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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

跪在阶下,他一直没有抬头。

前方的明来暗往热闹非凡。

千冥力陈此次任务失利的全责在他,主张用重典以正教威。

紫夙不­阴­不阳的含沙­射­影,点出迦夜谋划失当之误。主张从轻发落,责惩迦夜,建议教王削权以彰其过。

九微建言由弑杀组出面重新执行刺杀之务,平抑此次失手的影响。

教王在玉座上笑吟吟的看阶下暗斗,许久不曾出言,直到争辩日趋激烈,才开口打断。

“怎么不见迦夜。”

三人静下来,紫夙柔柔的应答。

“禀教王,据说雪使正拟出使且末(地名),无暇他顾,我看……”她掩­唇­娇笑几声。“倒像是自知有亏,心虚的避开会审呢。”

“近日诸国来使甚众,雪使繁务极多,这点小事何足挂齿,自有教王圣裁。”千冥冷横一眼。

“到底是她自己的影卫,还是该来一趟的好。”教王漫不经心的捻着腕间玉珠。

九微正待开口,蓦然眼皮一跳。

一抹纤影步履轻盈,不疾不缓的踏入大殿。

“迦夜参见教王。”

他的眼睫仅能看到白­色­丝衣轻拂,从玉石地上行过,秀小的足尖藏在裙裾之下,清冷的话音沉静如初。

心微微一跳。

“迦夜,你来得正是时候,可是要替你的影卫求情?”教王慈霭的垂询。

殿中静谧了片刻。

“禀教王,迦夜仅是去且末之前面辞,并无他意。”

九微登时脸­色­发青。

“原来如此,眼下正要处置他刺杀失败一事,你有何见解。”玉质般的长甲轻叩扶手,教王眯起眼,仿佛要探察出最细微的神情。

“殊影犯了教规,自然有教规惩处,岂有迦夜置喙之处。”

“千冥主张重刑七日后处死,以警效尤;紫夙提议饲以墨丸发为下奴,以你之见,哪一种更为合理。”

“以迦夜看来,当然是千冥所提的更符合教规。”她无关痛痒的回答。

紫夙冷笑一声。“雪使真是心狠,这么想置影卫于死地,莫非是急着为自己开脱?”

“雪使秉公论断,何来私心之说。”千冥立即反驳。“花使怕是小人之心了。”

教王凝视了半晌,缓缓而询。

“迦夜真作如此之想?随身影卫栽培不易,不觉可惜?”

“迦夜虽然惋惜,却不能有违教规,唯有大义灭亲。”

“好一个大义灭亲,雪使可曾想过自身督导不力之责。”紫夙抱臂讽笑,“莫非以为杀了他即可已身无忧?别忘了他打草惊蛇,导致鄯善国警戒异常,弑杀组再次行刺难如登天。”

“花使说笑了,刺杀本就是弑杀组的拿手好戏,区区小碍又有何难。”

她三言两语推脱­干­净,九微内里激愤,早看不下去。

“雪使将刺杀看得如此轻易,难怪影卫行刺失误。”

“月使此言差矣,尽管略为添阻,却应无碍弑杀组的­精­英锋锐。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月使对手下这点信心都没有?”千冥闲适的挑转话锋。

“想来在风使眼里,取一国之君­性­命如反掌之易。”九微的目光冷锐如刀。“但在雪使手中却似大谬不然。”

“说的不错,不然雪使怎的急急赶去且末,把剩下的麻烦都抛给月使。”紫夙媚媚的笑,回嘲千冥。

“事有分工,杀人为月使之务,雪使依例出行,花使何有此言。”

“既是如此,雪使早该坦言力不能胜,当不起刺杀鄯善王之重任,教王自然会改派月使执行。”

“花使莫非暗示教王指派不当?”千冥巧妙将矛头转嫁至玉座上的王者,紫夙些微­色­变。

教王轻咳一声,正待说话,迦夜忽然幽幽一叹。

一时俱静。

她淡淡一笑,跪下直视教王。

“启禀教王,迦夜自承无德无能,方使任务失利,甚至累及教王英名。如今月使花使言之凿凿,多方责贷,迦夜无以自辩,唯有以行止证明。”

玉座上的王者兴味的扬了扬眉。

“你待如何证明?”

“殊影失手,令月使棘手为难;花使又言迦夜推卸责任,意图遁逃;教王慈悲,也觉影卫栽培不易,按律制死有可惜之处。”她垂下眼,似极不情愿。“如此种种,迦夜若再不担当,将来何以在教中自处,又孰能服属下之心。”

无可奈何的咬了咬­唇­。

“请教王恩准迦夜便宜行事。此去且末,离鄯善国不远,若办完事务顺手易行,迦夜取了国主­性­命回来覆命,既免了弑杀组受殊影牵累,又可塞悠悠众口,将失利影响减至最低,万请教王成全。”

话音如泠泠玉石,这次轮到千冥青了脸。

九微呆了半晌,眼神复杂,仿佛她突然变成了陌生人。紫夙站直了身,一脸错愕,全然不可思议。

他几乎以为自己幻听,猛然抬起头,只看见迦夜直直而跪的背影。

空气滞了滞,眯起的眼睛仿似在估量。

“若是你也失手?”

“那便是迦夜确实无能,唯有请辞雪使一职。”女孩谦卑的垂首。“若是侥幸成功,日前的失败便请教王宽大为怀薄责为诫,算是功过相抵,也让迦夜略存体面。”

低沉的笑声响起,渐渐转为大笑。

“好,好……”好什么教王没有说,半晌才止住笑,目光奇特。

“我倒是小看了你,既有此心,焉有不成全之理。”顿了顿,又意味深长的补充。“况且你说的句句在理,若不答应,反是本座不近人情。”

“多谢教王恩准,属下定不负教王厚望。”

迦夜似乎不曾听出弦外之音,淡淡一笑,恭敬的叩首,退行出殿。

从始至终,没看过阶下所跪之人一眼。

鄯善

莎琳这几天总是心神不宁,怎样也静不下来。

身为鄯善国的小公主,素来倍受宠爱,率­性­娇矜。一向专制的父王看见她便会软下心肠,纵有再大的怒意也从不对她发作,总是和颜悦­色­的轻哄,似乎只要她展颜一笑,没什么得不到。

前些日子误打误撞的救了父王,更是令宠溺泛滥无际。

想起来仍余悸犹存,那个俊美的青年鬼魅般的出现,轻易将父王身边的护卫斩杀一空,剑如闪电,杀气翻涌,无人能阻。

一如恐怖的死神。

忆不起怎么会有勇气挡在父王身前,更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停下了手,定定的看她的脸。

容貌俊美得像传说中的神邸,却那样的可怕。

为什么不曾刺下去?

因为她的泪?还是……她的美?

缕次猜测总是不自觉的红了脸,那般超凡出­色­的男子,她第一次看见,比邻国的王子更令人心动。

莫名的在心间萦绕不去,突然希望国师不要伤了他,希望他能逃过天罗地网般的追捕,或者……受了伤,在某个无人处被她遇见?

王宫里的气氛紧张至极,国师时刻不离父王左右,她却痴痴的凝想出神,强悍而冷酷的陌生人仿佛刻入脑海,令情窦初开的公主魂牵梦绕。

这样隐秘的心思,她不敢对任何人讲,就连贴身的汝奴也只当公主近日的魂不守舍是惊吓所致。

她总是遣人去打听追捕刺客的进展,既希望有消息,又不希望他被擒。

天山魔头手下的爪牙,父王衔恨已久。如果真个捉到,断不会轻饶了他。即使是溺爱掌上明珠的父王,也不会因她的哀求而心软吧。

可是他那么神秘,危险,又俊逸非凡,若能再见一面多好。

她一定不会召唤侍卫。

美丽的小公主左思右想,白­嫩­的脸上浮出两朵红云,更加俏丽动人。身后的女侍笑着恭维。

“公主殿下真美,连天山上的雪莲花也要自惭形秽。到底是鄯善国最出­色­的佳人,今天的晚宴,只怕列国的客人都会为之倾倒呢。”

今日的晚宴,是国主五十岁寿辰。鄯善国力强盛,威名远播,此次又重挫了魔教的袭杀。西域各国都遣使来贺,宾朋云集,冠盖满堂,为鄯善举国之盛典。

刚至适婚之龄的小公主将在晚宴上正式露面,鄯善王也有意借此良机替女儿挑选一位合适的夫婿,一切更是极尽奢华之能。

侍女替她从琳琅满目的箱奁中挑选合适的珠宝,在如云的乌发上比划配衬,务必让公主以最动人的模样出现。

华丽的紫衣掩映着玉人,每走一步,发上的步摇轻轻颤动,宛如柔风拂过细柳,明眸秋波,天真而娇媚,连鄯善王都呆了一呆。

她抿­唇­而笑,轻巧的旋了个身。“谢谢父王送来的新衣。”

定了定神,男子笑了,伸手轻抚女儿粉­嫩­的脸。

“莎琳长大了,美得父王都惊讶呢。”指尖摩挲着面颊,一贯慈爱的父亲眼神有些奇异,似赞叹又似惋惜。“比你姐姐更漂亮。”

“伊曼姐姐?父王说笑了,谁都知道姐姐才是西域最美的人。”远嫁的姐姐美名冠绝诸国,成年之后求亲者多如过江之鲫,与她感情甚好,最后嫁给了疏勒国主,嫁妆之丰厚,婚典之隆盛,皆成一时佳话。

抚在颊上的手很热,让她略有点不适。

仿佛不曾感觉到她微避,男子托起她的脸细细审视。“莎琳这么美,倒是让我舍不得这么快将你嫁出去,多陪父王几年可好。”

“莎琳愿意陪父王一辈子。”她娇娇的笑,引得鄯善王也笑起来,替她扶正了一枚金钗。

“去吧,让各国来使都看看,本王有一个何等美貌的小公主。”

夜幕初降,中庭亮如白昼。

数百张筵席高朋满座,在­精­致的王宫花园内露天而宴。所到的皆是各方上宾,金杯银盏盛着美酒珍酿,妖娆的侍女殷勤款客,令人不饮自醉。

胡姬歌舞,声乐柔靡,庭内语笑盈盈,夸赞着鄯善王的文冶武功,祝寿贺词不绝于耳,极口称赞公主的妍丽出众,教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莎琳端庄的坐在父亲身侧,符合身份的微笑。

众多倾慕的眼光如影随身,她一个也到不了心头。人皆期待的宴会长得令她觉得乏味,暗自直了直腰,忍下一个呵欠。

乐声渐渐停了,舞女们退下去,下一个节目会是什么?这次的宴会请来了各地顶尖的艺人,看来也不过尔尔,实在提不起多大兴趣。

咚!

一声沉重的鼓声震撼了天地,四周蓦的静下来。

细微的鼓声如蚕食桑叶,春雨润物沙沙响起,渐渐至大。数盏特制的华灯猝然亮起,照亮了廷院一角,一面硕大的巨鼓不知何时竖立,中间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风而鼓。

一鼓起,群鼓和,忽而如迅雷降临,轰然入耳,如万马奔腾,肆意纵横,听者热血沸腾,口不能言,目不能移,心神俱为之掳。

鼓槌在鼓上飞舞游走,姿势极其优美,柔如花朵舒放,急如狂风骤雨,密而不乱,疏而有制,声声慑人心魂。四周立有数面小鼓,皆是清秀的童子槌持相和,一­色­短打,英爽而利落。

鼓声在一片摒气中持续走高。越来越快,巨鼓重捶,步步相扣,如敌阵紧逼兵临城下。黑云压城画角连天,杀气严霜一触即发,就在心都要从腔子中跳出的一瞬戛然而止。

四周死一般寂静。

良久,忽然爆出喝彩,掌声和赞叹之声满盈园内,所有人都被鼓声吸引,由衷的叹佩。

鄯善王亦忍不住赞叹,询问一旁随立的内廷侍长。

“这是哪的艺人。”

“回主上,此乃乌孙国的流浪艺人,以鼓艺闻名,此次恰好途经我国,被召来献艺。”侍长抑不住得­色­,“全赖司礼官于市井偶见,不然就错过了。”

莎琳低首假作啜酒,忍住一抹笑。

司礼官是内廷侍长的亲侄,此次所荐之节目大大出彩,难怪得意不已。

侍长忽然俯在王耳边说了句什么。鄯善王眉梢轻扬,眼中流出暧昧的趣致。“果真如此?传他们上来看看。”

一群童子跪伏在地,或许是多方历练,并无紧张局促之­色­。领头的童子身形瘦小,臂扣锁环,脸上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魔王般张着镣牙巨口,令人望而生畏。

“表演得很好,本王甚喜,赐赏。”

“多谢国主厚赐。”齐齐伏下头去叩谢。

“你们是乌孙人?” 鄯善王盯着领头的童子,目不转睛。

“回国主,我们大多是乌孙人,也有些是各国流浪的孤儿。”领头的童子一直不曾抬头,语音微冷,说不出的好听。

身边沉默的国师忽然开口问了一句,场中多人听不懂,跪伏在地上的人却懂了,同样以乌孙语回答。

问答数句,国师点点头不再开口,显是确认了对方的出身。

“为什么要戴面具?”鄯善王又问起来,像是颇感兴趣。

“回国主,授艺的师父说鼓艺来自天神所授,不可面视,以表敬畏。”

“现在可以摘下了?”

“是。”

“摘下我看看,什么样的人能击出这样的鼓。”

童子踌躇了一下,伸出手摘下了面具,缓缓抬起了脸。

男童一般的黑衣短打之下,竟然是个女孩。

黑发垂髫,明眸流光,肌肤如冰雪之­色­,唯有嘴­唇­鲜红。

腰身细小,双腿纤长,微曲的颈项白如玉瓷,额际微微见汗,想是一番劲鼓颇为不易。稚龄年少,身量未足,却已有惊人的丽­色­,在夜境的华灯下犹如传说中的姹女,奇特的诱惑心神。

一时众人皆静,偌大的庭院只闻呼吸之声。

早早退席的莎琳闷闷的扯着纱巾一角,纠来扭去。

什么鄯善国第一美人,自从那个女孩摘下面具,所有人都盯着不放,哪还有人注意到上首的公主。

连父王都不例外,眼睛亮得吓人,还低声咐咐了内廷侍长什么。直到那群童子退下去,才又恢复了热闹。

贴身的女侍看出她的不悦,轻声安慰。

“殿下何必生气,今日公主的美名将远扬诸国,届时求亲的才俊多不胜数。”

“那个丫头真的很美么?”她不悦的嘟起嘴。

“怎及得上鄯善最尊贵的公主。”侍女含笑拔下她头上的钗环。

“为什么那些人都在看她。”

“我倒觉得吓人,和公主的美不同,那个孩子的容貌有些妖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像大漠里的妖魔专惑人心呢。”

“妖?”

“对呀,据说有种妖魔能化成|人形,迷惑过路的行者,吸人­精­血。”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到得了王宫。”她撇撇嘴,不为所动。

侍女失笑,以象牙梳轻轻理顺乌发。“公主说的是,什么样的妖魔也抵不过鄯善的勇士。”

勇士?不期然的又想起那张冷漠的俊颜,心情忽然好起来。

说说笑笑的娇声软语在夜­色­中淡去。

夜深了,王宫渐渐沉入静谧的黑暗。

度劫

鄯善王在侍女的环绕下除去华丽厚重的王服,毕竟是五十余岁,尽管保养得法,持续的夜宴仍令他感到疲惫。但一想到某件事,体内涌起热流,再度兴奋起来。

国师悄然出现在身后。

“禀国主,已经探过了,那个女孩不谙武功,身份无误,应该安全。”

他无声的笑了笑,挥挥手,周围的人退了下去。

他移步走入寝殿内室,豪华宽大的床上,蜷着一个纤小的身影。

“皮肤真好,滑得像丝绸……”低喃的男声带着浓厚的情yu,“做流浪艺人真是可惜了……这副身子服侍过多少贵人?”

“为什么不说话,怕了?”

“腰很美,又细又软,还有胸……”叹息般的话语,呼吸渐渐粗起来。

“别发抖,我会好好疼你。”

“真是漂亮的腿,这么直……”喘息越来越重。

“为什么抓我,是咬得太重?”

“别怕,让我好好品尝……”

“臂环很碍事,咦……底下有什么?守宫砂……你怎么会……”

银烛跳了跳,死寂的室内猝然闪过一丝极细的微芒。

沉重的牢门在吱哑声中打开。

九微冲进来,兴奋得抓住他的肩。

“迦夜成功了,她杀了鄯善王,教王依约免了你的过错,你可以出去了。”

成功了?

他有点不敢置信,没人会比他更清楚再次刺杀的风险难度。

“她……可有受伤?”

“看来没有,业已去殿内复命,现在回去休息了。”九微绽出笑意,“总算她还有心,没有撒手不管,不枉你为了她回来认罪。”

他稍稍放下了心。

“她用了什么方法。”

“谁知道,反正有效。” 九微耸耸肩,“我们都被骗过去了,以为她准备撇清关系推个­干­净,没想到反而被利用了说辞,连教王都找不到拒绝的借口,现在她一击成功,你总算不会有事。”

“九微……”他张张嘴,说不出谢字,那样重的情谊,怎是一个字能言说。

九微了然的摆手。“少废话,看你一身狼狈,快回去沐浴更衣才是正经,难道在死牢里还没呆够,我还当紫夙打点的不错呢。”

失事多少天了,他第一次笑起来。

现在的囚牢­干­净整洁,被褥齐全,饮食也好上许多。比起初时的糟糕,几可算是天上地下。他怎会不知,能获得这般优待,必定是九微托嘱紫夙的结果。

九微挑了挑眉,忧心既去,一贯的促狭又泛出来。

“听说紫夙来过几次。”不怀好意的笑,目光上下打量,“她说过些什么?”

“无非是拉拢之类。”

“就这?”九微压根不信,笑得极其暧昧。

“嗯。”看着对方的诡异的表情,他好气又好笑。“你想听什么。”

九微遗憾的撇嘴,把他拉起来推出囚室。“想也知道没什么乐子,你那死脑筋不说我也猜得出来。”

再次回到水殿,恍如隔世。

六翼喜出望外,围着他说个不停,半晌才在赤雕的强令中退下去。

洗漱更衣,重又整洁如常。

走至迦夜的房前,恰逢绿夷端着托盘而至,盘中放着大大小小的药瓶纱棉,他心中一紧。

“她受伤了?”

“回公子,雪使说略有轻伤,吩咐小婢取来候用。”绿夷自然知道问的是谁,敛妆垂首道。

“迦夜可在房中?”

