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4.第1064章炸毛
大唐建国以来,但凡宰相,本当一应政事都在政事堂中处理完,可到了李林甫身上,从前的规矩也就不是规矩了。牛仙客在位时,他就常把公务带回家去处理,右相换成李适之后又收敛了一些。可自从李适之被贬又仰药自尽之后,李林甫就再次把公务一股脑儿全都带回平康坊私宅处理,下头的官员要谒见,也不去政事堂,而是来他这私宅。可这样的逍遥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杨钊突如其来的阻击一下子让他警醒过来。
可他并不想让别人觉得,杨钊的崛起让他无法应付,因此还是仿佛没事人似的,每日里并不常常呆在政事堂,而是在家中月堂处置那些朝廷政务。可这天下午,他正在月堂中和女婿张博济以及罗希奭商量如何应对杨钊的咄咄逼人,外间突然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张博济瞅着李林甫的脸色,立刻起身前去开门,谁知道门一开,就只见李林甫的儿子李岫根本来不及和他打个招呼,一溜烟冲了进来。
“阿爷,不好了,有一些形迹可疑的人进了杨家!”
李林甫儿子众多,却没一个成器的,李岫也只不过官居将作少监,平时根本不管事。所以,见其这样冒冒失失闯了进来,李林甫本待呵斥,可听清楚了这话,他立刻压下了怒气,沉声问道:“别咋咋呼呼的,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然而,李岫也只是正好远远看见个影子,这会儿颠三倒四根本说不清楚。李林甫恼将上来,三两句将人赶了出去,却吩咐从者立刻前去打探消息。等到张博济复又去掩上了月堂大门,他见罗希奭分明无精打采,想到这位人人畏惧的酷吏自从吉温死后,竟有些一蹶不振,他不禁心里恼火,可事情到了如今,已经偏离了他能够如从前一般事事都在掌控的范围,他不但不能怪罪罗希奭,反而还软言安慰了对方几句。
一直捱到快傍晚时分,确切的消息方才终于送到了月堂。哪怕是意兴阑珊的罗希奭,听到那从者的禀报之后,也一下子挺直了脊背,整个人身上的汗毛都仿佛炸了起来。因为,那从者说出的只有简简单单一句话。
“相国,那些人仿佛来自河北道,口音则像是奚人或是契丹人!”
李林甫因为这一件突如其来的事而大惊,而杨钊接到家中夫人裴柔的报信,也火烧火燎地从御史台赶回了家中。一进寝堂,他便气急败坏地问道:“怎么回事,怎会突然有奚人来见我?自从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被奚王和契丹王给杀了,陛下对奚人和契丹人便恨之入骨,你怎敢收留这些人在家里?”
裴柔虽是裴氏,却与声名显赫的中眷裴、西眷裴、东眷裴、南来吴裴全都没有任何关系,她本是蜀地娼家之女,当年嫁给了杨钊,也是因为不但美貌,还倒贴了杨钊一大笔钱。所幸杨钊其他的不怎么样,却还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自己官运亨通,她这个妻子也随之得了封诰。此刻,面对丈夫的质问,她顿时大感委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怎么知道,那些人到咱们家门口后,只让人通报了一句话,说是要告安禄山的状!我记得你和那安胖子不和,所以不敢耽搁,立刻就让人通知你回来,难道这还有错?”
“这事和安胖子有关?”杨钊顿时转怒为喜,慌忙追问原委。在他的软言好话下,裴柔便原原本本地道出了事情原委。
原来,就在这天下午,一行十几个自称来自饶乐都督府的奚人集体造访,声称有十万火急人命关天的事情禀报于他。这些人遍体鳞伤,其中一个甚至在进了他家里不久后就伤重不治。这本来是极其晦气而又诡异的事,可裴柔在听到总管报称,这些人千里迢迢进京,是为了告安禄山的状,立刻把死人的事给抛到了九霄云外,赶紧让人去禀报杨钊。此刻,见丈夫正在沉吟,她便低声说道:“杨郎,我偷偷去看过那些奚人,一个个全都骁勇得很,可偏偏还这么个狼狈样子,很可能是被人追杀所致,如果真的是那安胖子要杀人灭口……”
“兹事体大,不能把这些烫手山芋放在家里!”杨钊几乎顷刻之间就下定了决心。他霍然站起身来,见裴柔满脸不解,他也没有大费唇舌地解释,只是言简意赅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肯定瞒不过李林甫,别等到他在背后捅我刀子的时候再应变,那就来不及了!快,不拘用什么办法,直接把这些奚人先给我全都捆起来,立刻押到御史台!”
人在家里就是说不清的麻烦,可如果放到御史台,他这个御史中丞就能够名正言顺地审理这些人,到时候是非曲直就是他说了算!
当下,杨家人鸡飞狗跳,连哄带骗再加上暴力,好容易把这么十几个奚人一股脑儿塞上骡车送出杨家大门,随后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家丁家将看守,就这么跟着杨钊往御史台。而这一行人前脚刚走不过一刻钟许,李林甫竟是后脚就到了。然而,他却并没有立刻进去,当门前一个眼线三步并两步上前禀报,说是杨钊已经把那些人押走了,这位开元以来执政时间最长的宰相当即色变,竟是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便走。跟随而来的张博济和罗希奭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暗自叫苦。
若是从前,安禄山倒台就倒台,却也和李林甫无关,可现如今吉温、杨慎矜、王鉷,一个个全都死了,萧炅病得七死八活,至于李林甫从前用过的亲信党羽,也因为这些年后起之秀的崛起而让路,再要拔擢人已经来不及了。如果这次安禄山也因为杨钊的诡计而倒台,那么也就意味着,李林甫只怕是要就此下台了!
所以,李林甫几乎是追着杨钊的脚步进了御史台。由于罗希奭乃是侍御史,执掌御史台三院中最重要的台院,李林甫又是凶威高炽的宰相,竟是无人敢拦,只有几个聪明人拔腿就去禀告御史大夫裴宽。可不巧的是,此刻天色都已经暗了下来,裴宽年纪老大不小,当然不会那样勤政,早已经回家去了。于是,御史台中,除却趋附杨钊,以及本就属于杨慎矜王鉷罗希奭吉温手下的这一批人,旁人唯恐殃及池鱼,干脆躲了个干净。
一个时辰后,正在兴庆宫金花斋中看嫔妃们歌舞取乐的李隆基就被人扰了兴致。当得知杨钊擅自放了奚人进家门,而后又把人领到了御史台审问,紧跟着李林甫这个宰相竟是亲自追了过去,两边针锋相对,这位天子当下又惊讶又恼火。直到高力士小心翼翼用不偏不倚的口气解说了一下事情始末,他方才挑了挑眉。
“这么说,这些奚人特意进京,是想要告发安禄山用诈术骗奚人上钩,而后谎报军功?”不等高力士回答,李隆基便突然冷笑道,“简直是荒谬!朕前前后后嫁了几个公主到奚族和契丹?可结果他们又回报了朕什么?就在几年前,这两只喂不熟的狼崽子更是杀了静乐公主和宜芳公主!他们若是真的忠心于大唐,怎会反复无常,时叛时降?若是因为他们这三两句话,朕便去追究安禄山,那岂不是自毁长城!”
高力士情知安禄山是因为巴结李林甫方才有今天,一直对其人极其提防,此次终于觑着这样的天赐良机,很可能把两人一同拉下马,他甚至已经做好了相当的准备。可李隆基的话,就犹如在绷得紧紧的皮球上狠狠戳了一针,把他那一肚子劲全都给泄了。一贯最会察言观色的他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只能讷讷应是,心里却是后悔非常。
早知道那胡儿竟能博得天子如此信赖,他就应该及早下手,把当初刚刚冒头的安禄山给摁下去!现如今看来,只怕即便李林甫倒台,取而代之的杨钊也绝不好对付。如果换成精明能干,行事又有分寸的杜士仪,何至于如此?说来说去,都是因为天子变了,如若是开元之初那个励精图治的天子,怎会闹得朝中放眼看去不见正人君子,而天下更是逃户处处,百姓困苦?
“也罢,就让杨钊和罗希奭一块去好好审,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说!裴宽既然是御史大夫,那也就别闲着!”
尽管李隆基始终觉得憨肥的安禄山是个老实人,可发过了脾气,他最终还是迸出了这样一句话。事情到了这个份上,高力士知道自己若是再多嘴徒劳无益,故而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而他一退走,李隆基便突然用力一拍掌道:“小蛮,你们也都可以出来了!好端端的非要闹出这些事让朕烦心,一个个都只知道争权夺利,就不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
谢小蛮诸人闻声出来,须臾便一个个妙语连珠,把话题转移到了李隆基最得意的音律上,只字不提刚刚的小Сhā曲。当念奴奉诏而来,一曲清平调,将天子的些许烦忧全都给赶跑了之后,玉屏宫中的杨玉瑶却屏气息声,须臾便犹如泄愤似的,用力奏响了羯鼓。
杨钊这个愚蠢的混蛋,要斗倒李林甫有的是办法,为什么非得扯上安禄山?能够有这么一个肯投效她的节度使多不容易,为什么非得把人往外推!多年前她在杜士仪面前大气不敢吭一声,如今风水轮流转,她一定要让那个狂妄自大的男人知道,当年小看了她,实在是错得离谱!
☆、1065.第1065章谁比谁更狠
亲仁坊素来是达官显贵云集之地,早年豆卢贵妃离开大内之后,就一度出居于此,正和毕国公宅毗邻。开元之初,豆卢贵妃的一次寿辰上,嗣毕国公窦锷曾经亲自表演胡腾舞,王维和杜士仪伴奏,公孙大娘与弟子岳五娘舞剑,天子亲率宁王以下诸王,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等出席,甚至还和宁王等兄弟合奏一曲,此为无数上了年纪的公卿贵戚津津乐道的一大盛事。
而如今豆卢贵妃已去,窦家仍然身为天子舅家,可声势早已不如从前,而要说亲仁坊中的新贵,莫过于新近得天子赐第于此的安禄山。安禄山在升任平卢节度使后,就在长安城中道政坊置办了宅邸,可那时候他大笔钱财都花在了贿赂上司、朝廷的御史和宦官身上,再加上声名还没达到李隆基这个天子极其重视的地步,因此老宅逼仄狭窄,而如今这座宅邸,却是李隆基亲自拿出内库的钱营建的,富丽堂皇自不在话下。
宅邸虽好,可住在这里的却只有安禄山元配康夫人以及长子安庆宗。康夫人出身昭武九姓的康族人,和开元初年起兵造反的康待宾还有些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放在当年还算是安禄山高攀,可现如今人老色衰,她就很不受安禄山重视了。至于安庆宗这个嫡长子也是一样,他没有父亲的阴险狡诈,性子甚至有些呆木。所以,面对一场突如其来的巨变,呣子俩全都显得手足无措。
而安禄山从来就没有把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发妻和嫡长子身上。他这次启程回幽州之前,特地把心腹部将刘骆谷留了下来住在自己的宅邸,负责将长安城中一举一动回报范阳。除此之外,侯希逸则因为一点私事暂时请了几天假,带着一些亲兵走了一趟父亲的祖籍地。他前脚刚回长安,还未来得及启程回去,就遇到了这一突发事件。刘骆谷虽然乃是安禄山一手提拔起来的侧近,可对这种事却未免没有经验,死活硬是求着侯希逸留了下来。
“侯将军,安大帅的军法你是知道的,万一这件事情我没办好,回头我只有提头去见了!”刘骆谷哭丧着脸求恳了一句之后,见侯希逸满脸为难,他不得不又加上了最后的杀手锏,“而且,咱们都是安大帅的心腹,倘若安大帅真的被人拉下马,咱们全都得吃不了兜着走,这会儿长安城中顶用的只剩下了你我两个,为了未来的饭碗,我们一定得互相拉扯过了这一关才行!”
这话仿佛才终于打动了侯希逸。他在挣扎了片刻后,最终长叹了一声:“好吧,你说得对,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果大帅有什么万一,我们就都完了!你先说吧,你打算怎么办?”
“这事情肯定捅到陛下那里去了,我打算先厚贿高力士……”
这话还没说完,刘骆谷就只见侯希逸哧笑了一声,顿时仿佛有些不高兴:“侯将军莫非觉得这么做不妥?”
“如果是平时,当然没有任何不对,可你要知道,高力士看似对于陛下宠信的臣子都会锦上添花,可关键时刻他袖手旁观乃至于落井下石的时候还少吗?而且,你难道不知道,高力士与李相国面和心不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帅对李相国素来颇为忌惮,就冲着大帅如今是李相国最大的一个臂助,高力士这次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雪中送炭?”
刘骆谷能够被安禄山留下坐镇长安,当然不会连这些都不知道,把高力士首先提出来不过是为了试探一二。既然侯希逸犀利地指出这一条不可行,他反而如释重负,连忙摆出虚心求教的姿态。等到侯希逸抛出先从宫中杨淑仪处下手,然后再买通其他宦官,最后抛出那些奚人乃是刺客死士,潜入长安乃是为了图谋不轨之后,他大感知音,当下便和侯希逸彼此约定分工。
宫中的事情,他去跑,至于御史台的门路,侯希逸去找!至于彼此这两条门路要如何打通,这却要看他们自己的本领,谁都不会把自己的底牌掀给别人去看,哪怕他们都在安禄山麾下。
杨钊万万没想到,自己卯足了劲打算从安禄山下手掀翻李林甫,可李林甫反应激烈罗希奭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也就罢了,宫中的杨玉瑶竟然也派人警告他不要太过分,御史大夫裴宽也是一副和稀泥的样子,最关键的是天子对安禄山那种几近纵容的态度,让他感受到了一股沉重的压力。
可即便如此,这样送上门的机会,他仍然不想就此轻易放弃,可是,当连日以来把那些奚人审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之后的一天清晨,他迷迷糊糊被人推醒的时候,得到的便是一个让他又惊又怒的消息。
关押在由他派人严密看守,可以说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的御史台大牢中的那十几个奚人,竟是一夕之间全都撞墙身亡。那样惨烈的死法,外头的看守们竟然全都没有察觉,等到发现人死了之后,已经什么都迟了。可又惊又怒的他赶到了大牢中,刚刚大发雷霆之后,一个心腹监察御史便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
“中丞,陛下急召,说是这么简单的一桩案子这么长时间悬而不决,请中丞立刻把人全都押到御前,陛下要亲自审!”
早不审晚不审,偏偏在人全都莫名其妙死了的节骨眼上,要亲自审,杨钊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内心中甚至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可是,他好歹也算是见过些大风大浪的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便快速动起了脑筋。飞快地问起这几日值守的狱卒,以及来过此地的御史都有谁之后,他便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快步走出大牢后,他一勾手叫了一个信得过的狱卒过来,对其低声吩咐了几句话,等到回了自己处理事务的宽敞直房,他又对刚刚来报信的那个监察御史面授机宜,这才匆匆赶往了宫中。他深知这是自己入仕之后的最大一道关卡,因此一到天子面前便立刻请罪,直截了当地把人死了的消息给捅了出去。
“简直荒谬!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这些活生生的人竟然全都死了?”李隆基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可当看到杨钊哭丧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他原本怀疑杨钊自导自演了这么一场好戏,一瞬间又有些犹豫。于是,君臣二人一坐一跪,竟是久久僵持着,直到外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难得的沉寂。
“陛下,御史台刚刚来报,大牢中的三个狱卒仰药自尽。还有监察御史赵骥,也突然服毒死了。据说,他们都曾经去看过那些奚人。”
如果说十几个奚人的死,李隆基只是恼怒,那么此时此刻面对这么一个荒谬的消息,他就简直是惊怒了。
在这个当口,杨钊表现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的演技。他惊呼一声后,在天子的炯炯目光下叫苦连天,隐隐暗示这几个死了的家伙都是李林甫的人,此前几个奚人的死,很可能就是李林甫的指使。尽管他看得出天子对此事并不怎么相信,可他只要能够勾起李隆基的这点疑忌之心就行了,并没有摆事实讲道理死缠烂打,反而满面痛悔自请其罪。
既然杨玉瑶不让他动安禄山,那就先不动,反正他和李林甫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只要能够把李林甫彻底拉下水就好!
亲仁坊的安禄山宅邸中,得到御史台那先后两个消息,刘骆谷亦是始料不及。
“侯将军你说过,那些奚人一死,杨钊就肯定会吃不了兜着走。可他怎敢在顷刻之间下那样的辣手,一下子用御史台中一个御史三个狱卒四条人命,硬是给李林甫狠狠泼了一盆脏水?”刘骆谷从侯希逸的沉重表情中得到了回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看来咱们都小看他了,这家伙简直是又毒又狠,不但敢下手,而且还笃定不会被人抓到破绽!”
再毒再狠,比得上安禄山一次又一次骗了奚人和契丹人来投,而后又把他们毒杀或坑杀后,砍了脑袋去换成战功?现如今安禄山的这一劣迹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再也不好使了,这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方才不得不打算纠结所有兵马,对契丹和奚人来一次大的军事行动,只不过他对此实在是不大看好,若非杜士仪派人给他送了个口信,他简直想就此呆在京城不回去,免得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只不过没想到,正好撞上这么一出。
所以,此刻面对刘骆谷的心惊胆战,他自然不会表现出这些,而是显得很是无奈:“看这样子,李相国是想躲都没法躲,这事情看来有的是麻烦了!可事到如今,能够把大帅摘出来已经很不容易,其他的我们就不要多事了!”
想想宫中的杨玉瑶已然承诺,一定会制止杨钊清查安禄山的举动,刘骆谷心下稍安。至于杨钊的狠辣,李林甫的失算,他虽然警醒担忧,可相对那个最糟糕的结局而言,已经可以忽略不计。安禄山对李林甫的忌惮早就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甚至在私底下曾经听安禄山说过,朝中内外这么多大臣,他真正畏惧的只有李林甫一个,至于其他诸如杜士仪王忠嗣等辈,不过是恰好有些运气和胆略罢了,不值一提。
毕竟,那曾经是把持朝政十数年之久的宰相,别说开元以来仅此一个,就是大唐开国百多年来,如李林甫这样屹立不倒的也很少见。只不过这一次,只怕是真的西风要压倒东风了!
☆、1066.第1066章杀王
饶乐都督府西北,大洛泊。
奚王李延宠坐在马上,眼睛却紧紧盯着远处。这种姿势他已经保持了很久,与其说是疲倦,还不如说是期盼。他是奚王李诗锁高的长子,亦是出身阿会氏。当年李鲁苏被可突于联合阿会氏以及奚族各部驱逐,丢了王位,最终导致信安王李祎北伐。就在那个时候,他的父亲李诗锁高率五千余帐,将近五万人投降大唐,被封为归义州都督,从大唐手中得到了奚王册封,一度在幽州左近驻扎了很久,而他也被送到了长安作为质子。
在大唐的那段日子,他看似坐享荣华富贵,可对于习惯了白山黑水那种自由生活的他来说,身在长安的日子分外难熬。他足足等待了六年,方才因为父亲过世,终于得以回归故土。而他在成为新任奚王之后,立刻就率领族民返回了饶乐都督府的奚族故地。深知大唐强大不可力敌,他就和契丹结成了同盟,以求自保,同时上书表达亲善之意,果然不久便蒙赐婚公主。
李延宠久在大唐,当然知道所谓的和番公主从来就没有过真正的公主。身份最尊贵的,就是当年和番吐蕃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都是真正的宗室,金城公主更是高宗李治的嫡亲孙女。而他被硬塞的那个宜芳公主杨氏,说是卫国公主和第二任驸马杨说的女儿,但他可是清清楚楚,卫国公主前脚刚刚嫁给杨说,大唐天子就赐婚给了自己杨氏女,这所谓公主之女的名头实在是可笑得很。至于契丹王李怀秀,娶的是信成公主的女儿静乐公主独孤氏,同样挂羊头卖狗头。信成公主开元二十五年才出嫁,天宝四年契丹王迎娶的时候,静乐公主独孤氏已经十四岁了,难道信成公主和独孤明还能未婚先孕?
大唐哪里肯把真正的金枝玉叶嫁给他们这样的蕃酋,所谓的公主竟连宗室出女都算不上,简直是狗屁!
既然瞧不起宜芳公主,再加上安禄山想要从奚人身上捞取战功,李延宠这个劳什子驸马才当了没几个月,就遭到了安禄山几次三番的坑蒙拐骗和伏击,于是,一时大怒的他便当机立断,杀了和番的宜芳公主杨氏,和同样杀妻的契丹王李怀秀结盟反唐,结果却被双双击败。大唐甚至另外册封了别部酋长代替他们,可他也好,李怀秀也好,本身实力并未大损。
而这一次,他正是因为打探得知,安禄山打算调集范阳以及平卢两镇至少七八万兵马北伐,这才在悚然而惊下,派出了心腹死士十三人前往长安告安禄山御状。如果能够成功,那么,那个骑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多年的胖子就该下台了!而如果失败,那么,他也可以丢开一切侥幸,一心一意地去准备即将到来的这一战!
“都播夫人还没到?”
在长久的等待之后,李延宠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几个心腹大将彼此对视了一眼,却全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面对这样的状况,李延宠不禁恼火得很。想当初都播东迁的时候,他还嗤之以鼻,可谁知道对方竟然不声不响吞并了度稽部,而且还在不断吸收奚人以及契丹投奔过去的人。现如今的都播,已经拥有八千帐,族民超过八万人!而这其中,都播那位神秘俟斤竟然牢牢把控着大权,甚至连原度稽部之主吉哈默都甘愿为其附庸!
至于那位都播夫人,据他所知,便是所谓的乌弥之女,出身突厥王族阿史那氏,至于是真是假,各种各样的传闻充斥漠北,他也不得而知哪一种才是真相。可唯有一点他却很清楚,那就是这位都播夫人据称剑术通神,从前每逢征战都是跟随丈夫左右,一把宝剑下也不知道有多少亡魂。他此次选在这个地方约见此女,也绝不是没有提防。可单凭契丹和奚人,抗衡那个安禄山未必没有把握,可如果大唐回头真的兴大军来攻,他总得再找个盟友。
强如可突于,当年先败在信安王李祎手下,而后又被张守珪打得连命都丢了,他可不想重蹈覆辙!
“来了,来了!”
李延宠顿时神情大振,他极目远眺,就只见天边烟尘滚滚,紧跟着便有一支人马由远及近地疾驰过来。为首的身披红色大氅,远远看上去仿佛是女子,部众大约五六百人,却是白色衣甲。见此情景,李延宠心中一松,他当然也怕被人算计,此次带了整整八千精兵,在他看来足以应付一切突发局面。一瞬间,他甚至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如果能够把这位乌弥之女收在私房,那么,也许他就可以借用那神乎其神的传说,扩充自己的实力,甚至据有整个白山黑水,甚至从东统西?
这个念头他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并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实力。可是,当眼见得这一支兵马越来越近,可却非但没有放慢速度,而且随着头前那红色大氅的人一声叱喝,竟是陡然之间再增三分速度,赫然冲阵而来的时候,他终于为之色变。他纵使再傻,也知道这会儿事机有变,慌忙高声下令准备迎战,四周围的将领们也是好一阵手忙脚乱。随着第一波稀稀落落的箭矢往敌阵之中飞去,李延宠正惊怒时,后头却又传来了一阵喧哗。
恼羞成怒的他不禁大喝道:“才这么一丁点兵马,慌什么!”
“大王,不好了,有敌军突袭背后!”
这一次,李延宠方才真正觉得不好。当机立断的他立刻派了两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大将到后头去指挥迎战,而自己则是率领前军当即朝着杀过来的那数百兵马杀去,满心想着先吃掉前头这些人,再去应付后头的敌人。可是,随着这小小一股兵马犹如钢针一般陡然扎了进来,他便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两军对战,本来应该是杀声震天最嘈杂的时候,可除却他们的喊杀声之外,几乎听不到敌人的任何呐喊声,只除却此起彼伏的凄厉竹哨。
那一身红色大氅的领军主将在乱军之中随手解下了红色大氅,随即就湮没在了服色完全相同的麾下兵马之中。而且,和奚人以及契丹人常常采用的单打独斗,各自为战不同,这一支兵马彼此配合得极其默契,尽管一头扎入了人数比自己多几倍的敌军之中,可他们在每一个局部竟然都是以多打少,当最终把战阵生生凿了个对穿之后,竟是犹如聚沙成塔一般,复又集合了起来,重新再次回旋杀入敌阵。
不过两三个回合,李延宠就知道再如此下去,这一场仗只会有胜无败。后军分兵去迎战的敌人至今还不知道来自何处,自己又被这数百兵马死死缠住,深知接下来还有一场对战安禄山的关键战事要打,他一点都不想把宝贵的战力都丢在这么一个地方,干脆下令除却围困住来敌的兵马之后,其余将卒随自己暂时后退,重整阵型。说是说得好听,他其实已经打算壮士断腕就此脱身,至少,他不想在连敌人都没弄清楚的状况下打那么一仗。
如果甫一接敌,李延宠就留下人马缠住对方,自己抽身而退也就罢了,事到如今,他想要壮士断腕,壁虎断尾求生,却也得看别人是否肯放。正在鏖战之中的岳五娘一注意到大旗的动向,便运足中气高喝了一声:“李延宠死了!”
不是李延宠败了,而是李延宠死了,这一句高喝自然引来了四周围己方兵马的连声高呼附和,却给敌人带来了极大的困扰。而李延宠面对这一场骚乱,恼羞成怒正要弹压澄清,却不防自己的后方突然射来了一支冷箭,直接扎入了他的后肩。猝不及防的他一下子跌落马背,而四周围的将卒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迟了。随着此起彼伏呐喊李延宠死了的声音,见地上的原主人生死不知,即便亲如心腹,面对完全一无所知的敌人,也萌生出了怯心退意。
地上的李延宠只不过被那一箭穿透右肩,哪里就真的死了,可眼见军中骚乱,将卒们不多时就勒马四散奔逃,他不禁面如土色。好容易有几个还忠心耿耿的亲兵下马援救,他强忍痛意翻上马背后,便声音沙哑地说道:“往南边走!”
几个亲兵也不敢问南边乃是大唐地界,这不是去送死,簇拥着李延宠便拼命往外冲杀。这一路左冲右突,等到好容易前头压力一松,最终杀出了重围之际,众人甚至还来不及庆幸,就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头前开路的那个亲兵竟是一下子坠落马背,紧跟着又是左右二人。眼见自己无遮无拦地处在了最前头,李延宠不禁打了个寒噤,尤其看到迎面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赫然直取自己时,他忍不住声音颤抖地叫道:“尊驾若肯刀下留人,我愿意让出奚王……”
这话还没说完,他就只觉得喉咙口一阵剧痛,随即便从马背上滚落了下来。而来者到他身前时,顺势又是一刀,斩落了他的人头后便高高丢了出去。
“来人,给我传李延宠首级宣示诸军,李延宠已死,降者不杀!”
当麾下应喏而去之后,罗盈方才瞅了瞅满手的血腥,哂然一笑。
想当初固安公主再嫁奚王李鲁苏,保住牙帐不失建下大功,可蓝田县主却被天子的荣宠给迷昏了头,竟是上奏要把自己的嫡亲女儿嫁去奚族,却不想想早年她是私自以庶出代替嫡出,想要为自己牟利。而到了现在,那些真正享尽荣华富贵的金枝玉叶不和番,却把婢妾所出的庶女一个个都送到了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天子听之任之,实在是太无耻!至于这个李延宠,杀宜芳公主的时候倒是心狠手辣,可打起仗来简直是脓包!
☆、1067.第1067章经略
这一仗以有心算无心,对早在奚族内部就下过分化功夫,连李延宠身边都埋下了暗线的罗盈来说,打得绝对不算艰难,甚至及不上妻子岳五娘以身为饵,带领精挑细选出来的剑营精锐一举杀入敌阵来得风险大。所以,当余者打扫战场,招降李延宠部众的时候,夫妻俩重新一碰头,罗盈就忍不住低声说道:“以后你能不能稍稍押后一点儿,别什么事都一个人单枪匹马冲在前头?无敌和无双可还在家里等你回来!”
“你以为我想当这个诱饵,还不是李延宠这个混蛋本来就居心不良?总算你下手准,把人给杀了,否则若是让人跑了,我提剑追杀他三千里的时候,你就去哭吧!”
话虽如此说,岳五娘面上却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恨恨说道:“听说宜芳公主出嫁的时候过虚池驿,曾经在一座屏风上题了一首诗,因为她身份特殊,好事者就把诗传抄了出去。你知道,我向来最讨厌那些金枝玉叶,可她和当年的固安公主一样,实在是可怜人,尤其是那句‘妾心何所断,他日望长安’,我每次一想起就觉得揪心。天子无道,边臣贪功,结果倒霉的却是弱女子,凭什么!”
罗盈知道,岳五娘只要一提到长安城中那些权贵,就会立刻发脾气,此刻干脆也不去Сhā嘴,一直到她在骂完李隆基和安禄山之后,又开始对卫国公主和驸马杨说这对便宜父母破口大骂,等到妻子一口气终于出完,他才赶紧拐回正题。
“这一仗既然胜了,接下来便由吉哈默挑选出的那个族老出面整合奚人,除却饶乐都督婆固所领,较为亲善奚族的那一支阿会氏兵马之外,其他的兵马必须用最短的时间整合在一处,是否能如臂使指不要紧,要紧的是,必须要让安禄山相信,李延宠已经失尽人心,除却婆固之外,其余奚人也决心归附于他。他征伐契丹李怀秀的时候,奚人愿意作为向导和先锋,为他效力!”
“既然这样,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连那个契丹王李怀秀也一块杀了!”岳五娘恶狠狠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见丈夫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自己,她这才意兴阑珊地说道,“好了,我知道大事为重。她们真正的父母都不惦记她们,朝廷都不惦记她们,我一个外人气急败坏有什么用!李怀秀的战略,我们得尽快去打探,到时候才好趁虚而入,如此才算是不负杜十九郎所托!话说回来,如果李延宠知道他派去长安的死士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到了九泉之下恐怕也会气得活过来。不过这事他可别怪我们,要怪就去怪杜十九郎好了!”
“阿嚏——”
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中,因为乍暖还寒,甚至还下了一场春雪,杜士仪风寒初愈,此时禁不住连连打了个好几个喷嚏,这才在下属们一口一个注意身体的提醒中,灌了口热茶润嗓子,这才没好气地说道:“就一点小病,哪有那么大阵仗,安北牙帐城别的没有,给牲口看病的大夫不缺,给人看病的大夫更不缺!”
这话听上去一本正经,镇北堂中议事的文武却不禁会心一笑。漠北的牧民对于给牲口看病也多半会一两手,可精通的却少,杜士仪用高额的悬赏招来了十几个很有一手的兽医,又从中原寻访了几个,这就解决了附近牲口聚集众多,万一爆发大规模疫病就容易传染的问题。大夫不缺是因为杜士仪派人在河东道以及河北道秘密寻访,用坑蒙拐骗的方式,把老中青各种年龄层次的大夫狠狠挖过来一批,足足有二十几个,如此传帮带,安北牙帐城中学医的风气仅次于练武从军以及兽医。
至于除却将卒、兽医、大夫之外,安北牙帐城正在致力于培养的另外一群人,就是工匠。安北牙帐城作为漠北第一座坚城,更是唯一大唐官方许可的商业互市中心,承担了联通漠北东西的职责。城中百工绝不逊色于大唐的那些州郡大城。其中工匠聚居之地防范极严,进出全都需要严格检查,而犒赏更是和军中将卒看齐。而为了防止朝中使节看出端倪,在距离安北牙帐城几十里外一处易守难攻的山谷中,杜士仪还建了一处隐蔽的小堡,专用来研制改进兵器,就连他曾经私自养的那两个炼丹道士,如今也弄到了这里,试制火药制品时的轰隆声常常让人误以为是平地起惊雷。
数千里外的长安城中有什么变故,饶乐都督府边境地带的那一仗,对于安北牙帐城来说,都已经太遥远了。尽管杜士仪丢了朔方节度使和河东节度使一职,可在座的大多数人几乎都是从安北牙帐城奠基开始,就跟着杜士仪经略漠北的人,所以都知道杜士仪的精力早已经放在了这个大唐人人都认为远离政治中心的地方。此时此刻,对于杜士仪提到的和黠戛斯、骨利干以及驳马互市,他们全都是又好奇,又犹豫。
驳马,也就是突厥人口中的曷刺国,位于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更北面数百里处,气候严寒,传说不是用牛犁地,而是用马犁地。这些马不是用来骑乘,而是取马奶做成|乳酪作为食物。驳马各部之间并没有真正统一,所以也没有什么大酋长,整个国家加在一块,能够打仗的兵也就是三万左右,马却有整整三十万匹。
相传在其西边,还有夜游昼隐,百姓习俗神秘诡异,长相亦是奇特至极的鬼国,和大唐并没有任何邦交或是臣属关系。在杜士仪看来,这种以讹传讹的传闻,实则是因为鬼国对中原来说实在太过遥远,传闻方才如此离谱。所以商讨互市的时候,鬼国自然被摒除在外。
至于自称李陵之后,还曾经和大唐攀过亲的黠戛斯,更是重中之重。黠戛斯旧时被称作结骨,族民十余万,兵马八万,尽管不曾有过一统漠北的野心,但黠戛斯的实力从来不容小觑,这也是回纥磨延啜及其部众遁入黠戛斯后,杜士仪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见好就收的最大原因。所以,此次黠戛斯和驳马的使臣从长安归来后,他邀请这两拨人逗留安北牙帐城,便丢出了互市通商之事。
骨利干则是黠戛斯以西的另外一个部族,族民骁勇善战,但更重要的是出产最好的马匹。贞观年间,骨利干向大唐贡马,其中最好的十匹号称瀚海十骥,名曰腾霜白、皎雪騘、凝露騘、縣光騘、决波騟、飞霞骠、发电赤、流金弧、翔麟紫、奔虹赤,直到现在还为时人津津乐道。唯一遗憾的是,骨利干此次并未派出使臣前去长安,而他派去那里的信使也尚未归来。
杜士仪如今正式卸任了朔方河东二节度,幕僚之中,岑参和王昌龄自动请缨,不远数千里来到了安北牙帐城,甚至还带来了家眷,杜甫则是被郭子仪留为掌书记,此外留在朔方的还有经验最丰富的来圣严。此时此刻虽是拟定互市的种种条约,可身为武将的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也在场,两人从军事防卫的角度拾遗补缺。历经数日商讨,此时此刻,岑参和王昌龄已经拟出了一份条款详尽的条约,而陈宝儿却突然站起身来。
“黠戛斯和驳马二国的使臣虽然出身番邦,可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黠戛斯的使臣塔巴尔,黑发黑瞳,形貌和我中原唐人无异,一口汉语更是说得流利至极,我怀疑,此人说是黠戛斯人,但未必就没有在大唐呆过,甚至本身就是唐人。”陈宝儿提出了这一点后,见杜士仪亦是有些讶异,其他人就更是吃惊了,他便笑了笑道,“当初我一个土生土长的唐人,尚且能冒称阿史德氏在漠北招摇撞骗,更何况别人?这个塔巴尔我对付,张长史去应付驳马的那几个酋长可好?”
见张兴对此没有异议,杜士仪自然就把此事交给了他和陈宝儿。等到二人先行离去,杜士仪吩咐岑参和王昌龄,将互市之事写成奏疏渲染一番,然后呈送朝中,等两人亦是走了,这才问起仆固怀恩和李光弼军伍之事。
仆固怀恩是铁勒仆固部人,李光弼是契丹人,两人麾下兵马,也几乎都是蕃兵,此前来自朔方节度使府的兵马,已经一拨一拨回归。李光弼所部,一部分是杜士仪授意都播,从契丹和奚族拉过来的流离失所的这两族流民,一部分是投效的各部族中,抽出来的兵马。仆固怀恩所部则是夏州仆固部的嫡系,相形之下,李光弼身上的压力更加重大。可正在盛年的李光弼对于能够独当一面相当振奋,军纪军容也好,弓马军阵也罢,全都力争做得比仆固怀恩更好,因此两个大将之间一直在较劲。
而仆固怀恩如今因破回纥之功拜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接替其父乙李啜拔成为仆固部之主。可他人却在安北牙帐城任职,由次子仆固玢暂摄族主之责。他自恃资历老,功劳大,对比自己年轻两岁的李光弼总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相比他和郭子仪又是姻亲,又是曾经同僚的关系,两人的关系要冷淡得多。所以,这时候一一禀报了编练新军的进展,因为李光弼提到军纪的问题,仆固怀恩立刻就不高兴了。
“如今安北牙帐城周边,散居的牧民全都是最近才迁过来的,又想要安全,却又不肯入城接受编管,我带兵巡视时,难得和他们有些小冲突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打仗的时候,一味要求军纪严谨,只会让人都憋坏了!再说了,这些家伙偷偷摸摸越界放牧,对安北牙帐城的规矩阳奉阴违,本来就该罚!”
李光弼却寸步不让地回击道:“该罚也应该由安北大都护府出面,什么时候轮到了军中将卒自行其是?大帅,不是我苛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若不能从新军开始整肃,日后散居安北牙帐城之外的牧民怨声载道,这风声传出去之后,大帅此前的很多举措就会被人视作为只是好听而已!”
见两个大将大眼瞪小眼,赫然相争不下,杜士仪想了想便开口说道:“好了,你们也不用争了。今日城中无事,光弼,你带兵随我出城巡视!”
