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次的告诫和提醒便如同是杜士仪曾经在东宫讲了唯一一次课时,明明是极其枯燥的经义剖析,却使人如沐春风。
可想想这着实荒谬,李瑛摇摇头把这种念头摒弃了出去,这才沉声说道:“可如今在洛阳,我所住之处便在阿爷的眼皮子底下,惠妃理应使不出这样的伎俩来。只有回到长安,只有回到前后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的长安,此法方才可能施行。”
“郎君说得不错。我听说,陛下确实有归长安之意。”
洛阳虽好,但长安方才是关中根本,大唐基业所在,这一点不止是李隆基这么想,皇族中人大多都这么想。而且这次天子带着百官在洛阳一呆就是三年多快四年,不论是裴耀卿的关中运粮方案,还是休养生息,都足够长安恢复元气了。
所以,想到即将回归长安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李瑛心中生出一丝惊惧,可转瞬想起路上的戒备只会比宫中更森严,他叹了一口气后,不禁压低了声音问道:“你觉得,若是惠妃真的有所算计,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何?若是让阿爷知道惠妃想他死,也许就可以除掉这样一个大敌!”
尽管他有时候真的很盼望李隆基就这么一命呜呼,可他还没有弑父弑君那样的胆量,也下不了那等阴毒的决心!
这一夜,薛锈直到宫门下钥之前方才匆匆离开,他这位驸马在太子那儿逗留了这么久,自然有人密报武惠妃。即便商谈了什么事没人知道,但这并不妨碍武惠妃在天子枕边倾诉太子的敌意和诋毁。这些话李隆基早就听得多了,只是挑了挑眉便信口说道:“等回了长安,让他住得远些就是了!”
杜士仪敬献一面宝镜,激起无穷波澜,李林甫固然在宫中内侍面前表示加恩朔方并无不可,但暗地里却是皱足了眉头,因为他有些闹不清楚,杜士仪这只是单纯的按照天子心意颂圣逢迎,还是另有别图。一直以来,杜士仪通过各种言行举止树立起了相当正面的名声,直谏、敢言、能干、忠诚……否则也不至于像宋璟和韩休这样以耿直出名的人对其嘉赏不已。所以,如今一下子这样急转弯,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
可惜他密请了众多通晓古物的人查验,硬是没有查出那古镜的破绽来,甚至连朔方那儿打捞的种种细节都清清楚楚,他也只能打消弹劾杜士仪造假媚上的打算。可即便如此,眼看杜士仪是奏一件准一件,朔方经略军中曹相东那三将竟是难以招架,他仍是不得不生闷气。尤其得知千秋节颁赐给四品以上官员的镜子中,天子钦点了一面扬州所制最上乘的金镜赐给杜士仪,同时赐锦袍一袭,宝剑一口,他就更郁闷了。
不过,李林甫素来不是小有挫折就后退的人,既然已经入主政事堂,最大的敌人究竟是何方,他却还分得清楚主次。当初他拜相时,张九龄曾经坚称不可,他入政事堂之后犹如没事人似的,在张九龄和裴耀卿面前恭敬谦逊,渐渐使两人不再防备他,而通过揣摩上意,李隆基对他却日益宠信。如今觉察到李隆基对张九龄已经容忍到了极限,他便将注意力从朔方暂时收回,全心全意准备打好自己的关键一战。
对于献上一面太上宝镜之后,长安城中的种种反应,杜士仪通过鲜于仲通和固安公主,即便不能了若指掌,却也约摸了解了大概。接到天子颁赐的那面铜镜和锦袍宝剑,他在次日便服锦袍佩宝剑接见了不少文武,予人圣眷正隆的印象,至于那面铜镜,他则是命人悬于节堂之中,以示明镜高悬之意。只不过,对于天子甚至要因此蠲免朔方赋税,却被张九龄谏止,似乎因此对张九龄颇有微词,他就不得不暗叹这有时候做事没办法面面兼顾了。
张九龄加上裴耀卿,一个中书令一个侍中,却还每每让李林甫占据上风,就算没有他这一次的突然掺一脚,某些事也只是时间问题!
虽说如果没了张九龄裴耀卿,朝中便是李林甫的天下,届时他在朝中便无人可以倚靠遮风挡雨,但只要能够斩断武惠妃这条李林甫伸在宫中的最坚实也是最长的触手,他便还能保有一定的胜算。毕竟,诸如眼下渐渐走红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辈,他根本不看好他们能够扛住李林甫了,更何况他和这些人也没什么关联,这时候再去交接只会给自己惹麻烦。可是,既然张裴二人只怕是罢相倒计时,他就不得不预作某些打算了。
这一天,他难得闲暇休沐两日,而女儿杜仙蕙正好从一场持续已久的风寒中恢复了过来,他便携妻带女来到了灵州城西面贺兰山麓的会盟台。
贞观年间,唐太宗李世民便是在此大会诸部,接受了天可汗的称号。如今,昔日的高高土台在风吹日晒雨淋之下,已经不复昔日巍峨光景,但这并不妨碍杜士仪为妻儿讲解那时史书上记载的盛况。至于史书不记,只有不少笔记札记中悄悄留下的那些故事,他也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到最后就只见杜广元满脸憧憬,而杜仙蕙则是懵懵懂懂。
就在杜广元领着杜仙蕙到处走走看看满脸好奇的时候,王容突然出声说道:“杜郎,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嗯?”
“我打算送蕙娘回长安。”
这个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杜士仪登时大吃一惊。而王容则是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直言不讳地说道:“蕙娘到灵州这才几个月,就已经生过两次病了,虽然所幸都没有大碍,可灵州风沙太大,一到冬天更是冷得钻心,她年纪太小了,恐怕捱不住。蕙娘体弱多病,我打算把她送去长安玉真观,也好让阿姊和无上真师叔多个慰藉。至于幼麟,反而有一股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壮健,吃得下睡得着,而且男孩子从小吃点苦不是坏事。”
杜士仪知道,即便杜仙蕙真的体弱多病,身为人母,王容也不会舍得与其分离,如今把人送回去最大的缘由,也不仅仅是因为后者——让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有个心理慰藉。尽管如今的大唐并不像明朝那样有不成文的制度,出镇边地的主将留下正妻嫡子于京师,但不少武将都会主动这么做。比如说张守珪的妻子陈尚仙和两个儿子,就都留在了洛阳。
“阿姊写信来说,因为师尊已然仙逝,如今玉奴又成了寿王妃,为了疏解无上真师叔寂寞,陛下授意两京公卿遣女入道为女冠,其中,便有李林甫的一个女儿。李林甫姬妾如云,儿子多女儿也多,自然不吝惜一个女儿,而无上真师叔历经沧桑,也不是这么容易接受别人。可正因为陛下都能想到体恤无上真师叔,我们又何妨让蕙娘多两位亲人?实在不成,我打算日后辛苦一些,奔走于朔方和两京,如此也可以常见父亲和师叔,聊尽孝道。”
☆、862.第862章一个时代的结束
王容的提议,尽管听上去考虑得面面俱到,但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她其实是最不能割舍的一个。因此,即便数日之后,杜仙蕙再次发热病倒,他仍然没有立时三刻下定决心。他可以在很多冒险的时刻痛下决断,可事关儿女,他反而犹疑不决了起来。然而,朔方维持着风平浪静的态势渐渐迎来了冬天,可随着天子骤然回銮长安,河西陇右节度牛仙客封爵陇西县公,以及张九龄裴耀卿双双罢相的消息几乎是接踵而来。
李隆基对张守珪牛仙客这样或有赫赫战功,或能敬忠职守的边臣素来极其嘉赏,而张九龄却每每认为不能滥赏边臣,一来二去,已经不止一次让李隆基觉得不耐烦。而这位中书令又最喜欢凡事当面直谏,常常据理力争到不留情面,再者在东宫的问题上始终固执己见,这一次终于被李隆基认为是一块绊脚的石头而随手挪开了。
念在信赖了其多年,而且也着实欣赏张九龄的风仪翩翩,李隆基还给了一个尚书左丞相的高官,而裴耀卿亦是得了尚书右丞相之衔,赐封赵城侯。
相比于当初罢相之后就出为刺史的张嘉贞李元纮杜暹等人,这样的高高供起,已经算是很优厚的待遇了,但也仅限于此。从日理万机的宰相到赋闲无实权,这样从高峰跌入低谷的落差,等闲人是很难接受的。
而固安公主在信上末尾提到的,却是导致张九龄和裴耀卿双双罢相的一个导火索——李隆基原本准备明年二月方才起驾回长安,但这一次却因为在洛阳宫中突然闻听怪声,连夜不得安眠,这才不顾张裴两人的谏劝执意回长安。至于宫中怪声,虽说没人查出所以然来,可固安公主却提供了一种可能性。
乃是天子的枕边人作祟。
在洛阳宫,李隆基直接就把太子李瑛放在眼皮子底下,而回到长安,有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这三大宫殿群,安分守己好几年的李瑛也许就不会被安置在离天子很近的地方,只要一放得远,李瑛自己固然能舒一口气,但某些人也会因此而有可趁之机。天子登基已经有二十六年,亲政也已二十四年,自己皇帝固然没当够,可别人却未必一直这样等待下去。
前一日得到消息后,后一日,杜士仪不动声色地在节堂接见了朔方文武上下,将第一批从河洛迁来胡户的安置工作交给了张兴和来圣严,命康庭兰领蕃兵从旁辅佐之后,他便回到灵武堂中,招来高适和王昌龄,将张裴二人罢相之事直截了当地告知了两人。果然,王昌龄和高适同时错愕难当。
为人爽直的王昌龄甚至直言不讳地说:“当初姚相国罢相,是用人不明,宋相国罢相,是钱法以及刑法被人诟病,张燕公罢相,因交接相士僧道之流,而李相国杜相国以及萧相国韩相国等罢相,则多半是因为彼此纷争。而此次张相国和裴相国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张相国之刚直和才华,人人称道,裴相国权掌漕渠转运,人人称便,为国省利颇多。他们彼此融洽,几无过失,如今却骤遭罢相,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高适就不像被杜士仪称作是王大炮的王昌龄这样口无遮拦了,他极其谨慎地开口问道:“未知接任的宰相是谁?”
“李林甫接任中书令,而陛下钦点河西陇右节度使牛仙客为同中书门下三品。”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只见面前那两张脸上,四只眼睛瞪得老大,分明全都极其不可思议。王昌龄在回过神来后,面色极其古怪地说道:“牛大帅竟是就此拜相了?从前就有传言说,李林甫为人不好学术,而牛大帅也是出身小吏,相比从前历任宰相,即便是萧相国那样被人嘲笑过文思不盛的,好歹也任过中书舍人,可如今这两位……难不成要被人笑话是咱们大唐无人?”
高适虽没有明说,但也显然是抱持着同样的念头。也难怪,两人都是一时名士,与其唱和往来的也全都是天下有数的才俊,也许会敬重牛仙客的资历和功绩,但这样的人节度一方可以,骤然拜相的话,他们就接受不能了。这两人都如此,杜士仪几乎可以想见朝中对这样的配置会生出什么样的波澜。要知道,从开元以来,政事堂中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的格局!
“好了,对你们说这些,我不是听你们这些闲话。木已成舟,谁也无法更改陛下的成命,有心去说这些被人当做怨望的话,还不如筹备一下真正重要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王昌龄和高适便同时想到了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牛仙客这一走,谁来接任河西和陇右节度使?除非在幽州呆得好好的张守珪重回河陇,否则兼知二节度的人选是肯定没有的,想也知道这不可能。毕竟,契丹尚未完全臣服,如果要选择,张守珪也不会愿意离开经营数年之久的幽州。
这样一来,资历尚未足够的王忠嗣节度陇右,就有些难度了。
因为事出突然,杜士仪如今又不像从前在鄯州那样,与河西凉州唇齿相依,没事就可以派人去牛仙客那打个来回,如今牛仙客入朝拜相,以其步步为营的性子必然会小心翼翼,绝对不会对天子举荐什么人接任自己的位子,以防被人指摘为朋党。王昌龄这个直肠子的刚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能不能借这个机会推上王忠嗣一把。就在这时候,高适陡然一拳砸在了凭几上。
“大帅,王将军之前检校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如若朝廷以他人节度陇右,必然也要兼任鄯州都督及鄯州刺史,届时王将军在陇右可未必能够呆得下去!总不成让他降职再给人腾位子,那么就只能是他调任别处!”
杜士仪见王高二人全都看向了自己,仿佛想的是自己在陇右的那些影响力恐怕也会被后来者一一清除,他哂然一笑,暗想无论到了哪里,一朝天子一朝臣都是不可避免的。好在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如今总算不完全是被动挨打的局面。
“近来朔方河陇一片太平,然而河东蔚州以及云州一带却颇有兵马扰边,我已经行文忠嗣,他应该会请缨前往代州御敌。少伯,达夫,你二人素来交好,形影不离,此前忠嗣尚未节度陇右,不得置幕府,段行琛这个节度判官还是牛大帅任用的,所以忠嗣身边,也没有掌书记之类的幕佐。”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昌龄和高适就都明白了。边疆有警的是云州蔚州而不是代州,让王忠嗣请缨去代州干什么?很简单,代州都督可是兼河东节度副使!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杜士仪曾经任过代州长史兼河东节度副使,更不要说还一手经营出一个欣欣向荣的云州了。正当河西陇右节度出缺,而河东有警之际,身为智勇兼备名将的王忠嗣自动请缨前往河东,如今再次渐渐宠信王忠嗣的李隆基十有八九会准奏,别人如果反对,那么王忠嗣就可顺势留在陇右。
总之是进可攻,退可守!
高适当即出言试探道:“大帅是希望我和少伯中,去一个辅佐王将军?”
“当然,此事正是忠嗣提起,所以我想征询一下你二人的意见。掌书记要职,骤然辟署的即便是名士,用起来却未必能够知心知意。”
这就是说,曾经和王忠嗣共事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王昌龄和高适必然能够适应新环境,而且会和幕主相处融洽。还不等王昌龄答话,高适就主动拱手说道:“如若王将军真的能够前往代州任职,我愿前往效力!”
王昌龄正打算说自己去,见高适抢走了自己的话头,他不禁为之一愣。这时候,高适冲着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才诚恳地说道:“我蹉跎科场,若无大帅简拔,兴许如今还落拓两京。而我和少伯相交多年,如今我二人身负职责,归于一人也并不繁难。而且,不是我自负,较之少伯这动不动就口无遮拦的性子,我总比他谨慎些,王将军也好,其他人也好,更能够容得下。少伯你就不用争了,如果你的幕主不是杜大帅,你这王大炮真不会因言获罪?”
被人再次提起杜士仪起的这王大炮的诨号,王昌龄顿时哑然。他从陇右到朔方,全都是说话的时候嘴上没个把门的,要不是他是杜士仪的掌书记,又是一时名士,只怕也不知道会惹出多少口舌官司。相比长安北面门户的朔方,河东的位置同样要紧,而且多名门大户,要是他再一个不好得罪了人,那还真就麻烦了。于是,他只能讪讪地说:“我这治事之能不及达夫远矣,早该腾位子让贤的。”
“少伯你就不用妄自菲薄了。达夫既然这么说了,我改日便捎信给忠嗣,不过,如果事情真的成了,倒是要仔细打听一下此任陇右节度何人。”
王昌龄和高适既是决定了去留,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回到后院正寝,眼见得女儿杜仙蕙扑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爷,想起她近日又犯过咳嗽,大夫一个个看过之后都摇头说朔方天寒,小娘子体弱,他在心生怜意的同时,不禁又冒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歉疚。将小家伙抱起来,一如既往用胡子扎了扎她的面颊,见其咯吱咯吱笑着往后仰着脑袋,他便看着迎上前来的妻子说道:“幼娘,之前那件事就依你。”
王容说归说,其实自己都舍不得,潜意识中隐隐还有些希望杜士仪会最终断然拒绝。可是,见他此刻眼神中虽有不舍,但却依然坚定,她顿时扭过头去,再不敢看小小的女儿。
☆、863.第863章渐起燎原之火
十数日后,河西陇右节帅的人选最终尘埃落定,却是以崔希逸节度河西,以杜希望节度陇右,而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王忠嗣则官拜代州都督,兼河东节度副使。因河东节度使仍是由太原尹兼任,故而诸如资历之类的问题也就没那么严重了。高适在王忠嗣亲自上书奏请辟署之后,也从朔方出发赶往河东代州,临行前又捎带了一封杜士仪送给代州卢望之的信。除此之外,杜士仪还托付王忠嗣帮自己看顾一下人在云州的堂弟杜望之。
李林甫虽说独秉大权之后便黜落了一位补阙立威,但节帅人选事关军国大事,哪怕牛仙客尚未上任,政事堂就他一人,可这也不是宰相能够专断的。他既不想王忠嗣节度陇右,可也不想让人去代州,可两害相权取其轻,一想到王忠嗣继杜士仪之后再镇守陇右几年的后果,极可能就是陇右变成第二个当年的云州,他就不能只能捏着鼻子说王忠嗣几句好话。云州整整被杜士仪一系的人把持了七八年,至今还因为那里提供的赋税为河东北部诸州之最而受到广泛关注,如果换成偌大一个陇右,那后果可能是两三年间就能把杜士仪送入政事堂。
云州如今是武惠妃替寿王李瑁挑中的人,也就是附于他门下的某人把持,他至少不用担心身在代州的王忠嗣跳出手掌心。
崔希逸也好,杜希望也好,杜士仪都没有什么私交,因此对于时任鄯州临洮军正将的南霁云,他虽着实担心,却也只能去信抚慰。至于更需要抚慰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夫,如今任鄯城令的崔俭玄。好在从鄯州见王忠嗣回来的信使赶在除夕之前回到灵州的时候,又给他另外带来了崔俭玄的信。
崔俭玄在信上说,崔希逸亦是出自清河崔氏,虽和崔俭玄祖父崔知温这一支的关系有些远,但他小时候还见过此人一面。唯一遗憾的,便是崔希逸是节度河西而非陇右,否则他还能厚着脸皮去攀攀亲。尽管这个企图落空了,但崔俭玄竟还给他出了一个馊主意,那就是打探一下陇右节度杜希望这个杜是出自京兆杜氏,抑或襄阳杜氏、洹水杜氏,总而言之,两个节帅叙一下宗谱昭穆也不是什么坏事。
杜士仪险些给崔俭玄给气乐了。如果不是知道这家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唐本土人士,他险些以为人也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的。在这个杜甫因为四处声称京兆杜氏,在他面前还不得不慌忙认错的年代,名门著姓之间攀亲是好攀的?没看中宗年间韦氏之中和韦后攀亲的人全都没个好下场!而且,正是因为他和杜希望如今都是节度一方的封疆大吏,那就更不能没事硬攀关系了!
又好气又好笑的他把这件事当成笑话和王容说了,王容却记在了心上,当即便命人仔细去打听。等到事情有了结果,这一日杜士仪回来的时候,她便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和崔希逸还真的是颇有因缘,却一直缘悭一面。崔希逸在你之前任过万年尉,任满后便因宇文融举荐为劝农判官,而后为监察御史,因出身名门之故,虽宇文融倒台,他也没受多大牵连,还因裴耀卿举荐而任江淮转运副使,可以说,那是一等一的能人,也是一等一会当官的人。”
杜士仪和崔希逸几乎没怎么单独见过面,此前也只听说过此人的名字而已,却没想到又是当初被宇文融举荐而飞黄腾达的人物。可是,和那张宇文融名单上很多至今默默无闻的人不同,出身名门的崔希逸无疑是仕途平顺。区区十几年,便和他一样从万年尉一直官至河西节度使。
宇文融当初举荐的,不是和高官关联深厚的人,就是名门著姓,抑或是关中豪族,所以在他倒台之后,虽说有些人左迁,可这些年来,那一批人早已经重新登上舞台了。至于寒门中人,那就大多没有这样的运气了。
“又是宇文融……说起来,三师兄的兄长裴宽在吏部侍郎离任之前,总算是帮了我一个最大的忙。宇文融留给我的那张名单,他给我想方设法安置了六个人在代州和潞州,然后是四个人在蜀中从成都到雅州一带,再然后,是两个人在妫州。”
杜士仪分明不打算和崔希逸去攀什么私交,王容也能理解他这番隐忧。听到裴宽给杜士仪尽力安排的这番结果,她有意打趣道:“杜郎把人安排得天南海北,为何就不放到陇右和朔方来?”
“陇右的情况你也瞧见了,王忠嗣都须臾转调,现在霁云和崔十一杵在那儿,我还没法子照拂呢。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代州妫州,以及蜀中来得不引人瞩目。而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子羽他们我都请阿姊设法,一一安排到了各地。至于朔方,只要是才俊之士我尽可辟署,而军中勇士则是立刻能够拔擢偏裨别将,用不着再玩那些花巧招数,就足可让别人焦头烂额了。你没见这数月以来,曹相东和他那两个副将无比老实?”
“那不叫老实,而叫暂时蛰伏隐忍,杜郎可不要说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只能在他们ρi股后头烧烧火。”
蛰伏隐忍,本就不是军中将校擅长的,更何况曹相东和谢智全都不是这样的性子,自然不像陈永那样能忍。可眼看杜士仪权威日盛,前时献太上金镜又得到了天子嘉赏,即便李林甫来信,问他们此中细节,他们四方打听后也找不到任何破绽。既然各方面都毫无收获,他们不得不继续当自己的缩头乌龟,眼看杜士仪通过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利用升黜赏罚,在经略军中建立起了愈来愈不可动摇的声望,即便最沉稳的陈永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这一天黄昏,李佺突然在经略军的议事厅中聚将。在众人匆匆赶来尚来不及反应之际,这位朔方节度副使突然劈头盖脸地说道:“军中十月刚刚换发了冬衣,然则市面上却突然有和军中冬衣一模一样的衣裳出售,我一时兴起派人去检视过。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简直是让人闻所未闻!竟有人以次充好,将那些烂棉花麻布之类充填的冬衣发给士卒,却将真正的好货腾换出来售卖。我已经请示杜大帅,查封了售卖冬衣的几家铺子,所有涉事者一律严查!”
听到这话,上下顿时一片哗然。自从这十几年来,棉花的种植开始在各地渐渐铺开,不说织布的织机经过几次钻研改良,仅仅是絮棉的冬衣在整个北方的平民乃至军旅之中,就已经很流行了。从前平民虽然也可用羊皮袄子御寒,可是,冬日里在外头再加一件棉衣,无疑更加保暖。如朔方幽州河陇河东一带的军中,絮棉冬衣已经成了过冬的标配,历来都是从朝廷下发的军费之中拨给采买。以往也不是没有过人捞一票,可以次充好也许有,私底下再转手想要捞一票,这就简直是愚蠢之极了。
当即,曹相东面沉如水地开口说道:“李副帅所言正是,如若拿到人,一定严惩不贷!”
他这一开口,其他人也纷纷附和。李佺仿佛很满意众人的这种态度,点了点头后面色稍霁。他出身宗室,年纪又很不小了,到任以来凭借信安王李祎举荐给他的几个亲信,在经略军中也颇有威望。这次拎出了这样的丑闻,他自然不会放过,少不得又长篇大论训诫了众人一番。就在不得不聚精会神聆听的众人越来越不耐烦的时候,外间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李副帅,那两个商人已然供述,乃是经略军中两个别将马汶,曹宣将冬衣卖给的他们,总共折价三百贯。”
“为了区区三百贯钱,竟敢打军中冬衣的主意,简直是胆大包天!”李佺不等其他人开口便斩钉截铁地说道,“将他们拿下!”
此刻经略军中将校偏裨云集一堂,故而被点到名的两人登时面如土色。刚刚李佺揭开此事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坏了,偏偏还不能找借口离开消弭证据,只能硬着头皮等候散场,可谁曾想李佺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当外头亲兵大步进来,下了他们的兵器将他们押上前跪下的时候,曹宣几乎本能地开口叫道:“大兄救我,大兄救我!”
曹相东恨不得一脚将这个该死的族弟踹死,可曹宣已经叫出了口,一双双眼睛全都看向了他,众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继而厉声喝道:“给我闭嘴!如若你真是竟敢以次充好倒卖军衣,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若是人人都如曹将军这样通情达理,何愁军中纲纪不行!”
李佺仿佛对曹相东的言行极其赞许,但下一刻,当之前那报信的亲兵上前陈词,从两人家中搜出了相应的书证,以及经办此事的从者作为人证,又说明已经有军卒聚在经略军所在衙署前喧哗闹事之后,他就收起了笑脸。
“尔等不遵军法,为谋私利胆大妄为,如今拿到那些低劣冬衣的士卒正群聚喧哗吵闹,按理就是将你们斩首谢罪也不为过!来人,先把他二人拖到那些军卒之前,各杖六十,以平民愤,而后我当奏明杜大帅,由法吏依律再审!”
曹相东原本已经做好了牺牲这么个废物族弟的准备,可李佺却不是杀一儆百,而是吩咐将人拖到军前各杖六十,而后交由法曹,他反而更生忌惮。现在不是战时,节度使虽有生杀予夺之权,但若是被人抓到滥杀的把柄,不是没可能被拉下马的。可即便表现出怒发冲冠的姿态,李佺却仍然守住了这样的底线。这是杜士仪的授意,还是李佺自己的主意?
更何况,即便暂时保住了性命,可曹宣和马汶二人名声扫地,日后休想在朔方再待下去,连他亦是要受到牵累!
☆、864.第864章军功由边衅起
前时杜士仪虽在骨颉利大军扰边之际,杖杀了秦大疤等六个军中刺头,但那几个人毕竟只是小卒,最大的一个也只是队副,杖杀的地方又是在节堂之前,即便悬首示众在灵州都督府外,终究很多人并未亲眼目睹那残酷血腥的一幕。如今李佺骤然查知冬衣有弊,雷厉风行须臾查探分明,在数百个领到了以次充好冬衣的士卒聚拢抗议之际,把涉事的那两个别将推了出来,立时引来了更多的人围观。
在这寒风凛冽的天气里,眼见得两个往日光鲜威风的别将被剥去了上衣和裤子,牢牢地绑缚在了刑架上,下头渐渐变得鸦雀无声。尤其在看到平日里往往只有小卒才会挨的刑杖带着凌厉风声,倏然落在他们的脊背、ρi股上、大腿上,也不知道是谁领头大叫了一声“打得好”,一时间,这样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正在受刑的两个人倍感苦痛。
行军法的刑杖比讯囚杖更粗,再加上李佺为了以儆效尤,两人都是被捆缚之后站立受刑,每一道杖痕众人都看得清清楚楚,即便脸背对着围观人群,可这种羞辱感却挥之不去。马汶和曹宣身为别将,可都不是靠着军功当上的,而是因为所谓的武艺超群,而受上官举荐简拔,在军中谈不上多好的人缘,这会儿耳听得下头叽叽喳喳哄闹叫好声不断,他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怨恨。
他们又恨李佺一点情面也不留,又恨军中竟无一人为他们求情。可这会儿身为待宰羔羊,两人纵使咬碎银牙,也只能苦苦忍耐着。
好容易等他们挨完了这六十杖,便有人将几乎被咬破的布卷从两人嘴里拿出来,这一刻,两人已经都是满口腥甜的血,被解下刑架的时候竟是瘫软不能动弹。可是,几个亲兵放下他们之后,竟是将他们俩面仆地倒拖了下去,继而犹如死狗一般扔在几个灵州都督府的差役面前。还不等马汶和曹宣二人清醒过来,头上就已经多了锁链,竟是硬生生被人锁了拖走。
见此情景,人群中顿时起了小小的骚动,直到刚刚那监刑官上前,他们方才再次安静了下来。
“李副帅宣示军中上下,此二人今日所受乃是军法,并非国法,即日将他二人交由灵州都督府法曹参军处置!”
身在经略军议事厅中的李佺听到外头那一阵阵欢呼声,不禁哂然一笑。他上任以来,瞒着其他人多次微服在军中访查,这样的小弊并不止这一宗。原本他不用如此兴师动众,可杜士仪既然明确授意他进来在经略军中不妨大张旗鼓,发现什么处置什么,不用留情面,那他就不必留手了。这样无需顾忌,雷厉风行地做事,还真是够爽快的,须知他年轻时都不曾这么恣意放手而为,身后有人挡着的感觉,还真是不坏。
突然之间,他想起那天杜士仪送他出来时说的话。“老夫聊发少年狂吗?”他自言自语了一句,笑得连眼睛都眯了起来,“我还宝刀未老呢!”
听说李佺那儿押来的两个别将,已经由灵州都督府接管,杜士仪少不得招来法曹参军细细嘱咐,人刚刚告退离去,吴天启就在灵武堂外通传,道是兵曹参军叶建兴求见。他当然记得,这个人是当初王缙曾经给自己举荐过的,然而自己上任后用了来圣严,李祎那批幕府官纷纷归心,文官班底并不缺乏,而叶建兴并未显露出特异之处,他也就暂时没有多加理会。此时听到此人求见,他不禁有些好奇。
“大帅!”
叶建兴虽然和之前李祎用过的掌书记叶文钧同姓,但并非同宗同族。他四十出头,乍一看去形貌俊朗,双眸有神,显然是个美男子。他从容长揖行礼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今日冒昧求见,正是为了朔方经略军中这一桩贪鄙之案而来。李副帅大张旗鼓处置此事,看似是明察秋毫,还了上下将卒一个公道,又将贪墨之辈当众杖责,大快人心,但细究其事,实在是多有不妥!”
见杜士仪听得聚精会神,并未打断或是反驳自己,叶建兴不禁更添了几分信心。他定了定神,又诚恳地说道:“大帅上任已经将近一年了,又有大破突厥左杀骨颉利大军这样的战功,又有提拔任用年轻将领的识人之明,如这样的贪鄙小案,只需不动声色处置即可,何需兴师动众?此事宣扬出去,还以为朔方尽是这等卑劣无耻贪利之徒,对大帅名声有害无益,所以,李副帅着实有些孟浪了!”
这拐弯抹角的话杜士仪终于是听明白了,不外乎是说李佺为了体现自己的正直无私,却不顾可能伤了他这节度使的脸面。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位兵曹参军,好整以暇地说道:“此事我知道了,你可还有其他事要建言?”
尽管杜士仪脸上看不出是否赞同自己的话,但叶建兴从杜士仪上任开始,便一直在悄悄观察他的行事风格以及性情,再加上分析近来朝中内外风云突变的形势,他自忖自己这番话应该能让杜士仪有所心动。于是,他定了定神,这才不慌不忙地转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大帅当面,我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还想建言,三受降城正当突厥兵锋,如今战事稍歇,蒙陛下恩德,不追究突厥攻伐之事,而且在西受降城继续互市。可是,骨颉利大军扰边尚不足一年,突厥局势未稳。突厥,北狄之种,素来狡黠,虽是如今坐享市马之利,但难保会有窥伺乃至于进袭的野心。而如今大帅赦回了不少当年因康待宾之乱而散居江淮河洛的胡户,现在人已经一批批回转了宥州,也许有人会感恩戴德,但仍需洞察其奸,多加防备。”
前头叶建兴指摘李佺,杜士仪听着暗自哂然,但后头这些防备胡户的话,倒也中肯,于是他微微颔首道:“你有何建议?”
见杜士仪挑明了征询自己对此的建议,叶建兴不禁精神大振。他直起腰来肃然拱手后,便精神奕奕地说道:“大帅,当年王晙王大帅镇守朔方时,坑杀仆固部降户数百,生生震慑了朔方降户,但正因为手段酷烈,人心反而思突厥,故而不到一年,便有康待宾之乱。于是王大帅在朔方尽管威名赫赫,然则蕃军胡户,俱是畏之如虎。譬如此次迁回来的胡户即便在江淮河洛居住过很长时间,因昔日旧事,难免仍然会有心向突厥的念头,尤其是如今突厥正当变乱之际,说不定还会有人想着拉一支人马回去,就能够获封叶护之类的高官,所以人心思变。要想彻底断绝胡户的这个念头……”
他故意在这个关键点上停顿了一下,见杜士仪果然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自己的眼睛,他方才压低了声音道:“大帅岂不知道,陛下如今最喜听到的就是军功?倘若突厥再次背信弃义,而大帅事先洞察其奸,使其阴谋破灭,则我大唐与突厥为敌国矣!昔日王晙张说缘何最终拜相?以军功一锤定音之故!而今牛仙客入朝为相,可他节度河西七八载,却终究被人视作为倖进,就是因为没有一锤定音的军功。相反,张守珪虽有大破契丹的功勋,终究受限于一介武夫,可大帅却不同!”
叶建兴简直想明说,只需找个借口说是突厥扰边,然后挑起两国战争,凭着朔方的精兵强将,说不定能如太宗皇帝当年一般将突厥一举覆灭。这和杜士仪当年节度陇右时不同,吐蕃身处高原,大唐兵马远道征伐不便,而草原上的突厥却要好打许多,更何况正在内部狗咬狗的时节,杜士仪又有郭子仪这些将领在手,简直是建立军功最好的时刻!已经摆事实讲道理的他用热切期盼的目光等候着杜士仪的反应,可最终只听到了一声轻啧。
“叶参军不愧精明能干。”杜士仪赞了一句后,便不置可否地说道,“此事容我再细细思量,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不可入外人之耳。”
这就是说杜士仪会考虑!
叶建兴登时大喜,不假思索地答应之后便悄然退下。等到他出了这灵武堂,杜士仪方才哂然一笑
这样功利心强不择手段的家伙,也亏王缙慧眼识珠举荐给他!
可越是这样的人,他即便不用,也不会搁置在旁,当即出声叫人请来了张兴。将叶建兴此言转述之后,他便授意张兴与人多多接触,务必让对方觉得他对其颇为重视。等到张兴心领神会地去了,他方才又叫来了虎牙,郑重其事地吩咐道:“即日起,你给我派人死死盯住曹相东等三人,就是有一丁点异动也决不能放过。知会人在宥州的康庭兰,让他务必小心留意胡酋的反应。另外,你代我去见郭子仪,让他麾下米罗诗等蕃将给我随时待命。”
“是。”虎牙答应一声,正要转身离去时,身后突然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快要过年了,传我之命,从明天开始,把年物一批批发下去!”
☆、865.第865章庆丰年中暗流涌
自从张说主张裁减了而十万边军之后,各大节镇便开始了精锐化和职业化。放到后世各朝代,动不动就号称几十万大军,实则上阵就是一盘散沙,而眼下的大唐,直面吐蕃的河西陇右加在一块也就十几万兵马,直面突厥的朔方只有不到七万人。可就因为都是骁勇精锐,比从前府兵时期什么都要自备的待遇要优厚许多,不但可以蠲免兵卒家中人丁的租赋,而且月给饷米,季给衣料,逢年过节的时候,各节镇还会斟酌收支情况,额外发给节物。
如今年关将近,朔方经略军中便率先开始发放起了过年的东西。各层军官按品级军职,军卒则是按照从军年限,这是从很久之前就沿用的老规矩了。当奔走相告的士卒们来到一个个指定的地方,接过一包包白花花的头茬小麦粉,大块大块的羊肉,一方方用来裁衣服的厚厚棉布时,一张张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无论是比往日多了一两肉,还是布匹多了个一尺两尺,全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这不,几个三十来岁上有老下有小的军卒又是抱又是提,拿了自己那一份出来,就一边走一边乐呵呵地说起了话。
“从前还以为杜大帅初来乍到,兴许会不及从前信安王在的时候,如今看来,杜大帅倒是不亏待人。”
“当然不亏待人,真有本事的一下子提拔了不少,更不要说年物甚至还比平时多。当初听说杜大帅停了公廨本钱,我还有些担心。可没想到杜大帅和那些前往西受降城互市的商旅约定,朔方这里可用飞钱结算,故而商旅全都将钱存在两京的柜坊,自己带着钱券轻轻松松到朔方来互市,听说两京有不少出名的柜坊参加,还在咱们朔方开设了分号。反正具体缘由我不懂,看发的东西就知道了,比信安王在的时候还多一成!”
“没错,咱们不懂那些有的没的,赏罚公平,惩恶扬善,逢年过节给咱们发足东西,那就够了。”
这些人嘻嘻哈哈笑着远去,但微服和谢智陈永一块出来的曹相东就笑不出来了。李佺连日以来仿佛发了疯似的,先是揪出来曹宣和马汶倒卖军衣,而后又揪出来几桩其他乱七八糟的事情,全都是当面发落毫不留情,而且其中不少都是和他们有涉的人。下头小卒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李佺把话说得冠冕堂皇义正词严,拍手称快的人不在少数,可他们越来越感觉到沉重的压力。
“不说别的,就是一下子停掉公廨本钱,一向走咱们的路子把公廨本钱拿出去的捉钱人就都只能干着急,而我们少了这么一份利,也很难拿出余钱来拉拢人心!”谢智愤愤不平地低声说出这么一句话,见连素来急智的陈永都不说话了,他便忍不住一捶重重打在了旁边的土墙上,“本以为他停了公廨本钱,说不定连都督府和节度使府的开销都拿不出来,可谁知道他竟是弄出一个飞钱!”
“公廨本钱当年陛下就下诏停了,各地说停实际却不停,终究是违了陛下制令,杜大帅这一招谁都无法置喙。王元宝如今都已经把家业交给了儿孙,自己袖手不管事了,可这种方便商旅的事让他牵线搭桥又不难,杜大帅还真是有一位好丈人!”陈永叹了一口气,随即无奈地说道,“老曹,事到如今,咱们已经在火上烤了。虽说宥州胡户才迁回来不到两千口,可再不干恐怕就没机会了。”
“就和你们说的那样,这时候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了。”曹相东想到当初接到李林甫那封信时的狂喜,心中不禁生出了一丝莫名悔意。李林甫固然如今几乎把政事堂变成了一言堂,可毕竟远在长安鞭长莫及,而他们编造杜士仪的罪名奏报上去也并不难,问题在于杜士仪绝非在朝没有根基,当初就连身为近侍的牛仙童都落得个那样凄惨下场,他们怎敢轻易诬告?
只有真凭实据,只有那种根本翻不过来的罪名,他们才可能在掀翻杜士仪的同时,不把自己搭进去!
“既然都已经决定了,宥州那儿谁去?那些胡酋不是容易糊弄的,而且,我们难道能明着对他们说,你们被杜大帅骗了,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快点造反,或是干脆去投突厥人?”谢智有些急躁地问了一句话,见陈永和曹相东全都不说话,他不禁干脆指着自己的鼻子说,“你们要是都不敢去,我去!”
“你稍安勿躁。杜大帅未必就不盯着那些胡酋,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们平日不能稍离军中,这次眼看过年,抽身的机会很多,可亲自跑去见这些胡酋决计不行。不过,昭武九姓那些部族凑出来的蕃兵,这大过年的总得分批放人回去团聚吧?这就是最好的机会。”陈永的眼神中闪动着阴狠的光芒,却还四下里悄悄打量了一番,见近处无人,他便稍稍放下心来,“总之这件事最重要的是,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如此方才能天衣无缝。”
三个人不在家里商谈,而是故意约在外头,为的就是他们如今已经打探明白,当初叶文钧落马,正是因为婢妾禁不住杜士仪逼问反口供出了主人,尽管谁都觉得自家滴水不漏,可如今反而觉得是在大街上低声私语商定细节更可靠些。至少四面八方是否有人靠近窃听,都在自己可视范围之内。
“这倒简单多了。”曹相东微微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只要把话对那些和各部胡酋关系密切的人点透了,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骚乱起来。人一定要选好,就如同上次秦大疤等人死了,也不能牵连到我们身上一样,陈永说得那句话最有道理,一定要把我们摘出去。”
三个经略军大将仿佛是特地微服私访,看看发放年物的情况如何,到处转了一圈就各回各家,随即便按照刚刚商定的,选了自己的心腹从者仔细嘱咐了相应情况,让他们小心通过某些军官的从者,向那些即将放回去过年的蕃兵蕃将处传达相应的讯息——无非是杜士仪已经洞悉了各部都想借此增加人口,所以方才调了康庭兰这位康姓大将来,正打算亲自出面,在第一批回迁胡户中进行选举,让他们推选头领。
而陈永更是直接用了两重手段。一面秘密派人设法散布消息,让康无延等胡酋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一面又在灵州城中找了些破落胡人,许以重利,让他们去宥州散布消息——声称杜士仪生怕赦归回来的胡户还有逆心,将对他们征收重税,十户抽五丁从军,异日上战场时就驱人在前送死。尽管这样的消息有心人细细一想就会明白,可他更知道众口铄金的道理。
更何况,胡户们经历了多年颠沛流离的日子,刚刚回归故地,正如同受惊的小鹿,随时随地会有过激的反应!