“雪使早前在沐浴,现下大概已休憩。”回答并不太肯定。

他接过托盘,轻轻敲了敲门,全无声息。

“你先下去。”

看着绿夷走远,他推门踏入室内。

偌大的房中空无一人,他微一犹豫,走入相连的隔间。潋滟波光在室内明灭,摇曳不定,是迦夜私用的浴池。池中之水引自山泉,常年温热,她每次杀人后都有沐浴的习惯,多年一直如此。

池前有一扇锦屏挡住了视线,他将托盘轻轻搁至屏边,正待退回,哗的一声水响,仿佛有什么自水底翻上来,一声疲倦的叹息回荡在室内。

静了半天,听得离水的脚步,一只手从屏障后伸出,捞过了托盘。

雪白的臂上缀着鲜红的守宫砂,但令人震讶的却是青紫咬痕,掐痕,淤伤的印记触目惊心。

浑身的血液蓦然冰冷。

一瞬间明白了许多,却不敢相信。

脑中空白一片,无意识的冲过锦障闯入了水雾氲氤的室内,他本能的想求证什么。

迦夜坐在池边,纤细的腿垂在水里,湿淋淋的长发搭在身前,瘦弱的肩胛上有一道狰狞的裂伤,她轻曲腰肢,艰难的给自己上药,小脸在水气中更显苍白。身上诸多青青紫紫的印痕,又以胸前最为惊心。

猝然听见脚步,她抬起头,刹那怒极,素手一掀,托盘连同其上的瓶瓶罐罐一并飞起,破空砸来。

他没有避,一只玉瓶掷中了头部,力道如着重捶,眼前一黑,冲力带着他退了几步,已然置身浴室之外。

一缕鲜血顺着额角流下,他只是愣忡。

耳畔嗡嗡作响,适才见的情景仿佛烙在了心底,烫得神智全无,心神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迦夜自屏后踏出。

黑发犹在滴水,零落的披散两颊。衣襟略为散乱,仍带着雾气湿意,淡淡的扫了他一眼,在床畔坐下。

“你出来了很好,下去休养吧。”

寂静许久,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用了什么办法。”

“你不是猜到了?”迦夜一只手拭着长发,脸白的近乎透明。“­色­杀。鄯善王多诈难测,唯好幼女,我便利用了这一点。”

“你从来……不用­色­杀。”

“总有第一次。”她无表情的淡瞥,“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它很有效。”

翻涌的情绪塞住了胸臆,他无法再开口说话,用力咬住了牙。

“去把香点上,选淡雅安眠的那种。”

他沉默的照办,一丝丝香气蔓散开来。又垂下帘幕,室内光影转暗。

“下去吧,我要休息。”

听着脚步渐去,她小心的躺在柔软的丝褥上,尽量不碰到伤口,紧绷的情绪终于一点点放松。

杀了鄯善王算是暂时应付了教王的难题,接下来仍是不能丝毫懈怠,还有积压的事务连篇累牍,休憩的时间不多,她合上眼睫,渐渐被睡意侵袭。

朦胧中,有人接近了床边,挨得越来越近……

她猝然醒来,袖中的短剑闪电般探出。

去而复返的人半跪在床边,雪亮的寒芒抵在喉间,他似乎不曾感觉,静静的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受伤所致,她的头昏昏然。一寸寸挪开剑,牵动了背上的伤,沁出一身冷汗。

“你又回来做什么。”

黑眸扫了一眼他手中的玉盘,“我已经上过药,不妨事。”

“背上的伤包扎不易,我替你敷药。”

“用不着,也不是什么重伤。”额头的温度越来越高,她有点撑不住了。“你出去。”

“我会很快处理好,你也不希望别人发现你受伤。”他径自拔开瓶口,探臂将她翻转至俯卧,动作轻而坚决。

“稍为忍耐一下。”

或许是伤势带来的虚弱,她没有再拒绝,手边的剑被他取下搁在一旁,软软的伏在榻上,呼吸微乱。

他以银剪破开背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仅仅胡乱的裹扎一下,并未仔细护理。他仔细的清洁上药,绽裂的伤口根本不该沾水,她却浸泡许久,愈合的时间必定会滞后了。

指下的肌肤发烫,苍白的脸泛出不正常的红晕,眼神也没了以往的凌厉,看起来孱软无力,像个病弱的孩子。

“背上的伤……是谁。”

良久,低弱的声音微带恍惚。

“鄯善国师。只怪我逃走的时候经脉初通……反应慢了一点。”

“经脉?”

“他们防得很严……我用金针自闭武功才瞒了过去。”药粉里麻痹催眠的成份逐渐生效,她的­精­神松驰下来。

“你用了毒杀?”在那样险恶的环境下自禁武功,他无法想像。

“嗯……我在指甲中藏了药,划破了他的皮肤……再以金针刺入心室……”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轻,模糊难辩,伤热和疲倦一同袭来,侵蚀了神智。

他默然包扎,动作极轻柔。

昏沉的人儿无知无觉,淡粉的­唇­角有些溃破,他知道必是出于她自己的咬啮,轻挑了一点药粉敷上。

幼­嫩­的肌肤上,怵目的青紫格外碍眼。修长的指尖轻轻触摸,凝滞良久。

潜藏的心事如燃烧升腾的暗香。

在半空弥散,不为人知。

心澜

斜阳从窗口洒入,带来柔和的暖意。

宽大的书桌边,男子翻阅着各国的情报,检点归类。聚­精­会神的执笔摘录重点。桌子对他来说有些矮,挺拔的身形稍倾,飞扬入鬓的眉微蹙,­唇­角好看的抿起。侧面的轮廓清俊非凡,配上冷锐如锋的气质,足以教人失魂。

这样的男子,怎会落至如此地步。

她伏在枕上茫然出神。

以他的身份作为臣属,该是委屈至极。

冷酷无情的命运如一只可怕的巨手,肆意拔弄着人的际遇。弹指便将江南鲜衣怒马的少年扭曲为伏首驱策的影奴。

在横蛮粗砺的现实之前,除了顺应,又能如何。

他已算适应得很好。

没有怨怼,没有愚蠢的挣扎,没有自毁自伤的举动。

即使忽远忽近,冷淡如斯,他也不曾抱怨,更没有背叛的行径出现。易地而处,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得更好。

在罪恶如渊的环境中生存下来,多么不易,长期坚持的信念意志一分分摧折,他还能撑多久?

男子忽然望过来,正对上她的眼。

深遂的眼眸映着阳光,刹那间迷失了心智。

默默对望良久,他走过来,拂开一缕落在颊上的发,又去倒了一杯水,小心的将她扶起。

受伤之后,她总容易口渴。

半靠在胸膛接过茶杯,喝得一急,不留神呛咳起来。牵动了伤口,背上蓦然抽痛,他避开伤处轻抚着背,平抑急促的气息。

待她平静下来,修长的手指轻轻拭去­唇­畔的水,取下了杯子。

“慢一点,一次喝太多不好。”低低的话语在耳畔,说不出的温柔。

她不自觉的点头。

“可还要再睡?”

“不必,堆积了太多事情,得尽早处理。”热度已经退去,只要不动伤处,除了绵软无力其余尚好,她试着撑起身子,被他拦下。

“我归纳了一部分紧要的,一会拿给你看,急待处理的我念给你听。受伤之后又连日赶路不曾调养,现在还很虚弱,暂时不要下床的好。”

他的态度温和又强硬,她很不适应,素来他只是听从命令,何来这般主动决定一切。

不等她说话,他取过数个软枕,密密垫在身后,让她得以较为舒适的侧伏,又取过适才誊抄的要点任她展阅。

一笔潇洒飘逸的草书入眼,她不禁微讶。

“你写得一手好字。”

教中密事多以口头传达,鲜少见他动笔,文书类的事情丢给他后也未曾过目,比起自己随意潦草的字迹,着实漂亮许多。

“平日总看我写的东西,倒是委屈你了。”想来那一手粗糙的文字实是不堪入目,她自嘲的笑笑。

“你只是练得较少。”他没有笑,认真的回答。

“今日也算见识到家学了。”她些微调侃,感觉到身边的人稍稍僵硬,仿若未觉的说下去。“我四岁后即未曾练过字,直说差劲无妨。”

“练字并没什么用处。”

她微微一笑,有些乏力的垂下手中的笺纸。

“你说的是,这里唯有杀人的功夫最实用。”

“你不该在这种地方。”

他的话音极低,她只作未闻,随口岔开。

“对了,我见到了鄯善国的小公主,确实美貌,尤胜烟容,难怪你下不了手。”

“我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俊颜不自在的撇开,说不出真正的缘由。

她并未追问,淡淡的提醒。

“不管什么理由,下次不要再失手了,你给了她机会,等于断送了自己的­性­命。”

他静了半晌。“为什么救我。”

历来最擅长权衡利弊,斟酎损益的人做出这种决定的可能近乎为零,其中的风险远远超出了想像,一旦失手,她面临的将是何等情景不言自明。

“你还有利用价值。”她垂下睫,语气平淡。“仅此而已。”

很符合她一贯风格的回答。

看着淡漠的素颜,竟然一无波澜,仿佛这个答案早在意料之中。

“迦夜。”

“嗯。”

“你想要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脸,“什么原因让你甘愿留在这个鬼地方。”

什么理由让一个并非贪图权势富贵的人紧握大权,不是­阴­暗嗜杀的人不离杀戳征掠,不是冷漠无情的人心如铁石,他很想知道。

女孩愣了愣,眼中某种陌名的东西闪动,却难以解读。

“想要的……自然是有,只是很难得到。”她有点恍惚。

“即使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性­命?”他轻轻的问。

“嗯。”她合上眼,隔断了可能泄露的心绪。“即使付出一切我也要得到,不计生死。”

“是什么。”

她笑起来,长睫轻颤。

“我的愿望与你无关。”睁开眼,仅有的一丝迷惘消逝无踪,清晰冷漠如冰。

“殊影,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细致的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划过飞扬的眉,挺直的鼻,停在线条优美的­唇­。

“或许某一天,你会得偿所愿。”幽黑的眸子似深潭诱人失足。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足够忍耐。”淡­色­的­唇­如春日初绽的蕊,微微开合。

仿佛被什么蛊惑,他握住了冰凉的指,细滑的手在掌中,勾起莫名的欲望,他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但这一刻,想要的却是……

他俯下身,吻住了迦夜的­唇­。

耳边依稀有贝铃轻响,一声又一声。

­唇­很冷,他轻柔的触探,滑入齿间采撷,意外的甘美。

黑瞳睁的极大,她茫然而惊愕,对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知所措,无形放纵他恣意而为。

雪样的肌肤有种清冷的香气,极近才能闻到,他渐渐沉醉,理智在深吻中泯灭无踪,陷落在失魂的诱惑中难以自拔。

苍白的素颜涌上了酡红,她忽然推开他急促的喘息,险些窒在持续的亲吻中,他恍然回神。

“你……没呼吸?”

他几乎想笑出来,又极力忍住。

对世情人心了若指掌的迦夜居然对亲热一无所知,竟一直屏住了呼吸。

迦夜狠狠瞪着他,若换了平时倒是威势十足,可惜现在软软的依在枕上,胸膛急促的起伏,娇颜如红霞晕染,哪还有半点可怕之处。

“你……你……”她搜索了半晌,仍找不出适当的词,脸越来越红。

“我不会再碰你。”他敛住笑,低低的替她说出。

“从今天起,你想要的即是我要的。”

“我的命,是你的。”

此后,他们真正携手应对一切挑战的局面。

他不再去猜测迦夜的心思,竭尽心力分担了过去由迦夜主控的大半事务。沿袭以往对西域诸国的手段,从被动执行改为全盘谋策,摒弃了一切顾虑,冷血的以最小代价完成教王的命令。

迦夜是利用也好,无情也罢。他放弃了思考值不值得,放弃了日夜思念的中原,只要活着一日,他的命运便与她休戚相连。再没有挣扎,心甘情愿的用尽种种­阴­狠卑鄙的伎俩。

他执掌了对外一应事务。她腾出手筑固自己的地位,逐步以更隐蔽的方式扩张权限,不知用了何种方法,千冥非但没有因不能得手而疏远,反而益加扶助。

再不曾去过清嘉阁,烟容派人请过数次,他以事务繁忙为由婉拒,心下歉疚,却已决意不再踏足媚园。

唯一能拔动心弦的,只有那个永远似孩子的女人。

他曾看着她受辱,她曾因他而受辱。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总会想起那个微凉而甘甜的吻,混合着清冷的香气;想起她纤秀的颈,单薄的肩,不盈一握的腰;想起湿淋淋的黑发披落,眼眸中水气洇然;想起那一曲清越而优美的歌,在废墟中播散四方;她的青涩羞怯,她极少流露的脆弱无助和无缘由的渴望,占满了全部思绪。

朝夕相处,近在咫尺,却如星辰般遥远,如日夜般绝望。

他知道他已彻底沦落。

密议

迦夜近日越来越沉默。

教务由他一手接过,洞悉一切,实在找不出让她忧心的理由。

凝望着水道尽头的纤影,他久久蹙眉。

幽暗寂静的深夜,时至三更。

娇小的身影坐在水阶之上,细巧的足踝浸入清池,默默拂弄着大朵青荷,夜晚的温度极低,她仿佛未曾感觉,一径出神。莹白的衣裙散在地面,如一朵暗夜开出的雪­色­昙花。

他缓缓走上前,从身后揽住她,小小的身体冰凉。

她并不意外,放松的倚入怀中,冰冷的手指握住了他的腕。

轻轻的话音响起。

“殊影。”

“嗯。”

“莎车国上将军灭门一事是你下的令?”

“不错。”

“为什么不是杀上将军一人。”

“将军夫人出身宫廷,其子又受国主器重,斩草除根才能根除所有隐患。”

三十六条人命,包括两个不满十岁的孩童,他说得全无犹豫,思虑也很周密细致,灭门或许是最­干­脆的作法,但……

“你不希望我这么做?”她的沉默让他微感诧异。

“不,你做的很好。”

手法完美,­干­净利落,最有效的完成了任务,即使是她也找不出半点挑剔之处。

只是……

他……不该是这样……

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细瘦的手臂绕上他的脖子,螓首轻依胸膛。

“夜深了,送我回房间。”

重重守卫的密室。

男子紧盯着软榻上笔直而坐的女孩,半晌说不出话。

“你确定真要这么做?”

“我以为你会高兴。”

白生生的手执起壶,不紧不慢的调弄着茶具,动作轻灵柔美,并不因对方的质疑而有半分不快。

“为什么。”他不掩怀疑。“你不像是好心的人。”

“你这么想是好事。”她漫不经心的垂下睫,“我确实不是好人。”

“那你为什么甘愿冒险放了他。”

无声的笑笑,她斟上了两杯清茶,推了一杯至他面前。

“首先,我并不认为是冒险。”袅袅升腾的热气中,她的面容平静而澄定。“比起后面要做的事,这不值一提。”

“我更好奇你计划的目的。”­精­锐的目光不曾稍离,“没什么理由需要你铤而走险。”

“请相信我有足够的诚意。”她淡淡的回视,“对你也同样有利。”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他的事也就罢了,可后续的……”

“我以为那才是你内心深处所想。”她微微一笑,“你骗得了别人,可瞒不过我。”

“容我置疑,你知道些什么?”浓眉一轩,他不动声­色­的反问。

“疏勒。”

仅仅两个字,男子的眉瞬时颤了颤。

“我听不懂。”

迦夜轻笑出声,捧起玉杯汲取温度,闲闲的道出话语。

“月使何必佯装,有些事你我心知肚明。”清冷的眉目泛起一丝兴味,“数年前我平莎车之事,陷龟兹之误,无一不有疏勒的影子。早知疏勒王不过是表面恭顺,有不臣之心,却不曾着手重处,月使可知为何?”

“想来雪使思虑长远,非我等所能臆测。”

“西域三十六国我知之甚详,近年所出种种逆教之事,皆有暗线隐伏其间,细细想来,实在不得不佩服疏勒王机谋之深。”

“雪使历年辛劳教中尽知,只是不懂这与九微何­干­。”男子瞳孔收缩,脸­色­丝毫未变的淡问。

“当年疏勒连失两位国主,一时风声鹤唳,直到沙朗若即位,谴长子逃入中原,幼子入教为质至今。”

“当年之事,九微也略有听闻。”

“沙朗若即位前为疏勒王弟,生­性­风流不羁,虽有王邸,却喜流浪混迹于大漠诸国之间,其幼子即是游历时与异域女子露水姻缘后而得,自小长于乡野,直至十岁才迎回疏勒,五年后被送入天山。”

男子默不作声,深刻的五官隐入暗处,神情莫测。

“其子出身寒微,在王府没没无闻,本不足为道。碰巧迦夜偶然得知,沙朗若送子入教中为质的同时,其子之贴身僮仆遁逃无踪,这一点月使如何看待?”

“想是失主加以恋乡,倒也不足为怪。”男子缓缓回答。

“说来恰好,同年月使入战奴营,迦夜曾听夔长老偶然言及月使底蕴上佳,方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晋升至淬锋营,令人印象颇深。”茶杯渐渐变冷,她随手搁下,笑得很神秘。“月使可知那位疏勒质子的下场?”

“愿闻其详。”

“质子入教三月,冲撞了枭长老,被错手杀死。”

“不过是个小国人质,枭长老历来行事放纵,人所共知。”

“一年后教中左使谋叛,枭长老附逆,被月使诛杀身亡,也算是天道好还。”

“雪使究竟想说什么?”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然伏有杀意。

迦夜仿佛不觉,轻松的接口。“我在想倘若教王知晓,会不会如月使一般认为是巧合。”

“雪使若真好奇,何不试试。”

僵冷的空气有如凝定。

半晌,迦夜忽然笑起来。

“月使是聪明人,自然不用把话点透。”她换了个姿势,稍稍放松下来。“如今可信了我的诚意?”

九微眼神复杂,探究般看着她。

“我不明白你处心积虑究竟为何。”

“或许我们想的一样。”

“你不像对权力有野心的人。”

“而你是,这一点足矣。”她坦然直承。“我们所求不一,并无冲突。”

“你想我怎样。”

“策动紫夙全力配合。”

“你已说服千冥?”

“他比你爽快。”纤手拿起冰冷的茶水倒掉,又斟上热烫的新茶。

“事成之后又如何。”没有理会她的薄嘲,他步步思索。

“那是你和千冥的事。”她宛然一笑,执手相敬。“鹿死谁手与我无­干­。”

“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他拿起杯,却没有饮下去。

“我所求的,无非是事成。”轻啜香茗,她缓缓咽下。“届时我不会参与纷争,你无须过虑。”

“越说越是教人迷惑了,恕在下愚钝。”看着清冷而无欲望的眼,一线灵光猝然闪过,他不敢置信的试探。

“你……难道……记得?”

素颜忽然不见了笑容。

对视良久,她终于点了点头。

他静静的凝视许久,绽出一个了悟的微笑,一口饮尽了茶。

子夜

夜,静如死。

整座天山都进入了沉眠。

床上的男子犹在熟睡,壁上的夜明珠散着淡淡荧光,映出幽暗的桌几。

密闭的室内忽然有风拂动,一个身影悄然出现,移近床边,俯看着俊美的睡脸。

或许是感觉到异样,沉睡中的人忽然睁眼,未及反应,纤手已先一步按上了要|­茓­。

“是我。”熟悉的声音让他心下稍安,疑惑又悬起来,猝然间|­茓­道受制,一根指头都动不了。

“你……”问话被一记刺痛打断。

迦夜翻开针卷,数十根粗细不等的金针赫然入目,她随手抽出,毫不迟疑的钉入大|­茓­。纤手起落,转眼已十余针刺过,头上涔涔有汗渗出。

他也好不到哪去,金针刺入的疼痛易忍,体内随之而起的真气却激荡起来,一股热气不断在四肢百骇间来回游走,时而四散,在经脉间左冲右突,脏腑间一阵剧痛,刚一张口,一只手便堵住了嘴,将所有声音捂了个严严实实。

冷汗如雨而下,随着金针越落越急,似有一把把利刀戳入胸臆,痛不可当。牙齿紧合,瞬时将细白的小手咬出血来。

最后一针落下,素手一拂,所有金针猝然离体迸落地面,被禁制数年的内力汹涌而出,她双手按住胸膛,一分分助他将游移的真气导入正轨。

这本是极耗­精­力之举,迦夜武功虽高,内力却不强,勉力而为,不出半刻已微微颤抖,撑到最后一缕真气归正,她颓然倒下,再没有半分力气。两人俱是冷汗淋漓,筋疲力尽。

静谧的室内,只有沉重的呼吸。

良久,他终于能抬手,环住她的背心输入内息。持续之下,苍白如死的脸渐渐有了起­色­。

他稍坐起来,仍将她拥在怀中,软绵绵的娇躯稍挣了一下,示意他可以停手。观察了下她的面­色­,确定无恙后止住了内息,执起垂落的手。

细白的掌缘有一圈青紫的齿痕,仍在滴血,痛极之下咬得极深。

没力气下床取药,他以舌尖轻舔,权作止血。

腥咸的味道盈散齿间,她试图抽回,他固执不放,直到确定血已停住才又放下。

全身的衣物都已汗透,他费力的扯过丝被覆住两人,迦夜的体温本就较常人低,极易受寒。他以双手环住她的腰,尽可能的保留一点温度。

她的头倚在胸前,娇小的身体契合怀中,无形中腰腹紧贴,几乎可以感觉出所有曲线。黑暗的空间,唯有发际的香气萦绕,熨烫着每一根神经。

低头看轻翘的长睫,挺秀的鼻尖,雪白而光润的面颊被汗气润泽,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为什么……替我解开禁制。”起初是右使以特殊手法制住了经脉,叛乱过后右使身亡,他一度以为终身无望。

“……这一次的任务风险很大,依你目前的功力尚不足以应付。”她的声音低弱而飘忽,依然无力。

“你怎知该如何施针……”迦夜虽然读过不少旁门左道的医书,却是博杂而不专­精­,多为旁技,所知有限,按说不可能解开右使的独门手法。

她没有回答,一室静默。

“若教王知道会怎样。”

“他不会知道。”低哑的笑了一声,迦夜疲倦的仰起身,看着他的脸。

“殊影,你听好。”

“对外我会宣称你去了莎车打点要事,除了赤雕玄鸢、你把其余四人都带上,一路小心行事。”

“七月半以前,你必须赶到敦煌,我会安排人接应,届时他会告诉你新的任务。记住,绝不能晚于这个日子。”

“什么样的任务。”

“到时候你会知道。”

迦夜极少如此重嘱,又交待得如此含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藏着什么心思,难以窥见。

“是要杀什么人?”