☆、1068.第1068章令行禁止
杜士仪建立安北牙帐城的初衷,是在漠北建立一个永久的据点,易守难攻的堡垒,同时方便军民定居,尽可能减除恶劣天气造成的影响。
然而,就和大唐腹地中的各州县城固然居民众多,可更多的人还是散居在乡村一样,安北牙帐城就算容纳力极强,城中还有空地,但也不可能真的把所有人都收入城中居住。一座大城,多大的半径内能够容纳多少人游牧,杜士仪也许未必能够计算得那么精确,可他却自有办法。当年宇文融括田括户的时候,除却重用提拔了很多判官,还用了相当多的胥吏。这些人都是精通算学,可随着宇文融倒台,大多数人都被搁置,杜士仪早年间悄悄对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低品官员做过一定安置,又通过在吏部的苗晋卿韦陟等人进行了一系列操作,连这些别人不重视的胥吏,他也通过吏学和流外铨做了很多手脚。
如今,他的手底下有整整五六十个这样的胥吏,组成了一系列班子,从财赋、后勤、牧场轮换、牧草管理、城区规划……林林总总各种方面,对整个安北牙帐城进行统筹分配和安排。即便不进安北牙帐城,而只是在距离城池几十里甚至数百里外游牧的中小部族,他也划出了相应的牧场水源,等闲不允许越界。而因为回纥一度遭受大败,溃散的军卒有不少沦落为马贼,不少三五百人的小部落不堪其扰,搬到安北牙帐城左近居住的部落越来越多。
这些小部族对于安北牙帐城中规矩严明,打散居住的准军事化管理很不习惯,可又想避开战乱,因此也不求入城获得能够遮风避雨的房屋,而是继续在周遭游牧,住在活动的营帐之中。这样的小部族大约有十几个,人数达到了五六千。也正因为如此,不但安北大都护府正在编练的新军不时和他们有所冲突,就连定居城中的牧民也对常常会发现他们越界放牧颇有微词。可因为城里人难以抓住他们的把柄,冲突大多只限于口角。
只不过,当仆固怀恩和李光弼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从城中分散居住的牧民中挑选精壮各自再编练新军千人,这种冲突立刻就放大了。原本就算出城,也必须在固定的时间,在规定的区域内活动的牧民们,如今进入军伍,便得随着主将的操练或在城中演练军阵,或拉出城外演练弓马以及巡视,常常不分日夜,这种情况下,撞见越界放牧的情况比比皆是。
如果遇上李光弼巡视的时候,他往往一定会约束军中将卒不得因此而私自冲突,然后会严厉呵斥,令随军令史记录在册,等到回去之后再告知安北大都护府的相应官员进行惩治。可如果遇上的是仆固怀恩,那情况就不同了。仆固怀恩对自己的部属极其护短,哪怕是刚刚编到他手底下的新兵亦是如此。因此,随同杜士仪出城巡视时,面对微服简从的主帅,李光弼并没有任何添油加醋,只是把自己某次看到的情形实话实说。
“大帅,我并不是背后指摘仆固将军,实在是因为他太过纵容部属了。据我所知,有一次他率军出巡,撞见越界放牧的牧民总共是六人,所牧牛羊,大约有三百余头。仆固将军麾下的几个兵卒大约曾经和这些牧民因为放牧有过争执,当下就打了起来,可仆固将军问明事情原委后,非但不主持调解,反而纵容麾下将卒把这六个牧人狠狠鞭笞了一顿,又夺了他们的牛羊,说是对他们越界放牧的惩罚!”
说到这里,李光弼提起马鞭指了指远处那牛羊成群的景象,诚恳地说道:“大帅,我知道仆固将军功高资深,可如果一味偏袒自己的部将,治军不讲法度,长此以往,只会纵容出骄兵悍将来,恳请大帅明察!”
杜士仪沉默片刻,这才开口问道:“怀恩扣下的那三百多头牛羊,如今在何处?”
李光弼知道杜士仪这一问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况且这些他实在是不太好说。而这时候,跟随杜士仪身侧的阿兹勒便小声解释道:“仆固将军送了一百只羊送到安北大都护府的厨房,让从上至下的官吏甚至杂役全都分了五斤肉。听说剩下的羊,他分给了麾下那些新兵。至于那些牛,则是全都送到城中菜园,去做耕牛了。”
对于仆固怀恩的这种措置,杜士仪并没有太多的意外,反而是大笑了起来。和从小在长安长大,说是契丹人,其实骨子里是土生土长唐人的李光弼不同,仆固怀恩长在夏州仆固部,耳濡目染就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那一套,这种习气却是难改。教训了不守规矩的人,然后又夺走了别人的牛羊,补偿了自己部属的损失后,又把剩余的战利品分给其他人利益均沾,顺便还给城中那些官营菜地添了耕牛,可以说是面面俱到。
唯独仆固怀恩自己没捞到好处!
他这一笑,李光弼和阿兹勒却不安了起来。尤其是阿兹勒最明白杜士仪的脾气,当下讷讷说道:“大帅恕罪,我只是觉得事情不大,所以没有禀报。”
“仆固将军此举虽有利于自己军中士气,又惠及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吏,以及城中菜园,可这总不是大将该有的做法。”尽管觉得杜士仪此刻这样的态度,应该未必会追究仆固怀恩的做法了,可李光弼还是想无论如何说服杜士仪出面管管。然而,还不等他再次开口,杜士仪便摆了摆手。
“好了,光弼你也不用再说,我心里有数!”
今日随行的都是安北牙帐城中,李光弼所属的精锐骑兵,其中并没有一个新兵,所骑乘的又都是一等一的骏马,因此在小半日风驰电掣之后,一行二百余人便来到了距离安北牙帐城约摸一百多里外的地方。按照随行的一个胥吏所说,这里应该是如今正处于轮换休整期的牧场,不能放牧,可目光所及之处,杜士仪赫然能够看到不少牛羊正在悠闲自得地吃草,不远处还能够看到三三两两的牧民正骑在马上放牧。
当发现他们这数百兵马时,几个牧民立刻慌了神。随着尖利的口哨声和叫嚷声,有的人负责赶起牛羊,也有的人调转马头就想往回跑,可随着李光弼让人射出了一支响箭,随着那呼啸的声音骤然响起,那边厢有人嚷嚷了一声是李将军,紧跟着,骚动的牧民们就渐渐安静了下来,还有人挥舞马鞭赶着刚刚因为受惊而四下逃窜的牛羊。
刚刚慌得如同无头苍蝇,此刻镇定了下来之后,那些牧民当中,一个年纪最大的便策马过来,到了近前处跳下马背行礼,这才战战兢兢地说道:“李将军,我们只是在放牧之际,一不小心越界了……”
他这话还没说完,就只听面前传来了一个淡淡的声音:“邢方,他们越界多远?”
“安北牙帐城西面牧区的界碑,是我亲自带人设定的,大约估算,他们至少越界了三里。”
那年老牧民吃了一惊,抬头一看,却发现发话的并不是李光弼,而是李光弼身边一个身披黑色大氅的中年人,而此刻揭破他们这些牛羊越界了至少三里的,则是一个身穿青衣的高瘦男子,看年纪五十不到,对发话的人态度极其谦卑。知道李光弼往日巡视时遇到自己这种情况后,顶多是一顿呵斥,回头就会有安北大都护府的人前来交涉,付出些代价就能解决,尽管不知道这两个越过李光弼说话的人究竟是谁,他少不得挤出了更加谦卑的笑容。
“各位将军,我们真的只是一时不小心,从那边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界碑……”
“轮牧的规矩,并不是第一天颁布。”杜士仪打断了对方的辩解,见其登时为之语塞,他便继续说道,“而且,既然安北牙帐城划定了区域给你们放牧,你们几十年以放牧为生,应该看得出,哪边的牧场是正在轮休,牧草正在生长,不许进入。可现在你们却打着没看到的旗号越界,不觉得这借口实在是太拙劣了?”
说到这里,杜士仪又瞥了一眼此次特意带出来的安北大都护府管理牧区分界的令史邢方,沉声问道:“安北大都护府之前议定的越界放牧是怎么处罚的?”
“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内军民,则逐出安北牙帐城,一年之后方许再次申请入城。如若是安北牙帐城周边八百里聚居的军民,则勒令迁出,一年之内不许重回故地。”说到这里,邢方想了一想,又补充说道,“只是因为每次发现这些越界举动时,牧民往往涕泪交加求告,所以大多处罚轻微,或罚没几头牛羊,或是一顿鞭笞,也就算是罚过了。”
杜士仪不禁眉头大皱,又对李光弼问道:“真是如此?”
李光弼顿时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如实答道:“是,毕竟很多人都说是初犯。”
“如果是刚刚颁布,那么还能说是初犯,可我记得,这一条令自从安北牙帐城落成就开始实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大多数人打的,无非是法不责众的主意,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于是主司只觉得小惩大诫也就够了,却不知道法令就是法令,不容有违!安北牙帐城中多少军民,倘若这周遭的牧场不能轮休轮牧,就好比渔民只知道竭泽而渔,等到周遭八百里全都化为不毛之地的时候,安北牙帐城就算城墙再高,又有何用?”
说完这句话后,杜士仪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从前的事怎么处置的,暂且不论,从即日起,但凡越界的,一概按照法令严惩不殆。至于再有因此宽纵,私自收受贿赂,又或是撞见之时滥用私刑,乃至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的,加倍惩处!”
☆、1069.第1069章联姻
杜士仪微服和李光弼领军巡视安北牙帐城西边牧场,对越界牧民严加惩处,此后又明示不许滥用武力,抢占滥牧者牛羊财产,当这个消息往东西南北四方传开之际,固然有不少聚居四周的中小部落怨声载道,可杜士仪亦是吩咐长史张兴亲自带人到东西南北各地进行安抚。然而,这对于城中军民来说,却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毕竟,他们不用再纠结于自己必须守规矩,而那些外来的牧民却不守规矩地抢占牧场,甚至于进入水草肥美的轮休牧场了。
至于某些在背后煽风点火的,则是咂舌于杜士仪这狠辣的手段。游牧民族之所以逐水草而居,从前很少筑城,就是因为筑城定居,就意味着牧民只能固定在四周围的地域放牧,一旦超过了整个地块的容纳力,那么也就意味着牧民即便居有定所,可牛羊马匹却会遇到生存危机。所以,对于这一点心知肚明的某些人,自然在等着安北牙帐城盲目扩张的危机。
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觉得,杜士仪要求严格执行法令,只是因为字面上的原因,例如仆固怀恩的长子仆固玚就有些不安。同罗之主阿布思派了长子阿古滕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而葛逻禄上代族主吉哈默死后,长子阿尔根也前来安北牙帐城效力,尽管杜士仪对他们的信赖和对自己父子没法相比,可他如今已经娶妻,他考虑的事情就比从前多多了。
这会儿站在父亲面前,仆固玚一股脑儿把自己的忧虑全都倒了出来,这才讷讷说道:“阿父,大帅是不是因为之前那次事情,所以敲打你?”
“少胡说,大帅都说了,从今往后依照法令严惩,从前的事情既往不咎。那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大帅一句都没提,你少胡思乱想!”仆固怀恩沉下脸把儿子呵斥了一顿,可把人赶回军中之后,他自己却露出了几分难言的忧色。杜士仪是跟着李光弼出去巡视之后方才重申禁令,虽然对于李光弼对他的指责只字不提,也没有任何怪罪他的意思,可他确实难免心里七上八下。
要知道,当初因为父亲乙李啜拔的小动作,杜士仪已经网开一面宽宥过他一次了。可真的要因为李光弼的告状而去负荆请罪,他又着实不甘心。论资历论战功,他比李光弼高出几倍都不止,那次对回纥的一仗,李光弼只是在向导带领下抄小路直Сhā敌后,和他父子三人作为先锋承担的巨大压力和危险没法相比,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凭什么老是一板一眼挑他的刺?
想到之前父亲乙李啜拔偷偷来见的那一次,自己思前想后,还是去对杜士仪坦白了,现如今他因为战功赫赫,杜士仪奏请擢他为安北副大都护,都知兵马使,仆固怀恩最终决定还是去镇北堂求见,至少把事情说清楚。可当他来到镇北堂门前时,正值李光弼从里头出来。两人一打照面,他不由得就生出了一股怨气,竟是连招呼都不打,就把脸别向了一边。拱手行礼的李光弼顿时觉得老大没意思,敷衍着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去。
门外这些动静,杜士仪自然听在耳中。麾下将领脾气不同,甚至彼此之间有些小龃龉无所谓,但若是小龃龉变成仇恨,那等到打仗的时候,就很有可能造成天大的隐患。君不见王忠嗣的父亲王海宾只是因为同僚嫉贤妒能,结果孤军深入孤立无援,活生生被困死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不能放任仆固怀恩的这种趋势。
所以,仆固怀恩进了镇北堂行礼之后,顾左右而言他,却绝口不提之前那条重申的法令,一直漫不经心听着的杜士仪突然不轻不重拍了一记扶手。
“怀恩,你既然不开口,我就直接说了。各人带兵有各人的宗旨,李光弼治军严明,军纪如山,我虽然很嘉赏他,但并不代表就硬是要苛求你和他一样。你每逢战事身先士卒,若有俘获,则公平分给有功将士,而且对于自己的麾下将卒则极其护短。这些都并没有任何问题,可是有一条。军是军,民是民,你面对马贼和流寇时赶尽杀绝,甚至于杀俘杀降,将缴获的战利品中立刻就分了大半,其余上缴安北大都护府,这些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仆固怀恩不敢直视自己的眼睛,面色也极其不自然,杜士仪突然暴喝道:“可什么是军队?说白了一句话,军队是用来震慑百姓的,是用来震慑平民的,可我的要求是,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军队应当是用来抗衡外敌,而不是在百姓身上作威作福!你觉得麾下的兵受了不该受的委屈,你觉得之前的轮牧法令贯彻得不够彻底,你大可到我面前来说,纵容部将兵卒公然殴打几个牧民,随即又强夺了人家的牛羊,你自己说,这恃强凌弱莫非就很光彩?”
杜士仪并没有因为李光弼的一面之词就立刻发难,之前在下令严格执行轮牧法令的同时,他又授意龙泉亲自去查,此刻自然一发难便毫不留情。见仆固怀恩没说话,他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若觉得我对你苛刻,便当我什么都没说。我早已挑明,既往不咎,一切从我此前重申禁令的时候起,你出去吧!”
仆固怀恩没想到杜士仪突然就下逐客令,当即抬起头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在揉着两边太阳|茓,仿佛有些疲惫。他张了张口想要替自己辩解几句,可终究喉咙口却堵得厉害,当下一言不发行礼告退。走出镇北堂,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下台阶时竟给绊了一下,所幸门口的龙泉眼疾手快上前搀扶了一把。
见仆固怀恩依旧有些神思不属,龙泉便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夫人刚刚捎话,说是想请您去后头寝堂一趟。”
王容此次随着杜士仪回安北牙帐城,安北大都护府中有了女主人,她便常常邀请李茕娘并仆固怀恩的妻子契苾夫人以及其长媳郭氏,李光弼的妻子郑夫人等等过来谈天说地。此时此刻,心绪本来很差的仆固怀恩根本不想走这一趟,正当他打算以什么借口婉言谢绝,龙泉便补充了一句。
“契苾夫人和郭夫人都在夫人那儿做客,夫人说,请您务必去一趟,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告知。”
仆固怀恩听到妻子长媳都在王容那儿,推脱不得,这才只好答应。等到跟着龙泉到了寝堂所在的院子,他还未到门口就听到里头传来女人们的欢声笑语。当他迈过门槛进去时,就只听主位上的王容笑着说道:“仆固将军可总算是来了,可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再过不多久,你就要当祖父了!”
长子成婚至今不到一年,长媳却不见喜兆,仆固怀恩心里也不是没有嘀咕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么一个好消息,他登时有些惊喜,见郭氏起身面色微红地向自己行礼,而发妻契苾夫人则是满脸欣慰,他那极其糟糕的心情总算是缓和了几分。而让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等到他见礼过后来到妻子身边坐下时,王容竟是抛出了一个让他根本没想到的提议。
“我和杜郎亦是数月前得了长孙元韬,等到郭氏四娘平安生下孩子,若是女儿,我便讨来当孙媳如何?”
想当初便有人戏言,杜士仪倘若还有年龄相当的女儿,一定会在仆固玚和仆固玢二人中挑选一个为女婿,此刻王容竟是提出了这样的提议,仆固怀恩只觉得一颗心狠狠悸动了一下。京兆杜氏虽不在五姓七望之中,却也是顶尖的显赫名门,更何况杜士仪如今官爵顶尖,也不知道多少人希望与其联姻,而自己却是铁勒人,看似正风光,可就在刚刚,他还被杜士仪疾言厉色呵斥了一顿。
“夫人的美意,我本不该回绝,可大帅他……”
仆固怀恩正愁不知道如何开口,王容便笑着说道:“此事本就是你那大帅提出的。阿玚和阿玢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可惜没有适龄的女儿,四娘又是家学渊源,无可挑剔,否则他就要和子仪争女婿了。契苾妹妹刚刚已经答应了我,还是说,莫非你看不上我家长孙?”
这一刻,仆固怀恩方才想到,王容是替长孙求配,定的是长孙媳,也就是中原人常常说的未来宗妇!杜士仪竟然肯要他仆固氏的女儿为孙媳,又怎会不信任他?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刚刚那些愤懑、顾虑、不安有多可笑,看了一眼笑吟吟的妻子和面露羞涩的长媳郭氏,当下站起身长揖行礼道:“夫人既然如此美意,怀恩怎敢不允?若是女儿,便依夫人此言。若是男儿,则当和我父子一样,效力大帅麾下,忠心不二!”
契苾夫人和郭氏婆媳俩对视一眼,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尽管她们出身截然不同,可却都知道出嫁从夫。郭氏又曾经从婆婆口中得知,太婆婆同罗夫人施那,当初曾将同罗之主阿布思写信劝乙李啜拔北归之事,托契苾夫人转告杜士仪,这才把坏事变成了好事。面对前几日那桩事件,婆媳俩眼看各自的丈夫心情不好,今日特地双双见王容,便是想设法从中缓解,谁曾想杜士仪和王容夫妻竟然早有了这样的打算,这简直是解了仆固一家心头之忧!
因此,告退离开安北大都护府之后一回到家里,契苾夫人便对仆固怀恩说道:“怀恩,大帅对你的信赖从不曾少过半分,就连当初公公的事情,也是大帅一力成全。婆婆每次来信,都会提及夏州仆固部安定祥和的情形,你可千万不能忘本!”
☆、1070.第1070章名将之决意
不能忘本!
仆固部牙帐之中,面对眼前父亲和祖父两封意思不同,最后一句话却完全相同的信,仆固玢只觉得愁肠百结,委实为难。乙李啜拔依照和仆固怀恩的约定,只留下教导了他三个月,就带着一些心腹亲卫回夏州养老去了。现如今,他这个代理仆固部之主统管着数万军队和子民,一呼百诺,这种和在安北牙帐城为将军截然不同的感受,让他很有些飘飘然。好在他还知道,以自己的年纪自己的资历,没有祖父的支持,父亲的威名,不可能坐稳位子。
可父亲仆固怀恩的信是让自己约束仆固部上下,务必服从安北牙帐城的命令,不要忘记杜士仪对他们父子的栽培和信任,不要忘本。而祖父乙李啜拔的信则是提醒他,不要忘记身上流着铁勒仆固部的血,不要忘本,不要全心全意的相信唐人,中原有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正到了发生大事的时候,大唐很有可能会驱赶他们在前阵,抑或者是如同丢弃一件没用的东西一样,把他们丢在一边再不理会。
同样是不要忘本,意思却截然不同。仆固玢从小在父亲仆固怀恩身边长大,出入节度使府如入自己家,杜士仪对他也宛若子侄,平心而论,只要他站在杜士仪面前,那就什么私心都不敢有。可是,在祖父身边呆了这三个月,也让他看到了掌握万千人生死的一族之主有多风光。可是,别说他只是代理族主,真正的世袭金微府都督,归义王是他的父亲仆固怀恩,就算父亲有什么万一,长兄也远比自己更加名正言顺。
“大王!”
听到外头传来的这么一个声音,仆固玢陡然之间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立刻坐得笔直。大王这个称呼,是乙李啜拔吩咐上上下下这么叫的,他最初有些惶恐,如今习惯了,反而觉得威风凛凛。等到外间人进来之后,他就故作威严地问道:“何事?”
“大王,东边传来消息,奚王李延宠死了。”
“嗯?”仆固玢一下子身体前倾,讶异地问道,“是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发兵杀了李延宠?”
“不,是奚族内乱,度稽部的一位族老和李延宠有私怨,于是起伏兵杀了他,如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联合了奚族好几个部落,向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输诚,愿意为向导攻伐契丹。”
此话一出,仆固玢简直是惊呆了。仆固部东边是都播,再东边则是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自从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杀了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叛唐之后,这两国就没安生过,安禄山虽则一度打败了李延宠和李怀秀的联军,又扶持了新的奚王和契丹王,但两族也随之四分五裂,总的来说,奚王李延宠手中还捏着两万人马,不可小觑。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竟然说败就败,甚至连命都没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庆幸东边还有都播在,纵使奚族有什么事,也不至于波及到仆固部,当下就吩咐道:“再去打探,务必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都打探清楚……等等,也派一拨信使去安北牙帐城,将此事奏报上去!”
那报信的亲随答应一声,却并没有离去。仆固玢见状,顿时有些不悦:“这是大事,不容拖延,怎么还不去?”
“大王,西边还有一桩战事,说是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派哥舒翰和安思顺两路大军强攻石堡城,自己却冒险与兵马使南霁云率奇兵深入吐蕃境内,牵制吸引了吐蕃援军,由是让哥舒翰和安思顺攻下了石堡城。”
当年王君毚被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率伏兵杀死之后,吐蕃大举入寇河陇,曾经还邀请突厥同攻大唐,结果却被突厥拒绝,这段往事仆固玢年纪太小,着实不太了然。可是,杜士仪曾经对他和兄长仆固玚解说过局势,所以他知道吐蕃是雄踞西边的一个大国,一直在觊觎大唐拥有的剑南道与河西陇右,以及更加广袤的西域,而石堡城就是西南边陲一处易守难攻的重镇,自从盖嘉运丢了此城,大唐一直都没能把这地方夺回来。
仆固玢也听说过杜士仪和王忠嗣之间颇有私交,此刻不禁带着几分敬意惊叹道:“王大帅不愧是当世名将,听说之前回京的时候,还有人质疑他名声赫赫,可出镇河西陇右大半年,却没能拿下一个石堡城,如今这一仗打得漂亮,长安那边的人应该无话可说了。”
他以为自己这番赞叹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那亲随犹豫片刻,这才压低了声音说道:“据说,王大帅此役虽是大获全胜,可自己却也因此中箭,身受重伤,如今情形如何,竟是有些说不好……”
河陇那边的消息,杜士仪自然比仆固玢更早知道。他通过萧嵩暗示王忠嗣,如果不打下石堡城,旧日威名会毁于一旦,而且万一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刁状,难保天子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相信王忠嗣一代名将,一定会用伤亡更少的方式把从盖嘉运手中丢失,皇甫惟明又没能夺回的石堡城收复,可他万万没想到,王忠嗣竟会不惜以身犯险,而且还因此受了重伤!
得知这个消息已经整整三天了,他尽管第一时间派出虎牙悄悄前往探望,但始终心绪不宁。这么多年来,他改变了很多事情,也无可奈何地看着很多事情发生,对于自己亲近的那些人的命运,他自忖已经用了最大的努力。他以为只要王忠嗣别落入那个卑鄙阴险的陷阱,就能够始终保持一代名将的赫赫声名,拿下石堡城更是易如反掌,可他终究错了。
到头来王忠嗣还是爱惜将卒,不肯用人命去填石堡城的壕沟城墙,竟是自己亲身涉险!河西陇右那些一度认为王忠嗣回归之后不过如此的军民百姓,如今面对这个消息,心中不知作何感想?相形之下,他和王忠嗣不同,他的心早就在这么多年的浸染中变冷变硬了!他会尽可能珍惜自己来之不易的将卒,会尽可能善待军民百姓,但绝不会用自己作为诱饵去吸引敌军主力,以期换回天子的信赖和动容!
“来人!”
见外间龙泉应声而入,杜士仪想起虎牙被自己派去河西凉州探望王忠嗣,虎牙不但一口答应,而且主动把牙兵全部交给了龙泉统管,他不禁有几分歉意。虎牙当年随侍固安公主,本也是不可多得的勇将,却因为固安公主一句话,而甘心隐伏于牙兵之中。因此,想到龙泉等人亦是把大好青春都耗在了自己身边,他不禁出神片刻,这才开了口。
“告诉奇骏,让他尽快结束和黠戛斯以及驳马使臣的干耗,让他们转告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还有驳马的各部君长,互市之事有利无害。如果他们想得到最便宜的西域珍奇,大唐丝绸瓷器茶叶,以及各种只有大唐才有的东西,他们就请相信我。看看如今的同罗和仆固,看看如今那两座快要建成的坚城,他们应该知道如何选择!另外,骨利干那边再派一批人过去!”
说完这话,见龙泉立刻答应一声离去,杜士仪缓缓走出镇北堂,信步来到那陈列有安北牙帐城以及同罗仆固二牙帐城模型沙盘的廊房,看着黠戛斯和驳马以及骨利干那广阔的地域微微发呆。事已至此,无论是用怎样软硬兼施恩威并济的手段,他都必须把黠戛斯和骨利干这两大北面的强部收服,至于驳马只不过是附带的!
虎牙带着两个从者,双马双鞍,每天日夜兼程行六百里,整整用了六天方才抵达了河西凉州。他持有的是安北大都护府的过所公验,因此在城门口并未受到多少留难。进城之后,他把从者和马匹安置在稳妥的客舍中,先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并没有贸贸然去河西节度使府求见。可众说纷纭的流言却让他不禁心情沉重,到最后干脆等在河西节度使府门口。当看到南霁云出来时,他立刻迎上前去。
“南将军。”
南霁云双眼满是血丝,整个人已经疲倦至极,当听到这一声唤的时候,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见左右亲兵飞快拦在了他的身前,挡住了那个上来的人,他不禁先是愣了一愣,随即登时大吃一惊,一把拨开一个亲兵便惊喜地嚷嚷道:“虎叔,怎么是你!”
想当初虎牙是固安公主身边狼卫的副手,南霁云曾经因为叔父的关系,在固安公主府中当过一阵子护卫,而后在陇右又相处过一阵子,可一别已经十几年了。故人相见,他格外惊喜,握住对方粗糙的双手后,他陡然想起虎牙一直跟在杜士仪身边,随即就明白了过来。他冲着左右亲兵打了个眼色,这才诚恳地说道:“虎叔远道而来,是否想要探望大帅?”
“是这么想的,可眼见得节度使府防卫森严,我思来想去,还是只能等你出来。”
南霁云自然能够理解,虎牙不想亮出杜士仪的招牌,是因为要避免别人认为杜士仪和王忠嗣私下常常来往,有所勾结。他微微一沉吟,当即开口说道:“大帅将近卫之责全都托付给了我,我先带你进府。”
☆、1071.第1071章名将之心胸
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中,连日都沉浸在一种肃静到极度压抑的气氛中。此时此刻,寝堂前偌大的院子里,哥舒翰和安思顺各自抱手站在一边,彼此谁也不看谁,面上的表情却都是焦躁不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哥舒翰突然骂骂咧咧地说道:“大帅好端端的出去,如今却成了这个样子回来,整日里清醒的时间甚至连一个时辰都没有,南霁云非但不知道愧疚,竟然还有脸扯起虎皮做大旗,接管了所有牙兵护卫不说,还把我们挡在外头,却带着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外人去见大帅!”
安思顺却嗤之以鼻:“大帅当时重伤,麾下兵马却还能牢牢牵制吐蕃大军,南霁云功不可没,若是换成别人,天知道会不会连负伤的大帅都带不回来!”
哥舒翰登时大怒:“你这是在说谁?”
“我说谁?我只是瞧不惯某人自以为第一个冲进石堡城,便是战功绝世!”
安思顺可不怕哥舒翰发火,顶了一句后就初步不让地冷笑道:“要不是大帅以孤军深入敌境,让吐蕃兵马只以为他要突袭伏俟城,我们哪会那么容易夺下石堡城!功劳自己一个人全都占了,却把过错都推在南霁云头上,你亏心不亏心?当年就是因为盖嘉运那坨****自高自大,反应迟缓,南霁云才会没能从吐蕃兵马手中夺下石堡城,还因此身受重伤,可他却自动请缨跟随大帅充当奇兵,这才成全了某人,没想到某人还不承情,直到这时候还说风凉话!”
哥舒翰几乎被安思顺这连番讥讽给气疯了。安思顺资历比他老得多,而他的年纪却比安思顺大得多,他是因为河西节度使王倕方才在军旅中崭露头角,可安思顺却很早就已经是一州之主了。所以,哪怕两人如今可以说是王忠嗣身边左膀右臂的角色,彼此却始终不和。这会儿,他甚至忘了主帅正在里头养伤,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准安思顺的宽脸就是一拳。可安思顺早就防着他的偷袭,一偏头躲了过去,紧跟着,两个人便在院子中扭打成了一团。
刚刚两人犹如死敌对头似的站在院子里,仆婢下人无不躲得远远的,可总有人小心留意着两人的状况。当发现他们果然打了起来,立刻就有人拔腿跑去禀报南霁云。南霁云正在和虎牙在王忠嗣的屋子外间说起当时的战况和王忠嗣的伤情,听到外间竟然闹了这么一出,他登时勃然色变。他甚至来不及对虎牙解说什么,三步并两步冲了出去,见院子里两员大将果然厮打在了一块,总算还没有动用兵器,他顿时低低吼了一声。
“大帅还重伤未愈,正需要二位安抚河西陇右,以防吐蕃入侵,你们却因为私怨在这儿大打出手,对得起大帅吗?”
话音刚落,哥舒翰顾不上安思顺抽冷子给自己的一拳,撇下对手后便冲到了南霁云跟前,一把拎住了他的领子,怒声喝道:“你还有脸说!如果不是你不尽心保护大帅,怎会至于如此?现在你把持着大帅不让我们见面,不就是冲着大帅的位子,说什么假惺惺大义凛然的话!”
面对年纪足可当自己父亲的哥舒翰,南霁云面上露出了森然怒色。他一把挣脱了对方的钳制,顾不上被扯坏的领子和衣襟,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若是图谋高官厚禄,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你们知不知道,大帅之前清醒时,曾经拼尽全力留下了给陛下的奏疏,举荐你们两个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你们呢?就算往日有再大的私怨,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你们就不能收敛一点,就不能让大帅安心养伤?”
短短几句话,哥舒翰和安思顺全都愣住了。两人全都是胡人,勇猛善战,同时又自负冲动,但对王忠嗣这个主帅却都心悦诚服,尤其是此次石堡城这一战,他们一举拿下了石堡城,王忠嗣却自己承担了最艰难的一战!所以,当得知王忠嗣哪怕在重伤之际,甚至连他们的前程都想到了,他们不禁都有些惭愧和脸红,可对视一眼后,又同时轻蔑地别开了目光。
哥舒翰更是啐了一口,继而直截了当地问道:“南将军,算是我哥舒翰心直口快,一直误会了你,我给你赔不是。既然你说到石堡城,那还请给个章程,我和安思顺,谁走谁留?”
所谓谁走谁留,当然意味着谁留在河西,谁又去陇右。见哥舒翰显然已经冷静了下来,南霁云方才沉声说道:“哥舒将军在河西多年,而安将军在陇右多年,大帅就是如此安排的,此中道理想必不用我多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思顺当即也不再迟疑,肃然拱了拱手后便开口说道:“既然如此,如若大帅清醒,霁云你替我问候一声,我先回陇右去主持大局了。”
安思顺在陇右多年,而哥舒翰崛起于河西,这样的分派最是公允。所以,哪怕哥舒翰有些遗憾不能回陇右去,对上必定会疯狂反扑的吐蕃,从而再多建战功,把安思顺压下去,可想到吐蕃也可能会另辟蹊径进攻河西,而且他对这里更加熟悉,他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因此,安思顺一走,他刚刚闹了一场,此刻也无颜在这里多做停留,又再次诚恳地赔了个礼后就匆匆离去了。
直到这两员大将全都走了,一直隐身门后的虎牙方才悄然出来,见南霁云站在原地满脸怅然,他便伸出手来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这才宽慰道:“别和这两个嘴上没个把门的胡将一般计较。之前你被盖嘉运和皇甫惟明压得喘不过气来,大帅就一直长吁短叹,直到王大帅节度河陇,大帅方才打消了设法调你出去的念头。只不过,王大帅也未免太偏心了吧?安思顺和哥舒翰虽说劳苦功高,你此战亦是功劳不小,怎的就对你没个安排?”
南霁云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等到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屋子里,多了个心眼的他又来到正在养伤的王忠嗣所在的里间,这才发现留在这里伺候的一个小从者正用求助的目光看着他,而在那张长榻上,王忠嗣赫然已经醒得炯炯的,显然,刚刚外头的动静,这位河西陇右节度使恐怕听得清清楚楚!这下子,南霁云的那张脸顿时变得异常难看。
“大帅……”
王忠嗣苍白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却落在了南霁云身后的虎牙身上。认出了对方之后,他牵动嘴角微微笑了笑,笑容中却有几分苦涩:“我也算是出生入死,上过无数次战阵的人了,没想到这次只是受了点小伤,就连你家大帅也惊动了。”
听说吐蕃用了数倍的兵马对王忠嗣这支奇兵围追堵截,却被反杀了好几倍的人,最后若非遇到了吐蕃一支最精锐,人数也最多的骑兵,王忠嗣又因为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地转战而疲惫交加,何至于被那一支冷箭贯穿左肩?如果这只是小伤,那么什么才能算是大伤?
虎牙只觉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老半晌这才上前单膝跪下行礼,继而开口说道:“大帅得知河陇战报,一则喜,一则惊,实在是放心不下,所以方才令我前来探望。大帅说,如果早知道王大帅竟然用这样凶险的声东击西之计,那么他绝对不会怂恿萧太师给王大帅这样的暗示。”
“不,是我应该谢谢他。我从前只想着只要部署妥当,吐蕃人纵使据有石堡城,也未必能够有所作为,却没有去想过陛下对于石堡城竟然那样耿耿于怀。”王忠嗣说着顿了一顿,仿佛有些吃力,随即才淡淡地说道,“年初我回京时,面对陛下的冷淡,朝中的诋毁,你家大帅和萧太师的暗示,我这才知道,有些仗不打不行。可既然要打,我这个主帅如果不身先士卒,又怎么说得过去?若是能用我自己的死伤,能够借此让陛下警醒过来,不要盲目开疆拓土,要是能减轻一些别人对我的猜忌和诋毁,我就可以安心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虎牙和南霁云顿时齐齐色变。虎牙也就罢了,对于那数日转战的危险只是道听途说,可南霁云却是亲历者,曾经记得那几次险之又险的遭遇战。他只以为王忠嗣是为了减轻石堡城那边两路攻城人马的压力,可怎么都没想到,王忠嗣在浴血奋战的同时,竟然还在打这样的主意!那一瞬间,他忍不住冲上前去,双手压着长榻低吼道:“大帅怎么不早说,如果知道大帅竟有如此想法,我一定会……”
“这么多年了,君礼兄和我相继被调走,留下你独守陇右,除了杜希望,就没有一个肯赏识你重用你的主帅,可你却依旧不失锐气,要是对你说了,天知道你会做出什么事来!要知道,当初在云州,你还跟我学过兵法和武艺,算是我半个弟子。”
王忠嗣见南霁云顿时别过头去,显然在极力抑制激荡的情绪,他便冲着虎牙说道:“你不要在这停留太久,以免被人所趁,早些回去告诉君礼兄。不过是皮肉伤,要不了命。哥舒翰也好,安思顺也好,纵有私怨,可终究都是大将之才,没有我在,河陇由他们分别镇守,也绝不会有失。而且,他们是胡人,又是有私怨,陛下和朝中的某些人反而会更加放心。至于霁云,我知道他战功资历都足够,可只凭他和我,还有君礼兄的关系,这节度使之位就算我想举荐他,恐怕陛下也不可能准。这是我对不住他,可将来我未必能庇护得了他,就只能拜托君礼兄了。”
“大帅!”
见南霁云猛然回过头来,双目已然通红,虎牙心中暗叹一声,随即恭恭敬敬地低头应道:“王大帅放心,我定然会把消息带到!”
☆、1072.第1072章君心凉薄
石堡城克复,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重伤的消息传到长安城,已经是三月初的事情了。
就在数日之前,范阳兼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刚刚派使者到长安告捷,将奚王李延宠之死的功劳全都据为己有,说是自己挥师北伐,将这一杀害宜芳公主的叛逆斩于马下。于是,那些之前被押在御史台大牢的奚人之死固然没查出个所以然,那几个胥吏以及某个监察御史的死也同样还未水落石出,李隆基却已经没心思去理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了。
他儿孙众多,宜芳公主和静乐公主这两个是不是公主所出还要打个问号的外孙女他根本不在乎,可奚族和契丹杀公主叛离这种行为,可以说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了一巴掌。尽管安禄山曾经迎头痛击奚王李延宠和契丹王李怀秀,可终究他们兵虽败,人未死,如今李延宠的首级亦是被飞马送到了长安,李隆基就甭提多舒心了。故而对于那些奚人告状而引发的案子,他召来李林甫和杨钊同时斥责了一顿,继而便授意裴宽,快刀斩乱麻把事情收拾好,不要继续纠缠下去。
所以,当王忠嗣的捷报传来,得知石堡城亦是重回大唐,李隆基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飘飘然。如果说当年奚人和契丹的叛离曾经给了他一巴掌,那么盖嘉运在河西陇右节度使任上丢了石堡城,那就是吐蕃人在他脸上打的另一巴掌,如今这口气终于算是出了,他怎能不喜?可是,听到王忠嗣竟是因此身受重伤,他顿时又惊又怒。
“忠嗣驰骋疆场多年,国之大将,怎会如此不小心?”
听到不小心这三个字,高力士顿时暗自腹诽。他刚刚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了,王忠嗣是因为亲自率奇兵突袭敌后,牵制住了吐蕃援军,这才使得哥舒翰和安思顺成功夺下了石堡城,李隆基竟然还说王忠嗣是不小心,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让忠臣良将寒心?他知道李隆基是只注意到了这一场长了大唐脸面的胜仗,对于其中细节并没有太注意,因此不得不再次耐心解说了一遍。这一次,李隆基终于微微动容。
“忠嗣当年在云州初阵时,便是险之又险,没想到如今时隔多年,竟然又如此。身为大将,岂可如此轻忽自己的性命?”
高力士对从小养在宫中的王忠嗣观感很不错,少不得又为王忠嗣说了两句好话:“王大帅此番用兵,杀得吐蕃兵马溃不成军,死伤上万,而自己折损却不到千人,其余都是伤者。石堡城易守难攻,如此战果,已经是极其难得了。”
这番话原本一点问题都没有,然而,李隆基听在耳中,想到王忠嗣曾经屡次力谏,不用收复石堡城即可遏制吐蕃,不需要就此耗费宝贵的兵力,他隐隐又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甚至对于王忠嗣此次的战略,他也有些不以为然。莫非王忠嗣如此行险,还是为了意在劝谏?
安禄山的这场“大捷”,李林甫勉强躲过了一场很可能会牵动自己的风波,如今面对王忠嗣的又一场大捷,他先是恼怒,可当在月堂中,从女婿张博济口中得悉其中细节后,他却又笑了起来。
见岳父竟是有这样的情绪变化,张博济不禁疑惑地问了一句。而李林甫却摇了摇头,便淡淡地说道:“王忠嗣这一招苦肉计用在当年的太宗皇帝身上,兴许还会有些劝谏的效果,可陛下何等自负的人,反而会因此生出猜忌不满之心!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笑话,如果没有赫赫之功,谁知道你是名将!王忠嗣太矫情了,你看着吧,他如今这一重伤,陛下说不定会名正言顺撤换了他的两镇节度使,直接把他调回长安养老!”
