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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记:茕茕影怅怅思

泥泞路已到尽头,车子在不远处停下。

身后包厢的门也在同时滑开,神­色­忧急的霍夫人匆匆走出来,发髻挽起,褪去黑貂大衣,换回一身轻简衣装,婀娜中别具傲岸。她从车窗望出去,眉头紧蹙,“怎么只有一部车子赶到……派人下去接应,留心附近安全。”

“夫人放心,这兵站已废弃好几年,平日没人往来。”侍从眼尖,蓦地看见车上有人下来,“您瞧,那不是公子嘛,还有许副官!”

车里果真下来四个人,开车的就是许铮,其余两名侍从将一人左右簇拥,大步朝这里赶来。

一队卫兵下了火车,迅速迎向他们。

“许铮受伤了!”霍夫人语声一紧。

蕙殊惊愕望去,见许铮捂着胳膊,半边袖子染红,不由大惊失­色­。

片刻后只听得靴声橐橐,许铮当先一步跨进来,叩靴道,“报告夫人,属下完成任务!”

“其他人呢?”霍夫人神­色­微变。

许铮咬牙,“其余人,全部留下断后。”

车厢内一片凝固般的沉默。

良久,目光霍夫人从许铮脸上移到他染血的胳膊,再移向车窗外衰草连天,­唇­间喃喃吐出一句,“凶多吉少。”许铮抬头欲说什么,霍夫人已深吸一口气,断然道,“开车,叫司机全速行进。”

“是!”侍从肃然立正。

“让随行医生过来看看,许副官伤得不轻。” 霍夫人走近许铮,查看他伤势,却自始至终不曾理会许铮身后那人,仿佛根本没有瞧见那样一个人站在眼前。

蕙殊的目光早已被那人牢牢牵引。

尽管身披大衣,领子和长围巾将面容遮了一半,仍可见凌乱黑发下的挺秀轮廓、漆黑眉­色­和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这人身量很高,在左右卫兵的簇拥下,愈发显出清瘦。头发像是许久没有修剪,散在肩头,落拓里显出几分憔悴。

他也一言不发看着霍夫人,眼睛生得秀美,睫毛浓密,目光却显出­阴­郁憔悴。

心中隐隐已知道这人是谁,可蕙殊却不敢相信,这少年就是大督军霍仲亨的公子?就是传闻中骄横跋扈,令霍夫人颜面扫地的霍子谦?

霍夫人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自己车厢。

许铮忙出声唤住她,“夫人!”

她漠然回过头来。

许铮尴尬地顿了一下,不得不将霍子谦身上大衣掀起,露出被绑缚的双手。

蕙殊呆住,全然想不到霍公子竟是被绑来的。

霍夫人终于正眼打量这位霍公子。

“这次怎么没跑掉,你不是很会逃么?”她审视霍子谦狼狈形状,语声冷漠,不掩讥讽。

披在肩头的大衣滑落,只穿一身浅灰­色­学生装的霍子谦显得异常清瘦,被缚的手上骨节微凸,半垂的脸上,睫毛­阴­影深浓,目光也藏在­阴­影里不可分辨。

他不回答也不看她,任凭她的目光刺在脸上,只是深深避让。

看上去,他竟怕她。

蕙殊就站在侧旁,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楚看得见他的表情。

这霍公子,和外间说的全然不对,以往听来的流言和眼下所见恰恰相反——都说三年前霍公子大闹婚礼,对继母怀恨在心,可眼前这憔悴少年怎么看也不似强横之人,倒是霍夫人声­色­霍子谦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

长围巾滑下去,露出他毫无血­色­的­唇­。

弱者总是最易令人同情,蕙殊看在眼里,心中对霍子谦已生出一丝不忍。

霍夫人皱起眉头,却什么也没说,只朝许铮点了下头。

许铮会意,上前解开了霍子谦被缚的双手。

就在许铮为他松绑时,霍子谦突然低声说,“对不起,我不知会连累这许多人。”

霍夫人脸­色­略僵,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你言重了。”

霍子谦脸­色­苍白,缄默片刻,再一次说,“对不起。”

“你无需道歉。”霍夫人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终究淡淡道,“你没有什么需要我原谅,若说有,那也是对你父亲的亏欠,你唯一对不起的人只是你父亲。”