她模糊的应了一句,似乎恢复了点力气,翻身下床。

“迦夜。”单手扣住纤腰制止了她的离开,他没来由的心慌。“你在计划什么。”

“到了敦煌,你自会明白。”她避而不答。

什么样的任务需要冒着教王发现的风险解开禁制,他想不通。

“你不信我?”

迦夜静了片刻。“你可信过我?”

“我现在信你。”过去或许不曾,但鄯善之后,已是生死相托。

“那就别再问。”

斩钉截铁的阻断了探问,他的心刹时冷下来。

“我想知道……你曾信任过谁?”他无法抑制的流露出涩意。

她的身子僵了僵,不自觉的挺直。“谁也没有,我只信我自己。”

他沉默良久,终是忍不住。

“淮衣呢?他是谁。”

“你怎知道这个名字。”一瞬间目光雪亮,凌厉得刺人,毫不掩饰戒惕。

他的心沉下去,如坠冰窖。

“你昏迷时提过。”

她愣了半晌,眼神渐渐柔和起来,仿佛略带歉意,犹豫后给了答案。

“淮衣……是……我以前的影卫。”

“被你杀掉的那个?”他一时错愕。

“嗯。”或许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她的神­色­莫名的伤感,幽深的眸子柔软而哀痛。

“你怎会……”

明白他有千万个疑惑,她没有多说,细指轻触他的脸,像是要把每一分线条记入心底。

“他和你一样是中原人,本名叫淮衣。”

“我希望你的运气要比他好。”

随着叹息般的话语,冰凉的指离开了脸庞。来不及抓住,她已消失在深浓的夜­色­中。

身畔的香气犹存,佳人已逝。

只留下满腹疑惑的人,看着天光一点点透出。

受制已久的内息忽然运转自如,他几不敢信,充斥肢体的轻盈更胜从前,能轻易完成任何过去一度迟滞的剑招,功力不可同日而言,他暗自度量,约摸可与四使中最强的千冥抗衡。

迦夜……

那晚之后绝口不提,稍一提起便被她打断。

冷漠的神­色­让他险些以为是一场错觉。

九微私下传了消息聚首。

见面却只是饮酒,完全没提过正事。

听说了要去敦煌的行程,九微并不意外,转首吩咐烟容多取了几坛酒,看架势是要不醉不归。

不顾他的推脱,倒满了白玉碗不容分说的灌下去,来不及咽下的酒液泼洒而出,浸湿了衣襟。

九微洒脱,却绝少如此放纵。

几番来去,他亦激起了意气,拼下一碗又一碗,如刀烈酒饮在腹中火辣。听不真切九微的话语,一切模糊而凌乱。

“……我一直不懂,迦夜哪里好……”

“……原来……她对你……确是不错……”

“殊影……你本名叫什么……”

酒至酣处,九微突然问出一句,昏沉的神智立时清醒。

他静了静,终吐出一个名字。

“云书,我本姓谢。”

“我知道你绝非寻常出身。”九微展颜而笑,双眸竟无一丝醉­色­,光亮夺人。“你也不曾问过我的来历,到底是兄弟。”

他回以一笑。许多事深埋心底不曾探究,彼此心照不宣,多年的默契早让猜忌化为乌有,均有默契的包容对方的隐瞒。

九微垂下眼,忽然以筷击碗唱起歌来,歌声慷慨激昂气势非凡,竟似一首战歌,约略听得出是大漠里的古语,朴拙悍勇,悲音凌凌。­精­致的玉碗不堪击打,生生裂了开来。

“好歌。”他脱口而赞。

似触发了­性­情,九微大笑,“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这般痛快,你明日下山,就当是为你助行。”

“等我回来再和你喝酒。”

“定有机会。”九微深深的看了一眼,“你不来媚园,难道我不会去找你么,下次我们换个地方痛饮。”

“自当奉陪到底。”

语音掷地,两人相视而笑,九微正经了半天,又开始戏谑。

“对了,我记得你说你订过亲。”

“多少年前了。”记忆被时光销磨,如一张漂洗过后的淡墨宣纸。

“若你回中原,便可再拾前缘。”九微开始臆想。

他不禁失笑,“只怕她早已另觅佳偶,哪还会拖到现在。”

“漂亮吗?”

“稍许吧,家里订下的。”

“必定是个大家闺秀。”九微啧啧调侃。“配你刚好是闷死人的一对。”

他不客气的踹过一脚,正中椅侧,九微利落的腾身,翻至离他稍远的软榻上,不改促狭本­色­。

“不是我说,你还只适合这种,迦夜也是如此呆板。难怪紫夙百般勾引都不为所动,可怜你压根就不懂什么叫风情。”

磨了磨牙,他开始手痒。

躲过他的飞袭,九微的嘴尤自不肯停。

“上山这么多年都不近女­色­,我一直没敢问,你该不会现在还是……嗯……”只顾贫嘴,冷不防中了一脚,狼狈的撞上了雕花几案,哗啦啦的倒了一地东西。

扶着腰爬起来,啮牙咧嘴对闻声而来的烟容摆了摆手。

“出去,我和殊影有事商谈。”

待清影刚一消失,挡过袭来的酒坛,九微揉身扑上。

一场龙争虎斗的攻袭在天山深处的销魂乡展开。

揉着臂上的青紫,九微瞪着他离去的窗口。

这小子,确实厉害了很多。

烟容乖巧的收拾一片杂乱的房屋,将碎裂的瓷器扫在一堆。无聊的看纤丽清婉的佳人整理残局,九微忽然道。

“他一直没碰过你?”

烟容停下手,明眸漾起幽怨之­色­,良久才有回答。

“也许是……烟容蒲柳之姿,不合公子心意。”

瞥了眼微郁的佳人,九微懒懒的踢开几案,架起了双腿。“倒也未必是容貌。”

“烟容不懂。”她终于道出了长久潜在心底的话。“来这里的哪个男人不是……雪使纵然貌如天仙,也不过是个孩子,怎么就让那么多人念念不忘。”

九微眯了眯眼,没有回答,她又说了下去。“难道是因为她素日冰冷不假词­色­,才……”

“算你说对了一半。”九微打断她的话,倒并无责难之意。

“月使是指?”

“愈得不到,愈想要,人就是这样。”戏谑的一笑,目光在她脸上打了个转。“若是迦夜出身清嘉阁也就不过尔尔,可她现在高高在上,没有哪个男人能近一根指头,连教王都无法得手。这份功夫,不是每个女人有的。”

烟容默然无语,九微却话多了起来。

“论容貌或许你未必差多少,但在别的方面……”九微老道的摇头。“她更激起男人的兴趣,浑身的刺令征服者更有兴致,不惜代价去一亲芳泽。”

“殊影公子也是如此?”

“那家伙……”九微当然明白她为何纠结。“不一样,他是真爱上了那个女人,不为征服。虽然我觉得傻了一点。”

所以……这样的安排也好,否则异日与迦夜争斗起来反而为难。九微从心底吐了一口气,轻薄的挑起烟容的颔,不正经的吻了上去。“他不会抱不喜欢的女人,这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他。”

自由

莎车的事极为顺利,在暗中诛杀上将军满门后,全无敢于拂逆教王旨意者。亲身前来处理已算破格,按说更不必带上四翼,他开始猜测敦煌是何许事务,令迦夜慎重至斯。

一路快马,提前了数日抵达敦煌,潜意识里仍在惦记她的反常,始终放心下不。

敦煌是中原与西域的关隘城市,异常繁华,各类族人来往不断,有一掷千金的富豪,也有一贫如洗的穷厄,任何能想像的娱乐都能在这里找到,是西域最奢靡富足之地。

按她的吩咐找到接应的地方,一处华丽开阔的私宅。

守门的昆仑奴一见暗记,立即伏首,谦卑的将他们引入内室。随即现身的却令他讶异,锦衣华服深目浓髯,尽管说着汉话,却分明是个疏勒人。

疏勒虽有岁贡,私下伏有异心,迦夜不让妄动,他也乐得装作不知。如此重要的消息竟是由疏勒人转达,若非确定她叮咛无误,真要怀疑真伪了。

疏勒人恭敬的肃手引客,将他们引入客房,随着机关轧轧转动,一间设计­精­妙的密室呈现于眼前。如此隐秘的布置,这座扼于西域要冲的府邸哪里是私宅,只怕是疏勒用于收集情报的掩护。

暗地使了个眼­色­,墨鹞蓝鸮留在密室之外警惕,银鹄碧隼随他走入,空荡荡的室内,正中一只半人高的紫檀箱格外显眼。

“打开它。”

喝住正要走的接引使,那个男子微微一愣,随即驯服的上前掀开箱盖。

耀眼的宝光刹时盈满了密室。

箱内整整齐齐的分为三格,一格盛满了成­色­上好的金珠,一格累累叠摞着剔透灿亮的珠宝,剩下的一格最小,置有一只朴素的玉瓶。

以木箱的大小来看,单是各类珍罕的珠宝已可敌国,其中居然还混有教王赐给迦夜的整套绿宝石首饰。

银鹄碧隼张大了嘴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

千想万想也想不到这种情景,他定了定神抽出玉瓶,瓶下压有一张素笺,展开来看,飞舞的正是迦夜的字迹。

就地分金,离教远遁,天高海阔,永绝西域

跃动的字迹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瓶中之药可解赤丸之蛊,速去勿留。

曾日思夜想的解药握在掌中,竟是一阵心悸。

迦夜……在安排什么?

呆愣了半天,身后的两人捺不住惊讶。

“什么意思?看起来像是让我们自谋出路。” 碧隼凑过头,反复扫描那几行字,眼前的一切早让他的好奇压过了理智。“我们被雪使赶出教了?”

“真是赶出来何用这么麻烦。”银鹄茫然摇头。“还倒贴一堆金珠?”

魔教教规森严,从无出教一说,擅自离教视同叛逆,不中用的属下通常直接扔进奴者之列,灭口的也不在少数,看着大堆金银,两人非但不曾喜出望外,反倒戒慎戒惧之心居多。

拔开瓶口,一粒墨­色­药丸滚入手心,散发出一股清香,迥异于平日所服的解药,真正的秘药由千冥执掌,迦夜是如何得到。

驱走了影卫和旗下的­精­锐,何以应对教王的质询?

那一夜解开禁制,她说教王不会知道。若真远走,教王怎可能不闻不问,迦夜行事滴水不漏,绝不会自蹈陷阱,除非……

“把我们都支走,雪使不怕触怒教王?”

“除非是不想活了,纵然是四使也没胆子私纵下属吧。”

迦夜到底在想什么?

无端授人以柄,真个不惧教王的问罪?放纵至此,唯有一种可能……教王已不再构成威胁。

为什么要指定七月半之前赶到?七月半之后,会发生什么事?

教中生变,再一次叛乱?

迦夜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逆谋……为什么又要支走旗下助力。

她不会傻到一个人挑战,还有谁?

极力回忆离教前的种种。

与千冥的密室相谈、解开内力禁制、含糊其辞的嘱咐、疏勒人……九微……战歌,反常的话……当初未能察觉的关窍瞬时浮出,九微必定也是知情。

千冥,迦夜,九微……或许还有紫夙……

四使联手……弑上。

胸臆蓦然抽紧,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怀疑起推断的正确­性­。

数年前的叛乱,她选择了袖手观望,为何此次卷入其中。

冒这样的风险,她想得到什么。

点点细碎的记忆飞散,快得来不及抓住。冷漠孤傲的面具下,她用­性­命作赌注在追逐什么?

她说不计生死。

她说终有一日他会得偿所愿,而今竟真个……

凝滞的目光落在手上的信笺,思绪凌乱破碎,心慌而迷惑。

那一笔潦草的字迹入目惊心。

字……很乱……

她说……四岁以后,不曾练过字……

她……四岁……以后?

目光一跳,刹时觉出了异常所在。

九微说她忘记了一切,可她清楚自己四岁前练过字。

从来不提,却无日或忘。

“老大,我们怎么办?” 碧隼耐不住的探问。“难道真照雪使的命令离开西域?”

“万一教王下绝杀令……” 银鹄犹豫不决。教中的刑律之严,非常人所能想像,久处其威,纵使任务苛刻凶险,也无人敢擅动心思。一旦行差踏错,教王必定搜遍西域,彻底铲除,威影之下,绝无容身之地。

“收起东西,我们回客栈。”抬手合上箱盖,他转身出室。

字条摆在桌上,五人围坐。

寂静良久,他沉声开口。

“这条密令的意思很明白,分了这堆珠宝,永远离开西域,不再涉及教中任何事务。”

顿了顿,犀利的视线依次掠过四张年轻的脸。

“事已至此,教中必然有变,你们可以仔细想想去留。”

“只要去到教中势力不及之处。这些财富足供享用一生,挥霍不尽。”

“你们的身份不管如何变幻都是雪使的手下,一旦迦夜失势,必然会被一同清洗,这张字条算是她一念之仁,点了条生路。”

“如今所处敦煌,想走的取了金珠直入中原,不暴露魔教的来历,海阔天高尽可肆意。想留的转程回教,至于入山际遇好坏,须得听天由命。你们考虑清楚。”该说的已说完,他静待结果。

“雪使……会怎样。” 墨鹞首个发问。

静了许久,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比谁都想知道。

“不做杀手,我们以后做什么?”碧隼茫然。

这些少年自幼接受的即是杀人训练,有记忆起就在教中,除此之外,全然不知还有其他的生存方式。

“也不知教中怎样了。” 蓝鸮抱怨,神­色­却有些期待。“难道真的去中原?”

“不可能不去,老大说的对,回教弄不好就成了自投罗网。”银鹄开始检点金珠的份量。

“为什么留下赤雕玄鸢,若是一起走多好。”碧隼遗憾的叹气。

“想得美,雪使放了五个已经是恩赦,七个一起走,教王立刻就会起疑。”银鹄不屑一顾的反驳。“动动你的脑子,莎车那点小事怎么会需要出动那么多人。”

“希望中原是个好地方。”碧隼摸摸头放弃了话题。

“散开还是一起走。” 蓝鸮兴致勃勃的提议。“还是一起的好,兄弟们也热闹。”

点完了数额,银鹄咋舌报了一个数字。“雪使真大方,恐怕是把底都掏空了。”

突然拥有了巨额财富,又没了约束,四个少年都有些兴奋雀跃。

“明天就走?”银鹄抬头询问,看向众人的首领。

“雪使说越快越好。”蓝鸮心急,又畏惧教威,下意识的想尽早。

“入中原……”碧隼开始神游。

“老大,你认为去哪里较好。”墨鹞问出了重点,众人都静下来。

四双眼睛盯着他,等待回答。

他微一迟疑。

“明天你们先走,最好往腹地去。中原最富庶的是那里,离魔教也远。”

“老大不去?”

“为什么?”

“那我们也不走。”

“因为赤丸的蛊毒?不是解了?”一言激起了错愕,众人七嘴八舌。

“我不用金珠,这箱四人分了。今后自己小心点,应该能过得相当充裕。”他作了个手势,让四人静下来。“我留下另有打算,你们还是按计划行事的好。”

“老大本来就是中原人,为什么不一路走。”

“留在敦煌也不安全,万一教中派人来袭……”

“我们一直跟着老大,没理由分开。”

……

……

劝说良久,俊脸一沉,杂乱的话音顿时消失。

“我知道你们的好意,无须多言,我自有分寸。”想了想,他缓下语气。“不必担心,或许数日我便回转中原,届时重逢也非难事。”

“你们去吧,记得行事低调,别让中原人发现了身份,谨慎些的好。”

坚决而无可商量的口气让众人无法再劝,眼睁睁的看他走出。

“老大为什么不走。”蓝鸮困惑不解。

“还是担心吧。”碧隼推测,银鹄点点头。

“雪使……”墨鹞说了半句。

“其实最该走的是他。”碧隼叹息。

“亏得雪使还弄出了赤丸的解药,我们不过是沾光。”墨鹞同意他的说法。

“那两个人……”蓝鸮继续困惑。

“有­奸­情。”碧隼好心的告知,很习惯伙伴的后知后觉。

“真难听。”银鹄不客气的凿他一把,“那叫感情。”

“感情真麻烦。”蓝鸮一知半解的下了结论。

“你说的对。”三人异口同声。

室内响起一片叹息之声。

袭杀

纵蹄如飞片刻不停,他一路急驰,星夜兼程奔回教中。

说不清为什么,在企盼已久的自由来临之际却又放弃,甘心回转生死一线的杀场。

当重重束缚被斩断的一刻,心中暗涌的竟不是狂喜。

七年受制,日受驱策,解脱该是求之不得,可……

他只能遁着本心飞驰,飞蛾扑火般投向危机四起的天山深处。

迦夜放他走。

九微要他走。

清楚什么是正确的选择,却还是抑不住着焦灼的心转回。

数日目不交睫,恐惧和忧虑如火焚般炙着胸膛,逼使他不停鞭马。

山口一切如常,毫无异样。

他按住惊疑,飞身入水殿,青荷摇摇花香袭人,却一片死寂。

迦夜的房中空无一人,赤雕伏在地上,背上中了一剑,已死去多时,脸上仍残留着不甘。

检视伤处,正是迦夜的短剑所为,未出几步,玄鸢死在阶下,与赤雕如出一辄。侍从不知散去何方,水殿静得渗人。

远处高楼上猝然响起宽宏的钟声,仅仅半声便戛然而止。他猛然抬头,窗外正殿耸立如山,天边残阳如血,凄艳而不详。

层层叠叠的层宇延伸无尽,拱卫着正中的大殿,比山峦更高,巍峨庄严的正殿在玉台之上傲视群峰。天风劲吹,松涛翻涌,七宝玲珑塔下的风铃不停摇晃,铃响纷乱,竟似带上了杀音。

大殿四处流淌着鲜血,阶上伏了无数的尸体,腥气直冲天际,死伤多是少年,弑杀组和战奴营倾出,遍地是残肢断臂。

正殿的守卫尽亡,连跟随教王左右的数名随侍都在其中,可见情势之烈。掠出没多远,几个厮杀的人映入眼帘,熟悉的身形让他的心登时平了一半。

“九微!”眼见居于劣势,他上前接过剑招,并肩而战。

九微的额上渗着黄豆大的汗,身上已有几处创伤,对敌并不轻松。若非是数人围攻,早落下风。

“你回来做什么。”乍见是他,九微错愕分心,险些着了一剑。“迦夜不是说好放你回中原,她没给你解药?”

“我服下了,是我自己不放心。”长剑交至左手,剑势一展锐气逼人,对方的攻势顿时被压下。

“白痴!”九微脱口的斥骂,“难得的机会,你居然……”对方的内力袭至,呼吸一窒,再骂不出来。

“少说两句,留点力气杀了对手再说。”看九微紫涨的脸,他略为幸灾乐祸。“迦夜呢?”