距离除夕还有三日,杜士仪便传令经略军,从上至下轮流放假,一直到正月八日。而上元节则是满城放灯三日,一样轮流放假。身为职业军人,一年到头大多数时间都在操练,能够在年末年初有这样的假期,自是人人高兴。至于昭武各族凑出来的,数量高达数千之众的兵马,杜士仪竟是爽快地都放了回去过年,而且还各自发了一批年物,告知他们日后只需听候命令时方才集结,一时更是得了无数称颂。
在这样欢度佳节的气氛中,少有人察觉水下那隐隐涌动的暗流。
昭武族姓的粟特人以姓氏群居,原本对于节日的定义和大唐并不相同,可定居朔方多年,渐渐的总会受到一些同化,除却大多依旧笃信祆教,饮食习惯也还保持着自己的,中原的节日,唐人的语言,在年轻的一代人中流行程度甚至更胜过自己的节日和语言。除夕夜里,因为康无延这个康族长老事先再三相请,各部胡酋也就聚在了一块过年。
数丛篝火,几只烤羊,美酒飘香,胡姬艳舞,屋子之外寒风阵阵,里头却是一片欢腾的节庆迹象。在一番觥筹交错之后,作为地主的康无延突然把那五六个热舞的胡姬给斥退了,紧跟着又请众人只留心腹,把其他侍从都遣退开去。最初还有人担心他这是不怀好意,可见康无延两鬓苍苍,又孤身一人,也就狐疑不已地照办了。眼见刚刚人声鼎沸的屋子中只剩下了他们这些人,康无延方才站起身来。
“各位,咱们虽然在突厥和大唐之间周旋多年,但我们全都清楚,我们既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唐人。我们和突厥人一样游牧,但我们曾经建过自己的城市,而突厥人没有。我们和唐人一样,也能耕种庄稼,也能说唐人的语言,但我们都知道,大唐一直都信不过我们。当年王晙举起屠刀的时候,各位都应该记得很清楚。先是突厥人,然后就轮到了我们这些从贞观年间就内迁六胡州的族民。那一仗,让咱们这些九姓族民死伤了三万余人!”
见众人无不默然,刚刚的欢庆气氛一扫而空,康无延方才冷笑一声道:“我们苟延残喘保住了自己的族民,可如今江淮河洛那边已经一批批把人放回来了,而且我们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还送上了几乎相当于部族全数青壮的兵马,可换来的还是杜大帅的猜忌!”
☆、866.第866章昭武诸胡
贞观四年太宗李世民平定东突厥之后,就把东突厥降户安置在从灵州到幽州的北面一线。而关内道北部的六胡州,一直都是以附庸东突厥的粟特人为主,最初是羁縻州,到了高宗调露年间方才转为正州,大唐直接委派刺史管辖。此地北带丰州、胜州,南临京畿长安,东西连通灵州、夏州,乃是河曲之要害,气候干燥,地势平缓,并没有什么宽广的大河,往来全凭陆路,正是丰州南下灵州、盐州和夏州的咽喉。
所以,当年康待宾那一场叛乱,可以说整个大唐都受到了震动,时任朔方节度使的王晙固然率先领兵平乱,陇右节度使郭知运也奉旨率兵渡黄河北上,此外,河东大同军、横塞军一线的同罗、仆固等铁勒兵马也奉命围剿,再加上河东天兵军节度大使张说领兵出击。可以说,那连场大战的硝烟虽然已经散尽,但在场这些昭武族酋只要回想起那时候的情景,便忍不住打寒噤。
康待宾兵威最盛的时候,曾经一度打下了兰池州都督府,可结果如何,还不是最终被打得七零八落,自己也被押送长安腰斩?
故而康无延重提旧事,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族老便轻咳一声道:“杜大帅对咱们也着实算是不错了。要知道,咱们送去的兵马这不是过年就都回来了?而且,还发放了相应的年物。杜大帅也说了,日后不用这些兵马常驻灵州,咱们所付出的的不过是之前那几个月的供给罢了。”
“那是他生怕这数千兵马驻扎灵州左近,万一哗变的后果!”康无延没好气地冷笑一声,见其他人面色各异,他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道,“你们可别告诉我说,不知道近来的传闻!咱们费尽辛苦请求把那些当年的叛军赦归故地来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我们自己,否则我们何必做小伏低,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可如今呢?杜大帅从长安调了一个康庭兰来,亲自主持那些胡户的安置事宜,我们想Сhā手也被婉拒,用一句中原的话说,这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猜忌什么的,众人都不愿多想,王晙镇守朔方期间也同样是一天到晚提防那些铁勒降户,还有他们这些粟特人,李祎也是一样不曾有一天放松过警惕,杜士仪不相信他们,这也是常理常情。可康无延直言不讳地说出他们之前付出了代价,却可能颗粒无收,不免有人发起了牢骚。
“这倒是,奉命安置那些人的唐军防咱们就如同防贼似的,但凡有人接近便会严正警告,我也听说了,康长老想要见嫡亲舅舅也被人拦了下来。”这次说话的是安铁奴,安姓一族的族长,他抱怨了一句后,便气咻咻地说道,“听说那些迁回来的胡户因为此前被打散了安置各处,形同一片散沙,杜大帅还会亲自出面为他们选出首领。这下子可好,咱们辛辛苦苦请求把人赦归回来,一转眼却让他们高我们一等,哪有这样的道理!”
“正是这话。”当初向杜士仪提出赦归当年那些胡户的请求,就是康无延首倡,故而如今此事眼看就要泡汤,他是最最恼羞成怒的。然而,他也害怕杜士仪的凌厉手段,此刻见还有人面露疑虑,他便放缓和了语气说道,“各位,我也知道,大唐兵锋之利,就连如今的突厥都难以抗衡,所以,我自不会自不量力,要求大家真去和杜大帅掰腕子。施加压力的方法有很多种,这一点可以借鉴中原的兵法,比如,我们可以借刀杀人。”
安铁奴早和康无延串通一气,此刻自然恪尽自己这个托儿的职责:“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河洛江淮回来的那些人,离开故土太久了,老一辈的人没剩下几个,就是当初和咱们相熟的,也早已经疏远了,根本不会记得我们伸出手帮了他们一把,让他们得以回归故地的恩情。而那些年轻的就更不用说,一个个都把咱们当成路人似的。就算将来把他们依照姓氏收入我们的族中,也指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得让他们知道厉害,知道感恩。而且,也得让杜大帅知道,这些人不像我们,他们当年就能高举叛旗,现在也是养不熟的狼崽子!”
安铁奴耐不住性子,干脆替康无延把话说了出来:“这么说,咱们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挑唆那些家伙闹事甚至于动兵,等到杜大帅狠狠将他们镇压下去之后,必定会醒悟到,把他们打散了安置在咱们各部当中,这才是最好的办法。”
“这法子好,不战而屈人之兵!”一个胡酋大为赞赏,甚至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怎么懂的文言古话。
“不用咱们去和杜大帅撕破脸就行了,否则还真让人心里发怵。”
见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答应,康无延知道经过从前康待宾那件事,没有人再愿意贸贸然和大唐交兵,他自己也是一样。只不过,一个人去做这种事,总比不上把所有人拉下水来得好。于是,当这除夕夜的饮宴散去之后,众族酋回归之后,纷纷派出了心腹人等前去那些赦归胡户的安置地,寻找可趁之机。毕竟,大过年的,唐人也要过节,总不至于像平日里那样防范森严。
长途跋涉回迁故地的第一批胡户,如今已经来了大约三千余人,其中大多来自河洛,少部分来自于江淮。其中多是康、安、何、石这四姓,也就是康待宾起兵反唐,打算叛归突厥的嫡系人马。多年的异乡生涯,老一代死的死,活下来的也已经满脸皱纹,年轻一代长自异地他乡,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当地人不同,而且官府一直都严加巡查监管,从来只能从长辈的口中听说六州旧地是什么样子。
如今回到了宥州,但只见草原无边无际,天地宽广无垠,有人喜欢,也有人更习惯中原生活,因而磕磕绊绊大小纷争不断。再加上当年散居各处,官府严防串联,他们也没个真正能压服所有人的首领。
康庭兰和当年跟随王晙平定六胡州之乱,获封左威卫大将军的康植是远亲,很早就徙居洛阳,但凭着他姓康,母亲出自安氏,典型的胡人相貌,而且又能说一口流利的粟特语和突厥语,在整个安置过程中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他将这批迁回来的胡户按照姓氏分成一个个部族,其中康姓和安姓最多,都有四百余口,石姓则是三百余口,余者多半都是二百多甚至一百多的小群落。而后,他亲自遍访各族,与老者攀谈,选出年高而又通事理的作为族长,此次过年又发放了一批物资,初步稳定了人心。
这一日是正月初三,他再次带着十余亲兵造访了康姓族人的聚居点,正在和长老康特仁言笑盈盈攀谈之时,却只听外间好一阵喧哗,紧跟着就是十余人手持利刃的青年闯了进来。见此情景,康特仁登时大惊失色,尤其是发现其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幼子,他更是又惊又怒:“你们这是干什么?”
“康将军,我们当年背井离乡从这里被迁到了内地,现在又吃了无数苦头迁了回来,如今还只是过第一个年,还没来得及让所有人住在遮风挡雨的帐篷里,还没来得及让上上下下都能喝酒吃肉,官府就打算从我们中间征兵,还打算征重税,这是把我们当成待宰羔羊吗?”
六岁随父亲迁居内地,那种颠沛流离的艰苦,至今康德勒还能记得清清楚楚,而这次远道跋涉回归,放弃已经熟悉的家园,他只觉得心下烦躁至极,因而一听到传闻就立刻炸了。此时此刻,气势汹汹闯进来的他在质问了这么一番话后,便挥舞着手中的长刀,气急败坏地嚷嚷道:“阿爷,我们忍了这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回来了还不能安安稳稳过日子,这种生活我受够了!”
自己身上肩负了怎样重大的任务,康庭兰事先心里有数。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这些赦归胡户中发生骚乱的可能性,也许是当年那些老人不甘寂寞,也许是年轻一代对于宥州的陌生,如今发生的情况自然是后者。因而,他并没有任何惊慌失措,而是从容起身反问道:“所谓征兵和征重税的话,尔等是从何处听来的?我身负杜大帅之命,总领此次安置你们的事,从未听过这样的传言!”
“你别想瞒骗我们,你当着大唐的高官,早已不是我们的族人了!杜大帅分明没安好心!”
听到那康德勒迸出这么一句话,康庭兰不禁嗤笑道:“没安好心?你们远道跋涉回来的时候,带了些什么东西?而现在安置你们的宥州这三县,从帐篷到牛羊到牧场,你们认为是凭空掉下来的?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一头牛多少钱,一头羊多少钱,而一顶油毡帐篷,又是多少钱?征重税,征兵打仗?你们先问问自己的良心,如今你们吃的用的住的,用了杜大帅多少钱?”
此话一出,不但康德勒为之语塞,就连其父康特仁也不禁点头。杜士仪通过之前那场胜仗,从骨颉利败军身上捞了一大票,从突厥登利可汗的互市那儿又捞了不小的一票,再加上柜坊飞票这样的商业运作从中抽头,亦是获得了稳定的进项,这才能够分批安置这些迁回之时几乎一穷二白的胡户。可这些事外人哪里晓得?听到康庭兰和他们计算这些,有的人脑袋冷静了下来,不禁怀疑起了外头的说辞,但也有人反而被冲昏了头。
康德勒背后的一个提着弓箭的年轻人便怒不可遏地叫道:“胡说八道,你这是狡辩!”
话音刚落,说时迟那时快,他抬手拉弓搭箭,竟是径直冲着康庭兰一箭射去!
☆、867.第867章从天而降
大帐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想到竟有人在这当口悍然动手。康庭兰亦并非武勇见长,而且如今年岁也已经五十出头了,眼睁睁看着利箭扑面而来,他总算是稍稍一闪,想着至少要避开要害。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他旁边一人却是身形一动,但发现还有人采取了行动之际,他只一犹豫,旋即硬生生停住了。因为就在他动作之前,一个年迈的人影抢先挡在了康庭兰之前。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垂垂老矣七十出头的康特仁。
那一箭正中康特仁肋下,捂着伤口的他踉跄屈下一膝跪倒在地。直到这时候,其他人方才为之大哗,尤其是康德勒一个箭步冲上前来,满脸震惊地叫道:“阿爷,阿爷你这是干什么!”
“滚!”
康特仁用尽全身力气怒吼了一声,见旁边的康庭兰一面伸手搀扶住了自己,一面厉声喝令拿下出手射箭之人,一时间大帐中一团乱。他强忍剧痛想要开口,可他终究年事已高,用尽浑身力气挡下了那要命的一箭,他已经完全到了极限。此刻见幼子仿佛没听到自己的叱喝似的,竟是推开康庭兰的手,独自使劲抱住了自己,继而又手忙脚乱撕扯布条掩住他的伤口想要止血,奈何却效果甚微,他不禁露出了惨然笑容。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年叛乱的康待宾是他的侄儿,他们这一支却并非从贞观年间开始就定居六胡州的粟特人。可见此地水草肥美,生活平静,他就有了安居乐业的念头。可是,康待宾看到毗伽可汗把九姓铁勒打得屁滚尿流后,又觉得在大唐没法得到权势和地位,于是方才动心反叛去投突厥,甚至还可笑地自封叶护。
结果,就因为一个人的野心,一直在六胡州休养生息,日子过得很不错的粟特诸部族人,死伤了多少?如今,好不容易回到故地,却又掀起这样的波澜,他只恨自己垂垂老矣,身边很多族人又分散各地太久了,他完全管不住了!
“阿爷,阿爷,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护着那个康庭兰……”
康德勒不停地叫嚷着,完全忘了去追究背后那个不经他同意就动手的人。这个时候,在父子两人身边,大帐中已然乱成一团。刀枪剑影,人影翻飞,兵器交击声不绝于耳。就在康特仁蠕动着嘴唇,打算奋起最后一点力气告诫儿子几句的时候,便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全都给我住手,违者立斩不饶!”
即使在一团混战中,此人的声音也完全不会被忽略。就连搂抱着父亲的康德勒也忍不住回头望去,待发现陡然之间,门外冲进来众多身穿和族民差不多服装,却明显骁勇善战的大汉,锋利的箭矢上正流露出丝丝寒光的时候,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继而就露出了怨毒的表情。
“康庭兰,我阿爷救了你,没想到你原本就没安好心!”
康庭兰原本正持刀指挥护卫们抵挡那些年轻康姓族民,看到这一幕的他同样惊愕难当。然而,眼看那些蜂拥进来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立时三刻制服了大帐中那些康姓族民,而后让开一条通路的时候,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念头。等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外头进来,他只觉得一颗心完全放下,不由得又惊又喜地叫道:“杜大帅!”
这一声杜大帅一出,打仗中原本对峙厮打的两拨人全都大吃一惊,只有一直守在康庭兰身侧的那个护卫仿佛早就知道似的,毫不动容。
见一双双眼睛全都直视着自己,杜士仪眼神一扫,立时有两个亲兵快步抢上前来,将惊怒交加的康德勒给拖到了一边,而他则是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以及浑身是血的康特仁,沉声喝道:“军医何在?先给康族长治伤。”
趁着一个军医快步上前去给康特仁调治之际,杜士仪方才看向康庭兰问道:“何人率先伤人?”
“大帅,是康德勒身后突然有人暗箭伤我,幸得康族长挺身相救,我这才能保平安。”尽管自己差点中箭,但康庭兰还是将之前发生的实情一一道来,末了才指着一个被反剪双手按在地上的青年说,“就是此人突然拉弓射箭,险些使得局势一下子失控!”
那青年刚刚被康庭兰身边的两个护卫给盯上了,想逃出去却没逃成,而且杜士仪来得太快,带来的亲兵又太悍勇,他根本来不及反抗就被生擒。此刻,面对那如同刀子一般的目光,他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要说话时喉咙口却仿佛被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让他庆幸的是,杜士仪很快就把目光转到了康德勒身上,让他不必再接受那犀利目光的审视。
“就是你带人冲进来,说是我要加税征兵?”
康德勒被人从父亲身边拖走时,本已经怒火高炽,可眼见得有军医进来满头大汗地给父亲取箭头,敷伤药,包扎伤口,他顿时有些糊涂了。当杜士仪质问自己的时候,他虽心乱如麻,但还是耿着脑袋道:“没错,就是我!杜大帅都敢做了,难道还不许我声张?”
“君子之道,敢做敢当,可是,征税也好,征兵也罢,是你亲耳听见我对人吩咐,还是亲眼看到此事已经施行?”杜士仪见康德勒张了张嘴,他不禁嗤笑道,“征重税?你们的种牛和种羊全都是我命人送来的,你们的牧场,是我亲自划出来的,就连现在你们住的帐篷,也全都是我命人一顶顶制成,然后让你们有了个遮风挡雨的地方!既然你们除了自己的人以及身上的衣裳,其他的一切都是我给的,还能拿什么交重税?愚蠢无知!”
这话刚刚康庭兰说过一遍,然而此刻杜士仪再说,听在众人耳中,如康德勒就只觉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心里大不是滋味。而让他更加无地自容的是,紧跟着,杜士仪又出声叫道:“曹金山,史万奴,你二人进来!”
应声进来的两人因此前随郭子仪出征有功,杜士仪录为别将,如今一身军袍甲胄穿上,自是显得格外威武。
“半年前,你们随子仪于狼山大败突厥骨颉利兵马之前,也曾经担心过会被人当成是阵前送死鬼,可有此事?”
郭子仪当初那番话固然狠,可如今回想回想,曹金山和史万奴全都觉得振聋发聩,若无那时候这一番当头棒喝,也没有他们的今天。于是,曹金山清了清嗓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
“可结果如何?”
“结果若非我们后来拼死力争,郭将军险些把我们全都放在后军。郭将军说,先锋要的是最不怕死的人,不要还未上阵就先言败死的胆小鼠辈!”
这却是把郭子仪的话稍稍改头换面。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们可曾听到了?当年燕国公在世的时候,就一度在各地裁撤边军六十万,而我这次,更是把当初那些胡酋凑出来供灵州征调的数千兵马退了回去,只留下此前建功的千余人!尔等白担心了,我大唐不缺边军!”
听到不缺边军四个字,康德勒不禁脸色涨得通红。而曹金山和史万奴想起当初被郭子仪如此不留情地痛斥时,反应也差不多,忍不住彼此对视了一眼,却都没吭声。果然,杜士仪这话还没完。
“尔等在江淮河洛散居多年,早已经磨掉了锐气,失去了血勇,还谈什么上阵打仗?老老实实在陛下划给你们的宥州之地放牧,养家糊口,没人指望你们出力拼杀在前,不要高看了自己的能耐!”
康德勒被杜士仪左一句右一句打击得狂躁无比,气昏头的他本能地大声嚷嚷道:“你既然看不上我们,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弄回来!”
“那是因为军中士卒要操练,要打仗,要保家卫国,可河曲大片的牧场全都空着未免可惜,难不成还让朔方最精锐的军队来放牧牛羊不成?”
杜士仪气定神闲地回答了康德勒的疑问,见其一张脸红得仿佛能滴下血来,他这才走到了已经拔出箭头包扎上药的康特仁跟前,缓缓蹲下身去。发现老人虽说面色苍白,但总算还清醒着,见到自己就立刻蠕动嘴唇想要说话,他便笑了笑说:“老族长,这次多亏你奋勇挡在前头,这才得以让康将军平安无恙,有你这样的老成族长,是这康姓一族的福气。”
“大……帅……饶……恕……”尽管拼尽全力,可康特仁还是只说出了这几个字,顿时嘴角抽搐,双手颤抖。
“该饶的人我不会大肆追究,但该严惩的人,我也不会轻饶了,老族长尽管放心。”
康特仁迷惑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弄清楚杜士仪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可终究力有未逮。口服的伤药中带有某些宁神的成分,不知不觉,他的眼皮就耷拉了下来,呼吸也变得较为低缓。这时候,杜士仪方才站起身来。
“康将军,此地交给你安抚,严查从其他地方混进来的奸细!曹金山,史万奴,你二人既然已经完成了之前的任务,那就带所部扈从于我!”
“得令。”
随着三个整齐的声音,杜士仪再不看康德勒等被押的人一眼,对康庭兰及其身边自己拨给的那个护卫微微颔首后,当即带着曹金山和史万奴大步走了出去。
裹紧了大氅的他心中很明白,去年开春的那场仗,是那位突厥左杀骨颉利为人挑唆一时昏头打的,而要打河曲,最好的时间不是秋高马肥,也不是开春播种的时候,而是冬天黄河封冻这一时期,因为只有那个时间渡河最容易!突厥人年年过冬都要面对这样的苦寒,早已完全习惯了!
这场宥州胡乱一定要扑灭得快,否则就容易让突厥人有可趁之机。既然某些人借突厥生事,煽风点火,那就休怪他下手狠辣了!
☆、868.第868章公报私仇
由于之前王晙张说平定康待宾之乱后,把五万余口胡户全都从朔方迁到了河洛江淮,故而河曲腹地一度只剩下少许当年见机得快,倒戈随同唐军扑灭了这一场叛乱的昭武胡户,这么多年休养生息下来,诸姓人口加在一起,也只有区区一万四五千。这其中,米氏一族大约一千五六百人,较之康氏安氏人口少,但也不算是最弱小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族长米正明便犹如土皇帝,管辖着下头的众多人口,日子颇为逍遥。
可前一次因为听了康无延的挑拨,从部族中挑出两三百人送去了灵州听候节度使府调遣之后,他的烦心事就来了。米罗诗这个刺头,他原本是打算送走拉倒,最好死在战场上,可谁曾想一场仗打下来,米罗诗和其余三人一起,竟是因战功而被杜士仪提拔为别将。事后,杜士仪直接派了人知会他,将随同米罗诗征战的那五十七人全部要到了朔方节度使府麾下,虽尚未接走这些将卒的家人,可仍然让他心中惴惴。
谁能想到,一个他曾经认为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掐死的小角色,现如今竟是眼看就要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于是,得知米罗诗所部奉命护持康庭兰安置那些从河洛江淮迁回来的胡户,而康无延又在除夕夜说了那么一番话,米正明竟是成了所有族长中,除却康无延之外最积极的一个人。他不但派出了最亲信的部下潜入到胡户安置地,散布各式各样的假消息,而且还额外派人前去灵州城中造了一番谣言。在他看来,能否从中得到人口补充壮大自身,暂且还可以放在日后再说,至少他要把米罗诗这么一个不稳定的因素给消灭,否则自己日后如何继续当这个族长?
只要康庭兰有个闪失,米罗诗一定自身难保。就算侥幸逃得性命,届时杜士仪也不会放过他。
此时此刻,外头寒风凛冽,米正明窝在暖和的屋子里,漫不经心地看着两个胡姬跳舞,心里却始终惦记着外头的事。当一个人撞开厚厚的油毡帘子闯进来时,他几乎本能地问道:“怎么?是有消息了?”
“族长,不好了……米罗诗来了!”
气急败坏冲进来的那个随从只来得及说出这么一句话,就被后头跟进来的人随手拨到了一边。那人身材高大,头发蜷曲,肤色微黑,右手正有意无意地按在了刀柄上,正是此前因战功而拔擢为别将的米罗诗。他见米正明看到自己面色大变,便咧嘴笑了笑,继而便立刻沉下脸道:“族长,你做的好事!”
米正明乃是老族长的幼子,当年在老族长死后,他抢先悍然毒杀了两个兄长,又想方设法剪除他们的亲信,最后剩下来的就只剩下了一个素来骁勇的米罗诗。他在听到这一声质问后,几乎本能地跳了起来,随即色厉内荏地呵斥道:“米罗诗,不要以为你如今是朔方节度麾下别将,就敢在这儿大呼小叫!只要我还在一天,就轮不到你嚣张,我可以将你的家眷全都驱逐出去!”
“好啊,我正求之不得呢!”米罗诗的嘴咧得更大了。见米正明一下子僵在了那儿,显然料错了自己的反应,他才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中原有句古语,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族长你既然有胆子做,还没有胆子承认?”
“你……”米正明只觉得胸口里一股火气滕然升起,劈手把手里的酒杯砸了出去,随即怒声叫道:“来人,快来人!杀了这个无礼之徒!”
刚刚踉跄跑进来的那个随从已经傻了眼,听到米正明在气昏了头的情况下,竟然连杀人的话都嚷嚷出来了,他顿时更是暗自叫苦。果然,即便米正明重复了好几遍,外头却始终没有一个人进来,几个跳舞的胡姬也知机地退到一边,谁都不敢出声。到了这份上,米正明方才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劲,面上登时又是惊恐又是震怒,抬手指向米罗诗时,连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你是想造反!”
“造反的是族长你才对!煽动北归胡户,派人到朔方灵州城中妖言惑众,再加上当年杀害两位兄长,每一个罪名都足够让你死一次了!事到如今,你还想作威作福?擦亮你的眼睛看看,这朔方早就变天了!”
这些年来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话,这会儿一股脑儿全都倒了出来,米罗诗只觉得畅快已极。他大步走上前去,就这么一把捞起了米正明的领子,把人提到了自己跟前,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教你得知,我早些天就已经回来了,只不过一直没现身。你派出去造谣生事的那些人,撞在我埋伏之中的就有六个,其余漏网之鱼也迟早会一一落网!杜大帅有命,敢于煽动人心者,杀无赦!”
面对杀气腾腾的米罗诗,米正明终于慌了神。他眼前依稀浮现出七孔流血的两个哥哥,再看到米罗诗的右手始终按在刀柄上,他当即求饶道:“不要杀我,不要杀我!都是康无延的授意,都是他!我只不过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了他的话,这不是我的本意!还有,你杀了我,你在米氏一族中就没有容身之地了,你难道想被人称为叛逆吗?”
“如果你认为,这些年来你胡作非为,在米氏一族中还有人心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米罗诗冷笑一声,突然一把抓起米正明的头发,也不管他疼得直叫唤,竟是径直将其拖出了屋子。就这么一小会儿,屋子外头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上百人。作为当年部族中颇有名气的勇士,他没有在乎旁观者或惊惶或愤怒或解气或叫好的举动和目光,只是拎着米正明的头发站在那儿,仿佛没听到这个人的叫骂和威胁。
直到四周围很快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也有一些人露出鲜明的敌意和杀机,他这才随手一松,就这么将米罗丢在了地上,一字一句地高声说道:“所有人都给我听好了!米罗与康氏长老康无延勾结,派人到北归胡户安置地煽风点火,声称要征税及征兵,又派人到灵州都督府治所灵州城内造谣生事!当年康待宾的下场,你们每一个人都应该清楚,是跟着这位族长一条道走到黑,由此和如今那些北归胡户一样,不得不背井离乡迁徙他地,还是丢掉他这么个只会欺压族民的族长,另选他人,每个人都给我想想清楚!”
他的嗓门极大,这声音须臾之间传遍各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尽管下头也有人质问,可在米罗诗身边同样出身米氏一族的亲兵加以证明之后,大多数人想到族长米正明往日的做派,都不由自主相信了这番话。至于米正明自己则是竭力想要辩解,奈何米罗诗突然一脚踏在了他的胸口,恰恰将他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
面对这样压下来的罪名,又看到米罗诗这样大喇喇地恃强威压,纵使是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禁为之胆颤犹疑。终于,总算有个人乍着胆子大声叫道:“米罗诗,你给族长安上了这么多罪名,莫非是想要自己当族长吗?”
“族长?哼,也只有没见过世面的人,才会一心只想着米氏一族的族长之位,就如同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毒杀了两个兄长一样!”米罗诗口中说着,忍不住怒从心头起,直接给了米正明狠狠一脚,这才没好气地说道,“我如今深得杜大帅信赖,统兵千人,为朔方节度别将,这族长就是送给我当,我也没有兴趣!当年米正明杀了他的两个兄长,这才夺得族长之位,但老族长并非没有其他嫡系亲人了,我在此推举老族长的弟弟米英年,你们意下如何!”
如果米罗是要自己上位,也许族民中还会有人反对,但他既是推举老族长的弟弟,那位素来和善不与人相争的老好人,一时间,就连米正明的亲信也不由得为之意动。毕竟,相比残暴易怒的旧主,那位新主应该会好伺候得多。最要紧的是,米罗诗刚刚公布的那些罪名实在是太惊人了,以那位新任朔方节度使杜士仪的心狠手辣,绝对不会容得米正明活下去。
横竖他们又没去参与什么煽风点火造谣生事,这时候不当缩头乌龟,兴许伸出去的脑袋就被人砍了!
眼见得四面默许赞同,米罗诗当机立断,命人去请了米英年来,立刻将这位老好人送进了族长那间最华丽的屋子,几乎硬逼着其接受了所有权柄。直到把米氏一族差不多给安抚好了,他才带着自己那五十余人,押着米正明出来。他却还记得当年那些被这家伙折腾死的旧友,直接将其捆住双手吊在了马后头,果然,随着众人纵马飞驰,最初已经要飞跑才能跟上的米正明再也跟不上了,一个翻滚仆倒在地被带着前行,不消一刻钟就灰头土脸气息奄奄。
“没想到,我也能有这公报私仇的一天!”
“别将,接下来去哪?”
“米、曹、史、穆,这四部由咱们四个出马,剩下的,杜大帅说是会亲自出面,可杜大帅何等尊贵,若有个万一,我们就万死莫赎了。那康、石、安、何等族当中,以康氏为首,而且这次出主意的就是康无延,我们且去那儿。如果杜大帅早到一步,我们权当是接应。如果杜大帅晚到,我们就是打前站的!”
☆、869.第869章死到临头,反咬一口
最初从灵州城出发前,杜士仪将灵州灵武城以及朔方节度使以及灵州都督的所有事务都交托给了节度副使兼经略军使李佺,又命来圣严张兴以及高适等人尽心辅佐,再加上一个郭子仪,确定灵武城决计不会有失,这才启程。在路上,他又将之前随同郭子仪立下赫赫战功的米罗诗、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四个人派回了各自部族,自己只带着仆固怀恩和虎牙以及寥寥二十余人,在这大过年的日子里离开灵州来到了宥州。
就连康庭兰事先也不知道他抵达的消息,唯一知道的人,就只有虎牙到了灵州后,在牙兵中拔擢的副手,随侍康庭兰的裴耀。
而首先安抚了回迁族民中最大的康氏一部,杜士仪马不停蹄,在其余族姓中一一露面,或是示之以恩,或是示之以威,因曹金山和史万奴回本族之后动作最快前来帮忙,两人又是出自昭武族姓中的别将,随着杜士仪所到之处无往不利。
毕竟,那些在河洛江淮散居十几年,锋锐和勇气都被生活几乎消磨殆尽的胡户们,已经少有人愿意去投奔什么突厥。倘若杜士仪真的征重税,又大肆征兵,他们也许还会奋起抗争一二,可杜士仪既是表明绝无此意,骚动的人心很快就平定了下来。
至于那些之前煽风点火后还没来得及离开的人,却遭遇了几乎全民围剿的窘境。因如今回归的胡户也就是两千余口,盘查起来并不难,杜士仪每到一地,便命人立刻照簿册录名比对,又让众人互相指证,那些没能全身而退的潜入者被一个个拎了出来,各姓之中加在一块,少说也有十几个人。
当得知是留在六胡州的这些旧日同胞妄图让人心浮动挑起事端,一时回归的胡户们自是义愤填膺,再想想当年就是这些人在关键时刻投靠大唐给了他们致命一击,新仇旧恨集合在一起,如伤势好转之后的康特仁便一怒撂下了一句话:“从今往后,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势不两立!”
杜士仪想方设法请求天子赦归了这些胡户,一来是为了填补这河曲腹地为之一空的缺口,二来也是考虑到如今突厥四分五裂,不复毗伽可汗在位时的威势,而且,胡户们在河洛江淮居住了这么多年,也许有些人会仍然满心仇恨,但更多的是被磨灭掉了雄心壮志的人,反而可以利用他们来制衡某些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家伙。在花了将近十天安抚好了各处之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带人赶到了最后一个地方。
此前,杜士仪动用的全都是几十人一拨的小股兵马,每到一处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消息,外围又有仆固怀恩带领游骑,专门捕拿受各姓胡酋之命潜入的那些奸细,故而他轻身离开灵州的消息竟是一直都死死隐瞒着。当这一天傍晚,他仿佛从天而降似的出现在康无延面前时,这位康氏长老正在与妻妾儿女饮酒庆祝即将到来的上元节,见了他顿时面白如纸。
“杜……杜大帅!”
“康长老,别来无恙啊。”杜士仪大步走到了康无延面前,从桌子上拿起一碗美酒,自顾自地仰头一饮而尽,随即才一抹嘴道,“听说昭武九姓酿酒一绝,今日品尝,果然名不虚传!只可惜,酒纯,人心却不纯,想当初你带领其他人对我请求,口口声声希望赦免你那什么舅舅回来时,只怕目的就不单纯吧?”
见妻妾们避若蛇蝎似的往旁边躲,儿孙们亦是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康无延顿时生出了大势已去的颓然。可事到临头,求生的欲望占据了上风,他努力定了定神,这才强笑道:“杜大帅所言,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杜士仪好整以暇地看了一眼四周那些躲避自己目光的人,这才骤然提高了声音道,“康长老莫非以为,那些派出去的人便如同撒到水里的一把沙子,难以再捞出来?”
难道那些人被杜士仪抓到了?不可能,去的人应该都很小心……
见康无延眼神闪烁,额头却已经微微露出了汗渍,杜士仪不吝在骆驼已经压弯的背上,加上最后一根稻草:“更何况,有的人可不比康长老,禁不起三两下讯问。米罗诗,把人押进来。”
随着杜士仪这一句话,厚厚的油毡门帘被人粗暴地高高撩起,紧跟着就只见米罗诗犹如拖死狗一样把一个人拖了进来,随后一扔撂在地上。尽管那人衣衫褴褛满脸泥灰,已经看不出模样了,可康无延终究活了这么多年,仔细辨认之后,他终于认出对方便是米氏一族的族长米罗。脸色大变的他倏然抬起头直视杜士仪,声音沙哑地问道:“杜大帅如此对米氏一族之长,就不怕他们暴乱?”
“暴乱?看来康长老的消息还是慢了一些,要知道,米氏一族已经换了新族长!而此等杀兄残害族民之辈,早已不配当什么族长!”米罗诗直接代杜士仪回答了这番话,这才醒悟到自己逾矩了,慌忙有些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
而杜士仪丝毫不恼有人越俎代庖,站在那居高临下地看着康无延道:“事到如今,康长老还有什么话要说?”
“杜大帅,我知道错了,都是我私心太重,但我真的只是想让康氏一族能够壮大!当年康待宾举兵反叛,累得我们康氏一族死了多少人!甚至有族民曾经建议过,大家干脆西迁去康居都督府,毕竟那儿是康国,是我们的故乡。”康无延隐晦地指出他们可以全数迁走这一招绝户计后,说着说着,已经涕泪交加,“我只是一念之差,这才铸成大错,只希望大帅能够放过我的家人和族民……”
“不用装可怜了。”杜士仪嗤笑一声,打断了这个痛哭流涕的年迈老者,“当年,你也是靠着这一招搏人可怜,再加上总算还聪明,举发了继康待宾之后反叛的康愿子,故而这才能够安居六胡州旧地。昔日王大帅和张燕公已经心肠一软放过了你,可现如今你是拿什么来报答他们对你的宽宥?到这时候你倒记得家人,记得族民了,你之前兴风作浪的时候,何尝想过他们的死活!”
杜士仪越说越是高声,康无延只觉得心胆俱裂,整个人完全瘫软在地。那一刻,他方才真正体会到,自己凭着康氏一族这么数千人,就妄图掀起莫大的波澜是多么自不量力。想到极可能要带累得妻妾子孙全都一块遭殃,他只觉得脑际突然灵光一闪,竟是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大叫了起来。
“杜大帅,杜大帅!我知道我罪该万死,可我也不会平白生出这念头,毕竟大帅只从我们各部族中要走了千余人,其实每个族姓也就抽了百十人而已,又给了相应补偿。是有人来挑唆我们做下这种事的,虽说他们伪装成是行商,可就算我眼睛瞎了也能够认出他们来,他们是军中的人,而且是经略军中的人!”
这样的情景,米罗诗之前拿下米罗的时候,就已经经历过一次,现如今见康无延果然亦是攀咬他人试图活命,他只觉得这一幕又滑稽又可悲。不但他这么想,曹金山史万奴穆刘希三人亦是在自己的部族中闹了差不多的一出,只有难易程度大不相同,穆刘希就险些把戏给演砸了,如今再看看这帮从前耀武扬威的家伙现如今卑躬屈膝只为活命,他们顿时庆幸自己当时被郭子仪那一番话感染投军,这才不必看这些首领的嘴脸。
否则,跟着这样的族长,他们这辈子永远不过是一鄙夫而已!
杜士仪皱眉问道:“你怎么知道,那是经略军中的人?你已经罪该万死,倘若再诬告他人,你偿得了这反坐之罪?”
“我没有胡说!”康无延他当初察觉到这一点,就曾经想过会不会是杜士仪欲擒故纵,可后来想想却觉得大有可能是和杜士仪有龃龉的朔方军中将领。他此刻总算是想明白了所有关节,竭力镇定了一下心神,这才尽量有条理地说道,“在我派人到北归诸胡中散布消息之前,据说就已经有相应的消息在其中散布了,而会做这种事的,总不能来自突厥,那就必然来自军中。至于我说是经略军,自然是因为那些行商的身上带着经略军的某些习惯烙印。”
康无延在河曲之地生活了一辈子,去过多次灵州,对经略军的很多习惯再了解不过。他历数了坐姿,按刀的姿势,说话的口音和句式……竭尽所能把自己所知道的都说出来之后,他才用乞求的口气说道:“大帅,我真的只是被人当成了刀子,请您大人有大量,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杜士仪没有再理会康无延,转身就走出了屋子。见米、曹、史、穆四位别将都跟了出来,他便吩咐道:“安抚宥州境内诸胡人心的事情,我就全都交给你们了。我知道你们从前在自己的部族中都郁郁不得志,甚至几遭陷害,可是,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固然不错,却不要太没有分寸。否则若激起民变的时候,不要说我不记得你们的昔日功劳!是只当一个别将就心满意足,还是将来统兵一方声名远扬,就看你们自己的了!”
“大帅教诲,末将一定铭记在心!”
随着米罗诗第一个大声答应,其他三人也纷纷答应不迭,杜士仪微微颔首,继而就接过随从递来的缰绳,一跃上了马背。
“虽说让你们不要大肆株连,但该抓的人一个都不能少。好了,回灵州!”
☆、869
上元之夜,灵州灵武城一片热闹的节日气氛。和中原众多城池一样,这里张灯结彩,锣鼓喧天,除却灵州都督府命人扎起了高大的灯楼之外,灵武县廨也同样出资造起了高高的灯楼,再加上经略军,灵武城中其他富户,无数军民可谓是大饱眼福。而且在这一天夜里,妇人们都会成群结伴地外出赏灯,由是坊间常有传言说,上元节这三天夜里是成就有情人最好的时节,虽说是非众说纷纭,可这一天后定亲的人数总会有一个激增却是事实。
让秋娘抱了幼子杜幼麟,王容也带着杜广元和杜仙蕙出来赏灯。只是,唯一的女儿身上就仿佛裹粽子似的,穿得严严实实。即便如此,小丫头仍然时不时咳嗽一声,让如今渐渐有了长兄模样的杜广元大为担心。尤其是灯市人多,不能行车,一行人下车步行后不多久,一直盯着妹妹的他看到杜仙蕙额头冒汗,面上有些发红,不禁担心地以手探其额,随即低声问道:“蕙娘,累不累?如果不行就找个酒肆歇一歇,或者直接回去……”
杜仙蕙使劲摇了摇头,见母亲亦是朝自己看了过来,她便展颜笑道:“阿娘,阿兄,没事的,我的病早就都好了!我要看灯……阿兄可是答应给我买兔子灯的!”
杜广元伸出手去握了握妹妹那温软粉腻的小手,随即二话不说拍胸脯道:“别说兔子灯,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
“真的?阿兄真好!”杜仙蕙喜出望外,一把抱住了杜广元的胳膊,兴奋地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小贩道,“我要糖人!”
眼见得杜广元满口答应拉着妹妹去了,王容见两个随从跟上,自己看了一眼秋娘怀中东张张西望望,满脸好奇的杜幼麟,她只觉佳节之日丈夫不在身边的寂寞一扫而空。身为北部直面突厥的重镇,灵武城能有今日这般的安定富庶,历任朔方节度使固然功不可没,杜士仪也同样在上任一年以来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她带着儿女出来,让他们看看父亲治下的这番盛世景象,既是安抚他们对于父亲不在的遗憾,同样也是让他们经历一下这种不可多得的体验。
不多时,杜广元便高高兴兴拉着杜仙蕙回来了。大约因为那边小贩的生意很不错,两人都挤得额头冒汗。而当秋娘抽空伸手递上了帕子之后,杜广元抢先接过,先仔仔细细给妹妹擦了擦脸,随即才满不在乎地自己抹了一把,继而就兴奋地说起了人群中的各种议论。
王容笑吟吟地听着,不时Сhā口问上一两句,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被王家杜家兄弟几个硬拽出去赏灯的段秀实。据杜士仪所说,段秀实的读书天赋虽不算极其出众,但胜在认真好学,武艺也是一样,但对军略却很敏感。相较之下,杜广元在武艺上天赋极高,读书平平,最欠缺的是大局观。
她正想得微微出神,突然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夫人。”
王容回头一看,认出来者是经略军正将曹相东,身后跟着的两人应是副将谢智和陈永,她登时心头咯噔一下,随即微微颔首道:“原来是三位将军。没想到这上元之夜,三位也如此好兴致。”
“杜大帅上任以来就打了那样一个大胜仗,使得朔方诸州军民太平安乐,这个上元夜满城放灯,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咱们怎么能不出来好好看看?”答话的是陈永,很会说话的他巧妙地奉承了几句,见杜士仪那一双子女很得体地行礼相见,他连忙含笑还礼,这才不动声色地试探道,“只是这良辰佳节,怎只得夫人带着儿女赏灯,大帅却不曾相陪?”