“那不是正合岳父大人心意?”
“没错,王忠嗣和杜士仪相交莫逆,他若是丢了兵权,杜士仪也就距离倒台不远了!更何况,王忠嗣既然自作聪明,我岂会放过他?”李林甫恶狠狠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随即突然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却又死活都抓不住。连日以来,他常常会出现这种状况,不禁恼火地一把抓住了扶手,绞尽脑汁想要抓到那一丝灵感。就当他终于成功捕捉到线索的时候,突然只觉得脑袋一沉,整个人险些歪倒。
“岳父,您这是……”
“没事,只是有些昏沉!”李林甫情知近来事情太多,他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定了定神后方才沉声说道,“我想到办法对付杨钊了。回头我就去对陛下进言,言说我近来有些力不从心,举荐杨钊代替我。但他资历太浅,不能服众,如若能有军功,则此事群臣将难以质疑。”
“可这军功往哪去得?莫非让杨钊去河北道,和安禄山……”
“不,让他去剑南道!”李林甫见张博济瞠目结舌,他不禁笑了,“就是要他最熟悉的地方,陛下方才不会认为,我是给他杨钊找难题!章仇兼琼虽然举荐了鲜于仲通,可鲜于仲通毕竟资历人望不够,所以只是总领留后事,并不是正节度,杨钊如果去了,这个剑南道节度使的位子却是正好!”
虎牙只在河西凉州停留歇息了一天,便带着从者悄悄启程回归。可这停留的一天,他也并不是都在睡觉补眠,而是去打听了一下哥舒翰和安思顺的龃龉。所以,当风尘仆仆回到安北牙帐城,进了安北大都护府镇北堂,他先是将王忠嗣受伤,以及收复石堡城一役的前因后果分说清楚,这才拐到了另一个话题。
“另外,据我打探得知,哥舒翰和安思顺之间已经不能说是小龃龉,而是深仇大恨了。从前的矛盾暂且不提,这次安思顺和哥舒翰因为攻入石堡城有先有后,从他们两个到下头部将小卒,都认为对方耍了花招。安思顺资历深,哥舒翰年纪大,谁都不服谁,所以,王大帅这次伤重,举荐他们代替自己分别节度河西陇右,可谓是用心良苦。”
别说安思顺和哥舒翰,就在杜士仪自己的部下,仆固怀恩和李光弼亦是不和。但是,他也并没有试图一味去调和两人的关系,这种顾虑和王忠嗣有相似之处。只要不影响行军打仗,心腹部将之间拧成一股绳,反而容易把主帅给架空了。可想起王忠嗣以身为饵,不惜中箭重伤,竟然还是打着规劝天子,希望李隆基回心转意,不要穷兵黩武的主意,这般忠心耿耿,杜士仪唯有在心中嗟叹。
沉默良久,他才开口问道:“你觉得王大帅伤情如何?”
“这……”虎牙也和王忠嗣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这位节帅极其敬服,此时竟是不禁犹豫了一下,好半晌才轻声说道,“性命也许无忧,但状况不太好。我从霁云那里旁敲侧击打探了一下,因为中箭之后根本来不及医治,而是草草剪断残箭包扎之后,又转战连场,以至于最终挖出箭头的时候,王大帅几乎痛晕了过去,伤口亦是溃烂了。为此,王大帅高烧昏迷了数日,如今虽说好些,但要将养过来,恐怕绝非一两个月的功夫。”
这是意料不及的情况,杜士仪纵使忧心,也着实鞭长莫及。至于王忠嗣无可奈何地将南霁云托付给自己,他想到这个当年在云州一战成名,紧跟着却蹉跎多年的昔日小将,再对比一飞冲天的郭子仪和仆固怀恩,心头亦是沉甸甸的。
说来说去,他在云州的时间太短,在陇右亦是不过两年,而扎根朔方却已经十几年了,故而当年那些最初跟随过自己而又广为人知的人,反而不可能太过明目张胆地照拂。尤其南霁云又是个死心眼,因为石堡城丢了的关系,硬是在陇右卯上了,不肯挪窝!
虎牙紧跟着又解说了陇右郭姚两家的近况。当初郭知运的次子郭英乂以及不少郭氏子弟在杜士仪的打压下,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从军中驱逐的从军中驱逐,郭建这个旁支子弟一举拿到了郭家最大的话语权,虽然和姚峰一度是对头,可终究也正位刺史。如今,郭姚二人都已经六十出头,说是不老,可相比悍勇善战深得王忠嗣重用的安思顺,自然露出了颓势,可郭姚两家都是将门世家,下头终究还有不少小辈在军中,南霁云也对他们不无照顾,因此在陇右也还吃得开。甚至虎牙临走之时,也不知道郭建怎么消息这么灵通,郭建竟然还悄悄见了他一面。
“他还是如同当初一样善于钻营。他都说了什么?”
“他说,杜大帅虽然离开鄯州这么多年,可陇右军民全都心系杜大帅,但使您在外建功立业,传回陇右都能引来无数欢呼和赞叹。”
“这家伙还是老样子!”杜士仪笑骂了一句,却也没往心里去。“别去管这个溜须拍马的家伙,长安那边的联络你紧盯着一些,看看安禄山和忠嗣这先后两场大捷,陛下究竟会怎样升赏措置。希望只是我多虑了,忠嗣这一次以身犯险,以陛下如今的心性,未必会吃他这一套劝谏暂且不说,恐怕效果适得其反,更不要说李林甫此人构陷忠臣良将也不是一两次了!这一次恐怕得联络一下四面八方的人。朝中只有一个声音的日子,实在是太久了!”
☆、1073.第1073章忠臣遭屈
安禄山这一场子虚乌有的所谓胜仗,因为奚人那边曲意巴结,他自然恬不知耻地自吹自擂,顺便给天子拼命地戴高帽子。若是换成开元初年,李隆基也许不会吃这一套,可现如今他年纪大了,更喜欢听阿谀奉承,而不是逆耳忠言,故而他不但慷慨地准了安禄山奏疏上那长长的一串升赏名单,而且竟然还准了安禄山的奏请,将他的侧室段夫人一并封了国夫人,又承诺将来以宗室女嫁给其长子安庆宗,其他赏赉无算。
然而,对于王忠嗣夺下石堡城这另外一个胜仗,李隆基的升赏在有心人看来却偏颇得很。哥舒翰和安思顺因先后攻入石堡城有功,分别被擢升为河西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然则王忠嗣却升为太子少傅,封凉国公,特进,召入长安。谁都知道,爵位升赏乃是军功,可三公三少这样的官职,素来是用来安抚那些致仕老臣的荣衔,完全没有实权。然而,王忠嗣即便说是一时伤重,却又并未伤及性命,更重要的是,王忠嗣还不到五十,相比他的部将安思顺和哥舒翰甚至都更加年轻,李隆基这竟然是就此将其解除兵权,让其就此养老了?
尽管安禄山自从乌知义死后,谋取了平卢节度使之位,就因此一飞冲天,甚至兼领范阳平卢两大节镇,仿佛一大名将,但在长安洛阳两京百姓看来,自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之后,最明亮的两颗将星,便是王忠嗣和杜士仪,别人都要靠边站。杜士仪灭突厥,平漠北,大败回纥,由是让大唐重新回到了太宗鼎盛时期的版图;而王忠嗣在河陇则大败吐蕃,在河东则先败奚人和契丹,后又攻破西面突厥可汗牙帐,再次节度河陇之后则屡败吐蕃,收复石堡城。
而若是单论胆色悍勇,王忠嗣在当今之世,无人可匹敌!这样的名将,此番又是如此功劳,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于是,没有任何人推波助澜,长安城中便为之一片哗然。尽管也有人拿出天子体恤王忠嗣来当做借口,可哪怕是天子脚下的小民百姓,也不至于连手握实权和徒有虚荣都分不清楚,一时间,指斥李林甫这个奸相弄权,陷害奸臣良将的声音比比皆是。毕竟,不论是在哪个朝代,除非天子实在是做了人神共愤天怒人怨的事,昏君两个字是不会轻易加诸于天子身上的。对于这样的指责,根本什么都没做的李林甫不怒反喜。
果然,他不哼不哈,并不代表其他蠢蠢欲动的人就会放弃这个大好机会。尽管杨钊之前想要借助安禄山把李林甫拉下马,这一招不但失败,而且险些把自己卷进去,到最后还是因为安禄山这一场所谓大捷而不了了之,可天子解除了王忠嗣二镇节度使之职,这却让他嗅到了一丝机会。前时杨玉瑶对他的擅自行动大为不满,这次他深知杜士仪和王忠嗣相交莫逆,如果能够顺便落井下石,杨玉瑶一定乐见其成。于是,他便立刻命人给宫中的杨玉瑶捎了个信。
这样的机会,杨玉瑶哪会错过?她对杜士仪衔恨在心不是一天两天了,但凡与其交好的人,她都恨不得狠狠踩上一脚。于是,这天用尽无数手段取悦了天子后,她便渐渐把话题拐到了近日的两次大捷上。
“这次东西两边连场大捷,陛下对有功将卒赏赉无算,尤其是体恤王大帅伤重,将其召回长安授以高位。可谁知道我在宫里都听到风声了,竟然有人因此指斥李相国是奸臣,说是他对陛下进了谗言。我家那位族兄和李相国不和,可听到这种话都忍不住为李相国抱屈。”
只是这轻飘飘的几句话,李隆基的神经顿时绷紧了。他连自己的嫡亲儿子都一年半载见不了几面,对于王忠嗣这个从小长在宫中的养子,哪里就真能说有多深厚的感情。不过因为开元之初他正励精图治,要标榜自己这个圣贤天子,于是方才在王海宾因为同僚救援乏力而最终战死时动了几分怜悯之心,把忠臣之后养在了宫中。这本只是一段佳话,而当王忠嗣真正展现出了名将的实力之后,他哪里会拒绝这样一个会让自己盖过大唐历代天子的机会?
须知就连太宗李世民,也不曾在宫中养出王忠嗣这样一个名将!
可时至今日,李隆基只觉得整个大唐欣欣向荣,忠臣良将遍地,一个王忠嗣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人人都称颂他这个天子的英明神武,他这个义儿却屡次质疑他的决定,甚至劝谏说石堡城不收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此次虽说终究还是夺回了石堡城,可却因此重伤,身为主将深入敌境,简直是儿戏!
尽管有高力士替王忠嗣说好话,但宫中的宦官之中,多的是踩低逢高之辈,而王忠嗣却又不像杜士仪懂得变通,不屑于拿着大笔钱财去交好那些宦官,早有人对他不满。故而,杨玉瑶只不过一个暗示,自有敏锐意识到天子喜恶的人落井下石,编造些王忠嗣的劣迹在天子面前说道,就连高力士在察觉到端倪不对后,也不敢一味再帮着王忠嗣了。
他在宫中的立身之木就是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固然也时不时会去做,但那也得看时候,尤其是天子已经动摇了对王忠嗣的信赖和宠眷之际,他又何苦去给自己惹麻烦?
李林甫始终袖手旁观这些风波,直到得知王忠嗣已然带伤从河西凉州启程的确切消息,这才不动声色地动用了自己多年来一直放着不动的另一颗棋子。当他在月堂之中打发走了那个信使之后,便对面前的罗希奭说道:“自从吉温一死,杨慎矜王鉷同归于尽,杨钊又突然一飞冲天,别人就几乎忘了你们这罗钳吉网的厉害。这一次,我给你留了一个证明自己的绝好机会。等到那边一发动,只要能够把王忠嗣拉下马来,再把杨钊送去剑南道,这朝中便还是我李林甫的天下,有的是你扬眉吐气的时候!”
杨钊得势之后,罗希奭只觉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此刻面对李林甫这一番豪言壮语,他登时大为振奋:“相国放心,我自会让有些人瞧瞧我的厉害!”
安禄山报捷,王忠嗣报捷,两边一热一冷,长安舆论哗然,可宣阳坊杜宅却好似在这样一场风波之外,显得格外平静。兄长回了西域,母亲跟随父亲去了安北牙帐城,阿姊虽然还在长安,但毕竟已是崔家妇,宋慎比杜士仪夫妇晚走,可也终究不可能放下嵩山草堂,早早也就回去了。于是,杜幼麟和新婚妻子宋锦溪住在这偌大的宅邸中,自然都觉得有些冷清。
宋锦溪嫁过来之前还苦学了一番大家规矩,打算好好侍奉婆婆,可自己突然就变成了当家主妇,四处人情往来全都要亲力亲为,不禁有些手忙脚乱。所幸王容把跟随多年的承影留给了她,秋娘虽年纪大了,可还能指点指点,她这才熬过了作为杜家新妇最难的头几个月。如今才刚忙完端午节,她本以为能够歇一口气,可随之而来的风声,却让自幼长在草堂的她有些心惊肉跳。
毕竟,这备嫁的一年多以来,父亲的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轮流长居草堂,教给了她很多很多东西。
“小郎君回来了!”
听到是丈夫回来了,宋锦溪原本正在翻阅杜士仪和王容近日从安北牙帐城捎来的家书,仔细琢磨着那些语句,希望能够有所发现,此刻连忙蹭的站起身来。见杜幼麟心事重重地进了屋,她迎上前去想要说什么,却突然被丈夫的表情吓住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杜幼麟露出那样凝重严肃的表情,原本就不安的心顿时更是猛地跳动了一下。
“怎么了?难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杜幼麟见承影悄然带着几个婢女退下,他便拉着妻子到主位坐下,随即压低了声音说道,“我过几日恐怕要装病告假悄悄离开长安,到时候不但家里上上下下,外头也都要靠你打点。锦溪,这次的事情非比寻常,全都要靠你了。”
宋锦溪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可最终还是仅仅点了点头。下一刻,她冷不防杜幼麟突然伸手,竟是把她拉进了怀里,随即在她耳边呢喃低语了一句。
“想当初我还很小时,就曾经帮着阿爷做过一次这种事,着实惊险。这次也许不会像那一次一般惊险十分,但也许会更加危险,因为阿爷是从他能够掌控的灵州金蝉脱壳,我却要从遍地是眼线的长安金蝉脱壳。锦溪,你是我的妻子,是杜家的媳妇,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千万不能乱!我已经对蕙娘通了个气,她会帮你一块瞒过去的!”
尽管一下子高嫁到了如今首屈一指的豪门,可丈夫也好,公婆小姑等等也好,全都对自己很好,外头的那些纷争仿佛也距离自己很遥远,对于杜幼麟一字一句吩咐的这些话,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都置身于冰窖之中,险些打寒战。她用力抱紧了丈夫,几乎从牙齿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
“你放心,你既然交代了这样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杜幼麟轻轻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了母亲临走前交待过自己的印书坊之事。没想到同样的报捷,竟然是那样的区别待遇,那出塞十首若是早早印发,恐怕会给王忠嗣带来天大的祸患,只有暂且后延了。
☆、1074.第1074章血书
从凉州启程之后,王忠嗣足足用了小半个月方才抵达了岐州扶风郡的陈仓县。回京的结果是他受伤之后,上书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而所谓太子少傅的职司,则是彻底断送了他最后一丝奢望。他二十从军,二十余年都在南征北战,先后节度河东以及河西陇右,未曾一败。尽管曾经长在深宫,可他并不敢以天子义儿自居,始终谨记自己作为臣子的本分,可是,他没有变,可一手缔造了开元盛世的天子却变了。
想当初姚宋在时,直言之士充斥朝野,天子不追求边功,不盲目开疆拓土。可这些年来,边镇专事征伐的兵马越来越多,那些根本毫无意义的仗也越来越多,每年花在马匹衣料军饷上的钱就高达数千万,至于报捷之后的擢升赏赉更是不计其数。可是在这样高歌猛进的一场场所谓胜仗下,又有几个人看到主帅冒功,又有几个人看到了战场上的累累枯骨?可他已经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方式劝谏了,换来的却是被束之高阁的下场!
王忠嗣接到宣布升赏的调令后便启程,可他伤势原本就不曾大好,回程路上又不肯坐车,一路颠簸骑马,到了陈仓之后,伤势顿时复发,不得不在驿馆中停留了两天。随同他回京的,都是他多年来蓄养的家丁家将,河陇的牙兵们虽有不少希望跟着他,但都被他一口回绝了。此时此刻,几个心腹家将轮番劝他不要急着回程,先把伤将养得好一些再说,他却一口回绝了。
“只是皮肉伤,哪里就那么娇贵!”
“大帅!”那个年纪最大的家将实在是忍不住了,索性单膝跪了下来,苦苦恳求道,“大帅虽是外伤,可因为之前耽误了,大夫说已经深入肌理,直达肺腑,如果再逞强,只怕会有不可测的危险!大帅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应该为长安城中的夫人和小郎君小娘子着想!”
“别说了!”
王忠嗣厉声喝止了人,可紧跟着就只觉脑际一阵昏昏沉沉。他知道是自己强撑赶路,伤势复发,可他更明白天子既然已经解除了自己河西陇右节度使之职,便是疑忌已深,如果他在路上磨磨蹭蹭,只怕到时候更会加深天子对自己的恶感。可是,这些话他不能对任何人说,只能放在心里。
此刻,他强撑着想要站起身来,可最终步子不稳又跌坐了下来。就在几个家将大惊失色上前搀扶的搀扶,又有人准备出去叫大夫的时候,门帘一掀,竟是一个驿兵闯了进来。
“你是何人,竟敢擅闯大帅居室!”
见几个家将如临大敌,来者立刻低下头行礼道:“大帅恕罪,是驿长听说大帅身体不适,这里必定需要人手,这才让我来帮忙的。”
刚刚开口的那家将立刻喝道:“这里用不着你!快走!”
王忠嗣虽然整个人颇为虚弱,可听力却仍然很敏锐。这个突然闯进来的驿兵始终低着头,可声音他却依稀在哪听过,只是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于是,他便出声唤道:“好了,既然是驿长让他来的,那就留下。你们都出去,省得我心烦!”
几个家将还想再劝,可看到王忠嗣显然是恼了,而那个驿兵看上去畏畏缩缩胆子很小,几个人狐疑地交换了一个眼色,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退了出去。等到人一走,王忠嗣看着站在原地不动的那个驿兵,突然淡淡地说道:“来都来了,藏头露尾干什么,上前说话!”
来者果然就此上前,随即抬头恭恭敬敬一揖到地:“王大帅,我实在是别无他法,这才只能改头换面前来相见。”
这下子,王忠嗣终于认出了对方,登时大吃一惊。待要开口质问,想到家将们还在外头,他只能低声喝道:“杜幼麟,你如今已经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了,怎么能这么莽撞地出京跑来陈仓见我?若是被人发现,还要牵累你的父亲,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可我若是不来,王大帅怎知道别人已经设好圈套等你钻!”杜幼麟见王忠嗣只是皱了皱眉,随即坦然地笑了笑,不等对方继续说话,他便又上前了一小步,脑袋和王忠嗣只隔了不到半尺,“王大帅可知道,李林甫授意你昔日在河东的部下上书告发,说是你曾经和太子殿下同在宫中长大,所以,你曾经对他说过,你愿意尊奉太子!”
王忠嗣顿时勃然大怒:“岂有此理,我怎会……”
可是,想起当初那曾经令他解除了一次困厄的飞箭传书,他不禁又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时候,当今皇太子李亨还只是忠王,谁都不会认为其能够入主东宫,可如今皇甫惟明就是因此被杀,若是再有人诬陷他和李亨有勾连,若是让天子再想起从前旧事,那他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一直都是一门心思打仗的武将,和李林甫谈不上任何瓜葛,没想到在他虎落平阳之际,竟然又遭到了这样的黑手!
好容易平静了下来,王忠嗣方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看着杜幼麟说道:“你的阿爷和我相交多年,你的阿兄曾经从我学习武艺军阵,可你当年毕竟还小,和我也只见过几面,如今你竟然这样冒险来见我,我很感激。我一定会小心应付,你不要耽搁了,赶紧回去吧!”
杜幼麟却没有出声答应,脚下也纹丝不动,沉默片刻就就直截了当地问道:“王大帅准备如何应付?”
王忠嗣只是想打发走杜幼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不依不饶,当下顿时给噎住了。这样突如其来的坏消息,这样险恶的局面,他又是一个已经下了台的节度使,能够怎么应付?他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声,随即便垂下头去,把脑袋埋在了双手之中,声音低沉地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当努力自辩,可是如果陛下真的不肯相信,不过就是一死罢了。”
“一死?可是王大帅有没有想过,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不是一个人,你在长安还有妻儿老小,你若是背上那样一个罪名,他们怎么办?更何况,大帅多年来忠勇善战,难道就甘心背上那样一个子虚乌有的污名?”
王忠嗣倏然抬头,见杜幼麟竟是不闪不避和自己对视,双目熠熠发光,他不禁想起了自己寄予厚望的长子王周,不禁有些恍惚。呆了片刻,他就苦笑道:“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杜幼麟毕竟是杜家幼子,因此王忠嗣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可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幼麟竟是真的开口拿出了对策:“此刻应该还未事发,所以还能有时间准备。第一,大帅抵死不认,要知道,大帅和太子殿下是否有过往来,这是有案可查的,什么证据都没有的话,这就是诬陷!御史台并不是李林甫一个人的天下,大帅可以现在就写一封血书交给我,不妨说得惨一些。要知道杨钊也好罗希奭也好,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到时候若有万一传递不出消息,这封血书便可用来当作御前鸣冤的证据。”
见王忠嗣先是大震,而后有些艰难地点了点头,杜幼麟方才继续说道:“第二,我记得大帅年初回京的时候,带的是如今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陛下对他似乎颇为赏识,而此次他又是第一个攻入石堡城,据说连日以来,陛下对左右曾经多次嘉赏,说是哥舒部落出勇士,果然名不虚传。我想请问大帅,若是知道大帅性命危在旦夕,他是会对大帅弃之不顾,还是会为大帅求情?”
面对这样一个犀利的问题,王忠嗣不禁再次用别样的目光审视着面前这个弱冠少年,最终笑了笑:“我王忠嗣虽然不比你阿爷知人善任,可也绝不是没有眼光的人。哥舒翰为人固然暴躁易怒,有时候不容人,可却知恩图报。他是王倕一手提拔起来的,但真正给予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真正让他能够大放异彩的人,却是我王忠嗣。此次我举荐他和安思顺分别节度河西及陇右,临走的时候他还送出城门三十里。他若是因我身陷大案而对我弃之不顾,那就是我眼睛瞎了!”
“好!那回头我会亲自赶去凉州见他,还请王大帅将血书一并给我。此事若不能预作绸缪,则事发之后,将无可挽回!”
“你……”
王忠嗣一想到杜幼麟离开长安来见自己,却还要亲自去凉州见哥舒翰,心中登时五味杂陈。他很想规劝对方不必如此,此事也可交给他的心腹家将,否则若被人发现则后患无穷,可想到其中关节轻重恐怕只有杜幼麟才了解得清楚透彻,哥舒翰也不会轻信一介家将。他在挣扎良久之后,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当他咬破手指,在那一方白绢上写下了一行行清清楚楚的字迹时,却只觉得一股悲哀之意油然而生。
当杜幼麟悄然离开驿馆,和干将以及几个忠诚心毋庸置疑的从者会合之后,他便下令立刻启程赶往凉州。面对这样的命令,干将登时想到了当年杜士仪千里赶到玉华观的那一场险境,不禁苦苦相劝,可结果却被杜幼麟一口顶了回去。
“你们前去,就算拿得出王大帅的血书,哥舒翰会轻易相信?”
见干将等人顿时无话,杜幼麟方才揉了揉太阳|茓,低声说道:“更何况,也许王大帅的今天,便是阿爷的明天。别说阿爷阿娘临行前吩咐过我,就是从我本心,此事也不能袖手不管!纵使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家里的事,锦溪一定会尽力遮掩!”
☆、1075.第1075章直面酷吏
河西凉州,河西节度使府书房之中,哥舒翰枯坐于主位,面色凝重,紧握成拳的手背上,一根根青筋毕露。良久,亲自去送人的家奴左车悄然回来,掩上门后复又蹑手蹑脚走到了哥舒翰跟前,低声说道:“大帅,我已经亲自把人送出了凉州城。”
“好。”哥舒翰轻轻舒了一口气,密布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郁色,“刚刚那杜家儿郎说的话,你都听到了,你说我该当如何?”
左车年少而力大,可对于这些动脑子的事,就着实不太擅长了。可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这事情恐怕非同小可,主人征询自己的意见,不过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只要随手就能将他捻成齑粉。故而,他犹豫片刻,这才嗫嚅道:“如果真的很凶险,大帅置身事外不是最好?”
“置身事外……嘿,王大帅对我一再重用拔擢,这次又让我率一路兵马突袭石堡城,自己却承担了最难的事,我若是置之不理,岂非要被人笑话是不忠不义,胆小怕事之辈?”
哥舒翰须发贲张,怒目圆瞪,见左车立刻低头不敢吭声,他想起之前看到过的那封血书,分明是自己最熟悉的王忠嗣笔迹,转折之间,依稀还能够看出当事人心中的无穷苦痛,他不禁狠狠一拳砸在了扶手上。尽管他已经一大把年纪了,可这样一拳下去,就只听扶手咔嚓一声,竟是就此断裂了开来。他却犹如丝毫未觉,紧紧抿起了嘴唇,耳边仿佛又响起了杜幼麟的话。
“大帅可以让人密切留心长安的动静,如果无人进谗,那么,王大帅就此养老,至少保住了晚节,却也不用大帅襄助。可若是有人构陷,恳请大帅能够念在昔日情分,替王大帅说上一句公道话!”
哥舒翰和杜士仪完全没打过任何交道,仅有的了解除了那些民间传言的功绩,也就是王忠嗣曾经对他提起过的只言片语,可如今从杜幼麟此举,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都说杜士仪早年最能仗义执言,姜皎受杖流配的时候,整个朝堂万马齐喑,只有杜士仪挺身而出,虽不能改变那个结果,可终究值得敬佩。如今这些年李林甫独秉大权,朝中大臣几乎都沦为了立仗马,杜幼麟不过是区区一个光禄丞,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出京为王忠嗣示警,又亲自来见自己,这份胆色着实值得敬佩!
“左车,此事只你我知情,若有第三人知晓,立斩不饶!”
“大帅放心,左车就是死,也不会透露一个字!”
“好,你去秘密准备一下快马和信使,必须随时都能出动!”左车正要离去,哥舒翰突然又开口叫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摇摇头把人遣退了。
这样忠义双全的好事,有他一个人挺身而出就行了,用不着安思顺多事!
宣阳坊杜宅连日以来,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十余日前,杜幼麟说是突然感染了风寒,强撑着去光禄寺熬了两天,终究挺不住告了假在家休养,请了大夫调治,病情却始终没有太大起色,反倒是家里整日整日飘着药香。他才刚刚新婚燕尔便突然染此重疾,宋锦溪自是手忙脚乱,连日以来谢绝任何宴饮,只在家里陪侍。而杜仙蕙也常常和夫婿过来探望弟弟,这一日,就连杜十三娘也来了。
可眼下的寝堂之中,与其说是愁苦,还不如说是忧心忡忡。杜十三娘看着杜仙蕙这个侄女兼媳妇,还有宋锦溪这个侄媳,忍不住低声喝道:“你们两个和幼麟真是天大的胆子,这么大的事情,就不和我商量商量!幼麟孤身去做那么危险的事情,万一若是被人抓个现行,又或者那哥舒翰别有用心,拿着他向陛下举发,到时候你们让你们阿爷怎么办?现在那魏林向陛下举发王忠嗣曾经说过愿意尊奉太子,陛下气得雷霆大怒,调北门禁军亲自去押王忠嗣回来,显然又要大动干戈,若是幼麟被人窥破行迹呢?”
面对这一番呵斥责难,姑嫂两人全都垂下头不敢言语。而杜十三娘在发过火后,这才收敛了怒气,轻声说道:“王忠嗣和阿兄多年交情,碰到这种事当然不可袖手旁观,可也不能像幼麟这样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味横冲直撞。他去见王忠嗣不要紧,可哥舒翰……这个人曾经在长安呆过,因为长安尉曾经羞辱过他,故而方才发愤图强前往河西从军。可他此次随着王忠嗣回来,正逢昔日长安尉如今落拓,见面就是一番折辱。此等没有容人之量的人,不好相与!”
这是杜仙蕙和宋锦溪全都没有听说过的事,此刻不禁双双大吃一惊。而杜十三娘见姑嫂俩无不又愧疚又担心,显然是之前都没想到,她尽管同样心怀忧惧,可也不好说得太重,吓坏了两人,只得又安慰了她们一番。正当三人计算着杜幼麟的行程之际,外间突然传来了承影的声音。
“杜夫人,二位娘子,御史台殿中侍御史罗希奭来了,说是要见郎君。”
罗希奭!
这个名字让屋子里三个女人全都大吃一惊。杜十三娘第一个站起身来,沉着地开口说道:“罗钳吉网如今只剩下了其一,来者不善,我去会会他!”
“不,姑姑!”宋锦溪连忙一把拉住了杜十三娘,自己顺势起身,面色坚毅地摇了摇头,“还是我去。姑姑和阿姊都是崔氏妇,我才是这宣阳坊杜家的主母,岂能遇事躲在后头不出面?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眼见宋锦溪整理了一下衣裙,就这么径直出了门,杜十三娘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杜仙蕙,这才叹了一口气。宋锦溪固然是坚韧而又好学,可如果留在宣阳坊杜宅的是姜六娘,以其出身公卿,又是李林甫表外甥女的身份,兴许还能震慑罗希奭几分,宋锦溪如今要过这一关却难。而最重要的问题在于,罗希奭只是来试探,抑或是打草惊蛇,又或者是抓住了什么证据?如果是最后者,今次就真的麻烦了!
杜宅正堂,等候多时的罗希奭见一个年轻少妇进来,当即审视起了对方。他早就知道杜士仪的次媳出身小门小户,之所以结亲,不过是因为杜士仪想向嵩山卢氏草堂表示亲厚,因此并没有把宋锦溪放在眼里。漫不经心地答了对方的见礼之后,他就居高临下地说道:“听说杜郎君在家里养病?虽说这有些对不住,可御史台有一桩大案实在是棘手,不得不请杜郎君前来襄助一二。”
“罗侍御何出此言?杜郎是光禄丞,并非御史台下辖,如今更是告假在家养病,有什么事需要他襄助?”
罗希奭没想到宋锦溪竟这样死不松口,脸色顿时一沉:“御史台的事,少夫人不明白就不要胡乱推搪。你不懂,杜郎君该当知道轻重!”
“我是不懂,我只知道杜郎连日病情沉重,大夫吩咐不可轻易起身,否则会危及性命!罗侍御若是要请杜郎前去襄助,要么有圣命,要么有光禄卿的手书,否则就请回吧!”
面对这样强硬的措辞,罗希奭登时勃然色变。他不过是扯起虎皮做大旗,想要借着王忠嗣这件案子,重新追究当初吉温之死,看看能不能挖出杜士仪的马脚,可谁曾想对方这区区一介寒门之女竟敢如此藐视自己!
圣命他当然没有,至于光禄卿……要是换成太仆寺太常寺,他都丝毫无惧,可要命的是光禄寺新近走马上任的光禄卿不是别人,正是李林甫的表弟姜度!姜度平时不管事,可却素来护短,更何况和杜家又是姻亲,他要是去光禄寺,恐怕见不到人就会被姜度给赶出来!而李林甫对别人都能冷得下来,对姜家却始终照拂备至,要知道当年把韦坚一门连根拔起的时候,一直被韦坚冷落的妻子姜皎之女姜氏却被好好送回了娘家,如今反而享起了清福。
尽管如此,罗希奭来都来了,当然不愿意知难而退。可是,无论接下来他怎样恐吓,宋锦溪就是不肯松口,到最后他只能气咻咻地拂袖而去。直到罗希奭一走,刚刚一直摆出一副刚强态势的宋锦溪方才感到口干舌燥,双腿发软,伸手一把扶住了旁边的承影。
“娘子,您没事吧?”
“不要紧,拖得一时是一时,能够打发走这个恶客就好!”嘴里这么说,宋锦溪却在心里默默向满天神佛祷祝,向逝去的卢鸿祷祝,希望丈夫能够平平安安地回来。可等到她回了寝堂,还没和杜十三娘以及杜仙蕙解说罗希奭来的情景,秋娘突然匆匆而入,来不及行礼就面色沉重地说出了一句话。
“王大帅已经被押送到长安了,如今人已经进了御史台!”
屋子里的三个女人登时齐齐色变,要知道,王忠嗣身上还带着伤,而如今的御史台,几乎不逊于当年武后年间来俊臣周兴这些酷吏把持一切的时候了,王忠嗣这么快就被押送了进去,岂不是什么应变都来不及了?
当这个消息送进杜宅的时候,同时也以甚至连李隆基李林甫这样的当事者都意料不到的速度,犹如旋风一般席卷了整个长安城。就在当天傍晚,一场大雨过后,平康坊李林甫宅邸外头那粉墙上,赫然便出现了龙飞凤舞的四行蓝色大字。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
☆、1076.第1076章沉郁之下的大爆发
当朝宰相的宅邸粉墙上,大白天里被人刷上了这么四行诗,直指自己阻塞言路,不用人才,别说李林甫气得七窍生烟,就连文武大臣公卿显贵,也都感到意外得很。然而,当李林甫严命萧炅这个京兆尹,立时彻查此事之后,京兆府的差役们问遍了李宅周边的人,却发现整个白天,没有任何人看到过有人在李宅的粉墙边上逗留太久,更不要说写字了。
当萧炅无可奈何地冒雨亲自来到李宅月堂,把这样的结果禀报给李林甫的时候,这位宰相竟是怒火滔天地劈手砸了手中的笔。
“荒谬,怎会有这样的事!”
尽管萧炅和李林甫相交深厚,可李林甫此前和杨钊角力时落在下风,他一直看在眼中,如今又发生了这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素来有些迷信的他隐隐觉得,是不是李林甫这些年来造孽实在太多,以至于老天爷都看不下去。否则,没有任何人看到有人写字,这字迹却凭空出现,岂不是神乎其神?可心里这么想,他在嘴上却连声答应,一定会继续彻查,给李林甫一个交待。
李宅护卫尽出,封锁了那被人写上这些大字的粉墙,可是一夜大雨之后,等到天明时分,一模一样的四句诗也出现在城中各处,而等到艳阳高照之后,这些字迹就仿佛积雪一般消融得无影无踪。一时间,满城百姓竞相传言,有的说是李林甫恶了天意,有的说是奸相祸乱朝纲,陷害忠臣,更多的声音则是为王忠嗣鸣不平。当消息传到李隆基处时,竟不但有各种各样的流言,还有那四句被人临摹下来的诗。
“长安城中先是四处都突然出现了这样的诗,而今却突然不见了?”
在得到几个宦官异口同声的肯定之后,李隆基只觉得心中犹如压了一块大石头,异常不舒服。身为帝王,鬼神之说,他是素来相信的,否则这些年来也不会越发崇道好玄,甚至还特地开设了道举科,所以,面对这样神乎其神的事,他的第一反应便是索性拿了李林甫顶缸,也好平息多年以来某些群体的愤懑。可一想到那个举发王忠嗣的魏林口口声声说其与太子李亨勾结,他的心里又仿佛扎着一根刺似的耿耿于怀。
他还没死,竟然就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尊奉太子!
“陛下,裴大夫求见!”高力士快步进了兴庆殿,低下头也不去看天子的脸色,便声音低沉地说道,“裴大夫说,此事十万火急,倘若陛下再不肯见他,他便只有伏阙死谏了。”
裴宽自从当年随同萧嵩前往河西开始正式崭露头角,回朝后从中书舍人一步步稳稳向上升迁,也不是没遇到过九死一生的险境,可都神乎其神地化解了,可也早就没了当年因为一点小事就敢和王毛仲顶牛的锐气。所以,裴宽竟会说出伏阙死谏这样的话来,李隆基那张脸一下子变黑了,最终恼火地狠狠一拍扶手。昨日王忠嗣押回来进了御史台,裴宽就曾经请见,却被他让人找借口搪塞了回去,没想到一夜之后,裴宽竟然表露出了这样强硬的姿态!
“他这个御史大夫这是想干什么?”咬牙切齿地吐出了这句话,李隆基最终深深吸了一口气,“宣他进来!”
当裴宽身着朝服进来,一丝不苟地行礼之后,气怒未消的李隆基便喝道:“裴宽,你说那样的话,莫非想要挟朕不成?”
“陛下,臣如果再不来,满城风雨便不会仅仅说是奸相弄权了!”裴宽打头第一句话便是重若千钧,见李隆基一下子噎住了,他方才不慌不忙地再次行礼一拜,随即郑重其事地说道,“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这也许不是天公示警,也许只是有人蓄意而为,但问题在于,这件事的风波实在是闹得太大了。臣知道,陛下因为魏林举发王忠嗣之事而震怒,可陛下想一想,李林甫利用所谓的勾连太子这个借口,这几年来都干了些什么!”
这么多年来,纵使有人指斥过李林甫,纵使有人慷慨激昂地向天子上书说李林甫弄权,可绝大多数人的下场都是极其凄惨,甚至有被杖杀的,以至于如今留在朝中的几乎再没有敢开口直言之人。所以,当裴宽直接也不称相国,直接一口一个李林甫,揭开了那个血淋淋的真相时,李隆基的脸色立刻变了。
身为天子,李隆基何尝不知道,李林甫主导的那些案子有可能有冤枉的,可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三王险些闹出宫变的那件事实在是他心头大恨,因此,他默许了李林甫把太子的羽翼剪除得一干二净!
“陛下,韦坚也好,皇甫惟明也好,甚至杜有邻、李邕、王琚,其中多有不肖之辈,私德亦是有亏,因此死了就死了,民间不过些许议论,可王忠嗣自从出仕以来,始终都是外任,从未留京,他和太子殿下除却朝会的时候同朝参谒,可曾有过任何会面?至于当初同长在宫中,此事臣不敢置喙,料想王忠嗣得陛下圣恩抚育于宫中,可也总不会真的是和皇子贵胄同进同出,一年到头能够见上几面?那魏林本是朔州刺史,却因为不称职而调任济州别驾,因为这样一个无能之辈的出首,却把国之大将打入御史台天牢,岂不是让敌国拍手称快?更何况,王大帅才刚刚因为夺取石堡城而身负重伤!”