霍子谦缓缓抬眼,迎上霍夫人目光,眼底泛起自嘲笑意,“父亲?您不说,我几乎忘了我还有个父亲。”

“霍子谦!”霍夫人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许铮忙挡在两人之间,急急道,“夫人息怒,公子在北平受了不少苦,眼下还病着,先让他休息吧。”

霍夫人含怒不语,冷冷颔首,令侍从将霍子谦带了下去。

随行医生匆匆过来,许铮却不让他看自己伤处,执意让他先去瞧瞧霍公子的风寒。

“犟什么,让你看就看。”霍夫人呵斥许铮,神­色­却关切,“跟督军学什么不好,学到这副死硬脾气!”许铮嘿嘿笑,只得老老实实伸出胳膊,冷不丁回头却瞧见夫人身后的蕙殊,脱口道,“她怎么在这儿?”

霍夫人回头看蕙殊,又看看许铮,微微露出笑容,“祁小姐要随我们一同南下,路上辛苦,你多照顾她。”

许铮瞪眼,给了蕙殊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蕙殊哼一声,不想理会这粗鲁讨嫌的人。

原本脸­色­沉郁的霍夫人看见他二人的表情,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

“祁小姐,你同我来。”霍夫人朝蕙殊点点头。

她像长姊一样挽着她的手,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这感觉令蕙殊又安心又紧张。

霍夫人的起居车厢十分宽敞舒适,外间布置简单,像是个小书房。地上铺了柔软的地毯,门一关上便十分安静,只有铁轨规律的声音隐隐穿来。

“祁小姐,我很高兴有你同路作伴。”她亲自取了瓷杯为蕙殊倒茶,娴雅亲切模样,就像在家中款待宾客的女主人,方才那紧张的一幕彷佛从未发生过。

蕙殊端起茶来笑笑,寻思着,该不该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霍夫人在对面沙发坐下,抬手揉上眉心,似有些伤神。

“夫人头疼吗?”蕙殊想起她一夜未眠,又­操­心了这半日……霍夫人却笑笑,微叹了一声,“方才很抱歉,让你见笑了。”

蕙殊忙摇头,“不不,是我给您添了麻烦。”

霍夫人凝视她,“祁小姐,北平的事情有些变故,这一路恐怕不会十分太平,晋铭让你随我南下,本来是为你安全着想,眼下却要连累你担惊受怕,真是对不住了。”

“您言重了。”蕙殊迟疑片刻,还是问出心中担虑,“北平,到底出什么事了?”

霍夫人望住她,神­色­淡淡的,只简略地说,“子谦逃跑,惊动了傅家,令老傅临时变卦,派人上来追截。幸好有许铮前往接应,没让子谦落在他们手里;车站上耳目众多,老傅不敢强行扣押我,只派人来说子谦出了意外,想骗我留下……如今我们强行离开,也算和姓傅的撕破脸皮,他必不甘心放走到手的人质,这一路上定会暗中阻拦。”

蕙殊听得心惊,想不到方才竟是那样的凶险。

可是霍督军夫人的专列,又有谁敢拦截。

霍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疑惑,低低叹道,“南下必经的几站,都有小股军阀割据,他们往日虽不敢得罪外子,但北平一旦变乱,人心背向难测……为万全起见,我打算改道东行,先在平城与督军会合,随后送你南下。”

(下)

车窗外景致千篇一律,毫无起伏的原野,白的雪,黑的土,错横枯黄的枝条。

漫漫路途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在这趟飞驰而封闭的专列里,霍夫人的沉默、霍公子的­阴­郁、侍从的严肃与许铮的不友善,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没有人大声谈笑,连脚步声都必须放轻,一举一动都像在静夜中小心翼翼。

每间起居车厢都是独立的,门一关起来,旁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旁人在做什么,像是整个世界只剩你一个囚徒。门口和车厢走廊都有卫兵,侍从随时听候召唤,他们像看不见的影子,却又无处不在,随时随地有人关注你的动静。

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车厢,却让人手足发僵。

蕙殊伏在窗下,握一支笔,对着日记本涂涂画画,在纸上勾勒出一个身穿旗袍,体态婀娜的女子,脸上却空着没有五官,不知道该画成谁的样子。

呆了半晌,蕙殊叹口气,将这一页撕下来揉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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