“他身为朔方节度,自然要忙公务,这会儿正在和来判官商谈要事,我们也不好扰他。”王容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灯市人多,我们虽带着随从,终究有些不便,三位将军若有空闲,不如和我们同游?我家大郎最好舞刀弄棒,很是倾慕军中大将,三位将军可都是他的榜样呢!”
三人原本是想到因为之前的长假,杜士仪已经很久不曾露面,心中不免狐疑,因而远远跟着王容一行人出了灵州都督府,便上前打算探听些消息,却没想到王容转瞬就将了他们一军。自忖是统帅千军万马的上将,他们哪里耐烦陪着女人孩子同游灯市?可王容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又只见杜广元满脸放光地看着他们,仿佛真的很敬佩他们这些大将,不但曹相东暗自叫苦,谢智手足无措,就连一贯急智的陈永也大感棘手。
就当他们只觉得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的时候,后头一个从者由大街上如潮人海中挤了出来,气喘吁吁地来到三人跟前行礼说道:“三位将军,军中有些事务……”他瞅了王容一眼,立刻上前到曹相东旁边耳语了两句。
听到下属禀报的事情,曹相东面色微微一变,却更庆幸有了脱身之计。他连忙摆手止住了那从者继续往下说,面露无奈地对王容拱手说道:“本想相从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观灯,如今看来是不得不先回去一趟了。看夫人所带从者不多,我三人随行亲兵无一不是百战精锐,便留给夫人如何?”
王容漫不经心地瞥了那从者一眼,当即欣然笑道:“也好,劳烦曹将军了。”
等到曹相东留下那十几个亲兵扈从,自己则是和谢智陈栐匆匆远去,王容仿若没事人似的带着儿女继续四处观灯,又过了一会儿便找了家酒肆,包下二楼暂时歇息,曹相东那十几个亲兵自然是在楼下扈从。她命人下去赏了众人酒肉后,便若有所思地想着适才三人的反应。
今日跟出来的随从,除却他们身边的那些,还有远远跟着的几个人,曹相东三人现身而后又离开的这一情报,想来会有人立时三刻报回灵州都督府中坐镇的来圣严和张兴王昌龄,所以也不用她额外费心。可是,一想到丈夫此行只带着那样少的从人,和当年安抚大同军如出一辙,她忍不住又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
“阿娘,是在想阿爷?”
刚刚母亲当着自己兄妹的面,糊弄曹相东三人,已经懂事的杜广元自然配合做戏,还不忘提醒杜仙蕙千万别露出破绽。此刻问了一句后,见面露伤感的王容立刻回神,杜广元不禁挺起胸膛说道:“阿娘,阿爷不在,还有我在!”
“好孩子。”王容顿时笑了,紧跟着便若无其事地说道,“不用慌,今天既是把你们带出来了,那就好好玩个够再回去!”
这一晚,王容带着儿女们一直逛到子时过后方才回了灵州都督府,年纪最小的杜幼麟早就撑不住呼呼大睡了。和秋娘一块安置了孩子们,王容便命人打着灯笼来到了前头的灵武堂,命人通报一声后,紧跟着,来圣严和张兴王昌龄就亲自迎了出来。
“夫人回来了!”来圣严打过招呼后,便开口说道,“曹相东三人和夫人见过之后,便匆匆回了经略军的衙署,而后又派出了不少人四下而去,多是去见一些中下级军官,所见的人我已命人一一记录。李副帅那儿已经派人回复,明日一早开始,灵州灵武城戒严三日,只进不出。”
听到这样的措置,王容已经再无疑问,宥州之地是何情形还不得而知,但显然,灵州这里是已经万事就绪,只待东风了。她摆手阻止了张兴的进一步解释,笑着说道:“男主外,女主内,这是军国大事,诸位不用禀报我一介妇人。杜郎离去之时,便吩咐万事都交给诸位,自是赋予了诸位一应权限和信赖,而我和家中儿女,亦是一样信得过诸位。”
见王容敛衽行礼,三人一惊之后慌忙还礼不迭。等到王容离开,三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虽是年纪分别是两个三字头,一个五字头,可全都升起了万丈豪情。尤其是年纪最小的张兴忍不住轻声叹道:“外有李副帅和郭将军仆固怀恩来瑱,内有我等三人,若是还让人钻了空子,我们可就对不住大帅临去时的托付了!”
“本该我等涉险,大帅坐镇都督府,如今却倒过来了,若有闪失,我等确实对不住大帅。”来圣严亦是如此点了点头,“事到如今,只看对方是进是退。”
“他们若退兴许还能保一时,若还执迷不悟,那就是自取死路了。不过,箭在弦上,不能不发,朝中既有人推手,恐怕也不容他们不动。”
王昌龄说到这里,想到杜士仪行前召见他们露底,直言不讳地告知他们,给曹相东三人撑腰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接任中书令的李林甫,他在惊骇之余,不禁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
高适已然赴了王忠嗣幕中,据言朝中但凡言事者,无不为李林甫所抑,可以想见杜士仪当初举荐上去的李白等人会如何郁闷。如果他不是那会儿慨然答应留在陇右,而是想去选京官,绝对会在京城继续碰得一鼻子灰。如今能够身在朔方,还能迎头痛击李林甫,何尝不是一展所能的机会?
“身为大将却不思进取,而是和朝中奸佞沆瀣一气,简直是枉在军中几十年!”来圣严斩钉截铁地迸出这么一句话,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切便照大帅行前吩咐。明日一早,节堂聚将!是该时候给他们最后一击了!”
☆、871.第871章连环套,计中计
上元之夜难得解除宵禁,曹相东三人和王容相遇后匆匆回还,却是他们的从者从坊间打探到,来自宥州的行商说,仆固怀恩得杜士仪之命回夏州过年,耀武扬威地在宥州那些胡户营地通过,期间还发生了一场纷争。杜士仪上任以来提拔的人,郭子仪和来瑱都在灵武城中,米罗诗等蕃将是和其他蕃兵一块放回去过年的,除此之外,唯一一个突然消失的就是仆固怀恩了。他们起初就猜测过人是回去过年,如今既然确证,自然平添三分信心。
算算散布消息的时间,加上这一场恰到好处的冲突,曹相东自觉火候差不多,早则三五日,迟则十来天,宥州之地必定会生变。他并不需要一场如同当年康待宾叛乱那样大的风波,只需要激起变乱就足够了。毕竟,那些胡户是杜士仪奏请赦归回来的,负责安置的是杜士仪特意向朝中要来的右厢兵马使康庭兰,如果出纰漏,想也知道该谁人负责。朔方有他三人作证,朝中有李林甫,转瞬间就能把杜士仪拉下马来。
所以,一大清早,三人不约而同齐齐打了个呵欠。他们彻夜都在曹相东家中商量一应细节,早已疲惫不堪。谢智一口气喝了一碗浓茶下肚,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听说杜大帅长子已经十岁了,武艺较之同龄人高出不止一筹。真没想到,杜大帅当年三头及第,嫡长子竟是喜武厌文。”
“不过,那小家伙虎头虎脑,看着倒不比他父亲那般奸猾。”陈永也耸了耸肩,悠闲地说道,“话说杜大帅这位夫人实在是好本事,就连我等这些勇夫,身边都少不了婢妾,她却能将杜大帅身边管得水泼不进,一个旁的女人都没有,端的好本事。商贾之女能够如她这般获封太原郡夫人,似乎还没有过吧?”
“那王元宝有如此佳婿,怪不得能够把家产均分给两个儿子,撒手不管。只可惜,听说他那两个儿媳却是不甚贤惠,未必能守住家业。”就连一贯不在背后议论这些家长里短的曹相东,此刻也忍不住参与起了这样的话题。隐隐之中,他却想通过这样的手段分散一下心头的压力,舒缓一下数月以来积攒的紧张情绪。
为免被人察觉,他已经收回了所有人手,故而昨晚那从者还是从坊间酒肆的商人处打听到的消息,所以事情就算真的不成,他也有自信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可如果错过这个机会,除却调走,他恐怕就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了。而一旦他对中书令李林甫来说全无作用,恐怕日后他不但休想得到其半分助力,还会被人当成弃子一般随手丢开!
“将军,将军!”随着一个嚷嚷声,大门猛地被人推开,进来的那个从者面对六道犀利的责难目光,却没有任何解释请罪,而是气急败坏地叫道,“四面城门传来消息,道是灵州都督府传命,从今日开始,灵武城内只许进不许出!”
话音刚落,曹相东便霍然起身,而谢智和陈永的动作也慢不到哪去。谢智甚至又惊又怒地叫道:“在这大好的上元节突然闹了这么一出,他就不怕百姓们为之哗然吗?”
那从者并不知道曹相东三人之前在宥州那昔日六胡州故地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此刻见三人那脸色全都阴得可怕,也不敢随意开口。可就在这时候,外头又有人急急忙忙冲了进来,却还记得单膝跪下行了个礼。
“三位将军,灵州都督府传来大帅将令,两刻钟之后,节堂聚将!”
历来节堂聚将都会给一个集结时间,就如同之前杜士仪处置秦大疤等那几个刺头的时候,也至少给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而这次,却只有区区两刻钟。这也就意味着,他们没有时间去做太多的准备,只能选择是就这么赶过去,还是找借口推脱,抑或是紧急传消息给军中的心腹部下。可节堂聚将不比其他时候,除却大将之外,偏裨别将也一个都不能少,至于不用去的,那是再低一级的旅帅这样的军官,在军中威望就极其有限了。
一时间,三人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竟是谁都没有主意。最后,曹相东只能勉强说道:“你二人立刻去经略军,传我将领给旅帅缪青、关鸿、陆秉珍。让他们无论用什么办法,不许他人染指经略军大权!”
这种话的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两位从者全都是大惊失色,可面对主人严厉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们也不敢违抗,慌忙应声而去。等到他一走,陈永强挤出一个笑容,低声问道:“不至于就到这个地步了吧?”
“只能希望不至于,而且若真是到了这个地步,这些布置远远还不够!”曹相东眯起了眼睛,随即露出了冷冽的表情,“事到临头,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好了,时间不早,聚将若迟,即便我们是经略军正副将,也万万逃不过军法,先赶过去吧!”
两刻钟之后,灵州都督府中的节堂已经是将校偏裨济济一堂。这是进入新年以来的第一次节堂聚将,尽管事出突然,而且灵武城四面城门已经只进不出,但曹相东等三人一进来就发现,四面的氛围仿佛轻松得很,将校偏裨们三三两两窃窃私语,仿佛根本不知道发生了那样的事。以至于曹相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接冒了上来。
不会是城门封锁的是假消息,骗他做出什么过激行动吧?他除了命人去军中传信,而且暗中还有后手,比如这灵州都督府内的某些牙兵……
“节帅升堂!”
随着这四字犹如惊雷一般在众人耳畔响起,节堂之中顷刻之间鸦雀无声。一个个人立时三刻按照自己的位子站定,屏气息声等着杜士仪升堂见将。然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徐徐登上主位的并不是杜士仪,而是刚刚还在和郭子仪闲话家常一般轻松自如的李佺!
面对一双双满是疑问和惊讶的目光,李佺满脸肃然,沉声说道:“因宥州胡户中有人散布谣言,妖言惑众,因而杜大帅已经率人前往安抚弹压。杜大帅临行有命,以我,朔方节度副使李佺知留后事,权同节度!”
片刻沉寂之后,曹相东便沉着冷静地问道:“此等大事,杜大帅只和李副帅商量,怎不曾聚将分派?难不成是信不过我们?”
他一马当先提出了这个疑点,陈永立刻心领神会,当即附和道:“而且,如此要紧之事,只凭李副帅一句话,实在是让人放心不下。”
郭子仪当即哂然:“照你这么说,只要掣出杜大帅手令,便可信了不成?”
眼见得当初自己麾下一介裨将,如今却不但和自己平起平坐,甚至态度之中竟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成分,谢智不禁大为不忿。他想都不想便嗤笑反驳道:“郭将军真是说得容易!杜大帅是临走前召见我等容易,还是留一封手令让我等信服容易?舍易取难,实在是难以教人信服。而且,今日乃是正月十六,本该是军民观灯的时节,灵武城四门却已经全部关闭,许进不许出,这样的政令岂不是让百姓惶惶难安,伤了这盛世太平?”
谢智难得说出这样让人难以反驳的话,曹相东顿时大喜。然而,他瞅空子偷瞥了一眼李佺,却只见这位宗室老将按剑而立,丝毫没有任何慌乱之色,他不禁又生出了少许不安。眼见得几人这一起头,节堂中众说纷纭,但大多数人竟都没有质疑杜士仪突然离开,委权于李佺这一事实,他再一次深切感受到杜士仪上任这一年来,软刀子割肉一般让人渐渐归心,以至于他在经略军中的控制力已经下降到了最低!
要知道,哪怕当年李祎在任的时候,经略军副将甚至还是李祎肱股,他也不曾这么捉襟见肘过!
曹相东选择性无视了李祎当年战功赫赫,盛名之下,他根本不敢不从,如今却因为自恃京中有李林甫作为靠山,因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杜士仪这位新任朔方节度在暗地里掰腕子。
直到节堂中再次安静了下来,朔方节度副使李佺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朝廷设节度副使,原本就是有事之际权掌留后事,这是定例,若有质疑的,自己去兵部询问其中细节!至于灵武城四下城门暂时许进不许出,却不是为了防什么外敌,而是提防内贼!须知杜大帅为了安置胡户殚精竭虑,康将军更是泡在那儿数月,不眠不休,原本人心已然安稳,若无人煽动,怎会轻易生变?”
内贼这直截了当的两个字让节堂中又起了一阵骚动,即便自觉天衣无缝,而且事后已经处死了几个潜入宥州之人,毁尸灭迹,但曹相东三人还是生出了深深的不安。这当口,他们还不得不随大流地露出了惊怒的表情。
即便再心里有鬼,曹相东甚至还声色俱厉地问道:“不知李副帅可有怀疑之人?若是真的内贼便在灵武城中,那今日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其挖出来!”
“曹将军所说,本来也是我想做的,不过如今上元佳节,不用如此煞风景。就是四面城门戒严之事,就在刚刚,也已经全数取消了,因一大清早进出城门的人并不多,耽误这半个时辰,影响想来也有限。”李佺说到这里,甚至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正如谢将军所言,盛世太平伤不得,怎可为了一时骚乱,就坏了一年一度的上元佳节?”
糟糕,上了李佺的大当!
陈永反应最快,一下子就意识到,封闭四面城门许进不许出也好,节堂聚将也好,竟真的全都是李佺事先设下的计谋。因为时间仓促,再加上认为事机紧急,如曹相东就不得不命人迅速到军中安排三个旅帅做好应变,而且还暗示在灵州都督府中也有相应准备,可实际上,这些全都是假象,是逼得他们在慌乱之际做出错误选择的计策!
他还没来得及思索对策,谢智便不禁怒气冲冲地叫道:“李副帅刚刚既然声称有内贼,缘何又是朝令夕改?放跑了内贼谁人负责?”
李佺正等着这句话,当仁不让地说道:“自然是我负责,莫非谢将军打算越俎代庖将此事揽上身?”
“你……我负责就我负责,有何不可!”
谢智想起离开曹家的时候,自己也吩咐了一个随从立刻赶去军中,以防接下来的事变,这会儿一下子气昏了头,竟是忘了上下之分。就在他怒瞪着李佺之际,却只见这位宗室老将一下子须眉倒竖,怒不可遏地斥道:“大胆,竟敢藐视本帅!来人,拿下这以下犯上之徒!”
眼见得外间亲兵一拥而入,谢智还想要反抗,曹相东连忙挡在了他身前,恭谨地行礼说道:“李副帅,谢智素来冲动易怒,还请宽宥他一时失言之罪。他只是无心之失,断然不至于以下犯上,藐视李副帅!谢智,昏了你的头,还不赶紧谢罪!”
人在屋檐下,谢智眼见得那几个亲兵冲着自己虎视眈眈,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单膝跪下行礼谢罪。面对这情形,左右又有人出言帮衬劝解,李佺方才怒气稍歇,却仍是面露恼火地斥道:“今日念在你初犯,倘若再有下一次,定不轻饶!我却不是杜大帅那般容人雅量,容不下那等心怀恶意的叵测之徒!城门虽已允许重新进出,盘查却是内严外松,借口也是现成的,放灯之夜难免有奸徒趁机生事,这也是为了长治久安。”
说到这里,李佺顿了一顿,这时候,却有裨将主动请缨到大街上游弋巡查,李佺却摇了摇头道:“既然谢将军之前都说了,盛世太平伤不得,那么,尔等身为大将却到街头去巡查,无异于告诉百姓有什么大事发生。节度幕府之中,来张二位判官,掌书记王少伯,推官来瑱以下所有人,都已经带着微服的差役吏员上街巡查。至于各位大将,届时与我一道于晚间上灯楼与灵武军民同乐,如此人心自然而然就安定了!”
在旁人看来,这样的文武分工确实有利于安定人心,可曹相东三人却听出了不同的意味。现在距离晚间还有整整一个白天的功夫,李佺难道不是打算扣下他们,以便外间行事?要知道,他们的随从虽不知道前去宥州传递消息煽风点火的事,可难免有些其他隐秘会知晓,若是李佺从此入手,安知他们不会和秦大疤等人一个下场?尤其是曹相东,一想到藏在家中隐秘处的某些信笺,他便一刻都呆不住了。
“既是晚间与民同乐,那现在不如各归军中,约束部属,否则,万一人在宥州妖言惑众还不够,却又预备在军中生事,岂不是有机可趁?”
听到曹相东义正词严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李佺的脸上便露出了笑容:“军中我早已有所预备,各位也不忙回去,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诸位。吐蕃除却过年的时候派人再次入贡朝见陛下之外,又有感于当初节节失利,故而不甘心地派了一支马球队来,如今在河西陇右与二镇兵马连场激战马球,而突厥人不知道是否打探到了这个消息,登利可汗也派了同样一支马球队来,近日刚刚通过西受降城的关卡,渡河南来抵达灵州。其中多有突厥骁勇,因事出仓促,本来不知道他们是来以马球会友的,也来不及在军中选出人来,各位之中尽有马球高手,何妨当头挫其锋芒?”
甚至不等有人反对或疑议,李佺便斩钉截铁地说道:“今日我已命人腾出了灵武城中大校场,百姓亦可在场边观看。时值上元佳节的第二日放灯,灵州城中也不知道汇聚了多少四方军民,正是扬我大唐军威的大好机会!”
什么叫做一招算错,步步为人抢占先机,曹相东终于算是有了体悟,可他恨不得一辈子没有这样的体悟。李佺厚颜无耻地将扬大唐军威这种理由都掣了出来,他和谢智陈永又都是人尽皆知的马球技术一流,竟是推辞都推辞不得,很快就被众将推举了出来。紧跟着,李佺甚至又带着他们到灵州都督府中的宝库中挑选鞠杖,又是不厌其烦地给他们介绍突厥这次派出的马球队都有些什么人,在他们焦躁之际,时间须臾就过去了一个时辰。
偏偏李佺和郭子仪还都要下场,这样两个人绊住了他们三个,以至于他们就连金蝉脱壳之计都用不出来。就当曹相东手持一把鞠杖,面色阴沉地和谢智陈永从宝库中出来的时候,陡然就只见外间已经满是亲兵。这一刻,他只觉得心头惊骇已极,当即转身去看跟在他们身后的李佺和郭子仪。
“报,经略军中旅帅缪青、关鸿、陆秉珍不遵军法,妄调兵马,已然拿下!”
“报,牙兵邓明、胡嘉靖,阑入灵武堂,已然围捕拿下!”
这先后两条听得曹相东三人心头直冒寒气。他们本能地想要去拿兵器,可入节堂之前就早已解下了佩刀,此刻唯一能用的就是手边的鞠杖。可若是仅凭着这样的东西就想动手,后果可谓不堪设想!而且,现如今宥州的情形如何还不好说,如果在此撕破了脸,他们有理也会变成无理,那就真的是白费这么一番忙活了!若非杜士仪笼络了他们麾下的偏裨,又把不肯改弦易辙的人调去了三受降城,他们怎至于如此窘迫!
见曹相东和陈永在最初的怒目以视之后,随即就都敛去了怒色,只是眼神显得颇为深沉,而谢智却是在许久之后方才很勉强地别过了头去,李佺仿佛只是小事似的,皱了皱眉就没好气地吩咐道:“先行看押,等这三日上元佳节灯会之后,再报请大帅徐徐处置!子仪,相东,还有谢智陈永,先去大校场会了那些突厥人再说,此等小事无须在意!”
小事?你若是真的当成小事,何需用这等手段和借口绊住我们!
尽管心头大恨,曹相东只能不动声色拽了谢智一把,三言两语把此话岔开了过去。等到了大校场,眼见得四周围观战的军民众多,他即便再担心,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这种自己根本不想参加的比赛。想想李佺今天突然露出的强势态度,诡谲手段,他断定杜士仪极可能是昨天或者今天一早方才出发,算算路程,恐怕未必能够赶得上宥州的变故,他便强迫自己提起了精神。
“别这么心事重重的,李佺连这种乱七八糟的手段都用出来了,足可见是宥州情势崩坏,而又需要在上元之夜********,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这个时候,谁沉不住气谁就输了,这场比赛一定要打出咱们的威风来!”
曹相东一言既出,陈永也强笑道:“没错,胜败还未必可知,老谢你千万别再给老李发作的机会!”
“行了,我知道!今天球场上我非得让老李知道厉害不可!”
尽管三人无不铆着一股劲上场,可是,郭子仪马球技术相当不错他们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年近六旬的李佺依旧宝刀不老,纵马满场飞奔击球格挡,竟是尽显老将风采。一场比赛计筹之后,他们固然小小胜过了突厥人两筹,可李佺却占下了得分王的宝座。
见无论突厥人,还是己方那四个年纪远逊于自己的将领都有些脸色发黑,气喘吁吁却精神矍铄的李佺不禁哈哈大笑。
“想当年老夫年轻的时候,可是打遍长安无敌手,今天久违地又打了酣畅淋漓的一场马球!”
朔方多豪俊,观赏了这么一场令人血脉贲张的比赛,四周围的观战军民亦是好一通欢呼喝彩,在李佺的首倡下,尽管根本没那心情,曹相东三人还只能跟在后头游场一周以示庆祝。好容易捱到了这么一场比赛结束,李佺又拉着他们大度地款待突厥马球队的这一批人,席间方才透出口风,此行其中还有登利可汗的一个堂弟,众人是打算前往长安谒见天子的。自然,李佺又力邀这些突厥人留下一同前往观灯。
这一场酒宴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而因为自己那几个旅帅已经被拿,曹相东也索性不想着逃席了,和谢智陈永二人逐席劝酒意态自如,只恨郭子仪乃是海量,根本就灌不倒,而李佺亦是年老豪爽,来者不拒,换了大杯来亦只是醉意醺然。这一喝就是到了天黑,李佺一手拖一个把他们拽下了楼,随即指着不远处那座被各色彩灯装饰得辉耀无比的灵州北门城楼,笑着说道:“看,那边是谁!”
尽管此时已经天黑,但在彩灯照耀下,曹相东还是勉强看清了那边军民云集下方的城楼上,出现了一个人影。只见那人影招手之后,下头便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尽管嘈杂的声音他无法听清楚,但身后郭子仪的声音他却听到了。
“是杜大帅!”
☆、872.第872章心狠手辣
杜士仪?怎么可能是杜士仪!
曹相东第一次完全没法控制住脸上表情,而谢智和陈永更是大惊失色。这些天灵州都督府长假短假连着放,他们也不是没打探过杜士仪的消息,各种渠道都声称杜士仪一直在都督府中,根据昨晚上没见杜士仪和妻儿在一起,再加上李佺今日宣布接掌朔方节度的消息,三人这才断定杜士仪应是昨日启程的。可现在,原本应该正在赶往七八百里之外宥州的杜士仪,却突然犹如神兵天降出现在这里,这代表着什么?
“老曹……”
听到谢智的声音有些异样,曹相东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先别慌,不要自己露底!”
“杜大帅,杜大帅!”
七嘴八舌的嚷嚷声在四面八方响起,随着杜士仪在城头挥手致意,最后竟是汇聚成了一片欢呼。面对这种官民同乐的情景,曹相东不禁脸色更加难看。想当初信安王李祎在时,也不过如此,杜士仪上任才刚刚一年,就通过文武相济的手段在民间种下了如此声望,而他身为下属,只能暗中使绊子,就连这次蓄谋已久的行为,却仍然棋差一招。就是这一次次的差距,以至于现如今他们落到了如今这等被动的局面。
“别担心,只要他没有证据,就不能奈何我们。”陈永作为智囊,这种时候却想不出其他主意,只能勉强为其他人打气,“而且,咱们三个是经略军中正副将,他难不成敢随随便便把我们全都拿下?要真是那样,他在朔方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名声可就全完了!”
话归如此说,当他们三人跟着李佺郭子仪等一起聚到了城楼下时,就只见杜士仪并没有在城楼上说什么,而是微微一抬手,刹那之间,城楼上一时亮起无数彩灯,一盏盏灯在深沉的夜色中拼出了几个字,有认字的读书人立刻嚷嚷了起来。
“开元盛世,万载太平!”
这样的********之举,往年李祎并没有那么高的兴致,毕竟灵州乃是北地要镇,在他看来,满城放灯就已经很足够了。可杜士仪如今做起来却驾轻就熟,因为杜士仪心中清楚,他当年强谏直言,那不过是做一个姿态,并不是真如同宋璟韩休那样刚直敢言。现如今李隆基既然不再是那个能够听得进逆耳忠言的开元天子,他就顺势转变一下,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因此,在满城欢呼声中,那些组成文字的彩灯在夜色中熠熠生辉,也不知道多少人深深记下了这一幕。而在李佺的带领下上了城楼的曹相东三人,一面惊讶于杜士仪借元宵节大手笔地来了这么一出,简直是不计成本,一面却又不安于人这一来一回不到一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一直等到登上了重重台阶,又沿着城墙上走了老长一段距离,终于看到转过身的杜士仪时,曹相东方才只觉脑际灵光一闪。
各种渠道说杜士仪在灵州都督府又怎样?自从除夕和正旦日之后,他们三个人有谁曾经见过杜士仪的面?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曹相东脸色顿时越来越难看,甚至直到杜士仪走到他们这一行人面前,他方才陡然回神。注意到杜士仪只是瞥了他们三人一眼,随即就笑吟吟地握住了李佺的手,他更是有一种被这老少两人合谋耍了的感觉。
“老将军,这次多亏你坐镇灵武城,虚而实之,实而虚之,我方才能安抚了宥州诸胡,顺利归来。我此来朔方,做得最正确的一件事,便是向陛下和诸位相国陈情,调了老而弥坚的老将军来。”诚恳地说到这里,杜士仪还不等李佺谦逊,便又对左右来圣严张兴等文官颔首道,“而能得子严等诸位悉心相助,亦是我的福气。又有如子仪、怀恩、来瑱、康将军这些军中勇士在,朔方方才得以如此平安!”
在旁人听来,这一番话把军中文武全都夸了个遍,自该人人与有荣焉,可在曹相东听来,杜士仪夸了这么多人,他们这三个却连个名字都没出现,这种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更何况,那虚而实之,实而虚之八个字,已经不止是暗示,而是赤祼祼的明示了。难道说,杜士仪真的在多日之前就离开了灵州,不显山不露水地安抚了那些应该会骚乱起来的胡户?那缘何没有一点消息传回来?
“大帅可是夸对人了,为了大帅的吩咐,我和麾下这数百人可是连过年都没过好,成天东奔西走的!”仆固怀恩年纪最小,而且又是初出茅庐的蕃将,故而说话的口气自然而然没有半点谦逊,“若不是我带人阻拦信道,把某些通风报信的家伙一网打尽,大帅这次肯定没那么顺利!”
这番话又自夸又委实不客气,但人人都知道仆固怀恩最爱争功,故而都只笑不语。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好了,你就放心吧,我必然不会少了你的功劳!若无此次上下文武齐心,怎能把一场祸患消弭无形?更何况突厥人这一支使团早不来晚不来,不赶在正旦前去朝贡,偏偏在这种时候逗留灵武城中不去,若是让他们有机可趁,那就要出大乱子了!”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倏然落在了曹相东身上:“所以,我倒想问曹将军。今日得知节堂聚将,你缘何遣随从去军中见三个素来亲近的旅帅,嘱他们伺机而动,若你迟迟不出灵州都督府,则可率兵前往营救?为何又唆使牙兵中人阑入节堂,制造事端?莫非你觉得,李老将军身为积年的老将,朔方节度副使,此次又得我全权委托暂掌留后事,还会暗害于你不成?”
见李佺将手一挥,其余将校偏裨竟都是往旁边闪避退开,一时间正当杜士仪视线的,只剩下了他们这孤零零三个人,又突然遭到如此质问,曹相东竭力恢复了镇定。他惨然一笑,继而就露出了悲愤的表情:“杜大帅竟然还好意思问我们?大帅上任以来,确实不负识人之明,一会提拔这个,一会拔擢那个,如郭子仪这样本是一介裨将的,如今已然和我这军中老将平起平坐,而此次突然离开,甚至也不曾与我说过半个字,分明是信不过我!”
找准了切入点,他说起话来更是如同刀子似的又准又狠:“我知道,大帅一直觉得我和谢智陈永不恭顺,阳奉阴违,可我等从军那么多年了,功劳苦劳这么多,不过是偶尔发发牢骚,难不成大帅就容不下吗?”
还不等曹相东继续发泄什么容不下容得下的话,杜士仪突然重重哼了一声:“若仅仅是倨傲自负,而无叵测居心,别说你们三个,就是三十个三百个,我也还没有那样狭隘的容人之量。可笑的是,当初突厥左杀骨颉利来袭,是谢智主动请缨领兵而行,你竭力附和推举,我准了,可结果呢?若没有郭子仪和怀恩来瑱带领兵马及时赶到,只怕那一败之后被人追击掩杀,何止损兵折将!”
“再有,你敢说,你三人只是发发牢骚?而不是派人远赴宥州诸胡之中,煽风点火无所不用其极!要知道,就算是所有痕迹看似已经扫除,但这个世上,每清除一次痕迹,就会留下更多的痕迹,你以为这世上真的能够毁尸灭迹?更何况,别忘了毁尸灭迹终究还是要用到相应的人!”
杜士仪用更加凌厉的气势直接把曹相东给噎了回去,眼见得谢智面色大变,显然三人之中最冲动的这个人已经到了极限,他便愈发针锋相对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如果你三人不曾鬼迷心窍,不顾朔方长治久安,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情来,我也可以容得你们依旧安然当你们的朔方经略军正副将,只可惜,你们是自己贪得无厌!”
贪得无厌四字话音刚落,就只听谢智一声暴喝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我和你拼了!”
眼见谢智竟是就这么冲了上去,陈永顿时有一种捶胸顿足的感觉。什么叫竖子不足与谋,他这时候终于明白了——这么一个徒有智字为名的家伙,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么冒失冲动暴烈,可平日也就算了,在这节骨眼上做出如此冲动的事情来,那简直是就算有什么转机也全都泡汤了!可是,谢智知道的东西太多,他不能坐视其落在杜士仪手里,可他急忙瞥了曹相东一眼后,却是从其眼神和脸上发现了一丝难以掩盖的杀机。
莫非曹相东也打算拼了不成?不会的,这位在经略军正将位子上整整坐了七年的老将绝不会这么愚钝,这时候悍然动手只有死路一条!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杜士仪身边的虎牙抢在其身前拔刀护卫,而郭子仪仆固怀恩也慌忙出刀之际,曹相东终于拔出了身侧的佩刀。然而,那一道雪亮刀光却并非冲着杜士仪席卷而去,而是冲着谢智的后背倏然落下,随即深深没了进去。面对这背后的突然袭击,谢智竟是在前仆倒地之后,方才竭尽全力地转过了脑袋,脸上尽是难以置信。
“老曹,你……”
“以下犯上,行刺节帅,无一不是大罪,老谢,你不要怪我!”曹相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深深的沉痛,随即竟是放下佩刀,双手一合,单膝下跪道,“都是我一时不查,没想到谢智在当初受挫之后心怀怨愤,竟是派人在胡户之中煽风点火意图不轨,我甘领失察之罪!”
☆、873.第873章断腕求活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时刻,曹相东竟会突然反戈一击!
尤其是陈永,以智计著称的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曹相东似的,瞪大了眼睛。他这个副将是李祎左迁,其心腹大将一个个被调开之后,方才拔擢上来的,可跟随曹相东也早非一两日了。尽管他素来瞧不起谢智,可他明白,谢智和曹相东是生死之交。
开元之初,曹谢两人还在河陇的时候,就在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麾下,那一次王海宾被嫉贤妒能的同僚害死陷没于军中,曹相东和谢智也一样陷入重围。突围之后,曹相东受伤垂死,是谢智将人牢牢绑在背后杀出来的。
也正因为如此,曹相东此后屡立战功,最终为经略军正将,始终没有忘记昔日这段生死情分,对谢智亦是提拔不遗余力。可如今就在他的眼前,曹相东从背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那一刀,不但要了谢智的命,也斩断了两人几十年来的生死之交!
谢智死死盯着曹相东,那双眸子中渐渐没了光彩,一时僵卧在地。一旁的郭子仪终于醒悟过来,连忙蹲下身去查探鼻息心跳,很快便站起身来看向杜士仪,轻轻摇了摇头。面对这惨烈的一幕,刚刚没有反应过来的其他人一时面色各异。尽管也有人暗叹谢智着实是冲动愚蠢,但更多人对于曹相东的果决无不暗怀惧意。多年的下属老友,曹相东竟说杀就杀,真是心狠手辣!
而杜士仪也同样没有想到,在谢智悍然动手的时候,曹相东竟会在背后捅了这么一刀。见谢智死不瞑目毫无声息地趴在地上,脸上仿佛还带着之前的惊愕,即便他对这私心太重的三人已经忍无可忍,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
国之大将,不是马革裹尸,也不是死于病榻,而是死在袍泽好友的刀下,也不知道谢智是怀着怎样的怨气踏上黄泉之路的!
因此,他深深看了低头认罪的曹相东一眼,面色不知不觉冷冽非常:“好,很好,壮士断腕,果然曹将军好气魄!”
三人之中,谢智死了,曹相东只认失察之罪,陈永站在那里,只觉得遍体生寒,第一次不知道应该如何取舍。他站在曹相东身后,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四面八方其他人的目光,除却惊讶、愤怒、不屑、鄙夷,他隐约能够察觉到几分同情——可那同情不是对他们的,而是对死了的谢智!心乱如麻的他浑浑噩噩地随之跪下请罪,讷讷说了些什么话,自己心里竟也没什么数,直到有人上来抓住了他的胳膊时,他才陡然惊醒过来。
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人不知道从哪弄了个简易的担架来,将谢智的尸体安放了上去。此刻人是仰天躺在那儿,那双圆瞪的眼睛显得格外可怖。
陈永打了个寒噤,曹相东却连眼皮都没眨一下,而杜士仪看着担架从自己面前抬过,突然开口叫住了那两个亲兵。看着那张并不陌生的脸,他突然伸出手抚了抚那双圆瞪的眼睛,挪开之后,见谢智依旧死不瞑目,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轻轻按了按其双眼,这才终于让其合上了眼睑。摆摆手示意先将这具尸体挪走,他淡淡地吩咐先将曹相东和陈永送回灵州都督府,等这一行人渐渐看不到了,他方才环视了一眼左右。
“谢智此人,虽冒失冲动,此次又向我暴起发难,可身为大唐勇士,可以死在战场上,死在刑场上,死在病榻上,却唯独不应该死在袍泽刀下!我很痛心,各位想来也都有这样的感受。”
见众人都不说话,但脸上表情却表露出他们确实赞同自己这番话,他方才声音低沉地说起自己出外这半个月,马不停蹄安抚宥州诸多胡户的经过。当他说到康庭兰险些遭人行刺,却是康特仁那垂垂老者舍身相救的时候,对比今时今日的情景,无人不是心中沉重。
“蝼蚁尚且贪生,人更是如此,这一点本无可厚非。然则死有轻如鸿毛,更有重如泰山,这便是人和蝼蚁的差别!就如同我劈头直斥曹相东三人的时候,纵使想过也许有人会不服悍然抗上,却没想到会发生这样‘大义灭亲’的一幕!”
沉默的众将中,这会儿终于有人低声问道:“大帅适才所言,曹将军他们三个派人在宥州煽风点火,妖言惑众的事,是真的?”
“在灵武城中北面镇戎坊一座池塘中,发现了他三人几个随从的尸体,而在他们府中拿住的从者中,已经有人供认出了受主人之命杀人抛尸的经过。至于那几个死了的人,虽说面目被水浸泡,已经无可辨认,但子严和奇骏已经命人根据见过他们的旧人所述画出了画像,在宥州见过他们的人已经辨认过了,所以说是十之八九。他们可以不认,但此等行径简直是令人发指,所以我一定要追究到底!”
杜士仪当众表明了态度,并不会因为谢智之死而到此为止,而是会继续追究曹相东三人,一时众将不禁面色各异。尽管曹相东的心腹偏裨,已经被杜士仪调的调,降的降,几乎没剩下什么人了,可这里的很多人都曾经在这位经略军正将麾下任职,即便感激杜士仪的知遇之恩,可心理上没有那么快能接受得了。而看到他们这番举止,杜士仪就能够猜出他们的态度,当即又补充了几句话。
“此次之事,我会交由灵州都督府录事参军吴博查证,然则兹事体大,再由经略军中抽出两员偏裨全程监理,自然,子仪怀恩和米罗诗等蕃将除外。你们谁愿意承担此职,可以自己商量,随后报我!”
这一夜,百姓们只觉得灵武城中火树银花不夜天,喜庆热闹,而在灵州上下文武官员看来,却不啻是一场天翻地覆,也不知道多少人彻夜难眠。而子时过后方才回到灵州都督府后院正寝的杜士仪,在看到王容如释重负的面孔时,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将妻子揽在怀中,温存了好一会儿方才轻声说道:“终于又过了一关。虽说接下来恐怕还有一场更艰苦的仗要打,但至少能够透口气了。”
“搜到了李林甫和曹相东往来的私信?”
“趁着曹相东等人被拖住,当然搜到了,但李林甫这个人做事之谨慎小心,无人能及。信的内容含糊其辞不说,而且我是认识他笔迹的,细细审视之后,便发觉应不是李林甫亲笔,而是旁人仿照他笔迹所写。”
王容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双手不由得紧紧抓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你的意思是,他早在给曹相东三人承诺之际,恐怕就已经做好了异日事败的准备?倘若你心存斩尽杀绝的意思,要牵扯到他的身上,他就会拿出证据,证明这几封信不过是旁人假托他名义?”
“而且兴许还会罗列出,是朝中哪些人在阴谋陷害他。”
杜士仪哂然一笑,继而就轻轻松开了王容的手,坐了下来,随手拿起一旁的热茶大口大口喝下了肚。奔波了这么多天,他就算是铁打的筋骨也已经疲惫欲死了,今天晚上面对那血溅五步的一幕,对于心神的冲击亦是很大。他深知宥州胡户的稳定很重要,的确也一直在提防曹相东从此入手,这次能够一举消弭两重祸患,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却又最终发现李林甫是算无遗策,他不得不暗叹对方精妙老到。
怪不得宇文融拜相不过数月就被裴光庭掀翻,而李林甫却屹立政坛十几年不倒,手段心计全都相差太多太多了!这么多年来,他何尝没想过找到李林甫的软肋和错处,然后将其一举扳倒,可事实上却是几无破绽可抓!
“那接下来你预备如何?”
见妻子面露忧色,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之前我献太上宝镜,李林甫虽暗中查证,但在陛下面前却还是赞叹连连,甚至连蠲免税赋这种事都暗地表示赞同,故而陛下恐怕认为,外间传言不实,其实他和我关系不错。既然如此,我就直接上书奏明曹相东三人所作所为,然后指出,极可能是有人冒李林甫之名授意他们这么干!”
“这不是给李林甫大肆株连铲除异己的机会?比如张九龄裴耀卿都已罢相,却说不定仍是李林甫眼中钉,更何况还有其他人……如此一来,朝中兴许就要腥风血雨了!”
