳氏之子柳惜明近来却在鬼鬼祟祟地来往。柳家小子和杜十九郎固然有些小小的龃龉过节,但最要紧的是,他的姑母柳婕妤,在宫中亦是颇为圣人敬重!”
武惠妃霍然站起身,来来回回走了几步便突然站住了,面色一瞬间变得铁青:“没错,你说得一点没错,她有这般动机!前时我和她都是婕妤,然而我晋封惠妃,她晋封九嫔之中的充容时,却被阿王硬生生拦了,她这心里决计是恨得咬牙切齿!倘若我和阿王斗得你死我活,焉知不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好伎俩,好伎俩……明着是冲杜十九郎,实则是为了她,我几乎都被蒙骗了过去,阿王那样自诩聪明机敏的人,也被她糊弄了过去!”
杨氏见状连忙起身劝道:“案子已结,再说没有证据,不过我家楚国公闻听消息后如此觉得而已,惠妃还请不要太过激动,徐徐图之,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姨母说得对,我不过为惠妃,是不能对柳氏一个婕妤如何,可那阿王可险些背了这么个黑锅,她岂会善罢甘休?好个柳婕妤,不止是她会用计,这借刀之计,我也会用!”
傍晚时分,当柳婕妤踏入含凉殿的时候,不禁被那种扑面而来的凉意冲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这座北临太液池的宫殿夏日固然凉风习习,入秋之后便显得阴寒刺骨了,到了冬日,就连烧火取暖的木炭也要比别的宫殿多五成不止,也只有那些要皇后气派的方才不管不顾。心里如此想着,当来到殿中屏风前的皇后宝座时,她却立时把那些腹诽全都藏得好好的,恭敬而不失温婉地深深施礼拜道:“皇后殿下。”
尽管此前晋封就是王皇后拦下的,但柳婕妤不曾丝毫表露出来,此刻亦是如此。所以,当她只觉得膝盖都已经硌得生疼,上头人却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她不禁打心眼里生出了深深的恼怒。皇后虽说出自王氏,却并非太原王氏,也并非琅琊王氏,离名门望族还差着十万八千里,可关中柳氏从南朝便开始声威赫赫,哪里是王氏能够比拟的?
“柳婕妤一定心里在想,我这个皇后已经无宠,膝下又无子女,却还非要摆中宫架子,让你一直跪地不起,骄狂跋扈不问自知,是不是?”
这乍然钻入耳中的一句话登时让柳婕妤浑身巨震。她几乎本能地抬起了头,见王皇后倚靠在宝座上,平素那笑容丝毫不见,面上尽是寒霜,她不禁咯噔一下,一瞬间就想到了前时那个让她几乎魂飞魄散的案子。好在她自幼便学礼仪进退,面色很快镇定了下来,俯首行礼后便从容说道:“皇后殿下言重了,妾不敢。”
“不敢?指量我和武惠妃水火不容,故而支使一个疯子在朱雀大街上闹事,你柳氏中人早已经是胆大包天了!别以为案子已经结了,便可以逍遥法外坐享其成,也别以为杀人灭口就能一点破绽都没留下!你要是真的做得这般滴水不漏,怎会有人捅到我面前来!”
尽管先后传到自己耳中的两个消息都不可证来源,但王皇后并非没有见识的深宫妇人,此刻紧紧盯着柳婕妤,见其额头已然见汗,她心中顿时信了七分。知道柳婕妤随行宫婢内侍都被自己的人挡在外头,这番情景这番对答不入第三人之耳,她便面色阴冷地哂然一笑。
“这儿没有外人,你若是不肯承认,那么很简单,我直接禀告了三郎!就是把京城闹一个天翻地覆,这结果也总能够水落石出!要知道,自从当年柳奭触怒则天皇后,因大逆罪被诛杀,阖族受到牵连贬为奴婢,尽管如今他一族昭雪,又不和你一支,可终究关中柳氏已动了根基。若武惠妃亦是一朝成功,你觉得她会放过你?关中柳氏就等着连根拔起吧!”
惊得花容失色的柳婕妤终于听到了这话里话外的一线生机。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挪动着刺痛的膝盖向前数步,这才深深叩首道:“皇后殿下,妾身真的不知道怎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传言!妾身蒲柳之姿,能够入宫已经是万千之幸,不敢奢求其他。皇后殿下仁慈宽和,妾身一直都敬服有加,若是能为皇后殿下效犬马之劳,妾身自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尽管柳婕妤仍然没有承认此事与己有关,但这措辞谦卑的臣服之语,无疑表明了态度。此时此刻,王皇后不禁哂然一笑,右手中指那鲜红的丹蔻一时深深陷入了座下软垫之中。
她当然恨不得让柳氏粉身碎骨,可是,她更需要人来抗衡武惠妃!
于是,她沉默片刻便傲然笑道:“听说你家侄儿今岁京兆府解送只得最后一名?等第方才有岁举及第之望,他这名次未免太过低了。江南西道衡州有一义学,颇为有名,不如让他去好好学一学,也免得贻笑方家!若是没个出息,也不用回来了!”
要想让我继续信你用你,便把你那做下此事的嫡亲侄儿,远远放逐到那岭南之地去!正好她那死去妹夫的嫡亲弟弟,因被厌弃,这些年千辛万苦做了些政绩,如今不过才升到衡州刺史!
面对这般提议,柳婕妤一时恨得咬牙切齿,许久方才字斟句酌地说道:“皇后殿下,十郎是不懂事,可我家兄长只有这一个嫡子……”
“嫡庶之分,就真那么要紧?”王皇后冷笑着打断了柳婕妤的话,口气异常冷冽,“三郎亦非嫡子,当今皇太子也非嫡出,至于朝中,苏相国当初不过混迹于仆佣之中的孽庶,如今官拜相国,谁人敢提他的出身?柳家若是将来让你那侄儿掌管,将来只有一个下场!”
面对这赤祼祼的警告和威胁,柳婕妤顿时分外心惊肉跳。而就在这时候,王皇后撂下了最后一句足以成为压垮骆驼最后一根稻草的话。
“能够查知此事,将其捅到我面前的人,不外乎就那么几个。你以为你那侄儿留在京城,还会有命在?”
此时此刻,柳婕妤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她咬着嘴唇沉吟良久,这才曲首拜道:“妾谨遵皇后殿下吩咐就是。”
然而,想想如此就舍弃了侄儿,她又心中不甘心,随即抬起头来说道:“皇后殿下,妾斗胆直言,柳家十郎固然罪该万死,然则若非王家大郎胆大包天,怎至于如此地步?而且,若非杜十九郎恃才傲物……”
“够了!”王皇后厉喝一声,见柳婕妤闭嘴不敢多言,她便冷冷说道,“你以为还有和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不用多说了,退下!”
等到柳婕妤花容惨淡地行礼退下,王皇后方才攥紧了拳头。把消息捅到她这儿的,前后两拨,料想不过是武惠妃和王毛仲。既然能用这法子收伏柳婕妤,未必就不能把王毛仲收归己用!要知道,唐元功臣之中,最受李隆基信赖的便是王毛仲。而柳婕妤,她将来自然会让其和关中柳氏那些瞧不起她的人死无葬身之地!至于那杜士仪……不过出身京兆杜氏的一微不足道书生,何需留意!
☆、164.第164章善恶到头终有报
尽管有所预料,可是,当这一日窦十郎窦锷突然不告而来,有些不自然地在自己面前坦陈,一番查下来,当初支使人在饮食中动手脚的,正是柳家从者,而那个幽国公窦家贪财犯下此事的奴仆已经被悄悄杖杀,从此之后窦氏将会把柳氏子弟拒之门外,王维仍然大为惊怒。
京兆才俊,有的是狂傲不羁卓尔不群的人,也有的是出言不逊性格激烈的人,可用这样卑劣手段的人却闻所未闻。一贯脾气极好的他等到窦十郎无奈赔情离去时,也忍不住伸手捏拳在身边重重一捶,就更不用说性子比他更急的王缙了。
一时间,就只见王缙犹如困兽一般在屋子里团团直转道:“怎么能便宜了这卑鄙小人?我非得好好教训他不可!”
“十五郎,不要耿耿于怀了!”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终究还是平静了下来,“他虽机关算尽,最终仍然不过落在京兆府解送的最后一名,可谓是脸面丢尽,总算也有自己的下场。”
“可就算是最后一名,凭着关中柳氏的名声,万一今年省试的试官又一时昏头,拔擢了他及第呢?”王缙哪里听得进兄长的这般安慰,怒气冲冲地走到门边上,狠狠敲打着门框道,“这种人要是留着,今后免不了还会算计阿兄,就算没有阿兄也会有别人受害,不行,不能这么就算了!”
王维正要开口喝止焦躁的弟弟,却只听外头又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王十五郎说得没有错,除恶务尽,否则若令其死灰复燃,则兴许还会引火烧身!”
正惊愕的王缙见面前那门帘一掀,继而杜士仪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他不禁眼睛一亮,连忙不由分说把人拉了进来,又前所未有地殷勤搬来了坐具请其坐下,这才诚恳而又虚心地说道:“杜十九郎来得正好,人多主意多,阿兄这人就是性子太恬淡了,如此受人算计竟是不肯出头!你既是请动了窦十郎,查出了前事,那能不能再给阿兄找回一个公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要求,只希望让那柳十郎真正得一个教训!”
“王十五郎真的如此想?”见王缙连连点头,王维则是无奈摇头,杜士仪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继而便关切地问道,“王兄如今调养得如何了?”
“都是十五郎死死拦着不许我多活动,实则早就没事了。杜郎君你不知道,他这执拗起来简直是比石头还硬,怎么都不听我的!”说到这个,王维的脸上说不出是好气还是好笑,“我一个月倒有大半个月在茹素,平时身体也康健,在他眼里竟是和妇人似的!”
“有弟如此,夫复何求?”杜士仪一句话说得王缙眉开眼笑,可接下来便话锋一转道,“不过,病好了还是不要一直在床上躺着,也该见见光吹吹风多活动活动,如此身体康复得才更快,一味躺着,反而把人的筋骨都养得松了懒了。更何况,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王兄不妨出去走一走如何?说实话,今日我其实是和窦十郎一块来的,让他先进来,是因为毕竟窦家丑事,我瞧见不好,所以才晚来一步。牛车就停在外头,轩敞得很。”
王缙本待反对,可杜士仪自己就是半个大夫,这话又在理,眼见王维果然脸上放光,他只好闷声说道:“那就去散散心也罢……不知道杜郎君要去哪?”
“到了你们就知道了。”
在屋子里被憋闷了足足大半个月,王维是去哪儿都无所谓,只要能踏出这善果寺就行,而王缙亦是只顾照料兄长,同样许久没出门。如今已经过了中秋,气候正适宜,出布政坊西门上了景耀门大街,只见两边杨柳已经不复春夏郁郁葱葱,行人身上那些轻薄的夏装也都换成了稍稍厚实的秋装。路过西市时,里头还飘出了不知何处艺人抑或是胡姬酒肆中的弹唱来,竟是相比善果寺中的禅唱更让王维觉得轻松宁静。
他不由得轻叹道:“说起来,这半个月大约是我往来两京这几年里,过得最平静的一段日子。半月不出门,从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阿兄日后别这么勉强了,求名固然重要,可你如今已经名震两京了,何必还这样辛苦奔波于权门?”王缙说着一个没留神,嘴里便带出了下一句话来,“杜十九郎就不像你那样四处都去,日子过得比你逍遥多了!”
“王十五郎高看我了,我比令兄实则境况优越许多,能够寄居平康里崔宅,而自己又出自京兆杜氏,更有朱坡京兆公这么一位长辈可以倚靠指点,令兄寓居两京多年,实则经历甘苦比我多几倍都不止!”
杜士仪见王缙立时闭口不言,还有些心虚地拿眼睛去瞥王维,显见是知道说错了话,而后者只是哑然失笑微微摇头,竟不以为忤,他不禁暗叹这一对兄弟情分深厚。觑了一眼窗外,见此刻已经拐入了春明大街,他方才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
而为了转移话题,王缙干咳一声,便开始好奇地问起京兆府夜审时的情景,杜士仪遂笑着讲述了起来。他口才极好,跌宕起伏妙语连珠,尤其是那些自己亲眼见到的紧张处,那一位位权贵纷至沓来的景象,王缙赫然眼睛瞪得老大呼吸摒止,就连听杜士仪道出过劫杀那一回事奥妙的王维,心神也都放在了其中,根本没意识到牛车把他们带往了何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杜士仪说到王毛仲亦是亲临京兆府时,外头突然传来了驭者的声音:“杜郎君,已经到了。”
王缙这才回过神来,本能地开口问道:“到了?到哪儿了?”
“看热闹的地方。”
杜士仪将窗帘打起少许,见那边厢的乌头门前一片乱糟糟的景象,他便腾出了位子给王家兄弟。王维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眼尖的王缙已经瞧见了那乌头门上的柳宅二字,一时轻呼一声道:“柳宅?莫非是那柳十郎家?这架势哭哭啼啼的,是在干什么?”
“今岁柳十郎只得京兆府解送最后一名,所以心灰意冷,打算远道去江南西道衡州求学。学不成,就不回来了。”
王缙一时惊愕得连嘴都合不拢了,一度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了幻听:“江南西道衡州?那种荆楚蛮荒之地去求学……柳家人不是昏头了吧?那里都是朝堂官员左迁贬官之地,上任去的时候都唉声叹气,哪有什么好学堂?”
“所以你瞧见了,柳家那位宋夫人显然也知道,哭哭啼啼不舍得。”
弟弟还在那满脸不可思议,王维却已经回过了神。他默默注视着那边厢的哭啼吵闹,见灰头土脸的柳惜明上了车,而那位杜士仪口中的宋夫人上前嚎啕大哭,而那作为主人的柳齐物却不由分说把人拖了回来,呵斥两句后一声怒吼,便有仆妇连劝带拽地把人拉回了门中,他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憋在心中已久的郁气。他从来没有想过能够报这一箭之仇,可此时此刻,他却看到了那个始作俑者即将遭到报应!
柳宅门口,柳惜明无力地看着母亲被父亲唤人死活拖了进去,而两个从者死死拽住了自己的胳膊不让他动弹,他一时失魂落魄,脑袋一片空白,连身前两个俯跪在地哀声痛哭的宠婢都再没留意。眼看父亲又回到了他的跟前,他才刚生出了一丝最后的期望,却不想柳齐物却别转头看向了另一边。
“好了,时辰差不多了,把郎君搀扶上马车!”
被硬推上马车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半点抗争和反对余地的柳惜明终于忍不住声音嘶哑地问道:“为什么?阿爷,为什么要送我去那种地方?”
“为什么?你自己做的事情却来问我!”柳齐物一想到宫中妹妹送出来的讯息,一肚子气就不打一处来。然而,这毕竟是家门前的十字街,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疾言厉色地喝道,“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没学成就别想回来,衡州长孙使君会派人好好督促你的!”
长孙使君四个字终于让柳惜明意识到了事情关键所在,一时面色煞白,哆嗦着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看着车帘放下车门关好,他便一下子瘫软了下来。事情终于以他最不希望的方式事发,那个杜士仪竟然是当真的,他真敢这么做!
“郎君,郎君……”
杜士仪看到两个绮年玉貌的婢女追着渐渐起行的车马,随即于车马尘埃之中跪地嚎啕大哭,他不禁眯了眯眼睛,这才转头看着王维问道:“王兄心气疏解否?若是没有,我们可以再相送柳郎君一程。”
“那可当然最好!”王缙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一声,待见兄长丢来了一个不悦的眼神,他方才老实了下来,脸上却仍有些不以为然,嘴里亦嘟囔道,“他害得阿兄白白耽误了一年,咱们去看看他的热闹,那不是应该的?”
“璎珞经有云,又问目连:‘何者是行报耶?’目连白佛言:‘随其缘对,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如今他自遭恶报,是他应得,若我等尾随嘲笑,却是我等有恶,十五郎,你跟着阿娘也念过佛经,这就都忘了?”王维三两句话把王缙说得哑口无言,恨不得去面壁,这才释然地笑道,“今天得见此一幕,我心结得解,明年京兆府解试,我一定会夺下鳌头!杜十九,多谢你一番心意了!”
信佛不代表就真的无所不能忍,更何况王维本打算县试府试省试一鼓作气,却因外因而被挡在门外,身上的病固然好了,心病却还未痊愈。此刻他说完之后,竟还挺起身来伸了个懒腰,不等杜士仪回答就目光炯炯地说道:“在屋子里憋了好些天,如今天色还早,杜十九郎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否?”
见王维神采奕奕,杜士仪顿时笑了起来:“怎么没有?此前我曾因缘巧合结识了颜六郎,他曾经邀我若有空则去敦化坊颜家一访,王兄可有兴致否?”
王缙发现自己仿佛成了完全被忽视的那个人,一时忍不住干咳道:“杜十九郎怎只问阿兄不问我?”
“你阿兄若是去,你难不成一人回善果寺?”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王维大笑点头,他便对驭者说道,“好了,去敦化坊颜宅。”
平康坊崔宅客舍,杜十三娘仪态端方地带着竹影和秋娘踏进了屋子,可等到门帘一放下,她便高兴地又笑又跳,足足转了几个圈,及至看到竹影和秋娘面对这一幕目瞪口呆,她却停下来快步冲着她们扑了上去,一左一右紧紧抱住了她们。
“真是太好了,老叔公说,明日杜氏要在杜曲京兆杜氏大祠堂摆大宴,庆贺阿兄一举夺下京兆府解头,还说各房各支都将与会!当初我带着阿兄去嵩山求医的时候就发过誓,一定要让阿兄风风光光地回去,如今终于等到这一天了!等明日之后,我就去洛阳永丰里崔宅拜祭崔府卿,阿兄今科能够顺遂,必然他在天之灵也瞧见了阿兄的情义,和阿爷阿娘一样,暗中在保佑着阿兄呢!”
☆、165.第165章颜氏家风,夫人托甥
颜宅所在的敦化坊位于长安东南隅,东至长安外郭城墙,南临曲江池、芙蓉园、慈恩寺。曲江流水蜿蜒,夹岸菰蒲葱翠,柳阴四合,碧波红蕖,依映可爱,最是文人雅集之所。春秋之日,曲江左近权贵贤达文人雅士云集,游宴吟咏之间,佳句美卷流布远近。
而贞观永徽年间,因南朝旧族秘书监颜师古建宅于此,而同样擅长书法的欧阳询也住在这儿,更有著作郎沈越宾不约而同在此长居,三者亦均为江左士人,都人便常常称此为吴人坊。
而杜士仪要找的颜六郎,在此坊之中无疑赫赫有名,而且人缘极好。自进了敦化坊西门,无论是坊中武侯,还是其他路人,在他打听的时候每一个都盛情指路不说,到最后十字小街的一棵大槐树下,下马询问的杜士仪向坐着看书的一个年方十岁许垂髫童子问路时,对方听到是来拜访颜六郎的,顿时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好奇地打量着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彬彬有礼地说道:“这位郎君今日来得实在有些不巧,我家六兄早起出门会友,至今尚未回来。”
一路上指路的人虽热情,却都没说颜曜卿不在家,这会儿杜士仪闻听此言,意外之余还有些遗憾。然而,那童子说着便又笑着说道:“只不过,远来是客,若是郎君不介意,时近中午,不妨到家中用一顿便饭如何?六兄虽不在,但其余诸位兄长都在。”
王缙还是第一次到敦化坊来,刚刚路上还特意让杜士仪拐到曲江去瞧了瞧,见风景美不胜收,心中倒遗憾没有在这儿寻一处寓所暂居。这会儿闻听这童子此言,他不禁从车上探头张望,随即就干脆跳了下车,又好奇地问道:“小郎君说颜六郎是你家六兄,你也是颜氏儿郎,不知名讳排行如何?对了,你刚刚说诸位兄长,你家中兄长很多么?”
“我姓颜名真卿,在家行十七,二位郎君唤我颜十七即可。”童子说着便是一笑,随即有条有理地说道,“我家中兄长总共有十六位,其中如今于这颜氏祖宅居住的便有六位,除却六兄出外访友,如今还有五位在家中。”
“却原来和我家中一样,都是兄弟多。”王缙屈指数了数,便笑着说道,“我河东祖宅中也是兄弟最多,如我便已经排行十五了,竟是比你家兄弟还多些。”
杜士仪见王缙煞有介事地正和颜真卿瞎掰这些,想起自己还临过颜帖,他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想想此刻应该到颜宅不远,他便索性到牛车旁请了王维也下来,复又来到那和王缙一问一答一板一眼的颜真卿面前,轻轻咳嗽了一声便说道:“颜十七郎,今日我们三人不告而访,着实有些唐突。我是京兆杜士仪,这是太原王氏王维王缙兄弟,既然你说颜家其他兄弟都在,可否带我们前去?”
颜真卿连忙揖礼见过,当下爽快地在前头带路,杜士仪便吩咐牛车和随行赤毕等人在后头缓缓跟着。顺路拐过了一两处民居,他便只见前头一座白墙大院,门前却只有一人看守,膝头摆着一册书,说是看门,还不如说是在看书。当颜真卿带着他们到了门前时,那正在看书的年轻短衫后生连忙抬起头,旋即站起身打招呼道:“十七郎君,今天这么早就看完书回来了?”
“是有客来拜访六兄,我便请了回家来。”颜真卿一边说一边伸手请了杜士仪三人往里走,而那年轻后生目送着人进去,突然想起一事,扬声说道:“十七郎君,今日通化坊殷宅派人来接,殷夫人打算回去了!郎主刚刚就遣人来问,郎君是一道回去,还是再住几日?”
“我和大姑母一块回去,阿娘也该想我了!”
听着这番对答,杜士仪少不得思量这殷夫人是谁,就只见对面一门处,几个年轻人簇拥着一位花甲老妇从其中缓缓出来。见颜真卿慌忙让道行礼,叫了一声大姑母,而这老妇一耳用绢帕包住,他不禁心中一动,和王维王缙亦是连忙拱手不迭。
而那老妇含笑上了前来,向颜真卿低头问了一声,随即便讶然问道:“京兆杜士仪?可是今科京兆府试解头杜十九郎?”
不等杜士仪点头或否认,她又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维和王缙道:“可是作‘遥知兄弟登高处,遍Сhā茱萸少一人’的王十三郎?今岁京兆府试本是龙争虎斗,可惜王十三郎一时错过,六郎他们兄弟几个还嗟叹了许久。”
“不想些微声名,竟入殷夫人之耳。王兄今科是无妄之灾,所以如今病体痊愈,我便请了他和十五郎一块出来访友散心。”杜士仪从容又行了一礼,这才笑道,“只没有想到,不曾访着颜六郎,却得遇节义殷夫人。想当初夫人上殿溅血为叔鸣冤的义举,我还是孩提之时便感佩不已。”
殷夫人顿时讶异地挑了挑眉。她正是颜真卿的长姑颜真定,高宗朝王皇后被废后,王皇后舅父柳奭亦是受牵连被杀,而因为她祖父颜勤礼的继配柳氏乃是柳奭之妹,因此颜勤礼一度也被贬。此后武后当权,她因才学被选入宫中为女史,孰料酷吏肆虐,又罗织罪名,欲置颜勤礼元配殷氏之子,她的叔父颜敬仲于死地。危急时刻,她带着两个妹妹上殿陈情割耳明志,最终终于使叔父得以免死,然则她的堂兄弟,柳氏与颜勤礼所出五子,最终却是终身不得入仕。直到武后崩逝后,这一条禁令方才得以根除。而颜真定因嫁殷履直,因而常被人称为殷夫人。
当年那场大案对于当事人来说刻骨铭心,但对于寻常人来说,已经是过眼云烟不复记忆了。王缙便是几乎一无所知,而王维博闻强记,杜士仪这一提醒,他便惊呼道:“我记得当年殷夫人裴夫人岑夫人姊妹三人一块上殿鸣冤,一时传为美谈,却不想今日竟然能得见真人!”
那割耳鸣冤的旧事对于颜氏一家来说,可以说是深深的痛楚,但也可以说是门风家声的最好写照。听得外人居然知道这段旧事,从小便是听着这些事情长大的颜家兄弟几个不免对这三位来客生出了认同感。尤其是回京等候迁转的颜春卿便爽朗地笑道:“这几天一直听人说杜十九郎博闻强记,进士科第一场帖经竟是考得比明经科的人更好,我本就想见一见,谁知道竟是人送上了门来!”
颜杲卿亦是笑道:“王十三郎的诗才亦是名扬京城,今日家门何幸,竟是二位一块来访!只可惜家父和六郎一样,都出去交游了,否则必定喜不自胜!大姑母,既是来客,不妨你也稍留片刻如何?”
殷夫人虽已渐入暮年,但平日最喜和晚辈论文谈书,此刻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在众人谈笑风生入后宅花园时,颜真卿这年纪最小的童子自然而然便有些被人忽视了。别人不注意他,杜士仪却怎么也不会忘了这位楷圣,时不时瞥上一眼,见其沉静自如,心中不禁有了些计较。待到了后园,自有仆婢来设了一张极大的高足长食案,两边各设一张又长又宽的坐榻,而食案的窄头两处,则是一头设了一张方坐具,却是殷夫人坐了。
这样的后园宴饮,王维在长安见得多了,杜士仪和王缙也觉得如此更自在,即便如此,殷夫人仍是笑着解释道:“三兄赋闲在家和宾客谈道论文相娱,也都是如此摆设,正好无拘无束。若不是此刻时辰近午,去曲江池边上倒更自在。说起来,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如此年纪便打算试进士科,真是后生可畏!”
杜士仪还不及说话,颜春卿便点头说道:“诸科之中,进士科最难,帖经之才,能试明经的不在话下,然则杂文策论二道,却足以让人知难而退。我于博闻强记上自诩出类拔萃,然则诗赋却非所长,而策论也稍逊三分,不在文采,而在立意。”
见颜杲卿和其他几个颜家兄弟亦是附和,纷纷言进士科之难,竟是几乎更胜制科,又历数颜氏自唐以来从颜希庄、颜康成到父亲颜元孙在内的三位进士,如颜春卿颜杲卿这样已经得了明经出身的摇头叹自己不得进士第,杜士仪见年纪最小的颜真卿始终默然不语,他不禁若有所思地问道:“颜十七郎刚刚在树下,不知道看的是什么书?”
“是大姑母令我抄的《三都赋》和《恨赋》、《别赋》,默诵之间另有所得。”颜真卿见几个兄长并殷夫人都看着自己,而王缙更是笑眯眯地冲自己竖起了大拇指,他不禁有些赧颜地说道,“颜氏一门近些年来都未有进士科及第,我想勉力试一试,将来一定要进士科及第!”
杜士仪隐约记得颜氏三代之内仿佛有六位进士,这放在后世明清也已是让人叹为观止,更不要说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唐朝。此时此刻见颜真卿这一言之下,四座鸦雀无声,他便笑着说道:“有志不在年高,颜十七郎好志向!”
王维回过神后亦是大为敬服地说道:“我也是打十三岁开始方才立志于科场,颜十七郎少年立大志,将来必不同凡响。”
王缙则不比两人正经,摸了摸鼻子方才面色不自然地说道:“我可比不上阿兄和杜十九郎,背不熟那些经史,只想着还不如去试一试博学鸿词科,真是自叹不如!”
三位客人或勉励或打趣,颜家兄弟几个不禁大笑。就是殷夫人,亦是笑着招手示意有些不知所措的外甥到面前,轻轻按了按他有些瘦弱的肩膀,竟是径直叫出了颜真卿的小名:“羡门子,有志固然好,却不可光是口中说。如杜郎君抄书破千卷,这才得有今日。王郎君作诗如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方才能够随手拈来。你从小都是我和你舅舅阿娘一块教的,你阿娘说如今你渐长,我倒是希望你另拜一位名师。”
说到这里,殷夫人便看向了杜士仪道:“杜郎君今日正巧来拜访,我倒是想请托一二。嵩山卢公大名鼎鼎,不知道能否让羡门子拜于门下?”
杜士仪愣了一愣,随即便笑了起来:“卢师有教无类,如颜十七郎这般少年大志的俊杰,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我近日打算回山一趟,倘使颜十七郎有意,不妨和我一块回嵩山。”
殷夫人立刻想都不想地点点头道:“那却好!我回去之后便和十七郎的阿娘和舅父好好商量商量!”
☆、166.第166章宗祠训诫,京兆公之威!
一晃数月再回樊川杜曲,杜士仪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不但是他,就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也不禁让秋娘高高挑起了车帘,贪婪地看着家乡景致。尤其当一行人特意绕到了老宅外头,眼见得原本紧锁的大门敞开着,身着短衫的老少男子挑着沙土木料等物进进出出,分明是正在重新建造房子,竹影忍不住紧紧抱着秋娘的胳膊说道:“大媪,真的像是做梦似的。”
“是啊,像是在做梦……”秋娘的脸上也尽是恍惚,遥想这一对自己亲手带大的兄妹背井离乡去求医,一时杳无音信,而自己失去了丈夫和孩子,现如今又重新回到了他们身边,有了存身立命之所,她忍不住轻轻咬了咬舌尖,随即才含笑说道,“不过,以后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郎君一定会娶一个家世尊贵又性情好的夫人,而娘子也一定会嫁一个如意郎君……”
“大媪!”杜十三娘登时打断了秋娘的话,随即便皱了皱鼻子说道,“阿兄倒是差不多,我还早呢!再说,你也还年轻,到时候寻一个好人家才好……对了,还有竹影,她都不小了,之前一直在外都给耽误了!”
竹影不料话题突然转到了自己身上,猝不及防之下,面上一时绯红,随即才嗔道:“大媪也是的,和娘子都说什么呢!我要是嫁了,娘子身边岂不是一个人都没了?要我说,如今当务之急,是该好好挑几个妥当的人。尤其是娘子,哪位大家千金身边只有一个婢女的?”
她这声音却大了些,连车外的杜士仪也听见了。想到这老宅的重修都是用那肖乐的家产充公,而刘胶东那儿送来的银钱已经积攒下了数百万钱,足够去好好留心一些人手,他想了想便招手叫了赤毕过来。见人主动落后自己半个马身,他便开口说道:“如今樊川故宅重修,但当初宅子付之一炬的时候,家中奴仆也已经散尽。我知道你做事精明,眼光更利,这件事情我想交托给你。”
赤毕闻言一愣,犹豫片刻方才说道:“郎君不是因此前墨砚之事,和千宝阁刘胶东有些交往?东西两市货卖奴婢的,和他都相识。”
“和他是银钱往来,利字更多。和你却是当初日日练剑,又生死线上走了一回,这种身边近侍的事情,自然交托给你更放心。怎么,莫非你不答应?”
见杜士仪故作把脸一板,赤毕心头一热,那仅有的顾虑顿时无影无踪:“杜郎君既然信得过我,我一定好好挑选最合适的人手!”
把事情交托给赤毕,杜士仪顿时极其放心。想起再次派去了广东的吴九,又想想在崔宅后园侍弄那几亩菜地,不太乐意跟出来的田陌,他不禁哑然失笑。然而,想想头一桶金第二桶金都和吴九那家伙脱不开干系,而田陌伴随他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光,他须臾便打定了主意。
等人这一回过年从王屋山回来,却是该重重赏人的时候了!
今日杜氏这一场大宴,却是设在京兆杜氏的大祠堂。这十几年来,族中就没出过一个进士,尽管杜氏豪族世家,从门荫,或者明经等常科,抑或干脆走制举,不断有人顺顺当当迈入仕途,但没有一个进士,终究说出去便仿佛偌大的杜氏再没一个才俊之士似的,就连杜思温精神矍铄地走进祠堂的时候,也忍不住长叹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京兆杜氏,终于出了一个能在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子弟了!”
他这赫赫有名的朱坡京兆公起了个头,纵使今日来的杜氏族人中,有些心里酸溜溜的,但不少有见识的却是兴高采烈。进士科及第并不代表就能仕至高位,然而有杜氏门第之助,出人头地的可能比那些寒素出身的士子大多了。尤其是几个和杜思温一般年纪的老者,想到自从初唐杜如晦之后,杜氏竟再未出过宰相,一时多数心头发热。其中一个和杜士仪论血缘更亲近一些的干瘦老者便是握着杜思温的手,惭愧得难以自已。
“此次若不是京兆公援手,杜氏难得这么一个才俊之士便要折进去了!京兆公看人的眼光,真是我等不能及!”
这一句我等激起了不少老一辈人的共鸣,却也让杜文若等几个今岁应试的年轻一辈面露不忿。尤其是杜文若今科京兆府解送连边都没摸到,比挂在榜末的柳惜明都不如,此刻登时冷笑道:“有什么了不得的,还不是因为京兆公豁出老脸去帮他!”
而另一个勉强入了解送的杜氏子弟今年也未入等第,这会儿忍不住轻声嘟囔道:“不但京兆公,便是崔氏也倾力相助。要说杜六郎,要说姻亲,你家才是崔氏的正经姻亲才是,怎人家舍了你偏偏去帮他?”
这话简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杜文若的脸立刻就黑了,竟是一言不发转身离得这些人远远的。然而他人固然走了,后头那几个都去应了今年京兆府试的杜氏子弟不敢随意再说杜士仪的不是,逮着这机会,一时你一句我一句都讥刺起了杜文若不知道做人,谁不好得罪偏偏把姻亲崔家给开罪了。直到最终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方才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
“杜十九郎到了!”
杜士仪按照之前那帖子上写明的时间提早了半个时辰抵达,可他带着杜十三娘进门之际,瞧见各家长辈晚辈几乎都已经到了,就连杜思温都已经从朱坡赶到了这里,他不禁连忙致歉不迭。然而,杜思温不等他把话说完,便不由分说拉着他来到了祠堂那正堂面前的台阶上,旋即用力一跺拐杖。待到下头渐渐安静,他方才高声说道:“今日杜氏上下摆宴为解元郎贺,我虽已经老朽,却有几句话不吐不快。”
右手被杜思温死死拽着脱身不得,杜士仪不得不站在这等众目睽睽的位置,听着旁边这位京兆杜氏最德高望重的长者说话。
“这几日间,多有人说我偏心杜十九郎,若无我的助力,他这解头也争不得。这却好笑,莫非从前这几年的京兆府解试,我京兆杜氏就不曾有子弟应试,我就不曾提携过人不成?”杜思温这声音洪亮,一时间院子里满满当当的人,哪怕就连门外的旁支子弟也都听得清清楚楚。站在杜士仪的位置,甚至能清清楚楚地看见,杜文若的脸色刷的红了,而其他参加今科京兆府试的那几个人亦是不安地往后站了站,显然也属于被杜思温这话扫着的人。
“既然年年都有人应试,甚至得了京兆府解送去应省试,结果却名落孙山,如今却来觉得今科我偏袒杜十九郎,岂不是笑话?今年的《京兆等第录》已经正在印,到时候你们若是不服的,不妨品鉴品鉴,看看差距在哪儿?至于我那一夜亲自上了京兆府廨,我不妨在这儿丢一句明明白白的话,倘若你们有真才实学,却也碰到了别人卑劣暗算,结果被倒打一耙,别说京兆府廨,就是大明宫含元殿,我杜思温也敢上殿直陈情!”
这掷地有声的话听在广大杜氏子弟的耳中,一时振聋发聩,四周围鸦雀无声。而杜思温仿佛说得兴起,一时索性又拄着拐杖缓步下来,仿佛没注意到旁边被他紧紧拽住一只手的杜士仪也无可奈何地被自己拖了下来。
“不服别人得了解头,这无可厚非,但不服就要加倍努力,不是在背后说什么风凉话!河东柳氏那位柳十郎,日前上了江南西道衡州去求学,这是求的什么学,想必知道江南西道衡州是什么地方的你们全都心里有数!只知道玩弄那些小聪明,小手段的,这一辈子都休想登大雅之堂,因为他这一辈子就只会在背后鬼鬼祟祟偷偷摸摸!为人处事,要循正道,用正心,上对得起天地,下无愧于良心,如此将来方才能忠于天子,善待百姓。京兆杜氏从两汉存续至今,靠的便是真才实学大手腕,可不是光靠什么上不得台面的私心手段!”
说到这里,老人仿佛是有些累了,松开了杜士仪的手,两手拄上了自己的拐杖。而这时候,杜士仪低头看了一眼那手腕上鲜红的印子,虽感慨于杜思温的大手劲,但刚刚那番话他亦心悦诚服,况且此刻他最担心的还是吹胡子瞪眼的这位朱坡京兆公如此年纪一大把这么激动,是否撑得住,于是当即上前搀扶住了杜思温的胳膊。
“你们能够去应解试,那就都是大人了。旁的我不想再多说,我只想说一句,京兆杜氏这近千年声名,全都压在你们肩膀上!”
“京兆公训诫得好啊!”
“歪门邪道不可助长!”
“我看是应该多督促底下年纪小的孩子们多多读书,尤其是读史!”