这么多年来,裴宽几乎忘记了自己当年硬顶王毛仲断杀人案时的执著,可此时此刻,他仿佛又找到了当年的慷慨激昂。
甚至不等李隆基开口,他便沉声说道:“据臣所知,那个魏林在王忠嗣麾下,总共时间不过区区一年,而且朔州刺史又不是河东节度使府的属官,他更不曾随着王忠嗣出征过,就凭这样一个外人,王忠嗣如何会对其说出尊奉太子这样,显然应该对心腹说的话?陛下若是真的要把这桩案子审得水落石出,那么便请把当初河东节度使府的所有属官全都召来长安,仔细查问。如现在的河西节度使哥舒翰,陇右节度使安思顺,也不妨一并召来,若是王忠嗣真的有什么异心,则千夫所指,他就是死,也是罪有应得!”
在场的一个个宦官全都被裴宽这番话说得面色难看,原本还有人想要开口说两句什么,可见高力士抱手而立,面露冷笑,想要出头的人也不禁缩了回去。于是,面对这样僵硬而沉肃的气氛,李隆基最终迸出了寥寥几个字。
“好,好,既然你也觉得朝中万马齐喑,这次朕倒要看看,除了你,还有多少人是替王忠嗣说话,而不是指摘他罪大恶极!”
裴宽在兴庆殿中一席话,在高力士的纵容之下,宦官们推波助澜,须臾便传开了。谁也没想到,当了这么多年好好先生的裴宽竟会突然爆发,而更多人想起了当年裴宽的锐气,想起了裴宽去年上任御史大夫后,在杨钊罗希奭这些人的制衡下,艰难地整顿过御史台的风气。再加上那突然在长安城中无数墙上出现的两句诗,一时间,被李林甫打压多年的直言风气仿佛陡然之间得到了释放口,一下子爆发了开来。
仅仅是一日之内,尚书省就多了厚厚一摞多达二十三份保王忠嗣的奏疏。而在此之外,则是更多一倍的弹劾李林甫的奏疏!其中一多半是官职卑微的校书郎以及长安尉万年尉这样的低品官,而另外一些,则是已经在朝中默默无闻多年的六部郎官,以及御史台中那些不哼不哈的御史!
外头的狂风骤雨,王忠嗣并不知道。他被押送到长安后伤势更加沉重,再加上心头的激愤和不平,在押进御史台大牢之前就已经不省人事。当他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时,就发现自己并不是身在什么牢房,而是一间小而整洁的屋子,躺着的长榻上垫着丝绵褥子,身上盖着薄薄的袷纱被,有一个人正背转身在看着药炉,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药香。他竭力支撑着想要坐起身来,可身体却软软的没有力气。
他的动静很快惊动了那个正在熬药的人,转头一看王忠嗣已经醒了,他又不敢丢下看药炉的事,只是满脸堆笑地躬了躬身:“王大帅,这药一会儿就好,还请再歇一阵子。”
“这是在哪?”王忠嗣皱了皱眉,只觉得四周围的环境很有些不真实感。
“王大帅还请放心,裴大夫已经去御前为您鸣冤,这样就不用担心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想什么阴招了。”说到这里,熬药的小吏顿了一顿,这才嘿然笑道,“不过,他们也未必顾得上王大帅了,现如今外头已经闹得天翻地覆,李林甫早就自顾不暇了!”
王忠嗣有些不解地挑了挑眉,当那小吏一边看着药炉,一边背对着自己把连日以来的诸般风波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他听着听着,先是觉得不可思议,而后觉得心中振奋,再跟着却又看了看满是老茧的手,心中再度苦涩难当。
纵使能够躲过这一劫,他的戎马生涯,也恐怕要真的永远结束了!不,能否躲过这一劫根本说不好,这样大的声势,会不会反而让天子认为自己结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怜他直到今天才知道这一点。想想父亲亦是一时之勇将,到头来却被同僚嫉恨战死沙场,他如今难道不是重蹈覆辙!
☆、1077.第1077章丧心病狂,两不相见
没有几个人想到,裴宽起了个头,在李林甫积威之下,多年以来万马齐喑的朝堂,竟然会突然爆发出那样强烈的声音。纵使李林甫有心反击,指斥王忠嗣结党,又或者是太子李亨在暗中捣鬼,可数日之内,上书弹劾他的人囊括方方面面,很多人甚至彼此之间还是仇敌,如今却同仇敌忾,甚至连街头巷尾都贴出了无数大字报。面对这一幕,出仕以来除了当年武惠妃和李瑛李瑶李琚捅出来的那场篓子,从未遭受过巨大变故挫折的李林甫第一次感到了寒意。
“岳父,御史中丞杨钊……他也上书参劾了相国,而且他已经从王忠嗣的案子里抽身而退。不过您不用担心,罗希奭已经去提审王忠嗣了,他一定不会让岳父失望的!”
月堂之中,当女婿张博济带来了又一个坏消息时,李林甫已经连发怒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以为王忠嗣已经遭了天子疑忌,故而授意魏林出首,给其重重一击,如此不但可以让杜士仪手忙脚乱,找出对方的破绽,而且还可以敲山震虎,让别人知道他仍然是大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他已经打算在扳倒王忠嗣之后,再把杨钊远远打发到剑南道去,如此就可以高枕无忧。可是,这一次引起的反弹,却和他之前兴起的那数起大案完全不同,最终这把火烧到了他自己身上。
恍惚之间,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阵惊恐的声音:“岳父,岳父!”
李林甫回过神来,却只发现自己正用右手支撑着扶手,身体已经软软歪倒了,而就在自己低低垂落的左手下方,是一大滩令人触目惊心的鲜血!那一刻,他只觉得心头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悲哀。这么多年来,他独掌大权,靠的不但是无人能够比拟的手腕和心计,但同样也是倚靠他强健的身体,这么多年,他就连什么头疼脑热都很少,每天花费在诸多公务上的时间超过四个时辰,别人只看到他把政务都带回家来,谁知道他也曾经忙到半夜三更?
现如今,就连最忠实于他的身体,竟然也出现了问题!
“岳父,我这就去请大夫,你先好好安歇一下!”
张博济原本还想提一提,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连日以来借病不出,前次罗希奭登门也没能见到人,会不会另有文章,可如今李林甫突然吐血,他一下子慌了神,早就把这原本的一丁点目的丢到了脑后。要知道,李林甫从开元后期开始独霸政事堂,和他搭班子的牛仙客、李适之、陈希烈,是唯唯诺诺之辈,如张九龄裴耀卿更被郁郁去世了,于是他们这些人在朝中呼风唤雨无所不应,可如果李林甫真的出了任何问题,他们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外间陡然之间狂风骤雨直扑李林甫,这样的转机让宣阳坊杜宅上上下下的人全都松了一口气,唯一的盼望就是自家少主人杜幼麟能尽快回复健康。短短半个月,宋锦溪就消瘦了不少,这天,当她坐车去道观祈福回来,踏进自己寝堂的时候,她突然敏锐地察觉到有几分不对劲,仿佛屋子里还有别人似的。她心头大震,不假思索地疾步冲进了里间,就只见那原本全部放下的幔帐如今正挑起了半边,一个熟悉的人影正在低头喝着什么,听到动静便抬起了头。
“我回来了。”
杜幼麟一口气喝完了刚刚承影特意送来的满满一碗参汤,此时又看到妻子,他只觉得连日以来的所有奔波疲劳全都从身体里消退了。尽管他并未料到,长安城内已经有了这样的轩然大波,可王忠嗣毕竟还没能从御史台出来,他进城后就秘密去见了高力士,把王忠嗣的血书转呈了上去。至于哥舒翰,如果这位新任河西节度使能够挺身而出,也是对长安城中这次浪潮的声援。
宋锦溪只觉得整个人一下子软了。她跌跌撞撞走上前去,到床前突然伸手环住了丈夫的脖子,一颗心终于放回了原地。她没有说这些天自己在家里的担心,也没有提到罗希奭曾经登门恐吓,更没有说家中上下仆婢们的窃窃私语,她只知道,这偌大的家里终于又有了男主人。
“别哭,别哭!”感到肩头传来的点滴热意,杜幼麟不禁有些手忙脚乱,好一阵子方才强笑道,“这不是没事了吗?你看,我人都好好的!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了,锦溪,我带你去雁塔,我们去雁塔好好看看长安城的风光……”
使了个花招支走了御史大夫裴宽,又瞅准了杨钊也不在御史台的机会,罗希奭便纠集了几个心腹闯进了关押王忠嗣的屋子,硬是把人转移到了自己能够一手遮天的御史台殿院大牢。尽管王忠嗣重伤未愈,可罗希奭看惯了更加凄惨的情形,怎会有任何动容,再者他深知自己依附李林甫方才有如今的权势地位,如果李林甫倒台,他必定会遭到很多人凌厉的报复,因此早就把什么后果之类的置之度外。
此时此刻,他喝令差役把王忠嗣缚在了刑架上,随即便嘿然笑道:“王大帅久在军中,应该见惯了杖责鞭笞,应该不知道,有些法子不会让人血肉淋漓,也不会让人受什么内伤,却会让人觉得无穷无尽的苦痛,只恨不得早些死了!”
之前那个照顾了自己数日,一直悄悄把外间动向禀报给自己的小吏被罗希奭令人打昏过去,强行押走了自己的时候,王忠嗣并没有反抗。毕竟,他还有妻儿家小在长安,不能给人落下口实。面对眼前这个满脸狞笑的家伙,他知道任何义正词严的呵斥只是浪费时间和精力,因此索性不理不睬地闭上了眼睛。
见王忠嗣竟然如此蔑视自己,罗希奭登时更加恼怒。身为酷吏,他最喜欢的就是听人求饶乞怜,最喜欢的就是听人在各种各样的刑罚之下发出哀嚎惨叫,在他看来,这比世间任何音乐都要动听。现如今王忠嗣面对他的威胁却一声不吭,受到轻视的他立刻目视了一眼旁边的一个狱卒,那狱卒立刻心领神会,挽起袖子便大步上了前去。
“王大帅威名赫赫,我闻名已久了。只是这殿院大牢里头,也关押过很多赫赫有名的人物,最初也一个个都如王大帅这般瞧不起人,可很快就都变成了一滩烂泥似的!所以,希望王大帅能够好好招认,究竟和太子殿下有些什么勾连!”
那狱卒一边说一边舔着嘴唇,脸上露出了残忍而又满足的凶光,右手两指之间,赫然多出了一根闪着尖锐银光的铁针。见王忠嗣依旧闭目默不做声,他突然猛地探出右手,竟是直取王忠嗣受伤的左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狱卒就只听身后传来了一声咣当巨响,一分神之下,那铁针一偏,顿时扎进了王忠嗣的左臂。他只听到一声轻轻的吸气。可他来不及去看受刑的王忠嗣是什么表情,慌忙转身往后看去,就只见大门已经被人踹开,一大群人从外间拥入,而那些受命在外看守的家伙甚至没能发出任何警告。惊慌之下,他本能地侧头去看罗希奭,却发现罗希奭紧紧盯着为首的那个白面无须的老者,面色犹如死了爹娘似的难看。
“罗希奭,你好大的胆子,谁给你的权力刑讯国之大将!”
高力士厉声喝了一句,左右当即有禁卫冲上前去,三两下拿下了那几个惊慌失措的狱卒,其他两个则是手忙脚乱去解王忠嗣手上的绳子。当有人注意到扎在手臂上的一根铁针时,立刻高声叫道:“大将军,他们竟然针刺王大帅用刑!”
“好,很好,罗希奭,就不知道大家知道此事的时候,会是怎样表情!”高力士阴恻恻地一笑,随即也不理会罗希奭作何反应,缓步来到王忠嗣跟前,微微颔首后就轻声说道,“王大帅,虽说让大家亲眼看看,也许效果更好些,可你已经受罪不轻,也不用多此一举了。你忍着一点……”
这一点两个字话音刚落,高力士便闪电似的伸手拔出了那根入肉三分的铁针。他略通医术,手法也颇为巧妙,王忠嗣只是略微感到一丝痛楚,和刚刚铁针入肉时的剧痛完全不能相提并论。他正想开口说话,冷不防高力士凑到他耳边,低低又言语了一句。
“记住面圣的时候,就说你托小吏把血书送给我转呈陛下,气息微弱一些,少说话。”
这么说,杜幼麟已经辗转把他那封血书递上去了!
王忠嗣心头稍松,等到两个禁卫上来左右搀扶自己往外走,经过罗希奭身侧时,他随眼一瞥这个刚刚还凶芒毕露的酷吏,见其眼下赫然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不由得哂然一笑。
罗希奭完了……至于李林甫,恐怕也没有几天好日子了!已经日暮西山的他竟然临下台还能引发这样的巨震,是不是足可自豪?
有高力士的提醒,当被带进兴庆殿,见到李隆基之前的一刻,王忠嗣悄悄在自己的左肩上狠狠砸了一拳,那种强烈的痛楚,以及深入骨髓的疲惫立刻发作,以至于他脑袋一偏,昏了过去。
他并不是单纯只有武勇的悍将,能够多年驰骋疆场纵横不败,自然智勇兼备。此时此刻他不想在天子面前感激涕零忠心耿耿,想必李隆基面对他也未必觉得自在!
既然如此,还是君臣两不相见来得最好!
☆、1078.第1078章权相末路
在别人看来,罗希奭正在御史台殿院大牢中准备对王忠嗣用刑,高力士会这么巧赶来,正是因为他将王忠嗣托小吏从狱中捎带出来的血书上呈天子,这才奉圣命赶到,救下了王忠嗣。结果,王忠嗣在尚未面见天子时就已经昏厥了过去。兴庆殿中,赶来的太医署御医为王忠嗣诊断伤情病情,解开其衣襟的时候,就连素来心肠冷酷的李隆基,面对那左肩上大片尚未结痂就再度化脓溃烂的伤口,亦是忍不住别过头去。
于是,一时间风云陡变,王忠嗣被天子命人留在宫中,派出了几个信得过的宦官以及太医署的御医精心调制,至于罗希奭反而成了阶下囚。而此时距离王忠嗣被人押进长安,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了。哥舒翰亦是让心腹潜入长安厚贿高力士,托其转呈了自己的一封血书,痛陈王忠嗣冤枉,将这位主帅平日的言行举止一一罗列,恳请代主帅受过。此事并未声张,李隆基也很赞许哥舒翰这样不求名的行径,于是态度上更有了微妙转变。
面对这样的情势,张博济根本就不敢告诉李林甫,却经不住自己的小叔子李岫原本就是个没成算的人,竟是慌慌张张在父亲面前一嗓子嚷嚷了出来。于是,李林甫哪里还有心思安心养病。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罗希奭下狱,杨钊翻脸不认人,自己身边能用的人固然不能说是没有,可心狠手辣而又能够入天子眼缘的,竟是一个都找不到。就连他相交多年的萧炅,竟然也无巧不巧在这个紧要关头再度“病”了!
“墙倒众人推,都以为我李林甫撑不过这一关了……说什么作孽太多,天理不容,笑话,我李林甫多年来独立支撑朝政,做了那么多事情,人人就都眼睛瞎了,不见我的功劳?这么多年来倒下的忠臣良将难道只是一个两个,从前就不见天谴,不见民愤,今天轮到王忠嗣了,就突然有天谴,突然有民愤了?”
见身前的儿子女婿面面相觑,全都不做声,李林甫突然发狠地说道:“裴宽老实了这么多年,这次为何会突然大张旗鼓?他一个人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肯定是有人在背后唆使他,必定就是杜士仪无疑!他和王忠嗣多年来互换儿子教导,相交莫逆,这次能够在长安掀起如此声势,当然是他捣鬼……”
话没说完,张博济就低声说道:“就在王忠嗣进京之前,杜士仪的幼子杜幼麟曾经多日告病,罗希奭一度登门想把人弄到御史台来讯问,可后来王忠嗣押进京,紧跟着就是裴宽强谏,一大拨人一拥而上地弹劾,这才没顾得上……”
“愚蠢,当初罗希奭有胆子去对王忠嗣用刑,就没胆子找个办法从杜家下手?如果能抓到杜幼麟的把柄,杜士仪这个当父亲的能坐得住?”
李林甫声色俱厉地喝了一句,紧跟着就只觉得喉头又是一阵腥甜,按着胸口硬是将其咽了下去,他见四周围尽是一副找他拿主意的脸,他不禁长叹了一声,知道这时候再说其他的不过是徒劳。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方才开口说道:“博济,你亲自去一趟杨家,替我请杨钊到家里来一趟。”
话音刚落,李岫就惊呆了:“阿爷,那杨钊分明已经对你磨刀霍霍,你还要见他干什么?”
“蠢货,要是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都不用我庇护,我要见他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
这些年他姬妾众多,儿子女儿总共加在一块已经到了半百之数,孙辈就更多了,他自己甚至都认不全。倘若他真的倒了,众多子女儿孙难道要任人宰割?想到这里,李林甫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悲哀。要和杨钊这样一个昔日他完全看不上的家伙签订城下之盟,那简直是他一生中最大的耻辱!
一手炮制了诸多大狱的罗希奭进了御史台大狱,当然有好事的百姓烧起火堆,犹如过年一般在其中丢入了竹节。这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四处响起之际,官宦人家固然不敢这样明目张胆,可闭门庆贺的也是大有人在。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悄然出城,去祭拜已故太真娘子的消息,自然显得不那么引人瞩目。不论是杨钊还是李林甫,全都没那余裕去注意两个女人。
站在那座子虚乌有的坟墓之前,玉真公主只觉得百感交集。这次长安城中的一连串事变,她看似是旁观者,其实却是真正的参与者,她提供了地方给赤毕、虎牙和固安公主悄悄商议应该联络那些人,应该按照什么样的顺序上书,这样才能造成最大的轰动,而且那神乎其神出现的两句诗,也是出自她偶尔一句建议。
只因她曾经在随同司马承祯炼丹时,见过一种奇异的见水现字,天干则消的现象。而那满城贴遍的针对李林甫的檄文,谁也不知道仅仅是出自两个婢女霍清和张耀之手。
“玉奴,我和元娘一块来看你了。”玉真公主扶着固安公主站在那座看似肃穆,其实却满是说不清凄凉的坟墓前,想起如今长安城中煊赫已级的杨氏一门,她不禁牵扯着嘴角笑了笑,“能够离开长安这座牢笼,你如今一定过得很自在,很逍遥,有时候我也恨不得像你这样,抛开碍事的身份,和你一块去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可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只是这一次,我却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我的祖母和姑姑当年那煊赫的权势,究竟是何等滋味。”
她们此次不过是背后煽风点火,可想当年的武后和太平公主,却是在台前风光无限,翻手为云覆手雨!
“我们哪有则天皇后和太平公主那样的野心,究其根本,我们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固安公主轻轻说了一句,不再年轻的脸上却洋溢着非同一般的信心,“我们也并不想证明给别人看,谁说女子不如男,我只是想让人瞧瞧,没有男人,女人一样能够过得很好!”
“你啊,怪不得李鲁苏到了长安城之后,甚至都不敢见你,在路上偶尔遇见都绕道走!”
玉真公主不禁哑然失笑,正要继续揶揄几句,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霍清从墓园入口匆匆而来,到近前屈膝一礼,低声禀报道:“二位贵主,张博济去了宣义坊杨钊的宅邸,不久之后,杨钊就跟着他去了平康坊李林甫家。”
“人之将死,李林甫是想试着看看能不能拿最后的筹码笼络杨钊,等他不在之后,照顾一下他的家小和党羽,只可惜,他看错人了!”固安公主轻蔑地冷笑了一声,随即淡淡地说道,“他这次损兵折将,要周顾的地方太多,甚至都没注意到陈希烈。这位左相不显山不露水,可那些弹劾李林甫的人中间,却还有他的手笔!墙倒众人推,他当年得了裴光庭多少好处,裴光庭死了却不曾说过一句公道话,现在还指望自己有什么万一,家人能够得到庇佑?”
“元娘,我们接下来呢?”玉真公主却不想再提李林甫了,因为她心里很清楚,李林甫所做的一切,全都是李隆基的默许甚至纵容。
“接下来不用我们动手,据我所知,李林甫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到时候自有杨钊这头恶狼去对付他这头病虎,不用担心他们一时的合流。至于要从这一次的事情衔尾追到阿弟身上,绝不可能,杨钊也不敢轻易移开精力来对付阿弟,毕竟,这次李林甫分心二用,便是落败的关键。需要留心的,还是王忠嗣,别看人人都为他鸣冤,说他是忠臣良将,可越是如此,陛下在最初的怜悯过后,疑忌之心却会更重。事情虽是临时而起,阿弟授意,我们一口气推到风口浪尖上的,总不能做个半吊子,丢下王忠嗣的死活不管。只可惜,司马宗主留下的药只剩下独一份了,王忠嗣也显见不是肯死遁的人。”
从朔方夏州,一直到安北牙帐城这数千里路程上,杜士仪总共设了十个小堡,每个小堡之间用发信筒交换城防安全与否的讯息,同时由信使往来,传递用暗语写成的从长安来的各种情报。每一天,一匹匹快马和信使交替奔驰在这一条他划出来的固定驿路上,长安城发生的任何事情,都能在半个月之内抵达杜士仪的案头,而他的一应奏疏,也能够在最快的速度送到天子案头。但更多的时候,这一条驿道则是负责将他的每一个指令,传递到大唐的中枢以及各地。
所以,长安城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在十数日之后,杜士仪就已经全都知道了,不但如此,每日源源不断的情报,更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所有发展脉络给剖析得清清楚楚。当得知李林甫强撑病体到兴庆宫中,声泪俱下地请求罢相,言谈中暗指这次群起而攻是别人蓄意而为,天子竟是抚慰了这位宰相一通,没有答应其辞相的请求时,杜士仪却并不觉得有任何气馁。
事已至此,李林甫若还在相位,多少在这场风波中竭尽全力的人会不安?就连当今天子,恐怕也正在计算着什么时候把李林甫丢出去平息众怒最合适!
平心而论,李林甫在处置政务上,并没有太大的偏颇,也没有一味任人唯亲,这些年来大唐能够维持表面上的盛世格局,李林甫功不可没。可是,这位右相铲除异己,堵塞言路,陷害忠臣良将的手段,实在是太令人齿冷了!
“大帅。”龙泉叩门之后悄然进来,行过礼后便开口说道,“安禄山打算对契丹用兵了,他果然用了奚人为向导,总计大约要动用五六万兵马,号称十五万!”
“长安城这么大的动静,他又怎会不知道?大概是想凭着这次天大的军功,一举盖过已经显然过了气的王忠嗣,还有我。”
于是,杜士仪双掌轻轻合捏在了一起,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亲自去一次都播见你的罗俟斤。要知道,幽州兵马不论汉骑还是蕃军,全都是我大唐子民,不要让安禄山随随便便把太多无辜将士的性命给糟蹋了,请他务必把时机掌握好!至于我,先亲自去迎一迎从骨利干亲自赶来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
如果换成三十年前,那么,他一定会竭力挽救这些无辜将卒的命,可这么多年在官场上打滚,面对各种险恶的搏杀算计,他的心硬了,血冷了,所有的计算都带上了赤祼祼的功利色彩。否则,他不仅仅会暗示一句不要死太多无辜的人!借着这一场仗坑死安禄山也并非不可能,可他需要一个有人揭竿而起的契机,需要再多一点时间,在人人都只道是奸臣乱朝纲之外,再让天下的军民都觉得昏君当道,东宫失德!
☆、1079.第1079章骨利干之王
骨利干亦是铁勒族姓,先是臣服于******,而后在******覆灭后,一度为薛延陀效力,等到贞观年间,这些强大的势力被一扫而空,却和偏居北方的骨利干没有关系。哪怕阿史那骨咄禄崛起重新建立了******帝国后,骨利干也只是一面表示臣服,一面却和黠戛斯一样,抗拒突厥牙帐派出的监国吐屯进驻。等到突厥东西两面可汗同时覆灭,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立刻揭竿而起,一举收复了当年被突厥强占的几处牧场不说,和黠戛斯的关系也有几分冷淡。
这份冷淡却不是因为什么功利的原因,而是对黠戛斯俱力贫贺中俟斤和回纥骨力裴罗的往来,鄂温余吾有些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回纥自从返回漠北之后,合纵连横,软硬兼施各种手段齐上,如果不是回纥没有从杜士仪手上讨着好,哪会真瞧得起黠戛斯!当黠戛斯一面收容回纥遗民,一面又向大唐派出使臣表示臣服的时候,他就更加嗤之以鼻了。
所以,当安北牙帐城的使臣来到自己的地盘,表达了互市的意愿之后,他经过深思熟虑,竟是决定亲自带着五百亲兵走了这一趟。
骨利干所处之地,虽然比驳马稍南一些,但正好在现在的北海,也就是后世的贝加尔湖附近,终年严寒,昼长夜短,有一个比方最为生动,落日前煮羊胛,等到煮熟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因为实在是地处偏远,尽管贞观年间就臣服大唐,但骨利干三姓和大唐接触的次数却少之又少,此次竟是骨利干四代俟斤以来,第一次和大唐接触。当鄂温余吾遥遥望见那座矗立在乌德犍山下,仿佛全部沐浴在阳光之中的坚城时,他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快要一百年了,唐人终于再次回到了这里!”
当年贞观时唐军无往不利的时候,曾经把安北大都护府设在了这里。此后却因为实在太过偏远,将士水土不服,而且内部斗争实在是太多,渐渐收缩防线,安北大都护府更是一度南缩,这些往事唐人也许都未必那么了然,可骨利干的俟斤一代代传承,却都记得很牢固。鄂温余吾甚至还记得,自己的父亲对自己说起大唐天可汗以及麾下兵马的赫赫威势,仿佛自己亲自见过似的。
“俟斤,有兵马来了,超过千人!”
鄂温余吾眼皮一跳,可发现一路随行的唐使气定神闲,想到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到任之后这些年,除却对回纥动过一次兵,对于其他各族都是以安抚为主,扫荡的也是漠北的那些马贼流寇,理应不至于对自己如何,他举手示意部属稍安勿躁,紧跟着却只带了几个亲兵,毫无畏惧地迎着那烟尘滚滚的地方驰去。须臾,那一行人距离他这几人只剩下了千许步,渐次停下,只有头前十余人继续前行。
当两边最终碰头时,鄂温余吾就只见被簇拥在当中的那个中年人深紫衣袍,黑色大氅,看上去气势威严,仿佛久在高位。他想到唐使对自己提过的安北牙帐城诸多文武,当即用铁勒语,也就是突厥语试探问了一句:“我是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不知来的是安北大都护府哪位将军?”
“俟斤远道而来辛苦了,我便是大唐安北大都护,杜士仪!”
听到对方也是用铁勒语,又得知杜士仪竟然亲自来迎接自己,鄂温余吾只觉得心头一热,那种受到重视的自豪感油然而生。骨利干总共也不过两万人,若是除却老弱妇孺,能够上阵的说是过万,但真正能够拼杀的也就是五千,远远比不上仆固、同罗、葛逻禄,而现如今安北牙帐城这偌大的规模,实在是胜过他许多。
他毫不犹豫地跳下马来,单手抚胸深深行礼,可紧跟着就被人扶了起来。见杜士仪紧紧托着他的手,笑着以铁勒的礼仪回礼,他顿时更觉得今次此行来对了,不禁高兴地说出了一句话:“杜大帅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整个漠北,承蒙你以兄弟的礼仪待我,我骨利干人也将待大帅和安北牙帐城的人如同兄弟。”
“好,俟斤真心真意,我也当以赤诚之心相待!你第一次来安北牙帐城,便让我亲自为向导吧!”
见过唐使之后,鄂温余吾只带着五百亲兵来到安北牙帐城,杜士仪当然要对其表示重视。这无关乎对方的实力,以及骨利干在整个漠北的地位,而是他现如今要建立整个漠北的新秩序,将各部想方设法绑在自己的马车上,当然愿意对这样一个第一次得到邀约就亲自前来表示友好的一族之主回报以友好。
当他带着鄂温余吾从北门入城,而后又示意其跟着自己登上高高的城墙时,他看到这位骨利干之主在面对那一览无遗的广阔草原,面上流露出了惊叹和羡慕,以及深深的折服,他就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三分。
等到鄂温余吾将目光从城外投入了城内,看到那整整齐齐的六十四里坊时,脸上的震惊之色就更浓了。别看骨利干的俟斤一代一代常常对子孙灌输大唐的强大,但贞观年间灵州会盟,各族给唐太宗李世民共上天可汗尊号的时候,骨利干并不是族主亲自出马,而进贡马匹的时候亦是使者前往,一切都是口耳相传,并未真正得见。反而这些年随着大唐重回漠北,广袤的大地上对于大唐朝中的种种人事争斗也是四处流传。就连他这个在极北之地的族主,竟也知道李林甫,太子李亨,杨钊这些乱七八糟的人物。
而这些被以讹传讹,越发光怪陆离的争斗,也加深了他对大唐现任天可汗李隆基的怀疑。这样一个任用奸臣的大唐天子,缘何还能够重复当年那位天可汗的伟业,重新成为漠北霸主?想到这里,鄂温余吾不禁悄悄瞥了一眼杜士仪,想到了漠北关于这位安北大都护的种种神异传闻。
杜士仪如果知道鄂温余吾的想法,一定会感慨自己的宣传攻势作用强大。自从把自己的根基从朔方挪移到了安北牙帐城,他就进一步筛选离散的突厥孤儿编入幼军营,等人稍稍长大习得武艺后再编入阿兹勒的前锋营,以此作为自己的真正心腹亲兵。那些忠诚不二的青年被他派往四面八方,一面将大唐朝中真真假假的斗争宣扬得人尽皆知,一面把他——安北大都护杜士仪包装成具有种种神异的名将。
宾主双方在城头驻足良久,又彼此亲切交谈,交换了一番对于双边友好的美好祝愿之后,方才下了城墙,上马前往安北大都护府。沿途鄂温余吾细细审视街头行人,见除却服色整齐的兵卒之外,大多数行人都是批发左衽,具有鲜明的铁勒血统,而看到他们这一行后退到路边让路,甚至有不少人主动抚胸行礼,路边也没有那些专门用来清道的兵卒,他顿时体会到了杜士仪在这座安北牙帐城中的崇高威信和人望。
“杜大帅能否告诉我,这座安北牙帐城中共有多少人?”
骨利干的实力,不足以对安北牙帐城造成威胁,杜士仪自然不吝对他揭开这座雄城的面纱。他笑了笑后,就用马鞭指着前方说道:“安北牙帐城总共六十四坊,其中有的里坊专门屯兵,有的里坊专门耕田种植粮食菜蔬,有的里坊专门供牧民居住,有的里坊住着工匠,至于草场、粮食、兵器,林林总总一应俱全。所以在西、东、南三门,都有专门供牧民赶着牛羊出入的小门。但现在,牧民们都划出了固定的牧场,大多居住在城外,只有在风雪天中方才会回到城中定居。工匠、农户、牧民、兵马,总共超过八万人。”
八万人!
尽管回纥葛逻禄也好,仆固同罗也好,在鼎盛时期的兵马全都超过了这个数字,更不要说当初号称一声令下,便能凑集几十万大军的突厥,可鄂温余吾不会忘记,杜士仪出任安北大都护,这座安北牙帐城从建城至今只有多少年。
所以,鄂温余吾在啧啧赞叹的同时,心里不禁对唐使之前提出的交易有些暗暗心动。那种苦涩的茶水他初尝并没有觉得什么,可在饮用了十几天之后,确实觉得神清体健,精神奕奕,更重要的是唐使声称,安北牙帐城可以提供给他们据说可以让他们生活更好的工匠。生活在北海那样苦寒的地方,纵使他身为一族之主,生活甚至未必比得上长安城中的一介平民。
当他踏入安北大都护府,看到那些高大的建筑时,各式各样少见的摆设,他终于完全下定了决心。因此,踏入镇北堂之后,他便诚恳地开口对杜士仪说道:“我这次随着唐使亲自过来见杜大帅,就是想表达我骨利干愿意互市的诚意。”
鄂温余吾既然爽快地答应了这样一件事,杜士仪自是大喜。攀谈之下,他对这个豪爽的一族之主颇有好感,即便骨利干只是北海边一个并不算最强大的铁勒部族,他仍是在鄂温余吾的试探下,满口答应了与其结为兄弟的请求。为此,他还慷慨送出了两千斤茶,而换回来的,却是来自骨利干的十匹神骏。据鄂温余吾声称,这十匹神骏绝不逊色于贞观年间,骨利干进贡给大唐太宗皇帝的十骥!
☆、1080.第1080章战略资源,奇袭契丹
既然以兄弟相称,鄂温余吾又分外慷慨大方,杜士仪自是对其倍加优抚,诸多互市条款,全都让陈宝儿对其逐条解释,用他的话来说,就是不会用虚词蒙骗,让对方吃亏。游牧民族对于这些纸面上的东西原本并不在乎,凡事都是以拳头大小,也就是实力来决定。所以,对于杜士仪提出的这些理念,鄂温余吾一面觉得新鲜,另一面却也觉得感动非常。更何况,多一个强大的盟友,总比多一个强大的敌人来得好。
临行之际,杜士仪又亲自把他送出安北牙帐城北门三十里外。这样的殊遇让他更加高兴,甚至在道别时右手抚胸说出了一句掷地有声的话。
“如若兄长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需要我,我当亲自率领骨利干所有兵马,听候兄长的调遣!”
鄂温余吾归去不久,虎牙便从长安风尘仆仆地归来,带来了李林甫重病不起,同时正竭力和杨钊修好的消息。对于长安那边有李杨合流这种猜测,杜士仪不予置评,但很是抚慰了一番此次奔波数千里,疲惫不堪的虎牙。而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这件事,对安北牙帐城的其他人来说,遥远得根本顾不上,陈宝儿正在忙着接洽黠戛斯那边派来商讨俱力贫贺中俟斤与杜士仪未来见面事宜的使者;张兴正在负责接洽远道而来的商户代表;岑参和王昌龄负责接待兴致勃勃跑到安北牙帐城来游学的士子……至于李光弼和仆固怀恩,以及阿古滕阿尔根和其他众多武将们,则忙着熟悉各自的兵马。
和数千里之外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长安不同,这座刚刚落成不过数年的城池,正呈现出一片繁忙而又欣欣向荣的气象。
多年明争暗斗的宿敌不出意料会迎来末日,除却这个好消息,杜士仪须臾便收获了另外一个好消息。一条他放出去多年的长线,终于给予了他一个等待了太久的好消息。当他接到千里迢迢送来的密信之后,就把阿兹勒给召了过来。
这么多年来,亲生儿子杜广元和杜幼麟都不在身边,因此杜士仪仿佛是为了排解思念,在很多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身上倾注了不少心力。譬如仆固怀恩的两个儿子,譬如龙泉和阿兹勒,就连更后头前来效力的阿布思之子阿古滕,以及聂赫留之子阿尔根,他亦是不吝指点。而在众多年青一代中,阿兹勒和龙泉这一蕃一汉,自然又格外不同。
阿兹勒一到,杜士仪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你应该知道,这几年来,你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那些兄弟袍泽,一直都有不少辗转漠北各地,或是替我传递消息,或是在各部之间刺探秘密,又或者收服马贼等等为己用,至于还有很少一些人,则是几乎从未回来过。你一直都是拂云祠中这批人的首脑,想来百思不得其解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也许,你甚至认为,他们已经死了?”
杜士仪用这样的话起头,阿兹勒不禁慌忙解释道:“我知道大帅一定对他们另有任用,并不曾怀疑过……”
“这些都是和你从小同甘共苦的人,你有什么怀疑也并不奇怪。已经这么多年了,他们的下落也好,目的也好,我一直秘而不宣,那是因为很多事情若是早泄露出去,也就不是秘密了。你上次曾经随我去过云州云中郡,可还记得,那里的人用的是什么生火采暖?”
阿兹勒没想到杜士仪突然会话锋一转,拐到这么一个话题上,愣了一愣后方才若有所思地说:“记得是……石炭?虎牙大叔曾经对我说过,看似石头,却不用伐木烧炭,只要挖出来就能用。而且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不可能的,但后世的山西大同被人称为煤都,可想而知在现在的条件下,根本不用考虑资源耗尽的问题。可云州虽好,却距离安北牙帐城太过遥远了。想着这一事实,杜士仪便笑着说道:“正是石炭,如今安北牙帐城的人越来越多,光靠牲畜粪便晒干以用作冬季取暖所用,就渐渐不够了,而在乌德犍山以及附近砍树,长此以往只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所以,我早些年开始,就派你的几个兄弟袍泽,带着一些在中原擅长炼丹的道士,在漠北各地找寻露天可开采的石炭,因为人手少,又不能惊动各大部落,所以直到现在方才有了眉目。”
即便当年拂云祠中那几个如今毫无音信的兄弟真的是因为知道了某些事情,而被杜士仪处死了,阿兹勒跟随杜士仪多年,也不敢生出什么怨怼和愤恨,而此刻得知人都好端端的活在世上,而且还肩负重要使命,他只觉得又惊喜,又轻松。他想也不想地屈膝跪下,低下头说道:“大帅既然将这样重大的事情告诉我,一定另有分派。但请大帅吩咐,我万死不辞!”
“很好!”
杜士仪顿时笑了。他隐约记得,后世的内外蒙古,全都是矿产大户,尤其是露天煤矿。可在如今这个年代,要靠着那些简陋的工具,用马匹代步来寻找这样的资源,简直是难如登天,更何况之前他派出人的时候,还根本未能入主漠北,现在也只是真正掌控了安北牙帐城附近千里左右的区域。如今那边回报过来的信息,虽说是距离安北牙帐城七百里外的一出山谷,可距离同罗的领地绝不算远,他不得不小心从事。
招手示意阿兹勒起来,杜士仪展开刚刚送来的那一张地图,划出一片区域让阿兹勒记在心里,他便沉声说道:“我拨给你精锐牙兵八百人,你跟着信使到地方会合后,就在这四周修筑工事,就地戍守。记住,一是保密,二是安静,把那里究竟有什么矿都打探清楚,不用立刻开采。如若必要,我会再继续派人在那里建设堡垒,以作为采矿所用。一两个月之内,你找出合适的人接替你,然后回来。你当年那些袍泽中,这些年历练下来,肯定有能够独当一面之辈,我不会大材小用!”
这么多年过去了,希望那儿不止有煤矿,还能捎带点别的。当然,即便仅仅是煤,战略价值也相当高了,即便塞外其他各部未必需要这样生活资源,但他可以用来作为秘密冶炼兵器之所,这些年他陆续从中原运来的铁可是很不少!