“我在路上已经命人星夜兼程赶往长安见阿姊。阿姊一直在暗查李家人,那个代笔的书童若是能够弄出来,至少可以让李林甫忙一阵。而如果不成,阿姊会找个合适的人栽赃。”
明明一个看似能够牵连到李林甫的大好机会,却因为对手的老奸巨猾,很可能不能收到既定效果,而且还会被人借题发挥,杜士仪自是无奈,但同时也深幸自己选择了远离长安。否则若是和张九龄裴耀卿那样,日日年年和李林甫共事,只怕他早就被拖得精疲力竭,什么都干不了了。
☆、874.第874章心细如发,危机乍
作为宗室,从千牛入仕,历经种种无实权的闲职,历经二十余年,最终官拜中书令,李林甫揣摩天子心意,引了牛仙客入朝同列为相,但牛仙客什么性子的人?谨小慎微不爱和人相争,为人处事的原则全都是稳重为先。再加上用立仗马这个比方使百官不敢轻易进言,李林甫这个宰相的威权可谓是连当年姚崇为相时都有所不如。
毕竟,在如今官拜中书令之前,他已经整整在政事堂中浸淫了两年,早已通过各种手段建立起了自己的班底和威望。
较之从前那些宰相,李林甫却根本没想到以什么朴素节俭的一面示人,平康坊中那座宅邸历经几次重修,华美壮阔,让人望而惊叹,他却振振有词地说,倘若一国宰相还住陋室,岂不是让来朝谒的万邦使臣笑话?至于他家中所蓄婢妾,那就更加不计其数了,有与其不睦的甚至在背后指摘,李林甫自己都未必记得有多少个儿子多少个女儿。
背后诽谤非议的人固然多,李林甫却并不在乎。他威权固然重,但待人却常常笑容满面,言语谦和,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尤其是那些如今位在尚书侍郎,御史大夫御史中丞这样高位,看上去深得天子信任的重臣,他更是无一不曲意交好,因此低阶中阶的官员固然不少对其深为不满,却也难以动摇其人。而文人墨客心目中那位贤相的代表人物张九龄已然赋闲,空余尚书左丞相之职。
这一年知贡举的不是别人,正是姚崇幼子,礼部侍郎姚奕。姚崇宋璟张说这些早年罢相的宰相,李隆基对其子孙显得极其慷慨大方,其中如今官阶最高的,以姚奕和张均为最。而姚奕能够得以知贡举,却还是李林甫的举荐,因此姚奕投桃报李,早些天就亲自问过李林甫可有什么一定要金榜题名的人选。
这一日正是礼部南院放榜的时节,李林甫刚刚从兴庆宫中见过天子回到中书省政事堂,就只见一个小吏快步迎上前来,满脸堆笑地说道:“相国,进士金榜已经出了,宇文审高中第七。”
“嗯。”李林甫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到主位坐了下来,那小吏跟着他时日不短了,见其正在案头翻检那些奏疏,他连忙上前帮忙磨墨,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宇文审虽是已故宇文府君长子,可终究是朔方杜君礼的弟子,相国惦记旧情,对他真的是太优厚了。”
李林甫随眼一瞥,见那小吏立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多言,他方才收回目光继续阅览手中的奏疏。他当初能够从闲职而一跃进入真正清要的行列,是因为宇文融的举荐,御史中丞这一职衔对他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更何况,就连天子不久之前都还提过,记得当年是宇文融举荐的他,如果他不存半点香火情,不提携一下宇文融的儿子,李隆基万一从别的渠道听说宇文审今年应试,那就麻烦了。
想当初杜士仪对宇文融一家的仗义,虽为某些士林中人鄙薄,但大多数人都不得不钦服,如今他虽不需要这种名声,可也得做给天子看!
别人可以说李林甫千万般不是,却不能指责他在处理事务的时候敷衍塞责。在如今李隆基对于天下各州事务不那么上心的现在,宰相可谓是比日理万机更忙,而李林甫选择了援引牛仙客为相,一来是因为牛仙客根基浅薄,为人谨慎,二来也是因为牛仙客的处理事务之才。堆积如山的奏疏,他和牛仙客二人只需几个小吏辅佐,就能够处置得井井有条。而他更是把裴光庭当初的循资格法用到了极致。
“因为,如今天下太平,只需按部就班,根本没有那种需要超迁拔擢的人才。”
这是李林甫在李隆基面前都说得振振有词的话。而潜意识中他还有另一句话没说,如果杜士仪不是一次次超迁,怎会成为如今对他威胁最大的人?
“咳。”
一声轻轻的咳嗽在鸦雀无声的政事堂中显得格外刺耳。李林甫眉头一皱抬起头来,见是门口一个小吏打扮的中年男子,他顿时收起了不悦的表情微微颔首。自从他真正执掌中书省之后,就把隶属于政事堂中书门下五科的小吏全都换了个遍,然后又把中书省的小吏也给汰换了一批,把跟着自己多年的几个小吏给安Сhā了进来。相比之前那不会看眼色的小吏,这批才是他真正的亲信。此刻见人快步到了自己身侧,他就头也不抬地问道:“哪里的消息?”
“相国,是朔方灵州。”
李林甫倏然抬头,原本不显山不露水的眼神中倏然透露出了一丝寒光。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这几个月来灵州那边的消息一直都是古井无波,曹相东一直都说在等待一个什么机会,只要时机合适,就能将杜士仪直接拉下马来。他虽然不至于轻信这种大话,可也不是没有寄予半点希望。
“怎么说?”
这一次,在李林甫的炯炯目光之下,崔融竟是生出了一种后背发寒的感觉。虽然这是绝对称得上很坏的消息,他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相国,朔方节度杜大帅上书,声称经略军正副将曹相东谢智陈永,因一己之私怨,竟是在宥州胡户当中编造加税征兵等谣言,妄图激起民变。而又在此前留居六胡州故地的胡户当中煽风点火,险些造成骚乱。正值突厥使团途径灵州之际,他在亲自安抚宥州各地驰归之后,当即问罪于这三人,却不想谢智竟在其面前拔刀,为曹相东所杀,如今人已全数拘押,因而六百里急奏。”
“奏疏呢?”
见李林甫只是问出了这言简意赅的三个字,崔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这才低低说道:“不知怎的,尚书省竟是先送了牛相国那儿,正值高将军在牛相国那里分说什么事情,得知之后大惊失色,立时三刻就带着奏疏回转兴庆宫去了。”
哪有这么巧的事!
李林甫最是耳目灵通,隐隐知道高力士和已故京兆郡公杜思温极其交好,故而和杜士仪也有不少往来,即便弄不清楚细节,但杜士仪绝非外人所知的那样仅仅是文采斐然刚直不阿,这一点他却极其明白。知道牛仙客即便当年和杜士仪有些交情,可也断然不至于越过自己和高力士设计好这么一件事,铁定是高力士早已有所预备,他忍不住捏紧了笔杆,许久方才吐出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闻所未闻……”嘴里这么说,他却知道,杜士仪想用此事来动摇自己却是想都别想,而且,他素来最擅长的就是把坏事变成好事,此刻已然飞快开动脑筋思量起来。张九龄裴耀卿虽罢相,却依旧分居尚书左右丞相,官位还在他之上,裴耀卿也就罢了,可张九龄却着实碍眼!
要不要趁着这个机会,把张九龄彻底扫出局?
李林甫固然转着这么一个念头,但也不会盲目轻易动作。尽管他自信首尾收拾得很干净,信也是书童代笔,可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总得先弄明白杜士仪的奏疏到底写了些什么。于是,他耐着性子等待兴庆宫中的召见,这一等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就在他满心狐疑的时候,兴庆宫中派来的使者终于到了。他对于这些中官素来很慷慨,此次照旧又在路上打探,谁知道对方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
“相国垂询,本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可问题在于,我只是得了命令来请相国,根本就没见过陛下,所以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话虽说普通,李林甫却一时只觉得汗毛根都竖了起来。他竭力压下不安的情绪,等穿过重重亭台楼阁,来到冬日李隆基常住的那座暖殿中时,就只见李隆基正在闭目养神看歌舞。尽管那舞剑的并非公孙大娘,而是其弟子李十二娘,但腾挪之间英气勃勃,再加上那特制的军装,毫无柔媚婉约,只有剑气凛然,就连李林甫也不禁分神多瞥了两眼。
“林甫来了。”李隆基只是用下巴轻轻点了点,等到这一曲终了,他挥手命人退下后,这才吩咐一个内侍将一卷奏疏送了上去给李林甫,旋即似笑非笑地说道,“杜君礼所奏,实在是匪夷所思!竟然有人冒你之名和这军中三将接洽,虽则言辞隐晦,可挑唆他们与杜君礼相抗,这一重意思却昭然若揭。而且,其中涉及宥州胡户的时候,更是罔顾国之大义,生民存亡,简直是荒谬至极!”
冒名?这么说杜士仪洞察了他那个小小的陷阱,上奏的时候就揭开此为冒他之名?
李林甫刚刚生出这么一个念头,李隆基便又不紧不慢地说道:“说来也巧,此奏疏刚刚送到朕的面前,就有你家书童意图私出城门。”
李林甫只觉仿佛一个霹雳当头炸响,尽管脸上还满是错愕,心中却不由得掀起了惊涛骇浪。不好,怪不得之前兴庆宫中那么久方才相召,是他大意了!
☆、875.第875章以退为进,以死为生
李林甫素来谨慎,除非是给自己真正心腹的人写信,时而会亲笔之外,余者都是书童代劳。那些都是他从小养到大的私人,忠心耿耿守口如瓶,等闲绝不会泄露他所交待的事情,而正因为他总不能让人人都能惟妙惟肖模仿自己的笔迹,这样的人也不会养太多,更不会动辄灭口了。当然,若真的要痛下杀手的时候,他也绝不会手软。
可谁曾想,杜士仪的动作来得太急太快,他甚至还没得到半点风声,一场风暴已然来临。即便他手中捏着那书童的所有家人,可也保不准人为了自己活命而供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来!
电光火石之间,李林甫心中也不知道转过了多少念头。他那张笑容可掬使人平生好感的脸只是微微色变,随即就义愤填膺地说道:“陛下,臣对家中人素来极其优厚,尤其是在书斋中伺候的侍童更是如此。因往来各方私信不少,臣常有委他们代笔,却没想到有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竟敢冒臣之名交接边将!臣本待请陛下严查背后主使,给朔方杜君礼一个交待,也给臣一个交待。可这等匪夷所思之事若是大肆追查,恐怕传言太烈,一来朔方军心不稳,二来朝中议论纷纷,因此,臣请陛下便以交接边将之罪罢臣相位,如此百官无话,杜君礼亦能安定朔方。”
李林甫毫不犹豫地把这些书童往日代笔之事挑明了,却还是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可临到末了却来了一招以退为进,以死为生之计。他很清楚,即便使人代笔,自己在信上的含义仍然极其含糊隐晦,除却拉拢这些将领之外,并没有具体让他们和杜士仪作对这样的暗示,因为那些话都是让信使往来之间口授的。每一个这样的信使回来,他都会把人安置到那些偏僻的地方去。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谨慎,他自信天子就算追查也追查不出什么问题。
可要借此把张九龄拉下马,恐怕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他可以说张九龄千般不是,可谁也不会相信为人正派的张九龄会去收买他家里的书童!说来说去,都是杜士仪太狡诈!至于自请罢相,想来天子刚刚尝到不用费心操劳政务的甜头,怎会舍得放他走?
果然,在他这种得体的反应下,就只见李隆基挑了挑眉,面上渐渐露出了几分怒气:“杜君礼在奏疏上自陈用人不明,失察不谨,由是让那三人钻了空子。若非谢智甚至怒而行刺于他,他也不难将其瞒下,如今却不得不奏明,因而自请罢职处分。你也是如此,杜君礼也是如此,你们两个碰到大事就都给朕撂挑子,这就是朕的肱股大臣?”
李林甫没想到杜士仪和他用了如出一辙的计策,不禁又惊愕又警惕。倘若杜士仪直指这是他李林甫和朔方兵将勾结,他还可以反制一手,可杜士仪很痛快地依着他的意思说那是冒名。现如今对方竟也痛心疾首地自请处分,把他这个宰相的话都给抢光了,他对朔方竟是不好再****手去。
于是,李林甫只能唯唯请罪,还得捏着鼻子给杜士仪说两句好话,心里委实恼怒,暗自思量着如何从别的地方报复回来。
而侍立在天子身侧的高力士面对眼前这一幕,不禁暗叹杜士仪的老到。天子没说,李林甫不知道,他却已经得到了消息,城门口那个私自出走的李林甫家书童,眼见难逃时竟是咬断了舌头撞墙,虽说如今人没死,却也已经痴呆浑噩,根本不可能问出什么来。如果杜士仪上书的时候太过急功近利,那恐怕反而会在李林甫不动声色的反击下,落得个进退维谷的下场。
数年以来,李隆基对李林甫这个宰相很满意,既能将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又能时时刻刻说自己最爱听的话,这样的宰相对于如今的他来说,比事事诤谏直谏的宰相要可爱多了。而杜士仪刚到朔方就奉献了那样一个大胜仗,而且另辟蹊径在西受降城和突厥互市,节省了绢帛,让朝中财力不至于入不敷出,而就在不久前的上元节,更是在灵州放出了开元盛世万载太平的彩灯,让朔方上下无不颂圣,这就让他更满意了。
所以,见李林甫谢罪,他便放缓和了语气道:“杜君礼在奏疏上说,朝中有贤臣在,而他正当盛年,满腔热血,愿为朕长守边疆,御羌狄于国门之外。年纪轻轻如他这样肯担重任的,着实不多见。而你亦年富力强,身为宰相,处理政务井井有条,朕也很期许。你们文武相济,大唐方才能永保太平盛世。”
“臣必不负陛下厚望!”
李林甫感激涕零地谢了天子的嘉赏,又说了无数绞尽脑汁方才想出来的好话,等退出大殿的时候,竟已经有些汗流浃背。倒不是天子的威压以及陡然发生的这档子事,而是因为殿中的地龙烧得太热,杜士仪的慷慨陈词又太过肉麻,简直让他有些忍受不住了。
这两年天子年岁渐渐大了,越发畏寒,故而才不像开元之初那样容易听得进人言,他自能投其所好,可杜士仪竟然也知道怎么拣好听的说,不能不说令人意外。什么长守边疆,御羌狄于国门之外,他就不信杜士仪能够抵挡出将入相的诱惑,如今只不过是觉得太年轻,拜相必定被人指摘资历不够罢了!
走出去十几步远,李林甫突然再次站住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巍峨的大殿,随即喃喃自语道:“坏了,此事如何善后,陛下竟是未出一言!”
李隆基确实没在李林甫面前提及具体的处置,但很快,他就命人传话给了政事堂。朔方经略军正将曹相东副将谢智陈永,以妖言惑众,****民心之罪,分别决重杖六十,曹相东流崖州文昌,陈永流岭南雷州海康,谢智虽已死,与其他两人一样,追夺官爵告身。至于冒名写信和他们交接的李林甫那个书童,虽失去了神智,仍命京兆府廨就地杖杀。一整件事,竟是就到此为止了。
尽管此事不可避免地在朝中散布开来,也不是没人试图就此动摇李林甫的相位,但是,在一个拾遗一个御史因此左迁之后,顿时再也没了其他声音。对此,好容易把那书童连哄带吓诳出了李家的固安公主就是再扼腕叹息,也不得不命人快马加鞭前往朔方见杜士仪,告知此次事情不了了之的经过。即便李林甫动不了,凭着那个书童,她甚至连下一个替罪羊都想好了,奈何天子竟是不追究下去,她也没有办法。
更何况,她如今最关心的已经不是这个,而是杜士仪派人送信来说,竟要把女儿杜仙蕙送回来!
虽则如此,对于朔方,李隆基也不无安抚,在处分了曹相东和谢智陈永之外,拔郭子仪为经略军正将,至于空缺的另一副将,令杜士仪由朔方另外选拔,仆固怀恩为兵马使。至于宥州胡户,又拨绢安抚,其中听信蛊惑而险些从逆者,则是悉数宽宥,而散布谣言者的处置却极其严厉——康无延等胡酋中,有的流岭南,有的流幽州,总之是被扔到了天南地北。而杜士仪因安抚宥州诸胡有功,再荫一子为七品官。
当来自长安的信使千里迢迢抵达灵州时,已经是二月初的事情了。杜士仪拿下曹相东和陈永,谢智又被曹相东当场杀了,经略军中一度人心浮动,他以李佺署理正将全力安抚,又把曾在经略军中多年的郭子仪给派了回去,历经半个月,终于算是让人心渐渐安定了下来。而随着天子的圣命抵达,军中自是更加凛然无话,而当曹相东和陈永分别闻听圣命之后,反应却大不相同。
陈永是已经认命了,见能逃得一命便长舒一口气;曹相东却突然向来传命的王昌龄问了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杜大帅可安好?”
王昌龄嫉恶如仇,对这两个兴风作浪的武将大为不忿,当即冷笑道:“大帅好得很!陛下因大帅安抚宥州诸胡有功,已经下旨再荫大帅一子为七品官。”
这在陈永看来,只是意料中事,曹相东却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力气似的,整个人瘫软在地。等到有兵卒上来架了他二人出去,从昏暗的牢房中出来,重见天日的一刹那,陈栐就只见曹相东竟是仿佛苍老了十岁似的,眼睛浑浊而无神。那一瞬间,他猛地明白了曹相东之前为何杀了谢智。
只怕曹相东是还寄希望于李林甫会念在他们是朔方大将,只要留在灵州就能够制衡杜士仪,兴许会替他们说话,故而才不顾多年交情,对出手坏事,肯定逃不了性命的谢智下了杀手,希望能有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可谁曾想,就连李林甫也没能挡住杜士仪,谢智死了,他二人决杖流岭南,经略军中竟无人为他们说话!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重重的刑杖落在身上时,陈永忍不住喃喃自语了一句,至于那刺心的痛楚,他竟是仿佛没有感觉到。瞥了瞥身侧的曹相东,见其亦是回过神来,正咬牙切齿地忍受着那切肤之痛,他不禁冲着其咧嘴笑了笑。
曹相东却看见了,咬牙苦忍的同时,不禁问道:“你笑什么?”
“笑咱们罪有应得!”陈永说到这里,只觉一杖落在大腿上,不禁嘴角一阵抽搐,紧跟着才冷冷说道,“曹相东,从今往后,你我割袍断义!”
☆、876.第876章送女回长安,热肠李光弼
“哦,陈永那会儿竟然对曹相东说要和他割袍断义?”
见王昌龄回报的时候满脸鄙夷不屑,杜士仪不禁笑了。而身在灵武堂中的其他文武,也有不少露出了轻蔑的表情。曹相东为将这么多年,往日在人前雄肃严谨,可没想到骨子里竟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以至于谢智含恨身死,陈永在决杖的时候说出要与其割袍断义的话,足可见人品已经被人唾弃到极点了。于是,来圣严忍不住叹道:“真是何苦来由!”
“不用去说他们了!”
杜士仪摆了摆手,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他很清楚,李隆基看似是留了这两人一条命,然后把他们分别流放到岭南恶处,但若是真的按照那位天子的本性,是绝对不容他们留得性命的。之所以没有像当初授意他杀了郭英乂那次一样,是因为郭家已经在陇右渐渐丧失了人心,而曹陈二将若在朔方处死。是否会激起军中动荡还不得而知。正如同当年李隆基分明已经有杀王毛仲之心,却还把人弄出京后许久方才鸩杀一样,这位天子一向不啻忍耐片刻。
总而言之,出了朔方灵州,便是曹相东和陈永的死期,所以陈永是否和曹相东割袍断义,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所以,他环视一眼堂上文武,见经略军中从偏裨别将新提拔上来的两员先锋使正襟危坐,他冲着这两个第一次灵武堂议事,有些紧张的中年武将微微颔首,随即才开口说道:“突厥使团已然出发前往长安,而宥州诸胡总算渐渐安定了下来。然则陛下既然对康无延等人各有处分,那么,子仪,你亲自跑一趟。米罗诗等人毕竟对这些族酋满腹怨恨,虽说如今各族大多日月换新天,还需提防骚乱,其中分寸需要你这个老成持重的人掌握。”
郭子仪连忙起身应命。对于升官犹如坐火箭的他,旁人纵使有殷羡的,可绝没有不服气的。不说凭着一股乌合之众取得狼山大捷,这是旁人无法复制的,就说曹相东等人去职之后,郭子仪竟是以一年前还只是偏裨的资历,用最快的速度辅佐李佺掌控了局势,这样的帅才就实在是太难得了。等到杜士仪有序地将丰州、胜州以及夏州盐州等地的各种军务有条不紊地分派下去,最终散会的时候,每一个人都不禁百感交集。
尤其是之前和郭子仪一同最先受了杜士仪简拔的芮怀珍,出门时就不禁对郭子仪低声说道:“郭将军,恕我直言,陈永素来智计出色,倘若不是跟着曹相东一条道走到黑,而是能够真心服膺杜大帅,断然不至于如此。真的是太可惜了。”
经略军那么多人,两人从前并不太熟识,更谈不上多少私交,可如今因为都是杜士仪初来乍到提拔之人,少不得就走得近了些。可对于芮怀珍的感慨,郭子仪却摇头道:“若只能谋人却不能谋己,算不上大智。换成真正的聪明人,断然不至于到曹相东原形毕露的时候,才知道与其割袍断义,那已经太晚了。不管如何,曹、谢、陈都已经过去了,今后的经略军绝不会再有这种目光短浅之徒。当初陇右诸将得到何等甜头,如今你我又是如何被简拔的?”
目送了众多文武离开,当杜士仪自己也出了灵武堂回到正寝,见王容正将杜仙蕙抱在怀里痛哭失声的时候,他刚刚那一丝轻松的心情立刻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痛楚。他有两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当年视若女儿的玉奴如今已经嫁为人妇,而且显然婚后并不怎么和谐,现如今他的亲生女儿又要与自己分别,也不知道多久能见上一面,他又不是草木,怎能轻易割舍得下?
“今天就要送蕙娘走?”
“阿爷……”杜仙蕙过了年已经五岁了,娇小的她泫然欲涕地看着父亲,见杜士仪大步走上前来一把抱起了她,她不禁把头埋在父亲的肩膀上啜泣了起来,“蕙娘不要走,蕙娘不会再生病了……”
“小傻瓜,日后如果想念我们了,可以到灵州来看望阿爷和阿娘,你阿兄和阿弟长大了,也会去长安看你。还记得之前灵州沙尘漫天的时候,你都成什么样子了?”杜士仪温言对小丫头说着冬日旧事,见她果然鼻子眼睛皱成了一团,最后异常可怜巴巴,他便伸出手指,揉了揉她的眉心道,“你阿兄和阿弟以后都要学习经史和武艺,日后要上战场的,你呢,就要和你阿娘一样,在后头给他们摇旗呐喊,所以说,你的责任很大。”
这种话杜仙蕙听不懂,唯一明白的就是自己在长安也有自己的作用。一时间,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眼巴巴地转头看向了王容。见母亲走了过来,默不做声地亲了亲自己的额头,她终于明白连日以来秋娘唠叨的事情已经变成了现实,这下子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她这一哭,杜幼麟不明所以,也跟着同样嚎啕大哭,以至于杜广元都觉得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等到杜仙蕙启程的那一天,杜士仪特意去送了一程,眼看着那一辆载了秋娘和杜仙蕙的马车在随从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最后完全看不见了,他不由觉得心头沉重十分。在这个年代,孩子的夭折率高得惊人,就在上元节之后,崔俭玄来了一封信,告诉他杜十三娘刚刚怀上的一胎小产了,大夫说可能日后若再怀孕也许都有这样的危险,他那时候就只觉得满心都是恐慌,原本常在王容面前提起的儿女满堂那戏言竟再也不挂在嘴边了。
身为他的女儿,也许落地就能有锦衣玉食,可同样逃脱不了生老病死,而且注定了日后会担惊受怕!
朔方的军务民政渐渐恢复了正轨,杜士仪又收到了封常清从安西都护府所在的龟兹镇送来的消息,言说四镇节度使来曜辟署了他为巡官。尽管只是低级的幕府官,却足以让出身寒微相貌鄙陋的封常清为之大喜过望了。尽管他在信上洋洋洒洒写了自己如今承担的职责,但杜士仪还是能看出来,来曜对其说不上极其重视,但至少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倒是封常清和杜黯之二人之间交往日多,他对此大为高兴。
可好消息的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那就是吐蕃终究没有被他和牛仙客二人的缓兵之计给绊住,业已出兵攻取了小勃律。小勃律的地理位置距离吐蕃近,距离安西都护府却远,要出兵去救鞭长莫及,而且如今他已然不在陇右,唯有叹息而已。好在和他同姓的杜希望上任之后,鄯州通往吐蕃的商道并未断绝,赤岭互市仍在进行,一队队的商旅经由赤岭进入吐蕃,即便其中真正的唐人很少,可终究能给金城公主一些安慰。
至于如今的河西,也同样太平得很。如果说牛仙客是干吏,崔希逸就是君子,上任之后检视仓廪后就上书对牛仙客这位前任好一番褒扬,如今和吐蕃约定息兵,一边屯田,一边放牧,两边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尽管因为小勃律之事,李隆基对此大为愤怒,可两国并未立刻起龃龉,而且在真正与吐蕃接壤的河陇,仍旧是一片安宁景象。再加上眼下无战事的朔方,整个大唐从西到北,恰是士卒安闲,农人耕织忙。
就在这种盛世春光之中,杜仙蕙抵达了长安。她生平第一次在没有父母陪同的情况下上路,虽然秋娘和|乳母一直都陪着她,可从车窗探头看到明明应该还熟悉的长安时,她的神情却有些畏缩。就在秋娘忙着给她裹紧大袄的时候,她突然听见一阵蹄声,抬头一看,就只见迎面一骑身穿大红衣袍的人疾驰而来,堪堪在不远处停下。随从们无不防备,看清楚来人的秋娘却不禁为之大喜。
“啊呀,竟是张娘子亲自来了!”
张耀今天死活说服了固安公主等在玉真观中,自己带着一应护卫出城来接。这会儿眼见两侧随从因秋娘之言而让开,她下马快步来到车前,见两边车门打开,一个被裹得犹如粽子的小女孩笨拙地露出身形。听到其跟着秋娘软软叫了一声张娘子,张耀不禁喜出望外,探手就把杜仙蕙高高抱了起来:“自打得知小娘子要来,我家贵主和玉真观主就一直都焦心万分,这下总算是等到你来了!今天春光正好,跟着我骑马进城好不好?我特设了双鞍。”
秋娘正要阻止,可听到杜仙蕙又惊又喜地立刻答应了,她也只能提心吊胆地上马紧随其后。入城后一路畅通无阻到了玉真观,听到前头的小姑奶奶只是咳嗽了两声,她不由得透了一口大气。等到带了杜仙蕙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相见,她看到解开外头衣裳的杜仙蕙被那两位年纪相仿的贵主拉来拉去,喜欢得不得了,杜仙蕙也渐渐不那么认生,她不禁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送到这儿后,回头白姜会派侍女来服侍,她还得回朔方去,杜仙蕙不认生她就放心了。
而固安公主早从杜士仪的信上得知杜仙蕙身体不好,所以才要送到长安来,故而见小丫头渐渐露出倦意,她连忙让秋娘带孩子去吃些东西,然后沐浴安寝。杜士仪捎给她的信上并没有什么值得避讳的内容,她和玉真公主一同阅览过后,眼看玉真公主仍然不放心,竟是托词离开,分明是亲自又去探望,她便知道,因玉奴出嫁后,一直有些郁郁寡欢的玉真公主,这下子又算找到寄托心思的人了。
她虽也对杜仙蕙的到来欢喜异常,可她坐镇长安,却并不像玉真公主这样不问朝廷是非。从不露头的她通过赤毕,在酒肆以及东西两市等不少地方布下了暗桩。等到黄昏时分她改头换面和张耀悄然出了玉真观,前前后后变装数次,最终出现在一处酒肆时,已经是闭门鼓擂响,满城宵禁的时节了。
然而,邻近西市,胡人最多的群贤坊中,一座座酒肆的夜生活方才刚刚开始。台上胡姬热舞正烈,台下酒客鼓掌叫好,这是大多数酒肆的常景。而在固安公主眼下进入的这座酒肆,却一丁点都不见那样喧闹起哄的气氛,反而显得有几分幽深。她熟门熟路地到角落中一个位子上坐下,不一会儿,就有人在她对面直接坐下,却只是微微颔首为礼。
“如何?”
“李林甫这些天很安静,我觉得事情不对。”赤毕直截了当说出了自己的担心,见固安公主面色凝重,并无半点质疑,他便接着说道,“因为那书童之死,李林甫暗中追查,即便我早就把那个诳那书童的人给安置妥当,可他还是不放松地将家中上下清洗了一遍,虽说没挖出我埋下的其他暗子,可终究再也不能轻举妄动了。而且,我查知张九龄昔日重用提拔的人当中,不忿牛仙客拜相的大有人在,故而很可能近日会有什么动作。”
固安公主眼界极高,虽知张九龄的刚直不阿,却更明白此人不擅长为人处事,此刻听说这样的事,她不禁有些惊怒:“这种时候还想扳回局面?那些家伙是真的心向张九龄,还是打算推他进火坑?等等,不好!”
赤毕在固安公主喝出这一声不好后,便知道固安公主和自己的推断一致。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地说道:“我也担心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更何况,涉足此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挑唆广州都督耿仁忠强使宇文融上路,最后使其病死途中的那个周子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这么一个自以为正义的角色,要知道,耿仁忠后来被调入京城之后就闲置了起来,前一阵子郁郁而终,可说是废置终身,而周子谅却安安稳稳至今还当着御史,还不是因为张九龄护着?”
因为曾经随侍保护过宇文融,赤毕虽不对宇文融当初的为人颇有微词,却一直都认同其能力,故而对那种死法始终耿耿于怀。听他的口气,固安公主就知道,赤毕并无意阻止此事,她只能低声劝解道:“逝者已矣,若周子谅真的闯出大祸株连他人,兴许就连十九郎也要牵涉其中。”
“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
听到赤毕这句言简意赅的话,固安公主顿时沉默了。张九龄或许是名臣,可已经有人一步步算计到了这个份上,恐怕是脱身不易了,她断然不会把宝贵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于是,她当机立断地说:“如果那周子谅真的会愚蠢到被人利用,那就让他自己去送死好了,不用管他!”
这是朔方三将倒台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因为都知道事关重大,故而一来一往交换情报信息极快。须臾告一段落,赤毕打算告辞的时候,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嚷嚷声:“就是这破酒肆胆敢不卖酒给咱们兄弟,把这儿砸了!”
此话一出,酒肆中的赤毕和固安公主顿时勃然色变。尽管张耀还在外头,身边有几个精锐护卫随侍,赤毕也带了人来伏在暗处,可问题在于这些人事先竟是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信号示警。这究竟是事故,还是有人察觉到了异状一路尾随至此?倘若是后者,惊动坊间武侯之后,他们在这夜间出不得坊门,恐怕会引起无穷危机。即便不说别的,孤男寡女深夜密会,而且身份全都不寻常,这实在是太大的忌讳了!
怎么办?
见固安公主面色大变,赤毕当即伸手摸向了腰间,旋即低声说道:“贵主请放心,此处是我安排已久之处,快去里间暗格躲藏!”
“那你……”
“为防被人发现,暗格只容一人躲藏,只消在内中上锁就无虞被发现,贵主快去!”
上次在此相会时,固安公主就由赤毕亲自带路看过那暗格,深知那是连店家都不知道的地方,立刻转身离去。她前脚刚刚来到暗格门口,就只听外间一阵喧哗,心中一紧的她立刻打开机关躲入其间,可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一阵鬼哭狼嚎的惨叫。尽管知道赤毕身手卓绝,可她对于战阵也并不陌生,依稀听出这不是以一敌多,而仿佛是两拨人在厮打,而且一拨人占据了绝对上风,她不由得站住了。
犹豫片刻,她终究还是选择暂时躲入暗格,却只是虚掩了暗门没有上锁,等凝神细听外头动静渐消,她正满腹狐疑之际,就听到了一个极其年轻的声音:“把这些寻衅之辈全都给我捆起来,回头送到京兆府廨!”
在听到有人齐声应喏之后,隔了一会儿,固安公主便听到刚刚那说话的年轻男子又开口说道:“这些宵小之辈夜间横行,让阁下受惊了。”
这么说,此人只是恰逢其会?固安公主眉头一挑,就只听外间赤毕开口说道:“郎君实在太客气了,我只是吓了一跳,也谈不上什么受惊。真要打起来,我一个人打他们这七八个也不在话下!”
赤毕在这种时候卖弄什么勇武?对方的身份还不得而知呢!
固安公主一时更加狐疑不明。而外间,那年轻男子见赤毕斜睨那几个被捆成粽子的闹事汉子一眼,满脸的鄙夷不屑,不禁也生出了几分好奇。一晃将近二十年,赤毕已然将近五十,鬓发苍白,看在外人眼中,总不免觉得他已经过了人生最巅峰的时刻。于是,那年轻男子不由得笑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阁下豪情,令人敬佩。”
“这位郎君认为我是吹牛不成?那咱们不如搭个手试试!”
见赤毕不由分说就攻了过来,那年轻男子身后两个家将不由勃然色变,其中一人甚至喝骂出声,而那年轻男子却并不慌张,退身一闪后,右臂猛然探出,两人一时双臂相交,倏忽间就交换了几下。仅仅这一会儿,年轻男子就探出了赤毕的扎实功底,不禁大为讶异。他擅长的是马上搏杀,在这种窄小环境下的搏斗到底并不熟悉,可即便如此,年轻二十多岁的他在体力上理当占据上风,可须臾十几招过后,他却发现对方越战越勇,不由得叫了一声住手。
赤毕见好就收退了回来,这才得意地说道:“怎样,郎君知道我不是说大话了吧?”
敢情这位老人家是因为怕人轻视,这才突然动手的!
那年轻男子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客客气气地说道:“阁下着实武艺高强,若非我多事,恐怕这些人不够你三拳两脚打发的!”
“那就对了。”赤毕嘿然一笑,这才好奇地问道,“刚刚郎君说什么京兆府廨,莫非是公门中人?”
“阁下弄错了,我是军门中人,并非公门中人,只是适才一惊慌失措的妇人,说是看到有一拨气势汹汹的宵小之辈往她家的酒肆去了,于是出来求救,我方才过来看看。”年轻男子说到这里,突然歉意地拱了拱手道,“是我之前孟浪了,我姓李,名光弼,千牛任满,尚未选官。”
若非知道你是李光弼,我和你啰嗦这么久?杜士仪上任朔方之后,曾经令他在长安寻访这么一个人,赤毕倒是轻轻巧巧就打探到了——毕竟,李光弼乃是契丹降将李楷洛之子,李楷洛爵封蓟郡公,官拜左羽林大将军,往年曾经征战幽燕和陇右,故世之后谥号忠烈,算得上是武将里的一号人物,故而他远远见过李光弼几次。可见过不代表能够接触。即便他在李家所在的里坊巧妙设了这家酒肆,可依旧难以设法和李光弼搭上线。
如今南衙十六卫几乎只是徒具虚名,就连昔日荣宠备至的千牛也变成了虚名,李光弼亦然不怎么进宫当值。可此人并不如同两京其他贵幸郎君那样喜好呼朋唤友,一心练武读书,出门也是到亲友家,酒肆妓馆从不得见,赤毕几乎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可今天在这种要命的地方碰到了,结交其次,他也总得弄清楚此刻的见面是偶然还是另有缘故!说起来,李光弼言说有一所谓惊慌失措的妇人拦人求救,这倒是值得商榷。
赤毕打叠精神,欣然举手还礼,正要报名,却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嘈杂声。
“就是这里!”
随着这个嚷嚷声,却只见七八个武侯一拥而入,个个拔刀在手满脸肃然。
“夜禁时分,是谁敢犯夜斗殴……”话音刚落,为首的那人就瞧见了李光弼,顿时愣在了当场,随即失声惊呼道,“李郎君怎的在此?”
☆、877.第877章一波更比一波高
这一句怎是李郎君,实在是意味深长,赤毕转瞬间就明白,这一拨武侯恐怕才是别人的后手。可这时候既有李光弼在前头,他这个刚刚压根没动过手的索性就当起了缩头乌龟,一言不发观察起了李光弼的反应。
果然,面对这些武侯,李光弼登时眉头紧皱:“大半夜的,这么七八个宵小之辈犯夜横行叫嚣,又冲进酒肆意图不轨,你们既然巡夜,缘何不曾早发现,而且这么晚方才赶过来?还有,什么叫李郎君怎的在此?”
那为首的武侯面对李光弼的质问,不由得尴尬万分,行礼之后就唯唯解释道:“实在是因为这群贤坊人多而繁杂,我们人手不够,忙不过来,再说这几个宵小之辈听说是流窜多个里坊,打砸酒肆勒索钱财,无恶不作,京兆府廨已命人追查多时,不想就到群贤坊来闹事了。多亏今夜有李郎君为民除害,也算了却了一桩祸患。至于我问李郎君怎会夤夜至此,实在是因为李郎君端谨不夜游的名声在外……”
“我家阿娘因最近夜有异声,所以担心有贼盗在坊间出没,令我带家人于坊中巡查,以免街坊受害。”
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是别人如此说,武侯们绝不会相信,可李光弼说出来,却谁都没法质疑。群贤坊胡人多,出身胡人的官员也有好几位,可哪家郎君都不会如同这位李郎君一样,为人处事比真正的唐人更加古板严谨。而且那位李老夫人的古道热肠也是出了名的,不少人都受过帮助,这要是得罪了李家,在群贤坊中可就再无立锥之处了。
于是,尽管得了一笔不小的好处方才来走这一趟,武侯们却谁也不敢多说什么,道谢连声后,就灰溜溜地将那些倒霉的闹事之徒给押走了。
等到人都走了,李光弼方才对赤毕含笑点了点头,正要带着家将离开时,却不想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闻听李郎君先君蓟郡公忠烈无双,敌寇闻之丧胆,如今李郎君又如此好武艺,既说是尚未选官释褐,就不曾想过守御边疆,建功立业吗?”
李光弼顿时站住了,回过头后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眼赤毕,他就肃然说道:“阁下所言,正是我之所愿。”
如果可以,赤毕恨不得说你去朔方吧,我家杜大帅求贤若渴,可他更知道如此交浅言深未免唐突,因此便抱拳拱手说道:“李郎君既有如此大志,那我在此谨祝你将来能够跃马横刀,马上封侯!我是这酒肆的东主,异日若有机会,李郎君可来此一醉!”
李光弼欣然点头答应,这才带人离开了。等到他一走,赤毕立刻来到后头,见固安公主已然现身,他也不及解说什么,立刻嘱咐了几句。两人同上了二楼一处隐蔽的观察窗,眺望了四周动静,终于发现了自己人的踪影,这才齐齐松了一口气。即便如此,这酒肆仍然不便多留,两人立刻知机地悄然离开。等到固安公主和张耀碰头之后,张耀不禁按着胸口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谢天谢地,贵主总算平安无事。我听闻那一拨人往贵主所在的酒肆去了,就知道不好,可附近竟有不少武侯出没,所以我当即让人隐在宅子中不出,自己一个人跑了出去。因为贵主在这儿和赤毕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我早在左近收买了一批胡人,本打算让他们前去搅局,谁知道半路上遇到那位李郎君。我前时在群贤坊中听说,李家门风严谨,故而就特意上去求救,谁知道真的成了!”
“原来是你捣的鬼,我还想怎会这么巧!”固安公主深幸张耀谨慎,随即便细细分析道,“看来,是李林甫已经注意到我了。想来也是,我和阿弟从奚王牙帐到云州,来往并非一日,而且我一直住在玉真观,他留心于我也并不奇怪,从今往后,我和赤毕不宜再直接见面,只能由你居中联络了。只是,我看赤毕对那李光弼说的话实在是多了些,想想此子年轻却又勇武,兼且为人正派严谨,若要从军,阿弟肯定喜欢这样的下属。”
分明是刚刚才遇到一场危机,可张耀听到固安公主的话题一下子又飞到了杜士仪身上,不禁掩口偷笑。当固安公主嗔怒地瞪过来一眼后,她才赶紧换上了一本正经的表情:“可今天晚上倘若真的有人盯上了贵主,这一闹李光弼显然会被人盯上,若要转调朔方,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我看赤毕那样子,说不定本就是正在替阿弟寻访可用的人才。既然如此,那李光弼不是还未从军吗?实在不成,用个法子激他去朔方游历,这不就行了?一个仆固怀恩,一个来瑱,全都是主动送上门去的,现如今再送上门去一个,阿弟直接辟署或奏请为官,难不成宰辅还能驳他这个面子?李林甫就算再强势,对朝中百官兴许能压制,但对于一镇节帅就不能那么干了。要知道,阿弟在上书陛下的时候,慷慨激昂地说愿意长守边疆,御羌狄于国门之外!”
固安公主在天亮之后平安回到了玉真观,赤毕也回到了自己的居所。至于昨夜那一场突发事故,却还正在不断发酵。那本就是一场试探的戏码,武侯们把人押走后就把这些倒霉鬼一个个都放了,可谁曾想李光弼本就是严谨细致到极点的人,竟是亲自去了京兆府廨探问,得知根本没有这样一批闹事之徒被送到这里,他顿时大怒,折返回群贤坊后便向那些武侯兴师问罪,一番义正词严地摆事实讲道理后,竟是又惊动了金吾卫。
到最后,群贤坊那些武侯可算是倒大霉了,受到申斥乃至于降职的不在少数。
当消息辗转传到李林甫耳中时,他登时没好气地沉下了脸,但转瞬间又露出了若无其事的表情。
“不过都是些小角色,无需介怀,那李光弼不过一降胡之子,不必理他!”