看着杜思温这一言九鼎的架势,杜十三娘一时激动得脸色通红。老叔公不但这一次为阿兄撑了腰,而且从今往后,杜家其他人应不敢在背后使绊子!
杜氏祠堂外院,一身便装的高力士看看左右那些或振奋或羞惭,或若有所思,或不以为然的杜氏子弟,轻声一叹便悄然退了出来。等到了外头绕了一个圈子和几个从者会合,他翻身上马喝了一声回去,心里不禁想起了杜思温那张激动难抑的脸。
这朱坡京兆公果然不同凡响……虽则未必人人听得进去,但照刚刚的架势来看,至少有一多半人听进去了!京兆杜氏……应该能再上一层楼!
等到回了大明宫,得知天子还在紫宸殿中见几位大臣,高力士便先回了内侍省,直到有小黄门前来相召,他方才匆匆赶往了紫宸殿。行礼之后,他也不拐弯抹角,将杜思温那一席话几乎一字不漏地转述了一遍。果然,就只见李隆基那原本微微蹙起的眉头完全打开了。
“好一个杜思温,掺和此事竟不是为了私心!要不是他已经致仕,朕几乎想再启用他,好好给朕管一管京兆府了!”
高力士闻言不禁暗自大讶。源乾曜这京兆尹当得好好的,莫非天子对其有所不满?然而,眼尖的他瞥见案头一卷奏疏的末尾仿佛署着源乾曜之名,面色登时微微一变。源乾曜从前和姚崇搭班子,才当了数月宰相便罢为京兆尹,可毕竟圣宠不衰,难不成……
要知道,天子这些日子对宰相宋璟和苏颋的不满,仿佛有越来越重的趋势!
☆、167.第167章情深意长
由京兆尹源乾曜亲自主持的今岁府试明经进士诸科解送者乡饮酒礼结束之后,便是十月贡士云集京城户部集阅解纳文状,十一月审核发榜公示所有人的名单,然后含元殿拜谒。若是别的州府,此刻早已经忙着送这些乡贡举子们上京,可京兆府毕竟占了天子脚下的便宜,举子们比其他州府多了数月的行卷和干谒时间。而杜士仪觑了这个空子,因杜十三娘请求,他也想趁此机会回嵩山探望卢鸿,便命人去敦化坊颜宅送了个信,约好了启程时间。
尽管颜真卿尚是垂髫童子,但一路上他却不肯乘车,只和杜士仪一块骑马而行。最初他还有些拘束,到后来发现杜士仪处处把他当成大人一般看待,不复家中那些兄长似的,他也就放开了许多,就连那些除了考进士之外其他的心愿梦想,也都掏了出来对杜士仪说。
什么要在书法上超过伯父和诸位兄长,什么要文武双全,什么要济世安民……至少杜士仪自忖自己若是真的还在这年纪,是绝对不会如此立大志的。于是,想想颜家和殷家几代人精研经史,家学渊源,而卢氏草堂中更多的是根本谈不上家学的寒门学子,虽说此刻再谈这些有点晚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颜十七郎,虽则卢师学问精深,有教无类,可眼下草堂求学的弟子太多了,卢师能抽出来指导你的时间,恐怕并不多。”
“谢谢十九兄提醒。”颜真卿笑得露出了一个小酒窝,面色却坚定得很,“伯父也好大姑母也好,阿娘和舅舅也好,学问确实都很精深,可他们说,想让我出来走一走看一看,尤其是亲眼见一见嵩山卢公这样,和朝中贤臣良将名流雅士不一样的隐者。倘若不是一窝蜂都上嵩山太显眼了,我家那些阿兄们原本都想一块儿去拜见卢公的,至于弟弟们更是不知道多羡慕我呢!”
听到颜家殷家那些长辈和颜氏兄弟们竟然如此考虑周全,杜士仪顿时放下心来。一时颜真卿再问山中景象和师兄弟们,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当说到卢望之和裴宁的时候,他想了想便采用了形象的说明词。
“大师兄很好认,草堂中举止最随意,最最懒散的那个人,就是大师兄。至于三师兄,你只要瞅着那个不会笑的人就行了。”
颜真卿是否大失所望,杜士仪只看他那亮闪闪的大眼睛,却也不能确定。而无论是在樊川老宅,还是在东都崔宅,几乎完全没有和弟弟妹妹相处经验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这次带上了年仅十岁的颜真卿,她最初还有些不知如何相处,可见小家伙从最初的沉稳恭敬,到渐渐性子明快爽朗了起来,她也就对其渐渐熟络了。颜真卿从来不肯坐牛车,她晚上投宿时就常常亲自做些浆水,让杜士仪分给众人。眼见天气骤然转冷,她又匀了杜士仪的一件披肩给他,到最后杜士仪笑着示意颜真卿不要再称杜娘子,而是称一声阿姊的时候,她听着那一声从未听见过的阿姊,整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车马过桃林县,如今长安东西两市的斗宝大会已经完结,又再没有什么劫案作梗,四处旅舍都有空屋子,杜士仪便选了一家投宿,并没有去县廨见老相识刘县尉。毕竟,那桩案子虽不能说是完美结案,可已经按照刘县尉的布置结了,如今再把死了的肖乐揪出来也于事无补。等到从桃林县启程,须臾又是两三日,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东都洛阳。
颜真卿早就听杜士仪提过,要去一趟永丰里崔宅,这一路上少不得打量着这座和长安城有异曲同工之妙的东都。及至沿着长夏门大街南行,远远看到了永丰里崔宅那乌头门时,杜士仪突然就只听一阵马蹄声从后方传来,等几骑人从身旁呼啸而过,眼看到了那边崔宅门口的时候,随风还飘来了一个声音。
“圣人制令,追赠赵国公!”
没想到这么巧竟然和朝廷吊丧追赠的使者一块抵达,杜士仪连忙赶了上前,等到了崔宅乌头门外,就只见那一行天使已经被迎了进去。崔宅的门丁显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看见他们这一行的时候也丝毫没有任何忙乱,为首的上前行礼之后,得知杜十三娘也一块来了,他连忙满脸感激地开口说道:“杜郎君,这会儿崔家上下应是都在迎接天使,车马暂时安顿在这外院,我悄悄去知会傅媪安顿了各位可好?”
“好,便有劳了。”
“制曰:名臣地绪,奇士风操,忠则好谋,义而能勇,往属之难,备宣诚节,逮加委任,方茂徽猷,不幸徂谢,良深轸恻,可赠使持节都督兖州诸军事。”
追赠的制书并不算太长,而与此同时更有赏赐缣采布帛米粟等物用于治丧以及慰问。使者亲自到殡堂吊唁过了之后,又说了一些劝慰的话,便被崔家人请了去用饭休息。而这时候,耐着性子等这一幕完结的崔俭玄知道杜士仪兄妹来了,立刻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客舍跑,到了院门外,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阵说话声,其中一个仿佛是孩童,他顿时愣了一愣,一进门看见杜十三娘身边果有个童子,他便好奇地说道:“杜十九,十三娘,怎的今天还带了别人来?”
“这是京兆万年颜十七郎。”杜士仪说着又补充了一句,“日后十有八九是你的小师弟。”
“啊,他这么小年纪便要前往嵩山求学?”
崔俭玄见颜真卿在杜士仪引见后,肃然举手对自己行礼,他呆了片刻赶紧一丝不苟地还礼不迭,口中连道佩服。这一有外人,他便不敢随口说话了,当杜十三娘说要去拜祭崔谔之,颜真卿亦是说既然来了,一定也要拜祭一番,他更是换了一副庄重严肃的脸,陪着三人往外走。还未到殡堂,一行众就和迎面而来的崔九娘撞了个正着。
杜士仪习惯了崔九娘那爆炭性子,可这会儿迎面相见,见人抢先敛衽行礼,说了几句无可挑剔的官话便匆匆避开,他不禁有一种太阳打西边出来的感觉。陪着杜十三娘和颜真卿殡堂行礼后,赵国夫人就派傅媪请他们一块相见,他少不得带着两人前往寝堂。
时隔十数日,才刚丧夫的赵国夫人显得更加清减了,精神却尚可。说到杜士仪府试夺魁,她脸上更是露出了与有荣焉的笑容,勉励一番后,她又笑着对颜真卿说了几句,等小家伙自己借口旅途劳顿先行告退,她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欣赏之色。只留下杜氏兄妹,她先是问了二人打算,听说杜士仪要回嵩山拜见卢鸿,她想了想便开口说道:“既是杜十九郎要去嵩山,不妨顺路把十一郎的课业册子一块带上。”
“十一郎的课业册子?”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看到对面的崔俭玄一脸的正经,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莫非十一兄已经决定痛改前非,守制三年期间苦读史话,每月送卷子给卢师批阅?”
“喂,什么痛改前非……”崔俭玄正要抗议,可被母亲厉眼一瞪,想到近些日子母亲一反从前对自己的温和纵容,竟是变成了严母,他顿时缩了缩脑袋,轻声嘟囔道,“我只是不想对不起卢师的一番期望,与其在家荒废日子,不如学兼文武!”
见崔俭玄果然从颓废沮丧中恢复了过来,杜士仪心头自然大喜,当即点头应道:“此事容易,赵国夫人放心!”
赵国夫人含笑点头,又看着杜十三娘关切地问道:“十三娘,你也要跟着你阿兄回嵩山?”
杜十三娘连忙欠身应道:“是,卢公对阿兄有授业解惑之恩,阿兄能有今天,卢公居功至伟,所以我想当面答谢。”
“这也是应该的。”沉吟片刻,赵国夫人便开口说道,“崔氏连遭噩耗,虽则当初五娘答应过你,要教你闺门五艺,如今留你在东都却是不妥了。进退礼仪,你已经娴熟。而经史书法,你阿兄既是和颜家有些交情,不妨求教于殷夫人。殷家世代家学,尤其是女子人人精通经史,书法更是一绝,你若是能从学殷夫人,对日后大有裨益。至于乐器,只让你阿兄教就行了。”
听到赵国夫人竟连这些事情都为自己考虑到了,杜十三娘心头感动,慌忙起身谢过。可才刚屈膝就被傅媪扶了起来,待到被傅媪拉到赵国夫人身边坐了,她就只觉得赵国夫人轻轻伸手捋了捋她的额发。
“十三娘,那一日听说你为了你阿兄随玉真公主入宫陈情的时候,五娘和九娘固然大吃一惊,我也是心惊肉跳。你的礼仪是我亲自教的,可那时候我哪里想过会有这一天。所以,你阿兄此番能得解头,要感谢嵩山卢公固然不错,可你也同样居功至伟。”
“夫人所言正是。”杜士仪见杜十三娘被说得面上绯红,突然站起身深深一揖道,“十三娘,借着今日之机,谢谢你这些年来,为我这个阿兄做的所有事。”
“阿兄……”杜十三娘低低叫了一声,本待站起身去把杜士仪扶起来,可眼睛却又酸又涩,脚下也仿佛僵住了一般。直到崔俭玄开口说话,她才赶紧低头用绢帕擦了擦眼睛。
“都是些大好事,阿娘和杜十九也是的,非闹得这样感伤……”崔俭玄说着便干咳打岔道,“十三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妹妹,我从来都这么说!好啦,那边阿兄他们在款待天使,阿娘,杜十九和十三娘他们也该饿了……对了,阿姊怎么不在?”
寝堂外头的崔九娘已经伫立了好一会儿,此刻听到这最后一句,方才面容微黯地离去。阿姊不露面,还不是为了她当初冒冒失失嚷嚷出来的一句话?
☆、168.第168章焕然气象,司马慈心
离开洛阳时,崔俭玄自然是亲自送出了城外。在崔家的时候杜士仪不好询问,这一回自然不会放过这家伙,临分别时少不得恶狠狠地问他此前到长安时那番话是什么意思。崔俭玄愣了老半天,这才想起杜士仪所问何事,顿时嘿然笑了起来。
“什么意思,当然是说咱们的终身大事啦!十三娘善解人意,慧而敏,美而不骄,便宜外人可惜了,我娶了你不是更放心?再说你要是真喜欢我家阿姊或是九娘,也可以一道提亲嘛……”
“你给我闭嘴!”不等崔俭玄说完,脸色发黑的杜士仪便没好气地一口喝止了他。瞪了崔俭玄好一会儿,他实在难以分清这家伙是随口说说还是真心实意,只能怒喝道,“要打十三娘主意,先给我看看你的担当,否则休想!”
“那是自然,总而言之,你就等着做内兄吧!”
洛阳永丰里崔氏这一行,让杜士仪平添了几分心烦意乱,一路又行一日余,便是登封。如今崔韪之已经不是登封令,杜士仪一行人自然没有再入登封县城,而是径直沿路进嵩山悬练峰。在官府又是修草堂又是送钱粮药材的情形下,当初那条小路也被民夫修建拓宽,如今牛车尽可通行。当再次听到那熟悉的隆隆瀑布声时,须臾杜士仪只看到山谷中又多了一座座草屋,几乎再无空地,而来来往往的草堂学子,不同于从前的人各穿自己的便装,而是人人清一色白衫青带,看上去别有一番整肃气象。
而他们才刚驻马停下,便有一个二十五六的年轻人迎了上来。见杜士仪下了马,他客客气气地拱了拱手道:“这位郎君是来求学的?倘若是,请到东边第一座草屋去登记籍贯姓名,然后再把自己从前读过或者精通的经史书目罗列出来,等师兄们看过之后,就会为你安排。”
杜士仪还不及回答,第一次来的颜真卿本就对谷中这格局气象叹为观止,此刻又听到这话,他不禁利落地跳下马后赶到杜士仪身边,好奇地问道:“这位师兄,像我这样年纪的,卢公可愿意收吗?”
那年轻人看到颜真卿的个头年纪,不禁一愣,旋即便笑道:“怎么不收?别人不说,听说三师兄当年,便是以十岁稚龄拜在卢师门下。这位小郎君是从哪里来的?倘若家中富贵,山中可是要清苦许多,虽则如今官府供给粮米和药材,可谷中地方有限,从前还允许留一个从者,如今却是不许了。官府派了二十役夫,负责每日清扫以及采买,二十乡妇帮着厨下造饭和浣洗,其他的都要自己动手。当然你年纪小,可以暂留从者一个月,等习惯了再遣人回去。”
杜士仪去岁末和崔俭玄一块离开卢氏草堂的时候,还没有不许带从者的规矩,如今却多了这一条,再看谷中气象,他就明白这是因为来求学的人太多,为了避免富家子弟带的从者太多挤占了地方,以至于贫寒子弟不能求学,这才增加了这一条。此刻,他也索性不说话,只听颜真卿如何回答。
“我家中也算不得富贵,不过祖上余荫而已,平时我在家也常常自己做些事情,这次本就只带了一个人,也不用暂留他一个月了。”颜真卿想了一想便爽快地答应了此事,又举手道谢道,“多谢这位师兄告知这些规矩。”
“小郎君客气了。”
接待的年轻人见颜真卿小小年纪谈吐不俗,又叫来从者嘱咐行李已经回程等等事宜,一时对其观感大佳,再看杜士仪正在打量谷中情形,身后牛车中影影绰绰还带着女子,这一比较,他不禁心里直犯嘀咕。然而,还不等他开口再问杜士仪,身后已经传来了好几个声音。
“是杜师兄!”
“杜师兄,咱们都听说了,这一回你可是给卢师面上添了光彩,京兆府解试一举夺魁!”
“杜师弟,你这次能回来多久?”
“杜师弟十月还要和各州府贡士一块入朝拜谒呢,顶多留几日!”
在这些七嘴八舌,或羡慕或敬仰或惋惜或叹服的声音中,杜士仪笑着拱手团团一揖,这才笑着说道:“今次能侥幸成功,是卢师多年精心教导,也是各位师兄师弟一直以来常常襄助。不说别的,倘若不是各位慨然借出自己随身带的书卷,我得以遍阅群书,在试场上也难以下笔如有神。”
适才迎接的那年轻人见那些在草堂年限比自己更长的师兄们围着杜士仪说个不停,再听到杜士仪的回答,他终于意识到这一位是谁,登时眼睛大亮。不等他琢磨着如何让人群散去,以便于讨教一些县试和府试的要诀,却只听后头传来了一个并不算大的声音。
“谷口要道,你们还要堵在这儿多久?”
随着最初有人回头惊呼了一声三师兄,一时间四周围鸦雀无声。匆匆行礼后,很快便有第一个人蹑手蹑脚离去,紧跟着又是第二个第三个,不过一小会儿功夫,刚刚围在这儿的十几二十人竟是散得干干净净。颜真卿看着那个冷冰冰走上前的人,再加上别人都已经叫出了三师兄,他对照杜士仪之前的解释,暗自嘀咕这不会笑三个字还真的是贴切,等到那双眼睛冷冷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他竟有些惴惴然。
“十师弟。”
再见冷面裴宁,杜士仪却反而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他丝毫不怵地含笑施礼后,就拉过颜真卿说道:“这是京兆万年颜十七郎颜真卿,我之前正好去敦化坊拜访,因他家中长辈所托,就带着他到嵩山来。”
“嗯,齐师弟,你带颜十九郎去登记吧,然后带他来见我。”
那被叫做齐师弟的年轻人面对裴宁,连大气都不敢吭一声,更不用说讨价还价了,当下便把颜真卿带了走。这时候,裴宁才看了一眼牛车,如同寒冰一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车中是十三娘?”
此前人多,十三娘不好下车,这会儿连忙打起车帘下了车来,扶膝行礼,恭恭敬敬叫了一声三师兄。裴宁轻轻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淡淡地说道:“你们回来的这时间正好,今日早课午课都已经结束,而司马宗主刚巧前来拜访卢师,如今就在卢师那草屋中。”
司马承祯竟然来了!
对于自己最初遇到的这位热心长者,杜士仪至今仍然心存感激。倘若不是司马承祯慨然雨中相借雨具,让司马黑云送他和杜十三娘竹影回去,继而又激了孙太冲前来诊治,而后又给了他抄录典籍的机会,送了他荐书指点他来悬练峰求学,便没有如今的他。更不用说,此次面对那危机,他还是用司马承祯的乐谱打动了玉真公主。于是,当他随着裴宁来到那座修缮一新的卢鸿草屋前,他先定了定神,随即才脱鞋进了门。
“哎呀,是我们的解元郎回来了!”
杜士仪抬头看去,见这熟悉的爽朗笑声正是出自和卢鸿对坐的司马承祯之口,而卢鸿亦是面带欣慰的微笑,他连忙趋前几步翻身下拜道:“卢师,弟子回来了,弟子总算不曾辜负这多年教导!”
“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若有差池,就辜负了卢兄的教导?”司马承祯见卢鸿也不开口,却含笑亲自去扶杜士仪,他便戏谑地笑道,“杜十九郎,能在举天下最是困难的京兆府试中夺魁,声势才学无一不能缺,你能够做到这些,还真的是让人刮目相看。”
杜士仪这边厢才站起身来,听到这话后,他连忙把卢鸿又请回了座位坐下,随即郑重其事地对司马承祯下拜行礼道:“司马宗主言重了,若无宗主当初援手襄助良多,杜十九断然没有这样的机缘。而且,前时遇到危机,我不得宗主允准,就将宗主当年所作道曲《清心吟》献给了玉真公主,实则是借了宗主的名声为己脱困。事已至此,我不敢求宽宥,只是不得不先敬告宗主。”
长安城那桩案子的始末,隐居嵩山深处的卢鸿并不知情,知道的只有登封县廨特意让人来报喜说杜士仪夺下府试解头而已,然则才刚在嵩阳观晃过一圈的司马承祯却心知肚明。杜士仪一见自己便坦然自陈,他便摇了摇头,哑然失笑道:“人被逼到了那份上,能借到的势当然要用,这也无可厚非。再说了,横竖我本就是圣人面前有名号的人,你不献曲,也有别人献殷勤,无所谓了……咦,这一别多年,十三娘可是出落得楚楚动人了。”
阿兄拜见二位师长,杜十三娘不便打扰,便一直侍立在一旁。此刻听到司马承祯竟然提到自己,她慌忙抬头,见其微笑颔首,她立时上前深深施礼道:“卢公,司马宗主,阿兄能够有今天,都是二位提携教导之恩。”
“十三娘,我如今几件衣袍都是你千针万线亲手所做,我还不曾谢过你的用心呢!”卢鸿摇了摇头,见杜十三娘面上微红,他便语重心长地说道,“十九郎选择了最适合他自己的路,而我做的,不过是因材施教,你们兄妹二人这些年相依相助,能有今天是应得的,司马兄认为可是?”
“正是如此!”司马承祯哈哈大笑,随即便再次捡起之前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话题,词锋一转道,“只不过,有得必有失,杜十九郎,你少年成名,又得罪豪门,而卢兄当年回绝入朝为官,对圣人来说,未必是好印象,这几点不利加在一块,你明年即便进士科能够及第,若无意外,三年守选期间恐很难有所作为,你得有相应心理准备。”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司马宗主此言固然不差,但十师弟既然是擅长应试,三年守选期间,朝廷还会开制科,他还可试一试。”
卢望之的突然进来让屋子里的气氛一时变得更加轻松写意。他三两句话岔开了之前那些正经大事,闲适自如地说起了草堂如今的气象,等到又借着让杜士仪见一见其他师兄弟的借口,硬拉人出了草屋之后,他穿好鞋子下了台阶后,便头也不回地说道:“我得到消息,那位王大将军对明年知贡举的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打了招呼,纵使不能将你黜落,也要将你的名次压在末尾,就和此番柳十郎一样,他还真是不死心啊。”
见后头没有声音,他回头看着沉默跟了上来的杜士仪,却是咧开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不过你可知道,葛福顺葛大将军的儿子,要应明年省试明经科?明经虽比进士科容易,但要熟记九经,除非天赋异禀,否则十数年之功在所难免,我很难相信,勋臣之子竟有这样的毅力!”
☆、169.第169章美人心计
大明宫太液池北的紫兰殿,在武惠妃坐蓐结束,十八皇子李清办过满月宴之后,渐渐来往的嫔妃又多了起来。尽管皇太子的母亲赵丽妃亦是三妃之一,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当初以色侍君的赵丽妃这些年容颜渐衰,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早已失宠,是否能熬到他日皇太子登基尚未可知。如今的宫中,不附王皇后,便附武惠妃,否则就只能和那些还拿着藩邸老黄历固步自封的旧人一样独守空房。因而,嫉恨归嫉恨,殷勤烧热灶的人每日都是一拨一拨的。
这一日,高才人和常才人拜见了武惠妃,奉上她们亲自给十八皇子李清做的两件小衣裳,换来了武惠妃一人赏赐了一支金簪,还不及高兴,就只听外间报说圣人驾到。一时间,到此地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面见圣驾的两人不禁喜出望外。而武惠妃仿佛对二人随自己一块迎驾并没有丝毫不快,款款出去后将李隆基迎入了殿中,她亲自从宫婢手中接过温热的麦饮送上,见高才人和常才人目光频频往那位至尊身上瞟,她便朝一旁的瑶光使了个眼色。
后者闻弦歌知雅意,悄然退出,不一会儿,就另有一个婢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十八皇子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出来了!”
武惠妃这些年已经生下了三子一女,每一个孩子都是丰神俊秀让人喜爱,可却夭折过半,因而,李隆基虽对才刚出生的幼子喜爱备至,可隐隐之中最担心的,却还是人会和如今三灾八难的十五皇子李敏一样。于是,他见武惠妃花容失色,几乎想都不想便站起身道:“快带朕去瞧瞧!”
眼见皇帝和武惠妃匆匆忙忙地往后殿去,好容易盼到了这么一个机会的高才人和常才人不禁大失所望。然而,你眼看我眼,谁都不知道后头十八皇子会不会真的有个好歹,留在这儿直面天子雷霆大怒却不合算,两人只好告退离去。出了紫兰殿时,性急而阴刻的常才人更是轻声嘟囔道:“一个接一个的生,可一个接一个都保不住,真不知道是皇后殿下那般生不出来倒霉,还是她这般保不住孩子倒霉。”
“谁知道呢,兴许是天数!”
然而,紫兰殿后殿之中,李隆基和武惠妃看着|乳母和御医宫婢内侍等等围着孩子忙碌了好一会儿,最终得知李清安然无恙,一时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待到徐徐出来到了殿后围栏处,走在后头的武惠妃突然以帕拭泪,无声抽噎了起来。李隆基初没有察觉,待发现身侧的武惠妃突然间仿佛不见踪影,回头一看,却见人正呆呆站在那儿,眼睛微微红肿,看上去好不楚楚可怜。
“爱妃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沙子迷了眼。”
李隆基哪里会信这等鬼话,皱了皱眉便往回走去,轻轻扶着武惠妃的肩头道:“爱妃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十五郎当初也是体弱多病,可如今也比从前有所好转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武惠妃这才低着头说道:“妾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老君对妾说,妾之前连丧一子一女,十五郎亦是生来多灾多难,如今十八郎是我命中转机,倘若他再有个长短万一,妾这一辈子便只能膝下荒凉了!”
闻听此言,李隆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于这等神仙托梦之事,他素来深信不疑,更何况事关钟爱的女人和儿子,他一个眼神支走了后头跟着的宫婢和内侍,这才沉声说道:“老君可曾说过,这一劫该如何解?”
“说过……可此话太过于无稽,妾还是听天由命……”
“你先说来!”
见天子如此斩钉截铁,武惠妃方才低声说道:“老君说,倘若十八郎能养在宫外,不用|乳媪,而由贵人亲自哺育,则兴许可解此厄。妾思来想去,却始终不得要领。”
“养在宫外?贵人哺育?”
这绝对不符合规矩的事,李隆基却没有驳斥为无稽之谈,而是认认真真地踌躇了起来。宫中嫔妃每年有喜的很多,可平安分娩的就少了,而能够长大的孩子则更少。宫中后妃众多,能够知他心中所想的,却只有武惠妃一人,倘若十八皇子李清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他这爱妃伤心欲绝之下有所闪失,这和所谓规矩比起来,孰轻孰重不问自知。于是,他背着手踱了几步,反反复复思量着所谓贵人,突然脑际灵光一闪。
“大嫂宋王妃元氏才刚刚新得一子,倘若能请她亲自哺育十八郎,可不是应了老君的贵人之语?”
武惠妃先是眼睛一亮,但随即就容光黯淡了下来:“宋王妃何等尊贵,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必定交给|乳媪,妾怎敢劳烦她哺育十八郎?”
“宋哥仁厚,大嫂慈爱,更何况,宫外也再无比大嫂更合适的贵人!老君果真独具慧眼!”李隆基伸掌一拍栏杆,不容置疑地说道,“事情就这般定了。”
“宋王和王妃都是宅心仁厚的人,可此事毕竟不合规矩,妾不担心有人诋毁妾居心叵测,可若是连累了宋王和王妃,妾就万死莫赎了!”
“宋哥朕之长兄,谁人敢言他的不是?”话虽如此说,李隆基心念一转,随即哂然一笑道,“你无须担心,朕已经有主意了,事情就这么定了。”
当做事情素来雷厉风行的李隆基使人招来了宋王李宪和王妃元氏,将十八皇子李清托付给他们养于宋王宅的时候,夫妻二人一时齐齐一愣,尤其是元妃一时惊诧莫名。她和宋王除了生下三个嫡子之外,还有庶子三人,女儿则更多,若要托养十八皇子,其余几位膝下荒凉的亲王更适合,缘何挑中了他们?然而,看到丈夫一愣之下便慨然应允,夫唱妇随,她也连忙答应了下来。
待到定下异日十八皇子李清送出宫的日子,她和宋王拜谢出宫登车之后,她才忍不住问道:“大郎何以答应这等匪夷所思的事?”
“三郎信我,这才托之以爱子,兼且你才刚得麟儿,尚有母|乳,自然比其他人合适。再者……”宋王李宪沉默许久,那张和李隆基有五分相似的脸上,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凝重,声音亦是轻得元妃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惠妃此前连丧子女,十五皇子亦难说寿元如何,恐怕将这幼子托付,也是迫不得已。而三郎无视宫规也要如此办理,怕是……”
怕是帝后之间的隔阂已深!
这最后半截话,即便亲如夫妻,宋王也没有说明白。只是他很清楚,这交托爱子说是信任,而他肩膀上的担子有多重。
“元娘,十八皇子他日送来,你亲自哺|乳自不用说,所用之人也需得严加挑选。否则,多年这宁静日子,兴许就被一着不慎给毁了!”
元妃悚然而惊,深深吸了一口气便重重点头道:“大郎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看十八皇子,不会让他有任何闪失!”
王皇后连反对的机会都没有,十八皇子李清就被李隆基交托给宋王夫妇带出宫外抚育,一时咬碎了银牙却只能把苦楚往肚子里咽。而其他嫔妃面对这样的殊恩,全都是又羡又妒,明面上还只能交口赞叹圣人恩德。而当闻讯而来楚国夫人杨氏感到紫兰殿时,却忍不住埋怨道:“惠妃这一招未免太险了。这孩子太小,总有个三灾八难,宋王和王妃照顾再精细,也难免有万一。圣人最敬重长兄长嫂,届时可怎么办?而且,呣子连心,你就舍得……”
“总比养在宫中,一个不慎又遭人荼毒来得强。纵使宫中孩子难以养住,也不至于到我身上,便是一个接一个全都如此。御医之前对我说,十五郎那身体,禁不住再来一场大病了。”武惠妃苦笑一声,面上露出了一丝毅色,“舍得,有舍就有得,不是留在身边就对孩子好!你以为阿王就这么能忍别人只不能忍,饶过了柳婕妤?她还不是想着柳婕妤年轻而得圣眷,希望其能分我的宠!”
“莫非是……”杨氏面色一变,低低说道,“是打算柳婕妤若得子,则养在膝下?”
“她哪会那般好心,别人的儿子哪里比得上自己的,她若不是因为有丧在身,怎肯便宜了柳婕妤!要说别人的儿子,阿王可不是没有养过,此前杨贵嫔的儿子,名义上不正是她养的?不过是使其温饱知礼,余者哪里真正尽过心,还不如节愍太子妃这姨母!”
武惠妃鄙夷地一笑,这才对杨氏说道:“不说这些了,她利用此前那件事,仿佛有意借此笼络王毛仲,却不知道这正是三郎最忌讳的事!姨母回去之后,代我告诉姨父一声,我听说葛福顺之子今岁乡贡明经,明年便要参加省试,请他打听打听,此子果有精通明经之才否?若没有,他日她若真的笼络了王毛仲,此事我抛出来自有用。再有则是,让他多多盯着阿王的兄长王守一。科举之事,三郎尤重之,所以开元初年知贡举的王邱裴耀卿因当初选人精当,如今都得重用,若此中有所情弊,即便昔日共患难的人,他也决不能忍!”
杨氏自然满口答应,待到离去时,武惠妃亲自送她到了门口,这才唤来瑶光问道:“赵丽妃的病,还没有起色?”
“是,后宫嫔妃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如今承香殿门庭冷落,少有人登门。惠妃莫非又打算去……”
“对,你去准备些药材,我再去看看她。”见瑶光欲言又止,但还是行礼退下去准备了,武惠妃面上便露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
雪中送炭,却比锦上添花的强!她如今虽为三妃之首,可对赵丽妃这失宠之人却始终恭敬热络,却不是只为了旁人赞一声有心有德而已!赵丽妃固然失宠,但只要皇太子在,天子闲来总会去坐一坐,纵使赵丽妃偶尔有只言片语说她的好,那也就值得了!毕竟无论王皇后或是其他嫔妃,都绝不会道她半个好字。
☆、170.第170章藏锋之剑
回嵩山住了仅仅两日,杜士仪就不得不动身回程。毕竟,此前京兆府试,他固然是险之又险地赶上了,但府试迟到固然有情可原,十月户部集阅缴纳解状和家状,十一月发榜公示贡士名单后,随贡物含元殿谒见天子,倘若迟到就是神仙也帮不了自己。辞行之际拜别卢鸿时,这位不但教导了他史书律典试赋,而且也教导了他许多人生道理的师长,却是把他送到了草屋外头,这才看着山谷中那欣欣向荣的景象,欣然笑道:“十九郎,日后闲时就回来看看,只要不嫌弃我这老朽之人,有什么事尽可和我商量。”
“是,卢师但请保重身体,弟子拜别!”
知道卢鸿并不是不想送到山谷之外,只是因为不想引起太多人瞩目,杜士仪深深行礼后,见杜十三娘亦是行礼拜谢了,他便相携其往停在谷外的车马走去。此时草堂已经开了早课,但只听瀑布之上那草堂书声琅琅,故而山谷之中的闲杂人等极少,显然是裴宁为避免走时惊动太大,早就安排了妥当。此刻,看见车马旁边,卢望之和裴宁正牵马等在那里,他连忙快步赶上前去。
“昨天晚上已经践行过了,大师兄和三师兄何必再亲自相送?”
“昨天晚上是昨天晚上,那是谷中师兄弟为你们送行,今天是我和三师弟单独有话对你说。”
什么话不能在之前说?就算卢氏草堂如今求学的人越来越多,可又不是没有适合单独谈话的地方!
心里固然犯起了嘀咕,但杜士仪明白卢望之和裴宁看似性子不一,其实都是说一不二的人,哪里敢和两人相争。让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上了牛车,又让随行从者护了牛车行在前头,杜士仪引马和卢望之裴宁远远落在后头,沿小路渐行了一阵子,他便开口问道:“大师兄三师兄究竟要对我说什么?”
卢望之瞥了裴宁一眼,示意让其先说。这时候,裴宁犹豫片刻,方才开口说道:“大师兄刚刚得到消息,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事下京兆府,恐怕最终会关白刑部,我家大兄是刑部员外郎,主管理刑。他为人刚直不阿,绝不会阿附权贵,恐怕会惹上一些麻烦。若是十师弟可以,麻烦留心此事进展。”
裴宁的兄长裴宽,杜士仪尚未有机会见过,但从几个师兄弟的言辞形容中,知道那是个宁直不弯的硬骨头,此刻尽管裴宁只说留心,但他还是肃然答应道:“三师兄放心,我会尽心的。”
见杜士仪闻弦歌知雅意,卢望之不禁笑了。见裴宁沉默不语,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他便策马靠着杜士仪更近了些,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裴大郎是极其强项的人,你若要帮忙,不妨做得巧妙一些,否则异日三郎反被责怪。这事情才刚出,一时半会没那么快出结果,你也不用急。你如今得清河崔氏、京兆杜氏之助,又把端砚和松烟墨卖得红红火火,书坊亦是开得门庭若市,大体上不用担心,然则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若无其事地说道:“长安西市,有一家望岳寄附铺,是我的本钱,那里消息便捷,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崔氏杜氏知道的事,你不妨去那里。”
杜士仪闻听此言,险些没惊得把眼珠子瞪出来。什么叫做寄附铺?这就如同后世当铺,除却做寄卖行当之外,还负责放高利贷!要是别人经营的行当也就算了,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向来懒散得仿佛不管世间俗事的的卢望之,竟然会有这样一手!
然而,让他跌破眼镜的是,卢望之仿佛自知失言,又补充了两句话:“刚刚这话还不太确切,应该说是三师弟在其中占据了一半的本钱,我有四成,其余一成,是其他几位师弟的。不但长安,洛阳、陕州、登封、偃师,这几地都有这么一家寄附铺,固然算不得当地首屈一指,但也颇有些名声。”
这一次,杜士仪货真价实惊诧了。而裴宁则是破天荒解释道:“二师兄和四师弟他们多年求学草堂,固然卢师每年束脩只不过是收个形式,但他们在外总有相应花费,故乡家人那里无人照拂,哪里不需要钱?他们最初不肯,被大师兄一番劝说才答应了各自凑了一份子入股。而卢师亦是如此,他隐居多年,家中总还有些亲友在,难免有人情往来,再加上贴补贫寒士子的花销,从前修缮草堂和一年四季衣食住行,都不可能凭空出来。
所以大师兄当年一说,我就答应了。本来我要匀出一份股给你留着,大师兄说,你自有生财之道,如今看来,你确实比咱们小打小闹强!去岁卢师受征入朝觐见,大师兄和我至今心有余悸,少不得吩咐那边着力打听各色消息,及时传回来,先前你在草堂的那些墨卷,便是让他们传出去的。只不过知道你遭劫杀那件事时,你已经入场应试了,他们能做的,也只是设法在东西两市小心翼翼散布此事,让别人无法将其捂下去。”
“自从我学会了算账,卢师的家用开销就都是我掌管,师长有事,弟子服其劳,这些烦心事就不用让卢师知道了。”卢望之仿佛说着吃饭喝水这样平常的事,懒洋洋地说道,“寄附铺放的钱,利钱比市面上低一些,因主要是放的小额,故而也不曾引起那些放钱大户抵触,我不想太过引人瞩目,那几家之外也没扩大过规模。说实话,如果没有你,三师弟恐怕今年也要回洛阳预备门荫出仕,或是应明经科了。”
卢望之这言下之意,杜士仪哪里不明白。知道二位师兄对自己寄予了殷切希望,他便在马上深深弯腰施礼道:“大师兄,三师兄,二位为卢师和草堂上下费了这么多心思,我将来也会竭力尽自己的一片心。”
“不必负担太重,有心意就行了。”卢望之笑眯眯地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却是又打了个呵欠,“有你在,咱们这些师兄就省力多了!哎,能偷闲就偷闲……”
这一次,杜士仪再也没觉得卢望之这是有事师弟服其劳,等到了谷口,和两位师兄告别上了大路,他心头仍然萦绕着刚刚那些话。最初赚到第一桶金的时候,他是暗中补贴了厨娘阿黄一些钱用于采买造饭,而后因草堂十志图所制墨又大赚一笔,他此次回来,本打算也留给卢鸿一笔银钱,以便于其资助贫寒学子,老人最初坚决不收,好容易才答应了下来交托给了卢望之。
否则,要单靠那些每年微薄的束脩,恩师的日子怎么过?只是没想到,卢望之和裴宁早就打算周到了。
因此前和司马承祯只见过一面,连对司马黑云也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杜士仪有意绕道嵩阳观,可得知司马承祯又是仙踪飘渺不知往何处去了,他不禁暗叹此老简直是精得成神了。按照此前的计划,他又特意去了一趟少林寺,可当熟门熟路找到了塔林的那小屋时,从来不离此地的公冶绝竟是不见踪影,他特地去拜访此前常见的义宁大师,这才知道月前公冶绝就突然告辞下山,如今谁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
连扑两个空,从监寺的僧院中出来,他不免有些失望,一时没留神四周环境,出院门时竟结结实实和一人撞了个满怀。这一下他简直感到自己犹如撞了块铁板似的,待皱眉看清楚了面前的人,他顿时瞪大了眼睛。
“罗……盈?”