“知道你想问她。”九微狠狠咬牙,不要命的攻击,成功的也让对方添了一道血口。“她和千冥紫夙在内殿对付教王,我负责搞定修蛇。”

修蛇,教王的影卫,七年前将他擒至天山的人,

此刻以一人之力迎战九微及数名杀手,仍有余力反击,只是久战不下,渐渐开始焦燥。

“联手?”他盯着宿仇,不曾稍瞬。时隔已久,仍记得对方神鬼莫测的身手,在脑海中对决过无数次。

“按当年的方式。”九微吐了一口唾沫,掠过一抹狠­色­。

静滞了片刻,两道雪亮的剑芒如闪电猝起。

“剑法高明了不少。”九微挂在他肩上调侃,浑身多处血口,嘴仍是一如既往的唠叨。“看来你原先的功夫真不是盖的。”

“你还顶得住?”他随口而问,倒并不甚挂虑,心知多是皮外伤。

“小事,现在就看他们有没有杀掉教王。”

“怕没这么容易。”区区一个修蛇已这般费力,教王可想而知。

“老实说我真没想到,最想杀教王的居然是迦夜。”九微低头闷笑了几声,“你一定猜不到,所有这些皆是她在策动。”

“连你也是?”他眉目不动,一边应付着九微的罗嗦,一边摆平偶尔蹿出来的守卫。

“我们都是。”牵动了伤处,九微的脸扭曲了一下,“她利用野心挑动了千冥,又掐住我的弱点,逼得我不得不和她一起动手,为了万全,我只好去劝说紫夙。”

“为什么不告诉我。”

“迦夜说放你回中原,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九微坦白的道出,“谁知道起事能不能成功,走一个是一个。”

他没好气的横了一眼。

九微视而不见,继续挖苦。“结果你这个傻瓜又自己冲回来,枉费我一番苦心。”

“金珠你也有份?”一早料到,迦夜纵然地位优越,却对钱财不甚在意,聚敛不多,其中必然有九微的助力。

“一小半吧,反正事败了留着也是无用,事成了还怕少了这些。”九微倒是毫不心疼,只是悻悻然。“现在可好,万一不成得在黄泉里做兄弟了。”

眼前的尸体越来越多,险无落足之处,未至内殿已闻得兵刃破风之声,尖利呼啸,刺得几欲抬手掩耳。

室内的场景惨不忍睹,地上俱是残缺不全的人体,光洁的玉壁被血污了一室,有些地方还黏着破碎的脏器,暗红­色­的液体没住了足径,血气逼得人险要窒息。

带入的­精­锐已消亡殆尽,偌大的室内只余了三人与教王对峙。

超然尊贵的教王再没有神邸般的气度,花白的头发散乱的披下,瘦削的双手染满鲜血,长甲狰狰,杀气盈室,狞笑有如恶魔。

千冥被他一掌击碎了肩骨,紫夙的一剑本待斩下教王的手臂,却被滑开,只留下了一道不深的割痕。迦夜的短剑猝袭背心,逼得他放开了千冥,三人第一次联手,摒弃了所有嫌隙,心无二致的击杀眼前的魔头。

一向最重容貌的紫夙披头散发,脸上有一道擦伤,或许是攻击持续过久,喘息不止,手也开始发颤,嘴里恨恨的诅咒。

“妖怪,这样还不死。”

黑衣王者的腹部中了一剑,左腿重创,勉强支撑着不倒,招式却仍杀机凌厉,眼红如血,望之心悸。

千冥脸白如纸,微微咳血,一只手已无法抬起。

“他也快不行了,撑不了多久。”

迦夜的身法有如鬼魅,攸忽来往,袭杀莫测,久战之后仍然轻捷,竟平比日高出了许多。三人俱是一身狼狈,大小血口无数,全凭意志力苦撑。

一疏神,她被踢得飞出去,眼看便要撞上玉壁。

他抛下九微腾身而去,探指抓住带入怀中,好容易消掉了冲力,在地上翻滚了几落,沾了一身污血。

迦夜痛得发抖,他才觉出不对。

轻轻按捏,掌中的细臂竟已被教王拗断。

“你……回来做什么!”她的声音疼得断续,却吼出了和九微一样的话语。

明知时候不对,他还是禁不住想笑,又在探试臂伤后收住。

“我放心不下。”

“蠢材!”她死死瞪着他,怒火引燃了黑眸,罕见的怒意勃发,若非被揽在怀里不便,掴上一记耳光也不奇怪。

来不及再说,千冥紫夙已然频频遇险,他亮剑加入了攻杀的行列。

五人齐攻,教王纵使功力深厚也架不住轮番上阵,加上腿脚不灵,没多久已频受重创,发出惊天震吼,疯狂的攻击。内力过处,坚硬的玉壁四散迸裂,击在身上有如重锤。

趁着前方围攻,教王痛极分心,迦夜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身后,寒光乍闪,利落的斩下了左臂,代价是反震之力伤了内腑,跌出数丈之外,当场喷出一口鲜血。九微揉身而上,以内力震碎了剑身,化作了漫天飞刃袭向对方,失了左臂余威仍在,教王五指箕张,赤手截住了飞刃,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重伤之下仍有这等功力,人皆­色­变。

千冥和紫夙交剪而上,凭着多年练出的狙杀功夫硬搏,堪堪抵住了攻势,也令教王露出了胸前的破绽,他抄起掉落在地上的长剑脱手掷出,连连三剑如白虹贯日飞袭而至,最后一剑终于趁隙而入,将创痛欲狂的教王生生钉在玉座之上。

魔教的剑上有特制的血槽,利刃穿胸,鲜血不断涌出,迅速带走了可怕的力量,纵横不可一世的老人明显衰竭下来,嘴角渗出紫黑的血沫,无可挽回的走向末路。

室内只听见混着呛咳的粗喘,每一次咳嗽都消逝一份生机,大量的血以惊人的速度流失,玉座下方极快的汇成了一洼血泊。

五个人静静的看着,没有人再动手。

见惯了生死,谁都知道油尽灯枯仅是时间问题。

喘息良久,亮如妖魔的眼神一点点暗淡,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好,四人一起……倒是我小瞧……”

“老不死的,你也有今天。”紫夙冷笑,剑尖挑起断臂甩在他眼前。“不可一世的威风哪去了。”

“这个位子你也坐得够久,是时候让给别人了。”尽管脸­色­青白,千冥仍是快意的讥嘲,久处威压之下,这一天他等了太久。

“活该你罪有应得。”九微稍稍松懈下来,“你不也是杀了上任教王才登上玉座。”

迦夜没有出声,倚在他怀里,冷冷的看着垂死的老人。

“……野心……欲望……诱人的饵……”动弹不得的人呛咳起来,大口大口的吐出紫沫。“……你们都是……”

静了静,九微忽然笑起来。

“我们确实是为了野心,迦夜可不是,没想过会栽在她手上吧。我虽想杀你,却不至发动得这般快,本来还打算让你多活几年。”他转头看一言不发的女孩。“如今你算称心如意了。”

“……迦……夜……”垂死的眼睛转了一下,“……为……什……”

千冥紫夙都禁不住现出了好奇之­色­,等着她的回答。

迦夜挣扎着坐起来,横剑当胸。

清亮的剑身犹如一泓秋水。

“你赐这把剑给我,就该想到有一天它会刺进你的身体。”幽暗的眼神­阴­狠凌厉。“还记得它的来历?”

一时寂静如死,喘息声越来越重,昏浊的眼神渐渐了悟。

“我母亲的剑。”她垂下手,剑尖坠地,撞出金铁之声。

“你以为五岁的孩子不值一提?竟然敢赐给我。”仿佛从心底迸出的话语,苍白的脸上有刻骨的仇恨,黑眸亮得可怕。

“……你……不可能……记得……”

“你太小瞧了我娘,当她是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的弱女。”迦夜一步步走近,手指搭上穿透胸口的长剑,露出从未显现的怨毒。“她有办法让我忘记,更有办法让我想起,你凭什么以为我会甘心替仇人卖命?”

“……你……会……”

五指狠狠一拧,长剑翻转,搅碎了心肺,压出一声喑弱的残喘。

“这一剑为淮衣,也是你逼我杀了他。”冰冷的眼神注视着抽搐的老人,像看着一堆破碎的腐­肉­。“从那一刻,我就发誓要你死。”

“不是很喜欢裁断他人的命运?现在该你上路了。”

“……你……亲手杀母……弑上……也不会有……好下场。”翕动的嘴吐出模糊不清的话语,宛如恶咒。

迦夜爆出一阵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险些站不住。

“谁想过什么好下场。”

“我心心念念,不过是与汝偕亡。”

“今日能看着你死,已是心满意足。”

残酷而快意的话音落地,清亮的短剑破空斩下,花白的头颅齐颈而断,骨碌碌滚落了狼籍的地面,双眼犹透着怨毒。

素颜全无表情,定定的看着失去脑袋的残尸,一身白衣血渍斑斑,几乎看不出本­色­,虚软的脚踉跄踩入血泊,溅起了咯吱轻响。

他默默的看着,上前扶住了她。

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小小的身子在怀中发颤。

良久,疲倦的合上眼。

夺势

剑长一尺三寸,宽两指,剑身极轻。

金丝缠腕,柄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久久注视,仍辨识不出涵意。

剑尖吞吐着寒芒,森森侵人毛发,如清光凝定。剑鞘不知是何种木质,形式古拙,乌黑细致,质逾金石,叩之沉沉作响。

指尖轻轻摩挲两个微凸的铭文,他静静思量。

床幔微动,迦夜睁开眼,单手撑着坐起来。苍白的脸脱力一般的恍惚,试着活动着绑扎起来的伤臂。

“别动。”扶起娇躯倚在胸口。“刚接好骨头,至少要几十天。”

“教王……真的死了?”她的声音微嘶,久睡后仍然有无法消融的倦。

“嗯。”不单是她,连他也觉得不太真实。

静了半晌,他开了口。

“额头有点烫,要不要再睡一阵。”

迦夜摇了摇头,多年心愿得偿,只剩下疲惫和空茫,又不想寂静的发呆,半天才扯了个话题。

“四翼呢,放去了中原?”

“他们本想跟回来,我怕不妥。”

她倦倦的笑了下,并无意外,倒是让他想起另一桩萦绕不去的疑问。

“我知道玄鸢是教王的人,赤雕是怎么回事。”

任他轻握着手,迦夜神­色­平淡。

“赤雕也一样,比玄鸢更受教王器重,藏得更深。”

“你怎知。”他一一回想,找不出丝毫破绽。

“千冥说的。”微微冷笑了一声。“可还记得你去刺鄯善王?”

“那次失败与他并无关联,是我自己失手。”

“不错,但假若未曾失手,他会在事后向鄯善国师密告藏身之处,绝不会放你活着回天山。”

“教王要杀我。”乍听入耳,他愣了半晌。“是为……”

“我。”她淡淡的闭上眼,“要削弱我的力量,你自然首当其冲。当然,最好是刺杀失败,教王可以故示宽大,不追究我的失职,却凭此将六翼并入弑杀组……失了独自行事的能力,我定然要受九微箝制。”

教王明知九微与他私交莫逆,人一死,九微必然迁怒于迦夜处处挚肘,她自顾不暇之下唯有收敛行事,无法再帮衬千冥……好算计,无难怪赤雕一直力劝他逃回中原。

秀致的眉心稍稍舒展,浮起几许暖意。她亦未曾想到,他失了手……却选择回来与她共同承担。

“你何时知晓。”

“你下山后,千冥探出来密报给我,已经来不及……”叹息了一声。“我……很后悔没有自己去。”

一度危殆却不能揭破,表面上还得一切如常,对赤雕重用亲信,这份忍耐的功夫,着实已至巅峰。不如此又岂能瞒得过教王,那个上位者素来机心重重,若非四使同谋摒弃前嫌,合力发难,未必能狙杀成功,此番行事的风险之大,想来犹自惊心。

他私下恻然,捺住了暗叹,见她要取过短剑,无意识的询问。

“这剑上……是什么字?”

“寸光。”出乎意料,她给了答案。“这把剑的名字。”

“是哪里的文字。”曲折勾抹如藤蛇,实在看不出来。

“南越一带山泽深处有些隐秘的小国,各有不同的文字习俗。”迦夜爱惜的凝视着剑。“我也不认得,是娘告诉我的。”

“令堂是那里的人?”

“她是一族里仅存的人。”那样久远的往事,不见情绪牵动,只剩平淡的陈述。“其余全被邻国所灭,房屋夷为废墟,一切化为灰烬,再也回不去。”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起怜意轻问。

黑瞳眼神迷离,坠入了遥远的回忆。

“非常美,又很温柔。会唱好听的歌,最动人的时候路过的飞鸟都会停下来,又擅舞,我从没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因为容貌太美,她常常要小心的遮掩,带着我四处流浪,异常辛苦,可从不对我发脾气……”

“她总是轻声细语的哄我,做好吃的点心……在她怀里很温暖,对我爹也……”

一线冷光忽现,她停住了没有再说下去。

“当年你不过五岁,怎能瞒得过教王。”他换了个问题。

“没有隐瞒……”迦夜垂下头轻抚着剑身。“我是真的忘了。”

“你……”

“什么都不记得,直到十一岁……突然想起了一切。”

俊眼流露出疑惑,却没有询问。

“是我娘做的。”知他不信,迦夜淡淡一笑。“族里有种罕见的秘术,一名锁魂,一名移识。娘被掳上山后迫于无奈,就对我施用了。”

“秘术?”听名字已十分诡异。

“‘锁魂’能让人忘记指定的事,直到预设的提示出现之前,没有任何端倪可循。”她简单的解释,忽然浮起微笑,“据说原是用来安慰遇到负心郎的痴情少女,让她们淡忘被弃的痛苦。”

“另一种?”

“‘移识’比较危险。”她抬头看他,比了比自己的眼,“是用意志力控制人,强迫对方按自己的指令行动,被制者犹如傀儡,但这种方法仅对毫无防备,心志较弱的人有效。娘……中毒无法逃走,又不愿受辱,所以用在了我身上。让我……杀了她。”

素白的脸有一瞬的扭曲,声音却平平如常。他默默的听,心底波澜翻涌,紧紧扣住了冰冷的小手。

迦夜眉尖一颤,又说了下去。“用了一夜……嘱我背下所有需要牢记的事,再锁住了记忆,直到十一岁时开启。教王看出剑有些古怪,却没猜到秘术,幸好他试探的赐剑之时我才十岁,混沌未开,好歹瞒了过去。”

“你十一岁想起了一切?”

“嗯。”她垂下头,指尖轻轻抠着鞘上的饰纹,那是大朵大朵的花,拥有纤细而繁丽的花瓣,丝丝舒卷,像暗夜中隐秘的心事。

“她嘱咐你报仇?”

纤白的颈项如玉,发尾有点轻翘的细茸,让人极想触摸。

她的话音很轻。“娘只是希望我活下去循机逃走。”

“她很疼你。”

心变得极软,几乎想侧头去吻一吻粉颊,安慰那一抹忧伤。

或许被温柔的语气触动,迦夜仰起脸笑了笑。

眉目若画,笑容清甜,黑眸盈盈似水,天真而稚气,柔美得不可思议。全然不同于过去面具般的表情,像一卷仕女图中的佳人突然活过来,明媚而眩目。

一笑,花开。

脑中蓦然眩晕,浑然忘了一切。

若非那一瞬伤口压痛,险些……

险些怎样,他不知道。

只知道……

那一笑真好。

九微与千冥合力压下了教中的波澜。

只称教王病重,由两人暂代一应事务。

那一场惊心动魄的逆谋,在­干­净彻底的清洗后已无一丝迹象可寻。

代价是四人手上的­精­英消耗殆尽,除了九微私心匿下了淬锋营的半数­精­英,再无多余的武力。这点也为千冥深忌,目前与九微平分共掌的局面持续不了多久,四人皆知。

看似平静的上层暗流汹涌,随时可能打破均衡。

事变过去了三个月,四人再度聚首,赤­祼­­祼­的权力之争趋向白热化。

“……如今各国都在刺探教中动向,三个月已是极限……”

“……要是还没有一个正式的理由,教中的情势怕也稳不住了……”

“……多方理政颇有滞阻,许多执事探问教王……”

“必须有新的教王。”

迦夜一语道破众人的心思,场面瞬时静下来。她淡漠的笑笑,对周围灼灼的目光视而不见。“迦夜自惭无德,对玉座并无非份之想,只盼有能者上位,必定全力辅佐,绝无二话。”一句话撇清了自身的立场,退出了争夺至高权力的中心。

“雪使真个痛快。”半晌,紫夙似笑非笑,媚眼流转。“既是如此,紫夙也知能力不足,不敢竞逐玉座,只有等风使月使定出首尾,再做安排。”

迦夜不欲Сhā手,紫夙实力较弱,两人直言避让,局面顿时明朗。

千冥与九微对视一眼,锋芒毕露。

两个强势的男子对教王之位志在必得,皆知退一步任人宰割,言语中分毫不让,火花四溅,辩至最后几乎白刃相见。

迦夜抿着茶水,紫夙支颐浅笑,坐看两虎相争。

撕下了协力的面纱,利害的分野足以触动杀心,眼前不过是再度拉开的权争序幕,随着裂痕扩大,言语渐渐失去了效力,室内鼓荡的敌意压过了一切。

僵滞了许久,无一人开言。

迦夜合上杯盖。

“时候已晚,无庸多谈,两位还是改日再议吧。”言毕转身而行,竟似毫不关心。

“迦夜。”

千冥的杀气忽然隐去,踱至她身后。拉起细白的手,衣袖滑落,他将­唇­压下去,轻舔臂上的一点鲜红,如焚的目光扫过她身后的男子。

“你想要的,我已一一做到,如今该轮到你遵守诺言。”

室内一片寂静,暧昧的气息弥散,紫夙兴致盎然的挑眉。

“何必那么着急。”漆黑的眼瞳看不出情绪。“我答应过的自会信守。”

感觉到僵硬,千冥笑了,轻薄的神­色­似玩笑又似认真。

“你的狗驯养得太好,撵走了都能自己回来,我怕再晚一点,属于我的会落到别的嘴里,那多可惜。”

九微眼中泛起了冰霜,却默不作声。

迦夜静立不动,任由肆意。半晌,用力抽回手。

“今天晚上,我会去你房间。”

同归

他看她卷起袖子,用力擦洗千冥触碰过的地方。无法掩饰的厌恶,­嫩­薄的肌肤被反复摩擦,渗出了点点血红。

“别擦了。”待醒过神,他已握住她的手,夺过了肆虐的布巾。

迦夜没有反抗,愣愣的一动不动。

呆了很久,天­色­一点点转暗,她起身坐在妆台前,拆开微散的发,用牙梳细细整理,重又挽得一丝不乱。

脸很白,她取出从未用过的胭盒,吸了几口气都探不下手,烦乱的摔落在屋角。艳丽的胭脂散了一地,香气旖旎,给房中添了几许柔媚。

“别去。”

他揽住单薄的肩,镜中的素颜白如霜雪,近乎透明的脆弱。“你会后悔。”

千冥在众人当前要求践约,无非是迫使迦夜表明态度,在紫夙与九微同盟的现况下,她确实太过冷淡,除了不得不表态的情势出言支持,多数都在观望,难免会引来千冥的猜疑。

“……能杀教王,我不在乎这个身体怎样……”长睫微颤,她的声音清冷脆利,如冰斩雪。“他肯忍到这个时候,不可能再让。”

“或者离开,不卷进这场是非可好。”知她素来意志坚决从不更改。他低声恳求,五内如焚。“你根本受不了别人碰你,何必为难自己。”

“我答应过……”她说不下去,紧紧掐住了手心。

虽然杀伐无忌,迦夜却一向守信,言出必践。若非如此,千冥也不会放心等到事成之后才染指。

“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不如一走了之。”从未想过的隐秘希翼猝然脱口,他一时摒息。“或者放弃权位,和我一起离开天山?”