以李林甫如今的地位,即便李楷洛还在世,他也可以不放在眼里,更何况如今一个尚未释褐的李光弼?于是,他这一句话就把这么一件事给丢到了一边,随即方才沉声吩咐道:“周子谅那的火候差不多了,这把火也该烧起来,让人看看天子之心究竟是向着谁!”
就在天子处置朔方三将之后不多久,幽州张守珪传来了大破契丹的捷报,而不数日之内,河西竟也传来了大破吐蕃的捷报。尽管大唐和吐蕃和议之后,河陇已经太平了好些年,可小勃律始终是梗在李隆基心头的一根刺,在他看来,吐蕃不顾小勃律乃是大唐属国悍然攻取,无疑不尊重他这个大唐天子,因而先头河西节度使崔希逸麾下一员属官进京面圣时献上了破吐蕃之计,他立刻动心派了内侍前往河西。果然,一场胜仗如期而至,让他扬眉吐气。
至于这一场仗是大唐先攻,他根本就不在乎。横竖是吐蕃先行毁约,难道还不许大唐出兵震慑?
两场大捷也让李林甫瞅中了机会,只要各地边关大捷不断,天子对杜士仪的关注度自然而然就会逐渐降低。因此,他一扫从前张九龄在任时对边将军功的抑制,无论张守珪还是崔希逸,他都对他们赞誉备至,对封赏亦是大方,一时间,李隆基自然更加认为李林甫身为宰相却虚怀若谷。不但如此,如今贵幸一时的御史大夫李适之等人,李林甫全都曲意交往,更让李隆基觉得李林甫雅量宽宏。
就在朝中上下看似一团和气的时候,李适之却突然在天子面前捅出了一件事。他直奏监察御史周子谅拜访自己时,言说宰相牛仙客不称职,这下子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早在李隆基任用牛仙客之初,诸如小吏出身的牛仙客不称职的论调就不绝于耳,如今牛仙客上任已经快一年了,却仍有人在背后这样指摘,李隆基自是为之大怒。他也不令旁人去审,亲自升兴庆殿,令五品以上文武全数到场,招来周子谅当面诘问。
可怜周子谅哪曾料到自己本打算请李适之打头炮,却被人反手卖了,站在大殿上只觉得孤立无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哪还有平日的倜傥风流。一时间,他本能地去看最前端的方向,却发现今日张九龄因告病并未到场,他没有时间去想张九龄是真的病了,还是不想管他的事,一想到张九龄这一两年对他已经有些疏远,他为了博得旧主欢心,这才不遗余力地拉下牛仙客,打算让张九龄重回相位,他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因而,在李隆基再次喝问之后,打了个激灵的周子谅终于回过神来,竟是把心一横张口说道:“陛下,牛仙客非宰相才,此事在推背图之中也早就有证!”
推背图三字一出口,原本偶尔还有嗡嗡窃窃私语的大殿上登时鸦雀无声。一直紧皱眉头,打算适时开口说句公道话的裴耀卿,也立刻闭上了嘴,眼角余光看周子谅时,却几乎如同看一个死人。
自从隋文帝正式禁绝谶纬之后,什么图谶,什么纬书,就全都成了君王最禁忌的词。尽管世间有传言说,太宗在世时,曾经令太史令李淳风推大唐国运,相士袁天罡也有参与,于是留下了推背图六十卷,而后各种神异流言频出,尤其武后君临天下期间更是有人惊呼应了此预言。可每一位皇帝全都不承认有这样东西存在,就连大臣们固然有珍藏推背图副本的,也全都秘而不宣。现如今周子谅竟然据此为证,想要把牛仙客拉下马,简直是疯了!
☆、878.第878章夤夜凶讯
因为赤毕言说周子谅身边有人监视,固安公主不想把宝贵的人力物力耗费在一个必死之人的身上,也就没去理会这一茬。可即便如此,当这一日午后,她得到宫里传出来的那个消息时,仍是不禁勃然色变。不但是她,就连玉真公主也对推背图三个字大为惊悸。身为真正金枝玉叶的她是知道的。她的父亲睿宗登基之后,就在宫中宝库里头找到了推背图的其中一卷,那保存极好的文卷上,赫然还记载着关于武后的四句谶文。
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看了这谶文之后,李旦险些发怒让人将其焚毁,但之后在李隆基的劝解下,留下了这一卷,而且似乎还秘密寻访过因政治动荡而失落在外的推背图其他图卷,可始终未有下落。至于民间流传的各种版本,李隆基恐怕也绝不会没有搜罗过,但残卷太多,假货也多,应该并未搜集齐全。
于是,玉真公主不禁叹道:“周子谅竟是以推背图中的谶纬之说,指斥牛仙客非宰相之才,此事犯了阿兄最大的忌讳,也活该被拉出去当庭重杖,死去活来之后,仍不免流配瀼州。”
“观主,这世上真有推背图?”
见固安公主好奇地问自己,玉真公主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想便叹道:“信其有,便有;信其无,便无。我也不敢保证这是后人托李淳风之名伪作,还是其他。毕竟,太宗年间的史书说,那袁天罡只是一游方道士,善于相术,和深得太宗皇帝信赖的李淳风不可同日而语,也不知为何将这两人混为一谈。”
固安公主生平不信命理,只信自己,于是并没有继续追问,等到杜仙蕙被霍清牵着进了屋子,她就更加不会提这些煞风景的话题了。然而,等到陪着杜仙蕙度过了一段极其轻松的时光之后,黄昏时分,另一个消息相继传来,却是张九龄因荐周子谅而被贬荆州长史。
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对于当初太平公主擅权一直耿耿于怀,因此即便和杜士仪交好,可也从不涉足政务,再加上张九龄和杜士仪除却同为中书舍人一阵子,却还谈不上多少私交,故而她闻听这消息,只是感慨了一句世事无常而已。而固安公主当面没说什么,等到回头和张耀独处的时候,便忍不住冷笑道:“李林甫好手段。还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置人于死地。张九龄一直养虎为患却不自知!”
“可是贵主之前于此袖手不理,虽是因为赤毕与那周子谅有私怨,而且通风报信张九龄也未必相信,恐怕还有别的缘由吧?”
“不错,赤毕虽奉命从我不久,但我还了解他几分,别说那是宇文融的私怨,就算是他自己的私怨,他也绝不会置于大事之上。你想,周子谅闹出这么大的事情,必然会牵连到张九龄。而张九龄一去,满朝文武都因为李林甫的暗示,一个个成了立仗马,力挺东宫的最后一重壁垒已经不存在了。试问这时候若不是废立太子的最好时机,还有什么是最好的时机?”
张耀点了点头,继而低声说道:“只可惜宫中不比他地,虽是赤毕尽力施为,也只收买了一些外围之人作为眼线……”
“外围的人方才最好,如此陛下异日雷霆大怒要清洗的时候,方才不容易牵连到我们。惠妃已经悄悄请过三位相士给寿王看过相了,自然,人人都说那是帝王之相,可那都是赤毕百般设法向杨洄举荐的人,口口声声说虽有帝王之相,然则乃是垂暮登基,你想想惠妃如何能受得了自己至死都看不到希望?故而张九龄一罢相,她绝对就再也忍不住了,至少,她想看到寿王入主东宫!而若能驱使太子和陛下两败俱伤,她坐收渔翁之利,那就更完美了。”
“所以,该透的话,我已经透给那位郎君了。惠妃的人一直盯着太子,通过咱们所得的讯息,也曾帮过太子两次,所以薛锈既然传话,太子应会多加提防。”
固安公主说到这里,脸色顿时变得严峻无比:“太子丧母失宠,确实可怜。阿弟嘱咐过我,我也不吝帮他一把,可他身边的眼线实在是太多了,陛下的,惠妃的,李林甫的,能够通过驸马薛锈带个话提醒已经是极限。而且宫中情势瞬息万变,他自身的根基实力又实在是太浅薄,只能寄希望于他能够抓准武惠妃急功近利的机会,扳回这一局,若是他登基,对阿弟来说反而是机会。即便不成,惠妃一旦失宠甚至被废,就能断去李林甫一臂,如此玉奴虽只是寿王妃,日子还反而好过些。”
杜士仪固然可以在御前直言保下太子一次,但这一次早已离开了十万八千里,而且也不会直接掺和这档子事,所以,只能靠李瑛自己把握时机了。她可以在事前把大量情报信息送过去,但真正在事发的节骨眼上,却绝不会涉足进去半分。
对于太子来说,即将迎来的是背水一战。而对于武惠妃来说,那也同样是不容有失的关键性战役。自从进宫之后,她披荆斩棘走到了现在,虽等同皇后,可终究没能摘下那荣耀的后冠,而东宫之中的太子即便死了亲娘,也没有母家为援,每时每刻仿佛都在危墙之下,可就是始终屹立不倒。现如今,李林甫为她拔掉了张九龄这最后一颗碍事的钉子,再不动手,且待何时?
“都已经布置好了?”
瑶光站在武惠妃身后,轻声说道:“从去给太子报信的人,到南薰殿中人,全都万无一失。陛下少居南薰殿,这次若非为了斋戒,也不会搬进去。”
“很好,十八郎当初委委屈屈地养在宁王身边,而后我又在废后面前做小伏低多年,这十数年来无时不刻不想将他送进东宫,却始终没能成功。天可怜见,终于给了我这样的好机会!不愧我给李林甫说了那么多好话,他果然深知我心,拔掉了张九龄!”说到这里,武惠妃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就如此,三日后见分晓,到底能否一举功成,就看那一天了!”
三日之后,却是太子李瑛的正妻,太子妃薛氏的生日,尽管并非整寿,但因为薛氏为人贤惠,兄弟妯娌之中不少人都对她颇为敬重,即便如今李瑛这储君之位岌岌可危,却还有人亲自前来大明宫中的太子居所祝寿拜贺。这其中,如忠王李玙等几位年长而又素来谨小慎微的,派亲信侧近送了礼,年纪小的皇子们过来闹腾了一阵子也就回去了,最终直到黄昏时分仍旧留下来的,只剩下驸马薛锈以及鄂王李瑶,光王李琚。
两个是素来和李瑛交好的弟弟,一个是李瑛的妻兄,关系不比寻常,交杯换盏之间,李琚便忍不住说起了张九龄被罢相之事。他素有勇力,精善骑射,可如今成婚后幽居十王宅,如果没有太子妃芳辰这样的借口,连家里都出不去,此刻自然免不了言词怨愤。当他说到“张九龄罢相,无非是告诉别人,东宫岌岌可危”的时候,鄂王李瑶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
“鄂哥,你也不用打断我,是非如何大家心里清楚!要知道,阿爷从前对我们如何,可现在又对我们如何?咱们的母妃色衰而爱弛,而后郁郁而终,可阿爷宠着那个武惠妃,当年的情分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对十八郎是百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可武惠妃费尽心思给他娶了那位王妃,结果呢?听说寿王妃最爱音律,十八弟却一窍不通,夫妇俩形同陌路,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也亏他们做得出来!”
“好了好了!”这一次,连李瑛也不得不打断李琚的抱怨。硬是塞过去一块羊肉堵住了对方的嘴,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在我之前,大唐没有几位太子有好下场,我如果有什么事,那也是时也命也。今天趁着你们来赴你们嫂子的生辰宴,我也有一事相托你们两位弟弟。”
见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一愣,李瑛拍了拍手,须臾便有六人鱼贯而入,年长的大约十余岁,年少的还在|乳母襁褓之中。知道这是李瑛的六个儿子,李瑶和李琚全都为之色变。到这个份上,他们怎会不知道,这是托孤之举?
“阿兄!”
两人异口同声叫出了这两个字,随即对视了一眼,李琚便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真有那一日,我定然拼死为阿兄陈情。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谁都知道我和鄂哥与阿兄最为交好,横竖也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那我也索性豁出去了,若是阿爷不听,我就一头撞死在殿上,让天下众人都知道,我大唐并非只有将卒武勇,我这个皇子也是有血性的!”
尽管带着几分酒意说出这么一句话,但李瑛和李瑶无不知道李琚就是这样性子的人,一时间感动非常。而李瑶在沉默片刻后,也躬身施礼道:“阿兄,八弟既是如此慨然,我怎能附庸其后?我等兄弟之中,唯有长兄庆哥无子,他虽和我等看似不亲近,但其实却是爱护小辈的人,如若阿爷还有半分体恤骨血之心,不株连我等之子,那庆哥应该会照顾我们的儿女。至于我,关键时刻自当和阿兄同进退!”
身为寿星翁,却在一旁奉酒的薛氏听到这句话,只觉得眼睛酸涩,几乎掉下泪来。而驸马薛锈也为之动容,亲自执壶给三位龙子凤孙斟满了之后,方才正坐举手长揖道:“有鄂王光王这一席话,太子殿下已无憾了!”
“说得不错,真没想到,我都已经一穷二白,眼看什么都没有了,还有你们这样的兄弟!”李瑛一手一个按住了两个弟弟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我这个当兄长的没有什么其他的话好说,那就不求同生,但求同死!”
眼看屋子里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薛锈虽是客人,这时候却反客为主大步出了门去。而尚留在屋子里的三男一女彼此两两对视,最后还是李琚率先开了口。
“不是咱们在这乌鸦嘴一说,阿爷就真的动念要废立了吧?”
“八弟,住嘴!”李瑶这当口也同样紧张无比,捏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又对李瑛低声说道,“太子阿兄,越是到这时候,越是要冷静!”
李瑶有意加了太子两个字,李瑛知道他是在鼓励自己,因而感激地点了点头,但面色依旧僵硬得很。那等待仿佛极其漫长,正当所有人都几乎忍不住要出去探看的时候,薛锈终于快步回转了来,却是径直在李瑛身前跪坐了下来。正当他要小声禀报那个天大的讯息,李瑛突然开了口。
“五弟和八弟都不是外人,你直接说。”
薛锈知道这是因为之前那两位皇子表态的缘故。可那件事实在是太大了,他忍不住仍是犹疑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道:“兴庆宫来人,说是陛下突然昏迷不醒人事!”
☆、879.第879章不得不动
这样一个消息对于在场的每一个人来说,无疑犹如天降陨石一般不可思议。李隆基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三了,也许因为喜好打马球,精通音律,爱好广泛,尽管薛王岐王等这些弟弟都已经一一去世,可这位大唐天子却一直都身体康健,一年到头难得劳动太医署的御医两次。也正因为如此,身为太子的李瑛在君父的漠视,武惠妃和李林甫的恶意之下,才觉得日子那么漫长难熬。
而现在,那位在御座上已经呆了将近三十年的天子,会不会就此撒手人寰?
李琚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声音不知不觉有几分颤抖:“太子阿兄,我们该怎么办?”
关键时刻,李瑛勉强还保持了几分冷静,他看着薛锈沉声问道:“来传话的人是谁?他是怎么来的?此事现在还有多少人知道?”
薛锈也知道如今正在一个要命的节骨眼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的语调平静一些:“来的是陛下身前的近侍武广,和当初的牛仙童一样,官居内给事,和武惠妃走得不算近,而且我曾经重贿此人,所以他常常会透出些消息来。他那时候因在兴庆宫南薰殿外,所以在高力士命人封锁南薰殿之后还能够跑出来,他这样层级的内侍,即便宫门下钥,还是能够通过小门通行的。至于有多少人知道,他说现在还说不好,毕竟惠妃在陛下身边的眼线多了。今夜若非陛下是住在南薰殿,而非惠妃寝宫,恐怕他连一丁点消息都透不出来!”
听到这里,李琚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拍案而起道:“太子阿兄,若是被惠妃抢先,咱们可就全都成了待宰羔羊!立刻去兴庆宫吧!”
“你说得容易,怎么去?是太子阿兄和嫂子一块去,还是我们也一起,抑或是……”李瑶顿了一顿,眸子中闪烁着湛然寒光,“抑或是再带上我们所有能用的人手,以防万一?”
“五弟!”李瑛顿时骇然,见李瑶毫不动摇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他不由得竭力压制快要跳到喉咙口的心脏,低声说道,“先不说此会不会被人指斥为大逆不道,更重要的是,安知这是不是一场骗局?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们,早先就有人通过薛锈传信给我,告知惠妃虽说独霸宫中,但寿王却久久不得封太子,已经有些等不及了。而且,就算寿王入主东宫,也要等到阿爷崩殂方才能够登临大宝,难保她不会用出什么诡谲伎俩来。”
“这……”这下子刚刚最冲动的李琚也一下子犹豫了起来,“太子阿兄说得没错,如果此事是假的,实则惠妃使诈,阿爷其实安然无恙,那我们就真的是百口莫辩了。可如果万一是真的,太子阿兄原本身为东宫储君,有登临大宝的机会,却因为这一犹疑而泡汤,那也同样可惜……可恶,如果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就好了,那时候便可立时到南薰殿探看!”
“若太子阿兄住在兴庆宫,那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了,不要忘了,太宗皇帝是怎么登基的!”
鄂王李瑶的一句话让屋子里一片寂静。大唐的皇位更迭,是有史以来最血淋淋的。太宗诛兄杀弟,迫父退位;高宗是在两个兄长李承乾和李泰两败俱伤后,方才渔翁得利登临大宝;中宗和睿宗兄弟二人都曾经被母亲武后逼得退位,好容易熬到重新登基后,中宗被韦后毒杀,睿宗在太平公主被诛后,黯然归政李隆基。可以说,大唐立国到现在,就没有哪一代的皇位更迭没有任何血腥。如果李瑛在兴庆宫,安知武惠妃不会杀了他后伪造遗诏?
尽管刚刚还劝阻过李琚,但这个时候,鄂王李瑶却仿佛看不下去李瑛的犹豫,加重了语气说道:“太子阿兄,你就确定提醒你的人一定可靠?”
“应该可靠,此人提醒了不止一回,有一次太子殿下让我夹带东西给他的两个舅舅,前两次顺利,第三次却有人提醒,我便没有带,果然在宫门有人盘查,若是那会儿被搜到了,后果不堪设想。”薛锈见李瑶和李琚顿时沉默了,他方才叹了口气道,“可是,鄂王的话不无道理,只要惠妃觊觎东宫之心不死,太子殿下就时时刻刻犹如利刃加颈。不论今天这消息是真是假,恐怕都不能坐以待毙。不如……我去兴庆宫一探如何?”
“不!”今天作为寿星,自始至终没怎么说过话的薛氏,终于出言打破了沉寂,“阿兄你终究是外臣,这会儿逗留大明宫,还是因为你是驸马,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兄,阑入兴庆宫的罪名你承担不起!还是我亲自去走一趟,借着今日我生辰,向陛下敬献果糕,如若在南薰殿被阻,那么就是陛下真的出事了,如果没有,则是那武广假传消息,纵使我因此受责,也好过连累太子殿下!”
薛氏竟然肯冒如此绝大风险,李瑛登时心情激荡,而李瑶李琚虽张了张口,可他们更清楚,这事情太子妃薛氏作为女人出马,远比他二人更合适,可若有差池,即便太子能保,太子妃却必然保不住。僵持片刻,李瑛终于有些沉重地点了点头道:“瑾娘,你自己保重。”
薛氏点头一笑,随即径直出了门去,而留在屋子里的四个男人,却是各自别有滋味在心头。漫长的等待仿佛没有边际,每一个人都在那种煎熬下狂躁难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后,再次看到薛氏进门时,李瑛第一个忍不住冲了过去,紧紧握住了妻子的双手。
“怎样?”
“我好说歹说,又许以重利,终于让兴庆宫中守卫通融,让我到了瀛洲门,但却没能接近南薰殿,就被人以陛下已经睡下为名挡住了。但是,我不曾见到高力士,内间灯火昏暗,也看不出什么来,只是外间那些内侍颇为慌乱,不少人都回避我的目光,而主事的那个内侍有些陌生。武惠妃是否在,我也说不好。”说到这里,薛氏方才正色说道,“并非我多疑,我总觉得此事蹊跷,若是郎君真的贸然前去叩问,怕会落人陷阱。”
李瑶突然开口问道:“那个武广现在何处?”
“送了信后要走,但我不放心,把人扣下了。”薛锈连忙答了一句。
“那就好。”
李瑶微微沉吟,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薛锈,你现在立刻出大明宫回去,这武广既然不止一次透消息,以你的能耐,总至于不知道他的根底和家人吧?把他的家人先控制起来,以防这武广在御前反口!”
这一点听得其他人无不点头赞同。这时候,李瑶又接着说道:“高力士即便不在南薰殿,也应该会在内侍监值守,但杨思勖如今年纪大了,时而出居私宅,未必就在兴庆宫。所以,我们带上武广,叩开兴庆宫门后,不去南薰殿,直接去内侍监,高力士不在,高位的内侍总不至于一个都不在。如此有他们随行去确认阿爷的安危,总好过我们贸然去闯南薰殿!虽说这些人也许会和武惠妃勾结,但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两人还心存忠义,太子阿兄就稳若泰山。”
听李瑶说到这里,李瑛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他重重点头,颔首说道:“我们此行不用带很多人,只需要一些最可靠的精壮内侍随行,不要带兵器,以防说不清。如果在内侍监中那些主事内侍的陪同下到了南薰殿,阿爷真的有什么不好,那我就以东宫的身份弹压大局,五弟和八弟辅佐于我。若是陷阱,阿爷质问的时候,就把这武广推出来,他夤夜出宫报信说阿爷有恙,我们心怀急切方才不得不前来探问。主使他前来假传消息的人居心叵测,其罪当诛!”
李瑶提出,李瑛补充的这一计划让所有人都不禁点头,李琚更是又惊又喜,仿佛看到了幼年时那个神采飞扬的兄长。而这时候,李瑛也看向了他。
“八弟素有万夫不当之勇,届时若真的我们身陷重围,恐怕就得靠你开路了。不过,惠妃虽和李林甫勾结,可终究尚未掌控禁军,宫中大多数内侍和禁卫固然与我并不亲近,可关键时刻,太子的身份应该能够感召一部分人,故而我们并不是没有任何胜算的!瑾娘,你不要再跟着去了,家中儿女,我悉数托付于你!”
眼看着兄长薛锈匆匆出门,丈夫带着李瑶和李琚出门而去,薛氏只觉得胸腔中的一颗心飞快地跳动着。她很想阻止自己最亲近的两个男人去冒险,可她更清楚,自从她嫁给李瑛的这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任何选择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可怜她的两个亲生儿子还那么小!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先去探看了一番熟睡的儿女,随即又遣人去探看其他妃妾今夜安分守己,最后方才来到了自己寝室中的佛龛前,双膝跪下虔诚祷告。尽管佛祖并不是每一次都灵验,她请回这一尊佛像,也只是为了有个心理寄托,可这一刻,她只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样的祷告上。
她很想和李瑛一块去兴庆宫,并肩应对危局,可东宫不能没有无人坐镇,否则后院失火就是天大的祸患。
“佛祖慈悲,保佑二郎和五弟八弟平安归来……”
☆、880.第880章闯宫
夜色中的兴庆宫,没有了白天的巍峨肃穆,取而代之的是黑影憧憧的森冷。这座别宫乃是李隆基当年的潜邸改造而成,并没有经历过任何的战火和****,也没有葬送过那么多人命,可即便如此,在这种已经算是夏天的夜晚,仍旧仿佛有一股阴煞从四面八方袭来,让人忍不住后背心发凉。即便李琚是胆大包天的性子,也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尽管都是天潢贵胄,通籍兴庆宫,但不得上命如此闯入,却也属于阑入,因而一路上李瑛等人遇到了一拨拨的禁卫拦阻。最初李瑛还好言相对,可渐渐就不耐烦了,索性端出太子的身份严厉叱喝。更何况,他是去内侍监,又不是去天子寝宫,禁卫们最终索性护送了他们过去。
等到好容易到了内侍监,得知是太子和鄂王光王一同前来,不消一会儿,几个内侍便赶了出来,却是黎敬仁、林招隐、尹凤祥三个御前颇为得宠的内侍,官职都在三品上,却不见高力士和杨思勖。而听得李瑛所言,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紧跟着黎敬仁便为之大怒。
“大家突然发病昏迷不醒?而且还是高将军下令封锁南薰殿?简直荒谬!高将军今日出外宅住,杨大将军亦然!”
高力士今天出居外宅,往日他负责的事务,今天是尹凤祥这三个人商量着办,从下午起,他们就被各种大事奏疏给绊住了,始终没能从内侍监脱开身,闻听此言顿时又惊又怒。见他们这几人这种态度,李瑛和李瑶李琚对视一眼,登时无不悚然。倘若他们就这么贸贸然闯去南薰殿,岂不是坐实了图谋不轨的罪名?于是,李瑛立刻咬牙切齿地叫道:“把那武广押上来!”
薛锈当初多了一个心眼,扣下了武广,而李瑶又建议把此人带到兴庆宫来,如今看来,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随着两个内侍将武广架了上前,常常出外去各地传旨的尹凤祥眯着眼睛怒瞪这个在宫中怎么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内侍,厉声问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假传大家御体欠安?”
武广平日在这些顶尖大宦官面前胆小如鼠,可这会儿却怡然无惧地抬头盯着尹凤祥,突然就此一咬牙。眼见得鲜血从其嘴里喷涌而出,尹凤祥登时大吃一惊,李瑛三人亦是为之色变。李瑶和黎敬仁几乎同时抢上前去,可好容易撬开武广的嘴后,见那一截舌头已经被完全咬断,他们顿时为之骇然。
即便咬断舌头之后,不会顷刻就死,可至少要其开口说话却不可能了!而且,黎敬仁等人还知道另外更重要的一点,武广入宫稍晚,并不认字,只因为灵巧善媚方才颇为得宠,如今他一旦不能说话,想要逼迫其写下什么供述来竟也是休想!可以说,这么一个证人,竟是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没用了!
尽管事出突然,但身为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只是片刻的惊讶后便沉声说道:“既是郎君因此人之讯息亲来兴庆宫中探问,这假传御体欠安的武广又自尽了事,此事不容犹疑。这样,我和郎君以及二位大王先去南薰殿,林招隐,你把这武广看好,然后调集人手,立刻于宫中各处巡查,以防万一,尹凤祥,你立刻出宫往见高将军和杨大将军!”
李瑛却又加了一句:“这样,五弟,你留下和林招隐一同巡查宫中,以防奸人。”
李瑶本待反对,可看到李瑛的眼神,他立时醒悟到,这是兄长要留下他以防万一。于是,他答应了一声,却给了李琚一个眼色,见其重重点头以示承诺,他方才放下心来。分派停当之后,黎敬仁嘱咐留下的人看好内侍省,自己以左监门卫将军的职权,调了百多人随扈,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南薰殿。
“何人夤夜在宫中行走?”
随着瀛洲门的守卫喝问,李瑛率先迎上前去,沉声说道:“太子李瑛,光王李琚,左监门卫将军黎敬仁,来探陛下。”
“这……陛下已经睡下了,吩咐何人何事均不许打扰。”
到了殿前的瀛洲门处,却还有守卫拦阻,被今夜之事噎了一肚子气的李琚却有些忍不住了,他大步上前厉声喝道:“御前有人潜为逆谋,假传消息,我等得信之后到内侍监知会了众人一同前来探看,尔等还拼命拦阻,居心何在?”
“即便大王如此说,某职责所在……”
看到黎敬仁沉着脸上前,那军官不禁迟疑了起来。正当他把心一横还想再拦的时候,却不料李琚陡然大喝一声,竟是冲着他当胸一拳。他仰天重重倒地的时候,却听得李琚大声说道:“此等狗鼠辈还和他多说什么?有黎将军和太子阿兄前来,竟还敢推三阻四,肯定心怀叵测……”
黎敬仁和李瑛阻止不及,眼见人已经被撂倒,他们也无暇多想,李瑛摆摆手令一个内侍看守那将军,随即对看守瀛洲门的那些禁卫道:“今夜宫中异动,有人假传阿爷御体不安,高将军封闭南薰殿之事诳我进宫,然内侍监诸人却说并无此事,高将军并不在宫中。兹事体大,纵使夤夜打扰君父有所不安,我也只能走这一遭。若是各位心存忠义,那么,便放我等入内查看。若是各位于潜为逆谋者乃是同党,那么,不如就在这取了我们这些手无寸铁之人的性命!”
尽管李瑛被册封为太子已经二十多年了,可这位太子早年因母妃而得宠,后来便日渐被边缘化,整天被李隆基拘在身边动弹不得,群臣也好,他们这些内侍也好,从来就没看出李瑛有多少德行才具。可在这种时刻,听到李瑛挺身而出说出的这席话,黎敬仁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果然,那军官因为吃了李琚一拳而一时痛极难以说话,其他士卒面面相觑了一阵子,却都不由自主地让开了通路。
外头这般喧哗,南薰殿中仍然没人出来探看动静,这时候,就连黎敬仁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留下禁卫在瀛洲门,随即和李瑛兄弟三人快步往南薰殿赶去。登上那漫长的台阶到了宫门前,就只见几个宦官慌忙上前阻拦,这时候,勇武有力的李琚二话不说冲在了前头,左一个右一个打翻的打翻,拨开的拨开,竟是长驱直入。
当他们终于抵达了南薰殿中最深处李隆基的寝殿。看着那浅色的帐幔,看着那里头仿佛正在熟睡的人,那一瞬间,李瑛只觉得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一个难以克制的念头猛地窜了上来。
如果床上那个人真的死了,这大唐天下岂不是就是他的了?他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用战战兢兢,他将富有四海,人人拜伏!
有道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被压制了那么多年,李瑛心中对李隆基的怨恨早已到达了极点。
可是,他的母亲原本只是潞州的歌姬,即便和汉时卫子夫早年仿佛的地位,可他的舅舅和表兄弟们中间,却没有卫青和霍去病那样的人才,母亲当年得宠时,李隆基对赵家可说是恩宠备至,他的外公和舅舅都封了高官,但因为没有能耐,只能有名无实。至于这些年,随着赵丽妃过世,他这个太子失宠,赵家早已败落得不像样子了。而他的妻家薛家也同样是空有名头,可以说,一直都被父亲防贼似的防着的他没办法交接外臣,什么文武班底都谈不上。
所以,他从来就没想过去和李隆基掰腕子,政变这种事更是不用提了!他唯一曾经盼望过的事,也就是压在他头顶上的那座大山能够松一松,薄情寡义的李隆基能够早点死!而现在,这样一个大好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
虽说黎敬仁同来,但禁卫都留在了外头,只要一刀把黎敬仁杀了,说是这南薰殿中内侍宫人谋逆所致,而床上的李隆基在这种时刻仍然没有醒过来,说不定真的死了,即便没死,只要使其窒息,到时候推在这一番乱象上,横竖他已经先去过一趟内侍省,已经让人以为这是南薰殿中有人谋逆!
就在那种强烈的怨恨和激愤几乎快要冲昏了他头脑的时候,李瑛突然听到耳畔传来了李琚的声音:“太子阿兄,如果真的是阿爷出了什么事,我们一行怎么可能那么顺利地进来?还有,惠妃怎会还没我们反应快?嫂子一来一回,再加上我们先去内侍省,而后再过来,耽搁了差不多也有两个时辰了!”
李瑛刚刚只防着是否有人会对他们一行人不利,可去过内侍省后,这一重心思终于稍稍放下,顺利进到此间的时候,竟是忘了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此时此刻,悚然而惊的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武惠妃这个独霸后宫多年形同皇后的宠妃不见踪影,他意识到自己若是贸然举动,恐怕未必能够笑到最后。尽管他刚刚一瞬间还动过杀心,可眼下却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了最快的决断。他几乎想都不想便直奔御前,扑到床上高声叫道:“阿爷,阿爷!”
☆、881.第881章最寒帝王心
面对李瑛的举动,黎敬仁亦是惊觉过来,他连忙上前,见太子只是跪在床前拼命推搡着天子,粗通医术的他赶紧三步并两步上前,先是探过鼻息和心跳后,松了一口气的他方才连忙去诊脉息,继而立刻果断地伸手去掐李隆基的人中。不过片刻工夫,他就听到天子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
李琚见李瑛回转头对他打了个手势,他就知道李隆基恐怕到目前为止还活着。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外间喧哗不断,仿佛是有大批人往这边赶来。说时迟那时快,尽管他平日里莽撞冲动的时候仿佛只知道喊打喊杀,可这一刻却比谁都乖觉。他本能地冲上前了两步,可还没触及那幔帐就立刻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随即一头磕在地上,竟是发出了一声简直能够震醒整个南薰殿的哀嚎。
“阿爷!”
这声音着实惊天地泣鬼神,李瑛和黎敬仁几乎想要伸手掩耳,这声音不止南薰殿,恐怕就连瀛洲门也能够听到!就在这寝殿中的李隆基,本就只是被普通的迷神香暂时迷晕过去,被这魔音贯脑一冲击,原本迷迷糊糊的他竟也清醒了几分。须臾之间,外间就有数十禁卫匆匆忙忙冲了进来。到了这个份上,算算林招隐和李瑶去召集禁卫的时间点,黎敬仁就是再傻也知道,人并不是他们招来的!
伏在床沿边上的李瑛却无暇去理会这些禁卫,他感觉到,随着之前那呻吟,最初睡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李隆基突然动了一下手指,紧跟着身子也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忍不住在心里庆幸,自己没有让那充盈的恶念冲昏了头。否则,他不但要背上弑君弑父的名声,而且反而会给他人铺了路!
如若不是陷阱,那些禁卫怎么来的?
“阿爷,儿子不孝,儿子来晚了!”李瑛仿佛根本不知道李隆基应该已经苏醒了似的,自顾自地哀声说道,“兴庆宫武广前来报说阿爷突然昏迷不醒,那时候五弟和八弟正在我那儿给瑾娘贺寿,听了都不信,于是瑾娘就亲自来了一趟,可她被挡在外头,回来就说南薰殿的样子不对劲,我们就立时三刻赶了过来!我们生怕别人使诈,先去了内侍监,果然那武广心怀叵测,一见黎将军他们就自尽了。我们生怕出事,黎将军调派人手各司其职,五弟在那儿帮衬,我们就直奔了南薰殿。儿子对瀛洲门的守将说,如果心存忠义就放我们进来,如果怀有逆心,不妨就杀了我们,天可怜见,总算是让我们进来了……”
李瑛絮絮叨叨,直接把前因后果都解释了一个分明,不远处伏地不起的李琚不禁暗生佩服。然而,看着兄弟俩一前一后各展所能的黎敬仁,感受就各不一样了。至于后来的禁卫们便更加面面相觑,有的想开口呵斥,可这两位都是尊贵的龙子凤孙;有的想把人拉走,可李瑛和李琚都是从小练习弓马骑射的,他们如果只上一两个不是对手。最最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有人谋害天子,可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李隆基确实已经醒了。尽管他并不曾多疑到睡觉也要在偌大的寝殿放两张床以防人刺杀,也不会如同曹操那样以睡梦中杀人来告诫别人,可身为君王,他自然是时时刻刻都紧绷着神经,防范着从臣下到儿子到妃妾的每一个人。所以,在惊醒之后发现身边有人,他的第一反应便是伸手去枕下,那儿有一把防身的玉刀。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李瑛这一番细碎到简直有些啰嗦的话。而隔着幔帐,他也能够看到不远处伏跪在那干嚎的李琚。
他在登上皇位之前,历经了武后末年二张乱政,韦后乱政,太平公主骄横专权,对于朝堂后宫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自是洞若观火,有时候不过是故意装糊涂。可发生今天这种事,他不可能再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意识到是有人掐了人中方才把他弄醒的,他就更加后怕了。
不论李瑛和李琚确实是因为得知他突然昏厥不醒而急急忙忙赶过来,还是因为本就心存邪念,还是他今日这一觉险些睡过去就醒不来却是事实!
今天这异谋,南薰殿不知道有多少人参与其中,如果不是万幸,那兴许他就真的死了!还有外头那影影绰绰的禁卫身影,这到底是想要干什么?
支撑着手臂坐起身,李隆基环视一眼床前众人,没有半点刚刚还在昏睡的倦怠,而是厉芒毕露。他没有理会陡然之间抬起头满脸惊讶茫然的李瑛,自顾自地趿拉鞋子下了床,然后又挂起了帐钩。在他如此动作时,整个寝殿中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仿佛每一个人的呼吸都就此摒止了。
当李隆基去取了一件外袍,预备穿在身上时,终于有一个后进来的内侍仿佛惊觉了过来,慌忙快步奔上前来打算为其披上。可是,他的忠诚也好,殷勤也好,换来的却是李隆基暴起一脚。紧跟着,把人踹翻在地的李隆基旁若无人来到了床边徐徐坐下,这才冷冷问道:“好一场闹剧,真是让朕见识了!”
积威之下,李琚张了张嘴,却发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瑛更是感觉到,近在咫尺的父亲仿佛却像相隔万水千山那么遥远。他自忖已经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一切自己能做的,深深吸了一口气反而冷静了下来,随即欣喜地叫道:“阿爷平安无恙就好!”
然而,李瑛话音刚落,就发现李隆基用极其冷厉的目光扫了自己一眼。只是一眼,他就只觉得自己所有小心思都被洞悉了一般,接下来的话仿佛都说不下去了。他本该趁着这机会指斥武惠妃主使武广来给他报信,他本想说高力士不在内侍监,自己和李琚二人带了黎敬仁长驱直入南薰殿寝殿,是一片孝心,可是,李隆基那种冰冷得仿佛是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却让他一颗心凉透了。
“尔等直入朕之寝宫,又是为何?”
面对在帝位上坐了快要三十年的大唐天子,那些后进来的禁卫们不由得打了个激灵,紧跟着便慌忙跪伏于地。领头的那个人磕了个头便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臣等只是听闻有人阑入兴庆宫,生怕有变方才急忙赶了过来……”
“哼!”李隆基轻哼一声,见那边厢黎敬仁额头冷汗滚滚,他便淡淡地吩咐道,“其他人都退到外头去,敬仁留下。”
连同太子等人一块驱赶出去,足足两刻钟后,李隆基方才复又把众人召入了寝殿。和刚刚相比,他的精神好转了不少,才说了几句话,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喧哗,紧跟着,李瑶和高力士杨思勖几乎是不分先后一块冲了进来。高力士的帽子都有些戴歪了,直到确认李隆基完全安好,他才屈膝跪了下来谢罪道:“陛下,老奴今夜归了私宅,是老奴不该擅离职守,以至于御前乏人。”
这当口,高力士没有称呼大家,而是直称陛下,自然是看穿了李隆基那平静外表下蕴含的深层怒气。而杨思勖也同样大马金刀地行礼后,却是沉声说道:“臣请陛下将南薰殿值守人等,全数交由臣亲自勘问!”
内侍中天子最信任的一文一武开口说出的话,也是一如平日里他们给人的印象一般。然而,李隆基却没有答复两人所请,而是看向了李瑶。鄂王李瑶当初和太子李瑛一样,也曾经深得李隆基欢心,这些年来宠眷日益疏薄,大多只是随众拜见,根本没能说几句话,因此,如这样近距离和君父面对面,却是极其稀罕。他敏锐地从李隆基眼中看出了冷漠和猜忌,不禁在心里哂然笑了一声。
果然如此,果然就算是他们一心为君父,所作所为都无可挑剔,李隆基仍然觉得今夜这一场闹剧他们脱不开干系!
于是,他推金山倒玉柱,就这么从容跪了下来,直截了当地说道:“阿爷必定想着,我们即便是听说阿爷不省人事赶过来,也肯定心存不轨之心,事到如今,我们也没什么可以辩解的!如果时至今日,阿爷还认为是我们三个几乎相当于圈养猪羊似的儿子,而不是在你枕边陪侍了多少日日夜夜的女人,设计出了今天晚上这一场闹剧,我也没什么话好说!幸亏今天晚上进入寝殿之后,太子阿兄和八弟什么都没做,否则,背黑锅的是我们,得利的却是那个女人,那么我们到了九幽地府也不会放过她!”
李瑶这一番话让原本已经寒彻心肺的李瑛和李琚全都为之醒悟了过来。自己的君父是怎样狠辣无情的性子,别人也许不知道,但他们都知道。于是,李琚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李瑛面前说过的撞死殿前之语,立时露出了一丝厉色。
“没想到我们尽心竭力一场,阿爷却还是信不过我们,那好,今日我便一死,以证我兄弟三人的清白!”
话音刚落,就只见身材魁梧的他倏然转身,径直朝着殿中那一棵立柱猛冲直撞了过去。他的行动来得太突然太暴烈,就连在他之前说话的李瑶在听到他这番话之后有所警觉,竟也是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那庞大的身躯陡然之间撞在了那根粗大的立柱上。
那砰的一声骤然在每一个人耳边响起之际,就连冷酷如李隆基,也只觉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紧跟着就看到李琚就这么直挺挺倒了下来。
那一刻,他想到了李琚当初在刘才人怀中牙牙学语的情景,但转瞬之间,这一幕就被他硬生生屏退了。
他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不容有任何人危及他的宝座!无论是父亲、姑姑、妻妾、儿子……每个人都一样!