“杜郎君!”
见身材不高的小和尚瞪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杜士仪忍不住揉着被撞得生疼的胸口哀声叹道:“我说罗盈,你这是练了铁头功吗?几乎没撞得我闭过气去?”
“是我有事来找监寺大师,没留心前头有人。”罗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光头,随即方才兴奋地说道,“杜郎君怎么到寺中来了?要住几天?嵩山太室山少室山各处我都很熟,我可以给你带路看尽各处风景名胜!”
杜士仪看着那光溜溜的小光头,忍不住苦笑道:“我是来找公冶先生的,也没工夫逗留,眼下就要走了。”
“原来如此。”
罗盈顿时大为失望,但很快便打起了精神来:“倘若是塔林那位公冶先生,他说过要去幽州。”
“哦?”
追问一番后,得知罗盈是从公冶绝口中得知的确切消息,杜士仪虽仍有些狐疑,但总算比最初那失落好得多了。而罗盈一路相送出来,几次欲言又止,直到了少林寺山门,他才期期艾艾地问道:“杜郎君……岳娘子,岳娘子可还好么?”
听到这一声岳娘子,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方才自失地拍了拍脑袋。他摸着下巴想了想,便招手示意罗盈相伴自己来到杜十三娘的牛车前,这才开口说道:“十三娘,你在行囊之中找找,可有一把短剑?”
杜十三娘虽有些疑惑,但须臾还是找到东西递了出来。杜士仪接过之后,转身塞在了小家伙手中,因笑道:“这是岳娘子的飞剑,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啊!”
罗盈一下子将手往后一缩,仿佛那飞剑是烫手的铁块似的,但下一刻立刻以比之前更快的速度伸出手来一把抢过揣在怀中。许是知道自己这番举动有多唐突,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结结巴巴地问道:“岳娘子……如今怎样了?我听香客说,公孙大家被召入宫了,莫非她也……”
“她没有留在教坊,如今神出鬼没,我也是月前见过她一次而已。”杜士仪知道罗盈心里倾慕岳五娘,虽则岳五娘年长数岁,而且小和尚身在佛门,这段因缘还不知道从何收场,但他还是笑着说道,“总而言之,别忘了你当初说的话!”
“嗯!”罗盈重重点了点头,旋即才开口说道,“我会一心一意好好练武,等日后我武艺超群,再说其他不迟!”
眼见得杜士仪要走,他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奔上前去,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塞给杜士仪,随即认认真真地说:“我也没什么东西送给杜郎君,这是如今寺中僧人常常饮用的茶叶,方丈和监寺大师都说能够清心宁神,对于杜郎君应该有用!”
居然是茶叶?他身在大唐这么久,可是除了嵩阳观那劳什子加料的茶汤,因敬谢不敏,几乎再也没喝过茶了!
杜士仪诧异地收了过来,打开一看却是磨得极其细碎的茶叶碎末,想了想便谢过小和尚收在了怀中。
☆、171.第171章户部集阅
每年岁举,先户部集阅,再由吏部考功员外郎知贡举,这是从唐初沿袭至今的规矩。
杜士仪千里迢迢在长安和嵩山之间奔波了一趟回来,已经是九月末的事情了。各地解试因距离长安远近而有所不同,如广东那些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为了让乡贡进士能够随同贡物一同及时抵达京城,早在四五月间就已经定下了解送和拔解的名单。至于如河洛京兆,则是多在八月。眼下这十月时节,长安那些九衢大道上,但只见白衫如云,摩肩接踵,那些地段距离充作试场的宫中尚书省都堂较为便利的里坊,民居租赁的价格暴涨了五成到一倍,就连佛寺道观用来赁给举子的独个小院,也已经很难再觅踪影。
这一天,上千名举子云集朱雀门外,等着户部集阅,呈交各州府的解状和家状。此时此刻,众人多数都是按照所属州府各成体系,而杜士仪身边除了张简之外,不但有今科等第的其他众人,更有京兆府解送的其他人。而他们这四十余人,再加上和同华二州济济一堂的解送人等,与别的州府解送举子形成了鲜明对比。这还只是进士一科应试的人,倘若连明经明算等各常科加在一块,连带随行仆从甚至亲眷等等,可以说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字。
因而人人都心知肚明,每年从十月到次年二月,长安物价腾贵,便是因那一年一度的岁举而来。
“那是荆南此番解送的举子,居然有六个!”
“就是再多一倍,也休想有一人登科!”
“谁不知道荆南号称天荒,自国初到现在,何尝登第一人!”
杜士仪听到身边京兆府此番解送的举子们都在那旁若无人地嘲笑别人,遂顺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去,就只见自己这一行人稍后一点儿一队一队泾渭分明的人群中,却有一行六人周围空出了一大截地方,连个和他们搭话的人都没有。而就是这六个人,也大多低垂着脑袋。然而,在这些人更后头,那些稀稀拉拉往往只有五到七人的队伍中,战战兢兢诚惶诚恐的人就更多了。
他正想着,一旁的张简便轻声说道:“荆南解比,号称天荒,因从无人及第而著称。所以,但使解状上书荆南解送,试官几乎不会多看上一眼。荆南如此,如岭南桂府黔府福建等更贫瘠之地就不用说了。那些地方太过偏远,纵有出身那儿的士子,也会千方百计求一张寄客文书,力争到京兆和同华应试。”
张简这番话也道出了他自己的心声。此前等第众人欢宴庆祝的时候,杜士仪曾经打听过众人籍贯,其中固然有四人和他一样,都是京兆府下辖诸县的本地人,但还有一半却是来自天南地北。其中,张简来自江南东道,李进来自陇右,此外还有河北、河南府、并州……南方的士子就只有张简一个。按照张简的话说,真正的江左士族,都会设法在本州拔解,原因便是京兆同华世家大族太多,等第不易。吴中江左之地,每年岁举登第毕竟还是有的。
集阅所在的尚书省户部在西内太极宫前的皇城之中。毕竟,即便如今几代天子已经很少御居太极宫,可皇城之中众多的官署却不可能搬迁。
随着导引的亭长喝令,浩浩荡荡近千名乡贡进士由朱雀门东西两侧最边上的门洞鱼贯而入,平生第一次进入皇城的一众人等大多好奇而惊叹地东张西望,不少甚至顾不得前辈们的告诫,低低窃窃私语了起来。而杜士仪在穿过长长的朱雀门西门洞踏入皇城的刹那之间,也不禁有几分动容。
和外头里坊整整齐齐的长安城一样,皇城给人的第一印象也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整齐。皇城之中纵五街,横七街,每条街的宽度都超过三十丈。此时从朱雀门那条纵街一路往北,左右先是鸿胪寺和太常寺,只见进进出出的官员众多,但很少有人朝他们这些解送士子看上一眼。如是一路穿过三条横街,路过如宗正寺、太仆寺、左右领军卫等诸多衙门之外,他方才只见前方是一座恢弘大气的红白相间建筑,门前那尚书省三字牌匾下头,盖着一方御玺,赫然是当年高祖李渊的御笔。
这等每年都做熟的勾当,尚书省上上下下早就习惯了。此时此刻,门前候着的一个令史矜持地对上前行礼的亭长微微点了点头,随即便率先来到了京兆府解送的这四十余人面前。尽管今年破天荒有人在得了解送之后竟然弃考明年岁举,按理要课以重罪,但人是京兆柳氏的郎君,个中缘由谁也不想理会。此时此刻,这位中年令史来到杜士仪面前时,却不再如刚刚那般冷淡,而是笑容可掬地说道:“诸位京兆府等第郎君和国子监郎君请随我来。”
只从每年户部集阅的次序,便可见朝廷对各州解送的重视程度。先西京进士科等第和国子监生,然后是京兆府解送的其他各科举子,再跟着是同华二州、东监解送生、河南府解送……如此依序最后才是岭南、桂府等地。等候时间最长的,需要在这十月的寒风之中,站上超过两个时辰!
之所以集阅时呈递解状和家状,是因为皇城之中官署林立,如若让乡贡举子随便往来其间,很容易因出入混杂而造成事端。然而因为这千多人聚集,这会儿左右领军卫派兵护持,尚书省户部更是干脆召集了整个户部七十四名书吏中的一多半,整整四十个人,前来负责审阅这些文书。此时此刻,当杜士仪随那令史指引,来到了一个年迈老者的面前时,对方接过解状和家状只象征性瞅了一眼,立时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今科京兆府的解元郎!解状和家状均中式,回去之后,请亲姻故旧,久同游处者具保,然后呈送吏部磨勘即可,解元郎如今可以回去了。”
国子监生三十人加上等第十人,正好第一轮全都办完,迅捷得无以复加。然而,当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转身出来,第二轮的人又引进去了之后,尚未出来的他便只听得身后远处传来了一个略有些不客气的呵斥。
“家状的格式错了!这都是早有定式贴出去的,郎君怎么如此不仔细?我与你纸笔,立时重新誊写一份!对,就是次序写错了……”
杜士仪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见那被呵斥的士子连忙接过空白纸卷开始书写,他就发现张简也在往那儿瞧看。两人会合了一块从户部官署之中出来,他就轻声问张简道:“从前也有这样的情形?”
“等第之人,十有八九能登第,而国子监生则多数出自豪门世家,故而谁也不敢轻易为难。”曾经听前辈们提过这些的张简摇了摇头苦笑道,“而其他的既然希望渺茫,自然被人喝来斥去。京兆府同华以及河南府都畿道的总算还留三分情面,只让重新誊写家状,若是那些南方偏远之地,一字有违,即遭驳落,有时候若违逆抗辩,兴许连乡贡的资格也会一块丢了!”
说到这里,张简便诚恳地说道:“从前我连求解送尚不可得,更不用说奢望等第,杜兄的恩德,我真的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了!”
“那也是你自己确实有真才实学。再说了,你正巧擅长羯鼓,这可和我无关。”
杜士仪微微一笑,两人继续往外走时,突然身侧一个又高又瘦的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下一刻,就只见前头一个小吏匆匆跑了进来,疾呼道:“裴郎,裴郎!”
来人看也不看杜士仪和张简,就从他们身侧跑过,到了那高瘦中年人面前时方才停下步子,气喘吁吁地说道:“裴郎,那当街白昼杀人的万骑将军马崇,已经转交刑部了。”
“知道了。”
见人淡淡地道出三个字转身便走,那小吏不禁大急,也不顾三七二十一赶紧上前阻拦,这才低低地说道:“霍国公想面会裴员外……”
“他当他的大将军,我当我的刑部员外郎,何需相见?”
杜士仪闻言忍不住回头,见那高瘦官员撂下那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小吏,就这么扬长而去,哪还不知道这一位是何方神圣。除却和裴宁如出一辙的冷淡之外,就连这说话不客气也是一模一样,必然是其长兄刑部员外郎裴宽无疑!
尽管还有黑压压一大片人在外头等候,见了自己和张简出来,很多人都露出了羡慕嫉妒恨的表情,但这并非自己能解决的问题,杜士仪只能邀了张简一同出宫。张简提到具保之事,杜士仪知道他这宣州人士在京城也不认识几个人,当即便满口答应了,又指点了张简再去毕国公窦宅找窦十郎具保。等到回了平康坊崔宅,他得知敦化坊殷夫人来访,十三娘正在客舍待客,连忙赶了过去。
尚在门外,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殷夫人那和蔼慈祥的声音:“你既然有这样的毅力,何愁经史不通,书法不成?你先按照我的法子临帖,我回头给你送两本当年我年轻时临过的帖子来,至于经史,先看春秋,记住一定要兼读《左传》、《公羊》、《谷梁》,至于其他史书,相比《春秋》不可同日而语。而三礼更需领悟,来日你若有空,可至敦化坊颜宅,或是通化坊殷宅……”
听到杜十三娘又惊又喜连声道谢,殷夫人则是含笑继续指点,杜士仪不禁在门前站住了。颜真定这样的奇女子肯指点杜十三娘,他心头最大的担忧便可尽去了!
☆、172.第172章借刀杀人
户部集阅解纳文状那一天的盛况过后,借着互相具保的机会,无论明经抑或进士,各乡举子们的互相走动一时变得极其勤快。至少杜士仪每日傍晚从外头回来,就会从赤毕等人口中得知,今日又有多少人具帖来拜,又有多少人送上诗赋等等。具帖来拜的还能放在一边,可送上诗赋的,他却不能一概不理,需得趁夜挑选一些可以回复的,用婉转的诗赋唱和送回。
当然,别人是否会借此扬名,那就不是他能够考虑的事情了。
倘若说为求京兆府解送的人每年都会千方百计到权门之前行卷干谒,那么十月到正月省试的情形,比其他时节何止夸张一倍。无论是朝中宰相如宋璟苏颋的府邸,抑或是姜皎窦希瓘这样勋戚贵幸,再或者是玉真观金仙观那样最得天子信赖的公主,全都是请谒者如林,献书者如云。
赞颂这些王公权贵名臣的诗赋赞表,杜士仪曾经有幸在刚刚以进谏天子有功,改封了宁王的李宪那儿瞧见过如同小山似的一堆。尽管中间不少都是装裱极其精美,可那些家奴之流只是粗暴地将值钱的犀角轴楠木轴甚至玉轴等等抽出来,然后将那些精心润饰了文字的纸卷送到厨下充当柴火,根本没打算送到李宪跟前。就算发现杜士仪看见这一幕,一个负责处置这些墨卷的家奴也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而已。
“都是些不能吃也不能用的东西,留着也碍事占地方,还不如送到厨下,至少还能物尽其用。”
对于这种情况,杜士仪知道不是眼下自己能够多言的,更何况就是提醒那些士子,如此干谒行卷之风也不可能得到遏制。对于卢望之曾提醒过的名次内定之事,他心里固然时刻思量,但无论在哪家饮宴都从不提起。然而,一反从前席间妙语连珠只谈风月,如今他声名既著,席间更多时候只留心那些国政要闻,以及各处传言,牢牢记在心中。
因而,当王毛仲因万骑将军马崇杀人事请托裴宁长兄裴宽却遭拒的消息确认了之后,他便邀了张简在平康坊内此前姜四郎姜度请过一次的王七娘家饮宴。这一次,艳冠京城的楚莲香并未亲自相陪,但王七娘还是精心挑选了两个姿色不俗的艳妓在旁陪酒。
张简最初不明白杜士仪相请自己的用意,然则酒酣之际,当杜士仪说到在宁王宅中,见堆积如山的墨卷被人拆去值钱的轴头后送入厨下烧火,曾经节衣缩食各处干谒行卷的他顿时感同身受。如今他声名鹊起,能够出入不少豪门,再加上入了等第今科有望,可此刻仍是忍不住借着酒意说道:“这干谒行卷之风盛行,真的是不做不甘心,做了便更不甘心!就好比我从前,为了那一卷谒书赞赋,得花费多少工夫,多少银钱!”
如今天下乡贡举子云集京城,平康坊的妓家都生意极好,尤其是这王七娘家更是门庭若市,一间间屋子里往往都是借着此地呼朋唤友互相交接的士子。张简这声音一大,一旁一个陪酒的歌姬便连忙含笑劝慰道:“张郎君何必再提旧事?你如今既得意,又何必说从前的落魄?”
“落魄也是我,得意也是我,事有什么不可对人说之处,用得着瞒人?就是走到哪儿我都要说,倘若不是遇到杜兄这贵人,便没有我今日!”
张简这嗓门极大,一时旁边那屋子里本在喝酒行令的几个人,顿时全都听见了。其中一个便哂然一笑道:“得意?这岁举还没开始,就有人敢说得意?”
其他举子却不如此人孟浪,登时有聪明的向歌姬探问,最初自然毫无结果,等到其中一个许了一支银簪,其中一个陪酒歌姬方才嫣然笑道:“隔壁是今岁京兆府解试的解头杜郎君,等第第七的张郎君,谁不知道,只要得了京兆府等第,岁举便十拿九稳,可不是正当得意?”
此话一出,这屋子里的五六个人登时齐齐生出了兴趣。前时户部集阅,不少人都在那些严苛的吏员那儿吃了苦头,眼看着国子监和京兆府等第的士子尽皆轻松过关扬长而去,谁心里没有比较?于是,彼此对视了一眼,便有人低声说道:“不妨听一听,隔壁那二位正当得意的郎君在说什么?”
妓家这些用来喝酒行令的屋子既非宿处,也不会有人把这地儿当成谈话地方,并不隔音,几个歌姬知情识趣地不开口,隔壁那些说话声便渐渐透了过来。倘若不是有歌姬提醒说,那边厢屋子外头有杜郎君的家人守候,他们恨不得就出门去到门前听壁角。
“张兄不忘当初,此心可嘉。只不过,你这些日子行走于各家公卿贵第,难道不觉得,这干谒行卷,其实是有窍门的?”
“哦?恕我愚钝,杜兄此话怎讲?我只知道,可以请托同乡同宗,余者就不甚了然了。”
“比如宁王岐王这样尊贵的亲王,不问朝事,更喜欢的是丝竹管弦歌舞美人,那些墨卷写得再好,有什么用?倘若真心想要投其所好,不若费心写一两首能够投其所好的曲子。”
听到这里,几个也怀着撞大运的心思,往那些王公府上送过墨卷的士子,不禁面面相觑,随即有人恍然大悟拍了拍脑袋,也有擅长音律的暗地筹谋。
“再比如毕国公楚国公,乃至于我如今寄住的崔宅这些权门宦门,都是各有所好,要一一打听,谈何容易,但实则于科举主司,并非人人说得上话,所以行卷之道,贵精而不贵多。打着广撒网,多捞鱼的心思,恰恰反而会一无所得。就比如,宋相国为人崖岸高峻不受请托,往其府中行卷的,常常会被直接拒之于门外,甚至墨卷都未必送得进去,可若是能送得进去,可不是会声名鹊起?苏相国虽温和却从不为人荐,倘若真的被打动荐人,岂不是更胜于其余公卿举荐数倍?”
倘若说前头的话已经指点了迷津,那这会儿听到的一番话,哪怕已经含糊不清,仿佛说话的人喝多了酒醉醺醺的,但隔壁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无不是竖起了耳朵仔细倾听,就连几个歌姬也不例外。总算那边厢张简仿佛也起了好奇之心,连番催促,那位今岁解头杜十九郎方才再次开了口。
“宋相国刚直,最推崇刑狱公正,最痛恨罪证确凿者喊冤,主刑官员却反遭责难,所以要想打动宋相国,不能因诗赋文采,而要因事而为。比如最近有什么疑案,主司压力重重却难以执行律法,如是种种在车马之前慨然直言,在我看来较之费尽心思准备墨卷要合适得多。至于苏相国,起自微末,若勤俭孝子,自然更易动人心怀。如京兆尹源公,喜的是通经史而不是只会作诗赋的文士,所以万年县试京兆府试,出的题目都是出自儒学经义……”
杜士仪仿佛信手拈来边喝酒边如数家珍,待见张简目瞪口呆,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世家和寒素最大的不同,京兆子弟比起各州县的士子最大的优势,就在于资源和信息的完全不对等。于是,他仿佛醉醺醺地又说了一些,继而便伏案装醉了过去。果然,张简见他情形,连忙起身上前推了他两下,见没反应便起身到了门口,将一直守候在那里的赤毕叫了进来。
自从那一夜的劫杀未遂,赤毕几乎是杜士仪走到哪儿就跟到哪儿,此刻见人已经醉了,尽管那两个陪酒歌姬的脸上写着赤祼祼的渴望,但他还是毫不动容地说道:“张郎君自便吧,我得把杜郎君送回去。”
“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张简还记得掌烛加倍的旧例,虽则今日杜士仪请客,但他还是不愿意杜士仪为自己多花这额外的一笔。于是,他也没留心那媚眼如丝的歌姬,急急忙忙站起身道,“我和你一块扶杜郎君上马吧!”
这边厢两人扶着杜士仪一走,那边厢隔壁的士子们听了一会儿动静,又出来张望了一下,确定人真的是醉倒回去了,几个人窃窃私语了一阵子,这酒也不喝了,夜也不宿了,放下钱就各自回去。等到王七娘闻讯赶来,看到那一丁点钱顿时气得直骂娘。她却也精明,把两间屋子里的歌姬叫来一问,大约得知是怎么一回事,眼神登时闪烁了起来,最终便轻轻将巴掌一合。
“那位杜郎君既是不小心泄露了机宜,可不能只便宜了那几个滑脚最快的家伙!你们几个,就以科场贤达吹嘘的由头,把这些消息卖给今夜在这儿的其他郎君,至少把这少收的度夜之资给收回来!”
当赤毕扶着杜士仪在崔宅正门前下马,继而一路架着人回到客舍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这是希望借刀杀人?”
“借刀是借刀,杀的却是敢于白昼杀人的应杀之人。”杜士仪知道赤毕缜密,自己装醉须瞒不得他,便低声说道,“宋相国清正,但日理万机,未必有功夫时时刻刻去盯着,但只要人提醒,他在君前一句话,比旁人说一万句都管用!如此一来,裴宽之名也算名动天听了,我也对得起三师兄的托付。”
赤毕暗叹杜士仪此举一来仗义,二来不动声色又给王毛仲埋了个钉子,心中不禁极其敬服。等到扶着杜士仪回到客舍,眼见杜十三娘带着竹影和秋娘慌忙迎了上来,他想了想跟进了屋子,这才开口说道:“杜郎君此前托付我挑选些可用的人,我嘱托可靠的人去办了。是否要带来请杜娘子何时过目?”
杜十三娘还是第一次听说此事,不禁为之大讶,而杜士仪正由竹影服侍洗脸,此刻闻言之后,便立时开口说道:“就明日吧,你把人带来给十三娘看!”
等到赤毕离去,杜士仪便看着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男主外,女主内,这事情我就都交托给你了。将来樊川老宅修好了,这都是要用在家中的,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杜十三娘原本要询问始末,可听到杜士仪竟然把这重担交托给自己,她心头一热,继而便重重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阿兄放心!”
☆、173.第173章谁人得利
米如买珠,薪如束桂,膏肉如玉,这便是外乡人形容长安城的物价腾贵不宜居住。因而,每年岁举前期,长安城一下子连乡贡举子外加随从人等一下子多出万许人,各坊之中景象便大不相同了。
因长安城向有西富东贵之说,西市之西北,多数都是胡人聚居之地,而朱雀大街以东则人文地理最佳。然则东市之东北大明宫以南的那些里坊,则是皇族权贵宦官聚居之地,而自朱雀大街以南第六横街开始往南的那十二里坊,耕垦种植阡陌相连,人烟稀少。于是,举子们选择最多的,都是东城中间的那些里坊。
然而,这一日邻近大明宫,素来很少有举子的安兴坊中,晨鼓未响,坊门未开,西北隅宋璟宅的乌头门前,就已经有三四白衫士子悄悄张望。宋璟素来不喜欢出入扈从众多,因此,当晨鼓终于响起,宋宅乌头门徐徐开启之际,就只见内中十几骑人簇拥着马上一身紫袍的宋璟徐徐而出。五十余岁的宋璟尚在鼎盛之年,冠上簪着一支白笔,面上不带一丝一毫的笑容。相比姚崇,常常有人说他不怒自威,他对此不置可否,却仍是吝惜露出笑容。此时此刻,骑马而行的他满心都仍在想着如今难以为继的恶钱之禁,眉头不知不觉就拧紧了。
“宋相国!”
这突如其来的嚷嚷声顿时让宋璟恍然回神。见马前突然有几个白衫士子冲了出来,他连忙止住了要上前呵斥的从者,这才沉声问道:“尔等拦路何为?”
“山南东道乡贡进士彭据,拜见宋相国。”
这第一个人打了个头,其余三人自然纷纷报名行礼不迭。可是,当初计划得好,面对那位据称无人不惧的铁面宋相国,四人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阵阵发毛。可是,见宋璟的脸上已经有所不快,为首的彭据想起昨日在平康坊王七娘家听到杜士仪那番话后大喜过望出来,谁都不肯让别人占先,商量下来就跑到了这安兴坊一处客舍呆了一晚上守株待兔外加计议今日之事,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抬起头来硬着头皮踏上前了一步。
“我等听说宋相国铁面无私,从不徇情,故而联袂请见!前有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一时长安城为之哗然,可就是这样罪证确凿的事,狱出刑部,主刑的裴员外却遭人威凌,更有朝中贵幸希图减免马崇!刑者,公器也;狱者,法道也。我等虽白身人,却知道公理正义第一,律法条典第一!若是这样的事情就出在天子脚下,岂不是让全天下的其他州县军将群起效仿?”
彭据既然开了个好头,见宋璟果然面色稍霁,其他三个人胆子也大了。彭据身后一个四十出头的士子亦是深深一揖道:“就在不久之前,晚生还听说长安城外有羽林卫中人因私仇,劫杀回京应京兆府试的杜十九郎,今次又有马崇杀人,足可见这纲纪何等要紧!我等虽人微言轻,却不得不告于宋相国足下。”
当另外两人也都一一上前陈情之后,宋璟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唇上髭须,最终淡淡点了点头:“尔等身为乡贡进士,有此忧国恤民的心思,很好。此事我知道了,你等回去好好温习课业,以备来日正月省试。”
这寥寥两句话让四个人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脑际,那股狂喜的劲头就别提了。好在他们俱是低头拜谢教诲,而宋璟高踞马上,这会儿天色昏暗,灯火仅仅能够照亮路途,看不清下头那四人的失态表情,也没太在意。从这四人身侧行过,出了安兴坊西门向北往大明宫行去的时候,这位铁面宰相却是货真价实地面沉如水。
早朝之后,照例是重臣入阁,也就是到紫宸殿讨论重要政务。君臣对坐论政告一段落之际,李隆基照例在外间赐了饮食,可宋璟却欠身说道:“臣尚有一事禀告陛下。”
宋璟这一开口,不但和他搭档已经有好一阵子的苏颋,就是其他人也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宋璟的脾气刚直不阿有话就说,可那些谏言不止是打在天子身上,有时候也会和他们犯冲,那一记吃下来疼几天是轻的,重的甚至会干脆倒上一年半载三年五载的霉。面面相觑之后,见李隆基并没有留下他们旁听的意思,众人只得一一告退离去。走在最后头的苏颋很想给宋璟使个眼色提醒一二,可见人目不斜视的样子,他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宋璟,如今可不是你刚刚回京接任相位的时候了!
由混迹于仆佣之中的孽庶而成为被父亲承认的儿子,继而进士及第,举贤良方正异等,苏颋固然才高八斗文采斐然,但心中自有一本相当清楚的账。他和宋璟同入朝为相,然则他毕竟是居于辅佐的地位,对宋璟那些大刀阔斧的举措,他敬服归敬服,可这两年下来却越发担忧。一个禁恶钱,得罪了多少私底下铸钱的权贵,至于如眼下这般天子面前直言陈情的举动,更不知道让多少人切齿!
宋璟哪里知道苏颋那些念头。待到群臣退避,天子身前只一二近侍,他方才再次欠了欠身,直言不讳地说起了万骑将军马崇白昼杀人的事。李隆基早知道他的性子,可即便心里做好了准备,当宋璟那些犀利的言辞出口之际,他仍然不免面色巨变。
“北门禁军之中,号唐元功臣的如今已经不计其数,其中良莠不齐,此次前后两件事相隔甚至不到一个月,由此可见一斑!他们深得陛下信赖,又蒙赐高位厚禄,便应该竭力相报,约束下属,可如今如何?下属犯下重罪,不但不思其过,反而想要遮掩其罪,甚至威凌主司,倘若长此以往,谁人能制?”
话是好话,可从宋璟口中说出来,却显得硬梆梆异常刺耳。就连和北门禁军那些将领素来不和的高力士,也不禁暗自摇头。李隆基面色一连数变,本待敷衍两句,见宋璟那利眼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他顿时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此事确实不可容忍……如今是谁人治狱?”
“回禀陛下,是刑部员外郎裴宽。”
“唔,朕知道了。”记下了这个名字之后,李隆基便颔首说道,“此事朕会亲自过问,若有人希冀宽贷,绝不姑息。”他一边说一边看了高力士一眼,含笑吩咐道,“力士记下,宋卿忠言,赏绢十端。”
宋璟虽固辞,最终还是谢恩离去。等他一走,李隆基立时眉头紧皱,站起身背着手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他才突然自言自语道:“宋璟这脾气……”
最会审时度势的高力士听到这半截话先是一惊,忖度片刻,终究没有Сhā口。而这么一句话之后,李隆基便再没有说其他的,径直回了内宫。这一次,他却不去王皇后的含凉殿,也不去武惠妃的紫兰殿,而是径直去了赵丽妃的承香殿。才到门口,他便看到众人簇拥着一个眉眼清秀的少年出来,可不是皇太子李瑛?
“二郎来看你阿娘?”
李瑛如今已经十四,眉眼酷肖赵丽妃,但英武却和父亲有些相仿。此时此刻,他深深行过礼后便低下头恭敬地答道:“是,阿爷。”
“嗯,听说你近来课业很有长进,不要耽误了,回东宫去读书吧。明年正月,朕就打算为你行元服礼,那时候你便是大人了。”
父亲既是发话,尽管李瑛很想留下来陪着父亲和母亲一块说上几句话,可见李隆基对他随从的内侍又仔仔细细吩咐了好些话,他挣扎再三,最终还是领命离去。可当回过头瞧见李隆基已经上了台阶时,他突然心念一动,悄悄追上去一把揪住了落后天子数步的高力士。
高力士起初还吓了一跳,可看清是李瑛,他连忙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这才跟着李瑛悄悄到了一侧,却是含笑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平素在阿爷身边,怎也不叫阿爷常常来探一探阿娘!”想到从前那艳冠群芳的母亲如今已经凋零得再不见昔日美貌,再想想父亲后宫那么多嬖宠,李瑛的口气不禁有些怨尤,“些许小病御医就是看不好,为何不能张榜另招名医?”
这些孩子气的话让高力士不禁嘴角微垂,然而,他还是笑容可掬地一一应下说是尽力试一试,直到目送李瑛回转身在那些内侍宫人的簇拥下渐行渐远,他想起当初赵丽妃最得圣宠,子封储君,父兄皆从微末而封高官的盛况,忍不住摇了摇头。
而承香殿中,等了许久的李隆基终于见一众宫婢簇拥了一女子出来。眼见得赵丽妃盛装出迎,眉眼一如当年,他不禁竟有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然而,知道赵丽妃不过是强自支撑,见她还要招人起乐演舞,他便摇了摇头,只示意其在身侧坐下,笑着说道:“一晃多年,咱们的儿子也这般大了。”
一提到儿子,原本只是强打精神迎驾的赵丽妃眼睛里顿时焕发出了更加动人的神采。宫中上下人等,再没有比她出身更低贱的,父兄虽得大官,可全然无权无能,帮不上她,她能指望的,也只有这仅有的儿子李瑛。好在李瑛一路顺顺当当册封了太子,又勤奋好学,却是她心头最大的安慰!
“三郎说的是,儿子长大了,妾就是哪一日走了,也心头无憾。”
“何必说这些丧气话?我看你妩媚风情,不减当年。”李隆基很自然地把赵丽妃揽在了怀中,又和颜悦色地说道,“不要整日闷在承香殿中,也不妨出去走走,到别人那儿坐一坐。阿王那里,从前你不是常去的?”
“妾如今是有病气的人,皇后殿下统管后宫,又好与柳婕妤探诗论文,妾怎好去打搅?”赵丽妃想起承香殿如今这冷冷清清的架势,再回忆当年太子初封时的门庭若市,只觉得心头又酸又涩,当即冷笑道,“至于别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肯让我踏进门去?也只有惠妃常常亲自来嘘寒问暖,一而再再而三地送各种药材和偏方,我这废人却什么都回报不得!”
听到这里,李隆基顿时眉头微蹙,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舒展了开来:“既然惠妃常来,你病稍好之后也不妨常往,散散心之后,也许身体就康健了。”
从午膳之后到整整一个下午,李隆基都始终盘桓在承香殿,消息传到各处,自是引来后妃们一片哗然。只有正在修剪宫中温房送来的花枝,准备Сhā瓶的武惠妃,不动声色地将手中那一枝花修剪得整整齐齐,信手Сhā入了瓶中,这才笑着点了点头。
“丽妃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174.第174章竞相染指
修真坊葛宅,王毛仲平素常来常往惯了。然而,这一日他在正门之前一下马,立时有熟悉他的葛家家奴迎上前来,称呼了一声王大将军,便诚惶诚恐地说道:“太夫人病了,这会儿我家葛大将军正在寝堂衣不解带服侍,从昨儿个晚上至今,不敢擅离片刻,恐怕没时间接待将军。”
闻听此言,本就憋着一肚子气的王毛仲顿时眉头大皱,随即硬梆梆地冷笑道:“太夫人既然病了,我正当探望探望!”
此话一出,那家奴登时为之一滞,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毛仲长驱直入。须臾,仪门之处也有人迎了出来,可好说歹说都没能让王毛仲放缓脚步。终于,到了那座红白相间富丽堂皇的寝堂门外,膀大腰圆一脸大胡子的葛福顺终于无可奈何亲自迎了出来。
“王兄,家母病了,万骑之事我一时半会没工夫理会,你若是有事情,不妨去找陈玄礼……”
“我就要找你,怎么,你还打算把我赶出去?”王毛仲蛮不讲理地冷笑了一声,见葛福顺无可奈何,他这才缓和了语气说道,“你既然说太夫人病了,那好,我好歹也是晚辈,让我进去探望探望,我看过病人这就走!”
情知母亲只是装病,断然瞒不住人,葛福顺一时语塞,但见王毛仲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他只能干咳一声道:“家母刚刚睡下,还是不要搅扰了她,王兄既然来了,请到我屋子里坐吧,有什么话我洗耳恭听就是。”
葛福顺既然已经服软,王毛仲不为己甚,也就收起了刚刚那咄咄逼人的态势,随着其一路往外。等进了一座大门宽阔上悬牌匾曰武堂的高堂,他一跨过门槛进去,便四下扫了一眼那些各式各样的珍奇兵器,嗤笑一声道:“都这么多年了,葛兄这脾气还是老样子。你就是再打多少仗,这辈子也用不上这些兵器。不是我说你,你儿子固然不少,可儿子穿孙子再传重孙,这几代人也未必用得完。”
“那你收在家里的御马,难道就骑得完?”葛福顺可不愿意在王毛仲面前处处落下风,当即反讽了一句,这才笑眯眯地说道,“再者,这些兵器和你家那些御马一样,都是圣人赏赐。君恩如海,留给日后小一辈的,可不是宝贝?”
“以前是君恩如海,现在却未必了!”王毛仲倏然沉下了脸,见葛福顺仿佛有些心不在焉,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这肖乐的事情暂且不提,可马崇是谁?你可还记得,当年两次最最危急的时刻,就是他带着人杀进去的!就因为杀了个微不足道的平民,难道连减赎都不行?”
肖乐的事情不提,葛福顺虽不清楚具体缘由,却大概明白肖乐之死总和王毛仲有脱不开的干系。然而,不过一个有告身的媵妾之兄,又不是正经的妻兄,他犯不着因为这个和正当红的王毛仲闹别扭。可眼下马崇的事情就不一样了。马崇固然是万骑将军,可杀人罪证确凿,更何况连王毛仲都在裴宽面前碰了钉子,宋璟这个宰相又据说在御前直言,哪里还有翻案的余地?