垂首良久,迦夜抬起头。

深如寒潭的眸子幽黑难测,突然浮出讥讽。

“和你一起走,你以为你是谁。”

锋锐如刀的话刺入心臆,立时见了血,冰冷得冻僵了感情。

“我的决定,与你何­干­。” 她没有多看一眼,迈步出门。

在门口顿了一顿,纤小的身子有种柔婉的倔强。

“你赶回来我很高兴。”

“但,这改变不了什么。”

水殿之外,白石路径在夜­色­下延伸至远方。

她忽然顿住脚,盯着远处一株高大的碧树,花期已过,层层青叶婆娑随风,夜鸟栖宿,万物一片幽静。

树下,有重重的­阴­影,仿佛隐藏着一个看不见的世界。

淮衣,如果你还活着……

看到今天的我,会不会很失望。

假如当年我不是那么无能……也许……

女孩立了许久,默默低下了头。

房间一片漆黑。

姿势都不曾变过,第一次觉出寒意彻骨的绝望。

夜,一分分深沉。

每一分都如水火交煎。

他不愿去想迦夜现时的情景,却又无法不想。

想她微凉的肌肤,清冷的体香,想她在别人身下任凭轻薄,必定又是紧咬着­唇­。

想她绝情的话语,讥讽的目光。

那一抹冷漠孤绝的秀­色­,刺得人鲜血淋漓。

由人轻鄙卑微至此,仍无法转身而去,找不出任何支持下去的意义,他恨不得将自己痛殴一顿。

窗外沥沥下起了雨。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长得没有尽头。

仿佛过了一百年,终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脚步。

门轻响,迦夜踏进来,衣上沾满了泥土,鞋污得不成样子,手里还提着一件东西,鲜血从腕间滴落,地上留下一行湿漉泥泞的足迹。

没有着外衣,一身中衣透湿,紧紧贴着娇躯,黑发狼狈的搭在脸颊,水珠从小巧的下颔滚落,微寒的轻颤。

“你……还在……”她露出一丝微笑,身子冷得像冰。

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细白的指尖满是划伤,混着污脏的泥,捋起袖子,横七竖八的伤口在素腕上怵目惊心,缓缓渗出鲜血。

无法按捺的杀机涌动,他转身便走,被她拉住。

“你去哪。”

“我去杀了他!”他振臂挣脱。

未出几步被她从背后扣住,湿淋淋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和他没关系。”她的声音很低,背心渐渐浸湿,他觉不出是冷是热。

见他不出声,她将衣袖往上卷了卷,鲜红的守宫砂仍在。“伤是我自己划的。”

僵硬的身体转回,目光诧异而迷惑。她却不再解释,放下了一直拎在手里的东西。

“衣服很脏,我先去沐浴。”

待迦夜从浴室中出来,他正盯着桌上的物件。

她的外衣撕成了两块,分别包裹着一堆骨骸。一堆属于女子,显然年限较长,另一堆应该是尚未成年的男子遗骸。

迦夜默不作声的取出两只玉坛,将骸骨小心的放入,细致的一点点装好。

“这两具骨骸,一具是我娘,一具是淮衣。”肤­色­明净如瓷,迦夜黑发垂肩,神情平静,并无悲恸之­色­。“我夜里去挖了出来,我娘当年被草草埋葬,找到了又不能确定,所以滴血验骨,费了些时间。”

“你……”放下了对伤口的疑问,另一个悬念接踵而至。

“我没让他碰我。” 驯服的任他上药敷扎。看出他的迷惑,迦夜宛然一笑,似一朵冰绡的花。“用利益作饵,换得他答应再等几天。”

窗外的雨停了,推开窗看了看,满天的繁星闪烁。

她提起玉坛,示意他跟随,悄无声息的踏出水殿,穿过雨迹犹存的石径,越过黑沉沉的屋宇,来到了位于山道出口的司驷监。

司驷监中一片寂静,一处偏僻的马厩悬着一盏孤灯,散出昏暗的黄光。

推开门,里面竟然有一匹鞍辔齐备的骏马,背上驮着必要的行囊,正懒洋洋的嚼着草料。

“时间紧急,我只来得及备了一匹马,可能……”她有点不自在的别过了头。

身畔静了半晌,她正想再说什么,男子忽然翻身上马,一把带起她揽在身前,健臂有力的环绕。

“坐稳。”沉沉的男声响在耳边。

纵马而出,蹄如急雨,迅速奔出了静谧的山道。

远离了沉沉山影,渐渐放缓了缰绳。

一轮明月从天山层层峰峦间穿出,浮于苍茫云海之上,连晨星都失却了光辉。

万里不断的风掠起,拂过江南舞榭,吹过边关冷月,浩荡连绵不息。如练清辉遍撒天地,自然的壮景让人心神俱醉。

纵已见惯,怀中的人儿仍不自觉的赞叹,他收紧了双臂,胸臆充盈,忽然间心情澎湃,一声清啸出口。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辗转杀戮,兵戈七年,终有一日放蹄还乡,脱出囚禁已久的牢笼。

他低头轻吻风扬起的发。

“我们,回去。”

上卷终

【江南篇】

江南

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浓娇绿竞芳华的时候。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

往来行人如织,熙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指细物,还有爱俏少女最爱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沽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哝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桃花般的香艳旖旎。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了江南,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迦夜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发上滴落的水。

“这里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初到大漠的雪峰落日也曾令他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

“没有。”

她不会懂。离家多年,越近乡情更怯。

家中的一切既悬念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

“我们在这里分开吧。”

他的手顿了顿,她径直说下去。“你有你要到的地方,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耽在一起,尽早分开行事的好。”

“你想去哪?”寂静良久,身后的手又开始拭着黑发。

“我?”她拈起一缕掉落的发丝,细细在指尖盘绕。“我只来这里看看风景,其他的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她冷静的否决。“离开了天山你已自由,无需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轻哼一声。“你指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布巾换成了牙梳,他徐徐梳顺如云秀发,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么?想杀了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的剖析。“就算你怨憎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致于行险。”

“你认为我恨你?”

“恨我也很正常,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她接过梳子慢慢的挽起乌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对我不错。”

“我可不至于傻到认为你会感激。”她嘲讽的笑了笑,“不过是互相利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走。”不曾被激怒,深遂的眼睛像在探测。

“你想听什么?”迦夜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王,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千冥的挟制也令我恶心。既不想应承,自然只有离开天山,与你同行仅仅是顺途而已。”

她的笑冷漠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

“听起来真无情。”男子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住窗台,困住了她。“原来七年时间,你对我纯粹是利用。”

“那又怎样,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试图推开他,却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弱势般的姿态,她用真力震开,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他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里有几份真切。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无所谓的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

静了片刻,走近按住她的手,男子的眼神奇异。

“你怕和我在一起时日久了,再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然挑衅,蕴着飞扬夺目的神采,紧紧盯着她的眼。

一时愣了愣,脑中竟找不出回语。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脸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不容拒绝的一手拉起她。

“若非如此,何必分道。”

“走吧,我带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她轻轻探额,仍想不通那一瞬为何失神。

头顶被弹了一下,他笑吟吟的看着她。

“走路观景,江南的地面没什么好看的。”

调侃的语气让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哪里不对。自离开天山以后,他越来越强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身份实力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掌控,以他为最。

感觉并不舒服,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迷惑。

她抬起头浏览街景,听着他指点江南风物,欣赏着与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须臾便被吸引。

时近上巳,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份外妍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甚至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迦夜会喜欢这些小玩艺,见她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他过去买下塞在她手里。

“不……不是……”接在手里,她恍惚了一下。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看她一动不动,他扯了扯纸鸢。“这种蝴蝶鸢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给你换一个?”

她下意识的攥紧,脱口拒绝。“不用。”

“……我……”

迦夜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手中的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她真去放了纸鸢,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幻然。

想来是头一遭玩这种东西,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盘旋翻着筋斗。她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发急,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极是稚­嫩­可爱,身边已有些年轻人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替她技巧的扯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逐步攀升,跌跌撞撞的飞上了半空。确是骨架稍软,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紧紧张张的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从未见她为一点小事这般慌张,不禁失笑,手中帮她按着,不让她太用力的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她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三月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过纤小的手,拥着她退开几步,避过险些打搅的线。

“我以前放的要比这个高。”她闷闷的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放纸鸢是江南习俗,想来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声的引了引,鲜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渐渐开心起来,欢悦的指点。

“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孩子气的欢呼突然中断,她冷冷的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美丽的黄衣少女柔婉的笑,走上前安慰。“好可惜呀小妹妹,风把线吹断了呢。”言语温和,眼睛却亮亮的看着身后的他,面颊微红。

他垂下眼,只看怀里的人。

那一枚隐蔽的青蜂针,迅捷的打断了线,既瞒不过他,也瞒不了迦夜。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已落入了河中,随水流去。

黄衣少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

“要不姐姐替你再买一个,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默默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是要引起风波。

站在少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舍妹的游戏之举。”他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巧妙的拦在黄衣少女身前。“请容在下赔礼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请恕堂突,舍妹只是见两位人品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迦夜忽尔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本是意外,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

素来知道迦夜口才便给,却罕见她这般讥讽,错非是对面的人脸红到脖颈无地自容,险些笑出来。

“你……”少女嗔怨的瞪着她,约摸是想不到一介稚女这般厉害。

“小姐真该庆幸有个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的点点头,转身即走,话都懒得再说一句。

他的目光在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随而去。

抛落下兄妹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噩夜

“要不要再给你买一个。”默默的走了一程,他轻声问。

迦夜意兴阑珊的摇了摇头。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开口,半讽半戏。“祸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无话可说。

“那两个怕是世家子弟,看来出身不错。”迦夜懒懒的走慢了些。“你以前也是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天山。”他自嘲的开解。“我已受过惩罚。”

气平了下来,她淡扫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

“你是怎样惹到了教王。”

“当时年少气盛,看他们折辱一个落败的武林中人,手法过于残忍。”他淡淡的道,时过境迁多年,早已不再纠结。“结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庐的少年,有剑试天下的雄心,却遇上了最强的魔头。

“你运气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会撞上修蛇。”

“现在知道了人外有人。”他蕴含深意的笑笑,“他们也仅是轻率无知。”

“你担心什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讥讽。“怕我去杀了她?我还没那么空闲,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与我何­干­。”

执掌西域多年,迦夜并不嗜杀。说不准会给点教训,那两人衣饰鲜亮谈吐有度,必非寻常人家,还是少一事的好。

“你说的倒也不错,有一线我还真动了杀意……”她低声轻喃,眉间怅然,“恃艺骄人纵容无端,真个讨厌,我不过是放个纸鸢……总是这般……”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头,他的眼怜惜而理解,奇迹般的化掉了抑郁。

“江南有趣的东西很多,下次带你一一赏玩。”自然的牵起她的手,他温柔一笑。“饿不饿,尝尝江南菜如何。”

暮­色­渐浓,街市摊贩的上方挑着一盏盏风灯,依旧喧嚷如潮。

“晚上也这么热闹?”她有点新奇。楼船画舫的纱灯映在湖面,清风徐来,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所在,加之上巳节将至,人会比较多。”他牵着她在人流中穿行,时而询问可有喜欢的东西,她一直摇头。

“为什么很多人看我们?”在西域并不曾招来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脚打量自己。

“衣服。”他扫了一眼,道出缘由所在。“江南人很少见到这样的式样。”利落的常服是西域人偏爱的款式,却在江南格格不入。

不喜欢招来异样的目光,但订制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恼的蹙眉,一时茫然。他笑而不语,拉着她向另一条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贸极盛。她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铺,除了订制也有现成的服饰售卖。听着耳边­妇­人喋喋不休的夸赞,她极力抑制塞住对方嘴巴的冲动。

“……这是预备给郡王府小郡主裁制的华服,可算姑娘来得巧……”

“……姑娘的模样多可人意,这衣服竟像是长在身上的……”

“……说起来我们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宫里都出了名的……”

“……再过几年必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并试试……”

她试了几件,终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内室,骄傲不容许她对一个无知­妇­人动用武功,何况对方除了罗嗦,态度是极亲切的。

虽在外间,仍能大概听到内室的声音。见她逃也似的出来,难得一见的狼狈,俊脸忍不住笑意。

水袖轻罗的纱衣,淡绿­色­的春衫衬着雪­色­肌肤,益发显出纤腰一握,弱不胜衣,江南女儿家的婉转娇柔。别有一种冰清剔透的明净,教人怜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低夸赞,那样的目光……

她不自在的偏过了头,耳根微微发烫。

身后跟出来的­妇­人打破了静滞。

“姑娘怎么走了,还有好几件上好的衣服都未曾试过。”

“这几件可以了。”大嗓门惊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过剩的热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这般容貌便是添个百件也不算多的……”­妇­人又开始口沫横飞的推荐,他好笑的挡在身前,截断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多谢,她试过的都包起来。”

­妇­人待要再说,几粒黄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时打住了话头,一迭声的应是。

“姑娘稍等。”迦夜抬脚要走,­妇­人赶紧拦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送姑娘一条时下风行的链坠,这般­精­致的衣物岂能没有饰物相衬,只盼姑娘系上,必然更添风姿。”

看势容不得拒绝,迦夜咬了咬­唇­由得她系上,眉间的不耐险些藏不住。在天山纵横多年,向来说一不二,哪有应付这般生意人的经验,又不便发作,只盼能早一刻离开。

走出店铺,足链一路细微的呤啷,感觉到他在身后低笑,她忍了又忍,终忍不住,伏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过去。

足链制作得相当­精­巧,细带上缀着密密的银铃,稍微一动便有清脆的声响,小巧可爱,悦耳动听,确与她这一身极衬。

他将她抱至扶栏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上,链子在纤细的踝上有点松,他耐心的打结收拢。

见她要说什么,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着吧。”

她伏在枕上,凝视着手中的银链。

第一次戴这种累赘的饰物,并不喜欢,叮当作响的银铃更是与习­性­相忌,若是过往,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东西落在身上。

为什么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烦乱的丢开饰物,转向另一侧。

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划过双腿,她蓦然卷曲起来,再没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从沉睡从醒来。

室内一片静谧,心却跳得很快,无由的不安。

找不出任何异常,他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耳畔传入一声细微的铃声,几如错觉。闭目摒息,凝神细听,忽然听得隔室有坠地之声。

他霍然张目,抓起剑冲了过去。

室内一片黑暗。

没有别人,迦夜蜷在地上,婴儿般缩成一团。一时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显出异样。

她缩的很小,双手紧紧环抱,指尖掐进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红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脸白得发青,绷得像一条被刺穿身体的鱼。死死咬住­唇­,痛得几乎昏过去,却没有一点声音。

“哪里不对,是哪里不对?”他环住她,用力扯开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肌肤冰得让人发慌,所触尽是冷汗。

刚一掰开,她又蜷起来。

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的喘息,咬破的鲜血从嘴角渗出,险些痉挛。

“我带你去看大夫。”

刚抱出几步,她用力推开他,从怀中滚落下来,撞得一声闷哼。

“迦夜!”臂肘浮出一块青痕,她勉力摇头。

“……我……没事……”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抖如落叶,她再忍不过,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蓦然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所有动作都是上半身,双腿一动不动。

撕开裤管,幼细的腿令人惊骇。

青­色­的经脉暴出,像无数条小蛇蜿延在腿面,触手烫热,肤­色­透紫,如暗地隐伏的熔岩,能感觉到手下的肌理颤缩,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

看着她痛苦到极点的脸,他心悸而慌乱。

“……不用……大夫……忍……就好……”她困难的挤出声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没有离开,紧紧抱着她,制止她一次又一次自伤。

漫漫长夜成了难熬的折磨。

她辗转挣扎,始终不曾喊过痛。

待剧痛终于平息,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筋疲力尽。

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他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缓下来。

迦夜的腿恢复如初,血管经脉都隐入了肌肤之下,仍是莹白如玉,纤细秀致,全无发作时的狰厉。

汗把秀发印在了脸上,他替她拔开,迦夜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一夜凌迟般的痛苦过去,憔悴了许多,嘴­唇­都­干­裂了。

闭目半晌,她勉强挤出话语。

“……出去……让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铺,俱已被汗浸得潮湿,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房间。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声走动。

唤人送来了一桶热水,他试了试水温,小心的将迦夜放入,冰冷的身体被热水浸润,脸上逐渐缓过了颜­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几乎透明,他背过身听着水声。

“若是好了唤我一声。”

或许恢复了些力气,迦夜的答话不那么断续了。

良久,听得水声哗响,继而扑通一声。

他顾不得尴尬转身趋近。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边却腿脚不灵,迦夜狼狈的摔在地上,懊丧而气恼。襟口微开,呈露出形状优美的锁骨,如丝般柔滑的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头偏至一边。

“把湿衣服脱下来。”

她含糊不清的嘀咕了一句,依言脱下湿淋淋的衣物,扯起了被子覆住身体。温热的手按在额头,疲倦不可遏制的袭来,迅速堕入了无梦的沉眠。

代价

醒的时候,抓伤的臂膀都已上过药,散架般的身体仿佛重新拼凑了一遍,与平日的感觉相同,初时的衰弱无影无踪。

他不这样认为,扶起她喂着温好的粥,眼神藏不住担忧。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沉睡的时候他请过大夫,却完全诊不出所以。

“旧伤复发。”香糯的粥滑入喉间,唤起了饥饿,他却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进食,慢一点。”调羹拔弄了半天,他才喂了下一口。“我不记得你有这种毛病。”

想取过他手中的碗,刚一动,发现身无寸缕,立即又缩了回去。或许是羞窘的神态过于明显,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你刚恢复,别急着动。”他轻柔的喂了一匙,继续追问。“怎样的旧伤?”

“练功时留下的。”

“你以前没发作过。”他似下定决心不让她敷衍过去。

她顿了顿,说得极不情愿。

“我练的当然不是摩罗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给我的秘术。”

“说细一点。”深暗的眼睛盯着她,不容回避。

或许是昨夜所致的衰弱,又或是他罕见的坚持,她稍稍滑下去一点,勉强开始解释。

“我并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有今天的身手,是所学的比较特别。”

“这种功法练的时候并不容易,但行功奇特,短时间即可凌驾于常人之上,异常轻灵迅捷。不过会给经脉造成相当的负担。”

“一旦练至顶点功法反噬,隔一断时间会经脉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多久会发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昨天是第一次。”

照这样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习至巅峰……必定是为了对付教王。

“距离下次间隔时间多久。”他极坚持。

她­干­脆侧过了头。

他尽力按捺住情绪。“会反复发作到什么时候。”

她没有看他,淡淡的语气一无所谓。“到我死。”

“你怎么会练这种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声搁下了碗。

眉尖微蹙,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她漠然吩咐。“把衣服拿来。”

“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变成怎样?”男子眼神复杂。

“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无波。

他脸­色­铁青看了她许久,扭头走出房间。隔间猛然传出传出桌椅倒地的巨响,没多久又走回来,所有的行装衣物都被他提了进来。

“做什么。”无视他难看的脸­色­,她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人独处?”深暗的眸子迎视着她。“从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间房。”

“用不着。”她冷冷的拒绝。“我有能力照顾自己。”

“若你知道什么是好,就别拒绝。”他走近床边,神­色­显出并非虚言。“或者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气息瞬间冰冷下来。黑瞳凛人。

“别逼我将你视为敌人。”探出一只细臂,她按住榻边,凌厉的气机盈散,冻结了室内的空气。“那并不明智。”

“你知道我是关心。”

“我的事,与你无关。”她一字一顿,坚冷如冰。“别妄作主张。”

对峙半晌,他伸出手,替她将滑落的被子扯上来。语气缓下来,甚至有几份请求。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叹息着低喃,“你救过我多次,我一次也没有忘。”

她的神­色­始终僵冷,任由他裹住身体。

“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为什么怕。”他端详着她的眉目,道出潜藏的疑惑。“你怕与人接近,更怕别人对你好,为什么。”

“每次只要稍稍柔和,就会以冰冷生硬的态度拉开距离。”

“你从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点。”

“你……累不累?”

低沉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如有魔力般侵蚀着意志。

她垂睫没有说话。

“我不会碰你,我只是担心你下一次发作又伤了自己……”拉过她的手,指尖轻摩着青紫的牙痕,深深的叹息。

“……能不能,试着信任我?”

……

寂静了许久,感觉到僵硬的身体一点点柔软。

“我饿了。”

枕边多了个人。

极不习惯,勉强忍住翻身的欲望,一动不动的盯着墙壁。

很想痛骂自己自找难过。

认真的考虑把旁边的人踢下去后果会如何,为什么没有坚持分道扬镳?莫名的牵扯越来越麻烦,失去了对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欢。

怎么会竟……妥协了?

虽然他在身侧相当守礼,中间还留了一定的余地,她还是……

防卫范围被人侵入的感觉萦绕不去,折腾到天明,才抗不过倦意渐渐朦胧,也许……还是该……离他远一点……

呼吸平稳后,身侧的人静静睁开眼,看着睡梦中仍轻蹙的眉。

目光滑过粉­嫩­的脸,垂落的睫,小巧柔润的­唇­。

微笑无声的绽放。

此后他异常温柔。

几次想提都没机会开口,他小心翼翼的避免触及底线,细致安排生活,在适当的距离中尽可能的周到,让她无话可说。

至于共寝……她更无言以对。

抗不过疲倦睡去,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偎进了他怀里,反复思量过后,不得不极不情愿的承认,确是自己下意识的举动。

练功让体质转为­阴­寒,即使是夏夜也温度极低,习惯了肢体冰冷的感觉,或许是身边有了热源,竟不自觉的依近……

他知趣的不置一词,没有轻薄或是过份的举止,仅是搂着她。

她……

继续在他怀里醒来。

人的体温,很暖。

逐渐习惯了身畔的男子气息,偶尔会错觉不那么孤独。

或许……暂时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

上巳之夜,华灯齐放。

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语人声。

繁花千树,灯火万家。酒肆画舫尽是倚红偎翠,红牙拍板的妙龄少女清歌隐隐,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间。文人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粉黛­精­心巧饰,如春日群芳斗艳。

酒香飘市,舞榭不息,整条街市望过去,竟似通明一般。

迦夜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兴趣不大,就着摊子看了看月下剔透流光的宝石玉佩,望了一眼就搁下了。倒是对竹哨水鸟之类颇为喜欢,随买随玩,没多久又扔下,捉过了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这个倒有点像我杀鄯善王时戴过的。”细白的指尖划了划黑黝黝的面具,“原来江南也有。”

孩子气的嘴微翘,黑亮的眼闪闪发光,说的却是与外貌截然相反的话,她笑笑遮上面具,轻快的在人群里穿行,黑发雪肤,纤腰秀项,行止轻灵而无声,可怖的面具戴在这般身形上,反像是独属于夜的­精­魅。

抛下钱币给摊主,他盯着前方的人紧紧跟上去,过于拥挤的街市令追逐并不容易,前头隐隐出现了几个形迹猥琐的人,其中一个正向迦夜擦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人群蓦的散开了一个大圈子,赶过去一看,果不其然。

迦夜静静的立在一旁,一个地痞样的人捧着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杀猪一样的惨号。想是看她衣饰华贵,动了偷窃之意。

周围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见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嚎,几个同伙瞬时围上来,气咻咻的叫嚷,张狂的在她面前粗言秽语,想趁势把暗窃转为恐吓勒索。周围许多人不明所以,指指点点的猜议,多数对娇弱的女孩怀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

他不知该同情还是庆幸,那个混混痛得脸­色­青白,绝不是伪装,右手必定是折了。

若在西域,迦夜会直接用剑,她很不喜欢与人接触,剑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倘若几个叫嚣的地痞再挨近一点……

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数人翻倒在地,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

影子都未看清已利落的解决了争闹。围观的人一时鼓噪起来,对英雄救美的戏码激动不已,甚至传出了喝彩。

“还好?”他象征­性­的问了问迦夜。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嫌恶的动作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的声音吸引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

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柔婉的曲乐别有一番意境。

“可否能上船看看?” 看着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迦夜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同时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不一样的。”他只瞥了一眼。

“怎么?”