☆、882.第882章股栗无人言
半夜三更,平康坊李林甫的宅邸大门却被人突然擂响。尽管守门人睡眼惺忪,可在来者表明来意之后,却立刻没了半分睡意,慌忙前去禀报上头的管事,如此一层层禀报到李林甫的寝室时,李林甫几乎是一骨碌爬了起来,丝毫不理会身边宠妾的娇声询问,趿拉着鞋子就大步往外走去。从者们用最快的速度服侍他穿好了衣服,他就三步并两步往外走去,须臾便到仪门之外上了马。
在这种宵禁时分,凭着天子派来的宦官和宰相的名头开路,李林甫几乎是用最快的速度抵达了兴庆宫。前头只有灯笼的微光,整座宫城仿佛都在睡梦中还未苏醒,但他却知道宫中大多数人恐怕都已经惊醒了过来。即便来请的宦者语焉不详,可武惠妃对他透过一个讯息,而他的立场早就很明确了。
若是涉及废太子之事,他一定会不吝帮上武惠妃和寿王李瑁一把!
然而,等到他平生第一次踏入南薰殿天子寝殿时,却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按照他想来,武惠妃就算用手段,也一定会把局势掌控在一定范围之内,若是弄得天子寝殿溅血,那就实在是太离谱了。可是,此时此刻不但有血腥气,而且他分明能够看到进进出出的宫人内侍脸上那种惊惶不安。一时间,事先虽说面色沉重,心里却很有把握的他不禁有些没准了。
政事堂二相中,李林甫为中书令,而牛仙客却并非侍中或是门下侍郎,而是以同中书门下三品兼知门下省事。所以,看到牛仙客并不在此处,李林甫心知肚明,牛仙客不但资历不足,而且素来谨慎,对于这样废立太子的大事恐怕必定会唯唯诺诺,所以天子压根没把人叫来。若是在进入南薰殿之前,他必定会觉得如此也省却了麻烦,可这一次在天子炯炯目光注视下,他却不由得希望有人在身侧减轻一些压力。
到底闹出了什么事?
“力士,你对他解说解说,今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高力士见李林甫用征询的目光看向自己,不禁暗叹一声。他平日也没少拿李林甫的好处,就算帮过杜士仪,可那一次上奏朔方经略军三将的奏疏上,杜士仪终究并未和李林甫死掐,所以在这当口,他并没有贸贸然落井下石,而是索性原原本本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事情全都转述了一遍。看到李林甫的反应之后,他就明白,今晚发生的一切恐怕李林甫确实不知情,而且受到的惊吓还不小。
李林甫确实是惊骇到了极点。尽管他早年就和武惠妃有了来往,私底下不无承诺,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武惠妃想通过假消息诱使太子李瑛鄂王李瑶以及光王李琚上当也就算了,竟然会放任那三位皇子长驱直入天子寝宫!这要是李瑛抑或李瑶李琚稍稍有些把持不住的恶念,那结果如何谁都能想到!怪不得都说最毒妇人心,武惠妃独霸后宫那么多年,未料想这次竟这般狠辣!须知南薰殿的人可都是千挑万选的!
“陛下,未知光王……生死如何?”
李林甫是不得不硬着头皮问这么一句,可回复他的却是久久的沉默。最后,还是高力士低声说道:“太医署的御医如今还在尽力施为,但情形如何却难说得很。”
如果没有光王李琚这惨烈的一撞,李林甫必会立时三刻义正词严地指斥李瑛三人阑入南薰殿,图谋不轨,可眼下他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天子究竟是因此就生出恻隐之心,怜悯李瑛三人?还是因为和武惠妃的多年情分,照旧认为是李瑛三人自知无法脱罪,而胡言乱语陷害武惠妃?当他偷瞥到李隆基那和寻常老者迥异的犀利眼神时,他一下子意识到,面前这位不但是丈夫,是父亲,还是至高无上的大唐天子!
于是,李林甫果断地推翻了之前的计划,恭敬地深深施礼后,随即便镇定自若地说道:“此乃陛下家事,然则臣却不得不谏劝三点。如若陛下真的御体有恙,召见皇子,必定有制书,有钦使,而绝非是深夜一介宦者私出宫闱。陛下乃垂拱天下多年的明君,怎会轻易受制于妇人宦者之手?太子与南薰殿中内侍有所勾连,这是不容争议的事实,此其一也。”
此话一出,李隆基的眉头微微挑动了一下,却只是淡淡地说道:“继续说。”
尽管李隆基反应平淡,可李林甫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对于李瑛三人的定性已经足够充分了。故而他顿了一顿,又继续说道:“南薰殿上下宦官宫人,明知太子鄂王光王三人乃是阑入,却放任自流,为陛下安危计,其中蹊跷应使人严查不怠,此其二也。”
“杨思勖已亲自彻查。”
听到李隆基所言的这个人选,李林甫已经彻底确定,除非这南薰殿中执事的全都是能够抵死不开口的死士,否则,武惠妃恐怕难辞其咎!想到昔日的那些往来,想到武惠妃给他行过不少方便,而他也投桃报李,给武惠妃说过好话,他不由得横下一条心。
这个时候,没有什么比把自己摘出去更加重要的事了!
“其三,光王撞柱,鄂王指认,恐怕宫中还有人潜为逆谋。陛下乃君父,如何处置家事尽在一念之间,臣为宰辅,唯奉旨行事。”
尽管李林甫不曾指名说谁人应该承担责任,但这样的话无疑代表了他的态度。高力士在此前虽说没有听到李林甫提及武惠妃只言片语,可是,从天子的反应上,他已经明白,李隆基对武惠妃恐怕是失望了。身为武氏女,武惠妃倒是比李瑛这个太子更能痛下决断,只可惜还是看错了人。李瑛也好,李瑶李琚也罢,哪怕曾经有过怨怼之心,在真正的节骨眼上终究还是心慈手软,这也是她失败的最大缘由!
“今夜之事,亲历的人朕已经都交给了杨思勖,他自会替朕收拾妥当。力士和黎敬仁等人乃朕之腹心,定会三缄其口,宫外知情者,唯你一人。”李隆基盯着李林甫,一字一句地说道,“其中情由,朕若是听到外间一字传言,定然唯你是问!”
“缄默是金,臣定当谨慎!”李林甫嘴上这么说,心中明白,李隆基恐怕是不打算把真相公诸于众了。也就是说,天子会寻找一个最合适的理由了结这件事,无论太子鄂王光王也好,武惠妃也好,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万幸的是,自从拜相之后,他为了避嫌,即便和武惠妃有所往来,可什么书信证据一个字都没有,传话也几乎没了,有的只是某种默契!可即便如此,李隆基一怒之下罢他相位甚至贬斥也并非稀奇事,天子是此刻不提,还是根本就没那意思?他的生死荣辱都系在这么一件事上,他一定得想明白其中关节!
兴庆宫金花斋中,夤夜等候消息的武惠妃没能等来好消息,等来的却是将此团团围住的北门禁军。尽管外间的借口是太子鄂王光王潜为逆谋,因而李隆基震怒之下派兵护持她的寝宫,可她自己却最明白怎么回事。
去传信的武广是死士,家人她早已安排妥当,事机不妙就会一死了之,南薰殿当值的人是她费尽心机安排的,其中大多也是死士,却也有贪图荣华富贵的,各种线索联合在一起,又有杨思勖那杀神主审,迟早会露出口风来!
她真的没想到李瑛竟然会不上当,在面对那样诱惑的情况下不上当,竟是先去了内侍监!他就没想着伪作探看天子病情痛下杀手,然后栽赃给她?而且她已经重贿了禁军中的数人,暗示他们关键时刻去南薰殿护驾,这下子应景都成了把柄!
是了,是因为她和李瑛一样,自己都不敢下手,否则若非用特制的迷神香放在熏笼中,而是改用毒物,今夜大事可成!
“惠妃……”瑶光用发抖的手给武惠妃梳好了头发,声音中不由自主带了几分哭腔,“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等。”武惠妃从牙缝里迸出了寥寥几个字,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臂膀,“也许他会顾念旧情,也许……”
说着说着,武惠妃自己都继续不下去了。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像姑祖母武后那样,遇到高宗那样的男人。尽管高宗沾惹过韩国夫人,沾惹过魏国夫人,可终究最爱的女人是武后,否则,以大唐天子的权柄,怎会慑于武后一言便打消废后之意,终其一生,武后一直稳居后位?而她把一辈子都给了李隆基,为他生儿育女,可终究却连皇后尊位都拿不到,更不用说东宫太子了!
是死是活,李隆基派人诘问也好,亲自来也好,为什么就不能痛快一点!
当这个漫长的夜晚之后,不明就里的文武大臣们照旧和往日一样齐集兴庆宫兴庆殿预备大朝。直到发现这兴庆宫中骤然多了巡行的卫士,不少人方才开始不安地猜测出了什么事情,而朝上发生的一切无疑印证了他们的担忧。
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与驸马薛锈潜为逆谋,废为庶人。驸马薛锈流瀼州。太子母家赵氏及薛氏中人,竟是一口气被流配了好些。
自张九龄罢相遭贬之后,朝中直言的风气越来越衰弱,几乎人人都成了立仗马。更何况太子几无势力,谁也不愿意在这种事上触怒天子。整个朝上,竟是每一个人都对此事保持沉默,无一诤谏。就连询问此中缘由,仿佛都成了一种禁忌。只是在退朝之后,某些彼此亲近的官员交谈此事时,少不得发出了一声叹息。
消息传到玉真观,玉真公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立时对霍清沉声吩咐道:“李瑛他们兄弟究竟是怎么个潜为逆谋法,你给我去仔细打听!”
固安公主同样又惊又怒。她明明几次三番让人提醒李瑛,就是为了这关键时刻让他能够提高警惕,不要上武惠妃的当,李瑛怎么会还是把自己陷进去了?回到自己居处的她本待吩咐张耀也去打听打听事情原委,可话还没出口,她又改了口。
“你去寿王府,如果可以,就请寿王妃来玉真观一趟。另外,立刻派人送信去给阿弟。”固安公主没有说如果不能则如何如何,张耀自然心领神会。
即便是武后那般视儿女以及儿媳女婿为猪狗的性子,当年杀了肃明皇后和昭成皇后,李贤的妻子房氏却还是活了下来。如果武惠妃也在这场惊变之中被牵连了进去,玉奴全身而退的几率应该不小,须知她还没有子女!
☆、883.第883章千里回京为述职?
回京述职?
灵州都督府节堂之内,当杜士仪接到回京述职的制书时,不但他面露讶色,就连麾下众将亦然。历来天下各州刺史以及各镇节度使之类的高官,逢年过节也不必到京城朝谒,甚至有时候整个任期之内都未必能够回京一次,杜士仪上任至今还只不过一年有余,怎么就突然需要回京述职了?仿佛是看出了众人的疑虑,奉命亲自驰马前来传制的林招隐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不但朔方杜大帅,河西崔大帅,陇右杜大帅,幽州张大帅,河东王将军,都在见召之列。”
这个名单开出来,登时就让众人更加吃惊了。安西和北庭虽也是要镇,可相比这五大拱卫京师的节镇,却终究战略意义不同。于是,本待质疑的人也不由得闭上了嘴,杜士仪也不由想到了昨日刚刚得到的张九龄罢相之事。由此及彼,忆起当初和固安公主商量的种种,他心头陡然一沉。这种担忧他却不好对人言明,听林招隐提到黎敬仁去传旨给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其他人亦是前去各大边镇,他少不得亲自好好招待了一番这位仅次于高杨二人的内侍。
然而,林招隐此次的口风紧得让人起疑,甚至连往日传旨时揩油的习惯都丢了。好在回头王容带着儿女来见的时候,笑着托他捎信给长安的父兄,林招隐从中找到了一张长安某柜坊的钱票,对杜士仪的态度就松络多了。即便仍然没有具体细节,但太子和鄂王光王皆遭废黜,这却明说了给杜士仪听。
就在启程之前的当天晚上,来自固安公主的信使也抵达了,带来了关于那场宫变的更进一步信息,可对于宫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固安公主却也并未打探分明。可信上说,李瑛事先已经得到过提醒,这却是显而易见的。虽说叹息于依旧未曾扭转这场惨剧,杜士仪也没有惋惜的时间,次日一大清早便匆匆出马。临行之前,他将留后事交给了节度副使李佺,来圣严张兴两位判官为辅佐,至于二话不说提出跟他进京的王昌龄,他自是没有拒绝。
尽管长安算是他的故乡,可回去之后,也需要一个人替他四处拜望交际。
灵州距离长安一千二百五十里,距离洛阳两千里,如今李隆基既然从洛阳迁回了长安,倒也省却了杜士仪三分之一的路程。一路驰驿而归,他只用了五天便抵达了长安。上一次他结束一任陇右节度使回来述职,是到东都,于长安也是过其门而不入,如今再回来,掐指算算竟已经是阔别四五年之久。踏上朱雀大街时,他就只见在这初夏时节中,来往的官民来往两边,纵马出游的公卿子弟长安贵女却很少,就连高声谈笑的都不多见。
他乃是奉旨述职,因此也没时间伤春悲秋,当下便风尘仆仆先往大明宫中政事堂拜见宰相。不过一年多,当初他熟识的张九龄和裴耀卿已经全都不在其位了,当然,如今在位的两位宰相他并不陌生,李林甫是老对手了,至于牛仙客,那是闻名已久,交往不少,却还是头一次见面。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这次太子鄂王光王出事,原本应该是李林甫上蹿下跳蹦跶得最最高兴的时刻,可他却只在政事堂中见到了孤零零的牛仙客一个人。
原因很简单,李林甫……告病了!
最初的相见过后,杜士仪便再次起身长揖道:“当初我在陇右鄯州时,就多承相国一再提携援手,却直到如今方才能够当面拜谢!以我当初之资历,年纪,能够在陇右站稳脚跟,乃至于有所建树,离不开相国长者之助!”
牛仙客拜相以来,也不知道受了多少人背地里的非议,明面上固然无人敢不敬,可疏离却是免不了的——他拜相也已经一年了,可他在满朝文武之中,称得上亲信的,就只有和他一块调任回来的昔日节度判官,如今的殿中侍御史姚闳,至于友人,却是一个都没有。尽管李林甫对他很友好,可他自己是最明白不过的,李林甫绝非朋友,甚至连盟友都谈不上。只因为他从不会反对李林甫的任何提议,他才能安居相位。
所以,今日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杜士仪,听对方竟是以昔日交情作为寒暄之词,牛仙客不禁有些意外。而落座之后,杜士仪绝口不提长安,口口声声都在谈论河陇,不知不觉的,在河陇当了大半辈子官的他便渐渐放松了下来。这是他在政事堂这么久都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氛围,以至于闲话往昔的时候,他只觉得身边是一个多年旧友,宰相架子全都抛在了脑后,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在河西任官时的敦厚长者之风。
这样的对话无疑是政事堂中极其罕见的,直到牛仙客意识到和自己说话的不是亲友,不是晚辈,而是曾经和自己官职仿佛,如今也不过稍稍差一丁点的杜士仪,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刻钟有余。他有些不自然地干咳了一声,随即才转入了正题:“宫中刚刚出了大事,朝野多有议论,召了君礼在内的各位节帅回来,一则是为了边务,二则是为了北门禁军和十六卫当中,多有任职多年却根本没上过阵的。所以,陛下有意从中挑选年轻骁勇的前往各边镇历练。”
面对如此理由,杜士仪先是错愕,随即就恍然大悟。看来这次宫中变故,禁卫牵涉其中的恐不在少数。李隆基这一招放逐外加掺沙子的招数,实在是颇为高明!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嘴里立刻顺溜地颂了一句圣。而牛仙客又提到他是最先回京的,按理不入见不回私宅,也不如先回驿馆好好休整,以便天子召见,他便起身行礼告退了出来。此次被召见的五位节帅中,论距离,朔方灵州到长安最近,他到得最早也在情理之中。所幸天气还没到最热的时候,否则,驰驿二百多里赶路可就真要命了,他又不是那些习惯了路上奔波的信使,刚刚到政事堂只是洗了一把脸,这会儿还觉得后背衣裳贴着背心,粘腻难受。
然而,他想要回驿馆沐浴休整一下的打算却泡了汤。刚出政事堂,他就被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截住了。听得那笑吟吟的一声杜大帅,他便立刻笑道:“高将军这不是折杀我吗?直呼我表字就行了,未知将军此来是……”
“当然是陛下得知君礼回来,命我前来召见于你。”高力士从善如流地换了称呼,虚手引路,见杜士仪执意不肯居前,他就稍前一步。知道其他人必然会谨慎地落在后头,他趁机飞快地将那一夜的细节悉数告知了杜士仪。这并不是出于什么私交,也不是因为杜士仪曾经送给过他一份旁人难以想象的大礼,甚至也不是因为杜思温和他的多年交情,而是因为他敏锐地意识到,天子仍然选择在南薰殿召见,兴许是想要就此征询杜士仪什么。
即便李隆基已经不太喜欢听什么谏言了,但这一次兴许不同,但也只是兴许,倘若杜士仪仍是一如既往地诤谏,很可能触怒天子。更何况,杜士仪和太子也好,武惠妃也好,都谈不上什么关联,为人更守口如瓶,他不担心其会走漏消息。最重要的是,李林甫也已经知道了这次宫变的所有细节!
然而,杜士仪不像高力士想象的那样,真的能够用冷眼旁观的态度看待这一次的宫变,毕竟他在其中也是有些推动的。李瑛李瑶李琚深夜进宫,是得知君父很可能面临生死关头,那么即便出于自保的态度,也不得不走那一趟,这也在情理之中。而为了不掉入陷阱,三人已经够谨慎了,还特意跑了一趟内侍监把黎敬仁等人带上。李瑛对瀛洲门禁卫的那一番话,更是显现出了这位一直以来不怎么起眼的太子,并不缺乏血性。
可就是这样一桩应当论功的宫变,到李隆基手里,却变成了兴师动众一定要废太子的案子!光王李琚至今尚未苏醒,据说凶多吉少,可依旧不能换回李隆基的一丝怜悯,难道这就是当天子必定要具备的冷酷无情?
南薰殿中的内侍和宫人已经都换了一批,而且时隔多日,那股血腥早已淡去,甚至连那根立柱都已经看不出被人撞击过的痕迹,地上更是光洁如新。可是,杜士仪仍旧从那些低头的侍者身上,隐隐察觉到某种惊惧和恐慌。于是,等到了天子面前拜见,发现周遭众人连同高力士一起全都退了下去,起身之后依言坐下的他少不得全神贯注。
“虽说你刚从朔方回来,但想来以你杜十九郎的手段,长安刚刚发生的这件事情也应该听说了。”
“是。”
杜士仪欠了欠身,直言不讳地说道:“臣听说了太子鄂王光王夤夜入宫,潜为逆谋,已经为陛下废黜之事。”
“当初你为中书舍人的时候,朕曾经夤夜召你入宫,令你草拟废太子的诏书,可最终却收回成命。如今朕只问你,若是当初你从命奉诏,可还有此次之事?”
李隆基倏然一按扶手,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哪有这些天常常流露出的失神之色?
☆、884.第884章谏君宽仁,名士风流
如果高力士没说那一夜的真实经过,杜士仪兴许还会仔细思量,但既然知道了,他对李隆基的心情已经有了一番猜测。
身为坐在帝位上已经快三十年的天子,人人称颂开元盛世和贞观之治齐名,左一个明君又一个英主的恭维,李隆基早已飘飘然自以为千古圣君,如今却沦落到险些束手待毙的地步。恐怕在这位天子的心里,一想到自己万一中招,即便不死,到时候什么都无力自主,大权不是旁落太子,就是旁落惠妃,怎能咽得下这口气?
而且,李瑛在关键时刻表现出来的决断,恐怕更让渐渐年迈的天子感到恐慌了——如果李瑛因此得到人望,日后不甘心再雌伏了怎么办?至于身在深宫的武惠妃,究竟如何,外臣更是无从得知。
于是,面对这么一个问题,杜士仪想都不想地答道:“陛下此言,臣不敢苟同。”
“哦?”
即便李隆基的眼神中,依旧透露出几分凶狠,杜士仪仍然从容不迫地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明主立太子,素来精心择选大臣加以教导,甚至言传身教,只为明主之后再有明主,纵有小过,也只是惩前毖后,未曾闻听因人陷害储君,便将错就错废黜储君的。臣所谏乃是当时,不愿陛下背上废太子之不明。至于此次,臣不知道三位皇子究竟有何等异谋,但身为皇子,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废黜与否,自是唯陛下一言决之。”
李隆基只觉得被噎得心里堵得慌。李瑛李瑶李琚若有不忠不孝,可昭告天下及宗庙,他为何还连日心神不宁?就连至今还被里三层外三层官军守着的武惠妃,他也至今没有去见过一次。他甚至连痛斥质问这位自己爱妃的兴致都没有,寿王请见也一概挡在外头。
而看到李隆基不说话,杜士仪暗自冷笑了一声,这才再次欠身问道:“大唐自太宗皇帝以来,废太子并不少见,臣斗胆请问陛下,今三位皇子废为庶人,将安置何处?”
这个问题一下子激起了李隆基的强烈反应。他抬起头来盯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此言何意?”
“则天皇后在世时,曾经废章怀太子后,又将其赐死;中宗皇帝时,节慜太子兵变被杀;而如太宗皇帝废承乾,高宗皇帝废太子忠,皆是安置别处,于朝野看来,高下立判。陛下创开元盛世,为天下明主,宽仁孝义天下皆知,臣知陛下如今之痛心疾首,正如同太宗皇帝放逐承乾一般,所以希望陛下稍加宽仁,如此也不必将来日夜心伤爱子。”
李瑛李瑶和李琚昔日也许是李隆基的爱子,但这些年来早已宠疏爱薄,可杜士仪所言却绝非单单的讽刺。李隆基敏锐地听出其中言下之意,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他废太子和鄂王光王的借口看似冠冕堂皇,可自己却知道根本就是站不住脚的,如果要将这一切都全数掩盖,那么,赐死了那三个儿子就能一劳永逸。可正如同杜士仪所说,他心心念念都想成为可媲美太宗的明君,可太宗对罪证确凿的承乾都是废而不杀,他如果杀了李瑛三人……
日夜心伤倒是未必,可那总是梗在他心里的一根刺!
“此事朝野尽皆无声,唯有你一归来却敢直言劝谏,果然不愧是当年宋璟一眼看中的人。”李隆基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淡淡地说道,“想来你去见过牛仙客,已经知道此次朕之心意。十六卫中挂着郎将甚至将军的闲散之人多了,北门禁军亦是号称精锐,然则多数不曾经历实战。如今边疆多事,所以朕打算从中调派一些人到边镇历练,如此大唐边军后继有人。”
“陛下深谋远虑,无人能及。”杜士仪用无比认真的态度说出了这句话,见李隆基果然面露得色,他便笑着说道,“不但十六卫和北门禁军中人,臣闻听近来宫中千牛任满之后,还有不少尚未释褐授官,这些人也大可出为边将。军中有一句俗话,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了强将,方才有精兵,若此等年轻贵介有意愿的,何妨遂他们从军之愿?”
李隆基只觉得杜士仪这话是顺着自己说的,也正好解决一下如今千牛释褐,往往在两京遍授闲职的问题,当即不假思索地点头道:“好,你两任节度,果然深有大将之风!就依你此言,朕来日便让人去办。你历任各地,素来有知人善任之明,此议甚好。”
“既然陛下嘉赏臣识人之明,那臣是否可以斗胆再提一个要求?比如说,三十岁以下军官倘若有从军之意,陛下可否任我挑选?”
这样的大胆要求,李隆基听了却不怒反喜,当即哈哈大笑道:“朕倒可以给你这个便利。好,年轻一辈的你自己挑,若能给朕再带出几个独当一面的大将来,朕不吝公侯之赏!”
这种许诺就不必了!我还怕没这个福分享受!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李隆基的这个承诺还是让他大为欣喜,于是,他当即奉上了几句精心预备的逢迎,等到告退时,李隆基脸上已经不如起初那样沉郁,而是露出了几分笑容,就连高力士闻声进来送他出去时,也不禁低声赞道:“君礼好本事!竟能让大家为之开怀。”
“哪里,不过是正好说对了话。”杜士仪知道高力士看似交游极广,但真正忠心的只有李隆基,于是便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李相国这病是怎么回事?”
“是心病。”高力士意味深长地吐出这三个字,接下来就再也不说了。
等到杜士仪出宫和张兴以及一应随从会合,再次回到宣阳坊私宅时,早有留守的家人得到信息迎了出来,一时四下安置不提。尽管他这次回来得匆忙,什么节度使的仪仗等等全都没顾得上,可他如今终究是开府建牙镇守一方的节度使,不过是随便吃了几口东西沐浴更衣的功夫,王昌龄就拿了十几张帖子进来:“这些人还真是消息灵通,大帅才刚回来就蜂拥而至了。”
“都有谁?”
王昌龄一一报了名字,大多陌生得很,而他乃是才子中的佼佼者,再看行文便笑道:“多半是文采斐然之辈,其中竟然还有萧颖士这样盛名之士。看来,李相国和牛相国当政,多用循吏,甚至连奸猾小人也能钻营至高位,却唯独不屑才子,这些人是有劲没处使,所以听说大帅回来,自然生出了别的想头。不说别的,倘若此次大帅回朝时入朝拜相,凭着大帅当年三头及第,又曾经知制诰的名声,他们岂不是有盼头了?”
“哦,有这样的传言?”杜士仪见王昌龄点头确认真有此事,隐隐倒是猜出了李林甫告病的缘由。只不过,即便李林甫真有可能因为此事而受到牵累,即便他杜士仪真有可能入政事堂拜相,他也没那个兴致。只要当今天子依旧是李隆基,他就不愿意留在京师,宰相看似风光无限,但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万一被罢相,可就别想会有独当一面镇守一方的待遇了!幸好,他在李隆基面前巧妙地再次表述了自己的心志,否则挑年轻军官回朔方干什么?
“先放着吧,然后给我高挂免战牌。连续赶了这么多天路,我实在是吃不消了,先睡一觉养精蓄锐再论其他。少伯就辛苦你了,替我写几份帖子各处送一送,然后你也不妨休息一下,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高适如今为河东节度掌书记,但王昌龄在长安还有众多友人,于是他立刻摇头道:“我只要有酒,立时精神百倍,代大帅送过帖子之后,我想去会会旧友,今夜兴许就要不归了,还请大帅给个假。”
“那你去吧!”杜士仪自己并不好杯中之物,对王昌龄这酒鬼也唯有笑骂一句,“千万别喝得太多,醉死了回来!”
这一夜,杜士仪因为疲惫欲死睡得深沉,王昌龄也找到几个好友叙旧痛饮,但晚上这彻夜大醉的一场,却是在李白赁居的小院。他和李白此前乃是神交,各自的诗赋又有些相通之处,兼且都好酒,故而王昌龄找到地头就径直去了。三杯酒后打开话匣子,得知王之涣因为妻子的病挂冠而去,孟浩然也辞归故里隐居,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太白既是觉得留在京师无以一展抱负,何妨去边镇?不说大帅必定扫席以待,就是河陇河东幽州,也必定欢迎你这名士!”
“我终究不甘心。”李白喝酒比王昌龄更凶猛,他再次痛喝了一气之后,这才眼神迷离地说道,“我有辅国之志,治政之心,若在边镇杀伐之地,我比不上运筹帷幄的谋士,决胜千里的勇将,不过是一幕佐而已。好不容易制科及第,能够见到陛下,我只希望陛下不但能嘉赏我的文采,而且能够首肯我的抱负。如果就这么抽身一走,所有雄心壮志皆成泡影。君礼虽为我知己,少伯你亦是容人雅量,可朔方文武之间,又有多少人能容我”
王昌龄顿时为之哑然,而李白痛饮三杯之后,方才醉眼迷离地说道:“有时候想想,还不如不求功名,仗剑天下,行快意之事,也好过在两京一再蹉跎。”
他突然用竹箸击杯,高声唱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四句唱罢,李白竟振衣起身,从壁上取下宝剑,拔出之后,便在那狭小的陋室之中带着醉意起舞,剑刃反射着烛火,在室内带起条条光影。而王昌龄看着那个白衣翩翩的身影,崇慕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惋惜地叹了一声。
如今朝中主政者,乃是李林甫这样的不学无术之辈,牛仙客虽为循吏,却同样寡学术,李白何年能有出头之日?
☆、885.第885章天伦之乐
杜希望、崔希逸、王忠嗣,这三人从任所到长安的距离仿佛,因而差不多是同一天抵达,只是时辰略有差别,最后在政事堂竟是彼此都遇上了。杜希望崔希逸和拜相之前的牛仙客资历差不多,甚至说,在京官的资历上还要更深一些,王忠嗣虽最为年轻,一次次战功却是实打实的,故而也并不弱声势。当发现李林甫不在,只有牛仙客独掌政事堂的时候,三人都大感意外。
王忠嗣曾经当过牛仙客的部下;崔希逸也曾经在接任之后盛赞牛仙客治政之才;所以两人对牛仙客自是态度都颇为谦恭友善。而杜希望却是个直来直去的爆炭脾气,竟是直截了当地问道:“李相国缘何不在?”
早来一步的崔希逸替牛仙客回答了一句李相国告病,杜希望便嗤之以鼻地冷笑道:“我还以为他是寒暑不侵的铁人,原来竟也会生病。不是因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才告病不出的吧?牛相国,我等既然奉诏回来述职,还请行个方便尽快呈报陛下,如今吐蕃新遭败绩,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说到吐蕃,崔希逸登时面色一变。那一场仗根本就不是他想打的,而是宫里派去河西的内侍赵惠琮逼着他出的兵。尽管大获全胜,可河陇长达多年的太平安乐却就此告终结。而且,他还曾经和吐蕃大将约好罢战,一边放牧,一边耕种,两国百姓各得其乐,如今他却成了背信弃义的人。一向以谦谦君子自居的他,始终把这件事当成梗在心里的一根刺。可在这种场合,他只能强笑附和了杜希望的话。
若不能尽快回去,倘若凉州有事,他难辞其咎!
王忠嗣在代州虽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但他也不乐意在长安多呆,自然也同样如此请求了牛仙客。等到三人出了政事堂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三人虽同掌节度之事,可彼此之间都说不上什么私交。尤其是杜希望和崔希逸虽一个陇右一个河西,竟是没打过多少交道。相反,杜希望反而对王忠嗣颇为热络,言辞间对王忠嗣调任河东颇为惋惜,一再说起陇右军务战局,让崔希逸好生无趣。
眼看众人快要到大明宫丹凤门的时候,突然有小宦官匆匆追来,行过礼后看了一眼三人,目光落在最年轻的王忠嗣身上。
“陛下召见王将军。”
见王忠嗣告罪一声,便跟着来的那小宦官走了,崔希逸不禁轻叹道:“到底是天子义儿。”
“天子义儿又怎么了?王忠嗣自从初阵以来,一次次战功都是实打实的。”杜希望却没好气地应了一句,见崔希逸有些脸色不自然,他本就与其不怎么对付,当即哂然笑道,“若非王忠嗣调任河东为节度副使,我本想奏他为陇右节度副使,留在鄯州镇守。不过他年纪虽不大,独当一面却绰绰有余。朔方杜君礼别的不说,知人善任,肯为人担待却是一等一的,这一点我佩服他!”
见杜希望撂下这话便扬长而去,崔希逸被噎得胸口发闷。他知道杜希望是瞧不起自己和吐蕃大将私自约定罢兵,而后却又违约率兵攻打,可这种事他是辩无可辩,而且还受了朝廷褒奖。想到这个平生洗不掉的污点,他忍不住再次叹了一口气。
战端一开,河陇之地也不知道要死多少将卒百姓!
此次回长安,物是人非,放眼满朝文武,杜士仪认识的纵然不少,可需要上门拜望的却没有几位了。裴宽出为河南尹,裴漼已经去世,裴耀卿身为尚书右丞相,大多数时候都不见客,这三裴之外,他熟悉的其他长者也是去世的去世,闭门不出的闭门不出。
故而他在去见过岳父王元宝之后,便是和几个老友碰头喝了一顿酒。可李白正郁郁不得志,王维也因为赏识他的张九龄罢相贬黜而越发信佛,杜甫授了个小小的县尉已经不在京城,王缙倒是仕途亨通,可却张口闭口少见实诚话。故而杜士仪只觉得偌大的长安城颇无可亲近之辈,这一日趁早回了一趟樊川杜曲后,他回到家中便收到了一张帖子,落款是玉真和一个元字,显然是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而在这两者之后,却还绘着一方玉环。
那小小的翠绿玉环上还结着一根红色的丝绦,画得惟妙惟肖,以至于他竟是失神了片刻。可是,既然知道玉奴不在寿王宅,而是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在一起,这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消息。他早先听说玉真公主被天子请到宫中去住了一段时间,玉真观中空无一人,就连他的亲生女儿杜仙蕙都给带去了宫中,现如今帖子上说人已经回来,他自是不假思索赶了过去。
尽管他如今身为朔方节度,已经不是再能和那边大大方方交接的时候,可杜仙蕙前时回来,却是以体弱多病,因此度为女冠来请求庇佑,故而他这个当父亲的急急忙忙走上这一趟,也就没那么多给人挑刺的地方了。
当他在辅兴坊玉真观前下马时,陡然瞧见对面那座金仙观时,不禁想起了仙逝已久的金仙公主。压下这陡然升起的感伤,他便使人到玉真观前通报了一声。不消一会儿,他就只见霍清牵着一个女童的手迎了出来,可不是杜仙蕙?当看到他时,杜仙蕙一下子松开了霍清的手,欢喜万分地冲了上来,口中大声叫道:“阿爷,阿爷!”
杜士仪连忙迎上前去,弯下腰一把抱起了女儿,用胡子蹭了蹭她娇嫩的脸颊,这才笑道:“蕙娘,在长安呆的可还习惯?”
“挺好的,就是想阿爷,阿娘,还有阿兄阿弟。”杜仙蕙被父亲这常有的动作逗得咯吱咯吱笑了几声,但随即就露出了可怜巴巴的表情,“姑姑和师尊都很好,师姊也对我很好,可是,我还是想你们。阿爷,真的不带我回去吗?”
杜士仪自己也觉得心里酸涩。可是,摩挲着女儿那光洁细滑的额头,他只能轻声说道:“蕙娘乖,灵州苦寒,风沙又大,你在那儿老是生病,自己难受,爷娘看着就更加难受了。在长安既有外祖父和舅舅,又有姑姑和师尊疼你,日后你阿娘和广元幼麟,都会回来看你的。”
“真的?”
杜仙蕙问了一句得到父亲点头肯定后,却还是不放心,伸出小手指,硬是要杜士仪拉钩之后,这才露出了欢欢喜喜的表情,却仍然软磨硬泡让杜士仪抱着她进去。霍清见杜士仪露出这般慈父的模样,也不禁笑容满面。等到了九曲桥前,她听到里头那琵琶声,不禁为之止步,回头一看,却只见抱着杜仙蕙的杜士仪也已经停了下来,正若有所思地听着那一曲越发纯熟如意,抑或者说,杀伐之音已经炉火纯青的楚汉。
那一曲楚汉,是杜士仪教给玉奴最后也是最擅长的曲子,他现在听来,里头的人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阿爷,师姊这曲子好吓人。”杜仙蕙却不安地缩了缩身子,把人往杜士仪怀里钻了钻。“师姊一弹这首曲子,人就似乎变了似的,和平时不一样。”
“没事,你师姊应该是借曲抒怀。”
等到这一首曲子完全结束,杜士仪方才抱着杜仙蕙径直入内。小楼之中,依旧如当年那般纤尘不染,他脱了鞋子入内,就只见玉奴不敢置信地瞪着自己,最后还揉了揉眼睛。这时候,落在他身后的霍清便笑着说道:“想着给王妃一个惊喜,我刚刚听闻通报后,没说杜大帅回来的事。”
“师傅!”玉奴惊喜地叫出了这么两个字,随即起身快步上来,到近前时见杜士仪放下杜仙蕙,却是伸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不禁想起杜士仪当年也如此抱过自己,一时俏脸微红,随即才仰头问道,“师傅此次回来,能呆多久?”
“我也想多待一阵子,可看来是只能几天。听说明日张守珪回来,大约陛下就应该召见我等谈及正事了,顶多再过一天就得走。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幽州,全都是要镇,走开太久万一出事就麻烦大了。”杜士仪说到这里,见玉奴有些失望,他便笑着说道,“那帖子上的一方玉环画得实在是精巧,什么时候你多才多艺到连绘画都这么擅长了?”
“闲着没事随便学学,能画两笔而已。”
玉奴这才想起杜士仪还没见过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连忙让路。见他们彼此相见,固安公主还笑吟吟地打趣,她不禁觉得自己以病了为由到这里休养,真的是再好没有的选择。尽管寿王宅中她也可以自由自在,没人敢不尊重武惠妃亲自择选,又有玉真公主为师尊的她,可终究不如在这住过多年的玉真观适意,更何况这次局势纷乱繁杂。尤其是当玉真公主招手叫了她过去,一手揽着她,一手揽着杜仙蕙时,她不禁觉得一颗心安定极了。
“宫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无心去管,也无能为力,你也千万别掺和,在朔方好好当你的节度使,远比在长安和人斗心眼强。”
玉真公主如此起了个头,固安公主便接着说道:“张子寿那样铁骨铮铮的人,听闻在被贬荆州长史的路上还因周子谅之事上书与其撇清,显见是捉襟见肘。阿弟,我可听说你一回来陛下就召见了你,你可没有犯老脾气吧?”
“我在陛下面前,替被废了的那三位庶人说了句公道话,只希望能被人听得进去。”
☆、886.第886章第一名将
无论玉真公主还是固安公主,对于杜士仪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这句话,全都为之咂舌。自从天子二话不说便下令将太子鄂王光王废为庶人,满朝文武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出言劝谏,哪怕李林甫都突然告病了,可还是没有人敢贸贸然挑头。在她们的注视下,杜士仪知道她们会错了意,连忙摇了摇头。
“我已经不是愣头青了,总不至于硬上。”
杜士仪冲着玉奴微微颔首,见她先是一愣,随即立刻醒悟过来,上前拉着杜仙蕙悄声言语了几句,就把小丫头带了出去,而霍清张耀亦是出门看守,他就把高力士告知自己的那些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作为幕后的推手之一,固安公主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只是在肚子里鄙夷冷笑了一声,而玉真公主就不一样了。尽管不止一次知道兄长就是这样冷酷无情的人,可真正听到实情,她仍是不免死死咬住了嘴唇。
当年阿姊的终生幸福,就毁在她对阿兄的多一句嘴上。王维之所以远贬济州,是因为阿兄对岐王的猜忌。即便是如今人人皆以为女人祸国的太平公主,在父亲睿宗登基上亦是付出良多,阿兄将其铲除的那一场唐隆政变,又何尝不是满怀私心?如果不是睿宗还有几个忠心的臣子在身侧,兴许就一同殒命在那一场政变中了。她早就已经知道,如果不是绝情冷性的人,不可能笑到最后坐在宝座上,那还在期待什么,失望什么?
玉真公主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继而站起身来,勉强笑了笑道:“我出去散散心,顺便和太真蕙娘说说话。元娘你替我陪一会君礼。”
眼见得玉真公主出门而去,固安公主这才露出了凝重的表情:“这是高力士告诉你的?为何只有李瑛李瑶李琚三人当时的行踪?”
“你认为,那一位到现在对武惠妃还没个说法,高力士这个最忠心耿耿的人,会说出关于武惠妃的半个不字?我只想说,那三位皇子已经够谨慎了,事情也已经做得够面面俱到了,可即便如此,还要被咱们这位陛下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难不成真的是因为从前的事情太刻骨铭心了,以至于他不得不时时刻刻提防着每一个人?”说到这里,杜士仪微微一顿,这才声音低沉地说道,“有时候,实在是不得不佩服宁王。”
身为睿宗嫡长子,名正言顺的储君第一候选者,竟然甘心情愿放弃,而且每一次站队抉择都毫无失误,自始至终小心谨慎屹立不倒直到今日。不得不说,宁王才是最能隐忍最能放下的人!
杜士仪都已经直接用他这个词来指代天子了,固安公主心中了然,此次宫中这一场闹剧,让杜士仪对李隆基的最后一点敬畏之心荡然无存。而她听杜士仪详细解说了在御前陈词的那些话,沉吟片刻后便开口子问道:“你觉得,李瑛兄弟三个保命的可能性有多大?”
“光王撞柱惨烈,生死不明,至于太子鄂王,我虽是说了,希望他学中宗高宗,而不是学武后韦后,但是,你应该知道,他最擅长的,就是先饶你一命,而后等你出京不在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就派人追上来赐死。这样的事情早已有王守一和王毛仲的前车之鉴在。也许他觉得,横竖李瑛兄弟三人已经心存怨愤,就索性让他们死了,也省得夜长梦多。”杜士仪说到这里,以手扶额长叹一声,可紧跟着他就听到了一句让他瞠目结舌的话。
“阿弟,我忘了告诉你,兴庆宫中当年赵丽妃还是楚王孺人时住过的院子,闹了几次鬼,所以你的话也许陛下会听的。”
闹……鬼!
在这个祭祀还常常被视之为国之大事,天灾都会被当做是上天以及山河示警的年代,鬼神之说自然是深入人心的。倒吸一口凉气的杜士仪看着固安公主,声音不知不觉有些沙哑:“所有蛛丝马迹都收拾干净了?”