河北道,安禄山调兵六万,号称十五万,正由平卢出发,以投降的奚人为向导,向契丹牙帐出兵。他本待留史思明为留后,镇守幽州,可如今他麾下也算得上人才济济,思来想去,他就把节度判官张通儒留在了幽州总管留后事,其余的连史思明加上乌家兄弟,以及侯希逸以及李明骏在内,几乎把能带的武将都带上了。不但如此,他还打定主意一战而定,遂在制定策略的时候,提出一战而定,从平卢出发奔袭千里,渡过土护真河,然后,奇袭契丹牙帐。
对于他这个美妙的设想,侯希逸和李明骏自然持保留意见。可他们都知道安禄山如今越发刚愎自用,因此谁都没有大力反对。反而是诸如田承嗣等在这几年中被提拔上来的将领,如薛嵩这样出身将门世家的新锐之将,一个个都跃跃欲试。毕竟,之前那场使李延宠败死的大战谁都知道和他们无关,可要是这次能够拔掉契丹牙帐,那么就和当年张守珪俘获可突于和契丹王的大功一样,他们都将名垂青史。
因此,昼夜突进,直扑契丹牙帐的这个计划,竟是轻轻巧巧就得到了群起响应!
“希逸,明知道这一仗恐怕不容易,你我为什么不自请殿后,还非得跟着安胖子?”
走出平卢节度使府时,听到李明骏低声相问,侯希逸只是轻轻松松地耸了耸肩:“安胖子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我们自请殿后,万一他大败,肯定会认为我们是明知道有问题却不提出来,届时我们就算跟了他这么多年,也绝不会有好果子吃。而如果他胜了,你看看他下头田承嗣那些人的猴急模样,我们到时候还有脸官居兵马使?就是安胖子自己,也必定会对我们产生疑忌。乱军之中,我们两个尽量保全实力,保命为上!”
自从当年信安王李祎率领兵马对契丹打了第一个反攻的大胜仗,张守珪长年镇守,又是胜仗连连,从幽州到平卢这一带的大仗小仗,唐军素来是胜多败少,偶尔一两场损兵折将的败仗,早就被上上下下忽略不计了。因此,这一回安禄山甚至把手伸过界,想方设法连河东兵马都调过来了一万多放在自己麾下,总兵力超过六万,就更加不觉得自己会遇到任何阻拦,踏马契丹牙帐只是时间问题。
好歹他并不是只擅长溜须拍马,除却蒙骗那些契丹人和奚人自动送上门来,他在张守珪麾下也好,后来兼领范阳和平卢也好,都打过不少胜仗!这其中,就有李延宠和李怀秀各自杀掉和番公主悍然叛乱之后,他迎头痛击大获全胜的一仗!也正是因为这一仗,两位倒霉公主的死自然都被归在了李延宠和李怀秀身上,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毕竟这两个便宜公主的父亲和嫡母,也不会和他这个正当红的节度使过不去!
因此,当悄然渡过土护真河之际,当作为前军的奚人向导表示,再有三百里便是契丹牙帐之际,安禄山便立刻吩咐人对全军下令,日夜兼程,马不停蹄直扑契丹牙帐!
☆、1081.第1081章双杀
奚族五部,阿会氏为首,历任奚王都是从阿会氏嫡系之中选出,准确地说,不过是担着一个名义,并没有真正号令各部酋长的实力。而相比奚族来说,契丹的情形更加复杂,契丹八部,在可突于掌权之前,部落联盟长也就是契丹王,一直都由大贺氏族长世袭,可随着可突于或杀或逐了几任出自大贺氏的契丹王之后,便干脆不再从大贺氏选王,而是从遥辇氏中选出首领。尽管可突于在张守珪的连续用兵下最终败死,但他的忠实部将耶律泥礼却接过了他传下的接力棒,仍然把持契丹大权,甚至连张守珪奏请大唐册封的契丹王李过折也最终败死。
当然,耶律泥礼在自封了契丹王没几天之后,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很快就将王位让给了遥辇氏,也就是汉名为李怀秀的遥辇俎里,尊其为阻午可汗,自己则是自任总揽军事大权的夷离菫。如今,面对安禄山纠集了将近三镇兵马直扑此处的凌厉攻势下,契丹牙帐却显得一片宁静。当一支兵马从西面进入这块整个契丹最重要的地方时,就只见四处只有空空如也的帐篷,半个人影都看不到,甚至牛羊马匹也都不见了踪影。
“看来五娘打探的消息真没差,这契丹牙帐空空如也,看来恐怕是真的要在那儿恶战一场!”
罗盈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环视左右。这次随同他来的,全都是他辛苦栽培,知道的人不多的嫡系黑衫军。因为黑衫军一出,便代表着片甲不留。其中还有废太子妃薛氏的嫡亲弟弟薛朝。
只不过,在经历了破家之恨后,薛朝对于大唐早就没了任何归属之意,反而对于把自己救出岭南那苦海的罗盈很是感激,对于都播也有一种真切的归属感,对害得薛家一门的李瑛却很是疏远。此时此刻,策马卫护在罗盈身后的他便出声问道:“俟斤,可要派人四下看看,可有契丹余孽?”
“用不着,纵使抓到一两个人,也于事无补。”罗盈嘿然一笑,随即就沉声喝令道,“既然已经打听清楚了,那就从西边突入天门岭,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天门岭西十里处,便是契丹牙帐所在,正因为如此,这里是通往契丹牙帐的最后一道关口。一路势如破竹摧枯拉朽的安禄山怎么都没有想到,就在踏入此地之后,他自以为绝密而快速的行动便遭到了最无情的阻击。熟悉地理的契丹伏兵从各处朝他杀了过来,作为向导的奚人兵马虽然竭力带路突围,可在无数的兵马阻截之下,他麾下的兵马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溃散。当他自己身边只剩下了区区数百人之际,坐骑上的他终于生出了一股难以抑制的惊惶。
他安禄山自从为张守珪赏识崛起之后,未尝打过大的败仗,难道这第一次便要死在这里?
“快,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当史思明策马上来,不由分说让身边亲卫簇拥着他朝着一个方向奔逃时,安禄山终于一个激灵惊醒过来。他看了一眼四周围混乱一团的战局,使劲吞了一口唾沫,先是后悔这次把太多人全都带了出来,可随即却又庆幸起了这次决定。否则若是留下哪个武将镇守,自己打的这么一个败仗必然会被贪图他这个位子的人奏报上去,很可能就会给杨钊落下口实。可如果每一个人在这场败仗中都有份,那么想要天子不追究这失律的责任,就必须帮他一块隐瞒。
至于不幸丢了性命的人,到时候是想背一个败死的罪名,还是成为打了胜仗却不幸以身殉国的英烈,相信人人都会有选择!
“走!”
尽管安禄山在混战的人群中还看到了帮自己大把搂钱的侯希逸,还看到了替自己笼络了不少契丹降兵降将的李明骏,靠着祖父和父亲的名声在幽州军风生水起的薛嵩,心狠手辣的田承嗣,自己老上司的儿子侄儿乌承恩乌承玼兄弟……可这会儿他很明白,史思明只能带着牙兵竭力保护他,其余的暂时无能为力。当这一支他砸下无数钱财,最最忠诚于自己的兵马终于从乱军之中朝东杀出一条血路之际,他突然依稀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震天喊杀声。
那一刻,安禄山的第一反应竟是,契丹人还有援军!
这个预感让他惊得魂不附体。要知道,他这个大胖子每次出征,都会带上好几匹身强力壮,专门用来驼自己的坐骑,可刚刚在乱军之中,人都保不住,哪里还有空管什么坐骑,倘使身下这匹坐骑一旦驼不动他,后头再有生力军作为追兵,那么他这近三百斤肉恐怕就得扔在这了,史思明纵使和他义结金兰再好的情分,也救不了他!可是,就在他生出无边无际的绝望之际,耳畔突然传来了史思明惊喜的嚷嚷。
“是援军,轧荦山,是援军!”
自从安禄山显贵以来,尤其是正位节度使后,史思明很少再叫这个名字,此时突然一嗓子嚷嚷出来,安禄山却没有任何恼怒,因为他自己也是狂喜万分。他艰难地拨转马头往后看去,就只见原本已经把唐军分散切割开来的契丹兵马正一团大乱,赫然是遭到了外敌的打击。尽管他根本就不知道,这些突然解了自己危局的兵马究竟来自何处,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如释重负。
“崒干,看清楚了这些兵马是哪里来的?”深知史思明的目力极其出众,安禄山当即厉声问了一句。
“没有旗号,但他们全都身穿黑衣!”
黑衣?契丹人也好,奚人也好,因为地处辽东苦寒,因此往往都是穿戴皮制品,很难有什么统一的服色,腰带能够统一就不错了,那又不是唐军!心里尽管有此疑问,但安禄山还是厉声叫道:“传令下去,那些黑衣兵马是友军,和他们合力围杀,这是反败为胜的唯一机会!”
这个时候,安禄山压根没去考虑过,来的如果不是友军而是另一拨敌人,对于他来说会是怎样可怕的结局。已经输红了眼睛的他唯有相信这仅剩的一丝机会,然后把其他所有筹码都丢进去,否则这次的损失他至少要用数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弥补!
乱军之中,早有提防的侯希逸和李明骏率军互为犄角,这才堪堪应付了契丹人的连番攻势。即便如此,麾下将卒的损失仍然让他们颇为心痛。所以,当看到那黑衣兵马从契丹牙帐的方向突入进来时,两人一时如释重负,不等安禄山下令,便已经吩咐兵马全力反击。不止是他们,其他各自为战苦苦挣扎的唐军也都瞅准了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一时间战局突变。
面对这样风云陡转的局面,正在安全地带观战的李怀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他面露厉色,正要下令时,一旁却突然有几骑人簇拥着一个老者驰来,正是夷离菫耶律泥礼。耶律泥礼只是随随便便对李怀秀点了点头,继而就沉声说道:“来的是都播黑衫军,据说是都播俟斤亲自领军,这一仗已经没有机会了,撤军吧!”
李怀秀登时大怒:“夷离菫说得容易,为了这一仗,我可是倾尽全力!”
“如果可汗要把你的所有兵马都断送在这里,那么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我迭剌部可不想在这死光了人!”耶律泥礼轻蔑地扫了李怀秀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要知道,大唐可是册封了你的堂弟遥辇楷落为胡剌可汗,你在这拼光了,遥辇楷落可不会放过你!”
见耶律泥礼丢下这话后便转身离去,李怀秀顿时恨得咬碎了银牙。他说是可汗,其实连遥辇氏都说不上全盘掌控,比如遥辇楷落那样的,一得到大唐册封便立刻翻脸,若不是耶律泥礼一心反唐,他甚至连契丹牙帐也早就被人占据了!想到当初大唐将那个所谓公主嫁给自己时,他从对方眼睛里看到的不甘心不情愿,他就觉得心底再次生出了一股森然怒意。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会率领大军回来!走!”
撂下这句话,李怀秀喝令左右亲军卫护,甚至不顾如今仍是一团乱战的战场,不顾下头至少有超过两万的契丹子民正在为他浴血奋战,拨转马头就走。这条退路是他在开战之前就早就预备好的,和耶律泥礼准备的退路都不一样,可等到他这一行人往东北悄然脱出之际,却骇然发现谷口竟然早有人马守候,随着一声号响,赫然上千羽箭对着他们倾泻了下来。
“杀!”
恶狠狠地嚷嚷出这么一个字后,岳五娘双腿一夹马腹,整个人便如同离弦之箭一般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奚王李延宠可是死在了她的手里,这次如果能够杀了契丹王李怀秀,她回头就可以好好向罗盈炫耀一番了!
一方守株待兔,一方却是猝不及防,随着岳五娘这一支生力军迎面杀来,李怀秀只以为是自己那位被大唐册封为契丹王的族兄想要杀了自己。因此一面竭力抵抗,一面命嗓门大的兵士大声嚷嚷,试图让对方相信他有意让出契丹王位和遥辇氏之主,只求能够活命。然而,对方的攻势却丝毫没有停歇。当一骑人仿佛从天而降似的杀到他跟前,一把明亮的宝剑直搠他胸口时,他竟分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下辈子好好记住,被人欺辱了就去杀自己的仇人,杀自己的妻子撒气,算什么男人!废物!”
☆、1082.第1082章狮子大开口
天门岭一战,唐军先败后胜,契丹先胜后败,然而真正的赢家,却是从天而降的都播黑衫军,却是率军阻击杀了李怀秀的岳五娘所领剑营。只不过,后者却不耐烦去敷衍安禄山,早早就抽身而退,回去坐镇都播牙帐了。至于罗盈,他也没有贸贸然出面去和安禄山争夺战功,而是让形貌大改,化名折尔根的薛朝带着十数人作为信使去和安禄山接洽,自己则是在毫不客气地夺取了众多战马以及其他战利品后,退回了契丹牙帐和殿后的兵马会合。
如此他有三万兵马傍身,背后更依托着都播牙帐,还有已经悄然回归,掌握了奚族一小半兵权的度稽部俟斤吉哈默接应,不担心安禄山趁胜生出什么不好的念头。
而安禄山也顾不得这些来去如风的神秘援军。之前险死还生的经历实在让他和麾下将士们郁积了太多的恼怒,他自是放纵手下杀俘杀降,四面扫荡溃逃的契丹败军。当得到侯希逸派人飞马来报,说是那支黑衫军派出信使来见自己的时候,他便眼神闪烁盘算了起来。等到问过侯希逸派来的人,得知他也全然不知对方根底,他方才当机立断地吩咐道:“让侯希逸亲自带人来见我!”
这一仗打得唐军身心俱疲。侯希逸带着薛朝一行人一路行来,就只见四周死伤无数,还有很多劫后余生的兵卒正疲惫地瘫软在地,三三两两无精打采,眼神空虚。这是战败后常有的现象,可问题如今他们并没有败,这种现象就耐人寻味了。要知道,安禄山此次动用的六万兵马中,汉蕃参半,可以说都是幽州和平卢两镇兵马中的精锐,却险些都砸在这里,而契丹却只用了不到三万兵马便造就了这样一个死局。
想着安禄山此前提出奔袭一击制敌计划时的雄心勃勃,侯希逸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
他并不认识薛朝,而且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一路上和对方并没有任何交谈,直到将人带到了安禄山跟前。
和之前乱战之中,安禄山逃命时的狼狈相比,如今这位两镇节帅显然已经修饰过仪容,但衣衫却来不及换了,乍一看去胖得犹如皮球,衣衫皱巴巴的,甲胄也乱七八糟,根本谈不上什么节度使威仪。薛朝和安禄山谈不上有什么恩怨,但他深知安禄山和权相李林甫沆瀣一气,而薛家之所以会落得如今这么个下场,天子薄情寡义,而李林甫和武惠妃却也是最大的推手!所以,甫一相见,他只是倨傲地拱了拱手。
“我家俟斤让我捎带一句话给安大帅,这一场胜仗送给大帅作为见面礼,但作为代价,他向大帅索要契丹牙帐和松漠都督府作为报酬!”
别说安禄山讶异地挑了挑眉,四周围那些闻讯而来的将领们,亦是全都大吃一惊。能够称为俟斤的,毫无疑问都是一族或是一部之主,莫非这支神秘的兵马来自奚族或是契丹的哪一个部落?乌承玼长年和契丹人打交道,可听到来人用的却是字正腔圆的汉语,他便出声问道:“你说的俟斤,是哪一部的?”
“我家俟斤不属契丹,也不属奚族,乃是都播之主!”
都播是铁勒诸部之一,这些年来渐渐名传漠北,安禄山也并不陌生,据说坐拥人户六万,胜兵四万,位置正正好好在契丹所在的松漠都督府和奚族所在的饶乐都督府以西。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对方竟然在这种时候悍然出兵直扑天门岭,解了自己一大困厄的同时,却也强夺了丰厚的战利品,回过头来竟然还向自己讨要契丹牙帐,野心昭然若揭。想到这里,他也没有直接答应或拒绝,而是信口问道:“你家俟斤此番带来了多少兵马?”
“好教安大帅得知,我家大帅此来率兵三万。”
安禄山自己出兵六万,号称十五万,如果按照这样算来,对方的兵马也不过应该区区万余。安禄山刚刚生出了几分恶意,见那都播的信使嘴角流露出了几分嘲弄,想到当时恶战时那一支黑衫军突入时的所向披靡,再看看此刻的麾下诸将无不面露疲态,下头兵卒就更不用说了,他又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然而,他又不甘心就这么接受对方的要挟,来回言辞交锋了几次之后,他发现对方竟是油盐不入,这才恼火地哼了一声。
“此等大事,岂是几句话就能够轻易决定的?你家俟斤可敢亲自来见我?”
“我家俟斤说了,如若大帅有意一唔,不妨从这天门岭再往前稍行十里,就在契丹牙帐相会!”
安禄山原本还以为对方生怕他黑吃黑,于是横Сhā一杠子又得了不少好处后就遁去无踪了,谁知道竟然大喇喇地就这么占据了契丹牙帐,甚至摆出了一副根本不怕他,又或者是契丹残兵报复的姿态来。可再想想对方就驻扎在距离唐军不过十里远的地方,他就觉得仿佛有一根刺扎在喉咙口似的,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在身边众将环伺的当口,他当然不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当即冷哼一声道:“本大帅当然会去会会他!”
嘴里这么说,但安禄山留下薛朝一行人之后,立刻下令整顿兵马。这不整顿还好,傍晚时分,当侯希逸等人竭尽全力聚拢了麾下兵马之后,他才骇然发现,自己带来的六万兵马,在自己昼夜疾行赶路,又在一大早遭到伏击之后,竟然只剩下了约摸不到三万!这当然不是说一场大战后,唐军就真的战死了三万余人,而是之前不少人马在溃散之后就逃离了战场。不知道后来有人搅局的这些散兵游勇,早就不知道上哪去了。
而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落山,之前已经被契丹兵马的迎头痛击给打怕了,安禄山哪里还敢走夜路去契丹牙帐会晤那位都播俟斤,于是,他以天色太晚为由,打发了薛朝派人回去报信,自己令麾下将卒分成了上下两班,一半守夜,一半就地扎营休整。如今的天气在南方已经是盛夏,但在辽东,入夜之后却凉意袭人,尤其当中还有不少人身上有伤,大半夜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哪里有多少人睡得好觉。
侯希逸和李明骏是出了名的铁交情,两人躲在一顶小帐篷中,说起之前让随行的一部分人马假作溃兵,先行悄然离开,即便如此,仍是战死了二十多人,伤者上百,侯希逸不禁恼火地吐了一口唾沫。而李明骏则是想到自己身体孱弱却还活得好好的弟弟,想到这些年来乱成一锅粥的奚族和契丹,分外庆幸自己运气好,否则早已在这世道中变成了一堆枯骨。
这一夜的休整之后,安禄山便恼火地发现,麾下兵马的精气神不但未能恢复,士气反而显得更加糟糕了,根本没有打了胜仗后的兴高采烈。就连麾下众将在早起前来谒见的时候,眉眼间也都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甚至史思明赫然还带着黑眼圈。自从众人从平卢出发之后,他就以兵贵神速要求众人一路紧赶慢赶,夜里甚至都很难睡个囫囵觉,如果打了胜仗也就罢了,可偏偏这场胜仗太诡异了,谁能精神得起来?
尽管如此,安禄山不得不履行前约,在薛朝的引路下,复又前行十里,来到了昔日的契丹牙帐。他当年寒微的时候,奚王牙帐和契丹牙帐都曾经去厮混过,可都没找到任何的进身之阶,如今故地重游,而且还是以胜利者的身份,本该得意洋洋,可看到的是旌旗招展,精兵如云,仿佛契丹的主力根本没有离开,而是就在这里,哪还能有半点高兴得起来?相比自己麾下兵马的疲态,他显然能够看出对方的从容,因此心态再次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契丹牙帐已经给对方占去,唐军便在千步之外暂时停歇。随着薛朝赶了回去,安禄山便指着契丹牙帐中那些井然有序,服色鲜明的兵马,对左右问道:“你们觉得,这里有多少兵马?”
“契丹人大概走得匆忙,留下的营帐太多,不知道营帐中是否还有人。但只就外头的这些兵马来看,只怕……不下两万。”
史思明仔细考虑了一番,道出了一个最保守的数字。而薛嵩却摇了摇头道:“那些营帐中绝对不会没有人,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些兵马至少和那个薛朝所言一致,有三万人。”
安禄山自己也早有成算,问左右不过是找个借口,不轻易挑衅打一场无谓的仗,见史思明和薛嵩之后,一个个部将全都谨慎表示,对方兵强马壮不可小觑,他就从善如流地表示,如若都播俟斤除却占据契丹牙帐之外,并没有什么过分之处,那就索性答应了对方。
反正松漠都督府只是大唐名义上的属地,慷他人之慨,有什么好争的?
侯希逸手搭凉棚远眺,见牙帐那边须臾有了一阵小小骚动,各处营帐中不断有兵马出来,一时军纪井然,他想起这背后的那一对夫妻,不禁轻轻咂舌。
想当年罗盈岳五娘等人前往突厥牙帐,趁着毗伽可汗病重的机会做下那一桩大买卖,他也不是没想过跟着去共创一番事业。可他终究和父母双亡的那对夫妻不同,他在平卢还有很多家人,不可能丢下一切去漠北打拼。只不过如今发觉昔日袍泽赫然一方雄主,他仍然羡慕得很!
男子汉大丈夫,当如是也!
☆、1083.第1083章许君可汗,权相之殇
知道安禄山怕死,罗盈提出的相见条件很简单,他带五百兵马,安禄山随意,两人便在两军之前相见交谈。对于这样的要求,安禄山登时如释重负。他以提防对方诡计为借口,直接在众将麾下挑选了五百精神状态最好的精锐随行。等到阵前见面,他更是把有头有脸的部将全都带在了身边,不为别的,却是为了万一对方耍花招,救场的人能够多一些。
尽管昔日袍泽相见是一件很令人激动的事,但无论侯希逸还是罗盈,全都没打算在此时此地相见话衷肠。当真正见面时,此时此刻就在安禄山左侧,落后小半步的侯希逸看着对面已经足有将近二十年没见面的罗盈,见昔日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已经变成了满面髭须的粗豪大汉,顿时有一种时光翩然飞逝的感觉。
而罗盈当初还曾经当过侯希逸的副将,看着曾经的上司比当年深沉了许多的五官和表情,亦是不露痕迹地微微点了点头。两人全都知道,一切都在不言中,至少他们活着,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安禄山却不知道这些关节,在最初的寒暄和试探之后,他凭借多年来无往不利的直觉感到,这位都播之主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豪爽没心机,而是对于大唐颇为熟悉的人,不好打交道。因此,他便抛弃了从前对奚人和契丹常用的坑蒙拐骗这一套,而是拿出了另一幅脸孔,那便是不但一口答应罗盈要占据契丹牙帐的要求,而且还给他热切地出主意,那就是倚靠此次功勋,由他上报天子,一个册封就轻轻巧巧地弄到了手。
“俟斤此次出兵襄助之德,我也绝不会忘记。都播有如此雄军,俟斤又如此仁义,当然应该封一个可汗!”
自从突厥彻底覆灭,大唐就仿佛不要钱似的,四处册封臣属蕃国的首领为可汗,横竖再也没有人会因此大怒,又或者以此为借口掀起战争了。所以,罗盈对安禄山的提议并不意外,他微微一笑,仿佛并不拒绝大唐的册封,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安大帅如此看得起我,我当然愿意向大唐天可汗效忠。只不过,安大帅难道就不需要我再帮你做点什么?”
安禄山顿时哈哈大笑。这一来一回一番交道一打,他已经知道,对方并没有暗害自己之心,便冲着其余诸将打了个手势。安禄山如此,罗盈自然也依次办理,倏忽之间双方的闲杂人等勒马渐渐后退,就成了两个人单独对话的格局。
这时候,安禄山方才压低了声音道:“俟斤要知道,当今陛下最爱什么?当然是军功!如果契丹真的没了,而你入主牙帐,日后你我少不得要刀兵相见,而如果契丹还在,我可以捞战功,你也可以继续出兵襄助,但凡有功,我就可以上奏陛下给你赏赐,不知道俟斤意下如何?”
这果然是个最会钻营的家伙!
第一次和安禄山打交道的罗盈不禁暗自惊叹。但紧跟着,他便神态自若地说:“可契丹牙帐这块地方,和我都播距离最近,而且是我好容易打下来的地方,并不愿意让出来。”
“我并不是让俟斤就此相让,只要契丹人还没死绝,哪里不能当牙帐?至于契丹王,这些年来他们废了又立,折腾的还少吗?既然他们折腾,就是你我的功劳。每次出兵打上一场,我大唐天可汗必定大悦。”安禄山见罗盈立刻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俟斤如果愿意,我还可以为你奏请天可汗,封你为王,然后下嫁公主于你,如此一来,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大唐驸马了!”
“我的妻子凶如猛虎,安大帅此议就免了。”罗盈赶紧拒绝,别看岳五娘颇为同情那些不得不下嫁和番的公主,可真要给他折腾出一个来,那他就别想过安宁日子了。见安禄山仿佛还有些遗憾,他赶紧转回到了起初的话题,又与安禄山讨价还价了好一番之后,勉强答应了对方的提议。但对于安禄山试探地提出在营州开设互市之地,他却表现得完全不感兴趣。
谁都知道安禄山素来不讲信义,奚人和契丹人就是被他利用各种各样的借口骗来杀了当战功上报,他可没兴趣送给对方这样的功劳。
如果要互市,云州怎么都比安禄山的地盘可靠多了!
对于罗盈不愿意娶大唐公主,安禄山倒不在意,只不过是那么一说。所谓的大唐公主是什么货色,他自己当然心知肚明。然而,他今天之所以肯给这样的好处,很大程度是因为都播这些人马的战斗力。这些年来他坚持不懈地对奚族和对契丹用兵,并不完全为的是战功,而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雄兵是怎么练出来的?是不断打仗练出来的,是不断从俘虏中编练出来的!自古燕赵多勇士,他的麾下聚集了很多他挑中的勇士,平日打顺风仗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却感到还是不够。
所以,接下来他巧舌如簧,竭力许诺各种好处,果然,原本态度冷淡的罗盈渐渐松口,甚至答应可以配合和他打仗,共同平分奚族和契丹俘虏。等到最终一系列口头协议达成,两人当场击掌为誓,又打哈哈说了一些漂亮话,这才各归各队。等到安禄山率军缓缓西撤的时候,仍然忍不住频频注目这些兵马,心里忍不住打起了各种主意。
怎么才能把这样一支雄兵纳入自己麾下?替对方请得一个册封,然后再诬陷都播反叛,再打上一仗……不行,都播不比山头林立群龙无首的契丹和奚人,今天那种战斗力绝不是好对付的。那么,干脆来一个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对了,记得同罗和仆固虽说臣服于大唐,同罗之主阿布思和仆固新主仆固怀恩全都是安北副大都护,可前者背地里小动作却不少,要是能够让都播去灭掉同罗,他就能报当年阿布思蔑视侮辱自己的一箭之仇了!
想归这么想,但如今安禄山更清楚,这一仗还有无数事情需要善后。好在罗盈极其大方地送了他另一件礼物,那就是契丹王李怀秀的首级!要知道,他之前才刚刚借口对奚人打了个大胜仗,把奚王李延宠之死归功于自己,现如今若是再把李怀秀的首级送到长安,这两个旷世大功,足以让他的声望攀升到顶点,足以让他把河东节度收入囊中。至于此次的死伤将士,在这样的功勋之下也就显不出来了,横竖溃散的兵马之后还能慢慢收拢。
出兵的时候士气激昂,班师的时候说是大捷,数万军马开回平卢的时候却无精打采。而奉命坐镇平卢节度使府的李庭坚亲自出城迎接时,便不顾惊世骇俗,硬是请安禄山把其他人都屏退开去,随即用最低的声音禀报道:“大帅,刘骆谷命人六百里加急送来急报,李相国恐怕拖不了几天了!”
李林甫吐血病倒的事尽管相当隐秘,但在出兵之前,安禄山还是靠着刘骆谷的钻营了解到了这一情报。挟着这次大胜,他有足够的信心就算李林甫死了或倒台,自己也能屹立不倒,可终究李林甫从不压制他,这些年还帮忙颇多,杨钊却不是什么好鸟!于是,安禄山一时心情大坏,再加上这次损兵折将,他进了平卢节度使府后竟是再未召见诸将,闹得下头人心惴惴。
而侯希逸和李明骏先后得知李林甫不支的消息,对于安禄山的坏心情也就能够理解了。只是,两人一个有高丽血统,一个名为契丹人,实为奚人,对于远在数千里的长安城外那些尔虞我诈的勾当实在不大了解。只有李明骏与那位开元二十一年登上相位后,就稳稳当当再也没有下去的当朝权相有过几分交往,此时不由得心生感慨。临到末了,他突然又低声说道:“倒是这次契丹和奚族显而易见会乱上一阵,我们要不要趁机……”
侯希逸见李明骏做了一个伸手拖曳的动作,知道他指的是趁机拉人,扩充自己的实力。多年来,两人通过出身便利,又手掌兵权,先后从新罗、奚族、契丹、渤海招纳流民作为私兵,软硬兼施恩威并济,在那些荒僻之地开辟田庄,又或者以战养战练兵,私兵的人数已经和他们麾下的有编制兵马平齐。他想了一想后,便微微点头道:“当然,有现成的便宜,干嘛不捡?不过要小心,李怀秀虽然死了,可耶律泥礼可还活着!”
尽管安禄山因为煊赫多年的李林甫即将步入黄泉而懊恼,但他绝不会因此而耽误了自己的报捷。不但如此,在负责报捷的人选上,他也权衡了许久。为了防止有人和杨钊勾结,败坏自己的战果,他特意挑选了身为契丹降将,又由天子亲自赐名的李明骏领衔前往长安献李怀秀首级报捷。
一路上李明骏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等到了潼关的时候,他得到的消息是李林甫尚在。可当过新安、灞桥,终于来到了长安城下时,却在进城门时听到了一个消息。
右相李林甫病故!
那一刻,李明骏想到了自己当年被信安王李祎带到长安,封了个无所事事的员外将军,随即得了杜士仪的指令,走了李林甫的门路方才调任河北道。如果不是因为李林甫这重关系,安禄山也不会对自己产生天然的亲近,这些年他也不会这么顺风顺水。
尽管那只是他奉命而为,可李林甫终究是开元以来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
不知不觉的,他轻轻摘下了脑袋上的头盔,轻轻叹息了一声。
一个权相的时代,就此结束了。
☆、1084.第1084章了却君王天下事
平康坊李宅中,婢仆下人们如丧考妣,而在他们之上,李林甫数目庞大的妻妾以及儿女们,则在尚未来得及将殡堂一应准备就绪的时候,就已经发出了阵阵难以抑制的悲音。这么多年来,李林甫说一不二,大权独揽,李家人亦是有此风光了将近二十年,可现如今家中那棵冠盖如云的大树倒了,谁能不慌?即便前些日子,炙手可热的杨钊频频前来,仿佛和李林甫尽释前嫌,天子也派高力士前来探望过,但此前群起而攻的那一次反弹效应却并未压下去!
从裴宽以下,弹劾李林甫的每一个人都还在其位,谁能担保李林甫死了,他们不会掀起更加浩大的声势?要知道,罗希奭可还在御史台殿院大牢关着,仿佛是在嘲讽此人曾经在同一个地方刑讯王忠嗣!
昔日门禁森严,虽高官显贵也难以轻易踏入的月堂,此刻赫然一片萧瑟。张博济孤零零站在其中,脸色怔忡茫然。
李林甫二十五个儿子,二十五个女儿,正好是半百之数,可儿子没有一个继承衣钵,女婿当中,他虽然心计缜密,颇为得宠,可也始终没能进入御史台中枢。至于其他人,虽有官居右补阙的,有为六部郎官的,但都是娶了李林甫的女儿之前便先有功名才名。尤其是为百官喉舌,能够有治狱大权的御史台,李家儿子女婿竟然没有一个能够跻身其中!他也曾经隐晦地表示过不满,可李林甫那时候是怎么对他说的?
“如果用你为御史,任人唯亲四个字我就休想逃掉,陛下也不会容忍。”
他当初还不甘心,可现在才明白了。这么多年来,人人都说李林甫铲除异己,不用贤良,可李林甫哪有用过多少亲戚?御史台众人中,罗希奭固然是他张博济的堂外甥,可却也是因为确有讯问之能,吉温也是以治狱得到提拔重用,至于其他的,杨慎矜王鉷杨钊……一个个根本都是天子自己相中的!李林甫对于自己忌惮的对手从不留情,别人却不能用任人唯亲四个字来指摘于他。至于政务的处理,他那位老岳父更是从来没有任何能够让人挑剔的地方!
说到底,他直到现在才明白,李林甫只是被天子丢在前头的一面挡箭牌,那滔天权势根本就是假象,否则他们这些儿子女婿何至于个个有名无实?
“张郎,安禄山派人进京报捷,他此战大破契丹,杀了李怀秀。”
张博济听到门外的这个声音,立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喜悦。尽管他知道在岳父尸骨未寒的当口,自己不该如此,可他只觉得安禄山这场大胜实在是来得很及时,至少天子因此而欢欣鼓舞的时候,应该不会因为别人的攻击,而对刚刚死了的李林甫如何!
因为百官交相弹劾攻击,哥舒翰一日一奏拼命陈情,故而李隆基将罗希奭下狱,命太医署为王忠嗣疗伤,那个时候对李林甫确实大为不满,可眼看人已经都要死了,他想想李林甫这些年的兢兢业业,也就暂时搁置了此事。反而对于王忠嗣的发落,李隆基的心情极度微妙。
王忠嗣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云州打下那场胜仗的时候,他确实觉得与有荣焉,关心爱护备至,而后眼看其一个接一个的胜仗,未曾一败,甚至比当年信安王李祎和张守珪更加具有名将光环,他也一度欣然自得。可现在,当王忠嗣意见和他渐渐相左,此次拿下石堡城更是用了那样的策略之后,他的想法就不一样了。身为天子,怎能容许大将违逆自己,别有用心?
更何况,王忠嗣去职,河西有哥舒翰;陇右有安思顺;至于范阳平卢两镇,安禄山连报大捷,契丹奚人大败亏输;安西大都护府,高仙芝声名远扬。横竖他还有的是将领可用,何必拘泥于旧人?更何况他对王忠嗣已经有所开恩,所谓尊奉太子一说,他也不再追究了,不轻不重将其贬斥出去,兴许还能对别人有所震慑!
于是,平康坊李宅正在办葬礼,朝中礼部兵部正因为安禄山这场大捷而忙碌的时候,天子对于此前王忠嗣的案子也有了发落。罗希奭私自刑讯国之大将,贬海东郡海康尉,可谓是一撸到底。而王忠嗣亦是背上了行为不谨、驭下无方等好几个罪名,出为益昌太守。利州益昌郡位于山南道,虽然不比岭南道江南西道这些地方,可相对于王忠嗣原本召回京任太子少傅这样的荣职,相差不可里计。而与此同时,安禄山大破契丹的战绩却在天子的默认下大肆宣扬,而安禄山不但得到了丰厚的犒赏,身兼河东节度使,而且为都播之主请得了浑河都督府世袭都督,怀义可汗,忠义郡王的封号。
一时间,面对这亲疏有别的对待,无数人为之震惊。
李林甫死了,此前更是爆发过一阵堪称一时风潮的舆论。可是,也不知道是万马齐喑的风气太久了,还是朝臣们的力气已经用尽,面对王忠嗣和罗希奭两人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朝中内外竟是一片沉默。在这样诡异寂静的气氛中,王忠嗣终于被人从皇宫送回了私邸。
前时重伤,而后一路颠簸,随即又在御史台大牢中关押多日,尽管此后在宫中养伤,可王忠嗣终究很久不见天日,面色苍白得可怕。当护送来的宦官和禁卫们告辞离去,妻儿全都围了上来时,他看着四周那一张张难抑悲戚的脸,却是勉强笑了笑。
“不要都哭丧着脸,我已经好端端回来了!这些年来,李林甫亲自出马竭力扳倒的人,除了安北杜君礼,也就只有我得以幸免,而且还搭上了他那一条老命,我也可足以自豪了!”
话音刚落,一旁就传来了一个愤怒的声音:“可阿爷那些罪名全都是别人诬陷的,凭什么还要被贬?陛下太不公了!”
“住口!”尽管说话的是自己素来宠爱的幼女,可王忠嗣还是疾言厉色喝止了,可是,看看妻儿老小的脸上,全都赫然是掩不住的悲愤,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能做的他已经全都做了,却换来了这样一个结果。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他终于免于那个最糟糕的结局?为了他的事情,很多人在奔走,很多人在冒险,否则又怎会有此次这么大的风波?
可是……他不甘心!就和父亲当年在援兵迟迟不到的情况下战死沙场一样,他真的不甘心!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王忠嗣突然只听得妻子轻声开口道:“你此行利州,我和孩子们都跟随你去。你现在不掌兵权,长安这儿也没有长辈需要侍奉,我既然安北杜大帅都带着夫人去上任了,我们跟了去也不怕别人说闲话。你身上的伤势还没痊愈,别人照顾,不如自己人照顾来得放心。我可不希望你和张守珪那样,被贬没多久就落得那样一个下场!”
王忠嗣登时悚然而惊。他和妻子的婚姻是天子之命,多年来也是聚少离多,敬多于爱。想到妻子独守长安多年,如今与其说是请求,不如说是决意,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紧跟着,他就只听儿女们发出了小声的欢呼,竟是人人喜不自禁。那一刻,他只觉得连日以来千疮百孔的心,渐渐被这股亲情渐渐弥合。
人之已死,李隆基念及李林甫多年为相,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太尉,又命官府治丧。随着不愿耽搁的王忠嗣带着家人悄然启程离开长安,这桩一时牵动了无数文武的大案仿佛只剩下了少许余波。人们的重心渐渐放在了谁可接替相位。可仿佛是横空出世,一首出塞组诗突然之间在坊间士子当中风传一时,很快,大概是因为终于扳倒了李林甫之后太过高兴所致,竟有人把这出塞九首誊抄在奏疏上,直接递给了天子。
这下子,顿时就如同再次捅了马蜂窝。大唐风气开放,文人墨客写诗讽喻宰相高官,公卿显贵,甚至干脆隐射讽谏天子,这都不是什么少有的事,但此番一时流传的这些诗句,赫然直指这些年来的穷兵黩武,自然而然就教李隆基挂不下脸来。
什么“苟能制侵陵,岂在多杀伤”,什么“中原有斗争,况在狄与戎”,什么“我始为奴仆,几时树功勋”……
九首七绝,词句谈不上隽永清新,甚至稍显直白,但和在一起,却犹如一位征夫在向人苦苦自诉辛劳,行军艰难,战事凶险,功勋难得,可字里行间却又在指斥连年用兵,民生困苦。尤其是其中“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两句开头的第六首,豪迈之气扑面袭来,若非李隆基心中隐隐存着几分定见,而不是寻常的鉴赏者,只怕亦是要拍案叫绝。
“这是谁写的?”