“她们……”略有些尴尬,他顿了一下。“与媚园里的情形差不多。”

迦夜半晌没有作声。

“说起媚园……”她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烟容?”

“烟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九微自会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联手,千冥必然落败。下一任教王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九微的处境。至于烟容……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曾在清嘉阁留宿,怎的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的。”迦夜淡淡的扫了一眼,听不出情绪。

脑中立时昏眩,未曾想过迦夜居然知晓。

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

见他说不出话,迦夜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九微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份之想,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并非易与之辈,却被她施用了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 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迦夜自顾自的说下去。 “我告诉他,九微的弱点根源在于疏勒,掐住疏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千冥分的很清楚,何况在他眼里,一旦成为教王,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

“你担心了?”迦夜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悦而促狭。摘下面具,眉眼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疏勒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得知疏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过数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拿不到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戏谑的淡笑,简直不知该喜该怒。

“我是戏弄你。”迦夜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不负责任的品评。“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曾听出他的不悦,她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千冥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可能便宜了他。”

“你对九微也没好感。”

“说的对,但九微不像千冥那么贪心,成为教王后必定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将手伸至中原,你也可以乐得逍遥,可是?”男子没好气的道。

万一千冥执掌大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出尽手段入中原探察,迦夜虽不一定畏惧,却也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的好。

迦夜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九微千冥嗜权,紫夙贪­色­重利,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想要什么。”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一份微倦的慵散。“我只想看看不同的景致……”清冷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

“……和我印象中的……有什么不同。”

他的心一动,正要探问,忽然感到侧方有人。

“云书!”

多年不曾用过的名字猝然唤起,几疑幻听。

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

“羽觞。”

眼前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满脸不可思议,掩不住的惊喜,一拳打上他的肩。

“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觞,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双方家族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的不平事。横刀立马,快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七年,再见恍如隔世。

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现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他不答反问。

“你何时来了江南。”

“一个月前。”好友一迭声追问,“消失了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话,汹涌的几乎要冲喉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

“去了西域,才回来。”无声的吸了吸气才能问出口。“你可知我家里如何?”

看出他的保留,宋羽觞疑惑不已。“西域?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很憔悴了一些,年前我去祝寿时还提起,另外就是听说伯母近些时日身子不太好。”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他也不禁唏嘘。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种表情,只要回去转一圈,包管伯母什么病都没了,必定康健如昔。” 宋羽觞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语。

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若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真不敢认,去西域也就罢了,怎么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你大哥也来了江南,要是知道一定喜坏了。” 宋羽觞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问,只是欣慰。

“大哥也来了江南,你们怎么会一起?”

宋羽觞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言语满是憾意。“说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七年前你是为什么来的江南,可还记得?”

怎会忘记,他默然不语。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见订亲而未谋面的白家大小姐,结果突然失踪,生死不明,遍寻不至。” 宋羽觞的声音也低了下来,仿佛难以启齿。“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后世伯说不能再误了女儿家的青春,亲自上门退了婚……”

“这次我代表宋家与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贺喜,三日后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闻者无不可惜。

“如今他被白老爷子留在府中待作上宾,我这就带你去。” 宋羽觞是个急­性­子,迫不及待的行动。

“别……”他避过了朋友的拉扯,“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白家。”

“那我们换个地方谈,我帮你叫他出来。” 宋羽觞顿了一下,“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霍然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纤小身影早已不知所踪。

只剩了细柳迎风,轻歌隐隐。

亲情

“你要走?”

仿佛印证了某种预感。

房中的人摩挲着玉坛,莹白的脸上有种凝定的沉思。东西都已归置整齐,简单的包袱一挽即可上路。

“你回来得倒快,也好,就算是道别了。”她并无留恋,也无惋惜,口气宛如在说一次轻而易举的出行。

“为什么。”

迦夜浮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不觉得?名门谢家的公子,和魔教中人来往,恐怕多有不便。

静寂了半晌,男子神­色­复杂。

“你何时知道我姓谢。”

“那一次征龟兹,归途时力战马队,你用了左手剑。”她大方的提供答案。“我才发现你真正的实力远不止平日所展现的,剑法也相当特别,回去后翻了翻有关中原武林的秘录,像是谢家独门的回风舞柳剑。”

“无怪当年敢强出头。虽在西域,我也知谢家训持极严,英材辈出,非到一定火候不允许踏足江湖,你十五岁即能外出,修为不问可知。”俊目深沉幽暗,迦夜仿若未见。“听说你是中毒受擒,想必修蛇也未曾觉察,他死在你剑下的时候一定很惊讶。”

笑了笑,她稍稍嘲谑的说下去。“如今既是自由之身,自当爱惜羽毛,还是尽早回避的好。”

“你……什么都知道。”

“那也不尽然,托地位之便,有些资料获取比你方便。”避过了他的视线,她用软布束好玉坛提起。“中原人对魔教多有敌视,隐藏起这七年会更有利,想来不会再见了,你好自为之。”

“若我说不想你走?”他微移一步,无形中挡住了去路。

“你不怕身败名裂?”她诧异的扬眉。“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冒这种风险。”

深遂的双眼晦涩难解。

“你呢?为何这般为我着想,迫不及待的离开。”

闻言愣了下,迦夜又笑起来,语气忽尔讥讽。“谢公子大概是误会,我不过是想你出身名门正宗,往来皆是江湖侠士,泄露了行藏多有不便而已。”

冷淡的声调不无挖苦。“论实力我这等自然无法与谢家相提并论,尽早回避也省得将来大家难堪。”

“你很怕我把你当好人?”他走近,俯看她的脸。

她无动于衷的绕开,“别用那种恶心的字眼形容我。”

“那就别走。”他展颜一笑,竟有种愉悦。“反正你又不顾忌我的处境。”

“我有什么理由要和你们这些白道中人搅在一起。”她不可思议的反诘。

“理由很多。”他慢吞吞的道出,眼神晶亮,眨也不眨的看着她。“比如可以探知中原武林的秘辛……又或是有人打点,放心游乐无须挂虑其他……没人会发现你的身份,依然可以轻松愉快的享受,我会给你介绍各处最好的风景。”

“这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这个……”他略一思索。“或许能寻机报复?毕竟你奴役我那么多年。”俊美的笑颜略带调侃。“你怕么?”

“不错的激将,可惜找错了人。”她不为所动,淡漠的转身。

拦住清影,他转了个话题。“假如有想找的人,也许我能帮忙。”

她顿住脚,表情忽然空白。

“你指什么。”

“离开江南的时候你才几岁?应该还有其他亲人,不好奇他们过得怎样?”探测着她的反应,声音轻而柔和。

他的话如一滴露珠坠入了深暗的死水,波澜不起。

“自作聪明不是好事。”她扯了扯­唇­角,却没有丝毫笑意。

“若我想过这些,根本不可能活到现在。我唯一的亲人死了十多年,眼下的愿望是找个地方安葬她的骸骨,除此无他。”

漠然的面孔下,隐藏着某些难以触及的情绪,像冰封下的寒潭。每欲探知,总会遇到坚冷而不可逾越的阻隔。

“我和你是两种人。”雪颔轻仰,她直视他的眼。“对你来说回忆是支持你活下去的力量,对我来说却是初始即已抛却的过往,别妄自用你的臆想推断。”

冷硬的话语如冰珠迸散,瞬间划下了鸿沟。

静默的空气蔓延,他极低的叹息。“对不起,我无意……”

“怎样你才肯多留些时日……哪怕为了风景……”

“知道你不喜欢这种改变……尽管你从没把我当奴隶。”

“我不会违逆你的意志,也不会再多问。你尽可以照自己的意愿去做。”

抬手握住细腕,白­嫩­的肌肤细致柔滑,他柔和而略带恳求。

“或者,让我略尽地主之宜?”

“就算是……报答你曾经救过我。”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垂落的眼睫遮蔽了视线,陷入了沉默。

“这些年你都在魔教?”谢家的长兄谢曲衡听完近些年的遭遇,良久才能说得出话。年近三十的男子,自然而然有种沉稳安定的气质,有着正直刚毅的名声,屡屡代行谢家需要出面对外的事务。

“嗯。”

“最后还杀了教王?”未曾想过挚友数年间翻覆如此,宋羽觞舌矫不下。

“是四使杀的,我仅是一介影奴。”

“难怪你失踪得那么彻底,翻遍了中原也找不着。”谢曲衡深深叹息。“既然你数日前已抵江南,为何不尽早回家。”

“我……”他犹豫了片刻。“想回去看看,不打算留在谢家。”

“为什么。”宋羽觞诧然脱口。“你明知道家人有多惦念。”

“猜猜这些年我杀了多少人?”俊颜不无涩意,­阴­谋暗间,杀伐偬倥,再不复年少时的纯粹。“根本数不过来,不回去还好,弄不巧反而连累了家声。”

“你不说谁会知道。” 宋羽觞不以为意。

“三弟。”谢家的长子开口,关切中有一抹微责。“爹很想你,娘也是,自你失踪后背地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当年你遇到魔教教王被掳至西域,本是身不由已,如今仇人已死,也算上天有眼,不枉多年忍辱负重,何须多想。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人掀出此事,难道谢家还护不了自己的儿子?流言非议管他作甚,身为人子,勿让双亲过忧才是至要紧的。”

“大哥教训的是。”他的嗓子有点噎哽,简短的答了一句。

“以后别再说这样的傻话,爹一直很看重你,说你是兄弟几个中根骨最好,心­性­最强的,得悉你无恙不知多高兴。

来自至亲的回护劝慰,他无言以对,唯有应是。

“后天白家小姐婚庆之喜,你随我一同去吧,也给白老爷子致个歉,虽说天意,到底还是耽搁了人家。”

“我去怕有些尴尬。”

谢曲衡想了想,点头称是。“那待吉日过后再择期登门。”

“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宋羽觞Сhā口,贼贼的偷笑。“不然旁人还以为云书是逃婚,回来的未免太巧。”

想到同一点,谢曲衡也赞成。

“除了自家人,此事只能让白老太爷一人知晓,对外……”冥思苦想了半天。“说你前些年大病一场,被带至塞外寻觅良医,治了数年方有起­色­。”

“既是大病,何以连家人都不知晓。” 宋羽觞摇头指出荒谬之处。

“就说是急病。”

“那也不对,好歹也会捎个信,怎至于音讯断绝。”

“说……练功突然走火入魔,动弹不得。”摸了半天脑门,谢曲衡尽量让理由合乎逻辑。

“家传之学练到走火入魔?这也太……恐怕谢世伯第一个听不过去。”

“被仇人追杀,跳崖失忆如何?”放弃了破绽百出的借口,谢家老大对说谎一事颇为力不从心。

“能逼到云书走投无路的高手,武林中必然叫得出字号,该说谁?”宋羽觞笑出声,轻而易举的戳破。

“遇到世外高人,被带去人迹罕至之所苦修?”

“受命伪装潜入敌对世家刺探?”

“……”

看着端方耿直的兄长绞尽脑汁的寻找一个合适的说辞,涨红了脸与宋羽觞争议,一股暖意在心间盘绕。

家,真好。

与一­干­武学世家的青年子弟闲谈会友,滋味怀念而生疏。坐中的每一个都是意气风发的江湖侠客,皆因白家婚庆贺礼而到此,三日前与兄长拜望过后,白老爷子极力挽留,兼派长子作陪,一心要小字辈的多多亲近往来。

历练七年,沉潜内敛了许多,再不复年少轻狂的跳脱,多数时候听着坐中高谈阔论,极少Сhā话。只是白家长子一意尽地主之谊,存心结纳交好,无形中使他倍受注目,想低调亦不易。

不过比起迦夜,应该还算轻松。

得知他有同行之人,白老爷子极为热情,不容拒绝的力邀两人入府。如今他被留在花厅会友,而迦夜……身处一群江南名门的闺秀之中,在雅亭闲聚怡情。

这些名门淑媛泰半出身武林世家,多少会些拳脚功夫,有些甚至有侠女之名,英姿飒爽芳名远播。迦夜坐于其中,如一个天真稚弱的少女,格外惹眼。

“……与谢公子并不熟……自敦煌同行……顺路……”

“……家人过世了……略有薄产,仰慕此地风物……”

“……不太了解他的­性­情喜好……”

“……谢公子仅是好心……过几日……”

“……各位姐姐说笑……未想过其他……”

片断的话语穿过长窗飘入,她始终是谈话的中心。众女仿佛都对这位与谢三公子同行的娇客极感兴趣,不断的围着她发问。从身世经历至日常喜好都被询了个遍,对她来说,随意编些谎话搪塞这群女人不费吹灰之力。

在一群高谈阔论的侠女之间,她沉静的回答,貌似温顺而好脾气。只是……他约略能感觉出隐藏的不耐,心神压根不在谈话上。

无怪她觉得无趣,以她的­性­情去敷衍一帮娇矜自傲的世家小姐,着实乏味,他也有同感。此时只能暗地祈祷迦夜的耐力足够,不至于拂袖而去。

迦夜身边的一位美丽少女对频频的询问微嗔。

“各位好姐姐连珠似的问,也让叶姑娘歇一歇才是。”

众女相顾失笑,一时略为冷落。

“还不是白大小姐刚刚出嫁,姐妹都有些失落呢,不自觉就成了话唠。”

“说的也是,下一个出阁的想必就是二小姐啦。”

“不知怎样的才俊能合了二小姐的心意。”

“眼前不就有位一表人才的?”

“说起来倒真是郎才女貌。”

七嘴八舌的调侃令美丽的少女晕红了颊,娇嗔的打断。“各位姐姐怎么说着说着,净拿凤歌取笑,看着姐姐嫁了就欺负我么。”

“谁敢欺负白家二小姐,怕只有将来的姑爷啦。”手帕交的姐妹戏言调笑。

“说的哪里话,白家和谢家也算门当户对,谢三公子又知礼谦让,怕是凤歌压着人家也说不定。”闲闲的戏语指名道姓,点破了隐秘的心思。

“坏姐姐,再说笑,仔细我撕你的嘴。”少女羞恼的掐过去,众女争相躲让,笑闹成一团。

“哎呀哎呀,再不敢了。”出言的女郎笑避。“好妹妹,你这擒拿手该对付将来的相公才是,怎么倒来针对我了。”

说着爆起了一阵娇笑,引得厅内的男子们纷纷望过去。春日明媚的阳光下,一派活泼动人的佳人佳景。

“说了半天嘴都­干­了,妹妹要是给摘串枇杷,准保能堵了姐姐的嘴。”说话的是白家的密友,存心逗引着让白凤歌一展身手。

“白家还能少了待客鲜果不成,姐姐想吃吩咐一声就是了。”二小姐白凤歌随口便待吩咐下人。

“那可不行,一定要二小姐亲手摘的才甜。”女郎指了指斜侧一株高大的枇杷树。“就那串最大的,也让我看看妹妹的燕穿林到了第几层。”

白凤歌笑吟吟的站起身,存心逞技,在栏上借力一点,真如一只灵巧的燕子飞了起来,纤臂一掠,如|­乳­燕回巢,优美的穿回了亭内,指尖挂着一串黄亮的枇杷,气息分毫不乱,大方的掠了掠秀发,曼妙的身姿博得了满堂喝彩。

花毒

美人如玉,身法轻妙,厅内的男子皆在赞叹。他看着迦夜似笑非笑的随众鼓掌,忍不住也笑起来。

这种花架子的功夫纯属花梢不实,迦夜想必是当了看戏。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白昆玉思索了片刻。

“那位叶姑娘是敦煌人?”

这个版本在数日内被解说了无数遍,他转回视线礼貌的应是。

“当日不知是云书兄,小妹多有得罪,尚请见谅。”谦和的笑容十分真挚,一如初见的得体。

白昆玉,白凤歌,当日打断纸鸢的兄妹二人。七年前到访时仍在山中学艺不曾见过,却在回返江南的第一天意外邂逅。

那一场不甚愉快的初遇被轻描淡写的揭过,殷勤交好的心意十分明显。

“叶姑娘可会武?”白昆玉隐隐感觉那个年幼的女孩并不简单。尽管凤歌的暗器手法相当隐蔽,但出手的一刹对方已望了过来,不像是偶然的巧合。

“粗通一二。”他没打算彻底掩饰,含糊其词的带过。

迦夜的外形不会教人过多提防,除了步履轻灵,看来一如寻常豆蔻少女,清丽的相貌极易生出好感,加上敏感机变察颜观­色­,她若想隐藏什么轻而易举,绝不致露出端倪。

“如此年幼已失怙恃,真是身世堪怜,既是一路同行,总不好再任她四处漂泊。云书打算将来如何安置?”

“眼下还未想过。” 感觉出对方的试探,他含笑而答。“应该是跟我一起走。”

“叶姑娘­性­情温雅,小妹颇喜欢与她亲近,三公子与她年龄悬殊,男女同行又多有不便,不如将她留在白家,凤歌也好多个姐妹。”一袭香风,适才大出风头的白凤歌走近微笑着接口。盈盈秋水蕴着点点情意,投在谢云书身上。

“多谢二小姐好意,我答应携她同行,自当言而有信,更不敢叨扰白府。”不动声­色­的回绝平和而客气。

“叶姑娘到底是女儿家,怎忍心让她一介稚龄风雨飘零,辗转跋涉。谢夫人素来柔弱,云书又无姐妹,未必能妥贴尽善。”白昆玉笑着与妹妹一起劝说。“白家虽不及谢家,却也衣食富余,定当自家小姐一般照应,绝不让云书挂心。”

“三公子若是不放心,常来看她便是。”白凤歌温婉而热情,“姐姐出嫁后,我正觉得有些寂寞,有叶姑娘相陪正是再好不过。”

“她疏懒任­性­又不谙中原人情世故,换了陌生的环境难以适应,实在不敢劳烦。”

“云书说哪里话,莫非是担心我们招待不周,委屈了叶姑娘?”

“我看叶姑娘举止言谈,倒像是出身大家,极是懂礼有分寸的人,哪有三公子说的那般。”白凤歌轻嗔,晕生双颊。“难道真让哥哥说中了?三公子嫌白府粗陋,不堪留客么?”

这对兄妹言语相扣,倒是不容草草敷衍。

宋羽觞从旁帮腔,“二小姐多想了,我猜是怕叶姑娘不愿,毕竟事关本主,纵然是云书也不能代为决定。”

私下也曾问起她的来历,谢云书只说是魔教中人,曾与他有恩,同行至江南,其余的半点不肯透露,任是谢家大哥与他好奇万分,始终守口如瓶,惹得他心痒难耐,极欲探知,不过当前还是出言相助。

“一点小事教二位费心了,家母历来遗憾没有女儿,如今云书无恙归家,又带回一位小娇客,不知多高兴。”谢曲衡也代为解释,兼以致谢。“多承白兄好意。”

“以你我两家的交情何须多言,多礼反是见外了。”

“你们说的可是云书带回来小姐,是哪位?”听得这边热闹,一位青年男子探头过来,好奇的望过去。

“那个……”顺着宋羽觞的指向看了半天,砸砸嘴不无惋叹。“再过五年必定是个大美人,可惜太小。我还以为谢三公子带回了意中人呢。”

无心快语令白凤歌一僵,下意识的看向谢云书,俊美无俦的脸上并无不悦,也未反驳,竟似默认了一般。

“兄台谬误了,叶姑娘身量未足年纪尚稚,怎可拿来说笑。”白昆玉淡淡的斥责。

对方不服气的道。“看她小小年纪已是这般容貌,再等几年定是国­色­天香,未必逊于白府的两位小姐。换了我甘愿静待其成,怎算是谬误。”

“别将三公子与你这等­色­鬼相较,人家是正人君子。”本是相熟,白凤歌笑责,“谁似你这般连小妹妹也不放过,拿来说嘴。”

“英雄美人,说说有何不可。”青年毫不在意的打趣,“佳人难得,既然云书错失了江南第一美人白大小姐,还好尚有二小姐待字闺中,不然真是让我这个局外人都扼腕叹息。”

“休要乱说,我哪及得上家姐。”当着意中人被戏笑,白家小姐俏脸立时通红,羞得返身就走。

白昆玉面上浅笑,见谢云书仿若未闻,时时不落痕迹的留意着窗外伊人,心下一咯,或许……父亲的心愿达成起来……有些困难。

同一时刻,入目三弟的神­色­,谢曲衡微微皱起眉。

“这几日感觉如何?”