“你放心。”固安公主自信地吐出这三个字,见杜士仪长舒一口气,继而恍然大悟,她便笑道,“既然有人绝情绝义,那么赵丽妃满腔怨愤无处发泄,当然就只有显灵了。宫中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即便高力士等人必定会尽快禁绝,可要让人听到还是很容易的。倘若不是如此,他怎会一直拖延到现在还未处置那三位庶人?至于武惠妃,心中有鬼就更不必说了,想必金花斋中早就传起了闹鬼之事。”
事到如今,无论这件事究竟如何收场,杜士仪也已经只能做到这样了。因此趁着玉真公主还没回来,固安公主便说起上次和赤毕见面疑似被人跟踪,却被一个李光弼搅和了,又提到赤毕试探之后又挑唆其从军,最后方才似笑非笑看着杜士仪道:“如果我没弄错,想必赤毕不会无缘无故看中这李光弼吧?”
“是我让他留意此人的。”杜士仪也不在固安公主面前打诳语,微微一笑道,“虽说他是契丹人,但其父自从降唐之后,就不曾起过贰心,而且曾在陇右立下战功,而他也多习经史,为人忠义,比如夤夜巡行之事就可见一斑。这样的年轻骁勇,放过了岂不是可惜?”
“既如此,我知道了,如还有这样的才俊,回头我也替你留意着!”
“阿姊不用操心了,这次咱们这位陛下正好打算从有名无实的南衙十六卫中抽调闲散军官,还有北门禁军之中也抽个一批人去各大边镇。我已经建议把那些退职的千牛一块算上。这些都是高荫子弟,如果有愿意从军而且又确实才具勇武不凡的,我挑了带走,如此这李光弼应该可以收入囊中。”
在玉真观,杜士仪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当玉真公主和玉奴杜仙蕙一块回来的时候,他和固安公主的交谈已经告一段落了。因为武惠妃结局如何,眼下谁都说不好,他只能嘱咐玉奴继续心安理得在这玉真观养病,横竖寿王以及宅中其他人也未必希望她这个王妃回去。玉奴对此自然巴不得,立时点头答应了。而杜仙蕙一听到父亲要走,却是抓着他的衣角无论如何都不肯放,以至于杜士仪不得不抱着小丫头哄了良久,最后方才狠心出门离去。
直到上马离开玉真观老远,他仿佛还觉得耳边回荡着女儿的哭声,那一刻不禁心如刀绞。而虎牙稍稍驱马上前和他并行时,却是低声说道:“大帅,倘若此次李相国不倒,这长安城中只怕会更加险恶,您真的放心把贵主和小娘子留在这儿?”
他当然不想!如果可能,他恨不得现如今就当个割据一方的节度使,把固安公主和杜仙蕙乃至于玉奴都接了去和自己团聚!
但是,时势不容许,他的亲信部下也不会有多少人肯追随。哪怕到了中唐晚唐藩镇割据的时候,不是还常常有藩镇兵马心向天子?有奶便是娘的人固然有,可忠义这种东西,是这年头根深蒂固的价值观,不容轻易挑衅,他还必须忍耐!他和王容把杜仙蕙这唯一一个女儿送回来,固然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固然是因为想聊解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膝下寂寞,但还有一条因素却是,让天子觉得他的根子始终在长安。
也许将来,等到杜广元大了,等到杜幼麟大了,他就是想留他们在身边,也未必留得住。为了不让异日多上一桩乱点鸳鸯谱的婚事,他也该留意一些了。
“自然不放心。但置之于漠北苦寒之地,与虎狼为伍,我更于心不忍。”杜士仪说出了这微不可闻的一句话,随即挥鞭策马,一时疾冲了出去。
尽管王忠嗣也回了长安,可只是托人给杜士仪送了拜帖,并未亲至。无论他们往日如何私交,如今毕竟各自节度一方,因此不宜走得过近。直到次日张守珪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长安,他们方才在阔别一年多后再次见了面。两人只是相视一笑并未交谈,更多的注意力都是放在了张守珪身上。
这位名震契丹和奚族的名将这一年已经五十出头,却依旧魁梧健硕,声若洪钟,举止雄阔,眉宇间颇见几分自矜之色。
也难怪张守珪如此,在信安王李祎已经遭贬的今日,对吐蕃对契丹皆有大胜战绩,先后镇守过陇右和幽州的他,可以算得上是现如今的大唐第一名将,无人能出其右!光是擒下可突于献俘洛阳的战功,就足可他青史留名了!
而李隆基显然对张守珪亦是器重非常,使其坐了首位之后,先是撇下其他人只问幽州军情,足足一刻钟功夫后,方才再次一一问其他人,末了便把之前对杜士仪提过的那档子事再次说了一遍。而张守珪显然也是极其聪明剔透的人物,对天子此举一口应喏,颂圣的话虽说粗鄙,但听起来却和他极其相称。只在李隆基笑言杜士仪先头的请求时,张守珪才瞥过来一眼。
“杜大帅果然好快的手,这都要抢在我等之前!也罢,你先挑就你先挑,可不是我说,年轻人固然锐气十足,却不如正当盛年的将领打仗有经验,否则,先头狼山大捷,你缘何不用仆固怀恩,却用那郭子仪?”
☆、887.第887章五镇节帅
尽管同为节度使,但众人的资历人望却各不相同。杜士仪、杜希望、崔希逸,全都出自世家名门,即便幼时家境有好有坏,但都并非在边塞起家。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乃是河陇名将,他是忠烈之后,养在宫中,号称天子义儿。所以眼下众人之中,只有张守珪并非士大夫出身,而是起自卒伍,一点一点扎扎实实凭着功劳升迁,从别将、果毅、员外将军一直到瓜州刺史、都督、陇右节度使、幽州节度使,戎马一身在他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
这种军伍作风,既让他治军卓有成效,却也不免使他此刻面对其他四位节度使时,有一种隔阂的感觉。哪怕就连名将之后的王忠嗣,在他看来也只是小一辈,而且王忠嗣只是节度副使,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的那位此次并没有来。至于对杜士仪,他更是隐隐有几分敌意,这种敌意并不是对着杜士仪本人,而是对于他认为杜士仪所代表的某些文臣。他至今都还记得,那时候他大胜契丹,京城有人和他通风报信,道是张九龄阻他拜相之事。
王晙还不是因为镇守朔方多年,战功彪炳,由是拜同中书门下三品。至于从前,还有张仁愿、唐休璟、娄师德、王孝杰……无数出将入相的例子在前,张九龄凭什么挡他的路?难道就因为他不是从科场进身,就被这些所谓士大夫排斥在外?
而张守珪这种隐隐的敌意,杜士仪自然能够敏锐地觉察到。张守珪在幽州屡立战功,李隆基对其恩宠备至,他也无意因为这几句言语和对方过不去,因此只是微微一笑道:“正如张大帅所说,身经百战年富力强的那些将校,方才是中流砥柱。可正因为如此,年轻而未曾经历战阵的,方才是最好的磨砺人选,因为他们既然年轻,胸怀激昂锐气,其中自有不少愿意拼杀战阵追求殊功,而一旦年岁大了,虽有昔日信安王,如今朔方节度副使李将军那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却也有固步自封听不进人言的。”
说到这里,见张守珪不以为然,而李隆基却微微颔首,他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当然,我也自有私心。须知我如今尚只三十出头,倘若麾下皆是老将,眼见年少多年之人却高居帅位,岂知不会有人心中抱屈?”
这话听上去仿佛带着几分自嘲的意味,可王忠嗣却知道,杜士仪在陇右提拔重用了自己和南霁云,在朔方用了仆固怀恩和来瑱,可在他们这些比其年轻的之外,如安思顺姚峰郭建,如李佺郭子仪,哪个不比杜士仪年长?而他对杜士仪的话也是认同的,南衙十六卫以及北门禁军当中,身家背景不凡的人多得是,要是把那些年长的挑回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后院起火,至于年轻的可塑性强,纵使是皇亲国戚之后,也未必不能调教出一个样子来!
于是,他不等别人开口就附和道:“杜大帅此言,我也赞同。我正想说,蔚州和云州一带的将校驻守多年,正好轮换一下,如有年轻气盛有出塞从军之愿的,我也求之不得。不说别的,年轻的打磨打磨,说不定日后陛下身边将星云集,我等四十出头就可以退休告老了。”
见王忠嗣和杜士仪一个鼻孔里出气,张守珪不禁嘿然一笑:“王将军和杜大帅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啊。不过陛下既然开口,我就不挑挑拣拣了,南衙北衙之中,精兵强将不少,我唯陛下所愿就是。”这就是张守珪多年军旅磨练出来的精明之处,却又和杜士仪王忠嗣不同。
可是,李隆基却对杜士仪、张守珪、王忠嗣彼此不同的风格颇为嘉赏。而杜希望之前在牛仙客面前固然直来直去,在御前就显得有几分谨慎和拘谨了,崔希逸亦然。这是他们多年仕途之中养成的习惯,平日固然中规中矩,可在前头那三人畅所欲言的衬托下,他们不免便显得有些平庸。
等到李隆基上了坐辇,带着这五位节帅准节帅,来到了大明宫银台门外当年的万骑,现在的羽林卫营地时,就只见那些帽Сhā红缨的军官少说也有百多人齐集面前。
南衙十六卫有将无兵,就连曾经为贵介子弟起家良选的千牛,如今也渐渐名存实亡,不复禁卫之责。而北门禁军的将领,却多半带着南衙的官职。眼下这众多军官当中,出自北门禁军的居中,左边则是南衙十六卫中挂着郎将甚至校尉的将校,而右边的显然年轻多了,几乎都是不满三十的年轻贵介子弟,面容俊秀身姿英挺的占了大多数。
“陛下万安!”
随着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李隆基在步辇上微微颔首。此时烈日已经当空,年岁已经不小的他近来又处置了宫中这番变故,早已经有些身心俱疲,即便头上张有伞盖,他也已经力不从心。因此,他轻轻揉了揉太阳|茓,就对左右众人道:“这些就是朕预备充实到各大边镇中去的禁卫将校,你们身为节帅,各自挑选吧,朕不干预。只不过,你们要走了人,也得给朕依样画葫芦补充一批人过来。”
“是,恭送陛下。”
张守珪领头声若洪钟地说了一句,等到目送天子一行人去远了,他方才转身矜持地说道:“我幽州精兵强将如云,就不和诸位争抢了,各位挑剩下的人都给我就是。”
杜士仪和王忠嗣不以为意,崔希逸正有些走神地想心事,闻言也没太放在心上,而杜希望在天子面前不声不响,可实则却不是这样的好性子。他对张守珪这态度大为恼怒,似笑非笑地斜睨了张守珪一眼,这才声音响亮地说道:“张大帅战功彪炳无人不知,也怪不得瞧不起南衙和北衙之中这些人!你既是不在乎,我们可就不客气了,忠嗣,杜大帅,虽则你们在陛下面前讨了先机,可我说在前头,手快有手慢无,别怪我这年纪大的不让着你们!”
杜希望这会儿和御前的谦恭截然不同,杜士仪不禁瞠目结舌。而王忠嗣见杜希望不等张守珪反击就大步走上前去,他便低声说道:“陇右杜大帅和我曾经有过数面之缘,为人其实是一块爆炭,他说不让就肯定不会让,咱们若真是慢了,可就汤头都喝不上了!”
见王忠嗣也走得飞快,杜士仪不禁为之气结。这算什么,要是他看中的人被那两个抢跑了,他不是白跑了这一趟?尽管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看到王忠嗣直奔北门禁军那一行人,杜希望则是冲着南衙十六卫那些闲散军官去的,他醒悟到两人恐怕都是有熟悉的人在其中,当即稍稍松一口气,当即来到了那批曾任千牛的贵介子弟前。
尽管如今的千牛早已不像当初那么金贵,可终究出身不同,即便是他如今身居高位,这些人在他面前也都不见丝毫卑色。
这却不是人市上挑选奴婢,自然不容他一个个转圈似的挑看,因此他在前头一站,接过一旁亲兵递来的名册之后,便示意按照一排五人上前报名来见。他或是随口问其父祖,或是询其志向,十余人过后,便在名单上勾选了三个人。及至又是五个人站在他面前一一报名拜见时,他陡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目光立刻落在了左首第一个人身上,随即又不动声色地从其他人身上一一扫过。
“朔方正当抵御北狄之要,尤其是三受降城更是常常有敌寇扰边。尔等都是贵介子弟,战阵搏杀刀枪无眼,可曾真的做好了准备?”
刚刚之所以十余人中只挑中了三个,就是因为不少人从言行举止中就能看出勉强来。所以,此刻杜士仪加重语气这么一问,居中的那人便低声说道:“我乃家中独子,膝下尚未有子嗣,虽有从军之愿,却还有奉养寡母之责。”
这就是很明显的不愿意去朔方了。说到底,这次的三个地方之中,河东应是最富庶,如今战事最少的。杜士仪知道,如今开元盛世,两京富庶繁华,有的人不甘寂寞,却也有更多的人不愿意丢下这等安逸的生活去戍守边疆。故而,他微微点头并未出口责备,又有三人以各色理由委婉表示了心中不愿。直到只剩下了李光弼时,杜士仪就只见这位高大伟岸的青年拱了拱手道:“若我情愿从军朔方,杜大帅是打算置之于灵州,还是丰胜之地?”
“若只让你们在灵州安逸之地,谈什么磨砺将才?其他的我虽不能自夸,然则知人善任却是众所皆知的。尔等若从军,自不必担心揠苗助长,无处可施展抱负,只需担心才具不足,勇武不足,军略不够!”
在李光弼面前,杜士仪收起了谦逊,这一番话气势十足。果然,他就只见李光弼犹豫许久,最终深深躬身施礼道:“家父曾得谥号忠烈,我亦不愿辜负家名。杜大帅之名我久仰多时,愿从军效力!”
这可算是到手了!先来后到这种事,还是有效果的!
杜士仪一时喜出望外,偏偏面上还得表现得淡然。他只是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可,在名单上落下一笔,这才继续召见下面的其他人。直到在这三四十名千牛当中挑选了十余人,最终合上名册的时候,他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崔希逸和张守珪似乎起了些争执。见崔希逸忿然拂袖而去,他不禁愕然。
张守珪究竟说了些什么,竟能把崔希逸气得连正事都忘了?
☆、888.第888章义儿安禄山
一百多名上至郎将,下到长上的各级军官,杜士仪王忠嗣和杜希望先各自按照筛选了一遍,把自己要的人给扒拉走了,张守珪方才接手。他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刚刚自己一席话把崔希逸给气得够呛,现如今人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连花名册都不看,只看身材体格挑选了二十个人,留给崔希逸的人可想而知。而做完这些,见杜希望和王忠嗣杜士仪正在一旁谈笑风生,很是热络,他哧笑了一声,这才欣然走上前去。
“三位兴致这么好,大热天的还在这耗着?”
李隆基尽管并未提到要他们回去复命,可人都挑完了,总不能不向君王去辞谢一声,就各自散去回家。再说崔希逸还没回来,各自都是节帅或相当于一方节帅的人物,即便察觉到刚刚那龃龉,总不能连一点城府都没有。可是,张守珪这样的态度实在可以说有些轻率,即便杜希望自己都嘲讽过崔希逸,可此时此刻还是不禁沉下脸道:“张大帅若要先去陛下那儿辞谢,那便先去好了,我三人再等一等崔大帅。”
“那诸位便一起等吧,我就不奉陪了!”
张守珪一拱手便大步离去,面对这光景,杜希望顿时气得骂了一声娘,继而就沉着脸说:“这张守珪简直是打了几个胜仗,就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名将了!要不是当年信安王就曾经把契丹打得丢盔弃甲,后来换了他去镇守时,也不见得能有那样的战绩!麾下一堆骄兵悍将,上次还好意思把一个打了败仗的捉生将送到京城来请陛下处置,若是我麾下有那样不成器的家伙,直接一刀杀了干净!听说是叫什么……安禄山?”
听到这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杜士仪不禁瞳孔猛然一收缩,继而方才故作好奇地问道:“安禄山?此姓却有点像昭武胡姓,张大帅很看重此人?”
王忠嗣镇守代州,距离幽州最近,因而对于那边的情景,也比杜士仪和杜希望更加了解。听到杜士仪询问,他就主动解释道:“听说和陇右安思顺乃是兄弟,但情分倒是寻常,张大帅对此人极其爱重,如今已经不是一介捉生将了,而是军中裨将。”
“没错,张守珪爱此胡将如子,这次也随行到了长安来。我远远看见,就只见容貌憨肥,看不出有什么出众之处,竟能让张守珪这样煞费苦心!你二人也许不知道,我在幽州却有一二相熟的人,据说张守珪在那镇守,常常拿契丹和奚人试刀,每岁小仗不计其数,蕃人叫苦连天,军将却都视之为夺取军功的好机会,全副心思都在琢磨着如何挑起边衅。所以说,杜大帅你和他说不到一块去,你是能打的仗都尽量不打,他是不打的仗也尽量要打!”
见杜希望竟是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士仪不禁汗颜。张守珪固然态度不好,可从前在幽州时,信安王李祎对他也是如此冷淡,若这些都放在心上,那他就气都要气饱了,所以他不得不含含糊糊把话头岔开了去,心中却在思量安禄山既然到了长安,自己又能做什么。可转念一想,就凭李隆基这样的帝王心术,好大喜功,没有安禄山也许也会有康禄山何禄山,他又打消了那念头。
等见上那胡儿一面再作计较!
须臾崔希逸就回来了,眼见得张守珪挑剩下留给自己的那二十余人,老的老小的小,无论体格还是精气神全都谈不上,他不禁为之色变,见杜希望和杜士仪王忠嗣正在等自己,他便强压下了心绪,上前赔礼道:“我路上疲乏,刚刚被日头晒得有些发昏,让三位久等了。”
“我们等一会倒也无妨,横竖张守珪睨视我等,早已先去见陛下复命了。”杜希望随口说出这话,见崔希逸的脸色又阴了阴,他因同仇敌忾,倒也没有再提旧事,而是咳嗽了一声道,“时候不早,我等也去向陛下辞谢如何?”
此话一出,自然无人异议。待四人又大老远回到兴庆宫中辞谢了天子时,就只见张守珪依旧尚未离去。一想到李隆基竟然留着人说了这么久的话,杜希望和崔希逸自然心里都不是滋味,而李隆基仿佛听到张守珪说了什么,便又看着崔希逸道:“崔卿此前大破吐蕃,据闻你觉得背信弃义?”
崔希逸面色遽变,他挣扎了片刻想要开口回答,杜士仪便正色说道:“陛下何出此言?崔大帅到河西之后,先检视仓廪,上书褒奖牛相国;而后又抚民垦荒,甚至连朔方都听说河西良田阡陌相连,一望无尽;此后更是一战大破吐蕃,扬我大唐国威,何来背信弃义之说?兵者,诡道也,更何况吐蕃背信弃义攻打小勃律在前,陛下行文申饬,他们却听若未闻,此捷只是小惩大诫而已。”
杜士仪在陇右时,虽则也和吐蕃在赤岭边界打过几次马球大赛,而且竭力遏制边衅,但并不代表他就认为吐蕃不是敌国。崔希逸那次大捷的细节,他也隐约听人说起过,这时候替崔希逸开口转圜,亦是看不下去他被人一再挑衅。果然,他一开口,王忠嗣也好,杜希望也好,竟全都替崔希逸说了两句好话,尤其是之前还仿佛瞧不起崔希逸的杜希望,竟是把话说得极其慷慨激昂。
“背信弃义?这是何人如此荒谬,竟敢如此指摘河西那场大胜!陛下,吐蕃之前求娶我大唐公主的时候,何等恭顺,何等谦卑,可一旦实力稍稍强大,便立刻挑衅我朝,种种手段无不用其极,当年张大帅曾经镇守过瓜州,缘何在其兵锋之下竟只能用空城计来对付?还不是因为吐蕃纠集大军进犯!这等虎狼之国,不体恤当年陛下结和议的慈悲之心,反而还悍然攻我大唐属国,打他是为了让他知道,我大唐天威不容亵渎!”
尽管和官拜辅国大将军,右羽林大将军,南阳郡开国公的张守珪相比,在场众人的官职都有些不如,可张守珪猛然露出怒容后,立时想起这是在御前,而且杜希望口口声声都是天朝和夷狄之分,他竟是找不出什么破绽。再者杜希望文官出身,他与其吵起架来,到时候别人再加进来也不好对付,只能硬生生忍下。对此,李隆基仿佛不以为意,笑着问了众人挑人的成果,见他们一一呈上名单来,他随眼一扫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朕连日已经召见过你们数次,诸边情形已经差不多尽知。让这些军官回去准备,你们各自收拾一下,便早日归去吧。”
等到众人告退离去,李隆基便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一个小宦官道:“你看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幽州这五位节度使如何?”
那小宦官只是随行侍奉,哪曾经历过这样的问题,一时仿佛给吓呆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陛下用人如神,诸位节帅都是豪俊之士……”
“只是豪俊吗?”
平日里李隆基根本不会对自己说话,那小宦官不知道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吓得腿都软了,竟是不由自主地说道:“只是张大帅仿佛有些瞧不起别人……”
这一句话李隆基听着不禁眉头一挑,却没有出口斥责,若有所思地想了想便站起身来径直走了出去。他历来对于战功彪炳的大将都极其礼遇优容,无论是王晙,还是当年败死的王君毚,抑或是萧嵩、李祎、牛仙客……可是,像张守珪这样被排斥成这个样子的,那却有些少见。杜希望和崔希逸有些不和,之前有送他们出宫的宦者禀报过此节,可今天杜希望却口口声声替崔希逸说话,由此可见,今日挑选军官时,肯定发生过什么。
因此,他只是微微一沉吟,便命人去打听。
宫中天子因为察言观色而有什么样的情绪,杜士仪自然不知道。出了宫门,前来迎接张守珪的众人中,他一眼就认出了身材迥异于其他人的安禄山。此人约摸三十出头,年纪和自己仿佛,面皮白净,看上去憨厚而又恭顺,确实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而看到安禄山又是嘘寒问暖,又是牵马执蹬,一口一个义父叫得异常顺溜,目不斜视,仿佛眼里再没有旁人,他不禁更加着意打量起了此人。
仿佛是因为杜士仪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安禄山终于瞅空子往这边瞥了一眼,见看自己的青年小麦色的面庞,身材颀长,看上去仿佛并不怎么孔武有力,可那眼神却犀利得很,虽然周遭的三人中还有一人也在如此盛年,可他还是本能地判断出对方是谁。
河东节度副使王忠嗣的勇武之名他听说过,绝非如此身材,那定然是三十出头就已经先后担任陇右以及朔方节度的杜士仪了!如果再加上当年任过河东节度副使,这位年纪轻轻却不是在中枢,而是一直辗转各大边镇的世家子弟实在是异数!
张守珪终于也注意到杜士仪在打量安禄山,他哧笑了一声,拨转马头过来,笑吟吟地说道:“怎么,杜大帅对我这胡儿有兴趣?不若我割爱送给你?”
☆、889.第889章问君愿从否?
尽管张守珪一张口就要把自己当成仆婢一样送人,但安禄山脸上却分毫不见异色,照旧憨憨地笑着侍立在一旁。然而,杜希望崔希逸和王忠嗣听到张守珪竟这么说,不禁都皱起了眉头。至于首当其冲的杜士仪,他仍然若有所思端详着安禄山,这才笑了起来。
“我刚刚只是在好奇张大帅骁勇彪悍之名天下皆知,身边义儿会是怎样之人。可没想到就多看了几眼,张大帅突然张口就要送了他给我。那我可就认真说一句话了,若是我肯用他,张大帅莫非真的愿意割爱?”
自从张守珪重用安禄山,甚至将其收为义子,朝夕随侍左右之后,幽州部将中对此颇有微词。原因很简单,安禄山既非勇武出众,也非军略过人,再加上那憨肥的体型,不少部将都瞧不起他。所以他故意说出将安禄山送给杜士仪的话来,就是等着杜士仪出口推辞,他就可以顺势嘲讽其一两句。可杜士仪竟然直截了当爽快答应,他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一时间,他也忘了如今是从兴庆宫出来,经由大明宫建福门出宫,竟是脸色一沉。
“杜大帅所谓的肯用,不知是何等任用?”
“朔方节度兵马使一职,未知张大帅意下如何?”
安禄山没想到杜士仪竟是真的像模像样为了自己和张守珪讨价还价,即便他素来慧黠,这时候也有点傻眼。须知他在幽州只是一介裨将,上次还是因为张守珪宠爱自己方才让他领军出征,谁知道却因为中伏大败其罪当诛,若非张守珪喜欢他,想了办法把他送入京城祈求天子宽恕,他的脑袋都没了。也正因为如此,自从赦免之后,他再也没了领军的机会。可现如今,杜士仪竟然一张口就许了一个兵马使!
而杜希望和崔希逸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感纳闷非常。而王忠嗣则是心生狐疑,眼睛在安禄山身上扫了又扫,却怎么都不觉得这胡将有如此出众。
张守珪心头更恼,声音中也不禁带出了几分怒意来:“杜大帅莫非是和某开玩笑不成?”
“我是认真的,难不成张大帅将这安禄山简拔于卒伍当中,累功拔擢为裨将,甚至收为义子时刻随侍身侧,还信不过他战阵军略之才?”杜士仪不紧不慢地说出这么一句话,继而便笑吟吟地说道,“正如我今日于千牛之中拣选军将时曾经说过的,其他我不敢自夸,然则知人善任之名,这些年来却名副其实。张大帅既肯割爱将你这义儿送我,足可见深许其能,难道我还要将他投闲散置?”
本是一句戏言,却让杜士仪逼得进退两难,张守珪登时哑然。可无论如何,这话题是他自己挑起来的,当下只能气咻咻地瞪了杜士仪一眼,随即冷冷说道:“我肯送,杜大帅肯要,可朝廷制度却还放在那儿,不容我们戏言决之。幽州可不比其他地方,契丹和奚人从来就不曾消停过。我也无暇等人,约摸今天就要归去了,就此告辞!”
见张守珪再次拨转马头打马飞驰而去,竟是不理会长安的驰马之禁,安禄山吓了一跳,连声招呼了随从追上后,却又忍不住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朝着自己微微颔首,状似和善,他一时难以确定对方这态度究竟是真是假,只能收起满肚子疑惑立刻上马,打算去追张守珪。可还未起行,他就只听得身后杜士仪又开了口。
“安禄山,我在陇右时,你那兄长安思顺曾经效力于我麾下。他勇武沉稳,忠心耿耿,是大将之才。你虽与他并非一母同胞,可既然都从军,想来也有真才实料。如今河曲之地昭武胡户已经渐渐迁回,你既为安姓,到朔方却说不定比在幽州更有用武之地。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回去好好思量思量吧!”
杜士仪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安禄山已经毫不怀疑,这位朔方节度使并非信口开河,而是真的知道自己。尽管他是突厥人,并非真正的昭武族姓,可既然冒姓为安,那么正如杜士仪所说,昭武诸胡自然会视他为同族。可是,即便杜士仪许他兵马使之位,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离开张守珪?要知道,他费了多多少少心思,方才能够讨得张守珪欢心,有了今天!
“多谢杜大帅,我一介胡儿,不敢痴心妄想。义父脾气暴,我不敢耽误,这就告辞了!”
见安禄山慌慌张张把肥大的身躯挪到马上,随即立刻去追前头那行人,杜希望方才不解地问道:“如此一介憨肥胡将,杜大帅要来何用?”
“可别小瞧了他。”杜士仪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这么一句,继而就岔开话题道,“诸位这就预备归去了吗?”
“河陇大战一触即发,不敢耽搁。”崔希逸说到这里,就拱手谢道,“今日多亏二位杜大帅替我圆场,大恩不言谢。”
“有什么好说的,谁不知道是你麾下有人贪功?”杜希望心直口快,如此答了一句,他便对杜士仪点头道,“我虽和杜大帅并非同族,但洹水杜氏也好,京兆杜氏也罢,一笔写不出两个杜字,今后若有机缘,便在一块痛饮吧。告辞了!”
杜希望一走,崔希逸也无心多留就此告辞,而杜士仪这次和王忠嗣没能有机会见面长谈,便索性上马同行了一段。对于刚刚那安禄山之事,王忠嗣无心多提,路上却是小声说起他回京之后被单独召见的经过,却原来李隆基竟以立储大事咨之!
“你怎么答的?”
见杜士仪满脸凝重,王忠嗣自然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即摇了摇头:“我自然回答,此事非同小可,自该圣心独运,我乃一介臣下,不敢妄言。不论陛下择选何人,想来都是最合适的,我定当如同遵奉陛下之命一般,礼敬东宫。”
这话原本应该什么问题都没有,可是,杜士仪更清楚李隆基是何等多疑的性子,如果认为王忠嗣这礼敬东宫之言,是把天子和异日的太子放在同一水平线上,那就反而弄巧成拙了。要知道,王忠嗣可不像他,终究在宫中长大,和不少皇子也熟稔,不像他避瘟神似的,一直避免和那些龙子凤孙扯上关系。
“这样的事情日后有多远躲多远,话说得越少越好。”杜士仪想了想,决定还是不给王忠嗣太大的压力,没有去剖析适才那番话中的语病,只是提醒了一句,然后才问道,“云州侯希逸如今可还好?”
这本来只是一句关心的询问,可王忠嗣竟是面色一变,随即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他乃是营州人,张守珪不知道如何得知了有他这样一个人,派人问过我,打听明白之后曾经说过要兵部调人给他。因为事情后来便没了下文,可今日之事后,说不定他又会想起来。”
听到这里,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便大笑了起来。王忠嗣以为他是怒极反笑,正要开口声称自己定会留下此人,杜士仪却止了笑声,气定神闲地说道:“他若是要人,忠嗣你扛不住就给他吧。横竖侯希逸镇守云州这些年,也有些闲得发慌了!不过,若不是平卢营州这等正当前锋的地方,你可千万别给我放人!如果不能让猛虎出柙,还是让他继续养一阵子。”
有李明骏和侯希逸在东北,异日他便能有一个呼应!当然,若是刚刚张守珪真的肯把安禄山送给他,那便是老天注定要消弭将来的一场祸患。可惜了!
看安禄山的样子,应该也不会傻到听他的那番招揽。
王忠嗣没有提起废太子李瑛以及李瑶李琚之事,到了春明大街时和杜士仪互道珍重后,便告辞引了随从与杜士仪分道扬镳。
而那边厢张守珪气咻咻地回了自己的居处,便径直摔门进了书斋。因为天子近年来常常定居洛阳,他的妻儿原本也都住在洛阳。妻子颍川郡夫人陈尚仙去年才刚刚去世,二子正在洛阳守孝,这长安的私宅自是显得空空荡荡。气尤未消的他在书房中来来回回踱了好一阵步子,这才听到外头传来了小心翼翼的叩门声。
“义父……”
安禄山才叫出了这么两个字,就只听一声滚进来。情知张守珪还在发火,他在肚子里暗叹一声,随即推门而入。他才刚刚掩上门,就瞧见张守珪瞪着自己疾言厉色地喝道:“怎的耽误这么久?莫非真是那杜十九许你兵马使之职,你动心了不成?”
“义父误会了,我怎敢背弃义父?”安禄山慌忙屈下腿跪下,继而异常憨实地说,“我这条命都是义父费尽心思方才保下的,义父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会因为别人一句话就生出异心?更何况,义父功高盖世,如今的大唐无人能及,陛下更以义父为天下第一名将,而杜大帅只不过是侥幸打赢了一场仗,体格弱不禁风,我若是去投他,岂不是瞎了眼睛?”
安禄山几句比蜜都甜的恭维,顿时让张守珪转怒为喜。身为武将,同样喜欢听人说好话,他如今身居高位时间长了,自然也是如此。他眯了眯眼睛打量了安禄山一会儿,最后方才哧笑了一声:“杜十九哪是真的看中了你这痴肥胡儿,他是料准了我不会放人,这才空口说白话哄你开心的!罢了,横竖明日便要归去,我也懒得理他!你去收拾行李车马,明日一早就启程!”
慌忙答应了一声后,安禄山便又试探道:“不等那些禁卫将校?”
“等他们干什么!陛下摆明了就是因为之前三庶人潜为逆谋,疑心了身边某些人,如今这么一调,把忠心耿耿的边将调上一批戍卫,他就放心了。至于这么一批空有架子的军官,送给我都嫌占地方,回幽州后随便挑个地方把人放进去就行了,不用费心!”
☆、890.第890章年少轻狂,难死心
长安永安坊王宅,历经岁月,修缮无数次,即便起新宅,造礼贤堂,可当年家中最穷时造的几间陋室,却一直保留到了如今,以此表示居安思危,不忘本之意。王元宝也确实不得不感慨。须知两京富商最多,杨崇义当年被妻子和奸夫合谋杀害,而就在三年前,任令方则是因为放高利贷而被官府抄家,没收的财产高达六十万贯,也就是六亿文!如他这般号称长安乃至关中首富的,自然更加扎眼,所以他如今越发行善积德,再不管生意场中事。
临行前一日,杜士仪再一次来王宅时,正值一年一度的长安、万年两县县试前夕。越是到这个时候,越是不少在两京蹉跎科场多年的士子们最贫困的时节,因为谒公卿时需要写墨卷,而墨卷的置办装帧都要钱,知道王元宝是关中首富,为人又慷慨,来此丐食的士子络绎不绝。
杜士仪并未摆出节度使仪仗,只带了虎牙和两个从者,白衣幞头,看上去和寻常士子无异。这等三四十岁的年纪,在科场蹉跎的士子当中是最多的,因此不少人都是打量了他一眼,并未放在心上。而三三两两议论最多的,除却今年主持县试和京兆府试的主考官,明年主持礼部试的人选,再有就是王元宝的女婿,他杜士仪本人了。杜士仪听着正觉得颇为有趣,紧跟着,却只听门内一阵喧哗,紧跟着却只见三五家丁用扫帚赶了一人出来。
他向来知道,自己那位岳父素来礼贤下士,更何况被赶出来的显见是一个士人,他不禁异常纳罕。
“尔等竟敢这般无礼!”
“无礼?对你这等狂悖之徒,这样还是轻的!”仆从之后,王元宝长子王宪怒容满面地上来,当着门外众多士子的面声色俱厉地骂道,“我阿爷和我兄弟俩素来礼敬读书人,但使所求正当,自然乐意相助,两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可你这等狂悖奸猾的小人,上门之后却张口就索要青钱一千贯,稍有拒绝便出言要挟,还诋毁王家贵婿朔方杜大帅!赶你出去是轻的,再不滚,我就捆了你去京兆府廨!”
那个狼狈被撵出来的年轻士子被这样劈头盖脸地痛斥了一顿,见四周围那些士子看自己的目光无不带着鄙夷和轻蔑,一时恼羞成怒。他整整衣衫站直了身子,竟是硬梆梆地说道:“我哪里有半句虚言!那杜士仪任人唯亲,假仁假义,邀功求名,为铲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只不过如今是盛名之下无人追究,倘使陛下派御史追究他的罪责,那他绝对罪行累累,声名狼藉……”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见王宪勃然大怒,竟是抢下一旁从者手中的扫帚朝他打来。正在他骇然缩头之际,就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住手!”
听到有人替自己解围,那士子慌忙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白衣青年,他本能地以为还有人和自己意气相投,立刻大叫道:“你看看,长安城中还轮不到你王家一手遮天!”
“长安是陛下的长安,自然轮不到谁一手遮天。”见那士子为之一喜,杜士仪方才词锋一转道,“可也轮不到你这等宵小之辈登门讹诈!来人,给我将此人拿下,然后拿上我的帖子去送给京兆尹崔公,言说有人到我岳父家中讹诈钱财,稍有不从便大放厥词,诽谤朝廷命官!”
此话一出,外头刚刚议论纷纷的人群登时为之息声。那刚刚还以为来了救星的士子登时两眼圆瞪,直到杜士仪左右从者将他架了起来,他方才为之惊慌失措地叫道:“怎会如此!按照书上所说,不应是礼贤下士待我为上宾,让我直指阙失吗?”
此人被架出去的同时,还一边蹬腿一边叫嚷,引来了两边阵阵哄笑。可人们在嘲讽这个不自量力家伙的同时,却也都在悄悄打量杜士仪。而王宪见这么一个糟心货被人架走,来的又是杜士仪,不禁喜形于色,连忙迎上前去拱手见礼。
“阿爷知道大帅呆不了几天,正要让我前去拜望,没想到大帅竟然亲自来了。”
“我明日启程,故而今日来见岳父拜别告辞。”
士农工商,尽管王元宝富甲关中,可终究地位也只是如此了,故而众人见杜士仪对王元宝这位岳父竟如此谦恭,不禁惊叹的惊叹。等到王宪亲自陪着杜士仪入内去见王元宝,而后方才腾出空来接待这些上门丐食的士子,一时再也没人敢口出狂言。毕竟,谁人想效仿刚刚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倒霉家伙?而只要是所求正当的,王宪也并不吝啬,故而一个个士子出来之际,对于王家的仁善都是评价颇高。
“都说为富不仁,如王家这样的积善之家,怪不得能得如此贵婿。”
而在王元宝面前,说起刚刚那狂生,杜士仪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岳父礼敬读书人的名声人尽皆知,可也不必待人太过优厚。升米恩,斗米仇,人心不足蛇吞象,如这些狂言只为搏声名的家伙,还不如不客气地断送他前途!就好比当初那任令方,固然是有放钱的痛脚被人抓在手里,但何尝不是因为有人告状?告状的若是寻常被高利贷所苦的百姓,无人理会,可若是官场中人,自然该当他抄家倒台。所以,放钱之事一定要断然禁绝,尤其是二位嫂子。”
杜士仪深知王元宝为人聪明,治家也颇为有方,因此提醒这一句,也是为了异日不至于出麻烦。王元宝闻言自是不会怠慢,立时点了点头,心中暗想一定要让两个儿子加倍管教儿媳。他又问起跟着杜士仪去朔方的两个孙子,得知他们学业为人都很有长进,尽管并不指望他们走入仕途,而是希望王家后继有人,舒了一口气的他便又问道:“对了,蕙娘如今已经拜在贵主门下,听说是要度为女冠?她还这么小,纵使身体娇弱,是不是将来再说?”
“我和幼娘也不愿意,我们俩只有蕙娘这一个女儿,当然希望她平安喜乐,可是,我这些年辗转多地,始终不能安定下来,若是让身体娇弱的蕙娘随我任上,实在是太苦着她了。”说到这里,杜士仪垂下眼睑,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定下了道号玄真,择日贵主会办正式入门之礼。我那时候不在长安,岳父还请去帮衬帮衬。”
王元宝见木已成舟,只能答应。翁婿俩又交谈了一会儿,杜士仪便起身告辞,王元宝少不得亲自送了出门。等到站在门前看着那身影消失,他方才陡然想到,倘若异日杜士仪功勋更著,官位更高,是不是女儿王容也未必能够随他在任上了?
而等到回归宣阳坊私宅,到得书斋之中,杜士仪就看见书案上被人用镇纸压着一张字条。上前拿起一看,他就若有所思地将其揉成一团,随即亲自点起了油灯,将其丢入铜盆之中眼看其一点一点化为灰烬。
已经被废黜的李瑛李瑶李琚,竟然并不在宫中,而在城东驿。而太子妃的兄长薛锈则是因配流的处分,如今已经到了蓝田驿。至于太子妃薛氏和那些皇孙皇孙女,则是幽禁在原本的宫院之中等候处置。别人暂且不提,倘若没有足够的支撑,失去丈夫和兄长的薛氏恐怕未必挺得下来!
李隆基到底是否会下最后的杀手?
正如同杜士仪担心的那样,从李瑛和李瑶李琚一夜不归之后,薛氏就知道,事情恐怕已经向自己最担心的方向发展了。因此,在废太子鄂王光王为庶人,自己的兄长薛锈以及薛氏官员多人惨遭流放之后,她不止一次动过了自尽的念头。可是,一想到身边还有众多仓皇无措的子女在,自己倘若就此一走,他们恐怕就更加孤苦伶仃了。所以,尽管这大半个月日子异常难熬,可她还是竭尽全力忍了下来。
从前至少还能离开这狭窄的宫院,到大明宫其他地方透一口气,可现在却再也难能。她能看到的,只有这方寸之地狭小的天空!
“太子妃,太子妃!”
见自己一个心腹侍女跌跌撞撞冲了进来,薛氏只觉得一颗心狠狠跳动了一下,随即先是咬紧牙关,继而才沉声问道:“怎么了?”
即便李瑛不是太子,但在这方寸之地,称呼还没来得及改过来。那侍女冲上前来双膝跪地,这才颤声说道:“传言说,陛下……陛下令人赐死了驸马!”
薛氏只是微微摇晃了一下,口中却问道:“谁给你泄露的消息?还有,郎君呢?”
“郎君尚未有新的消息。是外头几个兵将议论,我躲在一旁听见的。”
“议论?没人纵容,他们说话怎会让你听见?”薛氏冷笑一声,继而强迫自己保持镇定,“我对郎君说过,同生共死。只要他还有一线活着的希望,我就不会轻易结束自己的性命。哪怕不为他着想,我也要为我们的孩子着想!哪怕不能看到惠妃的死期,我也至少能够稳稳当当合上眼!”