“无论是减也好,是赎也好,都得是流刑以下的罪方才能得减,马崇是不可能了。王兄,也不用事事都非得护短,这种事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以免日后事事都给他们擦ρi股,咱们忙都忙不过来!你看陈玄礼,他多聪明,任事不沾手,乐得逍遥!”
“他聪明?就是因为他滑头,什么事情都不办,你看如今他手底下还有谁一心一意指望他?”王毛仲嗤之以鼻,可见葛福顺只摇头,他本来就没有抱太大的希望,这会儿不禁恼火地捶着凭几,恨恨地说道,“最近真是流年不利,一桩接一桩都是各种各样的闹心事!我已经仁至义尽,算他马崇倒霉!倒是多管闲事的宋璟,我倒要看看他还能风光多久!”
“就是就是,何必为了一个人闹得上上下下都不痛快?”葛福顺见王毛仲终于放软了态度,一时也松了一口大气,当即打哈哈道,“这些已成定局的事情,就不要去说了。你难得来,你我兄弟痛痛快快喝一杯?我这有开春的时候得的剑南烧春……”
“我才灌了一肚子闷酒,懒得再喝了。对了,我问你,你家四郎这次举了乡贡明经,可都打点好了?”
“明经科而已,又不是进士科,我早就在考功员外郎李纳那儿打了招呼。”葛福顺完全没当一回事地耸了耸肩,这才想起另一桩事情,少不得低声问道,“对了,李纳此人贪婪成性,又是个软骨头,但使公卿之属打招呼,他多半都不能辞。不是我附庸风雅,若是有你相熟的举子,不妨也给李纳打个招呼。这日后仰仗你入仕途,事事总会给你通气,咱们也免得一而再再而三给人拿出来当靶子,你说是不是?”
王毛仲正想着自己上一次给京兆府试官于奉打招呼,于是成功把柳惜明压到了解送最后一名,而后在王皇后那边悄悄使人把消息捅了出去,柳惜明就此被逐出长安,等同于将其人流放到江南西道衡州那等不毛之地,他总算出了心头一口恶气。这次倘若再能让杜士仪今科受挫,他心头就能更舒坦一些,可一听葛福顺这话,他顿时愣住了。
“你是说……”
“到李纳那儿去打招呼的人多了,比如驸马王守一就请托了几个人。”葛福顺显见是因为儿子的事情把李纳那儿的门路摸得一清二楚,因而分外笑吟吟的,“明经也就罢了,进士一科才得几人?这种事情可比你和一个毛头小子置气强多了!”
“置气不置气你不用管,我自有主意。”王毛仲不耐烦地打断了葛福顺的话,一时摩挲着下巴仔仔细细盘算了起来。李隆基诛除太平公主亲政之后,从开元初年到开元六年,每年轮流知贡举的那两个考功员外郎,王邱油盐不进最最严苛,因而一年就换了别人,后来裴耀卿亦是公允平正,他那会儿正当骤贵资历不足,也不敢贸然染指选事。而李纳去年知贡举开始,接受请托就已经渐成家常便饭,今年再知贡举,断然不会轻易改弦更张!
“葛兄,多谢你今天这提醒,算我今天没白走一趟!”王毛仲说着便站起身,随随便便拱了拱手就开口说道,“我做事情自有分寸!”
“你真有分寸就好了。”
把人送出门之后,葛福顺在心里嘀咕了一声,当一个家奴来询问是否还要对访客辞以太夫人病了,他便没好气地呵斥道:“王大将军都走了,还用得着拿这借口赶人?再有人来直接通报,还有,等四郎回来给我嘱咐他,临考之前给我认认真真读书,别给我丢脸!”
心里不痛快,王毛仲也懒得回去理事,径直打马回家。可才进自家所在的兴宁坊南门,他就只见前头一行车马挡路。尽管他如今心气不好,可也知道这坊中多有显贵,便勒马差人去打探,等人折返回来,说是开府仪同三司姚崇自东都回京,他便轻轻嗤笑了一声。
早已罢相的姚崇如今想住哪儿没人管,然则放着清净的东都不呆,非要回京城来,所为何事不问自知,还不是丢不掉那些名利私心。当下他也不急着走,慢慢吞吞跟在那一行车马之后,等到拐弯处,就只见另一行人给姚崇这车马让路,两边仿佛还攀谈了几句。等到须臾交错而过,人到自己跟前,他才不禁挑了挑眉。
“祁国公。”
“王大将军,这可真是巧啊!”
尽管一为天子家奴,一为天子妻兄,但早在李隆基藩邸之时,两人便熟识,这会儿从各自那一连串官职中选择了对方听着最舒服的,互相称呼了一声,王守一便笑吟吟地说道:“高力士今天难得出宫,我因为亡父葬事前来找他,却不料扑了个空。既然碰巧路遇,王大将军可欢迎我这不速之客否?”
虽说儿子才刚惹出了一场大祸,可以的话,王毛仲很不想沾染上王皇后或者武惠妃的人,可这会儿既然王守一明根本不是碰巧,十有八九就是拿着去找高力士的借口来找他的,他思量再三,不得不答应了下来。等到两拨人并作一行人,折往了王宅,街角一个原本仿佛在问卜的人这才直起腰张望了片刻,丢下两文钱就匆匆跟了上去。
再次踏入辅兴坊玉真观,杜士仪比上一次来时从容了许多。而出来相迎的霍清一如从前的巧笑嫣然,看了杜士仪身后那形影不离的赤毕一眼,立时笑吟吟地问道:“贵主下帖请杜郎君,杜郎君怎不带杜娘子一块来?贵主前时还赞说杜小娘子蕙质兰心,是个修道的好材料。”
“不知观主竟喜欢十三娘,所以我根本没想到,回去之后,我一定会转告我家十三娘的。”杜士仪打了个哈哈,心中却想打死了也不让杜十三娘沾染这些,免得和崔九娘一样养野了性子,将来去做什么劳什子女冠。一路上,当霍清一面走,一面解说明年岁举各方才俊之士,他不得不惊叹于玉真公主对于这些信息的掌控能力,当最终穿过那弯弯曲曲的木桥,复又来到了那座小楼前头时,他就只见三面都设了围障,只临塘一面敞开着,内中却并不闻乐声。
留下赤毕和霍清在外,他信步缓缓入内,可才到楼前,他就只听内中传来了一个女子清越的歌声。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175.第175章各展神通
见过玉真公主击编钟,但此刻进入楼中,见楼内只有一身道装的玉真公主一人,分明刚刚那首低吟浅唱《越人歌》,便是出自她之口,杜士仪只觉得诧异极了。可是,还没等他打点好心情,整理好脸色,玉真公主随之而来的一句话,便让他着实大吃一惊。
“杜郎可愿尚主否?”
这一句话简直胜似重磅炸弹,今日受邀登门前猜测过千般缘由的杜士仪简直是瞠目结舌。然而更让他诧异的是,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了一丝顽皮的笑容:“好人家子弟,多半不愿意尚主,不过因宫中旨意不敢相抗而已,而杜郎想来便是这样的好人家子弟了?”
相识相见多次,杜士仪还是第一次看见玉真公主这样的小儿女姿态。颇为狼狈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镇定了下来,坦然说道:“观主既然垂询,我也不敢不以直言相告。我确实不愿,诸位贵主之中,虽也有性情品行样样都上佳的,然则倘若尚主,之后便与实职无缘。而杜十九若是只图安逸,只凭千宝阁如今每月卖出去的端砚和墨锭,便足可锦衣玉食,何必再举进士?”
“男人就是如此,每每不甘平凡,总想着出人头地,名动天下。”
“多谢观主夸奖。”见玉真公主神色如常,杜士仪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当下长揖谢道,“有道是,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噗嗤——
玉真公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抬手吩咐杜士仪坐下之后,她便一手托腮神情慵懒地说道:“之所以问你这话,是因为我今日正好巧遇了宜城公主的裴驸马。如今他家里那悍妻终于是没了,人瞧上去精神好了不少。我见他随行诸人中,有人打趣问了一句,可愿意再尚公主否,就只见他那脸色立时如白纸似的,仿佛天家贵主便是洪水猛兽。既如此,天家贵主何必自轻自贱嫁一个平庸男儿,入道之后,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岂不更好?”
她当初正是因为如此,方才和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咬准不松口,一定要出家入道。与其嫁一个形同虚设的驸马,在外头放纵自己,何如干脆便自己过自己的?若有真正心悦的男子,不妨只求一朝欢好尽兴,不求长相厮守!
听到那个在某种方面声名远播,甚至更胜长宁公主安乐公主太平公主的名字,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不已——原来是那位只许自己寻欢作乐,不许驸马纳妾蓄宠的宜城公主!只是,玉真公主这番话着实不好接口,他思来想去,最终还是保持了沉默。
“若非如今阿兄诸女都还年少,否则如杜郎这般品行人才,倘若一举中第,你是逃不过去的。就算没有贵主,也有其他公卿少不得会榜下选婿。”
玉真公主放下托腮的手,饶有兴致欣赏着杜士仪遽然色变的脸,这才笑着说道:“不过,我今日邀你来,可不是为了你的婚姻大事,是为了明年岁举。你今年得京兆府试首荐,明年登科十拿九稳。只京兆府虽号称神州,而天下举子,多有对此不平者。而前次一案,你虽大获全胜,可终究有亲有仇。如何,李纳那里,可要我替你打个招呼?”
能得京兆府解头,是因为自己的名声,而且在不少王侯公卿面前混了个不止眼熟面熟,这亦是最重要的筹码。然而,这即将到来的省试,杜士仪既知道知贡举的李纳贪婪,之前那路子未必还能奏效。这也是他各家饮宴照去,可却不如从前那样动辄以曲乐诗赋取胜的道理。
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先淋漓尽致发挥一场,不负自己多年积累!
此时此刻,面对玉真公主的征询,他便欠身道:“多谢观主好意,然则省试之重,圣人未必不会加以关注。若因我这微末之人,而使观主得徇私之名,那杜十九便罪莫大焉了。”
竟然拒绝了?之前为了崔家从者被京兆府廨扣下,杜士仪不但来向自己求情,而且当杜十三娘随她入宫之后,更是又不惜折返自困京兆府廨,如今为了自己即将参加的省试,他却竟然拒绝了?
玉真公主非但不以为忤,反而眼睛一亮,当即抚掌笑道:“好,杜郎既然如此信心满满,我便不多事了!你既说省试之重,那我不妨再给你设个难题,不但是我,就连宁哥岐哥,此次都不会再为你出片言,如何,你可敢应否?”
“观主既然出题,杜十九怎不敢应?”杜士仪当即起身再次深深一揖道,“前时之助,杜十九定然铭记在心,就此告辞。”
“既然来了,且不忙走,司马宗主的那一首道曲《清心吟》,我让人演熟了,你且听一听,这不用琵琶而用钟磬,听起来如何。”
玉真公主轻轻击掌,堂后须臾便有一行乐师进来,而她微微颔首,随即便起身自去。路过身后屏风时,她仿佛不经意地瞧了一眼,待到从后头离开此堂,眼见得杜士仪仍然盘膝趺坐,专心致志听着那些乐师演奏钟磬,丝毫没留意她这儿,她见身后一人紧紧跟了上来,少不得微微颔首。待绕到了小楼后头三间清雅的书斋,她方才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道:“力士,听了这么久的壁角,可满意了?”
“京兆公看重提携的子弟,贵主青眼相加的郎君,果然不同凡响。”高力士轻声答了一句,等跟着玉真公主进了书斋,他方才笑容可掬地问道,“大家心思,果然只有贵主最能体味。虽则公荐常有,这岁举年年,真正出类拔萃的人才凤毛麟角,可若单纯当成私器,就实在是太胆大了。”
“可不是有些人就已经把这岁举公事,变成一己之私器了?”玉真公主倏然转身,见高力士笑容更深了些,她心知肚明上一次的案子高力士从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当即不冷不热地说道,“可惜葛福顺没有自知之明,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儿子得了明经科乡贡,明年这明经科真是有好戏看了。”
“贵主言重了,一个葛四郎,无关紧要。”高力士打了个哈哈,知道玉真公主绝对不信他这话,他知道这屋子中再无外人,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今日我来见贵主,除却岁举之事,却还有更要紧的一桩……大家对宋相国近来施政,仿佛颇有些不悦,若宋相国不存,则苏相国却也难保。这相国之选,我看近来圣心独运,极有可能属意京兆尹源公。”
“哦?”玉真公主对宋璟岌岌可危并不意外。那样宁折不弯的人能够在相位上一坐好几年,原本就已经是奇迹,而源乾曜经验资历全都无可挑剔,在京兆尹任上更是完美审结了几起不小的案子。当然,总也少不了有人举荐之功。因而,当高力士吐露,姜皎在天子面前多次举荐源乾曜,而源乾曜近来仿佛有些奏疏也很称圣心,她终于相信了。
“从前姚崇之后是宋璟,这倒不出人意料,可源乾曜那性子……”玉真公主皱了皱眉,突然笑了起来,“源乾曜可是十世老好人,恐怕做不了主。要我看来,阿兄若真的要换宰相,还不如把张说召回来。”
“只不过姚相国今日回京了,恐怕大家怜他年老功高,不会轻易把张说这老对头调回来拜相。而且,近来大家面前,天兵军节度使张嘉贞的奏疏频频,大家常常击节赞赏。更有不少大臣盛赞其在并州期间功劳赫赫,百姓称颂。”说到这里,高力士补充了一句道,“而且,张嘉贞却还有另外一重好处。他与皇后之兄王守一相交不错。”
如此说来,天子极可能选中的源乾曜和张嘉贞,背后竟是一妃一后?这是巧合,还是……
尽管是亲兄长,玉真公主也不敢对此下断论。而高力士今日一口气道出了如此多出自宫闱,旁人就算听到看到,也未必能分析到点子上的重要消息,知道人情卖得差不多了,他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话说回来,明科岁举,贵主真的打算袖手不预?李纳的家里门庭若市,门槛都快被人踏破了。”
“我又不是朝中公卿,科举取中何人,与我何干?”
“可若是状头已经为别人定下了呢?”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面色一沉。宁王岐王也时而会把府中来往殷勤的文学之士请托知贡举官,今年不预岁举事,是她品出苗头劝了两句,只为不招天子所忌,而她则想看看杜十九郎还有什么出人意料之处。然而,高力士的这个消息实在太过令人震动。如今尚不到十一月,状头竟然就已经定下了?
“你不要拐弯抹角了,直说吧。”
“何止状头,前十都已经有了人。”
高力士躬了躬身,这才来到玉真公主身侧,悄悄耳语了几句。听到那一连串熟悉的朝中文武公卿的名字,玉真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秀美已经是蹙成了一个结,好半晌才说道:“既是如此,就依你之言。阿兄那里,我自会建言,其他的事情想来你都会预备停当的。只万一闹大,你可别让事情收不了场。”
杜士仪又不是神仙,当然不知道玉真公主并不是单身见自己,屏风后头另有别人,这钟磬演奏的那一曲《清心吟》,便如同荡涤人心的清泉,让他离开玉真观之际神清气爽。从辅兴坊回到平康坊崔宅,面对刘墨亲自捧上来的,比从前更厚了三分的帖子,他不禁眉头一扬。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求见杜郎君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各式各样如辩难,如文会等等邀约也比平日多了一倍不止。”
听着刘墨这解释,杜士仪想起拉着毫不知情的张简在那平康坊北里王七娘家演的一场戏,顿时忍俊不禁。见刘墨狐疑,他也不解释,请赤毕接了之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客舍,他便亲自动手分拣,可当他最终拿着一张曲江池辩难会的帖子踌躇不决的时候,外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阿兄。”
辨出是杜十三娘的声音,杜士仪忙唤了一声进来。然而,随着杜十三娘进屋的,却还有另外一个面目陌生的青衣婢女。
“阿兄,我这几天总共挑选了十个人。”杜十三娘来到杜士仪身侧屈膝跪坐了下来,这才看着那叩头行礼的青衣婢女道,“这是月影,日后就由她来服侍你起居。她前一任主家贬官去了荆南之地,因此就把婢仆大多变卖了,她是一个,此外还有两个马夫,我看过觉得人都还老实,便都留了下来。”
杜士仪这才想起自己让杜十三娘挑选人手,以备日后搬回樊川故宅之后无人可用,当即吩咐那月影抬头。见其容貌尚属清秀,年在十四五左右,至少还可留四五年,他便点了点头。待到杜十三娘摆手示意人退下,又掰着手指头对他数着都选了那些必要的人——从灶下的厨娘,看门的门子,到马夫婢女仆妇等等,当听说杜十三娘并没有给她自己再留一个婢女,杜士仪顿时忍不住大摇其头。
“你别只顾着我和其余各处,你自己再添一个婢女吧。再有就是,我还需要一个识字的书童,否则眼下这些书简帖子,要我自己分门别类,麻烦得很。”
杜十三娘闻言一愣,旋即便终于明白,杜士仪是听到了那时候她对竹影和秋娘的戏言,一时面色微红。可听到杜士仪还需要一个书童,她便笑吟吟地说道:“阿兄有一件事大概不曾留意。”
“嗯?什么事?”
“田陌虽说把自己当成一个农夫似的,可当年他那位旧主薛少府却教他认过字读过书呢。后来随我在草堂,我让竹影给过他书和字帖,虽说读书磕磕绊绊,字不像样子,可这种文字上的事,总比外人可靠得多。”
听到这里,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了起来:“平时他跟着出门就总是心不在焉,摸着农具便眉开眼笑,除了农事样样惫懒,我都险些快把他给忘了!倘若你能叫他把我那书斋管好,那我就当然不用添什么书童了!”
☆、176.第176章曲江之会,书生论战
“那是杜郎君!”
“你可认准了?”
“这点眼神我总是还有的……等等,刚刚随行的抬进去又是一个大箱子,莫非又是杜郎君抄的书?”
“真的是他,哎呀,怎么可能,这些天据说他各处邀约,可没多少工夫在家!”
眼看着那白衣年轻人上马之后,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离去,刚刚在书坊门口不远处窃窃私语的几个举子彼此看了一眼,连忙快步朝那书坊冲去。此刻时辰还早,他们一冲进其间便东张西望搜寻了起来。
他们都是寓居京城多年,为了能够参加岁举而每年从解试到省试,以至于身心俱疲花费无算,平日即便遇到喜爱的书也不敢轻易花钱去买,因而这一家可以随便免费抄书的书坊简直是雨后甘霖。常来常往的他们轻轻松松就找到了架子上那两摞刚刚送来的书,迫不及待打开一看,确认正是杜士仪笔迹,他们方才回过头去看书名,这一看之后登时视若珍宝。
这都是他们不曾在市面上看到过的珍本典籍!
一时之间,几个人在向此地值守的店主言说了一声之后,立时各自找了地方坐下,拿出随身笔墨纸砚,专心致志地抄录了起来。
这些日子,杜士仪每日抄书的时间能够抽出一到两个时辰已是难得,然而,不论如何疲累,他都没有丢掉抄书这个让自己在这世上能够存身立命的好习惯。只不过,此刻的他却没想到,自己才刚顺道送进书坊的书,就这么已经被人如获至宝地拿去抄录了。昨日命人送了回帖答应今日赴曲江池之约,这会儿,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回忆在卢氏草堂亲自经历过的众多辩难。
那时候,师兄弟们和上百学子围坐一起,有时候讨论儒学经义,有时候讨论史话旧事,有时候谈诗论赋,也有时候谈释道之学……若是兴致再好些,天文地理无所不包,竟是看谁涉猎最广。在这种时候,他这个杂学派就显得突出了,东拉西扯什么都能辩论一番,三师兄裴宁常常说他是半吊子什么都懂一半,而大师兄卢望之则笑容可掬说这是博采众长,至于恩师卢鸿,事后常常会私底下笑吟吟地指出他那些不足之处。
只可惜,今日的曲江会,应是没有草堂中那种融洽的氛围了!乡贡进士近千人中,明年登第最多不过三四十,而少的话恐怕只十余人,谁人不希望登第的是自己?
时值十月,本应不是曲江游人如织的最佳时节,然而,这一日打从一大早开始,便有白衫士子三三两两来到了这里。他们或沿池边漫步谈笑风生,或择地坐下开卷读书,或孤芳自赏谁都不理会,在那边厢忙碌着摆设桌案坐具的,则是一群褐衣短衫的仆从。而在这已经到场的一二十士子当中,一个身穿白衫的年轻人正在一方毡毯上席地而坐,面上流露出几分矜持之色。
苗含液这一年二十有四,正是风华正茂的时节。出身上党苗氏的他和此前常科制举双双告捷的苗晋卿乃是同宗同辈,严格算来,他应是苗晋卿的从祖弟。然而,和父祖两代人都不过小官吏的苗晋卿不同,他父亲苗延嗣制举题名后入朝为官,一路顺风顺水,如今已经官拜秘书丞。这等职官看似清贵无实权,然则只要有人看重便会立时高升。再加上父亲长袖善舞人脉充分,他借籍同州一举夺下解头,可回到京师方才得知,今岁京兆府试解头被京兆杜十九郎夺得,心下多少便存着较劲的意思。
眼见得那边厢围障和长条案都已经设好了,今日本就是他力主邀约,几乎把同华二州今岁府试名列前茅的人物,以及京兆府解试等第十人全都请了来。当看见那边厢一行数人骑马从大道上徐徐而来,继而有几个士子迎了上前时,他立时起身振了振袍角,这才叫来了从者。
“是京兆府解头杜郎君到了?”
“是,郎君。”
苗含液遂含笑到各处一招呼,须臾,原本分作数拨的人就会齐了。待到张简和其余数人和杜士仪一道过来,两相一见过,他见年方弱冠的杜士仪神清气朗,一时不禁更生好胜心。待到请了众人入席团团而坐,他想起传闻中杜士仪精通儒家经史,诗赋亦是出众,尽管《京兆等第录》尚未印成,但名声已经传遍京华,帖经杂文且不去说,第三场策论却素来不为试官重视,因而他心中不由得对今日辩难之题更生自信。
他可是特地有备而来!
落座劝了一番酒之后,他便笑着说道:“今日曲江会的才俊,都是京兆府和同华二州最富盛名的人,因而今日辩难,我请得坊间一位快手记录,他日也好做盛会凭证,不知道各位有异议否?”
尽管人人都知道苗含液今日筵无好筵会无好会,可他以上党苗氏为引子下帖,再加上考虑到其父苗延嗣指不定还能再上一步,一时他具帖相邀的人,十个至少来了八个。再加上昨日帖子上已经下了今日辩难会的题目,来者多半都做了准备,此刻闻听这一建议,大多人并不发怵,欣然道好,而杜士仪看着顾盼自得的苗含液,却踌躇着没出声。
见自己的提议得到了首肯,苗含液心头更是振奋。作为今日主人,他刚刚那些寒暄的话都已经说完了,这会儿便单刀直入地说道:“今日曲江会,与其说是辩难,实则还不如说是探讨,论的正是如今的边塞驻兵。我朝之初所定府兵,到如今却是不但难征,而且逃亡者十之七八。这些年各边常有不宁,但多数只区区小患,动辄征用大军,劳民伤财不说,边境驻兵更是仿佛形同虚设。不知道各位贤兄于此如何看待?”
儒生高谈阔论用兵之道,这自唐初至今,非但不足为奇,反而是极其流行的。曲江那些诗社文会到最后,意气风发的年轻郎君们来上一场骑射较艺,这在往年更是司空见惯的情形。因此,昨日看到题目时就已经紧锣密鼓做准备的一众士子中间,当即有人慨然出言说道:“当然是重新整顿边境驻兵,然后清点天下田亩,重新对赋役造册登记,如此至少可保百多年长治久安……”
他这话才刚说完,就有一个四十出头老于科场的中年人打断道:“只为了整饬兵制,就要清点天下田亩,重造赋役之册,郎君这实在是因小事兴大举,这才是真正的劳民伤财!逃亡者晓谕之,长戍者嘉赏,惰者课罚,然后明军功赏罚,定升黜之道,如此一来,人心自然而然就收拢了。”
“贤兄这才是书生之言。”苗含液丝毫没觉得自己一个书生指斥别人书生之言有什么不对,甚至看也不看那中年人一瞬间涨得通红的脸,神色从容地说道,“如今边镇之上积弊流行,军将轻启战端,视兵卒为仆隶,军功赏罚更是动辄以亲疏鉴别,怎么可能明赏罚,定升黜?可是,看一看如今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这三位或进士明经或制举及第,以文官镇边行武职,却能除流弊,兴善政,一时人人称道,足可见,这边镇断然不能全都交给那些利欲熏心只有匹夫之勇的武将,不能让那些只有匹夫之勇的占据武职高位!”
这一番话在如今文武并行的大环境中撂出来,却是掷地有声极其惊人。然而,不等苗含液继续慷慨陈词,昨天挑选出这么一张邀约帖子时,就被那辩难会的题目吸引住的杜士仪终于开了口。
“苗郎君此言确实另辟蹊径,然则可否想到过一件事,自国朝之初来,文武从不分家!”
此话一出,见不少人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还有人似在后悔这最好的反驳之语让他给说了,杜士仪方才从容自若地说道:“并州张长史之弟,武举及第,历武阶,补果毅,今则为文职刺史。昔日娄贞公师德,虽进士及第,却应猛士举,既当过将军,也当过宰相。足可见才堪文武者,自然可以文武兼任,不分文武!苗郎君说武官利欲熏心,似有以偏概全之嫌。若只论文官,兼通文武,出将入相者虽多,然则不知兵的文臣难道还少?并州张长史,幽州张都督,朔方王大帅,虽则是人中俊杰,但正因为天下少有,所以决不能当成常制!
这斩钉截铁的话一出,见苗含液张口要驳斥,杜士仪却径直一口气说了下去:“文臣知兵善战者,固然可以委以出征出镇之任,武臣通文而可以经制天下者,一样可以拜相!若都按照苗郎君的说法,则边镇那些连年戍守屡击外敌的将帅,却因常制而不得不屈于一不知兵不懂兵的文官之下,岂不是让人心中生怨?兵者凶事,兵者国事,我等在这儿高谈阔论边地兵事,焉不知那些脑袋提在手中,时时刻刻要豁出命去拼杀的边地将校,是不是也在苦寒之中,不满地哀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倘若说苗含液刚刚之言是掷地有声,那此刻杜士仪的话便犹如当头一棒,让人想要驳斥却找不出合适的言辞。而这时候,对此话效果颇为满意的杜士仪便若无其事举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倘若是入仕之后尽知民间疾苦也就罢了,如今这书生论战,犹纸上谈兵!”
苗含液预备好好的盛事被杜士仪这一搅和,竟是只觉得进退两难。一时间,他不禁捏紧了拳头,继而硬梆梆地问道:“听说今岁京兆府解试有策问一道,也是论府兵之事,杜郎君难道所答之时,就不是纸上谈兵?”
“不曾临实地,不曾预兵事,自然也是书生论战,纸上谈兵!”杜士仪干脆地答了一句,旋即环视面色各异的众人,这才徐徐开口说道,“所以明年正月岁举,不论结果如何,我打算借着去幽州探叔父之便,就此周游北地,诸君可有兴趣同游否?”
☆、177.第177章京兆风暴
一场苗含液打算舌战群儒一举扬名的曲江大会,最终却不但早早收场,而且是草草收场。纸上谈兵这四个字本就戳中了一众为了应进士科,大多数时候都在和诗赋文章打交道的举子们的软肋,即便是准备充分的苗含液,竟也很难反驳这话。更何况,杜士仪那假托边镇将校的叹息着实犀利得让人心里又气又恨,可偏偏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加以反驳。
而让苗含液吃瘪,并不是杜士仪的目的。这三年多来他的积累不可谓不深厚,然则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些年他充其量也就是在长安洛阳嵩山这三地一千余里路上走过几个来回,于风土地理民生民情都不甚了了。即便明年岁举能够成功登第,与其守选三年间,苦苦守着京城四处投书干谒求人举荐,还不如趁着这时节好好走一走看一看!当然,也免得人说叔父远在幽州为官,他这个当侄儿的连面都不露一个。
好在有苗含液这倒霉的前例在,邀约他的帖子厚度立时比最初薄了三分不止。反倒是今年京兆府试一举等第的一众举子们欣喜于杜士仪争回了脸面,没有让同华二州盖过去,由和杜士仪同样出自樊川的韦家子弟韦礼挑头,次日晚上便包下了西市北边一家胡姬酒肆,痛痛快快喝了一场。酒酣之际,说起昨日苗含液吃瘪,韦礼不禁哈哈大笑,而杜士仪见众人都极其欢畅,显见同仇敌忾之意颇浓,想了想就轻轻用酒盏顿了顿面前的食案,又咳嗽了一声。
等到这响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杜士仪便开口说道:“如今的岁举,看的不止是试场之中三场成绩好坏,而是声势!今日大家也都看见了,苗郎君之所以独木难支被我一番话噎得哑口无言,还是因为他太想一鸣惊人的缘故!今天下才俊云集京城,干谒投书者不计其数,京城各家公卿哪里有功夫一一甄别?而我等虽为京兆府等第,可要真的就以为十拿九稳,万一有闪失,可就后悔都来不及了!”
杜士仪尽管在十人之中最年轻,但这番话说得极其在理,而韦礼作为京兆韦氏子弟,消息灵通,隐约还听说过前次案子的余波震荡,曾经不可一世的柳惜明几乎就算是被关中柳氏给扫地出门了!于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杜郎君可有什么好主意?”
“很简单,咱们十人把墨卷放在一块好好设计一番,干谒也好投书也罢,同进同出!”
他这话音刚落,便有人使劲一拍食案道:“好主意!京兆府等第郎君齐齐拜谒,如此声势,被人拒之于门外的概率就低得多了!”
张简本来就是因杜士仪随手相助,这才得以一步登天,自无不允之理,而韦礼终究谨慎些,沉吟片刻就问道:“若干谒投书同进同出,会不会太显眼了?”
“虽则京兆府廨此前说过要印京兆等第录,将今科文章诗赋传于京畿道,可若是我们仅仅为登公卿之门而同进同出,自然确实小题大做。我听说,如今进京赴考的举子当中,多有在佛寺道观中三五成群赁下一处院子,谈诗论文,宿会不止。如此大家彼此印证所学,一来二去就会颇有进益。如今距离正月开考不过两月,我等何妨也如此办理?须知今日苗郎君虽是败在心气太高孤身迎战,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同华二州,多有三五成群各成体系的举子。我等虽占了京兆府等第的优势,可若也和苗郎君一般,那就太托大了!”
杜士仪见这托大两字让几个出身富贵的人悚然而惊,继而连连点头,而张简这些家境稍有不如的亦是赞同,他就知道自己的设想已经成了。京兆府试的解头落榜,至少从前到现在都没出现过,而前十等第的人中,尽管登科的比率极大,可总有倒霉的人落榜,所以,他这主意可谓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须知京兆府等第的好处就在于,倘若知贡举的李纳敢于在此次岁举中,在前十之中黜落太多,京兆府可以移文抗辩!
韦礼为人爽利说做就做,当下和众人商定之后,次日就在开化坊大荐福寺中包下了一处清净的小院,而杜士仪对留在崔宅的杜十三娘嘱咐了一番,就也收拾东西搬了过去。知道田陌跟了去也会觉得无聊,他就只带了赤毕和刘墨,连杜十三娘新买的婢女月影都没有带。十个人浩浩荡荡住进去的前三日,众人全都心绪极好,竟是连开了三日的宿会,每天不到夜半不睡,精神亢奋到了极点。
而三日彼此印证下来,杜士仪通史晓律,试赋句式尤精,擅八分书,音律就不消说了;韦礼工诗善画,隶书一绝,箫管皆通;张简颇有当年汉赋之风,词采华茂,善羯鼓,甚至还能唱楚歌……十人之中就没有一个只读书的书呆子。当然,就和杜士仪笑苗含液纸上谈兵一样,曾经有过游学经验的,十人之中只有四人,而其中两个还和他当年一样,只不过是外出求学而已,于民风民情等等涉猎并不多。
毕竟,要从进士科出身,可以说是常科之中最难,甚至可以说,难度几乎胜过录取人数少的制科!长年扎根京城混迹举场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周游?即便对杜士仪那一日当众说出要出去游历,他们都是赞叹不已,但就连张简也不敢提出要结伴而行,人人都怕耽误不起。
彼此既是了解所学,这投递墨卷的准备就简单多了,又比如不用从前的自荐书和赞表,取而代之用十首组诗;用书画题诗;用新造曲谱……十日之内,京兆等第这十个人的墨卷,成功送进了好些别人叩不开的公卿宅邸。这其中,身为城南韦杜子弟的韦礼和杜士仪,自然功劳不小,而其他几个出身官宦之家抑或名门著姓的,也同样使尽浑身解数,至于张简这别的地方使不上太大力的,则在润饰辞藻方面尽心尽责。当诸如国子监、东监、同州华州和其余各州县的举子闻讯效仿结党自保的时候就,京兆府廨印的《京兆等第录》却终于摆上了各家书肆书坊,一百卷须臾被一抢而空,竟不得不紧急加印。
如是到了十一月张榜公示今科应试所有乡贡进士、明经以及其余诸科学子的榜文张贴出去,以供上下人等检举可有冒贡以及居丧等等情形的时候,杜士仪等人已经是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这一日,当众人来到了明年知贡举的李纳宅邸时,却正好只见内中有人出来,后头却是一人殷勤相送,韦礼这土生土长的京兆子弟定睛一看,立时轻声说道:“是秘书丞苗延嗣……苗含液的父亲,后头送人的是李纳!”
儿子应考,父亲亲自来见考官,这等情形既然入眼,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迎面撞上了和儿子同应进士科的举子,苗延嗣不禁面色微变。然而,他毕竟是老于官场的人了,见认得自己的韦礼躬身施礼,其余人等也都是拜见不迭,他立时端着架子颔首说道:“不想竟然这么巧见到了诸位才俊,明岁进士科,望诸君能够一举告捷!”
苗延嗣既然说了这样的漂亮话,众人谁也不会和这位秘书丞针锋相对,少不得谢过之后目送苗延嗣带着从人上马离去。而送到门口的李纳见苗延嗣一走,刚刚那洋溢满脸的笑容便有些生硬了起来。
杜士仪十人齐齐而来,他可以不管其中出身寒素的张简,也可以从人之命冷待杜士仪,但要拿脸色给所有人看,他却还有些力有未逮。于是,他强颜欢笑亲自收了墨卷交给从者,又打官腔勉励了众人几句,却压根没有延请众人进门说话的意思,直到众人告辞离去,他长舒一口气转身进门,一路到了书斋,当从者小心翼翼把墨卷放在了他的案头,他方才恼怒地喝道:“谁让你放在这儿的?给我丢到那边架子上去!”
发了一顿脾气,见从者忙不迭地挪开了那一卷让他恼火的东西,他方才轻哼了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起来。
不能黜落,就取中末位,王毛仲这主意出得不差!横竖不但玉真公主,就连宁王岐王那边也不曾对他打过招呼,杜思温故作清高没来理论过,事后他也能够推脱!
须臾公示期已过,便是贡士谒见的时节。这一日,却是诸州所贡各科举子,整整近三千人,和所贡方物一起入朝拜谒。即便身为韦杜子弟,韦礼和杜士仪都还是第一次入宫,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尽管每个人都在白衫之下穿了厚厚的皮袄,但从宫门漫长的等候开门,到一路走到含元殿前再次等候,人人的体力和耐心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度考验。
尽管含元殿极其宽敞,可三千人全数上殿谒见,这自然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各州府不过都是派代表而已,当走过含元殿两端高耸漫长的龙首道入殿,尤其是在那四面透风的大殿中,随着礼官唱和行礼如仪的时候,杜士仪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侧文武官员之中,有人发出了声音极低的嗤笑声。
尽管年年岁举,但有唐一朝,世家官宦子弟出仕的途径多种多样,如今科举日盛,自然有他途官员心中不忿。更何况,那些大州所贡之人也就罢了,多半礼仪娴熟进退有方,可那些偏远之州所贡之人,多数都是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事先又没有排演过礼仪,这跪拜之间但只见洋相百出!
然而,自入主东宫之后,年年见惯这等场面的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待到一众人等拜礼已毕,四方馆舍人当值者便高声宣道:“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了,此话一出,贡士便当拜舞退殿,然而,就在这时候,李隆基突然声音清越地开口说道:“今天下升平,人人向学,进士科久无甲第,朕望诸卿,竭尽全力,今科若有甲第,朕当钦赐御酒以贺!”
玉真公主的建言确有道理,从前进士科常有甲第,可近来多年却再无盛况。要让开元媲美当年贞观,进士甲第亦是不可或缺!