“无聊。”

迦夜拧了布巾拭面,沁湿的眉睫越发黑亮,衬得肌肤冰雪般明净。

“就这样?”他并不意外,含笑看着她。

白了对方一眼,她走出房间坐在廊畔欣赏暮­色­,似是心情不错。

房外正对着花苑,白大小姐爱花,家中收罗有各地珍奇的名花,多数正值开放之季,异­色­缤纷,斜阳下美不胜收。

“你行情不错。”对着跟出来的人,她回眸一笑,皓齿如玉。“数日围着的小姐都在打听你,谢家三公子真个炙手可热。”

“你怎么对答。”他扬扬眉,颇有兴致的问。

“还好我和你不熟,直言一无所知。”她轻易推脱得一­干­二净。“不然怕是片刻不得清净。”

“不熟?”他笑得更深了。“我以为近几年算是朝夕相处。”

“那时你可不是谢云书。”她一语撇脱,垂目注视圆门跑进来的孩子。

小男孩约摸三四岁,肥白可爱,衣饰­精­致,藕一般短臂上还带着金钏,一望即是富贵人家,笑嘻嘻的十分讨喜,见廊下有人也不畏怕,仰着小脑袋看着她。

“抱抱。”小人儿扯着她的衣角,全不畏生,圆圆的眼睛满是亲近之­色­。

迦夜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只是看着,也不伸手。

他瞥了一眼抱起孩子,那孩子却不甘心,小手推着他,口里嚷嚷。

“姐姐抱,姐姐漂亮。”童稚的话语令人忍俊不禁,小胳膊乱挥,扑着要过去,小小年纪已喜好亲近美女。

他闷笑出声,看迦夜退避的姿势,恶作剧的把孩子塞过去。

“他要你抱。”

坐在廊下退无可退,猝不及防的被男童挨住,她躲避不迭手足无措,一掌撸下孩子扔回他怀里。

刚摸到纱衣便扑了个空,男孩失望的大哭起来,胖胖的手脚乱扭,执拗的要姐姐,涨得小脸通红,他抱着轻哄,怎么也止不住声嘶力竭的号啕,啄花的小鸟吓得四处飞散。

哭了半天,迦夜终忍不住,无可奈何的接了过去。僵硬的悬在半空,宛如拎着一个麻烦的包袱。

“别哭了。”她没好气的轻喝。

小人儿转瞬破涕为笑,变化之快令人叹为观止。努力伸着手要摸她的脸,见她不理,手短又够不到,便挣扎着要下地。

刚放在地上,泼开短腿在花苑中乱穿乱拔,也不顾是何等辛苦才养活的珍品,不出片刻采了满把的花,讨好的递给她。

“姐姐,花,抱。”

迦夜的脸­色­实在难以形容,百年不遇的滞闷无语。他一忍再忍,终于放声大笑,兴味十足的看她左右为难。

她挫败的叹了口气,任男孩攀上膝盖偎近她,对手中硬塞过来的花哭笑不得,勉强忍着不自在。

愿望得偿,男孩开始倒还老实,拔着花瓣玩,时而塞一把到嘴里,淘气的扯落了一地。迦夜眉梢动了动,仿佛想制止又忍住了。

自得其乐的玩了半天,男孩探进她脖颈磨蹭,似嗅到了什么。

“姐姐香。”确定了事实,他努力直起来嘟着嘴扑近,眼看要贴上粉颊,纤手微动,怀里的重量忽然被一旁观望的人拎开。偷香未遂的孩子傻兮兮的悬在空中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又被拖离了软玉温香的怀里,再次大哭。

这次谢云书可不同情,任小人在空中踢脚乱挥,冷着脸不理。提出了圆门,听着哭声越来越小,不一会两手空空的转回,想是交给路过的丫环抱去了。

“那是谁家的孩子。”

“白老太爷的幼子,人小鬼大。”裙上落了一襟的花,他取下一朵,候她拍­干­净递过。雪白的花瓣如细指舒卷,清香随晚风飘散,正是迦夜在天山常摘的一种,他尝过一次,微苦中有淡淡的甜。

接过花,她扯下一片抿入口中,神情有些奇特。

“你与白家交情如何?”

“多年世家来往,还不错。”他不解其意。

“劝他把这花拔了吧,有毒。”垂睫看着掌心的花,不经意的随口,指尖又扯下一片噙入齿间。

他惊疑的盯着她,怔了片刻。

“什么样的毒。”

她似笑非笑的抬起眼。“倒也不是什么剧毒,久服才会显现。”

“会怎样?”

“成|人沾了无妨。”她嗅了嗅花香,漫不经心。“但对孩子有效,时间久了会停止生长,终身如孩童。”

他静了半晌,忽然握住纤细的手,制止了她拂弄花朵。

“你不是经脉受损!”

“当然不是。”腕间传来痛楚,她任他握着,神­色­不变。“那是给教王的说辞,我长年食花才会如此。”

“你明知有毒,为何……”灵犀一闪,蕴着怒意的话语突然顿住,心头一寒。

“你猜的不错,是我心甘情愿服下的,以免步上我娘的后尘。”迦夜笑了笑,仰首看群星明茂,匀美的侧颜柔似静月。“可惜找到这种古籍残卷里所录的花需时良久,不然该看来更小些,可以多省点麻烦。”

“……”

“不嫌费事就让白家铲了它,不提也无妨,反正与我无关。”她偏过头,小小的身子凭栏轻晃,无端生出苒弱无依之感。

她言辞轻松,毫不在意,他却难以平抑乍然听闻的惊骇。

明知后果,持续一年年的以身就毒,隐秘的坚持,究竟出自怎样的意念。

每一瓣咽下去,就断绝一分正常的可能。维持着孩子似的外貌,背负着妖异的传言……

“迦夜。”他沉默的静了许久。

“嗯?”

“难道今后永远这般,再也恢复不了?”

“大概吧,也没什么要紧。”她不甚看重。“这是我愿意付出的代价。”

“你……一点都不在乎?”

“总比屈身事仇好。”她微微一笑,坦白的直承。“两害相权取其轻。”

……

“你那是什么表情,和你又没关系。”略带奇怪的划过他的脸,她疑惑的问,黑眸茫然不解。

捉住她的手,将­唇­贴上冰冷的掌心,他的声音很涩。

“我在想……这种代价实在大了一点……”

“我认为值得。” 心神有点恍惚,手心温软的触感令她陌生,不知为何没有抽回。“哪怕是附上我的命……”

“不值得……完全……不值……”话语到最后变得模糊,她半猜出来,诧异的凝望。

天已经全黑,背着月光,看不清俊脸上的神­色­。

……他似乎……很难过……?

闺怨

数日后,新嫁伊始的白家长女白璎络回门省亲。

上上下下都喜气而热闹,连带暂栖的宾客都­骚­动起来。不少慕恋已久的江湖侠少对白璎络出嫁甚是遗憾,企盼能今日再见一见这位江南第一美人。

他并未去前厅,留在苑内与迦夜下棋。

迦夜多年未碰棋子,连下法都生疏了。但天资聪颖,棋风缜密不易中伏,进步极快,静谧的院内除了落子再无余声。

他放下一枚白棋,看她思索。

长长的睫毛闪动,认真的盯着棋坪,单手支着颔,小脸秀气而稚意,纤弱可爱,令她困扰都像是一种罪过。

细细的看了又看,想了再想,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清冷的声音脆而好听。

“我输了。”

仿佛从梦中惊破,他回过神收拾棋子,迦夜的骄傲不许人让棋,这是她输的第四局,也逐渐需要认真起来应对。

在中元落下一记应手,他似随意的开口。

“迦夜。”

“嗯?”

“过几日去扬州可好。”

悬空的手静了一下,轻轻放下黑子。

“去那里做什么。”

“天下三分明月,两分独照扬州,不想去看看?”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

“确实不错,我可以保证。”

“不过……我也听说中原四大家,首重扬州谢。”

“你还听说了什么?”

“据说到扬州的武林人士都会去谢家登门拜望,令尊的声望比一方太守犹有过之。”一边说,一边落子依旧。“还好我不是中原武林人。”

“你不想去?”

“有必要么?”

“或者不去我家,只是看看风景?”

“风景哪里都有,何必自寻烦恼。”

“我不会让你觉得麻烦。”他耐心说服。

“和谢三公子牵扯本身就是麻烦。”她不为所动。

“到目前不是一切安好?”

“那是因为那群女人还没皮厚到围住你盘东问西。”她冷冷的瞥过一眼“我一定是昏了头才会与你同行。”

“你很后悔?”他眯起眼,按住一声微哼。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对他的不满视而不见,她继续埋头棋局。

“一人独行未免寂寞。”

“无所谓,习惯就好。”

“我是说我。”他闲闲的调侃,落下一记杀着。

“你寂不寂寞与我何­干­,再说还有你大哥陪着。”她蹙起眉,谨慎的思考。

“或者我们以这一局作赌,赢了你与我同去。”

“我从不用没胜算的事打赌。”

“那换一局,我让你四子。”他撒下诱饵。“如此应是五五之数。”

“你输了又如何。”

“我陪你去游历他方,不回扬州。”

“你很有自信。”

“难道你没有?”他勾起­唇­,笑吟吟的看她。“我已答应让四子。”

迦夜抬眼看了他半晌,一推棋坪。

“收子,开局。”

两个时辰后。

“你使诈。”她盯着密密麻麻的棋局,语气冰冷。

“愿赌服输。”他心情极佳,从盘中取过一枚杏子啃食,雪白的牙齿像在嘲笑。

“你故意隐藏了实力。”她直接挑明。

“兵者诡道。”他痛快的承认。“你教我的。”

“你已青出于蓝。”她面无表情的挖苦。

“尚求更进一步。”他一脸找打的谦虚。

险些气结,她瞪着眼前的男子,第一次被噎得说不出话。

多年后,一对曾经订亲共偕连理的无缘男女再度相见,何等尴尬。

本打算避开,却在中庭撞见了刚从内宅叙话出来的白璎络。

一别数年,端庄娴雅的女孩已有了成熟的妩媚,秀眉凤目,­唇­若红菱,玲珑有致的身段高挑动人,行止自有无限风情。

新婚燕尔本该是喜气盈盈,她却有些苍白的恍惚。目光移过谢曲衡,看见了随在其后的人。

时光仿佛瞬间逆流。

她还是闺中守礼的姣姣少女,为父亲对未来夫婿的夸赞而脸红,为那一次远道而来的会面心跳,将衣饰挑了又挑,在镜前照了又照,在下人的交口羡赞中芳心暗动,又在帘后窥见的一刻……失了心,丢了魂。

骑着白马而来的翩翩少年,眉目清俊,举止优雅。在父亲面前长身玉立,风姿不凡,说到兴起时神采飞跃,自信昂扬,耀眼而夺目。面对长辈进退有度,言辞落落大方,就连挑剔的叔伯们都不掩欣赏之­色­。

长期追逐于裙下的各­色­男子登时失了颜­色­,被比得黯淡无光。

父亲说会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竟是真真切切,再没有谁能比他更合心意。

造化弄人。

一弹指,她已嫁作人­妇­。

替她画眉弄妆的夫君,换了别人。

而那个本该忘却的人……也变了。

修长挺拔,俊貌非凡,气质沉潜而内敛,如一把利剑被鞘隐去了锋芒。炫目的飞扬转为难以捉摸的扑朔,却更加致命。那双深遂的眸子,在看见她的一瞬垂落下来,覆住了所有心绪,教人无从窥视。

如一枚利刺扎入了心底。

周围一片沉默,意外的场面措手不及,谁也不知该如何反应。

明明是温暖的春日,她却觉得阵阵发冷。

看他随谢家长兄行礼问候,宛如对着一个不曾见过的陌生人。

淡淡的眸子掠过,全无一丝波澜。

本该是她托付终身的良人,已成天涯陌路之隔。

“三公子……何时回了江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

“数日前方至,未及恭贺,尚祈见谅。”清朗的男声平静逾恒。

错过了……终是擦肩……

……纵是万般不甘……

“你为什么回来……”

一滴清泪坠落,心绪百般按捺藏不住,冲破了­唇­齿的禁制。

“……为什么这个时候……为什么要出现。”

他似乎愕了一愕。

“要是永远没有回来多好……”白家长女泪如雨落,一改温驯自制的­性­情。“永远不见……我……”

语音渐渐哽咽零落,难以说出更多,她忍着泪踉跄离去。身侧的丫环婆子这时方醒悟过来,匆匆忙忙的赶上去,还不忘同情的多看他几眼。

身边的兄长默默拍了拍他的肩。

数年前的娉婷少女,也曾是支持他撑下去的力量之一。

何时起,那一抹清浅的甜意逝去无踪,连面容都淡薄得不复记忆。

心头萦绕的,早已是另外一个身影。

看到她的泪,不是不歉疚的。

听闻她觅得佳偶依礼嫁娶,花开花落,他以为再不相关。

若不是猝然撞破,谁又知道她心底幽怨如斯。

独自坐在花树下,试着回忆多年前的印象,最终还是放弃。

纤小的身影渐渐走近,打量着他的神­色­。

“还好?”

“嗯?”

“听那群女人说了。”如此荡气回肠的重逢被一传再传,白府人尽皆知,她自然也不例外。“看你好像不怎么伤心。”

他一时失笑,略微的伤感烟消云散。

“你是来安慰我?”

“我可不会。”她不客气的否定,甩过一坛酒。“要难过你自己多喝点。”

入手沉沉,他看了一眼,拍开封泥饮了一口。

酒香在半空弥散,熏人欲醉,她略退了一步,避开扑鼻而来的香气。

“江南的酒太软,和塞外真不相同。”

“也有厉害的,你没喝过。”他搁下酒坛,纠正她的评论。“有些入口香甜绵软,后劲十足,不小心很容易喝醉。特别是女儿红,酿了十几年的饮前还得兑新酒,下次我带你去尝尝。”

她愣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

“忘了你不喜欢饮酒。”

“也不是……”她没再说下去,推开棋坪坐上了石桌,纤足轻晃,神­色­有些怅然。

“谢谢你的好意。”他弹了弹酒钵,心里是高兴的。

“你真不在乎?”她略微好奇。“江南第一美人呢。”

“我只见过她一次。”他并无郁­色­。“注定无缘的事何必多想。”

“你倒是看得开。”

“怎么说。”

“扬州谢家的三公子,家世出类拔萃,英俊年少身手高强,又有一段人人称羡的好姻缘,可惜祸从天降错过了七年,回首佳人已嫁,空有余恨,徒留两情依依……”

“你从哪里听来的。”他没好气的打断她的揶揄。

她耸耸肩,淡淡中不掩幸灾乐祸。“所有女人都这么讲,还有不少为你们掬了一把热泪,说是赶得上话本传奇了。”

“少听这些无聊的东西。” 一时很想在她身上磨磨牙。

“是你带我来的。”她不忘提醒罪魁。

“我以为你是打算劝慰我的。”

“其实我是来嘲笑你的。”

忽然发觉斗嘴意气的滑稽之处,俩人同时笑起来。

“迦夜。”

“嗯?”

“唱首歌吧。” 他的声音低下来,柔如春风。“你在龟兹唱过的那首,我很想听。”

静了半晌。

清澈透明歌声在树下响起。

穿越了花繁叶密的枝桠,在澄蓝的天空下飘散。

女孩在石桌上微微后仰,望着变幻的云彩,吟唱着神秘难解的歌谣。

歌声仿佛有种温柔的力量,抚慰着一切哀伤澄定,直入心底。

阳光落在迦夜的额角,像踱上了一层金芒。细­嫩­的脸上也有了微红,如一只鲜美诱人的春桃,顿生爱悦之念。

歌声缓缓消失,当最后一个音符湮灭,她低头看着他,微微一笑。

他默默凝视了许久,探手拉住细腕用力一带,纤小的身子跌进胸膛,重重的撞入怀中,连带身后的大树受震,落下了漫天花瓣。

猝然变化,她有点恼火的抬起头。

“你­干­什么。”

纷飞的花雨落满了一身,扬扬洒洒犹如细雪,忘了生气,她愣愣的仰望,黑眸映着一天一地的落英,像蕴着无数星芒。

“真美。”

喃喃的叹息响在耳畔,还来不及应答,温热的吻便落了下来。

佛音

甘甜的酒气盈散齿间,她的意识有点模糊,不自觉的环住了他的颈。

强势的在­唇­上辗转,肆意索取着甜美,幽暗的眸子仿佛隐着火,熟悉的气息又莫名的安心,连带着她也热起来,益发昏然。

吻越来越深,纠缠难分,呼吸逐渐紊乱,抚在她颈后的手很烫,健臂慢慢收紧,窒息般的贴在一起,忘了世间的一切。

直到一声惊叫划破了静谧。

抬眼望去,白凤歌在苑门边惊愕的看着两人,玉手掩住­唇­。

“二小姐有事?”他松开了迦夜,客套的询问,并无半分窘迫难堪,倒显得对方的惊惶失态有些可笑。

“三公子,叶姑娘……你们……你……”美丽的眸子浮上了失望的泪意,困惑不解。那个纤小的女孩站起身拂了拂衣上的花,一般的坦然自若,黑亮的眼直望过来。

“白小姐有何指教。”

到底是世家之女,震惊过后迅速镇定下来。只是藏不住酸涩,眼眶微微发红,想了半天才勉强说出来。

“外厅的许多朋友商议着去灵隐寺上香游春,我想叶姑娘初来,或许想去看看……”

“多谢二小姐好意。”他看向迦夜。

“我对礼佛进香没什么兴趣。”

“那里景致不错,顶多不进大殿便是。”他出言劝诱。“出去走走也好。”

迦夜想了想,点了下头。

无视一旁复杂的明眸,他携起她的手。

数十丈外的小楼上,谢曲衡与宋羽觞对望一眼,均是一脸震骇。

身处一堆闹哄哄的青年男女之间,气氛极是怪异。

大哥随着他闲谈,话题泛泛,左右不离。白凤歌被一群闺中好友簇拥,偶尔投来一瞥,掩不住幽怨难过。白昆玉时而投注这方,时而留意迦夜,仿佛在思索什么。宋羽觞偶尔看他,间或不忘注目来进香的各­色­丽人。

迦夜倒是空闲,落了孤身一人也不介意,尽自个的兴趣游赏着景­色­。

走马观花的扫了一眼,果然未进佛殿,她径直绕向后山,撇下一帮热闹爱玩的世家子女各祈心愿。

比起前殿的香火鼎盛,后山确是静了许多。

山秀林密,清泉漱石,一片深浓的绿意中错落着佛像佛塔,古意森森,偶尔有佛鼓颂经之声,极有清平心境之效。她专挑人少客稀的地方去,越走越是僻静。鸟鸣啾啾,如在林间互相应和,声声清脆动听,山道的石径上爬满了绿苔,合抱粗的巨木参天蔽日,不知有多少年头。

偶尔瞥见残旧的佛像立在道边,她冷笑一声,只作未见,信步往更幽深之处寻去。

未走多远,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江南春雨如烟,并不甚急,却也沾得衣襟洇湿。迟疑了片刻,身后传来人语,回眸一看,可不正是同来之人。

没两步,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头顶,挡住了绵绵雨丝。

“听说前方不远有个棋亭,且去避一避吧。”俊目隐含笑意,也不顾旁人的眼光,护着她沿路行去,留下后方纷杂的心思不一而足。

白凤歌由兄长护着,咬咬­唇­跟了上去。

谢曲衡拧了眉头,又不便说什么。

宋羽觞看着两人的背影极是不解的随在其后。

确实是有亭的。

转过山道弯折处,一角飞檐入目,恰恰坐落于险崖之上。

亭畔有泉。

山水从崖上披落垂泻,扬起阵阵水雾,飞瀑如烟。

亭下有人。

一位老僧与一个青年正在对弈。

一名青衣小僮垂手侍立,时而续上香茗。

“抱歉扰了诸位雅兴,山雨忽来,前后无遮头之处,不得已暂避,还望见谅。”

弈中的二人抬起头来,心里俱是一声喝彩。

男子清俊非凡,女孩容颜似玉,虽被雨淋得浸湿,仍掩不住光华。

男子着黑衣,明明是低调的潜藏,却反成了冷峻卓然。

女子穿白衣,原该是不染的纯净,却无端带出了冰峭。

错非是年纪有别,真是一对璧人。

“公子说哪里话,此亭又非在下所有,何须客气,请速速进来躲雨便是。”下棋的男子举手揖让。老僧默然不语,白眉下的眼睛打量着女孩,仿佛对二人十分留意。

一行人鱼贯而入,小亭顿时拥挤起来。

春雨渐渐急了,银链般从檐边挂落下来,迦夜立在亭边,时而伸手去接一接,白生生的手沾上了水珠,玉一般好看。谢云书立在一旁,也不制止,偶尔替她挡一挡溅落的水。

众人无事,宋羽觞凑近棋评,看两人对弈,也不顾观棋不语的成规评头论足。谢曲衡转过了头,与白昆玉一般打量着弈者,心下暗自估量。

白凤歌怔怔的望着谢云书,一时竟像痴了。

对弈的老僧须眉皆白,淡泊平和,慢慢的呷着茶,等待对方应手。

下棋的青年锦衣玉服,优雅自若,举止矜贵,手上的板指莹润如脂。

江南本是卧虎藏龙之地,下棋的两个也必非寻常人物。不过迦夜漠不关心,他也只当路遇。

“大师果然厉害,棋到此处,我也唯有束手认栽了。”下了不多时,青年朗笑认输,全无失局后的郁­色­。

“阿弥陀佛。”老僧合什念诵。“公子杀着凌厉,锐不可挡,唯一可叹失之轻率燥进,否则老衲万无胜理。”

“确有此弊,大师慧眼如炬所言极是。”青年从僮儿手中取过湿巾拭手。

“刚不可久,强极必衰,生杀有度始成天道。”雪白的长眉几乎覆住了眼睛,“成魔成佛,皆在乎一念之间。”

“何者为魔,何者为佛。”宋羽觞笑嘻嘻的反驳。“要我说佛魔本一家。”

这话是有些不恭,拿了佛祖笑谑。白昆玉轻斥无礼,老僧却不以为忤。

“这位公子所说倒也不错。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原也是这个意思。”说到末了,老僧抬起眉,­精­光四­射­的眼投向亭前,“这位姑娘认为可是?”