“回禀陛下,是……是北邙山人。”黎敬仁小心翼翼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又是那个藏头露尾的北邙山人?好,好,这几年这个只见文字不见人的家伙,掀起了多少风雨,这次竟然又兴风作浪!”
李隆基愤怒地将奏疏撂在案头,正要令有司彻底追查,突然想起李林甫一死,右相缺位,不禁又沉吟了起来。杨玉瑶在他耳边嘀咕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杨钊这几年来显示出的精明强干确实也令他动心。更重要的是,此人和当年的李林甫一样谈不上多少根基,和那些世家著姓全无瓜葛。于是,他最终惜字如金地说道:“你去,宣召杨钊进宫见朕!”
☆、1085.第1085章得志便猖狂
当杨钊从兴庆宫出来的时候,赫然神采飞扬。这一次的觐见是他有生以来收获最大的一次,在他使尽浑身解数的卖力表现下,天子不但极其嘉许他自陈钊字不佳,请求改名的要求,欣然赐名为杨国忠,却没有将右相之位先交给他,而是授意其先接过京兆尹之位。至于宰相,则让陈希烈暂时一个人顶一顶。毕竟,此前还只当着御史中丞的杨钊,距离宰相的位子实在是有点远。
而杨国忠要迈出那登天一步,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彻查这出塞九首的来源。当然,如此兴师动众,天子也知道必定会引起士林哗然,故而干脆暗示,可以把当初杨慎矜和王鉷那桩公案给翻出来。
当年的杨氏春秋诽谤前朝,污蔑贤良忠臣,颠倒是非黑白,必须严厉彻查!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但杨国忠却根本不觉得难,反而暗自欣喜若狂。他正愁自己即便入主政事堂也还找不到人做由头,毕竟,他主审杨慎矜和王鉷的案子已经过去了有一段日子了,如今新官上任倘若不能找到突破口,那么,李林甫的阴影会一直笼罩在他的头上!至于已经死了的李林甫,他虽说在其最后一段日子里拍着胸脯打了一大堆包票,但无时不刻不在想着,拿这位在位将近二十年的权相立威。
人活着的时候他奈何不了,而天子对李林甫的追赠让他的希望化为了乌有,而且偏偏安禄山又打了那么一场胜仗!
但现在,他不用再发愁了。拿着追查北邙山人这一尚方宝剑,他就可以轰轰烈烈大干一场,让朝中内外所有人都知道,从今往后,李林甫的时代已经彻底结束,该是换成他杨国忠的时代了!就连安禄山那儿,他都可以借此制衡,甚至可以好好收拾那安胖子一场!
一大清早,就只见长安城中的大街小巷上,突然出现了大批如狼似虎的差役,闯进了一家家挂着各式各样书坊名头的铺子。这些年书坊在长安城日渐流行,尤其是各式各样的传奇故事层出不穷,还有和以往截然不同的超长连载版,或三五天一章,或十天半个月一段,甚至酒肆茶坊之中还有说书人拿着当原本来说唱,一时书坊原本不过十几二十家,如今偌大的城中足有一二百!别说寻常士人,就连公卿显贵之家,也有不少好这一口,****跟着听下文的。
因此,当打听到是京兆尹抓的人,查封的书坊,有人知道利害,偃旗息鼓只当缩头乌龟,却也有利益攸关的人跑去京兆府廨问个明白。新官上任的杨钊起初不以为意,只是义正词严地声称自己是奉圣命查那北邙山人,可打探消息的渐渐多了,他便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等到了傍晚,牢狱中的那些人汇集而来的口供送到他面前时,就算是他自恃极得圣眷,面对这密密麻麻的一大堆名字也不禁为之色变。
谁说这些都只是“小”书坊?这麻雀虽小的区区书坊竟然大多都绝不是一家,而是往往一串七八家书坊隶属于一个后台,而那些后台都是什么人?
天子的母家窦家,京兆著姓宇文家韦家,几位公主后头的驸马几乎人人有份,这些都无所谓,最要命的是,他从来不知道杨家也在其中掺和了一脚!
杨国忠气急败坏地亲自去问了杨錡杨銛兄弟二人,两人的回答却都让他恼火万分。却原来是他们道听途说书坊卖书极其挣钱,于是便受了人怂恿,令手底下的家奴在东西两市,并城中好几个人来人往士人聚集的里坊,一口气开了总共十二家书坊,每次上新书时,因为卖出去的价格公道,全都会飞也似地被抢购一空,当然也不是没有穷书生抄书回去读的。就是这样的小本生意,受人称颂,又不扰民,每年轻轻巧巧就可收入不菲。
“那些书哪里来的?”
杨国忠的这句话又问错了人,杨錡杨銛虽说早年还替伯父杨玄琰去管过产业,可这些年来杨家地位直线上升,他们也变成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享福人,谁还会去经管具体的产业?哪怕杨国忠把负责此事的管事从者一股脑儿都召集起来,严词询问了一遍,可最终得到的结果却是,他们只管交了钱收书去卖,至于书从哪里来的,那些印书坊在哪,竟是无人知晓。他还不死心,干脆又单独一个个重新询问,结果却没什么不同。
杨家都如此,原本捋起袖子准备一追到底的杨国忠,已经不指望在别家人身上再搜罗到什么真凭实据了。既然放弃了追查真相,他自然就拿出了自己早有准备的第二套方法。果然,他不过依样画葫芦,用了吉温当年审案的那一招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立刻有胆小的伙计掌柜哭着喊着要招认,随即在他的暗示诱供之下,很快他便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一切准备就绪,但杨国忠为了表示自己的尽忠职守,还是把上报天子的时间拖延到了十日之后。而就在这十日之中,随着各家书坊的人陆陆续续都被放了出来,只有几家没背景的成了店铺被封杀,人员遭扣押的倒霉鬼,大多数背后只管收钱的公卿虽说哼哼唧唧表示了一下愤怒,可多年来习惯了李林甫的高压,如今换成了刚刚得志还有几分克制的杨国忠,也没有人真会因为愤怒而选择把事情闹大。
相对于杨国忠这一度闹得鸡飞狗跳的行动,倒是平康坊李宅大操大办李林甫丧事更加引人瞩目。李林甫昔日积威之下,三省六部排得上号的,或多或少都会随一份赙仪,至于那些和李林甫完全不对付的,有的不屑于在这种别人尸骨未寒的当口发难,有的仿佛大度到人死就算了,但更多的仿佛还在沉默中积攒着自己的情绪。比如王缙便在山中别业拜访兄长王维时,直截了当地表示了对李林甫死后极尽哀荣的不满。
然而,他还能期待如今哀莫大于心死,只比和尚多一堆头发的王维表示什么?哪怕当初曾经被李林甫打发去岭南知南选,王维竟表示已经淡忘了。
牢骚归牢骚,王缙对于李林甫的落马,心底到底还是轻松居多。就比如这一次王忠嗣的案子如果真的继续查下去,牵连东宫是一定的,即便如今太子东宫多了一位和天子母家窦氏有关的张良娣,也未必能够平安无事。他虽然刻意等到了有利于自己的文辞雅丽制科方才入仕,可这些年来从未离开过朝廷中枢,升迁的速度也许比不上杜士仪那样直窜云霄,可也已经极其可观。再加上搭上了太子这条线,他甚至隐隐盘算起了政事堂的位子。
现如今他当然还不够资格,天子也分明属意杨国忠,可就在政事堂赫然呈现出独相格局的现如今,陈希烈能够扛得住吗?
区区一个散骑常侍,如今却暗自腹诽堂堂左相是否能扛得住的问题,仿佛有些可笑。但当王缙前脚刚踏进门,后脚一个从者就追了进来,甚至来不及屏退闲杂人,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道:“阿郎,出大事了!京兆尹杨国忠上奏李林甫多条罪状,其中最要紧的一条,就是阴命人暗中拟写杨氏春秋,挑拨杨慎矜王鉷相争,置其于死地!”
杨慎矜当初在最当红的时候被王鉷阴招击倒,而同时也把王鉷一块给带进了沟里。彼此之间还有些亲缘关系的两人双双同归于尽,还引来了当时好一阵哗然,王缙当然不会忘记。当时坊间流传的杨氏春秋也许是个导火索,可他怎么都不会认为,身为宰相的李林甫会用这样的手法。倒是王鉷之所以会对杨慎矜下手,是因为得了李林甫的暗示,他觉得这样的猜测还确凿可信些。只不过杨慎矜拉了王鉷下水,这就应该出乎李林甫意料了。
可现在李林甫人都以及死了,只剩下了那些徒有虚名的儿子女婿,萧炅这样的老狐狸既然连京兆尹之位都丢了,说话自然已经毫无分量,至于其他人……相传和李林甫达成协议,甚至还像模像样接收了李林甫几个党羽的杨国忠都能露出獠牙,其他人还有谁会出手相助一个死人?当年裴光庭就曾在盖棺论定时遭遇了萧嵩的阴招,所幸还有个不错的儿子站出来据理力争,可李林甫有这样胆色的儿子吗?有这样胆色的女婿吗?
想到自己兄弟这些年来的憋屈,王缙顿时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真是……活该!
就在杨国忠反攻倒算李林甫这个消息须臾传开,长安城中达官显贵无不又错愕又惊惧之际,答案很快就浮出了水面。
李林甫的女婿之一杨齐宣竟然上书声称,此前杨慎矜和王鉷的所谓图谋不轨,复辟前朝等等罪名,全是他的老丈人炮制出来的!
面对这样一个昔日李林甫身边最亲密角色的反戈一击,杨国忠刻意拖了这数日功夫而联络到的早年与李林甫不睦者,纷纷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发难,一时间,执政将近二十年来始终屹立不倒,甚至连参劾者都很少有的李林甫,在死后没多久就遭遇到了一场比之前王忠嗣那桩案子更加凌厉的参劾风暴。即使张博济带头,李林甫的儿子们以及其他女婿奔走联络,无所不用其极,但谁都能看得出大势已去。
玉真观中,敏锐注视着外间一举一动的固安公主当得知天子竟是对左右说出悔用李林甫的话来,不禁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张情势险恶的残局,随即对张耀嗤笑了一声。
“阿弟好端端炮制出了这九首出塞,原本是为了看看咱们那位陛下能不能幡然醒悟,不要动不动就穷兵黩武,以至于一个个节帅全都卯足了劲求边功,民不聊生,将卒困苦,没想到竟是被杨国忠利用,竟然硬是牵扯到了死了的李林甫身上,算他君臣有本事!事到如今,阿弟也不用再想着什么拨乱反正了,看这样子接下来就是杨国忠上位,既然已经拿了李林甫立威,恐怕下一个就要轮到阿弟。他虽然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可事到临头,不知道会怎么想!”
☆、1086.第1086章人走茶凉,结盟约对敌
和原本那条历史长河主线不同,突厥固然覆灭,可同罗的阿布思仍在塞外混得风生水起,甚至还身兼安北大都护府副大都护,暂时还没有造反念头。既然没有李林甫和造逆反贼串通一气这样最不得了的罪名,陷害杨慎矜和王鉷这样的积年旧事,而后还有很多大臣翻出李林甫不少鸡零狗碎的旧事来,可李隆基恼怒归恼怒,终究还是不好因为这些罪名对死人太过分。可即便如此,追赠李林甫的开府仪同三司和太尉却收了回去。
但天子既然恼火,这股无名火,终究还是烧到了李林甫的儿子女婿身上。一时间这些当初官职或清闲或优裕的,左迁的左迁,革职的革职,如张博济这样当初极其当红,而且还因为在户部期间闹出奢侈丑闻的,自然而然便在严厉惩处之列。面对这样艰难的处境,尽管知道安禄山不在,坐镇长安的只是他麾下的刘骆谷,往日自己根本瞧不起的角色,张博济还是来到了安禄山在道政坊的宅邸,希望能够请这位昔日岳父帮助良多的节帅出面救助。
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自己竟然吃了个闭门羹!那一刻,原本在听到安禄山大胜消息时,还曾经大喜过望,甚至松了一口气的他只觉得一颗心跌到了无底深渊!
心中绝望的他忘了出来说话的只是区区一个从者,竟是忍不住咆哮道:“若无岳父当年提携,安禄山能有今天,他这是忘恩负义!”
“张郎说笑了,想当初,裴光庭裴老相国对李相国难道就差了?裴老相国死后被人下黑手的时候,可没看到李相国出来说公道话!”
张博济被噎得整张脸一阵青一阵白,随即恼羞成怒转身就走。可是当走出去十几步远后,他方才意识到自己即便被人羞辱了,却已经再也无能为力。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当初他是宰相佳婿,安禄山却不过一介蕃将,可现如今李林甫不在了,他是转眼就要贬官岭南的落魄人,安禄山却是连战连捷的两镇节帅,世事就是这么残酷!
而在安家乌头门内的大院内,李明骏正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身边则是刘骆谷。相较于对张博济避而不见,甚至还出言刻薄的态度,刘骆谷对李明骏这个安禄山身边的红人兼此次的报捷信使,就来得热络而殷勤多了。见李明骏此刻脸色微妙,在长安厮混了许久,很多人事关节都摸透了的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李将军是不是嫌我太势利了?我知道你能有今天,是因为当初走通了李林甫门路,可你真的认为,李林甫是出手帮你?”
见李明骏不说话,刘骆谷便循循善诱地说道:“李林甫这个人是出了名的无利不起早,如果你不是契丹降将,如果咱们安大帅不是胡人,他怎会帮忙!他是觉得胡将好节制,三两下就能捏在手心里,一个不从就能反手让你死无葬身之地。所以这种人,生前不得不敬着,既然死了,那就滚一边去!”
刘骆谷说得粗俗,李明骏暗自不快,可也懒得和这么个说是文吏,其实却满嘴利益的家伙多费口舌。就在这时候,刚刚去打发张博济走的那个从者突然又急匆匆返回,脸上的表情很是诡异。见此情景,刘骆谷顿时愠怒地说:“怎么,那张博济还敢纠缠?如若他还不走,那就把他打走!”
“不不不,是京兆尹杨公令人送请柬来,说是想请李将军和刘推官赴宴。”
刘骆谷说是范阳节度推官,其实却常驻长安,地位固然重要,可终究是迎来送往赔笑脸的角色,和李明骏这样手掌兵权的没法相提并论,可他却是对局势最敏锐的人。别看自家大帅和当年还叫杨钊的杨国忠根本不对付,但据他所知,陈希烈在李林甫死后独掌政事堂,立刻就露了怯,很多政务由此拖沓,甚至纰漏不计其数,而杨国忠却利用在京兆尹任上的这一场大案,圣眷正隆,极有可能立刻一脚踏入政事堂。
所以,他立刻竭尽全力游说起了李明骏赴宴,死活把人磨得答应了方才松了一口气。至于杨钊下帖邀请他们这两个安禄山的属吏和部将,却根本没想着请安禄山的嫡长子安庆宗,他却丝毫不以为意——谁都知道,这安家那位康夫人和安庆宗这个嫡长子,只不过是用来安天子心的摆设,仅此而已!
然而,当刘骆谷和李明骏去杨国忠那座富丽堂皇不下安禄山的豪宅赴宴归来时,两个人的脸色和心情却是截然不同。
杨国忠对他们提出来的条件不是别的,竟然是许诺安禄山兼领河东节度使,安北大都护,条件是要和他携手拉下杜士仪!
刘骆谷是兴奋中带着几分忐忑,他忐忑的是此事的可能性,以及杜士仪这么多年建立的强大人望和根基。而兴奋的是,顶头上司安禄山由此能够得到的巨大好处,他也能为此水涨船高。而李明骏却是轻蔑的表面下,隐藏着深深的恼怒。这就是他曾经向往过的,安定祥和的大唐,这些看似高不可攀的高官们,心底里却动着这么些龌龊勾当。杨国忠为什么要对付杜士仪?还不是因为李林甫一死,杜士仪凭借资历人望,同样是拜相的最佳人选!
“李将军,这次大帅的封赏已经下来了,虽说兼领河东节度只是个名头,不能这么快伸手去把持河东事务,顶多对牧监下手,但重要的是简在帝心。更何况,为都播俟斤请封的怀义可汗,陛下也已经准了。这次的事情非同小可,我不放心信使传递,还请李将军……”
不等刘骆谷把话说完,李明骏便沉声说道:“我立刻就回程。”
刘骆谷原本还担心李明骏留恋长安富贵之地,要大费唇舌劝他赶紧回去,见对方虽为武将却如此爽快,他登时大大松了一口气。他当下也不罗嗦,少不得亲自帮忙李明骏打点,次日一大早便送了他一行人出长安,却是一直送到了灞桥,这才真正放下心来。
希望大帅能够放下昔日心结,先和这杨国忠合作一次,至于今后是不是要为敌,现在却还为时过早!
安北牙帐城北,库苏泊西岸,黠戛斯边境。尽管是盛夏时节,湖边却凉爽怡人。一支约摸千余人的兵马正驻扎在此,领兵的仆固怀恩从探马口中确保四周并无异象,而黠戛斯那边的来人约摸也就是千许人上下,顿时放下心来。他有这个自信足可以寡敌众,但此次杜士仪竟是随行,他就不得不做好一切最坏的打算。当他打发走探马,径直去见杜士仪禀报时,就只见这位安北大都护正若有所思地站在湖边一块大石上。
仆固怀恩想了想,没有去攀登这块显然还算好爬的巨石,就在下头说明了黠戛斯那边一行人约摸两刻钟后就会抵达。这时候,他方才看到杜士仪低头看了下来:“怀恩,你可知道,这库苏泊一年封冻的日子有多久?”
见仆固怀恩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一年之中封冻半年,如果我们早来两个月,看到的就是一片冰湖。夏州比长安冷,安北牙帐城比夏州更冷,至于这里,一年之中冬天长达八个月,自然更是冷得彻骨。我们这次来,算是这里一年之中最美的季节。之前骨利干的鄂温余吾曾经说过,他们久居北国,人数有限,其实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他们的国土地广人稀,足够养活他们了。所以我提出的用互市来交换冬季定居点的建造,各种让他们能够生活得更好的必需品,以及输出工匠和技术,自然让他们欣喜若狂。”
“大帅一向体恤塞外诸部。”仆固怀恩心悦诚服地说出这句话,没有半点勉强。因为杜士仪自从到安北牙帐城上任之后,恩威并济软硬兼施,但在和各部的种种互市交易,却是童叟无欺,极其公道,否则骨利干的那位鄂温余吾俟斤也不会甘心尊奉杜士仪为兄长,兴高采烈回去之后便立刻派出了互市的队伍。也许,正是因为看到了骨利干的行动,黠戛斯那边方才会对杜士仪的邀约回应积极。
“怀恩,你觉得王忠嗣之事,陛下可公道?”
长安城的一系列事变,杜士仪并没有隐瞒麾下文武,因此仆固怀恩也了解得清清楚楚。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他登时双目圆瞪,不假思索地叫道:“当然不公道,只因为奸臣构陷,陛下就如此对待忠臣良将,简直是昏聩!王大帅和大帅齐名,多年来战功赫赫,声震北疆和西陲,现在竟然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安北牙帐城中虽然几乎都是蕃军,但也为此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说河东以及河陇的那些兵将对不住王大帅,除了哥舒翰连番血书痛陈利害,再无一人出声,简直是胆小怕事,不忠不义!”
杜士仪尚未得知幼子杜幼麟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但对于王忠嗣旧部集体失声的做法,他却很能理解。只要这些武将身边有聪明人,就会知道呼应昔日主帅,一定会让王忠嗣的处境更加糟糕。要知道,王忠嗣可是不负其名,真真正正的纯臣,哪里像他预先设计好了一条条退路?
他并没有驳斥仆固怀恩的想当然,而是又问道:“那么,怀恩,如果陛下对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满,想要换一个人坐镇漠北,或者说,我会像王忠嗣那样被人诬陷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而后被打发到天南海北任何一个地方去度过余生呢?”
此话一出,仆固怀恩登时勃然色变。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单膝跪下,沉声说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上下,全都深慕大帅忠义赤诚,绝不会看着大帅被人构陷!如果真有那一日,大不了……兵戈相见!”
☆、1087.第1087章翻脸之战
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嫡系,不是旁人可以比的!
有了仆固怀恩这句话,即便是在接见黠戛斯的俱力贫贺中俟斤时,杜士仪仍然微微有些心不在焉。会收买人心的,当然不仅仅只有一个安禄山,他对于麾下文武也同样大方得很。他在安北牙帐城也好,当年在朔方陇右也好,全都没刮过地皮,但要说官营产业,还有他自己的身家,再加上一个出身商贾最会经营的夫人,自然足可支撑起他的种种大手笔。尽管他并不认为真的能够保证所有部下全都忠心自己更胜于大唐天子,但至少能够保证八成以上的人心向自己!
可就算这样,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需要更小心,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名声和人望,可不能轻易牺牲出去。
“杜大帅的名声,我即使在黠戛斯也听说过很久了,却一直到今天才第一次相见。”
和爽朗的鄂温余吾相比,俱力贫贺中黑发黑瞳,如果去掉耳朵上的铁环,手上的刺青,换一身唐人衣衫,也许看上去还像一个中原人。黠戛斯素来自称是汉将李陵的后人,还因此和大唐天子攀亲,先后得到了太宗和中宗的承认。但是,杜士仪适才乍一见面时随眼一扫,就发现俱力贫贺中的随从中,更多的是赤发绿瞳,偶尔有一两个黑瞳,却再无任何一个人是黑发。
显而易见,所谓的李陵苗裔,在这极北之地一代一代通婚之后,身上的汉人血统早已经淡得只剩下黑发黑瞳这唯二的标志了。至于再无其他人黑发,是因为除却族长苗裔之外,黑发在黠戛斯素来被视为不祥,据说但凡寻常人家有这样的孩子,生下来就会被坑杀。而这种做法,也进一步保证了族长一脉始终不会为外人染指。
所以,他在笑了笑后,就对俱力贫贺中说:“俟斤和我大唐皇家同宗,我出镇安北大都护府后,就一直希望能和俟斤见一面,却一直拖到了现在。”
“是啊,黠戛斯地处极北,来往实在是太不便了。”俱力贫贺中狡黠地一笑,随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也正是因为我们地处极北,当年以突厥的威势,也奈何不了我们。而就算是当年大唐最强盛的时候,出兵最远处,也距离我们最南面的疆土很遥远,所以黠戛斯才能一直安全无忧。杜大帅之前一战而让回纥灭国,黠戛斯上下曾经非常震动,差点以为大帅会令兵马一路北上,却没想到大帅派郭子仪一战而定后,竟然会提出互市。”
“回纥并没有灭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在数月之前我从长安回来之后,吐迷突的儿子叶健就已经在回纥故地上,率领回纥遗民重新建立起了牙帐。”杜士仪神态自若地抛出了这么一个事实,见俱力贫贺中不以为然笑了一声,他便淡淡地继续说道,“我曾经见过骨力裴罗多次,他能够在当年父亲死后,将回纥重新带回漠北立足,并打下了大片疆土,确实是一方雄主,但我并不赞同他对待儿子磨延啜以及弟弟吐迷突的方式!”
他看了一眼俱力贫贺中身后那些亲兵随从,突然提高了声音:“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他真的要磨砺自己的儿子磨延啜,就应该放手给他大权,让他去打拼;如果他真的重视自己的弟弟吐迷突,就应该让他衣食无忧,而不是放纵他成为回纥第二个具有话语权的人物,放任他和磨延啜拼斗,从而酿成了一场内乱。吐迷突是曾经冒犯过安北大都护府的官员,但还罪不至死,我也曾经赞赏过他的武勇,想要留下他效力,可他既然一心回归,我也就放走了他,谁能想到,磨延啜竟然不但率兵伏杀了他,而且还一口气几乎杀干净了他的妻儿老小和所有部将!如果不是骨力裴罗自己让出王位,以履行当年对陛下的诺言,替陛下效力为名前来安北牙帐城苦苦相求,我在那个时候就兴兵征讨了!可我就是这么一心软,竟是又在长安酿成了一场大祸!”
俱力贫贺中今次前来相会,随员中很有几个回纥人,这是因为黠戛斯收留了回纥的那些遗民,却也相当于吞并了这样一批人作为自己的子民,于是如今的黠戛斯可战的兵马达到了三四万人,在极北之地的实力赫然第一。若非如此,他当初又怎会轻易答应磨延啜托付族民的请求?回纥若胜,自然是结下了一个善缘;回纥若败,对他来说平添上万子民,不计其数的牛羊马匹。而且,他算准了杜士仪绝对不会对黠戛斯出兵!
黠戛斯这样的极北之地,即便安北牙帐城全都是蕃兵,也很难打!
所以,俱力贫贺中说出刚刚那些话,正是想趁机试探一下杜士仪的态度,却没想到会得到这样强硬的回答。正当他暗自心惊,考虑该如何引开这个话题的时候,却不想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暴喝。
“杜士仪,我和你拼了!”
俱力贫贺中骇然回头,见自己的随从亲兵中,一个大汉陡然之间拔刀出鞘冲上前来,他顿时大为后悔,慌忙连声喝止。可是,那人双目血红,面色愤怒,而因为他身处前列,身边同伴措手不及,竟眼睁睁看着他冲上前来。眼见此人距离杜士仪身前不过数步远,举刀下劈势头凌厉,就在这紧要关头,杜士仪身后一个青年敏捷地窜了出来挡在主帅身前,拔刀斜挑,巧妙地将对方手中兵器架住之后,却是整个人猫身撞入了对方怀中。
只不过是一刹那的功夫,别人甚至看不清两人之间的交手,胜负已然奠定。随着一把刀稳稳当当架在了那个大汉的脖子上,杜士仪身后亲兵全数上前护持,俱力贫贺中不禁退后了几步,眼见四周围全都是自己人,他方才立刻解释道:“杜大帅,是我不察,让那些别有用心的回纥遗民混了进来,我绝没有任何恶意!”
俱力贫贺中话虽如此说,然而,让他紧跟着倒吸一口凉气的是,仿佛是打他的脸似的,自己的亲兵倏忽间爆发出了一阵骚乱,须臾就有更多的人朝着杜士仪冲杀了上去。那一刻,纵使他再迟钝,也知道今天恐怕不能善了。
自己确实精挑细选了一些回纥人作为亲兵,但总数有限,此次带出来的人中,混进一个两个对杜士仪心怀恨意的人是可能的,可混进十多个,这就绝对是一场惊天动地的阴谋了!那一刻,他不禁想到了自己和骨力裴罗以及磨延啜父子打交道的情景。
是他贪心不足,被回纥人算计了!
事已至此,俱力贫贺中已经顾不得自己本来打算和杜士仪商谈的各种条件,按照他自己这些年来作为黠戛斯之主和各部打交道的经验来看,他绝不会认为闹得眼下刀兵相见之后,杜士仪还会放过自己。哪怕大唐今后很可能会报复,可他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一面在心腹亲卫的保护下往后撤,一面用突厥语大声喝令道:“不要管那么多了,杀上去!”
俱力贫贺中被回纥亲兵的莽撞举动而不得不选择翻脸,而杜士仪这边,阿兹勒在见机极快地保护了主人之后,仆固怀恩亦是反应迅速。此次随行而来的并不是杜士仪的牙兵,而全都是他所属的嫡系兵马,他自然可以轻易如臂使指。看到阿兹勒和几个前锋营将卒架起杜士仪往后飞掠,他当机立断,身先士卒地上马率众朝对方杀了过去。当两边交锋之际,他避开迎面刺来的一刀,随即猛然厉喝了一声。
“杀了这些叛逆!”
主帅一声令下,麾下应声如雷。而杜士仪被阿兹勒等人拖到后头安全地带,见身边须臾聚集了百余牙兵,他却没有太多的意外。在他的记忆中,黠戛斯和回纥可没有那么好的关系,可现在的事实却是回纥战败之后,遗民悉数托庇于黠戛斯,而磨延啜这个一族之主则是下落全无,仿佛和其父骨力裴罗一样凭空消失了。可是,骨力裴罗在长安期间就一直身体欠佳,磨延啜却还正在盛年,他当然不会认为这么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会甘心沉沦。
而黠戛斯收留了回纥这些遗民后,并没有帮助他们复国,而是把人就此吞并,在扩充了实力的同时,也就埋下了相应的隐患。这一次的爆发显然就是铁证!于是,他在赞赏地对阿兹勒点了点头后,随即就沉声吩咐道:“用传信筒吧!”
阿兹勒连忙答应一声,从怀中取出了用油纸包裹的传信筒,解开之后点燃引线,就只见内中一道火光倏然嗖的直冲天空,随即化作了一颗明亮的火星,久久方才落下。
即便仆固怀恩正率军和俱力贫贺中所部激战,可混战之中的两拨人全都没有忽略这一动静。仆固怀恩固然微微色变,原本自恃这是自己家门口的俱力贫贺中更是登时大吃一惊,整张脸一时变成了铁青色。那道火光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杜士仪竟然还有援军!
可事到如今,他就是想退缩也已经无能为力。他所带的固然是黠戛斯精锐中的精锐,而对方显然也是久经战阵,两边厮杀之际,更熟悉地理以及天气的己方竟是占不了丝毫上风。就当他咬牙切齿之际,他只听对面传来了阵阵号角声,他起初还以为杜士仪的援兵已经抵达,可发现仆固怀恩及其兵马竟是缓缓后退,他方才如释重负,慌忙传令下去约束己方兵马,伺机抽身而退。
这一仗打得太憋屈了,他从来就没想要和大唐正面冲突,都是回纥那些养不熟的狼崽子!
☆、1088.第1088章喋血
当杜士仪一行人缓缓撤离之后,俱力贫贺中即便很想将自己军中那些回纥奸细立刻抓起来清洗干净,可刚刚坏了大事的人中,也有土生土长的黠戛斯人,他生怕节外生枝,当下也只能赶紧带着兵马撤回牙帐。可是,当一路风驰电掣赶回了自己的地盘时,他就只见代表自己的大旗竟是降了下来,升在半空中的赫然是另外一面大旗!虽然仍是骨咄禄,但颜色标记截然不同。
要知道,此骨咄禄并不是当年复兴了突厥的骨咄禄,而是黠戛斯诸部中,势力最大的一部,一直自诩为汉将李陵的后裔,和大唐天子攀上了亲戚,于是越发巩固了地位。尽管上一次朝觐随着杜士仪进京朝觐,并未挣来一个可汗的册封,但俱力贫贺中有足够的自信,得到册封只是时间问题。可现在,就只是这么大半日的功夫,牙帐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喊话,快!”
情势不明,尽管家门就在眼前,俱力贫贺中却也不敢造次,立刻叫了亲卫上前嚷嚷。很快,他就看到牙帐之中一行兵马现身,领头的那个人赫然是自己的嫡亲弟弟,毗伽顿!他自己早年从父亲手中接过俟斤之位的时候,父亲也好,族老也好,全都在自己和弟弟之间摇摆过,可随着毗伽顿在输了之后,仿佛破罐子破摔一样彻底沉沦,花天酒地任事不管,他也就渐渐对其放松了警惕。没想到十年过去了,那个只会胡混的家伙终于再次露出了獠牙!
“是你!”
毗伽顿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仿佛露出了寒光:“阿哥,你当了这么多年俟斤,黠戛斯却还是老样子,你该退位让贤了!”
俱力贫贺中一时目呲俱裂,可当他看到毗伽顿身后,一个人缓缓策马上来的时候,他方才明白,今次自己究竟输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回纥之主磨延啜在败北之后,便亡命天涯,再也不见踪影,可他根本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销声匿迹,而是藏在了自己这儿!堂堂一族之主,和那些被打散安置,生活困苦的回纥遗民厮混在一起,磨延啜竟然能够忍受这种屈辱!
磨延啜却不想和俱力贫贺中浪费时间,他深知此次夺权因为一个快字,给毗伽顿出谋划策调走了俱力贫贺中的嫡系,清洗了牙帐中剩下的心腹,剩下的便是把这位前俟斤彻底送上路,因为接下来他们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截杀杜士仪!毕竟,之前他派出的那寥寥十数人只是死士,为了能够彻底抹杀杜士仪这个回纥的生死大敌,他不得不用尽了所有的手段,好在毗伽顿也有同样的雄心,在尚未解决外敌的情况下,两人一拍即合!
“阿哥,以后等我死了,会下去给你赔罪,现在就对不住了!”
随着嬉皮笑脸的毗伽顿一个手势,偌大的牙帐中四处伏兵尽出,冲着俱力贫贺中这只剩下六七百的兵马掩杀而去。事到如今,俱力贫贺中哪里不知道大势已去,乱军之中,他在竭尽全力砍杀了一阵之后,突然冲着自己的弟弟以及磨延啜死死瞪了一眼,发狠似的掷出了手中长刀。随着长刀钉入了一个敌人的胸膛,他自己的身上也一下子Сhā入了四五把刀剑。精疲力竭的他缓缓瘫倒在地,咬牙切齿地迸出了一句话。
“黠戛斯会毁在你们手里的!”
然而,不管是否会有那一天,他终究是看不到了!
疾驰的马背上,仆固怀恩瞅了个空子,也向杜士仪问出了几乎同样的问题:“大帅,俱力贫贺中就不怕黠戛斯因此遭殃?”
“如果我没猜错,他恐怕也是被人坑了!”耳边全都是呼啸的风,说话基本靠嚷,杜士仪也只能言简意赅,“磨延啜应该就在黠戛斯!”
当初和回纥那一仗,居功至伟的正是孤军奋战拖住回纥主力的仆固怀恩,因此他听到后一句话,登时勃然色变。此时此刻,众人已经和杜士仪早先就伏下用于接应的五百牙兵会合,可因为之前那一战亦是死伤十数人,军中士气尽管谈不上低落,可终究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身为此次真正负责临战指挥兵马的主将,既然从杜士仪口中得知了这样的可能性,仆固怀恩少不得召集旅帅队正等中下层军官,三下五除二将一系列军令颁布了下去。
首要的一点便是,注意来路时沿路留下的探马的传信,以防有伏兵!
事实证明,仆固怀恩的担心绝不多余。在付出还不算大的代价先后冲破两层伏兵圈后,前方终于出现了杂乱的旌旗。自从来到安北牙帐城后,这几年来他是出外征战最多的,此刻不禁认出了其中几个旗号,登时惊咦了一声。
漠北地广人稀,尽管部族众多,彼此之间也要争夺牧场、水源、人口,但仍然有鞭长莫及的地方。于是,那些部族覆灭,抑或是被赶出来的人便三三两两聚集在了一起,成了四处做没本钱买卖的马贼!从前,应臣服安北牙帐城的各种小部落再三恳请,他曾经亲自出马,荡平了安北牙帐城周遭两千里范围内的多股马贼,其中就有此刻看到的那些旗号。莫非,这些他认为早已经连根拔起的草原之患,竟然又再次死灰复燃了?
“大帅……”
没等仆固怀恩把话说完,杜士仪便若无其事地说道:“我说了,此次的主将是你,除了你的兵马,五百牙兵,连我在内,所有人都听你分派!”
这不是杜士仪第一次托付自己大事,可把安全一并委托给自己,仆固怀恩哪里敢有半点疏忽。眼看着他去激励士气,阿兹勒终于有些忍不住了,一夹马腹悄悄凑到杜士仪身边,低声问道:“大帅,缘何不告诉仆固将军,我们还做过其他准备……”
“我之前可是早就确定黠戛斯也许会有问题?”
阿兹勒闻言顿时摇头。杜士仪只是说过,要以防万一,此前商议时,就连陈宝儿和张兴也并不觉得,黠戛斯只凭眼下那点实力就敢翻脸。
“那我事先联络的那支兵马,你能保证一定可靠?”
阿兹勒登时哑然,随即再次摇头。尽管那里还是虎牙亲自去联络的,据说那边也给出了拍胸脯似的回复,可终究并非本来就是自己人,怎可全信?
“那我们现在距离安北牙帐城有多远?”
将近三千里……
意识到这个问题,阿兹勒顿时悚然而惊。这么说,杜士仪并不是为了考较仆固怀恩的本领,而是此次确实有相当的危险,如果不信任仆固怀恩这个曾经在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血路,智勇双全的名将,不肯撒手放权,只会引来最糟糕的结果!
杜士仪见阿兹勒瞬间醒悟过来,立刻退到后头去整顿牙兵,他知道这番说辞显然已经让人相信了。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个素来相信自己,更胜过相信任何人,形同自己半子的突厥青年,他并不仅仅是以防万一,而是针对长安那边纷繁复杂的局势,以及漠北诸部的势力分布,磨延啜的动向和黠戛斯内部的暗流,一步一步推敲,反反复复合计了长达数月之久,才确定了眼下这一幕发生的可能性有八成。到了现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已经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
安北大都护府后院寝堂,王容不安地来来回回踱着步子,一旁的莫邪垂手侍立,怎么都琢磨不透女主人连日以来究竟是怎么回事。杜士仪此行黠戛斯可以说是准备充分,而且事先早就和黠戛斯接洽好了,又带了仆固怀恩随行,为何王容连日以来就始终是这样心神不宁的模样?还是说,夫妻连心,此时此刻数千里之外,真的有什么事发生?
“夫人,如果真的放心不下大帅,不如我去请张长史和陈司马来商议一下。”
“不用了!”喝止了莫邪出去找人后,王容沉思片刻,努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
“你之前说过,安北牙帐城中进驻的商旅,多为昭武九姓之人?可曾打探过具体的来历?”
昭武九姓出自西域,可如今却是遍布整个北方,其中多有豪商。此时此刻,见女主人终于转移了情绪,莫邪连忙从怀里找出一册小簿子,翻了几页后就开始了禀报。果然,从康、安、石、何诸姓的粟特豪商,全都在安北牙帐城中设立了自己的店铺,带来了从西域到新罗的各种特产。正当莫邪要禀报这些人各自的来处时,突然被王容打断了。
“贩卖新罗特产,同时又收购马匹的,是哪些商人?”
耳听得莫邪报出了几个名字,王容踌躇了片刻后,便当机立断地说道:“不管他们是什么时候入驻安北牙帐城的,派出最得力的人,不分日夜盯着他们。记住,哪怕摆明车马,让这些人知道有人监视也无所谓。”
“这……”莫邪张了张嘴,想要劝谏,却想起王容回来之后杜士仪就说过,夫人的话就是自己的话,不禁嗫嚅着说道,“可这几家商户的买卖都很不小。”
“安北牙帐城不缺商人。”见莫邪先是不解,随即警醒过来,王容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别人既然早已蹬鼻子上脸欺上门来,我们难道不能图穷匕见!”