☆、178.第178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子不过寥寥数语,可当这一日贡士朝谒结束之后,如是一番话便在整个长安城上下传开了来。一时间,有子弟应明年岁举的自是千叮咛万嘱咐,奔走往来替其铺路,而没有子弟参加岁举的,亦是免不了替亲朋好友打探风声。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贡士们中间也都是振奋激动的居多,就连韦礼这等世家子弟亦是如此。就连杜士仪都被杜思温亲自使人请回了朱坡别院,耳提面命嘱咐了他好一番,言下之意却只有一个。
“看来明岁科举正是天子所重,腊月之后,别人投书干谒更烈,你却可以闭门读书了!至于名次如何,嘿,你既然府试夺下解头,这一场别人要弄鬼,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总之试场之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前一次他遇人劫杀把事情闹大之后,宫中诸事都是杜思温苦心安排,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又是如此自信满满地撂下这话,杜士仪自无信不过这位长者之理。然而,如此告诫的显然并不止一个杜思温,当他回到大荐福寺的那个小院,韦礼亦是神情微妙地说,近来外间投递墨卷之风比从前更盛,不若静下心来闭门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韦家长辈竟和杜思温一个心思。于是,他自然欣然附和韦礼,而其余诸人虽因李隆基一番勉励而撩拨得脑袋发热心里发烫,可想想之前该奔走该露脸的事情都做了,与其在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月在外头跑腿,还不如静心回复临场状态,踌躇再三便都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长安街头固然鲜衣怒马冠盖如云更胜从前,却并非人人都趋之若鹜卯足了劲。这大荐福寺前头时常有戏场热闹,这后头的小院里一副促膝交流彼此切磋的场面。每日一私试,每篇试赋所有人一并传看评判查韵,再加上策论交流,短短一个多月,每个人案头至少堆积起了几尺厚的纸。眼看年关将近,众人各自归家之际,谈到正月省试之约,一时竟都是踌躇满志。
而杜士仪从那佛寺方寸之地的小院回到平康坊崔宅,再次见到妹妹时,杜十三娘高兴地冲了上来,一如往日拉着自己的袖子,先是笑吟吟掰着手指头历数都做了些什么过年准备,可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旋即轻声说道:“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寂寞,索性就厚颜借住到了殷夫人家里。她也听说过此前含元殿上,圣人说了那么一番话,又得知你和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在大荐福寺闭门,要到今日方才回来,赞叹说你们这才是真聪明。要是这种时候反而奔走通门道,反而才是舍本逐末。”
“连殷夫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我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倒是你这次搬过去,可以朝夕求教殷夫人,可学到了什么?”
“我的字比从前好多了,还跟着殷夫人在读春秋!”杜十三娘骄傲地抬起了头,面上尽是喜悦的光芒,“殷夫人说,我的悟性很好,她愿意一直教我!”
尽管那一日在屋子前头听到两人说话的时候,杜士仪就知道凭着杜十三娘的勤奋好学,殷夫人应该会肯教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此刻此事果然成真,他仍然是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卢鸿虽好,可草堂毕竟不收女弟子,而他则是无暇他顾,于是去年不得不把杜十三娘留在东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揽住了妹妹的肩膀,因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好消息!好了,难得过个年,之前我日日宿会,你天天读书习字,这几日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尽管说!”
“真的?”杜十三娘毕竟还在豆蔻华年,刚刚杜士仪那亲昵动作引来的面上红晕,在这个好消息面前消散殆尽。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欢呼雀跃地说道,“我想去大慈恩寺的浮图看辟支佛牙,保佑阿爷阿娘转生得福;想去东市放生池放一尾鱼,为阿兄祈福;想去永达坊华阳池,看看新进士牡丹宴的度支亭子;还想去崇圣寺佛牙阁,听说那儿是新进士樱桃宴的地方……”
看着杜十三娘屈着一根根手指,喜滋滋地说着这些想去的地方,杜士仪起初还含笑听着,可渐渐地就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小丫头想到的每一个地方,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想去游玩,前者是为了亡故的双亲,后头三地都是为了他这个兄长。想到这里,他冷不丁伸出了手,轻轻在说得高兴的妹妹脑袋上拍了拍。
“啊?”
“你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杜十三娘茫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想……还想回樊川……看看阿爷阿娘留给我们的老宅修得如何了。”
“那就回樊川!”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决定了这第一个地方,待见杜十三娘果然比之前更加欣喜,他便按着妹妹瘦弱却坚强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就对阿兄说,不要憋在心里。”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声音:“杜郎君,杜娘子,朱坡京兆公让人送来帖子!”
杜士仪连忙唤人进来,等接过帖子一看,见上头寥寥数语赫然是邀他们兄妹前往道政坊杜宅守岁过除夕。知道朱坡庄墅只是老人的别院,过年了子孙总会将其恭请回来团聚,见投帖之人年纪不小,言行举止稳重,他便不无踌躇地问道:“老叔公固然好意,可除夕团圆日,我兄妹若去叨扰,是否有些不便?”
“主人翁说了,不过凑个热闹,都是杜家人,还请郎君务必答应。”
杜思温既然已经把话交待到这个份上,杜士仪看看杜十三娘,见小丫头乖巧地点了点头,他便笑着答应了,当下写了回书请人捎回去。
从八月京兆府解试出榜,到如今腊月末,不过四个多月的时间,当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再次回到樊川杜曲老宅时,就只见白墙之内,已经隐约能看见那屋宇楼阁的景象。闻讯出来迎接的杜十三郎杜文翰笑吟吟地带了他们兄妹入内,一路走一路说道:“亏得钱粮充足,再加上乡里多有助大料,等你省试完毕,这座宅子就能修缮完了!十九郎,今岁过年,索性到我家吧!”
“十三兄这话说得迟了,老叔公已经命人来吩咐过,道是让我年三十携十三娘一起去道政坊杜宅守岁过年。”
“京兆公还真的是下手快!”杜士翰一时为之气沮,但想想自家父亲兄弟那副样子,说不定会让杜士仪想起从前旧事来,也就打消了那打算。当带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路走一路看,最后来到后庭那棵粗可数人合抱的参天大树前,眼见杜十三娘眼睛放光,提着裙子便毫不顾淑女礼仪地踩着地上那些枯枝败叶,匆匆跑上了前,杜士仪一愣之后也跟了过去,他想了想便退后了两步,又冲着形影不离的赤毕打了个手势,见人和竹影秋娘一道,都杵在那儿纹丝不动,他不禁为之气结,一面嘟囔就一面悄悄避开了。
“阿兄,我记得那时候老宅大火,后来家中多事,你又病了,我带着你离开樊川的时候,这棵老树分明已经枯死了!”
见杜十三娘摩挲着那棵大叔,肩膀竟是在轻轻抽动着,他不禁也低下头来,见地上还铺着厚厚的落叶,显然前头只顾着修缮宅院,而忘了清扫这里。然而,他随之目光一凝,一下子明白了杜十三娘那惊喜和激动从何而来。
“枯木逢春,竟然是枯木逢春!”杜十三娘一下子转过身,忘情地抱住了杜士仪,甚至连声音都有几分颤抖,“当初阿爷说过,这是家中高祖当年亲手栽下的,至今早已经百多年了。树荣则家盛,如今阿兄的病好了,又夺下今岁府试解头,这棵树竟然也枯木逢春了!一定是阿爷阿娘和祖宗们在泉下保佑,一定是如此……”
真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么?
杜士仪扶着杜十三娘的肩膀,等上前来到这棵如今只剩下萧索枝条,看不出夏日如何丰茂情景的大槐树前,伸出手摩挲着树皮,心想前一次进来看时,只到寝堂就被朱坡来人叫走,竟是没看到这枯木逢春的景象。等到好不容易安抚了杜十三娘,又让秋娘和竹影陪着她继续四处走走,他便折返回来找寻杜士翰。等到找着了人,他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十三兄,那棵枯木逢春的老槐,怎么从未听你提起?”
“就是今年的事。春天抽芽,后来叶子越长越多,到了夏天便一时冠盖如云,我本来还想四处宣扬一番,这可不是预兆你家里否极泰来?”杜士翰笑眯眯地说到这里,随即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可惜我多想了一想,去见了京兆公,他一听此事就说不要宣扬,这种枯木逢春的瑞兆固然好,可普通人家有这种事高兴高兴就完了,到处宣扬反而容易被人抓着把柄,我才一直苦苦忍到了今天,只让你和十三娘兄妹两个高兴了一下算完。”
杜士仪这才明白竟还有如此波折。想到宗祠之中杜思温那一番威严十足的训诫,今天自己带着杜十三娘回乡时,路人无不是热情而友好地打招呼,甚至于四月之间屋宇渐成,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对杜士翰诚心诚意地躬身一揖道:“十三兄,多谢你了!”
“自家兄弟,我也不和你说二话,回头你好好给我准备一份谢礼就行了。”杜士翰搀扶了杜士仪起身,随即就大大咧咧地笑了,“正月省试,你一鸣惊人,那可是比什么都好的谢礼!”
☆、179.第179章喜庆年节,盛世气象
道政坊杜宅和毕国公窦宅相隔不远,和豆卢贵妃宅亦是隔街相对,占地颇为宽广。因杜思温致仕之后大多数时间都住在朱坡山第,这座宅邸平日便是杜思温的儿孙们居住,如今除夕夜阖家团圆夜,杜思温早两日就被长子杜汶接了回来,这会儿端坐上席笑看着下头的儿孙围坐两边,几个年纪不小的孙子凑在杜士仪身侧说笑,他不禁暗自点了点头。
这守岁夜的宴席自然格外丰盛,当年韦巨源献给中宗皇帝的那一桌烧尾宴,菜谱多为各家豪门贵第搜罗了去,其中不少菜肴是喜庆节日必备。这会儿见面前摆上了一道光明虾炙,杜思温不禁皱眉斜睨了陪坐一旁的长子杜汶一眼,冷冷说道:“这大冷天的,备这等活虾,你倒是钱多烧手!”
“是人敬献的。”杜汶连忙解释了一句,见老父仍是不豫,他连忙赔笑脸说道,“并不是每一席都有,只是敬献阿爷一人的。统共不过这几只,图个新鲜。”
“敬献我一人,那有什么意思?”杜思温没好气地用筷子敲了敲那晶莹剔透的白瓷盘子,见下头不少儿孙都忘了去看歌舞,纷纷看向了自己,他方才懒懒说道,“这一道光明虾炙,拿下去每人尝尝鲜,我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些海河鱼虾的腥味。”
知道父亲是在敲打自己,杜汶没奈何,只能亲自执盘下去,分了两个兄弟和儿孙各一丁点,然后把剩余的一股脑儿都送到了杜士仪面前,却是趁着杜思温稍稍分神的机会,低声说道:“十九郎,阿爷执拗劲头又犯了,平时他在儿孙面前都是不留情面,今天正当佳节,你去陪陪他老人家,你在他面前可是比咱们都面子大些。算是老叔我欠你一个人情。”
见杜汶满脸苦色,杜士仪本以为他只不过是开个玩笑,见四周围杜家儿孙全都在偷瞧杜思温这长辈,仿佛都是生怕其不顾场合发火,他顿时有些难以置信,遂答应一声便站起身来,亲自一手执壶,一手持杯来到了杜思温面前,却是亲自为其斟满了酒,旋即又自己满上了,这才笑着说道:“若非老叔公相请,这个除夕,我就得和十三娘孤零零地过了。值此佳节,谨祝老叔公日日年年笑口常开。”
“好好,你说得好,若光活得长久却难见笑容,那也没意思!”刚刚还在思量如何敲打儿孙的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当即一饮而尽。刚刚放下酒盏,他又看到杜十三娘亦是迎了上前,手中也和杜士仪一样酒壶酒杯一饮而尽,这下子,他还不等其开口就打趣道,“怎么,你们兄妹这是商量好的要灌醉我?”
“老叔公又说笑了,我和阿兄这不是因为正逢除夕,所以诚心诚意要敬老叔公的酒,顺带沾一沾你的福气吗?”
杜思温听到福气二字,顿时哈哈大笑,当下也不含糊,把杜十三娘劝饮的酒也一块喝了,竟是留着他们在自己身边坐。见此情形,杜汶反而长长舒了一口气,索性就去和两个弟弟一块坐了,又吩咐家妓好生卖力,务必让老父没工夫来找他们的麻烦。好在酒过三巡,歌遍数曲,杜思温便让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左右搀扶着,竟是离席而去了。这时候,堂上无论男女全都如释重负,一时大声说笑的大声说笑,拼酒划拳行酒令的比比皆是。就连杜汶,也和两个弟弟闲适地聊起了朝中近来趣事。
尽管杜思温已经出了正堂,但此刻走出去还不远,堂上那些喧嚣热闹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走着走着便长叹了一声。就在这时候,一旁的杜十三娘突然低声嘟囔道:“老叔公别叹气了,其实三位叔父,还有和咱们平辈的那些兄弟姊妹,都是在你面前发怵而已。不说别的,我刚刚瞧见老叔公在上头那威严的家长模样,心里也惴惴然得很。”
杜思温顿时被杜十三娘这话逗得哭笑不得。虽觉得子孙不争气,可想想好歹没有作奸犯科,前途也有门荫担保,他那叹苦经也就吞了回去,冲着杜十三娘摇了摇头后,他便转头对杜士仪说道:“省试你竭尽所能就行,今次之事已经闹大了,别人固然虎视眈眈想要争先,却不想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所以,你只需以不变应万变,其余的事情,到时候我让你看一场好戏。”
“是,多谢老叔公的教诲。”
“别的我就不多吩咐了,我相信你能不负所望!”
开元八年元日,一场瑞雪之中,皇太子李瑛行元服礼。次日李瑛谒太庙后,近年来一直居住在大明宫,少有御太极宫的李隆基大会群臣于太极宫太极殿,各按官品颁下了赏赐,一时自然让这一年的新年更多了几分喜气。须臾便是元宵,自唐初起道教被奉为国教,因而正月十五作为上元赐福天官紫微大帝的诞辰,道教称这一日为上元节,朝廷民间也多半不称元宵而称上元。从上元节开始,满城照例大放三日花灯,在这金吾不禁夜的大好喜庆气氛中,杜士仪自然也不能免俗,这一晚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秋娘,再加上赤毕和刘墨等几个从者跟着,就连田陌也被他拉了出来。
果然,除了农事和书房,大多数时候都宅在家里的田陌第一次见识到长安城这上元节时的胜景,只觉得眼睛都转不过来了,东张张西望望,什么都是好奇的。要不是杜士仪特意让刘墨跟着这肤色黝黑的小子,也不知道人会被汹涌的人潮冲到哪里去。
一年到头统共只有这三天不在夜禁之内,但只听四处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那些火树银花的灯楼灯轮灯树前,也不知道围了多少人。往日街头就时常得见的那些大家仕女,眼下这会儿更是毫无顾忌地带了仆婢当街策马而行,个别矜持坐了牛车的,和路过的熟人谈笑时,亦毫无顾忌。
与杜士仪策马并行的杜十三娘在这等普天同庆的日子里,自然显得极不显眼。而既在马上,总比那些行人看得高看得远些,杜十三娘搭着凉棚放眼远眺,突然嚷嚷道:“阿兄,阿兄,那儿在拔河呢!”
其实又何止拔河。灯楼下耍百戏的,载歌载舞的,各色艺人云集,其中不乏那寒光闪烁剑气逼人的剑舞。然而,所有这些都比不上西市门口,那一座广二十间,高百五十尺的巨型灯楼,就只见上头彩灯无数,璀璨光耀,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赞叹和惊奇。杜士仪便和杜十三娘驻足观赏了许久,却只听旁边的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这可是圣人命人特制的灯楼,摆在这儿以示与民同乐,普天同庆!”
“如今天下太平,这才有如此景象……”
“这才是君明臣贤的盛世气象!”
在这种各式各样的议论声中,杜士仪见人流渐渐多了,少不得拉过杜十三娘身下坐骑的缰绳,示意她跟着自己折往别处。然而,尽管这一夜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可毕竟不如后世四处灯火通明不虞路途拥挤踩踏,为防人多出事,他不得不带着杜十三娘和随从人等往人稍微少些的地方走。当他们一行人在一家地处稍稍偏僻的坊中酒肆吃了些夜宵,继而又出来时,此时已经接近子夜,那无数彩灯之中,随风却是还飘来了一阵乐声和歌声。
“是岐王宅中的乐师出来了!”
上元之日,诸王贵主之家,各出乐师马上巡游,以相竞夸,这几乎是不成文的惯例了。而对于喜好音律著称的岐王来说,别的风头不能出,这样的风头却一定要争个第一,就只见众人纷纷让开的那一条通道上,头前四匹马打着亮堂堂的琉璃宫灯,而后头马上则全都是锦衣华服的乐师,有的操琵琶,有的吹箫吹笛,有的于马上敲击羯鼓,但最引人注意的,却还是当中一辆敞篷牛车上,站着的那个身拥重裘启唇高歌的一个歌姬。那婉转动听的歌声在夜空中激荡开来,竟是连原本喧嚣的人群也安静了。
杜士仪原本和杜十三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场难得的热闹,但见这一行乐人缓缓过去之后,后头跟着的人中,却是有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本待挤上前去,可看了一眼那汹涌人流,他想了想便弯下腰叫了赤毕过来。眼见这彪形大汉点点头后当即大步过去,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最终到了那一骑白衫人身边说道了几句,那白衫人立时把手中提着的一盏花灯提高了一些。
王维被赤毕拦下马,回头一看杜士仪那边,认出他们兄妹都在,他便笑着点了点头,却只是用手指了指前头。知道这会儿必然不可能越过人群会合在一起,杜士仪便带上杜十三娘和其他人,顺着坊墙边上这一条路跟了上去。一路过了两坊之地,王维这才脱身出来,身边除了一个牵马的赤毕,却不见王缙的身影。两人见过之后,杜士仪便诧异地问道:“王十五郎呢?”
☆、180.第180章罢相之由,仗义相助
“他呀,酒量太差,还要在岐王宅中帮我挡着人灌酒,现在正睡得人事不知。因这乐师巡游大王看重得很,死活一定要让我跟出来盯着。”说到这里,王维便笑道,“当然,要不是你借口岁举在即没了踪影,大王的帖子早就该送到你面前了。”
说到这里,王维看着那一行今次收获了无数赞美的马上巡游乐师,随即又轻叹一声道:“大王如今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头争个头彩了。”
“王兄!”
这种话却只有私底下说说,因而杜士仪见王维自嘲地一摊手,知道对方也知道言多必失,便不再继续言语下去。他本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聊一聊,却不想王维突然微微蹙眉,竟策马又靠近了他两步。一时两匹马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既然在这儿遇着了你,有一件事我得对你说一声。宋相国和苏相国大约近一阵子就要罢相了。”
尽管如宋璟已经失了圣心的传言一直都有,然而,宋璟刚直很少变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天子一直包容,更何况人还年富力强,杜士仪这个听着姚宋二字都快耳朵起了老茧的,自然认为宋璟也许还有所转机。因此,眼下王维透露的这个消息,让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今夜……不对,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是昨夜元宵佳节,宫中在麟德殿赐宴时的一出戏。你应该也知道,宋相国此前才刚下过令,如罪证确凿者并不认罪,将一直关押,何时认罪何时审结开释,今天那一出戏,便是梨园二戏子在君臣上下面前以此为戏,道是狱中含冤难伸的百姓太多,因而以至于旱魃现世。虽是聊以发笑的一出戏,但据大王说,圣人面上虽笑,脸色却不那么好看。”
王维见杜士仪那些从者已经散在四周,只有杜十三娘伫立一旁,不虞有外人听见,他便苦笑道:“你也该知道,这等国家大事,两个梨园戏子怎敢轻易在那种场合演出来?说来说去,宋相国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因为恶钱难以严禁,江淮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他年前本就日子不好过,却还因为马崇的事情在御前劝谏,又多招惹了一个王毛仲,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杜士仪的那桩案子,王维是除了他本人和那些当事者之外最清楚的,此刻说出来,见杜士仪面色为之一变,他就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当下他徐徐退开了些,这才笑着说道:“总而言之,眼下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正月二十二的岁举进士科,其他的事情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尽管宋璟罢相与否,应是和大势息息相关,有没有自己的那番设计,恐怕都无助于结果,但当杜士仪听着仍然心里沉甸甸的。前次回京途中遭人劫杀的那桩案子,他借势各方,固然最终得以一石二鸟,可这一次的借势,从结果来说固然也达成了预期,但连锁反应却更多了!
借势是既会伤人,但一个不留神也会伤了自己的双刃剑,日后需得谨慎使用!归根结底,是他眼下仍然没有根基,而且,这还变相加速了宋璟这位开元良相下台的速度!
王维终究不能丢下岐王宅中那些乐师,和杜士仪略说道两句,旋即便立刻拨马追了上去。而杜士仪虽有些意兴阑珊,可难得带杜十三娘出来逛,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又领着其继续去看花灯。等折回西市,果然因为诸王贵主之家乐师百戏迭出,分流了不少人,刚刚还挤满了人无法Сhā足的西市那灯楼前,却是比刚刚冷清多了。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近距离去赏玩了一番,听人说西市北中门处更有胡人吐火,他瞧见杜十三娘有些意动,少不得又带着人往那里走。
果然,西市北中门这一夜并没有摆设灯楼,而是几个胡人正赤祼上身表演吐火玩火等等各色杂技。人群中最多的是小孩和妇人,其中不乏衣锦绣绫罗的富家子。见里头秩序尚可,杜士仪留下赤毕等人在外头看着坐骑,带着她挤进了为数不少的围观人群。好容易到了最前排,眼见得一个胡人正好就在身前吐火,那一尺来长的灼热火焰几乎就在眼前晃过,杜十三娘吓得惊呼了一声,脸上却兴奋得一片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
知道自己往日太忙,根本没多少时间带着杜十三娘出去游玩,连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尽管此刻四周的人太多,杜士仪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他还是一手揽着妹妹,看着这些在他看来算不上有多惊险刺激的喷火,直到那些胡人又耍起了寒光闪闪的刀子,以及各种各样神奇的绳技,他方才稍稍动容。这一场表演整整持续了一刻钟,当结束之际,捧着钱箱的一个胡女上来,除了有少部分人悄然离去,但更多的人都是慷慨解囊,一枚枚铜钱不断扔进钱箱,甚至人群中还有笃信祆教的胡人把铜簪之类的贵重饰物也都丢入了其中。
杜士仪给杜十三娘拉上风帽之后,发现那捧着钱箱的胡女来到了自己面前,他连忙往腰中一摸,这才想起因元宵人多,出行的时候钱都是赤毕带着的,他眼下半文钱都没有,顿时颇为尴尬。然而,那胡女固然嫣然一笑并不以为意,旁边却有人讥刺道:“穿得倒锦衣华服,白看了这许久,竟是一毛不拔!”
听到一旁还有几个仿佛闲汉之类的汉子冷嘲热讽,杜十三娘不禁大悔来瞧这热闹,一时冲动便掀开风帽,伸手去拔头上的鎏金银簪。可这一下用劲太大,她的满头秀发一时全都散落了下来,竟更激起了旁边的起哄声。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眉头大皱,一手抓住了杜十三娘的手,制止了她这无意义的赌气,正要带她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时,却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莫不是哪家小郎君拐了小娘子私奔?今夜就要共度好梦?”
这不堪入耳的戏谑让本想息事宁人的杜士仪面色铁青。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一声哎哟,说话的那人不知道是被人踩了脚还是倒了什么其他的霉,竟是整个人弓在了地上。他讶然转头一看,却见是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不由分说推搡着刚刚那些口出恶言的闲汉,又是呵斥又是推搡,不消一会儿就把这些人驱赶了出去。紧跟着,他就看到身前一个红衫女子随手把双手捧着的十几个铜钱撒入了那胡女的钱箱中。
“是那位郎君给你的,上元佳节,拿去做一件衣裳穿。”
“谢谢娘子,谢谢郎君!”那胡女少有看见这样豪阔的客人,愣了一愣便喜形于色,连忙用熟练的汉语连声道谢,等到一溜烟回到了其他人当中,那几个表演的胡人连忙也如是大声道谢。
而杜十三娘看到那红衫女郎含笑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禁好奇地端详着对方。却见其约摸比自己稍稍年长一些,秀眉不像是如今贵妇千金那般修剪之后完全用黛石描绘,而是出自天然,面上也只是薄施粉黛,却难掩殊然丽色,而那红衫分明是大红蜀锦,同色的裙子因黑暗瞧不出质料,但分明非富即贵,她不禁有些失神,却不想对方走到她面前之后,却是不顾初见,交浅言深。
“那些都是坊中闲汉,自己都只看热闹不出钱,挤兑你们不过是为了占占口舌便宜,娘子何必理会他们,还拔了自己的簪子?见你们用得起这种金银事件,万一他们动了坏心,在这种上元佳节四处都是人的时候趁乱动手,最是让人难以防备了。这位郎君也应该提醒提醒令妹才是。”
杜士仪见人家直接连他也责备上了,他本就暗悔自己不该不带一个随从一块过来,此刻自然连忙谢道:“这位娘子说的是……”
话还没说完,杜十三娘便诧然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是兄妹?”
“猜的,听娘子这般说,看来我是猜对了。”
红衫女郎微微一笑,旋即便示意两人到了最边上。等到刚刚驱赶人的随从回来,她便吩咐杜十三娘随自己来,到一尊石像边上的石座处请其坐了,手指替其稍稍梳通了头发,然后灵巧地挽了个螺髻,这才伸手向杜十三娘要过了发簪将螺髻固定好了,又拉着人站起身来。见杜十三娘避免了披头散发出去见人的窘境,杜士仪自然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拱手道谢时,对方却摇了摇头。
“小事而已,何足言谢?”红衫女郎丝毫不以为意地展颜一笑,随即便指着场中央又要继续表演的胡人们说道,“刚刚得了丰厚的赏钱,眼下他们会拿出真本事了。听说洛阳立德坊的胡祆寺中有一门绝学,表演的胡人以刀伤己之后,喷水便可恢复如初,最是让人叫绝,不知这些人如何!”
杜十三娘正要答话,却只见一个八尺昂藏胡人果然是提刀上阵,眼见得那长长的刀锋瞬间贯穿其身,她吓得想都不想便一头躲入了杜士仪的怀中,等到耳畔传来了惊叹和嚷嚷,她方才转过身来偷瞄了一眼。见那胡人在一盆清水一泼之后,再用布一抹,赫然再无存留分毫,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阿兄……”
“西域幻术而已。”杜士仪倒是没有杜十三娘那样大的反应,轻轻把人拉正了,他便笑着说道,“你得感谢这位娘子,亏了她,咱们方才看了一场好戏法!”
“立德坊胡祆寺要看这一场,一年方才一回,今天却是难得之幸了。”红衫女郎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微微颔首,随即便洒笑吟吟地说道:“最精彩的好戏看完,我也该走了。今夜人多,二位也请小心些,后会有期。”
眼见得对方在随从的簇拥下挤出了人群,杜十三娘这才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轻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位娘子是谁,竟然会梳头挽髻……连我都不会!”
杜士仪也正想着这红衣女郎风仪不俗,此番出来却没有带婢女,也不知道出自哪家,可此刻听杜十三娘这一句话,他顿时笑出了声来:“若是真的样样都会,你岂不是让竹影和秋娘没了活干?好了,咱们也看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换个其他地方逛一逛!”
☆、181.第181章省试之日,连场告捷
进士科明经科再加上其余诸科的常科举子,统共加在一起将近有三千人,科目既然不同,自然不可能同时考试。
明经乃是最先开考的,三日三场之后,方才是正月二十二的进士科。这一天一大清早,预备好了所有东西的杜士仪便顶着风雪来到了西内朱雀门。这场雪极大,尽管考生人人都撑了伞,身上仍然不免落了一层雪花,甚至有家境贫寒只着薄袄的在那里轻轻跺脚。好在宫门开得不算迟,就在杜士仪也感到一双脚渐渐有些冻僵的时候,朱雀门左右门道的门终于打开了。可即便如此,众人仍然要先行验看户部集阅核发的文书,这才放进皇城。
如今的岁举还是吏部主持,因而考试地点也是在尚书省都堂。却只见往日这三省之中最庞大的执行机构,此时此刻四周遍布兵卒,门前更是由那些在编制的胥吏层层盘查,稍有违逆便动辄呵斥,场面一片肃杀。当轮到杜士仪的时候,值守的亭长扫了一眼文书,本待照例高声唱名呼喝,可当看了一眼名姓之后,他的脸色便微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翻检了一下杜士仪所携样样齐全的文房四宝各色考具,以及炭炉点心裘服等等,他就轻声嘟囔了两句。
“杜郎君这座位最好选在都堂靠墙且更靠前处,座席都是新的,更厚实些,不似门前那几排透风寒冷,靠着墙打盹也更方便!距离炭盆千万远些,万一有火星迸出来不说,而且烟气熏人也很不好,更何况多不了几分暖意。”
说到这里,那亭长顿了一顿,这才又添了一句:“是户部王郎特意吩咐过,定要告知杜郎君一声。杜郎君请入内吧。”
这最后一句却是声音很不小。杜士仪意识到所谓的王员外,应是崔小胖子的舅舅,心中自然承情。毕竟,他经验不足,王维张简也都从来不曾考过省试,这些提醒都是极其重要的!
尚书省衙署之中,东为吏部、礼部、户部,西为工部、刑部、兵部,中为尚书左右丞相理事的都堂,统辖各部。如今既是辟为岁举考试之地,自然不可能把人家堂堂左右丞相办事的地方给占用了,因而乃是在前堂考试,每一考生发一单席。如解试那样的月份,席地而坐并不是太大的苦事,然而,眼下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就简直是最大的考验了。
杜士仪因为属于京兆府,正是第一批进场的举子。既然得了别人提醒,不论人家是否知道,他仍是少不得对韦礼张简等人提了一句。果然,有的人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但第一次下场的韦礼张简却一无所知,谢过之后,众人全都找了前头靠墙的好位子。
顺顺利利在前头第二排靠墙处占了一个座位,杜士仪仔细一看,果然,那座席是簇新的,下头是蒲草编制,上头是布面,一层一层絮得颇为厚实。而准备充分的他放下背着的行李,从中找出了一块厚实的毡毛毯子盖在了坐席上,这才坐下。然而,即便身上白衫之内还穿着崔五娘所赠的一袭轻裘,脖子里围着厚厚的围脖,袖管亦是早早扎紧,可仍旧能感觉到寒气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倘若他不是今天带的不止是热饭用的炭炉,还有一只铜制小手炉,炭亦预备得充足,这三日怎么熬下来都是疑问。
他才刚一落座,就只听身后一声惊咦,转头一看,却见自己身后背对着一个炭盆的位子也有人坐了,竟正是同样第一次应省试的苗含液。对方显然也知道座席的关窍,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座席,拿出一方厚厚的垫子放在上头垫着坐了,这才抬头说道:“杜郎君,同场较艺,就看谁时运更好了!”
“苗郎君说得是,只愿大家都能泥金帖子报捷而归。”
两人对视一笑,遂谁都不再多言,只是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行李以及文房四宝都预备好。
等到近千人勉勉强强挤在了这尚书省都堂之内,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方才姗姗来迟。考生齐齐起身下拜之后,李纳亦是答礼一揖,随即吩咐人发下了今日第一场帖经的考卷。相较于县试府试可以随心所欲地由试官出题,甚至提高过关标准,这省试第一场就四平八稳多了。帖经十通其四方为第一场通过的标准一出,下头都是如释重负的吁气声。而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后仿佛有几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看来自己在帖经上头的天赋异禀,着实吓了不少人!
情知这第一场帖经是最轻松,也是最不用担心的,当杜士仪领到卷子后一目十行从第一题看到最后一题,当下便心中有数。等到试场之中的卷子全都发齐了,人人都开始取出笔墨纸砚预备答题,他亦是开始磨墨。
这偌大的都堂之中,象征性地放了十几个炭盆,但真正的效用还不如这千许人坐在其中的集热效应。磨墨之时,他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某些第一次应省试的举子都在轻声抱怨天冷,他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作为这风靡京城端砚的始作俑者,他自然不会去用什么流行的陶砚瓷砚,须知只凭着端砚冬日磨墨不凝不冻这一点,就是最适合的!
轻轻巧巧答完了这十题,他抬头一看,发现知贡举的试官李纳正端详自己,便打消了左顾右盼观察别人的心思,索性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而李纳面对这一少有的局面,想起杜士仪在府试的时候,顷刻之间答上十题,足可见博闻强记,这第一场如此轻松也不足为奇,当下便收回目光,背着手在试场之中缓步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外头风雪漫天太过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帖经这第一场实在是太过难为更注重诗赋文章的这些乡贡进士,他放眼看去,大多数人顶多答上三四题便开始攒眉苦思,而如苗含液这样在同州夺下解头的,此刻也只是堪堪答出五题而已,偏偏还坐在悠闲的杜士仪身后,面色怎么瞧怎么阴沉。虽则受过苗延嗣嘱托,可考场之中提醒一二却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走过苗含液身侧的时候咳嗽了一声以作提醒。
别人如何是其次,自己先做好才是真的!
日上中天,外头有军吏预备了茶酒菜肉热水等等在外头货卖,除却少量人嘱托了胥吏去买这些东西,试场之中大多数人纹丝不动。有人啃着冷馒头继续冥思苦想,也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人开始热饭菜,更有自暴自弃的人在这冷飕飕的地方睡着了,嘴里还发出了鼾声。好在最后那种人须臾就会被巡场的令史叫醒,试场之中秩序却还尚可。然而,这寒冬正月最棘手的却是手冷受冻不能写字,还有砚台中的墨汁不过片刻便会凝结,需得反复设法用热力化开,至于席地而坐那种彻骨寒冷,和前两道最大的难题相比,反而不算什么了。
日落时分,当这都堂之中的灯光已经极其昏暗之际,就只听外间一声铜锣响,交卷二字呼喝响彻全场。不论是否答完是否甘心,眼见得那些胥吏如同抢夺一般从众人手中抢过这第一场的卷子,一时都堂之内又是人生百态尽显。即便都是从县试府试一层层关卡闯上来的,绝非第一次考帖经,可当李纳吩咐下头十名胥吏当场判卷宣布成绩的时候,那些大声通报出来的成绩仍然良莠不齐。
“东监罗南生,十通其三,不得试第二场。”
“国子监唐盛,十通其五,与试第二场。”
“衡州……”
这一个个名字报下来,竟是几乎用去一个时辰,都堂之内只剩下那些烛火和火盆的光亮。尽管比此前县试府试的通过率要更高一些,约摸达到了半数左右,然则近千人之中也只剩下了五百人。待到黜落的人黯然离场,留下的这五百人一一重新在胥吏那儿验看了户部核发的过所文书,早已经是晚上戌时过后了。杜士仪中午一顿吃得还算饱,这会儿李纳令举子各自休息便带着胥吏离场而去,他不禁大大伸了个懒腰,却只见那边厢韦礼出声叫道:“杜十九郎,我这儿有驱寒的药酒,还有张兄和各位,累了一整天了,都来松乏松乏?”
京兆府等第十人此前同进同出,宿会月余,此事其他各州的举子并非没有听说过,眼见那十人聚在一块,各自凑了所携食物,却是吃吃喝喝好不痛快,便忍不住有人冷笑道:“当初太原王十三郎错过府试的前例还在,诸位也不怕蹈了他覆辙!”
“抬头三尺有神明,当初让王十三郎不能应试的始作俑者,如今已经有了应得的报应。若是因前事就那般疑神疑鬼,日后活该形单影只,不得友人!”
杜士仪随口答了一句,见四面为之哑然,再无人讨没趣,他便含笑接过韦礼递来的一个微微温热的银质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这酒一入腹中,他就觉得五脏六腑生出了一股暖意,他这一打头,其余众人也毫不迟疑,各自都喝了一大口之后,一时七嘴八舌都道是好东西。而韦礼接过那轻飘飘的银壶,摇了摇发现所剩无几,索性一口都喝干了,这才苦笑道:“接下来这两天两夜,我可得靠诸位周济驱寒之物了!”
“我这有冻伤的药膏!”
“我这有鹿脯!”