即便里里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眼线,薛氏这句话仍是说得斩钉截铁,让那婢女为之遽然色变。然而,薛氏仿佛不知道自己一只脚早已踏入鬼门关似的,撑着扶手屈腿站起身,这才淡淡地说道:“我去看看孩子们,除非太子的生死有结果了,否则哪怕薛家满门都死了,也不用报我!”
李瑛如果有东山复起之机,那么薛家也许还有机会,否则就算是有小狗小猫两三只保下来,又有何用?尽管李瑛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但他一直全心全意地信赖她,和那些貌合神离的夫妻相比,她这桩婚姻并不算糟糕,她只是遇到了一个太冷酷的公公。
一切的一切,早在李隆基册封她为太子妃的时候,一切就早已注定了!
☆、891.第891章天公未弃
长安城东驿,本是大唐驿站三等之中,最上等的驿站,长年配备有七十五匹马,驿夫二十人,田产两千四百亩,每岁拨款一千余贯。这里原本是长安的东大门,因此整座驿站与其说是单单为了传信,抑或是迎来送往各层官员,还不如说同样是一处优美的景点。
城东驿之外是宽敞的道路,周围栽着桑竹,如果从远处看,还以为是一座花园。而竹林之内,院墙高耸,台阶整齐,门楼高大,内中一砖一瓦皆富丽堂皇,堪比官署。
驿馆之内既有招待高层官员用的各式小楼,也有错落有致的庭院客房,厅堂庭廊全都极其宏丽,什么上厅、下厅、正厅、别厅、东厅、西厅……冠以各式名目的厅堂就有七八座之多。而正厅之后更有一座池沼,可以泛舟,也可垂钓,闲来还可凭栏赏月,最是清幽之处。
所以,每岁趁着官员不多的时候,拿了银钱来这儿求住宿的士人以及富绅,竟是不计其数!至于仓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美酒,那同样是盛世一景。
然而,现如今景色依旧,熙熙攘攘的景象却不复得见。整个城东驿被数百名禁卫精锐团团围住,其防卫之森严,用李瑛的戏言来说,就连一只苍蝇蚊子都无法随意进出。尽管李琚在他和李瑶的轮番亲自照料之下,呼吸已经不再如之前那样微弱,可兄弟二人谁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如何,只能过一天算一天。虽说他们早已经被废黜了名位,身处此间也根本见不着家人,但彼此有个伴,那却比什么都强。
这一天,李瑛抱膝坐在正厅后头的池沼边,面庞消瘦的他看着池中锦鲤,突然有一跃而下化为清波的冲动。可他还只是想了一想,肩膀上就突然扣住了一只手。回头一看见是李瑶,他便苦笑道:“你这是干什么?”
“别让八弟的一番心意白费。”李瑶冲着李瑛摇了摇头,见这位兄长顿时沉默了,他便挨着李瑛坐了下来,“别说是你,我这些天也一样根本睡不着,每次一合眼,仿佛就能看见八弟撞柱的那一幕。我真没想到,他不是说说而已,而是说做就做!只可惜,他看错了阿爷的心狠手辣。我已经想明白了,我们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不是因为我们算计了什么逆谋,而是我们竟然能跑到内侍监说动了黎敬仁那几个,一想到我们日后万一算计什么,阿爷就会不寒而栗。”
“你说得不错,错的不是我们做了什么,而是我们有做某些事的能力,错的是我们太聪明!呵呵……哈哈哈!”李瑛猛地连连摇头,声音中带出了几分癫狂,“如果我们太愚蠢,当然该死;可如果我们太聪明,那也一样该死!原来我之前能活这么多年,是因为我太平庸了!”
“阿兄……”
李瑶这两个字中,有多少沉痛,李瑛自己心里有数。对这个素来交好的弟弟,他只能露出了一个抱歉的笑容:“这次是我牵累你和八弟了。”
“反正早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了,说什么牵累不牵累的话?”李瑶哂然一笑,继而一只脚便垂在栏杆下头荡啊荡的,突然眯缝着眼睛说道,“小时候,咱们三个的阿娘全都很得阿爷的宠,彼此之间还争来斗去的,甚至唆使过还很小的我们去博得阿爷的欢心。你记不记得,就是在这样一个水塘边,我们还打过一架?我们全都掉到了水里,是你硬把我拽了上来。结果两个人都险些没命。”
“怎么不记得?你事后问我为什么要救你,记得我还神气活现地说,因为我是你阿兄!”李瑛也不禁笑出了声,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追忆和惘然,“于是阿爷得知之后,又好气又好笑,罚我们一块去清凉殿里头反省,那大冷天的,小不点似的八弟跑过来送吃的。正巧前来探看我们的阿爷瞧见那一幕,后来没过几个月,我就被册封为了太子。”
“是啊,那段日子我永远不会忘记,可每次回想起来,我都觉得那似乎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甚至虚假得不像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李瑶一边说,一边往后头柱子上舒舒服服一靠,突然若有所思地说道,“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差不多也有大半个月了,我们被送到这里之后,与世隔绝,外头究竟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竟是过一天算一天。我最初还在想,奉命来赐死的人几时到,现在想想,这也未免拖太长了,不像阿爷的作风。”
“我已经无所谓生死了,只希望瑾娘和儿女们能够好好活着,当然,如果我们能死在武惠妃后头,那就最完美了!”
李瑛话音刚落,突然只听得外间仿佛起了一阵骚动。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儿,随即和李瑶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到了这一步,生死本来就不掌握在他们自己手中,李琚已经给他们这两个兄长做了最好的榜样,他们更不想在最后时刻失去了尊严。于是,两个人几乎同时施施然站起身来,气定神闲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袍。李瑶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对着那微波粼粼的水塘整理了一下额前乱发。须臾,就只见一行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为首的正是黎敬仁。见对方不安地回避了自己的目光,李瑛便笑了一声。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有个说法了。黎将军,到底是个什么结果,说吧。”
那一晚的宫变,黎敬仁作为亲历者,其实比高力士杨思勖都更加清楚,因此,他明白李瑛三人不过是天子疑忌之下牺牲品,不是没有过劝谏的心思,可他完全不敢。别说金花斋到现在还被封闭着,就连天子不见任何一个皇子,而且当夜南薰殿值守中人几乎全数被杀,也着实把他给吓着了。而这次天子派了他来,却特意嘱咐制书要到城东驿方才能够开看,他更不敢造次,此刻只能稍稍蠕动了一下嘴唇。
“三位皇子稍安勿躁,我这就开读制书。”
因为心里太不是滋味,以至于原本简简单单的动作,黎敬仁竟是费了不小的劲。打开那一卷白麻纸制书,他扫了一眼后,竟是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以至于李瑶咳嗽一声后,他这才回过神,慌忙清了清嗓子将知制诰的中书舍人孙逖按照圣意无奈拟成的那道制书给诵读了出来。果然,听完之后,他就只见面前的李瑛和李瑶同时讶然。
倘若是赐死也就罢了,竟是分别流放黔州、桂州、容州?虽则都是岭南道的极远处,可终究是留了他们一条性命!
黎敬仁松了一口大气,将制书先交给随行的小宦官,这才对李瑛和李瑶行礼说道:“此行自有陛下钦点禁卒五百人护送,宫中还有要事,我这就回去了!”
情知黎敬仁是心中有愧,不敢面对他们,李瑛和李瑶倒也不以为意,可两人等到接了制书后反反复复研读,连孙逖拟文之时那种犹豫和叹息都看出来了,可就是不明白李隆基缘何网开一面。
就算此事其实是惠妃主使,他们三人只是因为遭了疑忌,可凭借父亲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的狠辣,怎会放过他们?想当初上官婉儿不是没有过示好举动,可父亲还不是只因其与太平公主交好,于是在诛除韦后的时候,就将其推出去斩首?
“别想这么多了,能逃得一命终究是好事,我们又不是真的活腻了!”李瑛一句话打消了李瑶的疑虑,随即方才想起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可我三人并不在一处,八弟怎么办?”
两人陡然心中一沉,原本微微一松的心情复又沉重了下来。纵使此刻逃得一命,日后呢?也许终其一生,他们也再难见面了!
当他们回到安置光王李琚的屋子时,李瑛便上前去,亲自给李琚换药。这种事他和李瑶已经轮番做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可这一次在换药的时候,他却只听得一声微微的呻吟。吓了一跳的他本能地抬头看了一眼李瑶,随即方才慌忙双手抓住了李琚的肩膀,连声呼唤道:“八弟,八弟!”
尽管只是这么一丁点征兆,兄弟二人却全都喜出望外,打起精神呼唤拍打。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只感觉到李琚的手有了微微颤动。那一刻,李瑛几乎本能地大声叫道:“谢天谢地,天公终究未尝尽弃我等!”
当光王李琚苏醒的消息传到李隆基耳中时,这位大唐天子不禁为之愕然。他固然在思前想后无数次之后,做出了流放三子的决定,可内心深处不是没有犹豫的。毕竟,放虎归山和斩草除根相比,当然是后者更加一了百了。可是,李琚能够在太医署人人都说是无可救药的伤势下苏醒,无疑代表着某种上天的安排。
赵丽妃作祟的传闻满宫都是,如今,又有李琚突然不药而醒,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那三兄弟实在冤枉……可那又怎么样?
“大家,金花斋那边……说是惠妃连日精神恍惚,是否能请太医署……”
面对一个内侍战战兢兢的请示,李隆基目光倏然转厉,随即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朕倒是第一次知道,心病还能让太医署来医!”
那内侍慌忙答应,可他还没走,就被李隆基叫住了,可这位天子却久久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方才听到李隆基开了口。
“如今宫中神鬼之说泛滥,派人去太常寺问问,哪个太常博士最擅长祭祀之事,召他前来兴庆宫!”
武惠妃是被惊惧惶恐而折腾得日夜难眠,李隆基虽不至于如此,可一个晚上也难能踏实睡足两个时辰。想当年他诛除太平公主,迫使父亲睿宗不得不交权之后,不是也照样日日高枕安眠,缘何这次却如此心神不宁,难道是他真的老了?
☆、892.第892章风云变幻迷人眼
此次回京虽然是因为一桩匪夷所思的宫变,然而能够顺利地把李光弼带回去,杜士仪自是觉得不虚此行。他没能和赤毕见面,虎牙却已经去见过了,传回来的消息是护送三位皇子流放岭南的禁卫中,安Сhā了几个人,他不禁心下稍安。而宫中的消息在封锁多日之后,隐隐也有一些情报透露出来。比如说,废太子妃薛氏以及李瑛的子女连日以来都遭到禁足,驸马薛锈已经被赐死,薛家多人遭到流放。但最重要的是,武惠妃所住的金花斋前连日都是禁卫森严。
他才不相信在时隔多日之后,李隆基仍然会在爱妃的寝宫之外摆出如此戒备森严的架势,那么,答案就呼之欲出了——武惠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可是,为此付出的代价却太大了。李瑛三人已经算是谨慎小心,可依旧把自己搭了进去!
“大帅,大帅!”
听到耳畔这个声音,杜士仪侧头一看,见是年轻的李光弼,他便回了一个温和的笑容:“一时走神了。”
李光弼随父亲久居长安多年,知道杜士仪是土生土长的京兆人士,自然能够体谅到那种乡愁:“大帅阔别长安多年,如今回来却逗留不了几日便回任所,难免有些离愁别绪。就是我辞别阿娘和妻子启程的时候,也同样免不了如此。”
“离乡总有愁,来日你在朔方有所成就衣锦还乡的时候,他们必会以你为傲!”
杜士仪含笑点头,正要扬鞭启程,就突然见到延平门那儿有十几骑人簇拥着一辆牛车往这边而来。尽管牛车缓慢,也没打什么旗号,可他仍是敏锐地感觉到,那仿佛是冲着自己来的。果然,瞧见自己这一行,立时有一骑人飞驰了过来,到近前于马上抱拳行礼道:“闻听杜大帅今日启程,王妃请示了二位贵主,特意前来相送一程!”
听到王妃二字,杜士仪想到的人自然是寿王妃玉奴。等到牛车近前,露出了那张脸,他一时百感交集,连忙策马向前迎了上去。
“你明明身体不适,正在玉真观休养,怎么还特意出城送我?二位贵主怎么会答应的!”
这是大庭广众之下,外头还有其他人,自然不能像玉真观那样,毫无顾忌地交谈说话。玉奴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才轻声说道:“谢谢师傅。”
尽管仅仅只是谢谢师傅四个字,但其中仿佛包含着千言万语,以至于杜士仪不禁失神了片刻,这才强笑道:“我此行山高路远,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方才能够归来,惟愿王妃多多珍重,闲来承欢二位贵主膝下,也能多些天伦之乐。”
“嗯,我明白了。”情知自己如今身为寿王妃,在外头不能再和从前那样与杜士仪表现出亲近来,玉奴泪盈于睫,好一阵子才低声说道,“师尊和姑姑已经与我商量过了,可眼下不是时候,我到时候会照她们的话做。师傅,路上小心,见着师娘时,替我问安,还有广元和幼麟。蕙娘呆在长安,我一定会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顾她的!”
杜士仪看着那张明艳不可方物的脸,终于点了点头:“好,那就拜托王妃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告辞!”
在马上欠身施礼后,杜士仪不想让自己的感伤表情落在别人眼中,不敢再多停留,拨马回头和其他人会合,便立刻疾驰上路。而李光弼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值窗帘落下,那张娇艳的脸倏然隐没,他不禁在心里暗赞了一声,但紧跟着就把这一丝情绪摒弃了去。
那可是寿王妃,若非听说她昔日从杜士仪学过琵琶,今天这相送实在是让人称奇!
而牛车复又返回长安城时,玉奴的心里堆积着无数念头。那天她无意中偷听到了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的谈话,这才知道婆婆武惠妃很有可能牵涉到日前的那场宫变中。尽管连日以来只有废太子鄂王光王为庶人,并未有牵涉到武惠妃的只言片语,可她相信那两位绝不会信口开河。身为寿王妃的她对于武惠妃谈不上什么好感恶感,尽管不谙心计,可虚情假意她还能够分辨得出来,除却心中叹息也就没有别的了,可是,固安公主另一番话却让她大惊。
“惠妃若是就此倒台,寿王从此就没了宫中依靠,虽有李林甫力挺,可未必能够入主东宫。如此玉奴不用担着东宫妃的名声战战兢兢,重蹈废太子妃薛氏的覆辙,再加上她又没有寿王的子嗣,要离婚还不是观主去向陛下讨一句话的事?当年惠妃为寿王强娶玉奴,一次次对陛下吹枕边风,而寿王又根本不珍惜,这一对呣子自该有所报应!只可惜我虽答应了阿弟,可终究没能阻止此事,这是我心头大憾,这次也许能够弥补一下了!”
“王妃,有人拦路!”
心神恍惚的玉奴听到这话,登时吃了一惊。她正要问是谁人,车前突然传来了一个娇嗔的声音:“王妃有功夫去送杜大帅,就没工夫见我?”
玉奴一下子听出是三姊玉瑶的声音,可她这些天着实不想见家里人。可这会儿被人拦路,她着实没办法拒绝,只能吩咐打开车门。见一个男装打扮的丽人毫不避讳地登了车,她就强笑着叫了一声三姊。可话音刚落,玉瑶就亲昵地拉住了她的手。
“你看看你,出嫁这才一年多,竟是把我都忘了,我们可是嫡亲姊妹,你也太见外了,有什么话都该找我说才是!”
仿佛没发现玉奴的勉强,等到马车起行,杨玉瑶先是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自家杂事,包括丈夫的无能懦弱,她的那个儿子,最后方才说起了寿王。
“这次陛下废了三位皇子为庶人,东宫虚悬,谁都知道寿王是最大的热门,你身为寿王妃,应该多多四处走动走动才是。如果咱们杨家能够出个太子妃,那是何等荣耀?就连叔父和婶娘这些天也都在念叨呢,更不用说咱们姊妹几个了……”
杨玉瑶的那些话,玉奴心不在焉地听着,随口嗯嗯啊啊两声。她这样的敷衍态度,杨玉瑶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即便她再如何心热,总不能越俎代庖,而且玉奴如今是寿王妃,背后还有另两位公主在,她纵使身为姊姊也不敢高声,只能耐着性子苦口婆心地劝解。等到牛车来到了玉真观前,她深知玉真公主对于杨家人并不怎么待见,因此只能怏怏下了车来,正想抓紧最后机会嘱咐几句时,突然就只听得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却见是一内侍疾驰而至。
“寿王妃,陛下急召。”
别说杨玉瑶,就连玉奴自己都大为惊愕,可圣命不容辞,她才答了一句要回去换衣裳,那内侍却摇头说陛下急等。无奈之下,她只能吩咐牛车改道前往兴庆宫。而远望她这一行人远去,杨玉瑶是又羡又妒,可她如今早已嫁为人妇,也唯有在心里腹诽为何这样的好运不是落在自己身上。
玉真观中的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得知这一讯息时,玉奴的牛车早已前往了兴庆宫,两人面面相觑的同时,不禁都生出了深深的忧虑。这许多天来,皇子皇女全都没能够面见天颜,李隆基见过一次宁王,可时间也不长,玉真公主只是送了一封谒帖,并没有试图去劝慰兄长。而玉奴身为寿王妃这等儿媳的身份,天子为何要见她?会不会节外生枝?
别人忧心忡忡,玉奴进了兴庆宫之后,也同样心中惴惴。可这一次,李隆基并不是在那些殿阁之中召见,而是在龙池旁边的五龙亭。她见内侍宫人们无不散在远处,竟是自己单身面圣,一时就更加紧张了,上前行礼起身之后,索性垂下眼睑只看着自己的脚下。
李隆基儿媳众多,很多人甚至都没能记住长什么模样,玉奴还是因为那一手精湛的琵琶绝技,以及身为玉真公主的弟子,这才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见她低垂着头不敢仰视,他就和颜悦色地说道:“你不用紧张,今日召你来,朕只是想听听你的琵琶。弹一首《春江花月夜》吧。”
玉奴闻言愕然,可弹琵琶总比说话轻松,眼见得不远处一个内侍一溜小跑送了一具琵琶来,虽不是自己惯用的那把琵琶,也不是她向李隆基要来的那把逻沙檀琵琶,她却只是调了调弦就低头拨奏了起来。随着那熟悉的音色从指尖缓缓流转,她渐渐平静了下来,眼前仿佛是明月照大江,又仿佛是月影波光相映成趣,脸上不知不觉流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李隆基若有所思听了一阵子,突然一时兴之所至,突然抄起鼓槌,敲击起了原本就在身边的羯鼓。他本就是今日独奏无趣,原待召宁王来合奏解乏,可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玉奴的那一手琵琶,如今在她的曲乐渲染下,他用羯鼓合奏之下,只觉得心情倏然阔朗,等到一曲完结之际,他突然开口说道:“可会凉州曲?”
“学过一二。”
“那就奏来听听!”
玉奴学凉州曲时,本就为那苍凉感动,甚至生出远赴河陇的心思,如今听得李隆基这一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手指骤然改变指法。春江花月夜本是舒缓抒情的文曲,而凉州曲却是雄浑壮阔,苍凉隽永,介于文曲武曲之中,其中悠远意境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一个箫音突然响起,应和其中时,她更是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那一片草原大漠之中,一时手下越发流畅。
李隆基原本并不擅长箫艺,而是长兄宁王最为擅长此技,故而他只是竭力应和片刻,就觉得那铮铮琵琶声自己有些跟不上了。他也不强求,丢下玉箫后,就若有所思地端详着面前的儿媳杨氏。早年玉真公主曾经带着她进宫过几次,但那时候形容尚小,尚未长开,而宫中有的是佳人美女,他也没在意,武惠妃替寿王求娶她的时候,他明白那只是为了试探自己,故而顺势就答应了。真正令他印象深刻的,是玉奴在洛阳宫陶光园赏荷时的那一曲高山流水。
梨园中有的是琵琶高手,譬如雷海青,便可以称得上是国手,而玉奴的技艺固然精湛,更令人称道的是每次演奏都仿佛全身心沉浸在其中的意境。都说技艺易得,境界难求,这样的年纪却有这样的造诣,也不知道投进去多少时间精力!
听得一时入迷的李隆基突然想到,寿王李瑁在音律上天分平平,而且玉奴成为寿王妃的这一年多,其后院竟是又多了两个庶子。平日里这等儿孙之事他定然不予置评,但此刻却觉得李瑁实在是暴殄天物。怪不得最初玉真公主对于这桩婚事自始至终就不那么愿意,换成他是父母,也定然不愿意自家如同掌上明珠一般的女儿,给那般不懂得珍惜的人糟蹋了!
等到这一曲再次终了,因为寄情于其中,玉奴微微有些气息不顺,但调息一会儿便恢复了过来。没有听到面前的天子开口说话,她不禁有些纳闷,抬头去瞧时却发现李隆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从来没有类似经历的她不禁有些纳闷,可下一刻,她却只听得李隆基开口问了一句。
“你可会打马球?”
此话一出,玉奴不禁更是不明所以。她生性不喜说谎,想了想就摇摇头道:“不会。只是当年和司马宗主以及师尊师伯去云州时,曾经看过军中几场激战。后来我回了长安,也有去看过几次马球联赛。”
“朕倒是忘了,十八郎素来不喜马球搏杀,你也没什么机会观看这等激烈赛事。今日朕听了你两首曲子,也不能亏待了你,走吧,朕带你去看看马球场上的英豪!”
李隆基当年就是马球场上赫赫有名的高手,登基为帝后,更是在禁军之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健卒随自己打马球。闲暇时分,这就是他自娱的方式之一,而且得宠的嫔妃也往往会随从观战,为他呐喊助威。开元之初,来此最多的是赵丽妃皇甫德仪和刘才人,后来则是武惠妃独霸多年,所以这一次,当马球场上鏖战的精英们突然瞥见天子身侧赫然随侍着一个有些陌生的女子时,不禁为之愕然。
宫中近来盛传关于武惠妃病倒的传闻,在这种时候,天子却带了别的女人来此观战,难道是另有新宠了?
即便再好事的人,这等时候也不敢乱嚼舌头。可李隆基在场边那专属于天子的御座上坐定,众人上前参礼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目光在偷瞥其身侧那个娇艳不可方物的女子。而经管此地的韩庄刚刚上前见过礼,他认识的贵人自然比寻常人多些,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些视线后,他立刻高声叫道:“来人,给寿王妃安设一席!”
是寿王妃?不是宫中那些妃嫔?
这一声称呼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瞠目结舌,等到李隆基亲自站起身,竟是打算下场较艺的时候,差点瞪出的眼珠子更是不计其数。往日有嫔妃在侧助阵的时候,李隆基总是格外勇猛,而今天随行的是寿王妃,天子怎的也这般好兴致?至于在宫中内侍里头也算有头有脸的韩庄,看到李隆基欣然下场上马的时候,心里的惊疑和猜测就更多了。
李隆基让人去玉真观宣召寿王妃杨氏,却并没有听闻召寿王李瑁,而且和前些日子一样,不踏进金花斋半步,如此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
对于马球赛,玉奴原本并没有多少兴趣,可随着天子下场,万岁万胜之声不绝于耳,她渐渐给那气氛感染得稍稍收起了正在走神的心思。眼见得那一袭身穿常服的身影一骑突出追着那空中的马球扬杆下击,她不禁霍然起身,目光追着那马球的轨迹看去,当发现马球准确无误地穿过球洞之际,她不禁欣喜万分,握了握拳头叫出了声。
“好球!”
尽管她这声音不算大,场中激战的众人不可能听见,可她这高兴的模样,身边那些内侍宫人谁人看不出来?韩庄亲自送了鲜果上前,有意和玉奴搭话,得知其是出城送了杜士仪回玉真观后
☆、893.第893章国之柱石,一方父母
当杜士仪千里迢迢回到了朔方灵州时,已经是五月初了。由于曹相东陈永流放,谢智身死,整个朔方经略军他已经能够如臂使指,此次李佺留下坐镇,有郭子仪和来圣严张兴等人辅佐,自是稳稳当当没有半点纰漏。老当益壮的李佺亲自出城迎接了杜士仪,一路回来时,便说起当年曹相东谢智陈永麾下不少人被调到丰胜三受降城一带,因主将被贬,惶惶难安。
“所以,这次大帅奉诏入朝述职,三受降城中甚至有传言,大帅此次估摸是入朝高升拜相,不会回来,其中甚至有额手称庆,以为劫后余生者。”说到这里,李佺不禁加重了语气,“虽则以讹传讹者固然不少,但背后指不定有人煽风点火,所以,不等大帅回来,我便已经令郭子仪和来瑱亲自前往丰州安抚,顺便清查此事。擅专之处,还请大帅宽宥。”
“我之前既然请以李将军为节度副使,此次前往长安时又以你专知留后事,自然信得过。只不过,如此传言,是曹相东等人余孽贼心不死,还是另有玄机,却也说不准。”杜士仪问了一句,却又看着左右来圣严和张兴问道,“你们两个怎么看?”
“曹相东三人煽动胡户,图谋不轨,人证物证确凿,军中纵使有为他们叹息的,但国法森严,要说附逆其余孽,却还不至于有人如此不智。”来圣严公正地评判了一句,面色继而凝重了下来,“倒是突厥如今内乱不断,左杀骨颉利因兵败,子女牧场被人吞并殆尽,其本待去投突骑施,却在半路被人杀了,故而如今登利可汗正在和他的另一个叔父,右杀伊勒啜争权。而昔日附庸突厥的葛逻禄、回纥、拔悉密等部则是趁机吞并其他小部族壮大实力。”
“所以,西受降城如今既然互市频繁,突厥以及各部中人都常常赶马前来,人员既然混杂,其中奸细趁机散布流言,以使朔方不安,这就无可厚非了。”张兴接在来圣严之后补充了一句,继而就笑了起来,“故而仆固怀恩本待和郭子仪一块去,被李将军一口拒绝后,还大为不忿,亏得李将军让他回去安抚夏州,他才高高兴兴走了。至于宥州之地,有康将军在,那些心怀叵测之辈多半失势,如今也渐渐上了正轨。”
朔方安定对杜士仪来说,是一等一的好消息,所以他点头首肯了众人的判断,等到回了灵州都督府,他也来不及喘口气,就留了众人在灵武堂中商议。既然知道前头三受降城流言不断,即便郭子仪和来瑱已然双双前往,他还是决定三日后自己亲自带人去一趟。而对众人提到自己这次回京,李隆基硬塞了二十余禁军军官,就只见下头脸色各异,就连自己就曾当过左金吾将军的李佺都叹了一口气。
“南衙十六卫已经只剩下个空壳子了,至于北门禁军,骄横之人更是比比皆是,当年王毛仲得势时,甚至有人敢白昼杀人!”
张兴跟着杜士仪的年限最久,此刻也就索性直言问道:“大帅,不知道这些人被调来朔方到底是为何?”
“不止我,幽州张大帅、河西崔大帅、陇右杜大帅,以及河东王将军,每个人都划拉走了二十余人。明面上的理由,自然是陛下要让禁卫军官磨砺见血,以期将来能够多出几个良将。但实则……”杜士仪环视左右,换上了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三位皇子被废的事情,你们也总该听说了。”
尽管已经有人心中暗自怀疑,可从杜士仪口中说出来,无疑证实了某种可能性,一时上上下下面色大变的不在少数。而身为宗室的李佺,则是扼腕叹息道:“我和太……我和李瑛虽并不熟稔,可也曾听说,他自小习文练武,熏陶忠孝礼义,我真的不信他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来!李瑶好学,李琚好武,这兄弟俩固然也许会心存怨怼,可凭他们之能,如何可能染指北门禁军?”
灵武堂中一时无人说话,杜士仪也不想把话点得太透,只是哂然一笑道:“此事是圣心独运,我们就不必多言了。不过因我走得急,大多数人都尚未来得及跟来,只有先头蓟郡公李楷洛之子李光弼随我北上。我一路和他攀谈数次,兵法军略无不出众,而且弓马娴熟,勇武不凡,总算是给我万里挑一,选到了一个难得的人才。”
杜士仪既然说是难得的人才,众人无不惊讶。这些年来无数事实证明,杜士仪选人用人的眼光实在是精到。此次能够对那李光弼如此赞不绝口,足可见对方至少是可造之材。于是,李佺便笑着答道:“既如此,回头我一定要召来这李光弼好好问问,看看他是否真有三头六臂,能让大帅如此嘉赏!”
“还有一件事,让少伯来说吧。”杜士仪陡然想到王昌龄禀报的那一节,便对他微微颔首。
“我这次跟着大帅回京城,以朔方节度掌书记的身份去参加了不少文会,但只见长安以文采出名的文人士子,如今无不郁闷蹉跎,就连大帅之友人李太白亦然。当年他和孟浩然王季凌制科高第,声名卓著,可几年过去,仍不过备位文学侍从而已,而孟浩然王季凌都已经因故辞官归故里。而如他们一样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更是比比皆是。”王昌龄说到这里,惋惜之色溢于言表,但随即又自嘲地一笑。
“我也知道,所谓才子,有的是恃才傲物不通人情世故的人,也有的是不知民生疾苦自以为是之辈。可其中不少人,都是有真才实学,忧国忧民却不得其门而入的。如今朝中政事堂的二位相国,李相国早就曾经被人讥刺为不学无术,而牛相国亦是出身小吏,用人自有偏向,可奸猾之人有钻营之路,才俊士子却无上进之门,长此以往,实在不是好兆头!鲜于仲通见我时也私下表露,他在朝受人排挤。”
说到朝中之事,尽管李佺和李林甫都算是宗室子弟,可却不存在什么交情。他素来礼敬文官,尤其是文名卓著的才俊,听到王昌龄这席话不免愤懑地抱怨了几句。而张兴则是开口说道:“少伯此言,大帅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朝中这种格局,各位可曾想过能维持多久?”见众人相顾疑惑,来圣严甚至谨慎地提到,从前的宰相至多不过秉政四年,源乾曜之所以能够两度拜相,而且在相位将近十年,还是因为大多时候都不争,杜士仪便意味深长地说道,“从前陛下不喜宰相擅权,可如今,陛下却希望宰相不要动辄用繁杂的政务去搅扰他。只要能够把政务人事都收拾得井井有条,那就足够了。李相国此前告病多日,陛下赐药两回,却分毫不提罢相,这就很明显了。”
王昌龄路上对杜士仪提起他此次进京所见所闻时,杜士仪只是沉默不语,此刻听到这话,他不禁骇然问道:“大帅的意思是……”
“各位最好有个心理准备,也许李林甫在相位的时间,远比各位想象的要长得多。”
把李林甫完全拉下马是否有可能,是否有好处,这是杜士仪从转任朔方之后,就开始思考的问题。而他此次回长安,开始思考的另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他从现在就想方设法地遏制安禄山,那么是否能起到效果,是否能够对自己有好处。从这种角度来看,他很明白,自己是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浸淫太久,变得越来越市侩了。可是,面对李隆基这么一个好大喜功而又冷酷无情的天子,他不得不用市侩的角度去计算得失!
他不是理想主义者,损人不利己,又或者损己而利人的事情,他是决不会去做的!更何况他如今已经不是一个人,他有妻儿、知己和师友,还有众多因为相信他,或奋斗在塞外草原,或奔走于两京之间的人。
没有李林甫,兴许就不会有安禄山的崛起和不可一世;没有安禄山,兴许就不会有安史之乱。可是,即便没有这些,他仍然可以清清楚楚地察觉到,如今的大唐盛世之下,贪腐横行,盗贼不断,黎民逃散……早已处处隐忧,千疮百孔了!
当杜士仪见完文武,回房沐浴更衣之后,疲惫欲死地躺在长榻上,对身边的王容提及此次进京种种,以及玉奴的近况,自己的各种担忧和彷徨时,他就只觉得妻子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双侧太阳|茓上,轻轻地揉按着。
“我早就说过,杜郎何去,妾身何从。”
王容突然停下手,随即摩挲着杜士仪那不复年少时光洁的面庞,轻声说道:“我知道,你一直历任各方,每次回朝都想办法腾挪出来,还不是为了那里掣肘太多,施展不开手脚?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想了,纵使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可只要赢到最后,笑到最后就行了!杜郎,你是我们呣子的天,也是无数追随你的人的天,更是朔方子民的父母,既然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你就只能胜,不能败!”
杜士仪轻轻抓住了王容的手,随即闭上了眼睛:“有你这句话,我自会奋勇向前,不复后顾!”
☆、894.第894章新老交替
丰州西受降城位于狼山山口南,黄河北岸渡口,控扼南北交通要冲,在三受降城中军事地位极为重要,也一直都是大唐和突厥绢马互市之地。当年张仁愿筑城之后,这里曾经因为河水侵蚀,而不得不迁徙到张说在东边筑起的新城,一直沿用至今。由于这里地处面对突厥的最前线,整座西受降城几乎就等同于一座巨大的军营,除却少数商人之外,就是从屯田兵转为民户的一批戍边囚犯,少有其他民户。
西受降城驻兵七千人,马一千七百匹,而实则因为地处北疆,利用市马之便,自己交易马匹的将卒不在少数,因而即便步卒,都常有一匹马备用。杜士仪带着亲兵入城之后,最大的感受就是马匹嘶鸣和嘈杂人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具特色的氛围。可是,面对他这一行人,路边士卒投来的目光中,却有不少带着几分审视甚至于敌意,这也让他对李佺的话有了进一步感受。
曹相东三人虽是自取死路,可被人有意扭曲之下,传到这些前方将卒耳中,也许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至于随行的李光弼,面对这一路行来越来越明显的塞外风光,则是百感交集。和他一块调来的人,只有他二话不说跟着杜士仪就直接启程了,行李也是简简单单。他是一心一意地记着父亲对自己说过的话,身为蕃将,就应该更加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地位从何而来。
除了领兵打仗,他们还能干什么?
郭子仪和来瑱大约在七八天前先抵达了此处,今日自是一同前来迎接,此外则是西受降城的主将,兵马使徐冲。徐冲这一年五十有二,人却并不像其他的百战之将那样勇猛威武,而是显得干瘦而苍老。而他的态度显得格外恭敬谦和,当把杜士仪引入城中兵署的那一间聚将厅时,他请了杜士仪坐下后,就突然屈下一条腿跪下了。
“徐将军这是何意?”
“大帅,我年纪已经大了,恳请大帅能够容我告老。”徐冲直截了当地吐出这么一句话,见杜士仪目光转厉,他反正已经豁出去了,便坦然说道,“西受降城地处黄河北岸,每逢有突厥兵马来袭,这里便首当其冲,多少年了,虽则看似突厥臣服,朔方很少有过大战,可西受降城的小战事就没停过。说是小股马贼,可若不是突厥牙帐纵容,哪来的那么多马贼敢动辄进犯?我从小卒到兵马使,在这里戍守了三十余年,已经实在力不从心了。”
杜士仪看着徐冲,面色渐渐缓和了下来:“徐将军起自卒伍,我早就听说过。我大唐起自卒伍的大将,从开国至今就不曾少过,徐将军既然自陈力不从心,那是预备就此养老,还是愿意腾挪一个地方,继续发挥余热?”
徐冲些年来一直窝在西受降城,压力最大,升迁却无望,再加上曹相东三人的下场以及郭子仪来瑱突然到来,杜士仪甚至亲自巡查,他不由得心灰意冷,暗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不如干脆撂挑子回家养老,省得回头给人砍瓜切菜一般收拾了。此刻面对杜士仪这一问,他不禁抬起头来,随即便自嘲地苦笑道:“朔方军中能者如云,哪里轮得到我这半截身子就快入土的老朽之人?”
“五十多岁便言老?难道你不知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难道你不知道廉颇老矣,尚能横刀跃马?徐将军如果真的服老,那我也没什么好说,你就此解刀,回去含饴弄孙即可。但如果你不服老,朔方经略军中,可还虚位以待!”杜士仪说到这里,继而微微一顿,看着郭子仪道,“子仪可愿接手镇守西受降城?”
郭子仪早就听杜士仪说过,整个朔方的最重心,就在于丰州和胜州,这其中专司互市马匹的西受降城就是重中之重。此刻徐冲撂挑子,他到这里也已经有些日子了,当即站起身单膝跪下行了军礼。
“末将愿镇守西受降城,不使北狄越境一步!”
徐冲瞠目结舌地看着郭子仪接下此命,一时极其不是滋味。杜士仪这番话正说在他心坎里,他也不想服老,西受降城固然苦寒,固然危险大,但毕竟是独当一面的地方。可是,请辞的话都说了,他实在没那个脸面出尔反尔,更何况郭子仪已经答应接手,他只能用沙哑的声音问道:“朔方经略军镇守灵州,历来各任大帅在任时,多用各自亲信,大帅上任之后,拔擢了郭将军,郭将军此前也统管大半个经略军,真舍得把人放在这里?”
“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杜士仪随口念了一句,这才微微笑道,“子仪前次虽有狼山大捷,可若是要让别人不觉得他只是打赢了一仗,接下来自然也该让人看看他真正的本领。徐将军若不服老,经略军副将虚位以待,可若是服老,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子仪,子真,带我和光弼去西受降城中四处看看。”
杜士仪带着郭子仪来瑱这一走,徐冲孤零零地留在这偌大的聚将厅里,一时神情变幻不定。突然,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跺脚就转身追了上去。
说他厚颜无耻也罢,反复无常也罢,可如果杜士仪真的愿意用他,他还计较那么多干什么?不论怎么说,他都得为家里儿孙辈着想!
有了徐冲追来毛遂自荐为向导,接下来杜士仪巡行军营之中,自然而然就少了很多敌意。杜士仪知道自己此前在灵州时,已经立威足够了,现在要的不是威,而是让人亲和的恩。所以,对兵卒,他许之以从互市税中抽出一部分,以作为养老以及抚育儿女的基金;对将校,他则是许之以更好的发展空间以及上调机会。三四日下来,眼看西受降城中的将卒渐渐不如起初自己来到时那般敌意明显,他方才在聚将厅中升堂见将。
“我在刚刚进城后不久就听说,有不少人都觉得,我此行来,又少不得要拿人立威。”杜士仪开门见山地挑明了正题,见下头的将校们一个个都死沉一张脸,几乎看不出什么脸色变化,他便淡淡地说道,“不要忘了,首先得自己先有差池,方才能让人立威。如西受降城这般正当抵御北狄要冲,将士用命,齐心合力的地方,我好端端的需要立什么威?”
这后一句话结合杜士仪连日以来的言行举止,不少人绷得紧紧的心,不知不觉就渐渐松弛了下来。而正在这时候,杜士仪又抛出了一个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话题:“然则,镇守西受降城多年的兵马使徐将军以年迈向我请辞。我早先曾看过军功簿,十多年前,徐将军还是别将的时候,就曾经以孤军八百人力破丰州境内的突厥兵马,让这些借着扫荡铁勒余部为借口的兵马不得不退。五年前,他刚刚镇守西受降城的时候,又率军扫荡马贼十余股,声震漠北。”
被人提到昔日功劳,徐冲老脸一红,但心中更是被人认同的自豪感。而其他人更重视的还是徐冲的请辞二字,等杜士仪这话告一段落,便有人突然问道:“徐将军真的请辞?他镇守西受降城这些年,功劳卓著,而且公正明允,大帅还请让徐将军收回此意!”
“徐将军在西受降城筑成初年,就一直镇守此地,最好的岁月都留在了这里,如今年纪既然已经不小了,也该有另外的地方让他既能松乏一下,又能发挥这多年军旅累积下来的阅历经验。故而,我在深思熟虑之后,答应了徐将军的请辞。即日起,调徐冲为朔方经略军副将。”
杜士仪一句话说到这里,就只见下头众多人瞠目结舌,倒吸凉气的人也不在少数。转瞬之间,无数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就全都冲着徐冲飞了过去,就连起头为他说话的那个裨将亦然。要知道,那可是经略军,人数高达两万余的朔方第一军!别说西受降城的主将调任,从来就没有这么优厚的地方让他去,就连朔方其他诸军主将升职,也未必能够调到这样好的缺!
见效果已经足够了,杜士仪方才将郭子仪接任西受降城主将的任命公布了下去。这一次引起的反弹便小得多,毕竟,郭子仪本就是朔方经略军中宿将,此前的功绩又是实打实的,只有他自己是否愿意到西受降城这种地方来镇守,而不存在资历不足的问题。
临行离开西受降城的这天夜晚,杜士仪带着李光弼漫步在城北的瓮城城墙上,突然止步回头问道:“光弼,你此行有何观感?”
“西受降城不愧整个大唐面临突厥最近的地方,断绝其南侵,作用非同小可。郭将军以军功新贵之身,竟能够慨然答应在此镇守,果然大智大勇。而大帅以徐将军为经略军副将,更是激励得不少将校心怀振奋,都觉得日后老来有了希望。西受降城原本纷纷扬扬的谣言,如今也已经不复得见了。听说徐将军亲自领头抓了三个散布流言的奸细,已经将其斩首示众了。”
李光弼说到这里,突然停了停,随即开口问道:“我新到朔方,愿留在西受降城,不知大帅可愿允准?”
这个李光弼,他竟然主动提出留下来在郭子仪麾下效力?
杜士仪只是想了一想,随即便大笑了起来:“你既愿意,我又有何不可?想来不远的将来,人人都会知道,天下名将出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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