☆、1089.第1089章战云再起
黠戛斯收留回纥俟斤磨延啜,勾结马贼,出兵伏杀安北大都护杜士仪,所幸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率兵前来相助,杜士仪方才安然脱险!
当这个消息传回安北牙帐城之后,上上下下顿时一片哗然,军中更是群情激愤。想当初回纥败北,黠戛斯收容其遗民的时候,就曾经有安北将卒叫嚣要趁胜追击,直取黠戛斯,到后来还是杜士仪搬出黠戛斯乃是大唐属国,还是几代天子都承认的皇亲这个理由,这才安抚住了军中那股沸腾的情绪。等到黠戛斯派使节求情,又是前往长安朝见天子,杜士仪回程后,方才在针对仆固同罗都播诸部的互市之外,又把驳马和黠戛斯以及骨利干都加了进来。
可谁都没想到,和骨利干鄂温余吾俟斤亲自前来洽谈不同,黠戛斯俟斤俱力贫贺中竟是在杜士仪诚意十足亲自前往见面的当口,胆大包天率兵伏杀!
留守的李光弼在派出兵马前往接应的同时,心里不止多少次暗自庆幸,这一次跟着杜士仪前往的还有仆固怀恩,如果没有这个万里挑一的猛将在,兴许真的会出现什么万一。这当口,他和仆固怀恩那点不和,他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而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安北大都护府的将卒也无不对其感激备至。想到当初此人亲自率军远道而来,表现豪爽,又和杜士仪约为兄弟,不少人还觉得杜士仪对其太过礼待,可如今回想旧事,无不觉得杜士仪有先见之明。
这样的番邦之主,当然值得礼遇!
数日之后,杜士仪这一行人方才跟随前往接应的兵马回到了安北牙帐城。城墙之上,当将士们眼见袍泽中多有损伤,后头的马匹上甚至还驼运了尸体,本就激愤的人群不禁沉默了。等到杜士仪入城进入安北大都护府之后,一个消息方才传了出来。在得到骨利干鄂温余吾俟斤的发兵援助之后,杜士仪竟是令仆固怀恩所部、牙兵以及援军杀了个回马枪,收殓了那些之前战死的将士,也就是如今马背上被驮运回来的那些尸体。
战场上生死无眼,历来若是打了胜仗,死难者的遗体也许还会得到相应的妥善安置,可在逃命的过程中,杜士仪却还能去把这些死难将士的遗体给抢夺回来,上至将校偏裨,下至寻常士卒,一个一个全都异常感动。而杜士仪本人却也不换掉那风尘仆仆甚至于有些狼狈的装束,就这么升节堂,先是当众对鄂温余吾俟斤派来护送他回程的将领表示了感激,随即便环视一眼廷下主将,声音变得异常严厉。
“自从我安北牙帐城建城以来,对于漠北诸部全都是以安抚为主,从未主动交战。就是之前对回纥的那一战,若非回纥旧主骨力裴罗在长安城派人袭杀了殿中侍御史吉温,陛下也不会为之震怒,命我率军攻伐!一战既然大胜,回纥遗民遁入黠戛斯,我也不为己甚,前几个月甚至还吩咐人护送吐迷突之子叶健往故地复国。这一次我亲自前往黠戛斯,本来是看在黠戛斯之主曾经和我大唐皇家联宗,所以格外表示礼敬,可谁知道却无辜葬送了这么多人命!”
杜士仪声色俱厉,而在他下方,仆固怀恩那显然是在战场上冲杀所致的满身血迹,亦是触目惊心。谁都知道如果说杜士仪是安北牙帐城的一号人物,仆固怀恩便毫无疑问是二号人物,倘若两人同行却都出了什么问题,安北牙帐城便会岌岌可危!于是,张兴便第一个站出来沉声说道:“黠戛斯势大,骨利干此次出兵援助大帅和仆固将军,很可能难以抵抗黠戛斯因此而来的报复。请大帅立刻下令,就此出兵!”
“请大帅出兵!”
“我愿为先锋!”
自李光弼以下,一个个请求出兵的声音此起彼伏,其中甚至有阿布思之子阿古滕,聂赫留之子阿尔根,仆固玚就更不用说了,自己的父亲都险些被人袭杀,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声音竟是最大的。眼见得自动请缨者络绎不绝,杜士仪微微一举手,节堂中立刻安静了下来。
见此情景,受鄂温余吾之命带着两千兵马护送杜士仪回来的骨利干将领葛洛不禁有些吃惊。这一路上他看得很清楚,指挥打仗的是仆固怀恩,冲杀在前的也是仆固怀恩,杜士仪一直便如同寻常将校一般,拼杀时虽也有上阵杀敌,可不曾Сhā手过具体如何用兵。可如今在节堂之上,他一句话便让诸将纷纷请战,一个手势就让堂上鸦雀无声,只有威望极高方才能够如此。想到黠戛斯从前实力远胜于骨利干,这次却极可能要悲剧了,他不禁暗自感慨俱力贫贺中的愚蠢短视。
到这个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到,黠戛斯已经在这短短一段时间内换了新主!
“怀恩此行历经多场战事,辛苦了,接下来的仗就让别人去打吧。仆固玚,父债子偿,父仇子报,你领兵三千,跟着葛洛将军前往骨利干,以防黠戛斯因我之事报复,如有必要,可迎头痛击黠戛斯,不用等我的命令!”见仆固玚为之大喜,立刻高兴地行礼答应了下来,杜士仪便又对李光弼吩咐道,“黠戛斯既然和磨延啜勾结,吐迷突之子叶健如今还年幼,恐怕未必能够支撑下来,光弼,你也领兵三千,立刻前往回纥牙帐,统合上下预备应战!”
李光弼听到回纥牙帐这一头赫然是交给自己负责,他立刻凛然应命。他可知道,自己在回纥绝对谈不上什么好名声,在那些家伙看来,要不是他当初出人意料地斜Сhā回纥中军后方,怎么也不至于有磨延啜之变。
接下来,杜士仪又分别分派阿古滕和阿尔根率领所部兵马,立时清理安北牙帐城周边两千里范围内的所有角落。最后方才沉声吩咐道:“少伯和仲高立刻代我行文长安,禀报黠戛斯叛乱之事!”
一时武将们忙着备战,文官们有的忙着准备粮秣补给,有的则忙着草拟给长安的奏疏,以及打点各处的事务。这时候,如今官居安北大都护府掌书记的岑参则是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和王昌龄素来交好,出了节堂之后就一把拉住了对方,趁着别人都正在往外走,低声问道:“少伯兄,安禄山也好,哥舒翰安思顺也好,包括就连郭子仪,西域的高仙芝和李老将军,全都派了专人在长安打理一切转呈奏折以及其他相应事宜,大帅为何却不派一人坐镇长安?”
这个问题王昌龄之前也没想过,此刻不禁沉吟了起来。可他只隐隐有一丁点线索,正打算敷衍岑参这个好奇宝宝,一旁就有一个脑袋凑了过来:“恩师是因为想要磨砺一下小郎君,所以才没有在长安留人。”
说话的两人都吓了一跳,发现突然Сhā话的是陈宝儿,王昌龄才嗔道:“季珍,你也至少咳嗽一声,吓我一跳。不过你说的倒是很有可能,我也觉得,大帅故意不在长安留人,一是要磨砺一下小郎君,二则是想向陛下以及朝中诸公表示赤诚。不过,没想到李林甫死了,那个杨国忠还不放过他,竟是把陛下追赠他的官爵都一股脑儿夺了,还祸及其家人!看这样子,一个奸相之后恐怕还要换成另一个奸相,真是枉费了之前朝中为王忠嗣王大帅鸣不平时的声势,大帅偏偏又被这该死的黠戛斯绊住了脚步动弹不得!”
陈宝儿见岑参须臾也忘记了之前那个话题,和王昌龄一来一回,评点起了新老交替的李林甫和杨国忠之手段,他就悄悄溜之大吉。尽管刚刚对王昌龄和岑参说得冠冕堂皇,但他自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的恩师这么多年顺风顺水,但现在已经渐渐开始遭人忌了,倘若还留着心腹在朝中,如有万一陷在其中怎么办?
而后院寝堂中,杜士仪直截了当地对王容说:“当务之急,是立刻挑出几匹脚程最快的马,派几个最得力的信使敢去长安。这次的黠戛斯之乱,一定会成为杨国忠攻击我最好的借口,毕竟,黠戛斯可一直都自称和大唐皇室有亲。幼麟那边,十三娘和蕙娘阿朋他们夫妻那边,还有阿姊,玉真观主,岳父,林林总总的人恐怕都会处境艰难,当即之际,至少得让他们安心!”
王容沉默片刻,这才点点头道:“这些事情,都交给阿姊和十三娘就行了,也不能操之过急,以免你反而成为众矢之的。杜郎,我亦有要事告诉你,我让人仔细筛查了安北大都护府中的商户,其中发现有三家名为行商,实为范阳那边的奸细眼线,他们的目的,其一是用从新罗掠夺来的人口货物,换回这里的便宜马匹,其二就是打探这里的底细。我已经吩咐前锋营所属把他们拿下严刑拷问,但因为并非秘密行动,很有可能走漏消息。”
“你这是打草惊蛇?”见妻子点了点头,杜士仪方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这样也好,事到如今,杨国忠也好,安禄山也罢,就让他们一起上吧!反正虱子多了不用愁,债务多了不压身,反而是一了百了,可以让别人看看我这么多年来赤胆忠心,兢兢业业,临到老时却被幸进的小人欺侮!”
“老什么老,你还没到五十呢!”
嘴里这么说,王容却只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哪怕她这么多年来随同杜士仪见证了无数风吹雨打,可接下来方才是见真章!
☆、1090.第1090章废物利用
按照杨国忠的想法,打蛇打七寸,斩草要除根,如果可能,他恨不得把李林甫身上的所有官爵全都褫夺干净,把李林甫的那些儿子女婿全都如同当年韦氏子弟那样全都流配远方,最好再派个御史巡视一圈全部杖杀处死,如此方才能够永绝后患。然而,不动手不知道,即便找到了一个送上门来的理由动手,他方才发现,李林甫真没有太多的把柄能让人抓的,就连那座富丽堂皇的平康坊李宅,在抄检的时候所得也极其有限。
李林甫身兼多职,每年光是俸禄的钱就数以百万计,再加上出身皇族,颇有恒产,天子的赏赐又丰厚,哪怕也曾经收受过一些馈赠贿赂,可根本拿不上台面来说。最重要的是,李林甫并不曾卖官鬻爵,贪赃无数,现如今死后牵累子孙,固然有人拍手称快,但竟然还有很多人喊冤!
哪怕杨国忠已经顶替李林甫为右相,终于一脚踏进了政事堂,而且也笼络了一批李林甫曾经用过的人,可那都是虾兵蟹将!陈希烈这个应声虫似的宰相是李林甫当年举荐的,他却很看不惯,倘若不是因为空出这么一个位子,很有可能就会被杜士仪趁虚而入,他早就将其一脚踢开了!这个时候,他方才体味到李林甫当年为何左一个蕃将右一个蕃将地举荐任用,因为那些蕃将大字不识几个,根本就不可能回朝争抢宰相的位子!
可是,让刘骆谷给安禄山,提议联手对付杜士仪的信还没回音,而李林甫临终之前对他暗示过,长安这边的事情,寄居在玉真观的固安公主能够做一大半主,他少不得让人死死盯着那边,还有就是宣阳坊杜宅之中的杜幼麟夫妻。就连嫁到崔家的杜十三娘和杜仙蕙婆媳,又或者说姑侄,他也同样没有放松,可至今仍然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破绽。每每想到杜士仪就如同一块石头似的光溜溜让人无法下手,他就很想砸东西。
“怪不得李林甫当初几次三番出手,结果都毫无结果!”
“杨郎一个人絮絮叨叨说什么呢!”
杨国忠愕然抬头,却只见是妻子裴柔娉娉婷婷地进了屋子。尽管裴柔出身卑贱,可他的儿女大多数都是她所出,再加上养尊处优,如今的裴柔看上去和两京贵妇没什么区别,他对其也和其他姬妾不同。可这会儿自己想着正事的时候,妻子却突然打断了思绪,他自然大为恼怒,当即不耐烦地说道:“这些外头的大事你懂什么,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会儿!”
“哟,当了几天右相就摆起了宰相架子,要是你像李林甫那样当个十几二十年还得了?”
裴柔眉头一挑,却根本不走,而是紧挨着杨国忠坐了下来,半老徐娘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妩媚的笑容:“别以为你在想什么我不知道,不就是忌讳那个杜士仪吗?他现如今看似风光无限,可你掐着手指头算算,他自从中书舍人任上出外,到现在多少年了?比李林甫当宰相的时间还长!如果陛下想让他回来,还会等到今天?从前是年纪太轻,不合适,可李适之当年拜相的时候,可也就是他这年纪吧?”
妻子这话的意思杨国忠何尝不知道,可就算是当朝天子,也不能真的凡事随心所欲,比如说,贬黜了王忠嗣,那是因为王忠嗣昔日下属有人出首说其要尊奉太子,可这个借口李林甫已经用过,而且还激起了轩然大波,他就不能再依样画葫芦了,免得弄巧成拙了。可是,要举荐杜士仪卖官鬻爵,可对方知人善任是有名的;要弹劾他贪赃受贿,谁都知道杜士仪根本不缺钱;至于要说其和太子勾结,杜士仪估计连李亨都没怎么见过!至于杀俘杀降,战阵失律等等,竟是没有一条能搭边!于是,他越发恼怒地一砸扶手,却不想妻子竟是干脆凑到了自己耳边。
“杨郎,可别说我没提醒你。你还没到李林甫那地步,不要没事学着他,什么政务都带回家来。宫里那地方虽然太憋闷,可也消息传得最快。我刚刚从淑仪那儿回来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小小的消息,说是杜士仪这次在黠戛斯那儿吃了大亏,所以就恼火地向陛下上书,要征伐黠戛斯。”
杨国忠登时大吃一惊,抬头见裴柔不似信口胡说,他便不假思索地起身快步向外冲去。等到了门口处,他方才回过神来,连忙转头瞅了妻子一眼:“这次你算是立下大功了,如果能够铲除这个大敌,回头任你提什么要求!”
“相公还是别高兴得太早,等到把那个安禄山一起摆平了再说!”裴柔笑意盈盈地挥了挥手,见杨国忠啐了一口就匆匆去了,她打量着这自己当年在蜀中从未奢望过的华屋美室,忍不住踌躇满志。只要丈夫能够真正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那么她这个昔日人人瞧不起的女人,距离让无数女人俯伏阶下的那一天,也就不远了!
确定了妻子裴柔传回来的这个消息确凿无疑,杨国忠知道事不宜迟,立刻瞅准了机会到兴庆宫请见。自从李林甫死了又惨遭清算,他取而代之为右相之后,宫中人自然都来趋奉,就连最初不把他放在眼里的高力士,如今也不再敢怠慢他。当他在兴庆殿见到天子,发现高力士赫然侍立其身侧的时候,他不禁眼神一闪,随即若无其事地行礼拜见。
要知道,他当初和临终之前的李林甫虚与委蛇时,李林甫曾经直言不讳地提到,高力士是杜士仪的铁杆盟友,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想来这次的事情,高力士定然会帮杜士仪说话!
于是起身之后,杨国忠便恭恭敬敬地说道:“臣有几句话,想要单独禀明陛下。”
好容易熬得李林甫油尽灯枯先死了,转眼间却又上台了一个杨国忠,杜士仪却仍在漠北,高力士心里别提多憋闷了。而这一次杜士仪的上书,他也敏锐地觉察到了其中可能会被人利用的东西,原本打算小心翼翼为其说几句话,没想到杨国忠进宫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单独面圣!大为恼怒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本待暗嘲几句,却不想李隆基竟是淡淡地说出了一句话。
“既如此,力士你便回避一下。”
回避?他高力士跟着天子已经快要五十年了,何尝回避过任何人,任何事?
高力士只觉得脑际仿佛有炸雷轰然劈下,足足好一会儿方才惊醒过来。他不敢露出任何怨怼的表情,毕恭毕敬答应一声,直到迈着和平日一模一样的稳步出了大殿,他方才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深深叹了一口气。
他高力士固然贪财好利,固然爱揽事弄权,可他又岂是不分忠奸善恶的人?李林甫固然可恶,可终究这些年也颇有苦劳,人死了也就死了,杨国忠却非得把人打入深渊还要再狠狠踩上几脚,简直让人异常齿冷。而如今刚刚坐上相位,瞅准机会就立刻想对杜士仪下手,这更是卑劣至极!可杜士仪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难道就不知道处境已经不如从前那般,怎么还会上书请攻黠戛斯?难道就不知道黠戛斯曾经和大唐皇帝攀过宗亲?
兴庆殿中,杨国忠对李隆基说出的话,也和高力士的想法如出一辙。见天子面色微沉,他就词锋一转道:“陛下,杜君礼先镇陇右,而后又是朔方,然后出镇安北大都护府,一度兼领河东及朔方,战功彪炳,人人称道,可越是这样的大将,就越是不能放纵其为所欲为。臣知道,这些年来各镇边将之中常常会虚报军功,以臣对杜大帅的品行推断,他断然不可能如此。但军功当前,他不顾一切挑起边衅,却很有可能。”
杨国忠绝口不提杜士仪在黠戛斯边境遭到袭杀之事是真是假,只是在否决了杜士仪虚报军功的同时,又以最大的恶意给对方扣了一顶帽子!
见李隆基虽然没说话,可表情显然并不是恼火自己的这种猜测,他便趁热打铁地说道:“而且,黠戛斯虽然在极北之地,入贡的次数很少,可谁都知道,其在太宗贞观以及中宗神龙年间的两次入贡,全都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汉将李陵苗裔,和我大唐宗室源出一脉。这样的宗亲外藩,又怎会做出袭杀我大唐官员的事情来?臣恳请陛下不要轻率地相信此事,派出一员得力的大臣前往漠北彻查!”
“依你之见,派谁去?”
短短七个字,杨国忠就完全领会了天子的真实心意。欣喜若狂的他竭尽全力把这股兴奋藏在心里,深深低下头说道:“臣斗胆,向陛下举荐前殿中侍御史罗希奭。”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愣住了,随即眉头大皱:“朕如果没记错,罗希奭不是贬海东郡海康尉?”
“罗希奭私自拷讯大臣,虽然罪大恶极,可他专注刑狱,如若陛下给他戴罪立功的机会,想必他一定会把这桩案子查出一个水落石出来。”
与其让罗希奭就这么废了,还不如废物利用,把人派去安北牙帐城!只要他抛出一丁点甜头,罗希奭想必不会拒绝为他效力,因为此人和杜士仪的仇更大!抓住这个破绽,他不用安禄山也能轻轻松松把杜士仪拉下马,至于下一个,就轮到那个不知好歹的安胖子了!
☆、1091.第1091章愤懑
让承影亲自送走了大夫,宋锦溪摩挲着小腹,又是惊喜又是惶恐。别人只看到她高嫁进了杜家,公婆妯娌全都不在身边,一个人当家作主,大权在握,逍遥自在,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其中惊险。不说别的,就说杜幼麟悄悄离开去见王忠嗣,甚至远道去了一趟凉州的事,万一穿帮,也不知道要牵连到多少人。至于看似显赫的公公就更不用提了,只有自家人才知道他有多辛苦。其他的事情她也帮不上忙,现如今她甚至不知道,刚刚听到的话算不算好消息。
光禄丞并没有多少事要做,平时杜幼麟甚至只是点个卯就回来,可今天宋锦溪却一直等到傍晚时分,才看到一身疲惫的丈夫回家。一时间,她到了嘴边的好消息也不知不觉吞了回去:“怎么,是出事了?”
“杨国忠拿了李林甫开刀,这次又不依不饶要找阿爷的麻烦,竟说什么黠戛斯乃是大唐宗亲,所以要派人前往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阿爷遭到袭杀的事!”时至今日,杜幼麟已经彻底明白了母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教导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气急败坏地坐下之后,便捏紧了拳头说道,“而且,他举荐的不是别人,就是之前私自拷讯王大帅,已经贬黜了的罗希奭!这么一个酷吏前往安北牙帐城,有什么好结果?可恶!”
宋锦溪立时脸色白了。罗希奭和吉温并称为罗钳吉网,吉温死了,杨慎矜和王鉷同归于尽后,罗希奭就成了李林甫最大的臂助,可随着他失势,方才有李林甫病重不支,死后惨遭清算一事。可事到如今,杨国忠却把这么一个人重新抬出来,其用心险恶不言而喻!
不由自主的,她张口说道:“幼麟,虽说如今不是时候,可我……我……”
杜幼麟敏锐地感觉到妻子的口气有些不对劲,抬头见她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连忙站起身来:“怎么,可是你身体有什么不妥?”
“我……应该是有了孩子。”
听到这么一句话,杜幼麟不禁呆若木鸡,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方才终于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可整个喉咙口却仿佛噎住了似的,竟是笨手笨脚把妻子往怀里抱了抱。等到松开人时,他发现妻子的眼睛里仿佛有些水光,这下子顿时更手忙脚乱了。
“你哭什么?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们不该高兴吗?阿爷阿娘和阿兄阿姊他们如果知道,也一定会很高兴的。”
“可现在这时机……”
杜幼麟这才明白妻子的顾虑。他的高兴劲稍稍减退了一些,但还是摇摇头道:“这种事情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我一定会想出好办法来!锦溪,这些天家务上的事情你就不要劳累了,我回头请阿姊来多陪陪你。我得让人快马加鞭,把罗希奭这个消息送给阿爷。”
而他没有对妻子说的是,母亲临行前曾经对自己说过,如果真的遇到十万火急的大事,就托杜仙蕙去见固安公主,尽可与其商量。
从幼弟那里得到一好一坏两个消息,杜仙蕙不敢怠慢,立刻就前往辅兴坊玉真观,拜见了师尊玉真公主,随即当着她的面,对固安公主挑明了罗希奭要前往安北牙帐城这件事。得知杜士仪即将再多一个孙辈,玉真公主顿时大为高兴,可一听到罗希奭这样一个声名狼藉的酷吏竟然被重新启用,甚至要前往彻查杜士仪遭袭杀一事,她又不禁为之大怒。
“阿兄是昏聩了不成,昔日罗希奭拷讯王忠嗣,他也曾经为之大怒,如今又把他派去安北牙帐城?漠北能够重回大唐版图,这是贞观之后大唐最大的盛事,君礼居功至伟,时至今日他不体恤功臣,这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罗希奭如果推搪不去,那不但会被一贬到底,而且连性命都保不住;而如果他肯去,不但能够为吉温报一箭之仇,而且说不定还能为杨国忠赏识重用,这对于他来说是一根救命稻草,罗希奭十有八九会死死抓住。”
说到这里,固安公主顿了一顿,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只不过,当初王忠嗣的案子,陛下虽说追究了罗希奭,可王忠嗣也一样遭贬,这次说不定对阿弟也会依次办理。如此一来,罪责是酷吏承担,杀了罗希奭就能一了百了。而阿弟回到了长安,只要装作是迫于物议,或是贬到哪里去做太守,或是给个有名无实的鸿胪寺卿之类的虚衔,把人高高供起就行了,就不用担心他在北疆继续独大,可谓是一举两得之计,陛下何乐而不为?”
“卑鄙!”
杜仙蕙忍不住骂出声来,随即才醒悟到自己毁谤的不但是天子,也是师尊的嫡亲兄长,不禁默然低头,心中却依旧恨意高炽。
而对于玉真公主来说,再一次经历这种左右为难的抉择,她只觉得心力交瘁。当年,李隆基为了打击岐王,张嘉贞为了打击张说,于是王维被远贬济州司户参军,这和如今的事难道不是如出一辙?至于一母同胞的嫡亲姊姊金仙公主早逝,还不是当年兄长的一念之私?
“我出去走走。”玉真公主突然站起身来,随即对着杜仙蕙和固安公主道,“你们继续商量,结果不用告诉我。霍清,你守在外头,不许让人进来。”
“师尊!”
杜仙蕙叫了一声,见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出去,她不禁有些茫然,等到固安公主招手示意自己上前,她方才赶紧起身挪到了她的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姑姑。固安公主笑了笑,犹如从前杜仙蕙还在玉真观时那般,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头发,这才低声说道:“你师尊虽说已经对陛下心灰意冷,但终究那是嫡亲兄长,更是一国天子,所以她不得不撒手。你回去之后,告诉你婆婆,还有你弟弟,接下来漠北恐怕会有一场大乱。你务必告诉他们,等到消息传开之后,务必记得装作悲愤欲绝,把事情闹大,闹开,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阿父受到了冤屈,而朝廷受到了多大的损失。”
尽管自幼在长安长大,耳濡目染,看多了朝中争斗,但对于固安公主此时此刻这番话,杜仙蕙还是有些迷糊。可她终究聪颖灵巧,牢牢地把固安公主接下来所说的所有话全都一五一十记了下来,这才告辞离去。
等到杜仙蕙一走,固安公主方才出了门,从霍清口中得知,玉真公主正在当年最喜欢的那座小木楼中静心,她就赶了过去。果然走在九曲木桥,她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曲叮叮咚咚的声音。驻足听了好一阵子,曲声稍有停歇,她才过桥进了屋子,悄然走到了玉真公主身后。
“蕙娘已经走了。”见玉真公主不回头,也不做声,固安公主就轻声说道,“观主,你既然已经连公主的名号都奉还了出去,还有什么好留恋的?你是陛下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可现如今,宫中杨淑仪据说就要封妃了,她的姊妹进宫的时候,位次甚至还在你之上!我知道,贵主从来不流连这份富贵,长安城中乌云障天,妖雾缭绕,已非久留之地。”
“你是想让我像玉奴那样,借死脱身?”玉真公主倏然转身,用惊讶而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自从金仙公主去世之后,陪伴了自己这么多年,形同嫡亲妹妹一般的固安公主,随即沉下脸问道,“你应该知道,当年师尊留下的药,已经用过一瓶,如今只有一瓶了。玉奴用此药是迫于无奈,可我一个无用之人,何必再浪费东西?要脱身也应该是你,我即便没了公主名分,可终究是皇妹,别人不能对我如何。”
“贵主虽说是皇妹,可当年岐王薛王何尝不是陛下曾经待之亲厚的兄弟,李瑛他们兄弟三人又何尝不是陛下一度极其喜爱的皇子,可如今又如何?”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渐渐面色发白,她便娓娓劝道,“至于我,一个徒有虚名的昔日和番公主,就算将来万一卷进什么事情,还有法子能够脱身,毕竟少有旁人知道我和阿弟的真实关系。而且,我知道,贵主早就想离开长安这座牢笼,难道你真不想和玉奴重聚,而是想看着陛下一条条乱命迫害昔日功臣?”
“可君礼的儿女们,还有他的妹妹和不少亲朋,全都还在长安!”口中这么说,可玉真公主见固安公主微微一笑,显然是说这些你就不用操心了,他不禁苦笑道,“好吧,你让我想一想,仔仔细细地想一想……”
尽管杨国忠早就让人盯上了杜幼麟和固安公主,但对于两边全都派出了使者北上,他却没有丝毫阻止。和上次吉温在云州私查杜望之不同,这一次他是走了明路,天子点了头的,倘若杜士仪再拿出当年云州那一套行径来,不用说都是自取死路。而如果杜士仪忍气吞声,他就更加不担心罗希奭的战斗力了。因为他亲自接见罗希奭后,只说了唯一一句话。
“只要你找到杜士仪的罪证,让他有口莫辩,那等你从安北牙帐城回来,我便向陛下请命,进你为御史中丞,就连你的堂舅张博济,也不是不可赦免!
☆、1092.第1092章群情激愤
一个月内,整个安北牙帐城全都笼罩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因为杜士仪一行遭到袭杀的事情,一台磨合了许久的战争机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了起来。
仆固玚率军跟着之前来援的葛洛前往骨利干,李光弼带兵前往回纥牙帐,阿古滕和阿尔根这些小字辈则是在安北牙帐城四周,扫荡所有怀有异心的敌对势力,因为全都带着安北大都护府特有的发信筒,首尾呼应,自然不虞遭人突袭。阿兹勒则是带着前锋营,先后造访同罗和仆固牙帐,得到了两边一口答应派兵五千协同作战的答复。
这一日,当杜士仪在节堂接见了其余将校偏裨,定下了趁着如今刚刚入秋,天气正适合作战,预备用兵黠戛斯的基调之后,他回到后院寝堂时,就只见妻子的旁边赫然摆着两个传信用的铜筒。知道必定是长安送来的,他就上前问道:“是阿姊和幼麟?”
“给你说中了,几乎是同一时间送来的,路上都拼了命,这才没有耽误事情。”王容并没有让杜士仪看信,而是站起身说道,“他们送来的信都只说了一件事情,杨国忠果然是向陛下进谗言,说你这次遭到黠戛斯伏杀的事情绝对另有文章,所以举荐了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来彻查此事。用的借口也冠冕堂皇,你乃是安北大都护,黠戛斯又是大唐的皇亲,这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真是没想到,杨国忠竟然会派罗希奭过来,他还真瞧得起我。”
杜士仪对于杨国忠挑的这个人选虽然稍稍有些意外,但反而笑了起来。王容知道他的心意,当下便提醒道:“罗希奭虽然是小人,跟着李林甫不过是趋利,可杨国忠对李林甫子婿和余党迫害得这么凌厉,罗希奭未必不会投靠你。”
“你不用担心。杨国忠怎么会算不到这一点?他既然敢派罗希奭过来,一定就会向其许诺诱人的条件。而且,罗希奭和吉温臭味相投,应该早就从吉温口中得知,当初在云州利诱我未果,这次也不会抱着那种侥幸心理,只会一条道走到黑。”说到这里,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次看着王容说道,“幼娘,接下来对你恐怕是最艰难的一次,因为得靠你顶着罗希奭。如果成功了,我在漠北将无可撼动,如果失败了,这些年来的所有努力恐怕也会付之一炬。”
尽管是这样沉重的负担,但王容却没有任何犹豫:“好,你放心。”
夫妻多年,彼此之间已经不用说太多的话,杜士仪就知道王容已然下了决意。而他在连发军令,做好了所有征伐黠戛斯的准备之后,便在三日后正式接到朝中官方渠道的行文时,再次在节堂召见了上下文武。果然,他一说出天子派了罗希奭前来彻查他遭袭一事的真相,下头立刻一片哗然,仆固怀恩更是言辞激烈地说道:“大帅遭袭,我等多亏骨利干来援,历经血战方才突出重围,现在竟然平白无故遭人怀疑!这简直是滑稽,可笑!”
仆固怀恩尚且义愤填膺,阿兹勒年轻,就更忍不住了。他干脆径直撕开衣服,露出了此次一路血战,几处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气咻咻地说道:“朝中竟然有人认为大帅遭袭是假的,我们身上这累累伤口是假的,那些死难的将士也是假的!朝中奸臣当道,陛下难道也昏聩了不成?”
“住口!”杜士仪立刻怒喝了一声,随即厉声训斥道,“身为臣子,岂可轻易毁谤陛下!念在你是初犯,从轻发落,来人,把杜随押下去,重责军棍四十!”
尽管阿兹勒在愤怒之下,直接把奸臣升格到了昏君的程度,但堂上文武竟是大多都觉得此言不差。倘若不是昏君,岂会先用李林甫,后用杨国忠?因此,眼看阿兹勒默不做声谢罪领罚,当左右亲兵磨磨蹭蹭上来把人架下去的时候,其他人纷纷上前求情,可不管众人怎么说,甚至连张兴亦是建议将功赎罪,杜士仪却始终不肯松口。
“安北大都护府是大唐的安北大都护府,今天又是节堂之上,杜随口出毁谤之言,倘若我身为主帅却没有只言片语,不是护着他,而是害了他!”
见堂上文武当中,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却茫然不解,仍是求情不已,杜士仪便突然重重一巴掌拍在案头:“不但杜随,就连怀恩刚刚那句话,被有心人上奏朝廷,仍是要背上怨望之罪,别忘了王忠嗣都曾被人诬陷欲图尊奉东宫!更何况,罗希奭既然不日就要来,你们敢说,这偌大的安北牙帐城,就没有人冲着荣华富贵出卖袍泽,嗯?”
“谁若是敢如此卑劣无耻,人人得而诛之!”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文官武相的张兴。他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后,继而就用威严的眼神环视了众人一眼。出身胡人的偏裨将校哪里受得了被人视作为出卖上司同僚的叛徒,一个个纷纷下跪,赌咒发誓似的自陈赤诚。杜士仪知道,此间绝大多数人可信,可即便他也不能担保中间没有一两个漏网之鱼,因此仍是沉着脸说:“都不要说了!我宁可被人骂一千句一万句严苛,也决不可姑息杜随此等言行,拖下去,行刑!”
谁都知道杜士仪对阿兹勒形同半个父亲,甚至还赐其杜姓,如今见阿兹勒还是逃脱不了一顿军法,众人不禁全都心中凛然。不一会儿,外头就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节堂中的文武彼此面面相觑,同时生出了一股说不出的怨气。他们辛辛苦苦,建起了这座安北牙帐城,让漠北诸部重新尊奉大唐,可结果就是换来了天子的这番疑忌吗?
等到打完军棍的阿兹勒重新被架了进来,臀背双腿血迹淋漓,额头满是豆大的汗珠,却硬气地一声不哼,众将对其不禁生出了几分同情。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淡淡地说道:“陛下虽说要派罗希奭来安北牙帐城彻查,但兵贵神速,如今天时还适合作战,可如果拖下去,骨利干上下,还有率军往援的仆固玚,身在回纥牙帐的李光弼,却要承担莫大的压力。一应用兵事宜,除杜随留守安北牙帐城之外,其他仍然按照之前的布置。”
一听到杜士仪并不是打算就此撤销之前制定的计划,武将们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而张兴和陈宝儿之外的文官们就没法淡定了。听到明日仍要出兵,兵曹参军曹佳年本待进谏,却被陈宝儿使了个眼色,只能等到议事结束,武将们一一退出之后,他方才委婉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无非是罗希奭本就是酷吏,如果抵达安北牙帐城后发现杜士仪不在,定然会兴风作浪,甚至趁机派人回京向天子进谗言,他们这些寻常官员更弹压不住。可回答他的,只有杜士仪几句不容置疑的话。
“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想干什么就随他去,我管不了他这么多!我要对我安北牙帐城上下数万军民负责,要对此前已经派出去的这些兵马负责!我会亲自写一封奏疏抗辩此事,朝中有构陷忠良的奸臣,有冒功而心思叵测的边将,却只盯着我这儿,以为我杜士仪好欺负不成!”
杜士仪就此拂袖而去,曹佳年顿时恼火地看向了其他没有开口帮腔的同僚。见参军们大多忧心忡忡,而王昌龄和岑参则是没事人似的,他正要开口,张兴却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体谅地劝慰道:“大帅既然心意已决,我等安心留守即可。至于那罗希奭若是真的敢倒行逆施,难道我等这么多人,还会没人敢挺身而出?”
这……可话不是这么说的啊!万一他们抗争之下,罗希奭恼羞成怒,如同当年御史杨万顷诬告张审素一样,置杜士仪于死地呢?
而陈宝儿已经是悄悄溜了。此次张兴留守安北牙帐城,他却没有什么具体事务,他不免心下存疑。出了节堂,探明杜士仪果然是去看阿兹勒了,他便立刻找了过去。果然,才刚到门外,他就只见龙泉如同门神似的守着。知道恩师必然要对阿兹勒面授机宜,他也不打搅,就在距离十几步远处安心等着,果然,等了好一会儿,他就只见杜士仪从里头走了出来,自然立刻迎了上去。
“杜师。”
听到陈宝儿不称大帅而叫恩师,杜士仪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个首徒是提醒自己别忘了他,不禁哑然失笑。他勾了勾手示意陈宝儿再走近些,随即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微服去一趟都播,告诉罗盈和岳五娘,我之前拜托过他们的时机已经到了!”
陈宝儿又不迟钝,一下子便意识到杜士仪究竟是什么意思。联想到对黠戛斯的这场战役,联想到罗希奭口含天宪即将来到安北牙帐城,联想到之前阿兹勒挨得打,联想到刚刚的文武激愤,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杜师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杜师既是即将率军北击黠戛斯,那便让我家茕娘带着儿女来陪师母吧,彼此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你是想说,茕娘不论怎么说,都是宗室女,性格刚烈,万一有事绝不会让你师母受委屈吧?”杜士仪没好气地反问了一句,见陈宝儿嘿嘿一笑,显然是承认了,他便笑吟吟地说道,“不用了,让你家茕娘小心看着你的那一双宝贝儿女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操心。你师母可不是弱质女流,罗希奭如果小看了她,定会自取其辱!”
☆、1093.第1093章出征
七月十五,中元节,按照中原的习俗,这是要祭拜先人的日子,不论如何都不适合出兵。然而,从之前制定作战计划开始,杜士仪就下令那些牧民中精挑细选出来最擅长观察天象的老人,以及早先就从朝中运作而来,精通堪舆以及天文地理的曹佳年负责监测天气,挑选最近的适合出兵的日子。当七月十五这个日子被挑选出来之后,曹佳年本人还曾经反对过,却被杜士仪无所谓地打了回去。
此时此刻,在清早的第一缕晨曦之中,杜士仪站在安北牙帐城大校场高台之上,扫视着面前这些自己经过不断打散、整合、编练,最终完全听命于自己的队伍,心中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慨。如果说云州是他真正建立自己势力的开始,那么朔方则是沉淀和发酵,而腾挪到距离长安数千里之外的安北牙帐城,则是真正的涅槃重生。他仍是大唐体系之内的官员,可他能够建立的势力却游离在朝堂秩序之外,而正由于太过遥远,此前他在朔方尚且经历过御史中丞以及内官的巡视,可在这里却从来无人问津。
无论从朔方还是河东启程北行,这一程数千里路上绝不是风平浪静的,谁都怕一股突然冒出来的马贼取了自己的性命。而如黎敬仁这样前来传旨的宦官,也因为收过他太多好处,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根本就不曾真正核实过安北牙帐城究竟拥有什么样的将士,什么样的实力!
这样的感慨只不过是转瞬间的功夫,紧跟着,杜士仪运足了中气喝道:“我安北牙帐城的勇士们!”