“我这有……”
此起彼伏的声音之中,众人填饱了肚子,一时哈哈大笑,各归其位打开了铺盖,预备度过这漫长的冬夜。此时此刻,贫富贵贱之分方才显得格外分明。有的麻衣士子只盖着打补丁的薄被,有的却是厚厚的毡毯内衬羊皮毯,也有的是一袭大狐裘包裹全身。可即便再厚的衣裳被子,习惯了家中好环境的富家子弟反而比贫寒士子更难熬,更何况外头还能听到一阵阵呼啸寒风,四处的鼾声梦话声,更是一整夜都没有停过。
在嵩山求学三年间,经历过草屋中那些清苦日子的杜士仪来说,这艰苦的一夜总算睡得尚可。大清早被外头的铜锣惊醒,起身洗漱预备第二场考试的时候,他就只见身后的苗含液眼圈青黑,显见昨晚上没怎么睡好。果然,当卯正时分李纳再次领着胥吏临场开始发考卷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那个忍耐不住的呵欠声。
此番省试,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不是出自儒家经义,而是因景命题,作《瑞雪赋》,以“直如朱丝绳”五字为韵,不限次序,试赋不少于三百五十字。
尽管往日少有限定字数,但既然此次连这个也一块做了规定,上上下下自然无人敢马虎,冥思苦想之后便都字斟句酌地开始打起了草稿。尽管如此,待到这一日傍晚第二场结束收卷时,仍然有人未能做完,恳求声和呵斥声不绝于耳,让人耳畔闻声,心中凛然。果然,到了最后一日早晨公布第二场谁走谁留的时候,一时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留下的人竟只剩下了三百有余。这其中被黜落的,几乎清一色都是犯了限韵!
在如今试场不能翻看韵书的情况下,将一本《切韵》死记硬背下来,便是唯一的办法!
待到留下的人各自重新入座,领到了第三场的卷子和草稿时,李纳方才环视全场,见人人都盯着五道策问冥思苦想,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省试策问五道,从前多半为经史、政治、时务。然则经史既是杜士仪精通,从嵩山卢鸿学多年,文章自也不必说。因而,他这五道策问,竟是政治和时务各半。虽则从前第二场方才是重中之重,可这一回只要杜士仪不过空具词采,策论大而无当空而无物,他将其置于末位,就无人能够多言了!
王邱和裴耀卿都因选人得法而平步青云,他可不想平白因投权贵所好而遭了恶名!
☆、182.第182章众矢之的!
太液池东北的白雨亭,当楚国夫人杨氏在宫女的引路下到了这里的时候,就只见武惠妃背对自己,正凭栏看着烟波浩渺的水面以及湖心那座太液亭,几个宫婢内侍正环绕一边。她冲着宫女打了个手势,见她们果不出声,只是裣衽施礼,便放轻了脚步走上前去。待到武惠妃背后,她冷不丁轻声说道:“听说十五皇子又有些不好,我这才急急忙忙进了宫来。惠妃怎的不在紫兰殿陪着十五皇子,反而独自在这白雨亭?”
“姨母安好。”武惠妃这才转过头来,面上泪痕宛然。抬手示意杨氏在身侧坐下,她便淡淡地说道,“一直陪着他反而徒生伤心。虽说三郎再三告诫,几个御医之中终究还是有人胆小怕事,最终对我吐露了实情,敏儿如今是捱一天算一天,哪一天养不住也就去了。既然知道了,我也想开了,宁王和王妃一定会尽心尽力养大清儿,若是再不成,我听天由命也就是了……”
她说着便摇了摇头道:“不说这些了。姨母今天来得正好,宋相国恐怕在相位上呆不了几天了,他一去,苏相国却也难存。”
楚国夫人杨氏亦听说过上元之夜麟德殿赐宴时那一出戏,闻言立刻关切地问道:“惠妃可知道圣人属意何人?”
“三郎在政务上头素来谨慎,怎会对我说?”想起高力士对自己露出的口风,武惠妃便含笑说道,“不过,听说姨父在三郎面前,好几次盛赞过京兆尹源翁三年治京兆府,政令不改,上下极为称道。”
尽管武惠妃没有明说,但杨氏聪明剔透的人,哪里猜测不到这另一重意思?想到自家丈夫一直和源乾曜交情不错,故而频频在御前替其美言,杨氏一时大喜,连忙双掌合十笑道:“源翁可是一等一的好人,若是他为相,必定能帮上忙。”
武惠妃亦是如此思量,点点头后便继续说道:“开元以来,宰相多用两人,另外一人是谁,方才最要紧。须知开元之初,宰相是姚卢,此后卢相国故世,则是姚源,再后来换做了如今的宋苏,全都是一主政一辅佐。我虽一介妇人,可还是听说过,源翁性子绵软,绝非一锤定音的人。即便如此,阿王在中宫,必然仍会心怀忌惮。近来王守一的动向,姨父可留心过?”
“他向知贡举的李纳引荐了苗延嗣,听说属意于苗延嗣之子为进士科状头!”杨氏见武惠妃一下子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连忙低声说道,“每年岁举选人,总有这样那样的弊病,就算是圣人极重今年的岁举,可王守一毕竟是皇后兄长,单单因为此事而想对他如何,恐怕也难得很。毕竟,他昔日有功。”
“若不是已故祁国公和他父子二人当年有功,阿王无子,焉能坐稳中宫?”武惠妃挑了挑眉,秀眸中便露出了讽刺和嘲弄来,“岁举之事,历来是公卿大臣的指掌之物,可从开元初王邱和裴耀卿开始,每年进士及第已经从最初的动辄五六十而减至了一二十人,三郎前时才一时叹息过此二人能选贤才。否则,你以为三郎缘何会在前时乡贡举子上殿朝见的时候,突然说那样的勉励之语?不能倾之,便设法动之,阿王和三郎固然是患难夫妻,可如今不比从前了!她容下了柳婕妤,可她也不想想,柳婕妤因挟制而不得不屈从,真的会真心为她所用?”
杨氏对武惠妃的缜密心思心服口服,连连点头道:“惠妃说的是。那到底该怎么办?”
“前几天上元佳节普天同庆,三郎一时兴起,带着高力士旧地重游,去城南樊川韦曲杜曲微服转了一圈。据说朱坡那位京兆公,还和三郎在溪水旁钓了一回鱼。”武惠妃见杨氏大讶,她便笑了起来,继续说道,“三郎当初在潜邸之时,固然常常微服在城南韦杜之地游玩,可我听说,这一回是高力士撺掇的。高力士从来不做没有缘由的事,所以我干脆把人找了来直面相问。他倒也直接,直说是京兆公的请托。”
“莫非朱坡那位杜老头儿,是为了杜十九郎?”杨氏对于那桩案子还记得清清楚楚,见武惠妃微微颔首,她当即喜笑颜开道,“此前那案子都惊动到圣人了,若是李纳把人取中,名次公允还好,否则他这一次可真的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说起来,这杜十九郎还真是福星!”
“不过高力士也不是平白帮忙。京兆公是冠冕堂皇在三郎面前举荐杜十九郎,而他是借着京兆公的嘴,不动声色地把葛福顺之子应明经科的事情也一块吐露了出来。”此事却不是高力士说与她听,而是武惠妃暗自买通天子左右的人泄露的消息,因此,见杨氏若有所思蹙起了眉头,想到姜皎和王毛仲同为御前最受宠的人,彼此颇有明争暗斗,她正要说起最要紧的吩咐,突然只见不远处瑶光匆匆过来,遂闭上了嘴。不多时,瑶光便来到了她的跟前。
“惠妃,高将军派人去了尚书省都堂,据说是打探今科策问的题目。”
武惠妃一时面露异彩。她摆摆手让瑶光退下,这才看着杨氏笑道:“姨母,进士科三场,高力士每场都派人去打探,我说如何?圣人从前不过问,不意味着这便是纵容。你回去对姨父打个招呼,但使葛福顺之子露出风声,就设法把舆论挑动起来!到那时候,无论是李纳扛不住把背后的王守一等人攀咬出来,闹得满城风雨,还是他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一个人全都认了,上下都能看清楚他的下场。横竖这一次,我们可是什么都没做。”
第三场考完收卷之时,却已经是太阳落山时分了。五道策问之中,一问选人,二问举贤,三问河道,四问边军,五问马政。可以说,这样的难度在以往的进士科第三场策论中几乎是绝无仅有,因而出场的人几乎人人面如土色。倘若仅仅以这一场而论,李纳决计可以纳入大唐开科取士以来最最魔鬼的试官,没有之一。倘若把这第三场挪到第一场,可以想见黜落的必然比帖经更多。就连韦礼在出场的时候,也忍不住摇头苦叹。
“竟然没有一道经史之题,这简直是近年少有!”
帖经的时候人人都嫌考得太偏太难,如今策论完全不考经史,却都埋怨不考九经了,杜士仪见此刻张简等人全都点头附和,一时不禁莞尔。只不过这会儿再不走就等着坊门关闭京城夜禁,因而众人只来得及约好发榜日再会,一时便全都紧赶着出皇城。偌大的朱雀门前头,等着的全都是各家举子的僮仆和亲朋,杜士仪一眼就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立时快步赶了过去。
“阿兄!”因见刚刚出来的考生中间,满脸疲惫的人居多,怨声载道的也很不少,杜十三娘自是乖巧地不问考得如何。眼看天色又阴沉了下来,她不等杜士仪开口便连忙说道,“仿佛又要下雪了,我们快回去吧!”
“好,回去再说!”
杜士仪也不迟疑,见赤毕二话不说在前头开路,他便携了杜十三娘跟上,几个从者紧随其后,等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到春明大街对面兴道坊北门处,和牵着马的刘墨会合,众人立时折回平康坊。好在此地距离朱雀门不过两坊半之地,进北门时,天色尚未完全昏暗下来。东面诸妓杂居之处,隐约已经有各式各样的乐声歌声传了出来。杜十三娘看看身侧骑在马上一言不发的杜士仪,心里总有些七上八下,可思来想去只迸出了一句话。
“阿兄这三天一定累坏了,回去之后,让冯家姊妹们给你唱些曲儿解闷吧?”
杜士仪自忖自己是个俗人,日后若能富贵,在家中蓄养些家妓,闲时赏歌赏舞赏美人,却也是人生美事。不过,只看冯家三姊妹被公孙大娘送来之后,转瞬就被自己的妹妹成日差遣得连个影子都没有,他就知情识趣地绝口不提。这会儿杜十三娘突然如此说,他不禁愣了一愣。
而杜十三娘面对杜士仪这意外的反应,心下不禁更担心了,一不留神便把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倘若阿兄考得不如意,也别放在心上,今科不成还有下一科呢!”
听到这话,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道:“十三娘,这会儿说这话,你不怕一语成谶?”
“啊!”
眼见得小丫头那瞠目结舌之后又后悔不迭的样子,杜士仪突然哈哈大笑,随即一夹马腹往前小跑了几步。一回头看见杜十三娘驻马不前,他方才大声说道:“快走吧!谁告诉你,你阿兄那第三场没有把握?”
平康坊崔宅之中,崔泰之珍藏的那些表疏政论,他此前可是抄过不知道多少精彩的论述!
“好啊,阿兄你竟然故意逗我!”
杜十三娘一时大急,眼见得杜士仪在这会儿少有行人的十字街上策马小跑,她立时又气又急地打马追了上去,赤毕和其余从者见他兄妹玩闹,一时都远远吊在后头。这一跑一追,一时就到了崔宅的乌头门。等到杜十三娘好容易追上了已经下马的杜士仪,翻身跳下马背,正要去拽兄长的袖子,冷不丁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苍老笑声。
“一个一个都这么高兴,十九郎,看来你这三场是把握十足了!”
杜士仪一转头,见崔宅门楼之内一个老者笑着走了出来,不是杜思温还有谁?
杜士仪和杜十三娘一愣之下,连忙双双见过杜思温。待到他们兄妹一块搀扶杜思温往里走,还没来得及寒暄两句,杜思温便笑眯眯地说道:“十九郎,十三娘,这一次省试,我也教你们看一场大戏!”
☆、183.第183章群情激愤,东窗事发
明经科并没有进士科的唱第仪式,张榜亦不在尚书省,而在朱雀门外。因而,这一日明经科放榜,一大清早夜禁一除,春明大街上,已经心急火燎的四方举子便开始往朱雀门赶,外加随行僮仆和各色亲朋好友,也不知道有多少人。然而,他们急,发榜的人却不急,直到东边朝阳渐升,方才有一行胥吏从皇城之中抱了常常的榜单出来,随即张贴在了门前早就预备好的告示板之上。随着这榜单从尾到头一点一点打开,也不知道多少人长舒一口气,又有多少人翘首等待最前头的名字一一揭示。
等到榜单出齐,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四等一目了然,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捶胸顿足,更有人在一个个品评榜上人物。就在这时候,也不知道是谁突然嚷嚷了一声:“葛庆璘,这不是万骑葛大将军家的儿子吗?”
“没错,是葛四郎!”
同举明经,同属京兆府的人早就都得知葛家四郎也参加了此次明经科,那时候不少人心中便有些犯嘀咕。此时此刻,见葛庆璘的名字赫然在上上的第一等,为之哗然的人就更多了。尽管有朱雀门前值守的南衙禁军上前厉声呵斥,可落榜或是置于下第的举子们谁都不肯罢休,群情激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行动最过激,突然上去用力一抓,就只听撕拉一声,那张大红榜单竟瞬间从中央被撕破了一个大口子。有人起头,其余人自是群起仿效,不过顷刻之间,那新鲜出炉的明经及第榜单竟是被扯得粉碎。
这还不算,那些瞠目结舌的军卒还来不及上来维持已经乱糟糟的秩序,更有人愤愤然大声嚷嚷道:“朝廷取士不公!”
这一声之下,更是群情响应,顷刻之间,事情便传到了尚书省都堂的尚书左右丞相处,须臾又从都堂传到了吏部。
考功司员外郎李纳这些天忙于知贡举事宜,一科又一科连轴转,身心俱疲的同时却也有一种难言的振奋,可这些振奋在他此刻浏览着手头那一份策论的时候都化作了乌有。因为常科一科一科人数实在太多,他一个试官不可能真的全数看完所有卷子,如今的制度更不如后世宋明清那样完备,所以大体上是尚书省分派出相应的令史等十余个胥吏辅佐他,这些人把遴选出来的卷子送到他面前,而他根据事先的请托和各种考量权衡名次等等各种事宜。
到他手上那些卷子,他真正阅卷的时间恐怕只有一瞬间!
可眼前这一份策论却不同,因为那是他心中早已决定放在榜末的!为此,他甚至精心拟定了五道策问,却无一刁钻,全都堂堂正正,可涉及面之广,足以让寻常饱读诗书之士措手不及。可是,杜士仪这五篇字数多在三百之间的策论,却偏偏精当到位得让人无可挑剔!
怎么办?要不是他已经拟好了进士科五十七人大榜单,突然想起杜士仪的策论还没看过,从下头令史呈送上来的卷子中翻找了出来,恐怕就要麻烦了!
“李郎,李郎!”
正当李纳拿着自己已经定下的进士科榜单思量时,突然连门都来不及叩就径直闯进来的,是他手下的令史王诚。王诚顾不得李纳那恼怒的脸色,疾步冲到其身侧便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了,才张贴出去的明经科榜单已经被那些举子撕了,这会儿人在朱雀门前群情激愤,都说是朝廷取士不公!”
面对这么一个晴天霹雳,正为难进士科榜单究竟该如何是好的李纳登时呆若木鸡。老半晌,他方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慌忙霍然站起身。可伫立片刻,他立时又跌坐了下来,面白如纸心乱如麻。
哪一年的岁举没有请托,没有猫腻,去年上一科他明明运作得很好,怎么偏偏今年这一科就如此棘手麻烦?已经慌了手脚的他完全没想到,去年进士科他只取中了二十五人,今年各方请托不少,他笑纳的更是很不少,那张草拟的进士榜单上却有五十七人,足足多了一倍有余!至于明经,他更是完全偏向了那些世家官宦子弟,自然少不得引来了寒门举子的不平之心。
“李郎,裴侍郎召见!”
门外这又一个声音让李纳猛然间醒悟过来。知道这会儿能做的只有硬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手头那张榜单径直夹入一册书中藏好,立时应声出了门去,往见吏部侍郎裴漼。
由于这些年吏部侍郎和兵部侍郎这两个尚书要职,多由宰相兼任,因而吏部选人以及日常事务,多半都是由两位侍郎打理。如今的吏部尚书正是宋璟,侍郎裴漼是刑部员外郎裴宽的从祖兄,年纪却大了十余岁,年轻时亦是以治狱公允正直敢谏著称。虽碍于和裴宽的关系,先前马崇的案子他由于回避之故,也不好贸然多言,可此时事情便发生在吏部下辖,他自然异常是疾言厉色。
“自吏部考功司主管岁举以来,何尝出过如此咄咄怪事!正榜张贴之时竟会为人撕毁,而且举子当朱雀门喧哗道是取士不公,你这主司难辞其咎!我且问你,葛大将军之子,其才真在上上否?”
上上……下下还差不多!可葛福顺乃是唐元功臣,天子最信赖的心腹大将,如此请托他怎么敢拒绝?
“裴侍郎,我也是不得已……”
见李纳讷讷难言,憋了老半天却憋出不得已三字,裴漼一时更是恼火。权贵请托从古至今无法避免,可就算没有将其黜落的勇气,置之于高第惹来群情激愤,甚至于大闹朱雀门,如此事故一出,怎能不惊动宫中天子?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遂也不理会站在那里的李纳,径直走到门前,高声叫道:“来人!”
“裴侍郎有何吩咐?”
“精选军卒六人,与我去朱雀门!”
眼看裴漼竟是亲自带人去了朱雀门,李纳有心追上去再解释两句,可脚下却如同生了根一般动弹不得,竟只能眼睁睁看着人就撂下自己走了。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直房,他在屋子里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踱了多久,竟是脚下发酸脑袋发胀,方才听到门外又有了动静。
“李郎!”
“何事!”
“裴侍郎回来了,说是朱雀门的躁动已经平息。不过……不过裴侍郎许了他们,择选榜上存疑人等覆试!”
李纳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对裴漼吐了实言,裴漼竟然还这般死硬。想也知道,那葛庆璘倘若到了这位冷面侍郎手中,事情决计只会往最差的方向发展。思来想去,他脑海中最终跳出了王守一的名字,思来想去便最终大步到了门口,打开门后便看着那个心腹令史,低声吩咐道:“就与我向裴侍郎请个假,道是我身体不适先行回去了。”
然而,溜出尚书省吏部的他才刚来到永嘉坊蔡国公主宅,便在门口撞上了匆匆从里头出来的王守一。他甚至来不及道出来意,王守一就恼火地说道:“这时候你到我这儿来干什么?你知不知道,圣人刚刚吩咐把葛庆璘宣进了宫去,说是要当面相试!”
怎么会这么快!
葛福顺押万骑,乃是近臣之中的近臣,然则宠信较之王毛仲总还是逊色不少,因而其子葛四郎李隆基还是第一次得见。尽管因为朱雀门闹出的那一番变故,可见一个身材魁梧一如乃父,雄赳赳气昂昂的少年郎随着内侍进来,他的恼火不觉少了三分。等其行礼过后站起身来,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朕听你今岁举明经登第,朕不意想武门出才子,眼下便要当面考你的经义。”
葛庆璘骤然从家里被宣召入宫,一时局促不安到了极点。等上头天子将那一条说了,昏头昏脑什么都没听清楚的他想到自己那点儿可怜的读书本事,咬了咬牙后便跪了下来,却是叩头之后直截了当地说道:“陛下,小臣不敢蒙骗,实在是不通什么大经中经小经,就连论语也只是背过半本!小臣六岁习武,至今十载,如今使得好马槊,练得好骑射,可读书却是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家父说盛世不能不通经史,再说家兄三个已经在军中,所以强令小臣去试明经,小臣也不知道怎么就得了上上!”
见葛庆璘竟然直接承认确实不通经史,李隆基登时眯了眯眼睛,待听得其自陈武艺精通,他便对侍立身侧的高力士说道:“带他去试马槊骑射!”
不到小半个时辰,高力士便带着人回来禀报了结果。当得知葛庆璘马槊果然精到,骑射也不差,李隆基顿时摇头失笑道:“揠苗助长,不外如此!把葛四郎送回家去,让他家阿爷好好教导武艺,别浪费了这天生的魁梧个头!”
等到葛庆璘又惊又喜地行过礼后被宦官领了出去,李隆基方才冷冷说道:“如今二月将至,明经科的榜单既然已经张了出去,进士科的草榜应该也已经拟得差不多了,力士,你去吏部,把李纳拟定的进士科草榜,给朕取来!”
☆、184.第184章天子之怒
心急火燎赶到了蔡国公主宅,却只来得及和王守一说上短短几句话,李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到这位新晋祁国公兼驸马都尉撇下自己扬长而去。既然王守一已经吩咐了,此次进士科榜单务必好好斟酌修改,取中的人不用名次高,放在榜末都行,他一时之间想到了王毛仲请托自己把杜士仪摁在榜末,立时拔腿往回赶。可从朱雀门匆匆回到尚书省,才一进吏部衙署,相熟的一个主事在揖礼之际便低声提醒了一句。
“李郎可算是回来了!刚刚知内侍省事高将军带着人来找你,听说吏部裴侍郎亲自引着他们到你的直房去了!”
糟糕!
李纳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也顾不得对人道一声谢,慌忙朝自己的直房奔去,一面疾赶一面在心中懊悔,之前因为连番事故太过匆忙着急,竟是忘了把那一张夹入书册的榜单给拢在袖中。万一为人搜寻了去,那他可就麻烦大到家了!当他怀着七上八下的心思进入二门时,却只见院子里正站着好几个垂手低头的内侍,自己直房的大门亦是敞开着。那一刻,他也不知道在心里念了多少声阿弥陀佛,随即三两步冲进了门。
“裴侍郎……啊,高将军。”李纳故作不知连忙行礼不迭,可是怕什么偏偏来什么,见高力士笑眯眯地从他案头那一册书中抽出那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拢入了袖子中,他只觉得头皮发麻喉咙发苦,好一会儿方才声音干涩地问道,“不知道高将军今日到吏部来,所为何事?”
“哦,是奉大家旨意,来取进士科的草榜,没想到李员外郎不在,若是空手而归,不免徒惹大家震怒,故而我就请裴侍郎陪我过来找一找,倒是三两下就找到了。”高力士冲着好容易才说动的裴漼拱了拱手,脸上满是诚恳的谢意,“说实话,还真得多亏了裴侍郎不吝相助。毕竟吏部乃是尚书省第一要地,倘若因此而乱了文书,那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这……”李纳使劲按捺着此刻那颗怦怦乱跳的心,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那书册之中夹着的,并不是正榜,还会有改动……”
“那也不要紧。”高力士没理会李纳极其难看的脸色,微微颔首道,“既是李郎回来了,不妨随我一块回复圣命,如此若有改动,就到大家面前说。”
尽管李纳今科岁举明显是捅了大篓子,但终究为吏部下辖,裴漼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倘若方便,高将军可容我同行?”
“吏部铨选,是裴侍郎和慕容侍郎分掌,可岁举之事,今科乃李员外郎所辖,事情如何,自是他最熟悉。裴侍郎日理万机,还是铨选最要紧。”
捎带上李纳,是因为高力士指量此人必然顶不住天子震怒的压力,可裴漼这资历深厚的吏部侍郎就不一样了。此刻见裴漼踌躇之后,果然并不坚持,他便笑吟吟地请了李纳同行。把人从太极宫皇城带出去转大明宫,一路上他冷眼旁观,就只见李纳神情恍惚眼神闪烁,哪里不知道其心中七上八下。越是如此,他便越是一言不发。在这难言的沉寂下,除却平日早朝,从来就没有单独面圣机会的李纳憋到最后就再也忍不住了。
“高将军,不知道陛下……心绪如何?”
“这个我却不好说,总之李郎面圣之际小心一些就是。”
这等于什么都没说——或者说,等于直接告诉李纳,天子心情极其不好。因此,当高力士进去,他等在宣政殿外候旨的时候,分明是在一月末尚属寒意尚浓的时节,李纳的后背却已经湿透了,那种寒意和湿意一阵阵地往骨头里钻,让他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寒噤。也不知道等候了多久,内中方才终于宣进,他进去的一刻,甚至连脚下都一度在轻轻颤抖,直到远远看见宝座上天子盘膝而坐,他这才勉强按捺住了,慌忙上前行礼不迭。
不敢直视天子眼睛的李纳丝毫没有发觉,李隆基此时此刻的目光中满是愠怒。高力士带回来的并不单单是进士科草榜,还有几份策论卷子。其中既有草榜第一苗含液的,也有杜士仪和其他几人的。身为天子,他诗词歌赋无一不精,这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文采之外的立意立时让他分出了高下来。因此,这榜单末尾的那个名字,此时此刻在他看来实在是可笑得令人发指。
“李卿应该不是第一次主持贡举了。”
“是,去年亦是臣知贡举。”
“倘若你是第一次知贡举,朕还可以说,你是初涉此道,因而方才眼光失当,可你既是第二次,先有明经科将经史不通的葛四郎置之于上上,后有进士科将策论精到的卷子置于末第,朕真不知道是该说,是你昏聩无能,还是朕用人的眼力不过如此!”
这极其尖刻的痛斥几乎让李纳几乎吓晕过去。俯伏在地的他只觉得浑身战栗,几次想要开口,可张了张嘴却连一句辩解之词都吐不出来。然而,上头的天子却显见并不打算就此作罢,突然声音又转而平和了下来:“策问五道,你选题不涉经史,而偏政治时务,这是为何?”
“臣……臣是想帖经既然已经考了经义,所以……”
“既是多政治多时务,那判卷时缘何又全然不顾高下之分?”
“臣……臣是根据三场成绩判定的名次。”鬼使神差,李纳如此答了一句,可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杜士仪的帖经是十条皆通,而试赋亦是无可挑剔,若再加上那策论五道,按照从前经策皆通就可授甲第的旧例,多年少见的进士科甲第便又得人了!果然,还不等他设法再解释两句,突然就只听咣当一声清脆的响声。即便不看,他也知道必是皇帝发怒,失手砸碎了手中什么东西,一时竟是一声都不敢吭。
“杜思温亲自在朕面前举荐的子弟,若是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不通,他的老脸往哪儿搁?京兆府试帖经全通,试赋出众的解头,到了你这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手中,便成了今科省试最末一名,你居然还敢言说成绩乃是三场判定?”
李隆基并非寻常太平天子,这许多年来,从祖母武后当权,到中宗时期韦后乱政,再到太平公主意图将他掀翻下马,各种情弊他都看得很清楚,岁举亦然。正因为如此,开元之初他用了王邱,将动辄上百的进士科及第人数减到了十七人,然后几任考功员外郎多数中平宽和,岁举不能说是绝对公允,至少也是相对公允,权贵请托和寒门人才总还能相对平衡。而李纳上一科取士二十五,这一科的名单却足足五十七,其中怎会没有猫腻!
眼见得天子已经震怒难当,李纳两股打颤,心头彻底绝望了起来。他本能地想吐露出那些请托自己的权贵之名,不论王守一还是王毛仲等等,可在天子冷冽的目光下,他想起自家后院那些财货,以及那些人对比自己的权势地位,只能喉头发苦地连连叩头谢罪。
见李纳匍匐不敢辩解,李隆基突然闭上了眼睛,却是没有再质问这名次之中的缘由,只淡淡地吩咐道:“力士,命吏部侍郎裴漼重新看进士科这榜上五十七人第三场的五道策论,重定前后名次。”
只是重定前后名次?既不穷究后头的情弊,也不问杜士仪落在榜末可是另有缘由?
饶是高力士一力在背后主导推动了此次的案子,这会儿也有些糊涂了。然而,窥见李隆基面色阴沉,他不敢多言,慌忙应声携了所有东西再往尚书省吏部而去。他这一走,李隆基立时不耐烦地撇下了战栗难言的李纳,径直起身拂袖而去。
治世之下竟然出了如此纰漏,他的面子往哪里搁?敢做这种事的,一个两个必然都是他亲近信赖的那些人,否则李纳会那么轻巧受人请托?拔出萝卜带出泥,真的就此清查,还不知道会查出多少他不愿意看到的东西,还不如借此给这些人一个警告!
想到这里,李隆基便停下了步子,随手招来一个内侍便沉声说道:“去中书门下传旨,吏部考功员外郎李纳举人不实,立贬沁州司马!此次放榜事,先由侍郎裴漼署理!”
依照他的性子,恨不得就此将李纳杖杀于朝堂,可如此一来动静就太大了!贬了此人后,日后再以其他理由处理就行了!说起来,武惠妃就曾经对他说过,楚国夫人杨氏常常进宫,言说近来外间流传进士多少钱可买到一个,他总是置之一笑,如今看来虽未必全然是真的,可也不见得真是笑谈!
“去传杨思勖!”
此等事让外臣去查,一则走漏消息,二则难以放心,还是交给忠心耿耿的杨思勖来得好!
传到中书门下的天子旨意,宋璟和苏珽二相并没有觉得太过意外,却也不约而同不多谈。而下头的那些官员和胥吏,就不会如那两位宰相一般守口如瓶了。几乎就是在当天傍晚,今年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被贬一事就传到了各处权贵宅邸,平康坊崔宅自也不例外。
在崔家一住便是三四日的杜思温,闻讯之后便冲着杜士仪一笑道:“看似一个李纳被贬,可朱雀大门撕榜,惊动的是朝中上下。如此动静,迟早有人会知道,不止是因为一个葛四郎,也是因为你杜十九郎。这个状头,你已经十拿九稳,可为了这个状头,你今后的仕途路,恐怕不是那么好走的!如何,你如今是怨我,还是谢我?”
“老叔公说笑了,解试省试,全都仰赖老叔公定计,否则我早就名落孙山,何怨之有?”
“好,倘若你不是在曲江会上指苗含液是纸上谈兵,进而说有游历边地之意,而圣人没有面励贡士,期许甲第,我也不会出此下策!”杜思温这才拄着拐杖站起身,却是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招人嫉是庸才,可如今一个个嫉恨你的都没个好下场,你这鬼见愁的名声在外,聪明人就该收手了。十九郎,我一致仕之人,能帮你的到此为止,接下来便看你自己的了!”
紫兰殿中,当武惠妃得知李隆基竟是立时三刻就贬了李纳沁州司马,原本已经做好了趁热打铁一举进击打算的她顿时愣住了。好一会儿,她才对瑶光说道:“送个信给楚国夫人……今次之事,就这么罢了。”
天子终究克制了怒气,如今还不是时候,不是一举发作的时候!她还需忍耐,就和当初她的那位姑祖母一样!
☆、185.第185章都堂唱第,状头登科
明经登科榜文被撕,紧跟着是李纳的贬斥,这一连两桩来得太急太快,甚至于裴漼接手接下来的张榜事宜,京中公卿也一时措手不及,更不要说再一如从前去影响这一科的结果。于是,明经科榜单再张时,葛四郎葛庆璘已经落第,尽管其余几乎全都是保持原样,但此前发泄过的举子也多半没有再闹腾,接受了这个天子亲自干预的事实。然而,那些命运未卜的进士科举子们,就不像明经科的人那么淡定了。
包括他们背后的人,一个个也都是心里七上八下。可一时半会,大多数人都抱着侥幸心思,没有轻举妄动。
而王毛仲眼见葛福顺闭门思过,想起王守一此前的许诺和拉拢,此刻李纳被贬后却对此事不闻不问,尽管天子并未就此顺藤摸瓜查下去,生性精干的他越想越是不对。思来想去,他便豁出去求见了天子,免冠叩头涕泪交加地坦陈了自己曾经听王守一的话,因为长子王守贞与杜士仪有些龃龉,便生出了落人名次的实情。不但如此,他还反手把王守一收受人钱财,一口气让李纳放了七人及第的消息给直接卖了。
正如跟从李隆基多年的王毛仲料准的,在杨思勖还没查清楚此事之前,他作为第一个出来认罪谢罪的,李隆基虽恼火,可也不过是劈头盖脸痛斥了他一番,事情就此轻轻揭过,几乎未损他毫分。不但如此,他还顺带可以从此和王守一离得远远的——纵使王皇后再把此前朱雀大街疯人溅血谶语以及劫杀杜士仪的案子安在他头上,天子也决计不会相信,算是消除了这个最大的隐患。唯一不利的是,他日后若再对杜士仪如何,落在天子眼中就很不好看了。
“便当我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再和那小子一般计较!”
出了蓬莱殿,王毛仲自言自语了一句,却见外间杨思勖带着几个内侍大步而来,他便有意停了下来,等人到了面前极其生硬而不情愿地行礼时,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是不情愿每每见了我便要折腰,日后你自己多建些战功,也换个大将军当当再说!只不知道,你今生可有如此能耐!”
杨思勖遽然大怒,然而,当他忍气吞声进了蓬莱殿,在李隆基面前将所查出的实情一一禀告,尤其是王毛仲和王守一串通等等情弊全数倒出之后,本以为天子必然会对王毛仲的胆大妄为感到震怒,却不料李隆基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竟轻描淡写地说道:“果然如此!”
“大家,如此弊案,若是就此放过……”
“卿弓马娴熟武勇过人,可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此事你颇有功,朕自会嘉赏,你且退下吧。”
当杨思勖一肚子火气地出了蓬莱殿回到内侍省,恼火地将天子原话转述给高力士时,高力士听得王毛仲竟赶在杨思勖前头面过圣了,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叹一声道:“老杨,是你晚了一步,那北门奴必然抢先一步自陈其罪,所以大家方才会不计前嫌。今次虽是大好机会,可再难撼动他了,来日方长!我就不信,下一次会抓不住他的痛脚!”
二月初一进士科放榜之日,却是一个大晴天,再也没有前一阵子风雪日的苦寒。此前应试的举子们三三两两在朱雀门处验看了过所,便步入了皇城。这其中,那些在李纳处通过关节的乡贡举子们,多半神情紧张到几乎僵硬,少数没有的则是眉飞色舞。就好比韦礼和张简等人,说起此前行卷时去谒见李纳的时候,这位考功员外郎那生硬的官样面孔,便不禁嗤之以鼻。
“举人不实,不过才贬沁州司马,真是便宜他了!”
韦礼见张简义愤填膺说着此事,便不动声色地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一下杜士仪,因笑道:“杜十九郎,这一次你又出名了!”
“只可惜是恶名吧?”杜士仪耸肩一笑,见韦礼笑得幸灾乐祸,他哪里不知道这家伙在想些什么。京兆府解试之后一场大案,肖乐死了不算,家产亦是充公不少给他修宅子。至于这一次吏部省试就更不用说了,也不知道是谁宣扬出李纳原本打算将他杜十九郎置于末第,东窗事发后被天子一番痛斥,现如今由吏部实权贬到了沁州司马这种闲职,算是倒霉到家了。
“我叔父说,杜十九郎你这人神了,谁碰谁倒霉。”韦礼笑眯眯地说出了叔父中书侍郎韦抗的原话,随即却又低声提醒道,“可如此一来,吏部选官你可得多费些功夫。裴侍郎不是你同门师兄的从祖兄吗?此次又是他署理张榜事宜,若这三年他都在吏部侍郎任上,你不妨多多走动。”
“多谢提醒了!”
尚书省都堂唱第,乃是开元年间省试由吏部考功员外郎知贡举,而试场设在尚书省都堂时的特色之一。相较于拥在那一张黄榜之下看中与不中,这唱第显然更加富有鼓舞和刺激的效果。此时此刻,数百名省试中过三关留到了最后的举子们云集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一个个异常眼热地看着内中一名胥吏从吏部侍郎裴漼的手中接过那一卷榜单,待到了门口处,由另一个胥吏相助长长展开,这才从尾到头高声宣读了起来。
“开元八年进士科乙第……易州张放!”
“并州柳吉!”
“河南府窦先真!”
之所以从尾到头,同样是为了增加人们的期待感。这一个个名字念下来,中第的不是喜极而泣,就是情难自禁地低吼一声以抒发心头喜悦。至于还未被念到名字的,则是以更大的期冀等着剩下的一个个名字。毕竟,倘若能排在更前列甚至甲第,那就简直是完美了!而在这一片死寂中夹杂着一个个欢呼的气氛之中,就连出身世家的韦礼,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紧张来。
李纳那儿还好打听消息,可今次署理此科张榜事的乃是裴漼,那老家伙极不好打交道!
这时候,他就只听一旁传来了杜士仪的低笑声:“落去时,两两三三戴帽子。日暮但候吟一声,长安竹柏皆枯死。”
这几句一出,几个京兆府等第的举子全都一时纳罕,可众人都是心思敏捷之人,很快就明白了这意思是说落第举子出省门时的懊丧,一时都笑了起来,紧张之感大减。此时此刻,就只听上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宣州张简!”
刚刚还在和众人一块偷笑的张简一下子便懵了。蹉跎长安数载,去岁一朝得京兆府等第,今年虽是踌躇满志赴省试,可眼下真的得中,他却怎么都难以摆脱那说不出的虚幻感。直到接下来连报出的三个名字,都是和他同科京兆府等第之人,那两位一时忘情,搂着他的肩膀使劲摇晃,他方才醒悟到自己不是在做梦,脚下竟是一下子虚得直发软。
须臾已经是报了差不多三十个名字,按照往年经验,一科也就是二三十人,此时此刻,原本已经轻松下来的韦礼也不禁表情凝重。尤其是身侧又有四个同伴一举登科欢欣鼓舞,他不禁舔了舔仿佛有些干裂的嘴唇,低声说道:“不会真的阴沟里翻船吧?”
话音刚落,就只听京兆府韦礼的名字被那唱第的胥吏高声唱出,那一瞬间,平素还笑过别人考进士患得患失的韦礼忍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倘若不是杜士仪在旁边搀扶了一把,他几乎也要站不稳了。还不等他尴尬地侧头道一声谢,就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潞州苗含液!”
杜士仪闻声亦是往苗含液那边看了过去,见其面上殊无喜色,他不禁为之一愣,待到须臾又是四五个名字,身边又是一片强自压抑的欢呼,他便醒悟了过来苗含液的懊恼,恐怕在于不得状头。而就在此时,那唱第的胥吏竟是顿了一顿,就在大多数人都认为今次唱第已经结束,甚至有落第举子唉声叹气预备转身往尚书省门外走时,却只听得这胥吏一下子提高了声音。
“接下来,是今年进士科甲第!”
“甲第,竟然今年真有甲第!”
一时间,下头顿时议论纷纷,尤其是苗含液侧头看了杜士仪一眼,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意味难明。众目睽睽之下,那胥吏便笑容可掬地高声唱道:“今岁甲第唯有一人,京兆府杜士仪!”
此话一出,上上下下顿时一片寂静。不比制科甲第自唐以来几乎绝无仅有,进士甲第有时候几年都不出一个,有时候一年却能出两三个,然而这几年来最近的进士甲科,却已经是开元三年的事情了。
杜士仪年方十七而取进士科甲第,并一举夺下状头,如此年纪,可以说是国朝绝无仅有!
“杜十九郎,恭喜恭喜!”韦礼有意当着苗含液的面大声嚷嚷道,他起了个头,其余人等亦是纷纷道贺不迭。杜士仪少不得一一谢过,这边厢登第者弹冠相庆,落第者失望而归,正乱糟糟的时候,就只听一个胥吏喝道:“裴侍郎见各位新郎君!”
随着这声音,正是吏部侍郎裴漼缓步出来。他生来威严,那利眼环视众人,一时无论是及第还是落第举子,人人竟是不自觉地低下了头,少有人敢和他对视。见寥寥数个敢于从容接他目光的人,便有一个年岁极少的白衫少年郎,想到前时奉旨查看所有策论时的惊讶,他便沉声说道:“今岁我奉旨查阅第三场策论,因国初之政,以经策定本岁进士科名次,因京兆杜十九郎经策全通,因而置其甲第。其诗赋本有赫赫之名于两京,想来无人会有异议!好了,唱第已结,主司李纳已经贬斥,今岁拜见主司也就不必了。明日诸位云集于此过堂拜相,此刻便散了吧!”
眼见得裴漼言简意赅地说完,就此施施然出了都堂折去自己的吏部衙署,众人你眼看我眼,散去之时,杜士仪和韦礼张简等人重新聚在一块,见彼此脸上全都挂着笑容,若非顾忌这是尚书省重地,他们几乎就要齐声大笑起来。
等第十人全数登科,而且还豪取状头甲第,今岁京兆府可谓是大获全胜!
☆、186.第186章面圣
太极宫朱雀门外,此时此刻已经围满了今科举子们的亲朋好友,长安城内闲汉,甚至还有不少富贵之家的管事豪奴。
正可谓是一朝登科鱼跃龙门,这时候看热闹其一,若是榜下能够招得佳婿,何尝不是一桩美谈?然而,那些最初垂头丧气地从门内出来的人,谁也不会将他们错认是今年登科的新郎君,由得这些失利者从他们面前走过,和那些同样大失所望的家人僮仆之属会合黯然离去。当里头阵阵喧哗声中,仿佛又有人出来的时候,众人方才全都翘首踮足极目远眺,终于看到一行人从内中出来。
“新郎君来了!”
除了今年登科的新进士们,一同出来的还有捧着正榜的吏部几个胥吏。在那些亲朋好友一哄而上,围着新鲜出炉的新进士们七嘴八舌问东问西的时候,几个胥吏已经是忙着在此前早已张好的席棚之内,将长长的进士榜单张贴了起来。然而经历过此前的唱第,他们尚未完工,人群中就已经为了今岁及第名次而大声喧哗议论了起来。这其中,杜十三娘便是忘乎所以地紧紧握着杜士仪的手,眼眶中虽满盈泪水,可脸上绽放出的笑容却异常灿烂。
而杜思温一大把年纪却坚持也来凑这个热闹,此时此刻更是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尽管早就预见到这样的结果,可还没发榜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变化,纵使他活了大半辈子,心里也总有些七上八下的思量,可眼下这些担忧都化作了乌有!
他伸出手来重重拍打着杜士仪的肩膀,声若洪钟地说道:“好,好!来人,立时用泥金帖子去樊川杜曲、韦曲、朱坡,向杜氏族中每一个人报喜讯,再回去朱坡别院,让家里把我藏的那些好酒都清点出来,后日杜氏阖族上上下下,定要好好热闹热闹!”
“老叔公,上次才在祠堂庆祝过,如今是不是……”
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杜思温便没好气地说道:“上次是你得了京兆府解头,这次是进士科状头,当然需得更加庆祝一番!只可惜今年没有制科,否则若是你制科再取魁首,那可就是货真价实的杜三头了,本朝以来绝无仅有,国朝以来大约也少见!”
朱坡杜老府君在这儿高兴得语无伦次,那边厢苗含液面对前来迎接自己的长兄和亲友家仆,面色却怎么都好看不起来。登科固然是人生一大美事,可他不但丢了状头,而且名次不过第七!自负有大才的他看着那边厢神采飞扬的杜士仪,咬了咬牙后方才说道:“阿兄,回去吧!”
“杜老府君,没想到竟然连你都亲自来了!”韦礼从小在樊川韦曲长大,对杜思温自然熟悉得很,打发了家中从者回去报喜,又和兄长弟弟笑言了一会儿,他就也凑了过来,因笑道,“杜十九郎一举夺下状头,自然是杜氏上下莫大喜事,不知道杜老府君可欢迎我也来凑个热闹?”
“你韦十四郎登第,韦曲上下不一样会大肆庆祝一番?”杜思温似笑非笑地的挑了挑眉,随即说道,“自家热闹自家的,从前你们抱成一团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这会儿还是各顾各的,家中热闹过后,谁管你们十个自己怎么去庆祝热闹?”
韦礼这才悚然而惊,杜士仪亦是心领神会,连忙答应了下来,心中不禁暗叹姜还是老的辣。一时十人约好了届时过堂拜见宰相之后再聚,旋即便散去各归各的居处。然而,那些看热闹的闲汉百姓们却哪里会放过这些才刚春风得意的新郎君,有的鞍前马后帮着宣扬喜讯,有的则不管不顾在后头询问是否婚配,就连杜士仪这边厢,他刚送了杜十三娘牛车上坐,正预备去搀扶杜思温的时候,也有人殷勤地凑了过来。
“杜老府君,状元郎!”问话的人一身锦绸,看上去仿佛出自富贵之家,竟是满脸堆笑地说道,“某乃长安王元宝家从者,敢问状元郎已婚配否?”
杜思温回头看了那男子一眼,这才嘿然笑道:“王元宝固然豪富,然吾家千里驹,他就别来打主意了!”
把人打发走之后,杜思温方才轻声嘀咕道:“王元宝也算是异数,身为士人之后,却因为家贫去经商,倒是创了好一番家业……只不过,他家里的千金,厉害得有些过分了,更何况也不知道多少人觊觎她那陪嫁……”
一听王元宝三个字,那问话的男人身后,其他几个拼命挤过来的富家管事从者之流,一时都为之一顿,待到反应过来时,却只见杜思温已然登车,杜士仪亦是翻身上马,前后从者十余人簇拥在车前马后,让人难以接近。一时之间,他们只能在那高声叫嚷。
“杜郎君,我家娘子年方十六,国色天香!”
“我家主人翁豪富……”
“再豪富比得上我家主人翁否!”
这七嘴八舌的声音杜士仪只当做耳旁风,然而,还不等他策马上春明大街,就只见迎面几骑人仿佛全然不顾长安城街头不许驰马的禁令飞驰而来,快到近前时为首一个身材异常魁梧的中年人便大声嚷嚷道:“谁人是今科状元郎杜士仪?圣人召见!”
那略有些尖细的嗓音和打扮,立时让众人意识到那是宫中宦者。历来岁举说是选人才的盛事,可对于天子来说,状头谁人不过一个一扫而过的名字而已,就算朝中大员也未必记得那一年一个的状头,更不要说召见了。一时无数殷羡的目光中,杜士仪策马而出,这才拱了拱手道:“某便是京兆杜士仪。”
“原来你便是杜士仪。”杨思勖上下一打量,随即便嘿然笑道,“当初豆卢贵妃生辰宴上,我见过你!好了,闲话少说,大家当初曾经在朝谒时亲许赐甲第者御酒一杯,今你既然又是状头又是甲第,自然君无戏言,这便走吧!”
“十九郎!”
杜士仪正要答应,听到身后那一声唤,连忙告罪一声回到了牛车边。打起门帘的杜思温沉吟片刻,便低声嘱咐道:“你只消记得,圣人是英明之主。”
尽管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话说得太过清楚,但杜士仪和杜思温相处这些天,对这位长者的思路性格都深为了解,此刻哪里不明白他的意思,立时答应了。当他在围观人群的注目之下,随杨思勖一行人朝着大明宫的方向疾驰而去,也不知道是谁开口说道:“若是朝会之上颁赐御酒,那可是更大的盛况!”
“知足吧,自从天后之后,新进士引见面圣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杜士仪当年送恩师卢公入宫谒见,一度在洛阳宫前驻足;前次赴省试,进过太极宫前皇城;然而,大明宫前那几个皇亲国戚聚居的里坊他都很少涉足,更不要说大明宫了。建福门前下马,随杨思勖穿过长长门洞后,眼前豁然开朗的一刹那,他便只见面前赫然是一片壮阔无比的大广场,蜿蜒的龙首渠从不远处东西横贯,上头架设着三座白玉桥。乍一看去便仿佛碧波生白虹。然而,相比更远处那座拔地而起高耸入云接天际的大殿,这些就都算不得什么了。
那便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含元殿了!
任是谁第一次入宫,见那含元殿盛况,总免不了生出深深的震撼,杨思勖早就司空见惯了。他见杜士仪果然看着那座落在几十米高台座上的含元殿,瞳孔微微收缩,面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叹,他不禁哂然一笑,随即便开口说道:“日后状元郎入仕为官,每年冬至元日,总免不了要来这里走一遭,那时候可别觉得上殿朝参累死人就好!别看了,大家在紫宸殿召见,这可是平素宰臣方才有的荣耀!”
说到宰臣,杜士仪一下子想到就在三日前刚刚罢相的宋璟和苏颋,也同样是在三日前拜相的源乾曜和张嘉贞,一时心下那种荣耀和惊叹的情绪都淡了许多。生死荣辱一念间,所谓的君恩便在于,用你的时候自然把你抬到天上,不用你的时候便彻底扫地出门,甚至有生死之忧。只不过如今的姚崇宋璟纵使罢相,总算还得以全身而退,不若日后那几位倒霉的晚辈后进而已!
于是,他见杨思勖一路上对自己态度都还算不错,一时福至心灵,遂笑道:“我怎敢比那些相公!话说回来,久闻杨将军勇猛,曾经千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今日一见,方知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似闻名!”
尽管这些年宦官地位远比建国之初来得高,尤其是他和高力士这样随同当今天子重定天下的功臣,但平素文臣不假辞色,武官嗤之以鼻,少有人会等闲相待,杨思勖性子又比高力士爽直得多,登时嘿然道:“状元郎这话,我可担当不起。”
话虽这么说,他对杜士仪自然更客气三分,到了紫宸殿时,还额外提醒了几句。紫宸殿已经是属于内朝的范围,平素退朝之后宰臣面圣多在此处,因也称作是入阁。尽管第一次踏足此间,但礼仪进退,不论是身为世家子弟,从小受到的教育,抑或是跟着卢鸿这些年的熏陶,当杜士仪被人引到御前行礼时,礼仪娴雅纹丝不乱,待站起身之际,他就只听上首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抬起头来。”
既然天子已经说了,杜士仪便坦然抬头。当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正盘膝而坐,一手支着凭几,饶有兴味地看着自己。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只觉得天子仿佛微微眯起了眼睛,面前仿佛突然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朕听说你县试府试省试,第一场帖经全都是十条皆通,既然如此精通经义,缘何不去考明经?”
“回禀陛下,明经及第,守选七年,而进士及第,守选三年。”倘若没有杜思温的提醒,此刻杜士仪少不得踌躇一二,但既然杜思温的意思是实话实说,他索性坦坦荡荡,“臣自幼父母双亡,只得一个妹妹相依为命,若非她拼命相救,断然没有今天。所以,臣如今诗文经史有所小成,只希望能让她异日出嫁的时候,能够风风光光为夫家所重!”
这个回答顿时让李隆基哑然失笑。报效君父之类的豪言壮语听得多了,如此小儿女的思量却新鲜少见,再加上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年纪,他的态度渐渐比刚刚温和了一些:“朕观你之试赋,用韵极准,句式新奇,对仗时颇为壮阔,然则要说雄奇华美,却是未必。你自己以为如何?”
得知李隆基竟然连自己的几篇试赋也都看过了,杜士仪便躬身说道:“陛下所言甚是,臣胜在博闻强记,一本切韵尽入心中。而所用句式略有突破,亦是诸位前贤启发所致。”
“可你此次省试的五篇策论呢?帖经可说是博闻强记,试赋亦可说是名师出高徒,然则李纳所出五题,每一题切关政务时势,你既年少,这五篇策论洋洋洒洒切中要旨,莫非和你当年重病突愈一般,亦是拜神明所赐?”李隆基的语气突然变得咄咄逼人,“少年才高,长于经史诗赋,此不足为奇,可长于时务之策,政治之论,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回禀陛下,臣在平康坊中,曾经开了一家书坊。”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见李隆基对他的顾左右而言他仿佛有些不解,甚至微微皱了皱眉,他方才继续说道,“臣自从当年一病之后,便一直抄录各家经史典籍,寄居东都永丰里崔宅和长安平康坊崔宅期间,承蒙主人允准,长住藏书楼阁,尽阅其中藏书。除却古籍珍本之外,尚有崔氏多年积攒下来的政论奏疏以及各色边塞要情和地图,因见猎心喜,一度抄录了许多。臣虽年少,但可以依赖的,是大唐开国近百年来诸位贤臣名臣的见地和智慧。”
李隆基从不是轻信之人,闻言眉头一挑,命身旁宦者去拿来了他令人抄录的那策论卷子,随意拣选其中数条,令杜士仪道明其中出处,听其泰然自若诵其出处卷章所在,果然是将那些归纳变幻以充己用,他逐一考问了五六条,终于完全相信了。
若是自恃天赋的天才少年,并无出奇之处,然则这少年郎倒是颇有恒心毅力,最要紧的是,他不是引用前贤之语,而是用寥寥数语另外归纳要旨,还加入了自己的见解!
然而,想到杜士仪竟是出自嵩山卢鸿门下,他在沉默了片刻之后,终于开口问道:“若朕令你回山请乃师卢鸿出山,你可愿意否?”
“臣……不愿。”面对这么一个不能不招架的问题,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再次下拜行礼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卢师与臣有传道授业解惑之恩,臣不敢以君迫父!况且陛下圣明,已然赐官放卢师回山,天下皆称颂陛下纳贤容人之雅量,若出尔反尔,恐失人心!”
“年纪不大,胆子不小!”
李隆基忍不住轻哼一声,面上笑容就此收起。他轻轻用指头叩击着凭几,继而便淡淡地说道:“来人,赐御酒一杯!”
待到宫人捧酒上来,眼见得杜士仪恭敬地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再次拜谢,他便抬了抬手,立时有宦者轻声提醒杜士仪告退。等到人缓步离去,他方才微微皱起了眉头。他之前用了宋璟,但并不意味着他就喜欢宋璟那硬脾气直性子。就好比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状元,他爱其直言,却也厌其太直!倘若其答应之后再道出利害,抑或是回山相请不成后方才回来请罪,却也比此刻直言来得让人舒服!
“大家?”
听到耳畔这一声,李隆基方才回过神来,因见杨思勖就在旁边,他不禁漫不经心地问道:“杨卿觉得此子如何?”
杨思勖有些苦恼地想了想,这才突然笑道:“大家不问这个我还想不起来,这不是有点儿像宋开府?”
见杨思勖和自己所想一样,李隆基顿时为之莞尔:“确实,中肯和硬梆梆这两点,真有些像宋璟!而且,竟也是年十七而中进士!罢了,硬梆梆的石头总需有两块,看他异日能如宋璟否!你给源乾曜带个话,新进士过堂谢恩后,让这杜士仪再去见一见宋璟!”
杨思勖发现天子仿佛心情不错,又因杜士仪此前的赞语搔到了他心头痒处,答应之后又添了一句话:“据说省试之前,京兆同华举子于曲江饮宴,高谈阔论边地军事,这杜士仪直言说书生意气纸上谈兵徒劳无益,来年无论登科与否,都打算出京游历。”
“哦?”李隆基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许久才微微颔首道,“吏部选官,三年方得,他倒是不慌不忙。此子不可屈之。对了,今年既是贬了李纳,朝堂民间少不得有所议论,朕听闻关试之后,今科前进士常在曲江宴饮,以贺登科,既如此,今年上巳之日,不妨于芙蓉园大宴,以彰其荣,朕将亲临!”
杨思勖顿时一惊,曲江宴游本是历来进士登科后的常例了,可大多是自己凑份子的私宴,顶多各凭面子请上座主和其他公卿,如今天子令礼部操办,又说要亲临,这不但粉饰了这出了不小纰漏的一科,而且立时会扭转如今外头那些话题!
想到这里,他立刻笑着说道:“大家英明!”
“等吏部关试之后再公布,免得那些新进士患得患失,好好的关试却砸了!”
☆、187.第187章风光回旧坊,过堂拜宰相
紫宸殿中面圣,统共算起来顶多不过一刻钟,杜士仪却是提起了十分精神,最终有惊无险。尽管最初李隆基仿佛对他印象不错,可就因为他直言不愿回山去劝卢鸿出仕,那位太平天子似乎颇为着恼,最终态度也冷淡了下来,可他没有半点后悔。这种事情一旦应承下来,便需要花更大的功夫去弥补去遮掩去转圜,还不如当面把话说清楚。直言固然逆耳,可如今的李隆基还是听得进去谏言的人,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状元郎出宫了!”
跨出建福门门洞那一刻,杜士仪突然听到面前传来了一阵嚷嚷声,定睛一瞧,他只见宫门口那一片不许外人驻足的广场对面,光宅坊的坊墙之下,正有好些衣衫各异的长安城百姓在。从守门禁军那儿接过自己那一匹坐骑的缰绳,他翻身上马之际,少不得冲着这些看热闹看到大明宫的人笑着招了招手,随即才一夹马腹缓缓驾马南行。然而才到路口,那些看热闹的人竟又不依不饶追了过来。
“听说状元郎仍寄住平康坊崔宅,不知可要买宅置地否?”这是一位大腹便便分明家境阔绰的长安富民。
“状元郎,这是我家孩儿,聪明伶俐,状元郎可要收个书童在身边否?”这是一个衣裙上打着补丁的憨厚妇人。
“状元郎,我家阿妹天姿国色……”只看其尖嘴猴腮的样子,杜士仪着实忍不住怀疑,他家里天姿国色的妹妹究竟是何等奇葩。
艰难突破了这些围堵,直到拐上启夏门大街,杜士仪方才算是真正甩脱了这些围观人群,然而,当他远远看见平康坊北门的时候,就只见那边厢竟也是聚拢了好些莺莺燕燕,隔着老远便能闻到那一股扑面而来的脂粉香气,尤其是听到那一声来了,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拨马折往西门,可还没到地头就发现那边照样堵着好些老老少少看热闹的人。
“状元郎回来了!”
眼尖的武侯这一声呐喊,杜士仪一时避无可避。北门和西门的盛况已经摆明了,此刻他就算折往平康坊南门抑或西门,恐怕也未必能躲过这汹涌的围观人潮。不得已之下,他只能硬着头皮策马上前,就只见热情的人流立时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想要套近乎的人就算张口,那声音也都被淹没在四周围的喧哗鼓噪声中。此情此景,杜士仪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喝了一声。趁着人群一瞬间的静寂,他方才拱了拱手。
“诸位乡亲父老,多谢抬爱,眼下我急于回去见舍妹和老叔公,能否让一条路与我?”
“快给状元郎让路!”
“让路让路!”
唐人的围观之风,杜士仪此前在公孙大娘身上已经见过数次,可真正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却有些哭笑不得。尽管人们嚷嚷着让路,可坊中十字街原本就并不宽阔,众人都不想让出前头那看热闹最好的地盘,一时杜士仪身前左近能够挪动的始终只有一小块地方,最后还是看热闹的武侯意识到了职责所在,上前弹压秩序。费了无数的劲头,当杜士仪终于看见崔宅那座乌头门的时候,他已经给人围观得出了一身燥汗,就连此前面圣都没有这么难捱。
好在崔宅的家丁们显然不像武侯那样出工不出力,当把杜士仪让进门后,几个门丁就客客气气地到外头挡驾,继而内中便有膀大腰圆的赤毕大步出来,叉腰大声说道:“奉杜娘子之命,今日杜郎君喜夺状头,蒙各位父老乡亲一路护送回来,些许喜钱,谢各位出力了!”
听到外头那欢呼雷动,杜士仪这才知道人家不仅是围观,而且还是来讨要喜钱,一时不禁气结。当来到正门门楼前,见杜十三娘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他忍不住摇了摇头道:“真是,打从进坊门起就几乎寸步难行,这么短短一程路,足足走了我小半个时辰!”
“京城一百多个坊,平均每个坊要多少年才能出一个状元?大家都想沾沾阿兄的喜气!”杜十三娘抿嘴一笑,听到外头赤毕吆喝着让人排队领赏钱,而不是随便一把一把抓着撒出去让人哄抢,知道这大个子谨慎有章法,生怕拥挤踩踏,她不禁更放心了,等迎了杜士仪进门,沿着小路渐渐进去,她方才咬了咬嘴唇,最终仍然忍不住问道,“阿兄,面圣……可还顺利吗?”
“没事,只是圣人问了几句话而已。”
然而,就是这几句话而已,当杜思温一一听完之后,却忍不住瞪着面前这个自己最期许的晚辈,一时不知道是该吹胡子瞪眼训斥人一通,还是赞叹其完全贯彻了自己的说实话原则。老半晌,他才唉声叹气地摇头道:“罢了,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说来说去,时也命也!”
尽管之前一直都住在平康坊崔宅,然而如今杜士仪既然成功及第,再如此寄居便有些不合适了。须知此前杜士仪和崔家女有婚约的事情,还一度传得沸沸扬扬。于是,杜思温暂留崔宅期间,少不得让自己那些嫡亲子侄去长安城中觅了一座宅子给兄妹暂住,又催促杜十三郎杜士翰加紧速度修缮樊川老宅。
放榜次日,新进士们便再次云集于尚书省都堂,在吏部侍郎裴漼的引见下,拜见了数日前刚刚到任的两位宰相。
这俗称过堂的仪式上,新进士们完全只是配角,而宰相方才是主角。身为今科状头,杜士仪身居前列带头行礼,奉上了历年来新进士过堂千篇一律的拜谢之语。然而,他本对如此走过场的仪式并不热衷,却不想新鲜出炉的宰相张嘉贞在听完那些谢恩之词的时候,突然开口说道:“你便是今岁进士科甲第,京兆杜十九郎?圣人榜下召见新进士,此历年来绝无仅有。你年岁尚轻,今后当勤奋自勉,不要辜负了圣恩期许。”
这话原本是勉励,可张嘉贞面无表情地说出来,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杜士仪悄然一瞥源乾曜,见这位再次拜相的老好人正在发呆出神,他便躬身应道:“多谢张相国告诫。”
在这种过堂的场合教训一句已经算是出格,然而,张嘉贞却仿若未觉,竟是又加重了语气说道:“甲科及第,固然近年少有,然而达者为师,你之所学,未必在同科其余新进士之上,需谨记戒骄戒躁,莫要得意忘形!”
倘若说之前那番话只是告诫,此言的针对性就已经不言而喻了。杜士仪这还是第一次见张嘉贞,此前既未见过也未打过交道,根本全然没有交集,此刻纵使泥人也终于生出了几分火气。可他更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平顺了一下呼吸便按捺了下来,遂不卑不亢地答道:“多承张相国面赐教诲。”
就在张嘉贞还要再说话之际,却只听一旁一声咳嗽,一直没开腔的源乾曜终于不紧不慢地说道:“杜十九郎,你是我京兆尹任上的京兆府试解头,今朝夺下状头,年少气盛自也难免,所以张相国教诲两句,你要领他的情。此前你入宫面圣,圣人却有一句话让我嘱咐你。眼下过堂之后,且再去见见宋相国。”
尽管张嘉贞根本不把性子绵软的源乾曜放在眼里,可是,一想到杜士仪正是京兆府解头,他到了嘴边的其他训诫之词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待听得李隆基令杜士仪去拜见宋璟,他更不禁大大吃了一惊。姚崇宋璟虽先后罢相,然姚宋之名天下传,相形之下他便要逊色多了。此时此刻,何必再挤兑一个新进士,损伤自己的名声?想到这里,即便他对苗延嗣颇为欣赏,爱屋及乌也对其子丢了状头颇有些意气,可这会儿还是立时做出了抉择。
“宋开府当世名臣,尔去拜见时,当恭聆训示,切勿失礼。”
较之张嘉贞的生硬,源乾曜则和颜悦色多了:“杜十九郎,见了宋开府,替我代致一声好。”
尽管不明白为何天子要自己去见宋璟,但源乾曜既然打了圆场,杜士仪还是立刻应道:“是,晚生遵命。”
今日这一番异乎寻常的过堂,杜士仪不过暗自嘀咕多了个莫名其妙对自己抱有敌意的宰相,而对于其他新进士来说,则是惊异于一贯走个过场的仪式竟多了如此波折。至于引见的吏部侍郎裴漼,在目送这些新进士拜别之后,却若有所思地背着手出起了神。
真正说起来,这一科的新进士……似乎可说是没有主司座主的新进士了,其中若真的出几个名臣宰相,李纳可是要悔之莫及!
然而,奉旨来见宋璟的杜士仪,却在安兴坊宋璟宅前吃了个闭门羹。直到他一再强调,作为今科状头的他是奉圣命来拜见宋开府,门前原本毫不通融的门丁才将信将疑地前去通报,足足许久才请了他进去。在门前耽搁了许久,进了宋宅,他却没有花费太大功夫就见到了和姚崇起名的刚直宰相。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宋璟在他行过礼后,便淡淡撂下了一句话。
“过堂拜宰相,可如今我已经不是宰相了。既然你奉圣命而来拜见过了,那就请回吧。如今我一介罢职之人,你停留太久徒劳无益。”
杜士仪原本只是奉命来见,可被宋璟这冷淡的态度一激,本是搁在心头的一件事不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此时此刻,他非但不退,反而更进一步长身一揖道:“宋开府刚直,在下素来敬服,今日虽是奉命来见,可却有一件事想请宋开府示下!”
☆、188.第188章名相风仪世无双
世态炎凉人情冷暖,对于经历惯了起起落落的宋璟而言,并没有感到有多少难受。然而,自己认为对的政令却推行不下去,而且还遭到大肆攻击,如废止恶钱在江淮遭到了那样的结果,如严惩犯法官员却被人不理解,这些都是宋璟始料不及的。平心而论,这些带来的挫败感远比罢相来得更强烈。因而,哪怕他也是少年便以文学著称的才俊,眼前的杜士仪和他当年中进士的年纪竟一模一样,他压根没工夫去理会这一点。
因此,杜士仪突然出此言,他不禁有些奇怪地打量了对方一眼,这才沉声问道:“何事?”
“宋开府此前曾掌吏部,当知道进士科及第之后,要赴吏部关试,试身、言、书、判。”
这是多少年来的惯例了,一时宋璟更是觉得有些糊涂,竟是皱了皱眉:“不错,若要释褐,便要应关试,试此四项。你既为今科甲第状头,关试这身言书判四项应该难不倒你才是。”
“身、言、书,在下确实不惧,然对于判,如今之制却着实有些荒谬了!判本为法吏所精,可如今吏部关试所试之判,与其说是使人通读律法,不如说仍是变相考文采而已。吏部所试四项之中,原本以判最重,因其临政治民,必通晓世情,谙练法律,明辨是非,发摘隐伏,皆可以一道判而尽观之。可如今吏部关试,主司的命题动辄选题自僻书曲学,只想着以新进士不知而出其不备,选人之试判,更讲究的是骈四俪六,所得不过学问精通,文章华采之士。虽名之为判,可与岁举所试诗赋杂文并无二致,殊无半点意义!”
宋璟此前便兼任吏部尚书,虽吏部关试的题目从来不用劳动他这个尚书亲自去出,可杜士仪这番话仍然是丝毫不客气,直指如今吏部关试的判是官样文章。倘若那些不通经史的法吏如此指斥也就罢了,偏偏面前如此直言的,便是素来以经史文章学问取士的今科进士第一人!
见宋璟面色变幻不定,杜士仪便长揖道:“来日关试之前,某意想谏以此事,故而今日先对宋开府言说一声,这就告退了。”
“等等!”宋璟见杜士仪行过礼后转身往外走,他却是开口叫了一声,等人停步之后,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今虽已不在吏部,你所言之事,我此前确是未想过,然则你所言有理,若无事不必急着走,且把你心中思量细细说给我听!”
宋璟几十年如一日性子刚直,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因而,宋家那道门,素来被誉为整个京城最难进的门之一。想当初则天年间他还是御史中丞的时候,就曾经把奉旨前来谢罪的张昌宗和张易之兄弟挡在门外,这些年为相,别说送礼的一个都进不了门,就是空着手的人也常常拒而不见,亲友亦然。即便罢相,那些打算趁着他失落之际前来套套交情,以待日后其有复起之机的官员也一个个都吃了闭门羹。
于是,当宋璟破天荒和那个自称奉旨拜见的新进士整整谈了一个时辰,甚至于还留人在家用饭,宋家的仆从全都觉得不可思议。碰巧这一日官署无事早早回来的宋升听到父亲竟是在会客,见的是今科状元郎,而且谈了一个时辰还不够,居然留下人用饭,他顿时诧异得无以复加。到后头拜见了母亲崔夫人时,他便忍不住问道:“阿娘,往日谁来见阿爷都鲜少能坐上一盏茶功夫,今天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兴许是和今科状元郎投契?”崔夫人想起外头的传言,不禁也笑开了,“都说这位杜十九郎连夺解头状头,登科之日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多少年没听说过如此奇事!况且又年轻,竟是和你阿爷当年登科的年纪一模一样。”
“榜下挑女婿的人,怎么没把他挑去?”宋升打了个哈哈打趣了一句,见母亲身边侍立的两个侄女都有些心不在焉,他不禁若有所思地说道,“说起来,家里三娘和四娘的年纪都差不多了,莫非阿爷是想着给她们挑个天下无双的孙女婿?”
此话一出,两个少女一时双颊如同火烧,慌忙双双告退,而崔夫人看她们那慌张的样子,和次子对视一眼,顿时也不禁心里暗自沉吟了起来。想到京兆杜氏乃关中著姓,而杜士仪上头又没有父母双亲,家境虽不算如何豪富,却另有生财之道,倘若丈夫真的看上了这年轻才俊,联姻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想到这里,她连忙示意宋升过来。
“二郎,你去瞧瞧,那位杜十九郎人品才貌如何。”
杜士仪只以为宋璟刚直不好说话,起初只是一时意气方才直言书判之弊病,可真的被宋璟留下,一番谈话日渐深入,他却不禁觉得,宋璟是个极好说话的人,只不过言语有时候太过犀利,让人无从招架。就好比其直言相问缘何有奉旨今日宋宅之行,当他提到前时进宫面圣时提到卢鸿事的应对,宋璟竟是直言不讳地说道:“君无信不立,你所答不差。日后若再遇到此等事,就该直言陈情,决不可如那等柔媚小人一般阳奉阴违!”
这只是众多谈话之中的冰山一角,相较于张嘉贞那些生硬的教诲训诫,宋璟的言语虽然直来直去,却流露出真正的期许,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因而,当眼看时辰不早他再次提出告退的时候,便深深行礼道:“小子意气直言,却承蒙宋开府拨冗点拨,实在是感激不尽。”
“你年纪轻轻却能够不以文字而得意,不因成名而忘形,反而思虑颇远,很难得了。你此前所提建言,不急在一时,你毕竟尚未入仕,此事自有我建言于上。”不等杜士仪反对,宋璟就一按座席,竟是也站起身来,“我这些年虽是就要赋闲了,但若什么都不干,却是空耗了那开府仪同三司的俸禄!你若不畏人言,不怕别人说你交接罢相之人,只要有什么疑难不解之处,不妨尽管登门来。”
见宋璟如此直截了当,杜士仪哪里有犹豫,连忙笑道:“只望日后宋开府不嫌弃我麻烦就好。只是关试之后,我便要离京一段时间……”
“守选三年与其呆在京城交游浪费日子,确是出去走走看看,更能知道天下民生!”
宋璟想也不想就打断了杜士仪的话,却是亲自将其送出了书斋,眼见得院子里次子宋升仿佛躲避不及闪到一边行礼,他只微微一点头,目送杜士仪离去之后方才伸手把宋升召了过来,因问道:“你刚刚在那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年已四十出头的宋升被老父直斥是鬼鬼祟祟,顿时有几分尴尬,但见仆从全都躲得远远的,他方才干笑道:“阿爷平日见人,鲜少这么久,更不用说还留人用饭,因而我有些好奇,便过来看一看。这杜十九郎果然一表人才,不愧是今科状头……”
“一表人才的人多了,多半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他确实还算难得。”宋璟不耐烦地打断了次子的话,盯着其双眼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究竟所为何事?”
父亲把在下属官员面前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放在家里,宋升顿时有些招架不住。支支吾吾了好一阵子,他终究不得不吐露实情道:“是阿娘听说阿爷难得留人,又听说杜十九郎乃是今科状头,所以让我来看看人品才貌如何……”见宋璟突然眼神转厉,他慌忙又解释道,“毕竟家中三娘四娘年岁不小了……”
“荒谬!”宋璟却突然厉声斥了一句,随即才冷冷说道,“国朝以来,宰相子都没几个有出息,更何况宰相佳婿,名声很好听么?有志者不尚贵主,不入相门,杜十九郎固然人品才学出众,可这等事情我从来都没想过,你们趁早收起那心思,别忘了我都罢相了!”
宋家这一场因为自己而起的小小纷争,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出了安兴坊宋宅,他少不得一路走一路就在心里打起了此前对宋璟所言那书判提议的腹稿,等回到了平康坊崔宅,倚门等候的却是秋娘。这位当年的|乳媪疾步上前迎了他下马,随即便兴高采烈地说道:“郎君,樊川故宅已经都修缮好了,杜老府君一大早便带了娘子回去,说是今晚不回来了,明日便在朱坡摆宴大贺,然后便搬回老宅去住!这长安城中的住宅,也已经有着落了,就在隔壁的宣阳坊,毗邻敬域寺!”
在平康坊崔宅一住将近一年,阅遍藏书之余,崔家那些仆从亦是帮了他不少,因而突然听到这就要搬出去,杜士仪自是心头颇有感触。晚上,他让秋娘带着月影整理东西,自己则是把那些跟过自己的从者家丁都请了来。尽管这些人都已经知道他就要离开,可真正听他亲口说,却是一时面色各异。尤其是给杜士仪挑选了婢仆马夫等林林总总各色奴婢的赤毕更是百感交集。
“杜郎君春榜登科,惟愿将来青云直上,鹏程万里!”
赤毕如此开了个头,包括刘墨在内,其余众人少不得纷纷七嘴八舌大说吉利话,到最后一圈下来,他们你眼看我眼,不禁都笑了起来。可等到杜士仪解开身侧一个包袱,露出里头一方方墨锭的时候,他们顿时愣住了。
“临别之际,若是只打赏银钱,未免太过俗气,这些墨锭是才刚从王屋山送过来的,你们一人一锭,算是我给大家做个纪念!另外,则是十三娘临走前就命秋娘预备好的,每人两贯,酬谢各位一直辛苦!”