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引起了万千共鸣,尽管在如今没有扩音器的条件下,但前排应和的声音传到后排,几乎是顷刻之间,山呼海啸的呐喊声几乎响彻全城。即使当杜士仪伸手做出手势后,千军万马的呼啸仍然过了许久方才停歇了下来。而接下来杜士仪要说的话,自然有传令官分别传给每一个旅帅统管下的所有将卒。
“今天是七月十五,在中原,这一天也叫做中元节,又或者叫做鬼节,是祭祀祖先和鬼魂的日子。因为我选在了这一天出兵,有些人认为不吉祥,也曾经劝谏过我,但我却回绝了改变日期的提议。因为,之前随我前往黠戛斯,结果却无辜死难的将士,因此受伤不能随军的将士,我要用这一天出兵,来告慰英灵,来抚恤他们的伤痛!如果鬼神要怪罪,那么,全都由选在这一天大动干戈的我一个人承担!”
中原人信奉道佛,而漠北诸族之中,除却萨满教,来自西域的祆教、拜火教以及其他杂七杂八的宗教也蔚为流传,鬼神之说深入人心。此时此刻听到杜士仪竟然如此说,下头登时一片喧哗。眼看着杜士仪接过身边随从捧来的酒,将其撒在地上祭奠死难袍泽,也不知道是谁嚷嚷了一声复仇,顿时一呼百应,应声如雷。
随着大军渐次开拔,留守的张兴登上城墙,看着同罗和仆固部应召而来的兵马加入其中,须臾便已经汇聚成了一股洪流,他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当年于夏屋山中隐居,文武兼修,也曾经想象过自己领兵驰骋疆场的情景,可阴差阳错,他的名声却是因自己为幕僚而起,纵使偶有出战,也都是处于辅佐的地位。
可这一次他留守安北牙帐城的这一仗,绝对不会比杜士仪北击黠戛斯的这一仗来得轻松,换言之甚至会更惊险,因为,这考验的并不止他一个人,还有安北牙帐城中上上下下的文武!杜士仪的真正心意,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可他竟是感到心头有一种轻松。
狡兔死,走狗烹,与其让他来辅佐恩主防备天子的猜忌,还不如让他来断掉安北牙帐城的最大枷锁!反正,他已经把妻儿接到任上了!
杜士仪率军北行,留下的王容却并不轻松。为了可能会到来的某一天,安北牙帐城在别人以为的战略储备之外,还有另外的一重预备。别人只看到了朔方,只看到了云州,却没想到杜士仪早年就在河北道也伏下了颇多暗子,这些年来,来自河北道的很多物资,通过都播这个转运点,以互市的名义送到了安北牙帐城。而经营这些的,是她利用茶叶、棉花这两宗贸易,建立起来的完善交易网络。数月之前她抽身北上,李林甫的死和杨国忠的掌权,再加上侦测到黠戛斯一股潜势力和回纥的磨延啜合流,也给了杜士仪一个最好的契机。
于是,她不得不抓紧时间,每日悄悄出安北大都护府,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接见了一系列自己人。当这一天傍晚,她终于回到寝堂的时候,捶着自己的肩膀,轻轻舒了一口气。亲自陪着她出门的莫邪眼看她这些天的辛苦,连忙上前为女主人揉捏着肩膀,却不防被王容握住了手。
“你现在也是当母亲的人了,这几天却****跟着我奔忙,这些事情让那些婢女来做,去休息吧。”
莫邪正要拒绝,可发现王容面色疲惫,眼神中也流露出了深深的倦意,她不禁心中一动,便没有拒绝,等到告退出了寝堂之后,便去找丈夫龙泉。她一说要找个好名医替夫人把脉,以免过度操劳累坏了身体,龙泉便大力赞成,立刻找来了一个从前常常出入安北大都护府为杜士仪诊脉调理身体的老大夫,另外还有一个精通巫药的突厥萨满。等到先斩后奏的莫邪再次前去见王容时把此事一说,王容嗔了她一句多事,可终究还是答应了。
最近这些年来和丈夫聚少离多,而且如今一切都是正在关键的时候,她的身体并不是她自己一个人的,容不得半点闪失!
安北牙帐城中多是胡人,汉民不到一成,但因为杜士仪不但不歧视胡人,而且对于汉民和胡人争斗之事,从来都秉公处断,平日恩威并济,因此威望极高。一胡一汉两个大夫先后用不同的手段给王容看过之后,两人全都面露惊诧,等到出来之后,在不同的屋子里面对前来问询的莫邪和龙泉时,两个人都谨慎地问了同一个问题。
“夫人多大年纪了?”
莫邪和龙泉全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谨慎地回答了王容的年岁后,两人无不提醒对方少卖关子,可接下来听到的一个答案,却让他们为之色变。等到两人再三追问,随即匆匆回转时,却在寝堂门口碰了个正着。他们俩夫妻多年,彼此从对方的眼神中就看出了那个答案。意外和担忧之外,两人也难免有些惊喜。
因此,当双双进了寝堂之后,莫邪便直截了当说道:“夫人,这可是意外的喜讯,陈大夫说您有喜了。”
王容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待见龙泉亦是点头,显然两个大夫赫然得出了同样的结论,她不禁低头看了一眼小腹,随即掐着手指头算了算。自从远道从长安来到安北牙帐城,她的小日子便不那么准,再加上如今的妇人少有四十岁以上还能有孩子的,她怎么都不相信自己到了这份年纪,还能有这份幸运。而杜士仪因为杜十三娘当初最后一次怀胎时小产几乎危及性命,再加上他们夫妻也都渐渐上了年纪,同房一直都是小心再小心。而最重要的是,杜士仪说过,年纪越大生出的孩子,越是容易体弱甚至畸形,又或者有其他娘胎里带出的毛病。
最要命的是,如今真不是时候!
确定龙泉和莫邪把两个大夫都妥善安置好了,杜绝了消息走漏的可能,王容赞赏了两人的措置得当后,又再三吩咐不许泄露。接下来的两三天,对于这个来得意外的孩子,她的心情不禁十分纠结,可还没等她真正下决定,莫邪却给她带来了一个让她完全没料到的消息。
“你是说公孙大家来了?真的是公孙大家?”
“夫人,我们四个当初都是剑营弟子,别人也许会认错,可公孙大家来指导大家练剑的日子,全都和剑营的节日似的,我们怎么可能认错!”
说这话的时候,莫邪完全忘记了只有他们这些人才知道公孙大娘还健在,而这位剑舞大家,在中原早已经是一个香消玉殒多年的死人了!
面对莫邪的这么一个回答,王容顿时揉了揉眉心。公孙大娘什么时候来都不要紧,这座安北牙帐城被杜士仪多年经营下来,也就和铁桶一般,可如今罗希奭就要来了!只不过消息还仅限于官面渠道,寻常军民并不知道。而如果仅仅只有公孙大娘一个人也就算了,可她却是从杜士仪那儿听说过的,想当初公孙大娘带着弟子远游西域,随行的人中还有一个同样是别人眼中已经死去多年的玉奴!
而后者这一重关节,远比死而复生的公孙大娘更加关系重大!
可事到如今不容多想,王容当机立断地说道:“你小心带着她们,避开所有耳目来见我!”
屈指算一算,自从和玉真公主固安公主合谋,把玉奴从长安城深宫之中以金蝉脱壳之计弄出来,而后转送到灵州,随即又是都播,已经过去四五年了,时光真是过得飞快!
☆、1094.第1094章孺慕
当莫邪引着两个女子进来的时候,王容的目光几乎本能地落在了公孙大娘身边的玉奴身上。阔别多年,玉奴又一直生活在漠北,按照道理,那如玉容颜应该会显得黯淡几分,可如今乍一相见,她却发现玉奴不但姿容依旧,而且神采焕发,整个人从内而外透出了一股青春活力。
“师娘!”
玉奴见王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一时也忍不住心头激荡的情绪,竟是快步冲上前去。王容连忙起身相迎,懒了她在怀中之后,这才欣慰地说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我在长安时,师叔和你姑姑每每提到你的时候,全都牵挂不已,最担心的就是你不习惯塞外的苦寒和冷清。”
“师娘、师尊和姑姑为我费了这么大的苦心,我很好,当然很好。”玉奴说着说着,竟是有些语无伦次,她伏在那如同母亲一般温暖的肩头,好一会儿方才稍稍松开,擦了擦情不自禁从眼眶中滚落出来的泪珠,这才笑着说道,“师娘,我和公孙大家走了这一趟西域,收获很多呢!我一直都想去龟兹、疏勒、于阗好好看一看,真没想到这个梦想竟然能够实现!我们在路上还遇到过劫道的马贼,可就如同砍瓜切菜一样打发了!”
听玉奴把击退马贼形容成砍瓜切菜,公孙大娘也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她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七,早已经不再年轻了,可是她精研剑术,又学过道家练气功夫,再加上出宫之后心境自由,武艺修为竟是又有精进,如今看上去一点都不显得苍老。此时此刻,看到王容歉意地对自己打招呼,她便笑道:“你们多年不见,如今重逢之际,忘了我这个外人在场,这是自然的。只不过,我和玉奴带着剑营弟子这一趟西域之行,有时候我想起来实在是感慨万千,天底下能够借假死金蝉脱壳离开皇宫的人,大概就只有我们俩了!”
“公孙大家一身艺业,如果只能在皇宫中,为陛下和那些皇亲国戚达官显贵献演,实在是太可惜了。杜郎常说,都播能够有今天,罗郎和岳娘子固然居功至伟,却也少不了公孙大家在剑营身上花费的苦心。而如果不是受到公孙大家的刺激,公冶先生也不会在朔方定居,在军中悉心培育弟子和后人。”
王容提到公冶绝,公孙大娘不禁莞尔。公冶绝如今已经年近八十,身体矍铄,脾气也大,她之前回程时,还特意带着玉奴去过灵州,和公冶绝小小比试了一场。两人的剑术虽然各自侧重点不同,可公孙大娘在塞外曾经历经了很多次实战,竟是不逊公冶绝。她临走之前,好胜的老头儿干脆塞了两个从小收容学剑的孤儿给她,让她帮忙好好磨砺,异日再让两边弟子们比过。
众人都是多年不见,久别重逢,自然有的是话好说,而对于此行西域收获最大的乐舞,言谈间,玉奴又献宝似的拿出了自己此行沿途抄录的厚厚一沓乐谱。这一次她跟着公孙大娘远行西域,一路走了整整两年多,深入民间访查,所得自然非同小可。兴之所至,她时而当场弹奏箜篌,时而当场表现几个舞姿的时候,无论王容还是公孙大娘,全都露出了欣悦的笑容。
而亲自在一旁服侍的莫邪当年奉杜士仪之命,也曾经随侍过玉奴一阵子,深知其中关节,一面再度暗叹杜士仪的大胆,一面却也感到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很清楚王容连日以来都在纠结那个本该是喜讯的消息,因此也分外希望能有个亲近的人来纾解一下王容的情绪。
一转眼便到了傍晚,王容生怕走漏风声,得知其余剑营弟子都由龙泉安置在了安北牙帐城中的妥当地方,她想了想就开口邀约道:“安北大都护府中毕竟人多嘴杂,公孙大家如果不介意,便和玉奴一块留在我这儿过夜吧?”
公孙大娘看了一眼玉奴,当即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就算了,随行的那些小家伙们没看到我回去,心中必定焦急,就让玉奴留下陪夫人吧。”
“那我陪师娘一晚上,明天就回去和师父会合回都播。”玉奴欣喜地点了点头,却没注意到王容那讶异的眼神。等到目送莫邪亲自把公孙大娘送出门去,她一回头方才发现王容正盯着自己。
“你拜了公孙大家为师?”
“是啊,也算是关门小徒弟呢。”玉奴笑吟吟地眨了眨眼睛,脸上竟有些少女的烂漫风情。她很快就露出了认认真真的表情,上前挨着王容坐下后,就按住了她的手说,“师娘,我不想再没有点滴自保之力,所以我学剑和我当年跟着师傅学琵琶,跟着师尊学道法,都是一样用心的。”
“只要你喜欢就好。”王容按叹了一口气,知道当年那个曾经犹如粉团一般的小丫头,终究已经是永远的过去了。历经了那么多事,又曾经远行过西域,跟着公孙大娘学了剑术,如今的玉奴已经不再是从前那样毫无自保之力了。端详了玉奴好一会儿,她便笑着说道:“今晚上你和我一起睡,我有很多话想问你。”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也有很多话想和师娘说!”
等到莫邪亲自服侍了王容沐浴,送了人到床上先去躺下,随即借着去看热水的借口,悄然来到了寝室旁边的浴室。她一推门进去就看到了玉奴那白皙光滑的脊背,那一头犹如缎子一般乌黑柔滑的秀发,竟是呆愣了片刻方才上了前去。两人之间本就是旧识,因此在寒暄几句过后,莫邪就把王容怀孕的消息告诉了玉奴。
“这……是真的?”玉奴很不可置信地问了这么一句,见莫邪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她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喃喃自语道,“师傅和师娘还真是恩爱……”
这是重点吗?莫邪一下子觉得,自己和这位昔日的寿王妃,曾经的太真娘子商量这件事,是不是白费功夫。好在紧跟着,玉奴就一下子眉头紧锁。
“可女人上了三十而有身孕,别人就都会觉得是老蚌含珠,更不要说师娘如今已经过了四十……不行,分娩对女人本来就是鬼门关,更何况是师娘……”思量了好一会儿,玉奴最终抬起头对莫邪说道,“你说的我知道了,我会设法探探师娘的口风,是留还是其他,早下决断都比拖下去好。”
然而,当玉奴擦干了头发,悄然来到那张宽大的床边时,看到的却是王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这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怔住了。打了个手势让莫邪退下,她轻手轻脚爬上床在师娘身边侧躺了下来,专注地看着那张从来没看见的睡颜。她甚至玩兴大起地缠绕着枕边那一圈黑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当年上元夜时,杜士仪哄了她说那是神仙师娘的情景。
时光翩然轻擦,一晃已经二十多年了!
就在玉奴胡思乱想的时候,突然只见对面的人眼皮微微眨动,仿佛就要苏醒过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躺好,盖上被子装睡,可谁知道紧跟着就只听耳畔传来了含含糊糊的声音。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瞥了一眼,这才发现王容并没有醒过来,而是仿佛正在做什么梦,眉头紧蹙不说,额角甚至还渗出了微微汗珠。
“师娘?师娘?”
玉奴试探性地叫了一声,下一刻,王容便猛然惊醒了。见身边的人是玉奴,她的眼神从迷糊恢复了清明,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两天仿佛突然嗜睡了不少,本想着等你,谁知道眼睛眯瞪了一下就睡过去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玉奴不禁觉得心头一阵难受,当下在被窝里伸手握住了王容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师娘,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没有当过娘,不知道身怀六甲是什么滋味,可我知道你一定爱着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不过,师娘,什么重要,都不如自己的身体重要……”
“好了,别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王容嗔怪地打断了玉奴的话,用手点了点她那小巧的鼻尖,这才笑着说道,“你师娘我心里有数,不会过于勉强自己。你我这么多年才能重新见上一面,别净说这些。都播那么大的地方,罗盈和岳五娘又都是率性的人,难不成你就没有遇到过自己喜欢的人?”
玉奴没想到一下子引火烧身,顿时为之讷讷。接下来,她不得不辛苦地招架着王容对于她近些年生活的追问,尽力想让师娘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很好。想到明日就要离开了,她的心里甚至有一种说不出的解脱感。
杜士仪不在也是好事,免得她见到师傅师娘恩恩嗳嗳的样子,心里会感到寂寞……
这一夜,娘俩一直耗到下半夜才睡。等到清晨的晨钟一声声响起,已经习惯了这种生物钟的王容睁开眼睛时,就只见枕边的玉奴在睡梦中亦是笑意盈盈,显然睡得正好。她不想打搅玉奴的好睡,正要轻手轻脚起身,却不想莫邪突然推门进了屋子,不管不顾快步冲到了床前。
“夫人,罗希奭到了!”
☆、1095.第1095章罗钳吉网
罗希奭到了?
这个消息着实有些出乎王容的意料。昨天晚上她已经把朝廷要派酷吏罗希奭到安北牙帐城,彻查此前杜士仪遭黠戛斯袭杀之事告诉了玉奴,不外乎是劝玉奴和公孙大娘不要在此停留,以防节外生枝,玉奴也一口答应了。而为了防止罗希奭突然袭击,从朔方到安北牙帐城这条路上的每一个驿站旅舍,全都得到了严密的指令,会留意每一队通过的人。就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罗希奭怎么会突然来临?
等等,如今开启城门的晨钟方才刚刚响起,罗希奭怎么进城的?莫非人是昨天甚至更早就到了?
王容见枕边的玉奴已经惊醒了过来,便言简意赅地吩咐她先不要轻举妄动离开这里,随即就让莫邪替自己梳洗更衣。等她来到寝堂,却只见龙泉和阿兹勒已经等候在了那里。后者因为起头那一顿杖责的缘故,走路的姿态还有些勉强,她不禁暗叹一声。当得知罗希奭得知杜士仪和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立刻先声夺人,要求开节堂见文武时,她不禁哂然。
“你可知道,罗希奭到底是怎么来的,什么时候来的,一共带了多少人?”
“回禀夫人,他应该是混在一行商旅之中来的,应当不会早于昨日进城。但即便这样,算算行程,他也必定是在接到任命后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然后到朔方后又和商旅接洽,用最快的速度到的安北牙帐城,如今随他现身的随从总共还不到十人。”说到这里,龙泉见王容有些吃惊,他便又补充道,“而且,他才一来,便立刻要人护卫他的安全,把杜随的前锋营全都给要去了。正好杜随因为之前受罚,暂解职务,所以没人拦他。”
王容看了一眼阿兹勒,见其面色沉静并不说话,她知道杜士仪临走前必定已经吩咐过他什么,因此沉吟片刻后就开口说道:“无妨,那罗希奭既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又打算趁着山中无老虎的机会作威作福,那就让他去!正好趁着这个机会,看看安北牙帐城究竟有多少人是首鼠两端,立场不坚!龙泉,你去前头节堂看看,罗希奭初来乍到第一把火,究竟是怎么烧的!”
“是!”
等到龙泉应声而去,王容方才对阿兹勒说道:“之前那顿军棍并不曾留情,你的伤势还未痊愈,为何不好好调养?”
“大帅虽解了我的兵权,可前锋营终究都是我的人,罗希奭初来乍到就夺权,我如果还在那养伤,岂不是不符合我的性子?”阿兹勒解释了一句,突然单膝跪地说道,“此前大帅见我时曾经说过,之前的苦肉计委屈了我,我此次不能随军,便呆在安北牙帐城中听夫人指派。可罗希奭一来,不夺别处兵权,却直接盯上了前锋营,我怀疑他已经知道了我当时在节堂大放厥词的事。如若他以此问罪,夫人可以把我……”
“胡说!示敌以弱,却也不是任人欺凌宰割!”王容厉声斥责了龙泉的话,随即便淡淡地说道,“再说,罗希奭就算再能耐,也绝对不可能才刚到安北牙帐城,就问出你在节堂上说那番话的实情来。前锋营是你一手带出来的,你可是把恩威并济,软硬兼施的手段学了个十足十,从副将到旅帅队正,每一个人全都是你精心挑选出来的,阳奉阴违,心怀叵测之人根本没有立足之地,不是吗?”
阿兹勒对杜士仪忠心耿耿,可治下的手段却绝不同于他当年在中受降城拂云祠中当带头老大的时候。即便那些跟他共过患难的兄弟袍泽,只要他认为不适合呆在前锋营,就会毫不留情用各种理由剔除出去。除此之外,违反他命令的人,小心眼太多的人,犹豫不决的人……这些年来他不断从幼军营中吸纳新血的同时,也不断裁汰旧人,务必让这一支人数不过千五百人的亲军能够如臂使指。所以,被王容道破自己这小小私心捅破,他顿时面色一白。
“夫人,我并不是养私兵,只是觉得虎牙大叔统帅牙兵,近身保护大帅,所谓前锋营便是敢战的死士,我一直都是这么对上上下下灌输的。他们需要的不是动脑子,而是听命于我,听命于大帅,如有需要的时候悍不畏死,冲杀在前!”
说这话的时候,阿兹勒想起当初和虎牙里应外合,重伤吉温,使得其在抵达长安不久之后就重伤身死的事。他不知道杜士仪究竟是否告知过王容,但作为执行者,他本能地选择三缄其口。
“那就对了,我的意思是,既然这是你一手精心打造的精兵死士,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罗希奭挑选了一支如今安北牙帐城中最强力的精兵,如果他真的能够顺利掌控,无非表示,你这个主将这些年来并不称职。你要记住,罗希奭初来乍到就抓了前锋营的大权,是因为他只有靠兵权,方才能够对城中上下施压示威,所以对这支兵马,他只会用恩,不会用威,否则万一哗变,他要命不要?”
王容见阿兹勒凛然一惊,便颔首示意他站起身来,随即沉声说道:“只不过,你确实会是罗希奭的眼中钉肉中刺,既然如此,你也不必回去了。我这里有一位来自远方的贵客,从现在开始,你先替我寸步不离保护她。”
尽管自己此前才让玉奴尽快离开,但如今罗希奭突然不期而至,王容只觉危机扑面而来,反而不敢让玉奴就这么径直离开了。因为时机不对!
果然,当龙泉前去节堂打探消息之后,须臾就带回来了罗希奭以钦差的身份下的第一条命令。
这位以罗织罪名兴大狱出名的酷吏,在得知杜士仪竟然出兵黠戛斯之后,并没有就这个问题大动干戈,而是以杜士仪以及仆固怀恩李光弼都不在,容易有奸人图谋作乱,危害安北大都护府为由,从前锋营中抽调整整三分之一,统共五百人守御安北大都护府,盘查进出人等。此外他又抽调三分之一,前往各处城门加强城防,还有三分之一则是充作城中巡视,以及随时听候他本人的调遣。
“好啊,到底是当初吉温前车之鉴还在,这罗希奭的第一步做得很聪明。显然他也知道,前锋营就算给他抓过去了,一时半会却也休想指挥得如臂使指,还不如用冠冕堂皇的名义,给他们派一件给咱们添堵的事!”
杜士仪不在,却并没有因此而封闭镇北堂,而是把这个地方全权委托给了张兴。此时此刻,王昌龄对于罗希奭的这第一条命令着实有些恼火,偏偏又挑不出刺来,说完这话,又骂了一声卑鄙无耻,见风使舵。而岑参则是瞅了一眼同样愁眉苦脸的曹佳年和几个诸曹参军,便向张兴问道:“张长史,罗希奭来得突然,却气势汹汹,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他是奉钦命而来,我们能怎么办?”张兴出人意料地说出了这么一句无奈的话,见每个人顿时沉默了,他仿佛还嫌这句话不够狠,加重了语气说道,“除非我等打算叛逆,否则即便在背后骂过多少次奸臣,都不能真的对罗希奭如何!更何况,这次罗希奭已经变聪明了!”
王昌龄是开元十五年的进士,年轻他许多的岑参在天宝三年前去应试,中了个进士不等守选就重新回来,仍旧做他的幕府官,而不是在长安谋职。曹佳年等诸曹参军,或由明经,或由辟署,其中也有两个世家子弟,忠君爱国的礼法深入人心,一时全都哑然。等到他们没能商量出一个所以然来,最终不得不郁闷地起身离开之后,张兴却没有露出多少挫败的表情,反而轻轻交握双手,仔仔细细推演罗希奭的行动。
罗希奭的这第一步动作,不但让安北大都护府的幕府官们觉得有些棘手,就连公孙大娘也感到行动受限。被罗希奭这么一闹,安北大都护府的防务一下子变得严格了许多,她派人试探过,整整五百人守在墙外,除却文武官员本人,余者进出都要抄检,根本不可能逾越一步。这样一来,她进不去,玉奴也出不来。退一万步说,就算王容勉强把玉奴送了出来,这出城又是一个难题!
安北牙帐城中官员和军民的小小骚动,罗希奭当然全都看在眼里。在王忠嗣身上最后豪赌的一把却最终失败,李林甫又在节骨眼上病故,死后甚至没能保全家人,他本以为自己会落得个凄惨下场,谁知道他已经快要掉到万丈深渊的时候,杨国忠却丢下了一根绳子。可这根绳子却不是让他用手去抓的,而是要让他直接把脖子套进去,至于会不会活活吊死,就只能看他是否能用最快的速度聚齐足够的垫脚石!
“吉七,你当初既然用死告诉了我,杜士仪此人贿赂不得,而他又根本不屑于和我碰头,那也省却我一桩麻烦。你不在了,这罗钳吉网四个字,我少不得全都担起来!”站在自己临时征用的安北牙帐城中最大的牙帐驿最正中的馆舍之中,罗希奭喃喃自语了一句,随即背着双手轻哼道,“人人都以为我是酷吏,这次我倒要让你们看看,我罗希奭不仅仅会严刑拷打,构连诬陷!”
☆、1096.第1096章全我君臣忠义
“兄长,黠戛斯牙帐已经空无一人,看情形应是早已拔营北上了!”
空旷的小丘上,骨利干俟斤鄂温余吾纵马疾驰上去后,便对极目远眺的杜士仪说出了这么一个绝不算好的消息。见对方回过头来,脸上倒是没有多少挫败感,他便诚恳地劝谏道:“我知道兄长心里一定窝火得很,但如今黠戛斯占据地利,熟知地形,如果贸然去追,只怕很容易被人埋伏。既然之前一战给了他们一个大教训,缴获也不少,以我之见,兄长虽说没能出气,可也至少让漠北诸部看到了你的威严。”
“我倒是并不在乎这口气,而是你先后两次兴师动众前来助我,怕就怕异日黠戛斯卷土重来,第一个就把矛头指向你。”
鄂温余吾听到杜士仪这么说,登时眉头一挑,面上满是自信:“兄长也不要太小看了我骨利干!虽说比不上黠戛斯人多势众,可那边若敢来犯,我一定让他们来得了回不去!我这一次照兄长的吩咐,把黠戛斯毗伽顿先勾结骨力裴罗,行刺兄长,而后又袭杀俱力贫贺中俟斤的消息都散布了出去,所以骨利干上下对我出兵并无任何异议,而且,我在族中威信很高,也没有毗伽顿这种吃里扒外的弟弟,所以还请兄长不用担心。”
杜士仪对鄂温余吾的豪爽大气很有好感,所以才为了未雨绸缪,早早提醒了他不要忽视族中的纷争,同时又在最初击破黠戛斯追兵,以及这一次的反击第一战得胜后,大方地划给了鄂温余吾很大一部分战利品,让对方喜出望外。
这时候,他就笑着说道:“我再教你一招,俱力贫贺中好歹也在黠戛斯经营了这么多年,他的弟弟虽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然取而代之,可总不会人人服气。你不妨放出话去,就说大唐只承认俱力贫贺中的后裔是黠戛斯俟斤,你奉了安北大都护府的命令,愿意帮其后人复国,如若不满毗伽顿杀兄夺位之恶行的黠戛斯人,全都可以到骨利干来,你将全力帮助他们复国!”
安北大都护府毕竟距离此地还有颇远的距离,答应这种事容易,想要帮忙就难了,所以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鄂温余吾不禁喜出望外。他虽然豪爽,可身为一族之主,哪会真的没心机,这分明是授意,自己可以通过拥立俱力贫贺中后裔的名义,招揽对毗伽顿不满的黠戛斯人。至于是否趁机扩大自己的地盘,这就完全看他是否有这个心了!于是,他立刻在马上对杜士仪抚胸深深行礼。
“多谢兄长给我这样一个名义!既然兄长不打算追击,那接下来是否要立刻退回安北牙帐城?”
“不,我会先南下回纥牙帐,利用这入冬之前的时机,借着人多势众的优势,尽快建起回纥牙帐城!否则,等到日后我一回安北牙帐城,磨延啜说动毗伽顿带着黠戛斯兵马南下,回纥牙帐必定岌岌可危。毕竟,叶健如今才多大?”见鄂温余吾登时露出了不可置信,随即则是羡慕嫉妒恨,杜士仪便笑着说道,“若不是你骨利干的冬天立刻就要到来,时间着实不够,我倒也愿意令诸军帮忙!横竖今后有的是机会,你不必急在一时。”
“兄长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只要我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这承诺就永远有效!”
约为兄弟的两个人相视一笑,就在这时候,只见此次出战统领大半牙兵随行的虎牙突然策马上了山丘,到近前之后便在马上行礼道:“大帅,安北牙帐城中用发信筒连环送信来,应该是殿中侍御史罗希奭已经到了安北牙帐城,而且还以钦使的身份夺了一部分兵权!”
“不用说了!”
见杜士仪那张脸突然变得如同锅底似的黝黑一片,鄂温余吾只听明白了一小半,不禁出言试探道:“兄长,谁这么大胆子,竟敢这样大胆夺权?”
“你是我的兄弟,我也不瞒你。”杜士仪将罗希奭和吉温当年罗织罪名兴大狱的名声简要介绍了一下,知道鄂温余吾借此就能明白所谓罗钳吉网的真意,他又添油加醋说了自己在朝中受到排挤和陷害,最后叹道,“我刚刚还答应你,只要在安北大都护府一日,就会履行承诺。照现在这样看来,只怕是我究竟还能留在安北大都护府几天,都已经很难说了。”
鄂温余吾登时恼火地大叫道:“在我们骨利干,这样的小人只有死路一条,大唐的天可汗怎么这样昏庸!”
四周围除却杜士仪和虎牙之外再无旁人,而且如今大势已成,就算被人听到,杜士仪也并不担心传播下去的后果。因为,自从李隆基同意了杨国忠的举荐,把酷吏罗希奭派到漠北来的时候,所有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所以,他虽然并没有跟着抨击自己的君主,却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鄂温余吾问起他是否要立刻回去主持大局的时候,他却摇头说道:“我既然已经答应了回纥新主叶健俟斤,帮助他营造回纥牙帐城,抵抗身在黠戛斯的磨延啜日后侵扰,那么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必须做好这件事之后才会回去。”
“可是兄长就不怕那个罗希奭倚靠大唐天可汗的威势,在安北牙帐城为所欲为?兄长手底下有这么多大军,还怕他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奸人不成,提起刀来杀了就杀了!”鄂温余吾的反应简直比杜士仪还要激烈。
“天子不仁,我不能不义。且避他锋芒一时,全我君臣之忠义!”
随着杜士仪辞过鄂温余吾,和骨利干的兵马渐渐分道扬镳,军中上下很快就都知道了罗希奭抵达安北牙帐城的消息。安北牙帐城中的兵马比例是八成蕃军,两成汉军,因此大多数人都并不知道罗希奭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以在经过那些知道一鳞半爪,却不知不觉添油加醋的传播下,罗希奭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成了一个最最可恶的恶棍。尤其是他竟然对原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忠嗣用刑的事,更是激起了上上下下的义愤。
设想了一下杜士仪落在此人手中的后果,一时军中便一片哗然。
“陛下简直是太昏聩了!”
这种话如果从仆固怀恩口中说出来,那丝毫不令人奇怪,可这样的话是李光弼带着麾下诸将气咻咻跑来求见,然后径直说出来,其他偏裨将校却不像仆固怀恩的那些部将那样,主帅一言便群起相应,因此只有李光弼一个人义愤填膺,其余人竟鸦雀无声,只是默默点头。李光弼治军和仆固怀恩不同,他讲究的是军纪严明,令行禁止,所以杜士仪对此也并不奇怪。而对于这样一个到朔方之后渐渐崭露头角,也算是从自己手中崛起的心腹大将,杜士仪就不会像对阿兹勒那样简单粗暴直接一顿军棍了。
更何况,此一时彼一时,之前罗希奭人尚未抵达,如今却已经到安北牙帐了!
所以,杜士仪只是沉下脸来,不痛不痒地呵斥了李光弼几句。等到众将退下只剩下李光弼的时候,他才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其进行了告诫。果然,刚刚虽说怒发冲冠,出言指斥,李光弼却并没有真的就此生出反叛的念头,只是愤怒于天子被奸臣蒙蔽,所以很希望杜士仪能如同当初对付吉温那样快刀斩乱麻,然后把事情传遍天下,评个公道。可当杜士仪晓以利害之后,他不免心灰意冷,退下时连声音里头都透着无精打采。
而仆固怀恩紧跟着来见时的反应,便激愤多了:“突厥覆灭,是大帅的离间分化之计;回纥大败,也是大帅事先挑拨其君臣,而后又放手给我等;至于漠北能够有如今长治久安的局面,大帅更是居功至伟。朝中那些人又干了什么?成天排除异己,如今更是干脆陷害起了大帅!如若那罗希奭到我等回师之际还不滚蛋,就休怪我仆固怀恩不客气了!”
杜士仪和仆固怀恩之间,却又和他与李光弼不同。他并没有斥责仆固怀恩什么,而是体谅地颔首说道:“发火无济于事,我当初就曾经料想到,狡兔死,走狗烹,如今漠北再没有突厥这样的大敌,陛下迟早有卸磨杀驴的那一天,所以才曾经问过你那样的问题。如今事到临头,什么也不用多说了。”
“只要大帅一句话,怀恩这就提兵杀回安北牙帐城,杀了那个罗希奭!”
“然后你这个仆固部之主被扣上叛逆的帽子,然后我这个安北大都护不得不点齐兵马讨伐你?同室操戈,你莫非觉得这很有趣?”
杜士仪一连两个反问句,问得仆固怀恩哑口无言。他很明白,仆固怀恩在行军布阵和韬略军务上极其有天分,但对于政治却缺乏敏感,可他却反而更放心这一点。所以,眼看仆固怀恩窘态毕露,他就笑了笑说:“就算真的要对付罗希奭,也不能像你这样有勇无谋。总而言之,先到回纥牙帐,其余的事情,接下来再说!”
仆固怀恩欲言又止:“可是……”
“不用可是了,一切听我的!”
☆、1097.第1097章拔出萝卜带出泥
用前锋营的将士去守备城门和安北大都护府,以及在大街上巡逻,罗希奭身边只剩下了最初跟随自己前来的十余个随从,但即便如此,他却非但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反而大摇大摆在城中四处闲逛。他骤然强夺前锋营的兵权,上上下下对他并不服气,可是他并没有让将士们为自己奔走,分派的任务也都是和和城防安全等等息息相关,安北牙帐城中的文武官员和官民百姓对其纵然仍是敌意深重,可也挑不出刺来。
所以,当这天晌午,罗希奭带着两个随从,直接把两个商人押到了安北大都护府门前时,立刻引来了一阵骚动。正好来此办事的官民将卒们,也都围拢了来看热闹。在各自上司的潜移默化之下,大多数人都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如若这个来自长安的殿中侍御史找茬,那就当众指斥,让其下不来台,灰溜溜地滚回长安去!
众目睽睽之下,当安北大都护府内,张兴为首的几个官员匆匆出来之后,罗希奭就让人随手把那两个狼狈不堪五花大绑的商人往地上一推,淡淡地说道:“这两个奚人在北市之内名为经商,实则图谋不轨。”
张兴听到罗希奭一张口就给两人扣了这么一个罪名,顿时眉头一挑道:“罗侍御有证据吗?”
“当然有!”罗希奭早有准备,示意左边一个亲随当众拿出了一本厚厚的簿册送到了张兴面前,“我查访了好几天,这两个奚族商人在安北牙帐城整整呆了半年,这半年中,累计收购了战马一千匹,用于交易的是来自河北道的粮食以及生铁。虽则我大唐从不管控粮食以及生铁的流动,可他们两个身为胡户,却私底下把粮食和盐铁运到这里,却又把战马倒卖回去,不论怎么说都是居心叵测!”
此话一出,顿时四面一片寂静。罗希奭还以为自己说得条条有理,众人置辩不得,可正当他清了清嗓子,想要继续往下说的时候,张兴却突然比他声音更大地重重咳嗽了一声。
当着四周围官民百姓的面,这位跟着杜士仪时间最长的安北大都护府长史不紧不慢地说道:“罗侍御的认真之处,实在是叫人佩服,只不过,安北大都护府孤悬漠北,肉食不缺,菜蔬也可以在城内种,但在从前来说,粮食却只有从朔方、河东以及河北各处运来。如果要劳动朝中派民夫,那么,运一斤粮食,路上耗费的脚力钱以及吃掉的粮食恐怕要三斤,甚至更多,这一点不知道罗侍御知不知道?”
见罗希奭一下子愣住了,张兴深知此人并没有当过真正的亲民官,而且出身小康,对于这些财计之类的东西不过是道听途说,因此就宽容地笑了笑:“所以你说,他们大老远把粮食运到了这里,这话很不确切,他们大老远送来的,只不过是各色优良的种子,以备安北大都护府中设法培育栽种。如今安北大都护府方圆五百里范围之内,除却划分了各大牧场之外,还有相当的耕地。从外头运来的粮食数量很少,因为这里的主食是肉和奶制品,运的最多的货物是茶叶,而不是你说的粮食。
至于盐铁,罗侍御想必也弄错了,我大唐可不像汉时那样,严禁民营盐铁,食盐是河北道幽州的盐屯之所送来的,不过是为了稍稍补益一下此地盐池的不足,每年各处商人送来的也就是上千斤,不多。至于铁,我想罗侍御这些天来,应该已经去过了安北牙帐城中的每一个地方,除了修补兵器的军器所之外,你可看过有需要用铁来铸造兵器的地方?”
从大唐建国到现在,对于盐铁并不像汉朝以及后世那样全部采取官营专卖的形式,而是官民共分其利,松散经营,官府也好,百姓也罢,全都觉得又便利,又用得起。所以,此刻张兴把这个关节解释清楚了之后,四周围顿时传来了一阵起哄声,却都是冲着罗希奭去的。
而张兴既然已经选择了当众让罗希奭下不来台,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他又环视众人一眼,伸手压了压,等到四周围渐渐寂静下来,他方才对着面色极其难看的罗希奭,似笑非笑地说道:“想来你没有找到铸造兵器的地方,也就是说,我安北大都护府一切全都是按照规矩行事,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逾越。至于你说奚人买卖战马回河北道,这实在更是有些外行了,幽燕战马全都是有名的,无论契丹还是奚族,其他的东西也许会不齐全,但战马却从来不缺。你所说的这两个奚族商人货卖战马……”
稍稍一顿之后,张兴便信步来到那两个被五花大绑的商人面前,伸出手在其肩膀上轻轻一拍,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两个明说吧,囤积战马是为谁的?”
“是安大帅,我们是给范阳平卢河东节度使安大帅采购的战马!”
罗希奭听到那个被张兴拍肩膀的人陡然之间张嘴大叫了一声,登时只觉得脑际轰然巨响,随即头皮一阵发麻。他只想借此坐实杜士仪和河北道的某些人勾结,却没想到刚刚在自己面前不肯吐露只言片语的这个奚人,此刻一开口就立刻吐出了安禄山这个名字!他当年乃是李林甫的心腹,当然知道安禄山一直在扩充实力,如此一来蓄积战马自然也就很自然,可安禄山和杜士仪之间殊无交情,难道是这两人之间有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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