赤毕为人豪爽,当下接了一锭墨在手,见一旁田陌拉着那放满了一串串青钱的簸箩过来,他突然开口说道:“对了,这几日送礼的人中,有长安两位巨商。琉璃坊王元宝,千宝阁刘胶东。”
☆、189.第189章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这是杜士仪前世里读樊川文集时印象深刻的一句话。前一次杜公祠中宗族各支齐至,杜思温当众训诫之后,率领上下几辈人祭祖,而后开宴庆祝他豪取京兆府元,那时候,他便见识了杜氏之盛。可这一次杜思温特地在朱坡别院摆下大宴为他庆祝今岁甲第状头登科,那盛况比当初何止略胜一筹。被杜思温拉着见这个,看那个,他只觉得眼花缭乱,即使平时记性极好,这会儿他竟也有些难以记住那些形形色色的面孔和名字。
而当初曾经和杜士仪同应府试却大多落榜的杜氏子弟,今日随长辈们来,见杜士仪便好似众星捧月一般被人围在当中,谁也不敢再如前一次那般暗地诽谤一吐心中怨气。尤其是杜文若,在父亲那严厉的眼神下,他不得不上去低声下气地拜见了杜思温,又恭贺杜士仪登科之喜,见其仿佛不认得自己一般,只是客套地寒暄,一句讥刺抑或打趣都没有,他不禁觉得心中更加憋屈。
“登科之后,杜六郎便与你云泥之别,纵使他还有资荫,可将来要越过你,几乎是难如登天。”杜思温对杜士仪的应对得宜很满意,然而,想到杜士仪一大早赶来,对自己说起昨日见宋璟时的一番经过,尽管瞠目结舌的劲头已经过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很想举起拐杖敲一敲杜士仪的脑袋,“只不过,十九郎你还真的是要多会惹事有多会惹事!唉,怨不得能和宋开府投契,你还真有几分像他,凡事认死理!幸好你还有几分通权达变,阿弥陀佛,无上天尊……”
杜思温一时把佛道两家都念了个遍。
尽管在府试之前,杜氏一族各支之间,有各式各样的暗中较量博弈,只为今岁自家子弟能够从解送中脱颖而出,而后省试春榜题名,然而,如今希望落空,杜氏一族却多了一个极其难得的甲第状头,各支长辈哪里还会揪着此前那些小算盘不放。杜思温念佛归念佛,气结归气结,可是为杜士仪引荐那些杜氏在朝为官的族人时,却半点也不含糊,人前相谈甚欢,人后还不忘给杜士仪指点其人在朝的影响力,到最后人少的地方,他却重重叹了一口气。
“虎父犬子,不说杜氏,天下各家大多如此!姚开府那等精明强干之人,唯有一少子稍稍成器;宋开府膝下七子,只有次子风评尚可;而遍观朝中文武,家中子孙成器的,十不存一,就是我也一样难免于子孙庸碌。杜十九郎,你以为今天那些杜家老一辈的人缘何都对你笑脸相迎另眼看待?那是因为,如今勋官入仕艰难,三卫若想入仕同样艰难,而门荫……除非像姚宋这般简在帝心,又安然罢相的宰相,否则即便子孙将来得一看似阶高的散官职官,终其一身也不过如此罢了!而就算是门荫,比起宰相的数目来,现在的京兆韦氏比起京兆杜氏可是强多了!”
杜思温的这些话,对于杜士仪来说,便犹如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历经那位铁腕武后的几度清洗,进士科的地位一再拔高,如今的世家已经不比从前那般呼风唤雨了,就连门荫出仕,如果没有相应机遇,也难以升到高官。就比如当初的崔泰之崔谔之兄弟,即便身为宰相之子,清河崔氏高门嫡支,能那样神奇地站准队,需要何等运气?
朱坡杜氏盛会之后的下午,杜士仪便带着杜十三娘,跟随杜十三郎杜士翰,回到了樊川老宅。尽管腊月里来过,可那会儿屋宇只是初见雏形,如今内外一新,踏足其间,不仅杜十三娘徜徉于廊房正堂攒尖亭各处,每每惊呼赞叹,杜士仪也不禁惊叹于短短不到半年,这座原本毁弃于大火中的宅院就修缮到了这样尽善尽美的地步。而那些赤毕精心挑选来的仆从,面对如此坐落于樊川杜曲的新宅子,对于主人的敬畏自是更多了几分。
屋宇楼阁尽皆齐备也就罢了,所有的屋子里都已经摆好了相应的家具。尽管和从前记忆中那些不尽相同,可那种扑面而来家的感觉,仍然让杜士仪生出了一种温暖的舒心感。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拉着秋娘和竹影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商量着每一个地方该添些什么样的摆设物件,雀跃之情溢于言表。看到这一幕,就连杜士翰的表情也变得柔和了下来,突然用胳膊肘轻轻撞了撞旁边的杜士仪。
“十九郎,你真的该好好谢谢京兆公。”
“嗯?”看着杜十三娘那高兴样子正出神的杜士仪顿时愣住了,不觉往杜士翰看了过去。
“你如今炙手可热,你叔父固然不在,可同支之中毕竟还有其他长辈。你的婚事,十三娘的婚事,不知道多少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可京兆公已经一锤定音发了话,你和十三娘的婚事他管定了,谁也别想动念头!”
杜士仪一下子大吃一惊:“呃……此事老叔公怎么从没对我提过!”
“他不过是要震慑那些打歪主意的人而已。”杜士翰为人爽利,颇得杜思温信任,此刻便耸了耸肩道,“刚刚从朱坡别院出来的时候,他嘱咐我对你说,看中哪家的姑娘尽管对他说,他给你做主!就是你家叔父回来,这个名分他也不会让给人,你只管擦亮眼睛看准了,别将来后悔!”
“老叔公真是的……他这心要操到什么时候!”
话虽这么说,杜士仪却是感念万分,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不懂律法也就罢了,可他既然将永徽律疏烂熟于心,当然知道这卑幼为婚,必得经过上一辈的尊长同意,哪怕他那叔父凉薄!倘若他是游学于京兆府的外地举子,中了进士自个儿成婚回乡,这等婚姻还可以受到官府的保护,家族不得不承认。可他既然出自京兆杜氏,就怎么都逃不过长辈这一关。可以说,杜思温为他挡了无数的利益算计,给了他最大的自由!
“十三娘!”想到这里,杜士仪便出声唤了一声,等到杜十三娘讶然回身看了过来,他便缓步走上前去,看着她那渗出了微微细汗的脑门,笑着掏出帕子擦了擦,见小丫头的眼睛亮闪闪的,他便笑着说道,“从今往后,这家中上下,就都交给你管了!十三娘,好好当你的管家婆吧!”
尽管杜十三娘有些疑惑管家婆这个词,但意思如何却是再明白不过了,她立刻重重点了点头。而杜士仪见小丫头一蹦一跳又拉着秋娘和竹影去商量了,他少不得看着杜士翰说道:“虽则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些人手,可宅子大了,也怕有人窥伺觊觎,十三兄虎威大,能不能到这儿帮我坐镇两天?”
这样简单的要求,杜士翰顿时哈哈大笑,当仁不让地拍着胸脯道:“这事还不简单,我能赖在你这儿住上十天半个月,我家阿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田陌的大嗓门:“郎君,娘子,尚书省的金花帖子送到啦!”
所谓金花帖子,便是除了尚书省都堂唱第,朱雀门发榜之外另一重仪式,为的是有些乡贡进士自以为及第无望回家时,能够将高中的消息及时知会其家乡。当杜士仪匆匆赶到门外时,就只见大门口已经聚集了好些乡里。尽管早就知道了杜士仪甲第状头登科的消息,可当看到那胥吏含笑双手呈上了那金花帖子,一时四周围便传来了如雷欢呼,便仿佛这状元郎出在自家一般。
“恭贺状元郎甲第登科,三日后吏部关试,还请早做预备!”
虽是流外的胥吏,但能够在尚书省内做令史的,却当得起位卑权重四个字,杜士仪见其恭敬,自然少不得重重相谢,等到把人送走,他在乡邻们殷羡的目光中拱了拱手,回身进了院子,方才有功夫低头审视那张金花帖子。只见手中是一张长五寸许,阔不到三寸的黄花笺子,最上书写自己的姓名、生辰、籍贯、父祖名讳,然后是名次,下方则是吏部侍郎裴漼的官职和画押,而外头那硬封上,也写着自己的姓名,再贴上了金花,这也是榜帖称为金花帖子的由来。
他信手将其递给了杜十三娘,等到小丫头如获至宝似的捧在了手中,见秋娘虽笑,却是热泪盈眶,他沉吟片刻便看着杜士翰道:“十三兄,我还有一件事要请你帮忙,秋娘的旧宅,你能否找杜六郎相商,替我买回来?”
“郎君,不用了!”秋娘才张口阻止,见杜士仪摇了摇手,她只觉得又感动又愧疚,只是讷讷说道,“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便算是你从小哺育一场的情分,也值得如此!”
见杜士翰答应得爽快,杜士仪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边厢他还没来得及回到自己那间如今尚空空荡荡的书斋,他就只听得身后又传来了田陌的声音:“郎君,王十三郎王十五郎一块来啦,还有两位,说是千宝阁刘胶东,还有琉璃坊王元宝!”
后两个名字杜士仪才听赤毕提起过,其中一个还是熟人,但听到王维和王缙竟一块来了,杜士仪登时喜出望外。他今早搬出平康坊崔宅,只让人给寄居善果寺的王家兄弟和西市的张简以及那些相熟的京兆府等第同年送过信,其余都还没来得及通知。没想到这还没到天黑,王家兄弟就登门了!
☆、190.第190章千金易取,知己难得
“这前林后堂的格局,既阻挡了外头路上的嘈杂,又生幽雅之躯,樊川杜氏之盛,果然名不虚传!”
王缙跟着兄长一踏进宅子,见前院掩映一片竹林,顺着一条蜿蜒小道入内,这才是一座齐整的正堂,他不禁高声赞了一句。话音刚落,便只听前头传来了一个笑声:“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王十五郎是个雅人,自然看见这一片竹林而心生欢喜,可我却不如你们兄弟那样雅趣了,我想的是异日竹林生春笋,却是可以好好大快朵颐一番!”
纵使王维信佛,此刻也不禁笑出了声来:“杜十九郎,你这话要是被坊间那些对你又羡又妒,崇拜有加的人听到了,必然大失所望!”
杜士仪这时候才刚从前堂之后转了出来,当即一摊手:“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要钱,就是王十五郎赞叹有加的这座宅院,若不是当初那场轰动京兆府的官司,肖家赔钱修缮,仅凭我之力,也没那么快修缮完成!要想风花雪月,先得市侩些,这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这话王家兄弟听了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对于他们身后进来的刘胶东和王元宝来说,却是同时心中一动。刘胶东早就知道杜士仪性子和那些只知道风月诗赋的文士不同,深谙造势之道的同时,也很明白该怎么赚钱。至于王元宝,则对今日之行更多了几分把握。而杜士仪将他们表情眼神都看在眼里,当即说道:“王兄,王十五郎既然特意出城来见,不如今晚就住在这儿,咱们也来个宿会夜谈,不必急着赶回去,如何?”
既然在门外遇到长安城两位有名的巨商,王维知道杜士仪不可能晾着这二人,再者他们既是这会儿来,在天黑之前回城本就不相宜,当即就爽快答应了。而王缙还要再就这屋宇格局发表两句感慨,杜士仪就把后头的杜士翰拉了上来,笑着解说这是本宅的营造总监,让他们有什么尽管逼问杜士翰,顺顺当当把他这堂兄丢出去带着兄弟二人随处逛。等到人径直去了,他方才把刘胶东和王元宝请到了书斋,示意两人入座后便笑道:“二位莫非是约好的,今日这么巧一同来见?”
王元宝虽出身衣冠户,但家道中落的那会儿,比杜士仪更窘迫,然因贩琉璃,五年间便富甲长安。因而,他这个真正的士人之后,看上去反而不似刘胶东那般言行举止有文士之气,从面相中便流露出几分关中汉子的豪爽。
见刘胶东并不先开口,他就开门见山地说道:“状元郎今年甲第登科,满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家里也有人在朱雀门前凑了个热闹,结果却被京兆公给噎了个没趣!状元郎慧眼识珠,能识端砚,能制好墨,此二物非千宝阁不能风靡一时,我当然不会和千宝阁抢生意!”
尽管瞧不起王元宝这暴发户,可此刻听其说话虽粗,却直爽得很,刘胶东不禁松了一口气。毕竟,如今杜士仪的那些端砚和坊间号称杜郎墨的各种墨锭,除却他馈赠与人的之外,都是千宝阁专营,倘若他丢掉这一桩生意,收入只在其次,名声却是损失极大。
于是,他便打叠精神,笑容可掬地说道:“王公富甲长安,果然真豪气!杜郎君自从一举甲第状头登科之后,千宝阁所售端砚和杜郎墨每日供不应求,坊间都说杜郎君得以登科,全因端砚不冻,墨汁不凝,再加上好些书家爱不释手,每日求购者不绝。我今日来,只是想相询,这数量上头……”
“端石难得,极品松炱更难得。如此文房四宝之物,两样便可以用上十年,贵精而不贵多,几个石工都是精雕细琢,墨工更是长年只在王屋山,你求我却是于事无补。”杜士仪见刘胶东仿佛有些失望,他便笑着说道,“想来千宝阁也不急着这些小生意,异日我若还有什么好东西,自要请刘公不吝相助。”
听到这话,刘胶东立刻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他此前因杜十三娘的要求,在解试之前为杜士仪狠狠造势,大打情义牌,这大半年以来,银钱交割从来都是痛痛快快,于是这会儿再次道贺之后说了几句闲话,他窥见王元宝始终没再开口,仿佛是等着自己告辞之后单独说,他思忖许久,最终还是告了辞。出门上车之际,他的心里突然想起,这位长安首富家中似乎有个尚未许人的幼女。
王元宝不会真如此痴心妄想吧?即便再腰缠万贯富甲天下,即便出身衣冠户,可如今若奢望和杜家攀亲,朝堂坊市全都少不了讥刺的声音!
刘胶东一走,王元宝便满不在乎地嘿然笑道:“看他的样子,仿佛是觉得他这一走,我便要开口向状元郎求亲一般!此前朱雀门那几个人是瞎嚷嚷,纵使我王元宝确实豪富,也不曾做梦要招个状元郎当女婿。一时荣耀,日后酸甜苦辣谁知道!”
杜士仪也正在思量当初杜思温回绝王元宝家从者时的话,听王元宝这般直截了当,他倒是觉得这豪商为人甚是可爱,当即问道:“不知王公此来所为何事?”
“很简单,我王元宝一介粗人,贩琉璃起家,闻听状元郎文采无双,尤以赋见长,所以只求佳赋一篇。作为酬劳,不论是状元郎在这樊川的宅子,还是异日长安的宅院,我都奉送琉璃窗四扇,而且是挑最好的!”
听明白王元宝所求,杜士仪顿时哑然失笑。这种登门理由本是最普通的,然而长安首富王元宝找上门来,再加上之前的事,总让人心里嘀咕,此时此刻,想到那琉璃窗确实是如今最最稀罕的宝物,他却摇头说道:“不用王公送琉璃窗,我出原价买两扇,若是真的好,那我再送你一篇长赋不迟!”
“好,状元郎快人快语!既是答应此事,后头还有友人等着你,我就不叨扰了!”王元宝推座而起,站直身子后,他又端详了杜士仪好一会儿,这才拱手告辞。出了杜宅大门,他忍不住又回头望了这座修缮一新的宅院,暗想自己从前几年开始资助各方贫寒举子,却从来没听说过如杜士仪这般,能够凭借一己之力,把分明已经家道中落的门庭扭转到了如今欣欣向荣之势。
钻进车厢,他就只见一个手中抱着一只波斯猫,看上去年方十五,姿容明媚的红衫少女正眼睛闪闪地看着他,却是好奇地问道:“阿爷,那位状元郎见到了?”
“是啊,见到了。”王元宝亲昵地按了按女儿那肩膀,随即叹了一口气道:“本来我还想不顾你的话勉强试一试,看看以我如今财势,可能让他心动否,结果听见他和刘胶东的对答,在如今他那端砚和杜郎墨正红火的时候却坚持不肯增加数量,我便不打那主意了!幼娘,你说得对,这种女婿我可消受不起,将来他万一飞黄腾达,却也如同那出身家奴的王毛仲一样,天子赐一个妻室下来,还不是你受委屈?”
“我早说了,是阿爷你听人说得心动,非得想着有一个状元郎女婿,必能让人另眼看待!”王容笑着给父亲褪下外裳,感觉到马车徐徐转动了起来,她方才眼睛闪闪地说道,“阿爷也不想想,若是没了我,谁来核账?”
“你呀你呀,你两个阿兄是不中用,可你总不能在家留一辈子!我看那杜十九郎,真的是一表人才的好男儿!”
见王容若有所思地透过车厢上那一扇琉璃窗,扫了一眼那窗外朦朦胧胧的景致,王元宝不禁摇了摇头,心中历数着自己收留资助过的举子,最终颓然摇了摇头。商贾之中多薄幸人,那些狎妓放荡的士子还不是差不多?
“阿爷,你是白手起家,杜十九郎虽为京兆杜氏名门子弟,可既然家道中落,也一度传出江郎才尽的传言,倘若不是他厚积薄发,又长袖善舞,也不会有今天!别看他如今一举连取解头状头,当初得罪的人还不是不得了,可他却一路过五关斩六将闯了过来,单单一表人才四个字,何以言说其中艰辛?”
王元宝见女儿说完这话,便埋首认真去看账本,顿时苦笑了一声。他当初稍稍积攒了些钱,就勉力让儿女认字读书,结果两个儿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唯有这个女儿竟是触类旁通,就连请来的那个老儒生亦是赞叹不已!
“你是说,王元宝让你替他作赋扬名?”
听杜士仪细说其中原委,王维顿时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确实,若是平白收他四扇琉璃窗,这卖赋的名声传言出去殊不好听,如今你也不缺这些钱。若是真的那般美物,再写一篇长赋盛赞,那时候就是美谈了。王元宝虽为商贾,行事却大见道义,于他结个善缘有利无害!”
王缙却对王元宝所来不是为了招女婿而大觉得没意思,直到兄长又好奇地问杜士仪进宫面圣所见所闻,以及天子召见的情形,他这才竖起耳朵听了起来。听见杜士仪竟然在李隆基旧事重提卢鸿出山一事时,竟是直言拒绝,他终于忍不住了。
“杜十九郎,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皇上因你拒绝雷霆大怒,你这新科状元召见面圣的荣耀,可就变成灾难了!”
这话杜思温也曾经说过,杜士仪早已经被那位长者耳提面命,以至于耳朵都长了老茧:“长痛不如短痛,那时候只是觉得圣人有容人雅量,所以豁出去赌一赌。结果圣人果然不为己甚,昨日又让我往见宋相国。”
“当然让你去见宋相国,想必圣人觉得你说话和素来硬梆梆的宋相国有得一拼!”
王缙这嘀咕声,让一直纳闷为何李隆基让自己去见宋璟的杜士仪恍然大悟。然而,想到郁郁罢相的宋璟,同时却志得意满的张嘉贞,他不禁生出了世事无常之叹,但这一丝伤感,很快就在王维轻拨琵琶弦的乐声中化作了乌有。夕阳之中,听着这悠扬的乐声,他只觉得整个人身心皆静,那些恼人的情绪不知不觉就全都淡了下来。一曲终了,却只听一阵突兀的掌声,他抬头一看,不是王缙还有何人?
“阿兄这琵琶越来越精湛了!”
“杜十九郎,吏部关试,你要小心些,张相国甫一拜相,便接连举荐了数人出任要职。其中,接任李纳为吏部考功员外郎的是员嘉静,这次关试就是他主持。而苗含液的父亲苗延嗣,则是出任了中书舍人,一跃而入中书省,较之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我昨夜和十五郎在宁王宅中夜宴,天亮时得到的这个消息。宁王闻听此讯言说,张相国行事之急,恐怕更过于宋开府!对了,宁王嘱咐,关试在即,你不用去见他了。”
☆、191.第191章吏部关试
不见宁王,拜帖却不能少,而岐王那儿,杜士仪更不得不亲自去。后者虽不如宁王得圣意,却我行我素脾气急躁,万一误解他有所避忌,麻烦就大了,因而,他先从千宝阁刘胶东那里觅了一具好羯鼓,这才送了过去,再附了《羯鼓颂》一篇,果然让这位皇弟亲王颇为满意。而等到岐王宅中出来,他便立时折去了辅兴坊玉真观的玉真公主处。循礼相谢之后,他便直言说道:“今日我来,却有一件事要想求问观主。”
尽管高力士所图倾王毛仲之事最终没有成功,但玉真公主已经还了他交换消息的人情,杜士仪又不负众望拿下甲第状头,她的心情自然好得很,此刻便面带戏谑地说道:“连取解头状头的杜郎君,还有事要问我这个方外之人么?”
“前时尚书省都堂过堂拜宰相,张相国仿若对我有些成见。”
玉真公主见杜士仪竟言及此事,她这才猛然想起,外头是有这般传言。当然更要紧的传言是,源乾曜还代传了天子的口谕,令杜士仪去见宋璟,而新鲜出炉的状元郎竟和已经罢相的宋璟相谈甚欢,过了晌午在宋家用过午饭方才告辞离去,也不知道让多少人险些把眼珠子瞪出来。想到这里,她不禁很是好奇杜士仪能和宋璟有什么共同话题,可最后猛然间想到宋璟当年亦是十七岁登第,终究还是没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你解试省试两夺魁首,虽则和宰相无关,可按理张嘉贞不应如此才是……哦,我明白了,他才刚刚提拔了苗延嗣为中书舍人,你却盖过了苗家郎君,恐怕是苗延嗣在他面前有些怨言。张嘉贞新相上任,最先举荐的两个人便是苗延嗣和员嘉静,一个迁中书舍人,一个迁考功司员外郎,还真是掐得准。若是员嘉静在吏部关试给你使绊子,倒是未必没可能。更可虑的是,若张嘉贞和宋璟一样兼任吏部尚书,日后吏部选官时,把你在哪个闲职上一按几年,那时候可就难了。”
“所以,我只希望这一关能够公允平正,至于长远如何,听天由命就是。”
当杜士仪从玉真观走出来的时候,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张嘉贞此人他没有太深刻的记忆和印象,然则如此咄咄逼人的行事作风,理应不会长久。守选三年之间,足以发生很多变化了!张嘉贞在朝呼风唤雨的时间,他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横竖他早就已经有此打算!
进士科及第虽谓之为登科,民间俗称新进士,但要真正取得做官的出身,却得先通过吏部关试。只有过了身言书判这四关,成了俗称之中的前进士,这才算是迈过了官民之间那一道坎,等三年守选期满便能释褐授官。当然,倒霉的人守选五六年七八年,也并非少见,时运如何方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因此,无论是因为吏部掌握着关试的结果,还是因为其掌握铨选大权,无疑所有新进士站在尚书省吏部衙署的大堂中,都不禁屏气息声存着十分小心。这一年主持吏部关试的不是别人,正是新任考功员外郎员嘉静。当这个继被贬为沁州司马的李纳之后,成为下一科座主的考功员外郎缓步出来时,杜士仪为首,所有人都深深躬下身去。
员嘉静此前任过御史,身量颀长,下颌长髯,看上去美仪容有威严,他随意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在杜士仪和苗含液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这才例行训诫了两句,旋即便转身回屋,及至杜士仪第一个被引入屋子,见员嘉静盘膝坐在书案之后,他再次行礼之后直起腰来,便发现员嘉静审视自己的目光中,仿佛有几分微妙的表情。知道玉真公主应是确实打过招呼,他便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挺身而立,面色异常从容。
倘若之前没有天子召见钦赐御酒,光是玉真公主的回护,员嘉静想着投张嘉贞所好,顺便也能卖给同样深得张嘉贞信赖的苗延嗣一个人情,兴许会大义凛然视权贵如无物。可是,玉真公主打的招呼意味深长,公允明正这沉甸甸的四个字让他不敢轻易造次。此时此刻,见那一旁笔录的令史,在身言二项上都记下了上上,尽管是他自己授意的,他仍然不禁觉得心中噎得慌。待到书字一项,他扫了一眼杜士仪交上来的那一页字,见赫然是极其笔挺漂亮的八分书,他最终僵硬地动了动下巴。
“上上!”
好容易捱到杜士仪行礼退下,其他人一个个鱼贯而入,员嘉静始终心不在焉,最终还是决定,那两道书判上先看看杜士仪究竟书判如何,倘若过得去,那就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不为己甚,免得到时候真的触怒了那位在天子面前很得宠的玉真公主,否则事后便泄给苗延嗣,让这位不忿儿子落于人后的父亲去做文章。想到这里,他登时释然,待所有人一一试了前三项,他便信手一指案头试题,命令史拿了出去。
身、言、书三项,五十七名进士无一例外平安通过,等到了最麻烦的两道书判题目发下,令众人于此前省试的尚书省都堂坐,日暮之前交卷的时候,一时间自是人人攒眉沉思。所谓书判,便是因情景书判词,本意是看熟悉律法与否,然则这些年下来,书判大体上已经成了骈判,与其说根据州县案牍出题,还不如说取自经籍古目,或者说是辟书曲学,几乎便是一篇官样文章而已。即便如此,不能熟读律法者,就连有罪无罪都难能判断。
今日两题,一为子葬其父,葬仪比应该享受的高一级,因而有司责其僭越;二为庶子冒嫡子请为驸马相配公主,有司查明责其违律,并追究家长罪责;乍一看清楚浅显,考的却正正经经是对永徽律疏是否熟悉。自午至夕,就只见五十余人在堂上时而沉思,时而奋笔疾书,当吏部侍郎裴漼来见尚书左丞卢从愿的时候,有意往堂上扫了一眼,出来之后又多瞧了两眼,却发现此前还看到的杜士仪竟是不见了。尽管他并非今科试官,可进士科的名次却是他亲自定下来的,此刻不禁心下存疑,招手便叫来了监场的一个书令史。
“状头杜十九郎怎么不见了?”
“回禀裴侍郎,杜十九郎交卷走了。”
“这么快!”
不禁裴漼吃了一惊,当员嘉静接到杜士仪交来的两道书判,他亦是同样大吃一惊。两道书判加在一起,不过寥寥两三百字,然则那力透纸背的运笔便能够瞧出,当时人写下两道判词的时候,显然胸有成竹。他随眼一扫第一道判词,从头里阐述看到中间几句的时候,即便心有成见,也不禁轻轻点了点头。
“贵贱之殊宜,父子之异道,犹曾子易席,正位于大夫,如晏婴遣车,见非于君子。”这几句话的意思是,死者丧仪按礼可升一级,便犹如曾子临死时换掉不应当由他享用的席子,以表明他的地位并非大夫,而晏婴为父送葬时,不用他应当享用的车数反而被人所指责。如此加上责之失当的结语,却是清清楚楚。
“员郎?”
令史这一声提醒立时让员嘉静清醒了过来,他一抬手吩咐人出去,这才凝神再看第二道判,看到其中隐藏庶孽,贪冒荣宠的指摘,又引永徽律疏的户律中,男家为婚妄冒,则加一等的律例,理应独坐主婚之家长,他捏着判词许久,最终还是轻轻放下了。
永徽律疏洋洋洒洒那么多字,能够看完的人少之又少,能够灵活应用的人也少之又少,他便是那少数人之一,否则当年也不会自书判拔萃科入仕。这两道无可挑剔的判词,他就是给了苗延嗣看,其也不可能挑出什么问题来。更何况苗含液他见过,长于诗赋文章,对律法却不甚了了,要交出更胜一筹的判词来,恐怕是力有未逮。想到这里,他便取了镇纸压住判词,心中思量是否要对张嘉贞建言两句。
苗延嗣固然强干,可也不用因他一己之私而一味徇私!退一万步说,就算杜士仪得宋璟青眼,如今的宋璟已经不在相位了!
“员郎,苗郎君也答完了判词,说是要亲自交卷。”
听到这话,员嘉静微微一愣,随即便扬声吩咐了进来。等到苗含液面沉如水地踏进屋子,他知道其是因为杜士仪提早交卷的缘故,心中叹息了一声,便接过了这位僚友之子双手呈上的卷子。粗粗浏览了一遍,他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苗含液表情,最终开口说道:“苗贤侄,你这书判自然可以是合格过关了。我知道你提早交来是何缘故,杜十九郎的判词在此,你不妨自己看看。”
只从员嘉静的口气表情,苗含液便得出了一个不好的结论。他沉着脸从员嘉静案头拿起了那一份镇纸压着的判词,一目十行看下去之后,一张脸就渐渐发白了,良久,他方才垂下头低声说道:“我不如他。”
“术业有专攻,你也不用气馁。入仕之后,也不是只看这些。”员嘉静打起精神勉励了苗含液几句,见其依旧情绪低落,他便笑道,“更何况,你父亲如今正当张相国任用,你只消努力一些,异日起点自然不同。好了,这等小事没必要再争,回去吧。”
苗含液一言不发拜别了员嘉静,等到从尚书省出来,他刚刚使劲按捺的挫败感一时全都浮现在脸上,许久方才散去。
就如员嘉静所说,眼下输一场无关紧要,异日仕途之上再比!
次日,关试合格的新进士榜单再次张贴于尚书省都堂之外,不到一天便传遍了各处。尽管此前由于张嘉贞拜相,苗延嗣正当红,众多人看好苗含液,可此番张榜的结果,竟仍是杜士仪牢牢占据第一。一时间,当初朱坡杜思温在朱雀门前的那句吾家千里驹的评判不胫而走,而天子令礼部操办芙蓉园关宴,并将亲临的消息,更仿佛在原本就滚热的油锅中又浇下了一瓢水,那正当此时黯然出京前往沁州的李纳,几乎被所有人忘得干干净净。
☆、192.第192章帝妃会群英
杜士翰原想自己家中有父母约束,兄弟姊妹又多,杜士仪留着自己在修缮一新的樊川老宅住,他这个忙活了大半年的营造总监可以好好享享清福,可谁曾想到,关试次日,那接踵而来的道喜祝贺的人险些把一条崭新的门槛都给踏破了。而他作为杜士仪的堂兄,不得不痛苦地每日端着笑脸迎来送往——杜十三娘倒有心帮忙,可她毕竟是未婚的少女,杜士仪则成天出门,不是其他新进士处有邀约,就是为了别人的道贺而去拜谢,亦或是被王家兄弟拉出去诗文会友——总而言之,他完全指望不上杜士仪,自己竟是忙得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
送礼的人中,樊川韦杜各房各支占了大头,但长安城中各家和杜士仪熟络的王侯公卿也同样不少。宁王岐王自不必说,这两位天子兄弟所送的礼物截然不同,宁王是一管长笛,岐王则是一匹骏马。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大方豪爽,直接打包赠了美婢四人,杜士翰看着眼馋,结果全都被杜十三娘留着让秋娘和竹影甄别观察,他连个面都见不着。而毕国公之子窦十郎亦豪气得很,送来了一个精擅胡腾的西域舞者并乐师两人,这却更让他头疼该如何安置。
好在斟酌回礼等等有杜十三娘包办,否则他就是多几个心眼都不够用。而东都永丰里崔氏命人送来贺礼的同时,还同时将此前杜士仪最熟悉的赤毕刘墨等一众从者送了来帮忙,杜士翰这才算有了帮手。一个月功夫转瞬即逝,到了三月初三关宴的前一天午后,他好容易打发走又一拨前来求见的外乡举子,一面捶肩膀一面回到杜士仪的屋子,却一进去就看到杜十三娘正在亲自给杜士仪戴着一顶长脚罗幞头。
“这就要走了?”
“明日三月三的芙蓉园关宴,是从早上开始,一大早赶二十里路进城太急了,再说那时候风尘仆仆让人笑话!”杜十三娘看着铜镜中神采飞扬的兄长,一时不禁抿嘴笑了起来,“阿兄,从前不是天子亲临,这芙蓉园关宴还是私宴的时候,听说都有不少公卿权贵抢女婿,你可千万小心点儿!”
“你再打趣我,我就去芙蓉园找个妹婿来,趁早把你给嫁了!”
听到杜士仪笑呵呵地打趣了一句,杜十三娘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不消一会儿就停下手退后两步打量着他。见那一袭寻常白袍穿在兄长的身上显得神清气爽,杜十三娘竟没留神杜士翰就在身后,竟是就这么撞了上去。
“好了好了,十九郎你赶紧走!”杜士翰赶紧扶住了杜十三娘的肩膀,对着杜士仪摆了摆手道,“你留在家里,十三娘就知道围着你转,那些记账回礼之类的事情都顾不上了,更不要说其他的,你走了她还能帮上忙!十三娘你也不用瞧了,你阿兄自然是神清气朗风流倜傥天下无双……”
杜士仪被杜士翰这巴不得自己快走的架势给气乐了。然而,长安城离着二十里路,城中又大,他甚至不去此前经杜思温劝说买下的宣阳坊私宅,他说好了要到距离曲江池最近的敦化坊颜宅蹭一个晚上,这会儿也就不再耽误,对杜十三娘又嘱咐了两句,便带着赤毕和田陌出了门。后者自然是宁可留在家里种菜,亦或是整理书房,也不愿意出门浪费一整天时间,可杜士仪着实看不得如今比自己身量还高的黑小家伙越来越宅,不由分说便拖了他上马。
这一夜,五十七名进士之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明日那少有的荣耀而激动得一夜未眠。而在宫中,因为明日那一场少有的盛宴,含凉殿中的王皇后再次气急败坏摔了杯盏。
从临淄郡王妃、平王妃、太子妃到如今的皇后,她这一路吃了无数的苦,本以为没有什么熬不住的,可是,那些困窘的生活和如今如同囚徒一般的困境比起来,却根本算不上什么。父亲的故去只是巨大打击的开始,因为她在父丧之中,按礼制不能承欢,更加无法留住天子,再加上王守一在今年岁举上出了手,李隆基虽没有发作,可刚刚离去的时候撂下的一句话,简直让她刻骨铭心。
“你有丧服在身,明日芙蓉园关宴,朕会带柳婕妤去。”
若不是二月末时,武惠妃所出的十五皇子李清终于还是没有捱过去,明日李隆基带的人就不是柳婕妤而是武惠妃了!可即便是她设法让李隆基更近柳婕妤,这个消息她实在没办法高兴得起来!
“皇后殿下,柳婕妤翻不出天去,要知道,张相国和驸马可是多年之前就相识相交了。”
“是啊,总算张嘉贞拜了相,否则这前头无人,后头处处受气!”王皇后说着便咬了咬牙,随即看着身旁的宫女,低声说道,“你回头对阿兄说,让他继续派人去找那生子的秘药!王家女儿素来都好生养,我就不信老天如此不开眼!”
当大清早车驾顺着夹城前往城东南的芙蓉园时,尽管身后的车中便是盛装的柳婕妤,但李隆基却在心中品评着截然不同的王皇后和武惠妃。一则丧父,一则丧子,王皇后的脾气越来越急躁易怒,动辄给他脸色瞧,而武惠妃虽则是那一日哭得几近昏厥,这两日亦显得消瘦黯然,但昨夜听说他今日要带柳婕妤亲临芙蓉园,一观今科进士,她还是盈盈贺他科举得人,更是援引了太宗皇帝的一句老话。
“妾恭贺陛下,天下才俊,尽入彀中。”
想到这么一句话,李隆基不禁得意地摩挲着唇上髭须,面上露出了神采飞扬的笑容。等到銮驾来到芙蓉园紫云楼前,他下车登楼,但见园中百花绽放,芙蓉池上波澜不惊,时有飞鸟成群飞过,较之大明宫的雍容大气,此地更显优雅别致,他不禁轻轻颔首,待发现并不见那些白衫前进士,他这才开口问道:“今年登科的那些才俊呢?”
“大家,他们正在芙蓉园外等候。”
“既然他们才是今日主角,何用等候,快让他们进来。”见高力士立时吩咐人去办,他便轻轻一招手,见柳婕妤轻轻提着裙子款款上了前来,李隆基便笑道,“今日三月三上巳佳节,春光明媚百花齐放,可谓是天公作美!今科状元郎解试、省试、关试皆豪取头名,爱妃素来以诗赋见长,一会儿不妨当面考较!”
今日王皇后和武惠妃都因有丧在身不得前来,即便赵丽妃身体病弱,但天子越过刘华妃皇甫德仪等旧人,点了自己随行,柳婕妤只觉得心中兴奋难当。可是,当李隆基提到杜士仪时,她面上笑颜如花,可心里却一时揪了起来。柳惜明固然有千般不好,可终究是她的嫡亲侄儿,而嫂子宋夫人因为遭到那样巨大的打击,一气之下竟在佛寺静修,一时宋家对柳家亦恼怒万分。这一切,还不都是拜那杜十九郎之赐!
曲江也好,芙蓉园也罢,俱是名垂千古,而前者无论王公贵族平民百姓都可随时游玩,后者却属于禁苑,平日官民都不得一窥其中形状。尽管自高宗睿宗年间,芙蓉园便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整修,可真正动土最多的,还是开元年间。如今徜徉其中,杜士仪和其余前进士一样都是赞叹不止。远远看见前头旌旗招展,一座红白相间的楼阁平地而起,重檐飞庑,两面飞拱接重楼,雄浑大气之中,不失小巧别致,正是紫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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