迦夜正神游物外,忽然听得喝问,微愕的回头。

“老衲请问姑娘,可曾听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僧目视着她,语音沉厚。

年高德邵的僧人突然质问这般年幼的女孩,不说旁人,连对弈的青年都现出讶­色­。

迦夜愣了愣,黑眸渐渐冷下来,止住了谢云书,缓缓走上前。

“大师此言何意。”

“老衲并无他意,只是奉劝女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亭中一片寂静,唯有山瀑奔流。她微一沉吟,踱了几步。

“我们可曾见过。”

“老衲曾于数年前,有幸恭为莎车国公主弥月大宴之宾。”

“大师好记­性­,难怪意有所指,原来竟是冲着我来的。” 恍然而悟,迦夜轻轻击掌,眸子瞬间凝成了冰。

“叶姑娘……这话是什么意思。”白凤歌嗫嚅的问出口,张望着场中数人。

谢云书没有表情,紧盯着老僧。

对弈的青年也颇为意外,兴味的扬眉,仿佛觉得甚是有趣。

宋羽觞与白昆玉不解其意,诧异的望着迦夜,又看谢云书。

谢曲衡适时上前一步,按住了弟弟的肩。

“久处幽暗之室,不辩日月之光;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兰麝之香。以姑娘之明,当知是非曲直……”

尚未说完,迦夜弹了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以她的年纪作这个举动相当无礼,却无人开言,眉间渐浓的煞意压过了稚­色­,隐隐透出邪气的森寒。

“大师究竟想如何?”她毫无笑意的打趣。“要我出家作尼姑是绝不可能的。”

“不敢,老衲只希望姑娘能秉持慈悲之心,偶尔来敝寺听听讲经,时日一长必有裨益。”

“多承好意,倒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她意兴阑珊的把玩黑白棋子。“大师留了颜面,意思我也能猜出一二,只是……”

棋子从她指间落下,在竹坪上砸出啪啪轻响。

“实在是过虑了。”

“年纪大了难免想得太多。”她似笑非笑,清冷的神­色­戏谑轻嘲。“明明弈事已了,大师却以为犹在局中?”

“姑娘是指……”白眉一轩,老僧略为犹疑。

“我已无心入局,何必以己心度我,世事与我有何相­干­。”

“果真如此,便是老衲妄言了。”默然良久,老僧抬起眼,“但若是……”

“但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请恕我无礼。”轻描淡写的点点头。“大师觉得如此可算公平?”

“阿弥陀佛,愿姑娘有暇多看看江南山水。”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若有雅兴弈棋,老衲必定焚香以待。”

“多谢。”她淡淡一笑,首次执礼相辞。

“山雨既停不敢再扰,请两位继续。”

“大师为何对此女这般慎戒。”续上了热茶,棋坪上又摆开了另一局。

落了数子,老僧才慢慢出言。

“此人在西域可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不知怎地来了江南。”

“翻云覆雨?大师说笑了,以她的年纪……”

“五年前我在西域见她,已是这般模样。”长眉被热茶一熏,挂上了水雾,与烟云弥漫的山林相映成趣。

“你是说她五年不曾变过?”

“未必仅只五年。”

“怎么可能,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老僧摇了摇头,无意细说。“我本担心她在中原横生事端,眼下看来似无此意,也算造化之福,世子无须多问,还是各自相安无事的好。”

“大师未免过虑,江南与西域万里之隔,再厉害又能怎样。”

“世子莫要动争斗之念。”似看透了他的内心,老和尚出言劝告。“她虽有来历,到底形如稚女,胜之不武不胜为笑,还是罢了此意的好。”

“她到底有多大?”终是按不住好奇。

“这个么……”老僧微笑起来,“怕是唯有佛祖知道了。”

啪!一声落子响在了山间。

情衷

“她究竟是什么人。”谢曲衡严肃的质问。“看来不是普通的魔教教徒,否则玄智禅师决不至这般言语。”

“玄智禅师?”

数十年前便已名扬天下的得道高僧,他也有所耳闻。据说身兼少林派数种绝学,­性­喜云游四方,多年来行踪飘忽罕见其人,甚至有传言说已圆寂于某处,居然日前在灵隐寺偶遇,还识破了迦夜……

“不会错,白昆玉去查过。和他对弈的人也不简单,至今尚未探出。”

以白家在杭州的势力都查不出,自是有来头的人物了。

“还有那天她的神态……”谢曲衡不知该如何描述,小小年纪竟然有如许可怕的杀气,言辞之间充满了睥倪一切的傲意,迥异于平日所见,那般凌厉的气势,决不会是庸常之辈。

“我本以为她是魔教下役,被你好心带至江南。”虽也隐隐觉出两人的牵绊比想像中深,却未料想竟至于此。“我见你……你……就算谢家不计较她的出身,你们的年纪也……咳……”

大哥看见了?难怪……入眼谢曲衡尴尬难言的模样,他倒是笑了。

“迦夜不是孩子了,她只比我小两岁。”

“怎么可能,她看来不过十三岁。”不出所料的难以置信。

“因为……某些特殊原故,她不会长大了,但心­性­阅历却已是成年女子。”他含糊的解释了一下,又展颜一笑。“大哥放心,我还不至于对一个孩子下手。”

“魔教果然邪得很。”谢曲衡诧然自语,仍是不解。“她的真名叫迦夜?身份……”

“她是魔教四使之一,天山执西域三十六国事务的雪使,过去的几年是我的主人。”他平静的道出。

谢曲衡猝然站起,“她是驱你为奴的人?!”

“嗯。”

“这种人留她做甚,还带至江南。”谢曲衡怒意勃然,出言责难。“接下来你是不是还想把这个祸胎带到谢家,居然多方回护,你莫非失心疯了么。”

“她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亲眼看见她和玄智禅师是怎么说话的,那般狂妄放肆,嚣张无忌,哪一点可取,她是怎样蛊惑了你,连大哥的话都听不进去。”

“如果不是她,我早死了无数次,根本不可能活着回来。”比起谢曲衡的愤怒,他只是淡淡的坚持。“她是个好女子,真说起来,也是我配不上她。”

虽然心狠手辣,诡秘多诈,反掌无情,她仍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他一直这么认为。

“我知你这些年受尽折磨,竟连心都变成奴隶了么,当年可不是这样。”看着弟弟替那个魔女辩解,谢曲衡难过之极。“老三,你太让我失望。”

他沉默,过往的种种,那样复杂的纠缠,岂是言语能说清。迦夜于他,早已脱离了单纯的臣属,纵然是至亲也无法理解。

“她已退出魔教,来江南也只是观物赏景,无意介入江湖纷争,大哥无须担心。”

“你们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他愣了一下,瞥见谢曲衡的神­色­又顿悟过来,几乎想笑。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他没说下去,谢曲衡大略猜到,有些意外。“你说她……魔教不是……”

“中原对魔教并不了解,多指为­淫­魔妖邪一类,其实也不过是与门派相类的组织罢了,所不同的唯有等级森严,刑罚酷厉,手段诡密而已。她绝非大哥所想的不堪,全是倚仗自身的实力才有对等的身份地位。”

再怎么想像,也无法想出一个十三岁模样的少女是如何号令。

谢云书拣了一些简要的说了说,让大哥约略了解一点。

虽是简述,等说完天也黑了。

没有提得太细,光道出的部分已足够让谢曲衡心惊。那一层层血腥的杀戮甄选,一次次夺命的王廷刺袭,一场场翻覆的逆谋策乱,远远超出了臆想。

“……她本是江南人,和我一样­阴­差阳错流落至天山……处心积虑复仇……待杀了教王便再无留恋,抛却权位远走……”

听完了良久无语。

“或许是大哥想错了,纵然她对你有恩,还了也就是了,何必……”

“大哥,我早就不是七年前的我。满手血腥杀人如麻,不敢自认还是谢家人,或许在你眼里一如既往,可在我心底,自知与迦夜无甚分别。”

“所以你自甘堕落,不与名门闺秀来往,专与这魔女厮混?”

“……在我眼中,她是最好的。”他有点累。

说了许久对方仍不明白,他并未看低自己,大哥却瞧低了迦夜。“我喜欢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你也不为谢家想想,爹一世英名,怎堪有此之累。”

“所以我不打算回去,我本想私下回家看看……”

“只要和她分道扬镳,你仍是人人称羡的谢家三公子,过去种种身不由已,爹绝不会怪你。”

大哥殷切的目光,他无言以对。

纵然家人寄望,经历过的却不会抹去,他已不愿再粉饰虚词,假装一切都未曾发生,扮演一个完美如斯的谢家子。曾经奉为圭臬的种种,早在七年里轰然崩塌,断绝了回复的可能。

推开门,迦夜独坐桌前,自己与自己对弈。

无聊的拎着棋子玩耍,黑白云子在指间泛着幽光。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他从背后揽住娇躯。

她斜着眼睛瞟了一下。“我可不记得和你有约。”

“迦夜。”

“嗯。”

想了半天又咽回去,他松开她在对面坐下。

“我陪你下棋。”

默默看他收拾残局,一只冰凉的手拂过眉间。

“你瞧着有点倦。”

“还好。”

“因为我?”

他笑了笑,拉过她的手贴在­唇­上。

“你在关心?”

“你自找的。”她用力想抽回。

他握住不放,甚至进一步揽住了纤腰。“说的对,你可以开始嘲笑了。”

渐渐习惯了他这样的举动,也就任之。“当时还是应该杀了那个老家伙。”

“他不是等闲人物。”

“嗯。”若非无一击必杀的把握,怎会留此隐患。“不过他没认出你,明日我离开便是。”

“迦夜。”他将小小的身子抱至膝上,语气稍稍加重。“你答应过一起去扬州。”

“你确定?”她安静的蜷在臂间,“我的身份已经让你头疼了吧。”

“无妨。”

“我以为你是聪明人。”

“嘘,别说话。”他轻轻比住了她的­唇­。

她侧耳听了听,“为什么,外面又没有人。”

“因为我想吻你。”

随着话语,他触上柔软微冷的­唇­。

乱云

“三哥!”

一个少年飞扑入谢云书怀里,抱得死紧。

“青岚。”他十分意外,看着幼弟。“你怎会来杭州。”

见到许久不见的兄长,谢青岚眼睛都红了。

“我真不敢相信,大哥飞鸽传书说你回来了,我求爹准我来接你们。”

“爹让你出来,你通过了试练?”他拉开一点距离上下打量,当年还仅是个十岁的孩子,如今已是英气勃勃的少年,几乎不复旧时记忆。

“一个月前刚过,在床上躺了二十多日,刚爬起来就磨着出门,幸亏娘说情。”

“娘身子可好。”

“一听说你无恙归来,立时好了许多,现下日夜盼你早些到扬州。”

他沉默了一下,谢青岚急急开口。

“你的事大哥都在密信里说了,爹只说回来就好。”眼珠转了转,少年附在耳边小声道。“我偷偷见到爹看信手都抖了,把那几张短阑瞧了很多遍。”

向来不苟言笑的父亲……

“三哥,你不知道家里多高兴,过去的几年,娘总要在你房间里呆好久,出来眼泪汪汪,谁劝都没用,现在总算又笑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爹可是有什么吩咐?”

谢青岚挠了挠头,鬼头鬼脑的看了看窗外。

“周围没人,你说吧。”

果然不出所料,以严父的­性­情纵然是聆得佳音,也断不致激动到放青岚赶过来的地步,只须等上十余日自会与大哥回转,何必多此一举。

谢曲衡狐疑的接过青岚递来的密信,展开细阅。

“真有暗嘱?怎不用飞鸽传书?”

“爹说事关重大,横竖我要过来,就一并带来了。”他笑嘻嘻的表功,“再说我来也能助大哥三哥一臂之力,一举两得。”

阅毕谢曲衡将信交给他。

入眼熟悉的字迹,他心猛然一跳,又按捺着读下去。一目十行的扫过,疑惑的询问。“这个南郡王世子是什么来头。”

“南郡王是皇帝数年前册封的异姓王之一,圣眷正隆,权势不凡,有朝廷的背景,官府江湖均会避让三分。本来官民互不相­干­,但世子野心勃勃,有意挟其地位一统江南武林道,已经被他铲平了不少帮派。首当其冲的障碍便是我们谢家,无端成了他的眼中钉。”

“他行事手段如何?”何时出了这样的人物。

“狠辣­阴­毒,被他并入的帮派首领多是举家覆灭,老幼不留。官府归结为江湖仇杀,武林中又不便正面冲突,屡屡有寻仇的夜刺。他收揽了一帮高手为虎作伥,迄今无人能得手。”谢曲衡面­色­凝重。

“看他这驾势倒是想学君王府了,也不瞧瞧人家是何等手腕,岂是他这般小人行径。”谢青岚Сhā口,极是不屑。

谢曲衡颔首认同,冷笑一声。“我看他确有此意,一心做南方武林霸主,取谢家而代之,好与北君王府比肩,可惜……未必能如他所愿。”

“可有交过手?”

“暗里也曾过手,双方均有折损,不是易与之辈。”谢曲衡思量了片刻,“只怕他对谢家也是这般计量,爹信里说他近期有异动,私下计划暗举,必定是冲着扬州。”

南郡王世子……

又是一场风波将起,他默默思索了半晌。

耳畔听得孩子的嘻闹,下意识的移近窗前。

暮春将至,园内落花无数。

重重花叶间,荏弱的身影盈盈而立,任跌跌撞撞的男孩攀住她的腿,虽有些不耐却未曾躲闪,由着他撒娇,三两只蝴蝶在身边飞舞,映着微红的晚霞,如一幅绝美的画。

黑眸不经意的望过来,很快别转,仿佛有些狼狈。

那一刻,滞重的心忽然轻松起来。

“你是谁。”

少年瞪大了眼睛,口气不善的置询。

瞪着悠然落座的女孩,又看看谢云书。后者正替她剥着新鲜橙红的樱桃,剥好的置在细瓷碗中推过去,她懒懒的食上几粒,眉尖因酸甜轻蹙。

享用的与出力的一般自然,看的人很不顺眼。

谢曲衡倒也罢了,已能视若无睹,谢青岚却是年少气盛,看不惯心中神人一般的三哥替一个比自己还小的丫头服务。

“他是谁。” 迦夜瞟了瞟对方,懒洋洋的问。

“五弟青岚。”

“你家兄弟真多。”

不带恶意的话语听来令人不悦,谢青岚按捺不住。

“你到底是谁,凭什么让三哥替你剥,你自己没手吗?”充满火气的声音响在庭内,在夜晚分外引人注意。

迦夜摆了摆手,示意谢云书。

“别剥了,吵。”

慢吞吞的话险些气炸了青岚的肺,受不了一再被无视。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不是凤歌姐坐这儿。”

“说起来他有点像你刚上山的时候,好在你没他罗嗦。”扫了一眼,她充耳不闻的对身边男子道。

“青岚,坐下。”

谢云书含笑看了看涨红脸的弟弟,取过湿巾擦拭着指尖。

“不得对叶姑娘无礼。”谢曲衡象征­性­的呵斥了一声。

迦夜兴趣缺缺的想走,被谢云书拉住了手腕。

“再坐一会,夜­色­正好。”

迦夜瞟了一圈,细纱宫灯高挑,映着花影重重,晚风细细。

确实不错,不过……

她摇了摇头。“太吵。”

“你……!”

一只手捂住了少年的嘴,止住了即将滔滔涌出的话。

“青岚,从现在开始不许出声,想知道的事我稍后会告诉你。若不同意自己先回房。”静默了片刻,直到少年闷闷的点点头,谢云书才松开手,装作没看见弟弟委屈的眼神。

谢曲衡咳了一声,没有说话。

“坐吧。”

迦夜无所谓的落座。

半晌,谢青岚重重的坐下来,恨恨的盯着她。

“我讨厌你。”

迦夜翻着书,倚着廊柱半看半打盹,像是没听到。

“你听见没!”少年的声音大起来。

吵死人的家伙。迦夜叹了口气,卷起书准备换个地方。

少年不依不饶的挡在前方。“我在和你说话。”

“说什么。”

少年语塞,想了半天。“我讨厌你。”

“……”

“你最好离三哥远一点。”

“……”

“你根本配不上他,璎络姐和凤歌姐那样的名门淑女才配和他一起。”

“……”

“像你这样的邪魔外道识趣最好趁早离开,休想攀上谢家的门。”

“……”

见他绞尽脑汁的苦思,半天说不出下句,她扬了扬眉。

终于没了,很好。

转身径自往另一个方向走,反正白家院落重重,总有办法绕回自己的房间。

“你到底有没有听见。”少年愣了半天,腾身追上来。

“听见了,你还想怎样。”她的眼睛微微下瞟,一个胖胖的小人从门边探出头,瞬时暗叫不妙。

见她似乎心虚,谢青岚有点得意。

“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吧,最好明天,不,今天就离开。那样我就放你一马,不把你的来历宣扬出去,不然连白家的门都出不了,魔教的人可是武林公敌,就算你年纪再小……”

“我起先觉得你们有点像,现在我收回前言。”

少女冷冷的打断他的话,耐心所剩无己。“你比我想的要蠢得多,偶尔也该用用脑子,否则我会怀疑离了谢家你还能活多久。”

­干­脆利落的说完,一手捞起扑至裙边的小鬼塞进他怀里。

“既然那么喜欢白家,这个小鬼就由你送回去,你想张扬悉听尊便,恕不奉陪。”

话音未落,人已从眼前消失。

去向都没看清,他愣了半天,又望向怀里多出来的男孩,大眼瞪小眼。

半晌,白胖的小人张开嘴。

“要姐姐,我讨厌你,哇……”

“我可能要离开几日。”

伏在榻上的女孩头也没抬,埋首于一把竹制的算筹。

“家里有些事。”摸了摸乌黑的发,“应该用不了太长时间。”

“很棘手?”

“你怎知道。”

“能让令尊出动三个儿子,会是小事?”美丽的­唇­边有抹轻嘲。“你回来的可真是巧。”

他无声的笑了笑,在她身旁坐下。

“我们五兄弟。”

“大哥­性­情刚直,最像爹;二哥自幼羸弱,被交好的长辈带至山间学习医术,听说已略有小成;四弟随着膝下无子的三叔,留在了泉州;最小的便是青岚。”

“我失踪后,娘膝下只有青岚尚小能逗她展颜。爹心里不忍,也就放松了管束,他虽然过了试练获许出门,­性­情却仍是个孩子。言语有什么得罪之处,你别见怪。”

迦夜勾了勾­唇­算是笑。

“爹放他出来大概是想历练一番,但此次麻烦重重,我和大哥商量还是让青岚留在白家,万一对你不恭薄惩无妨。他不小了,偶尔也该知道分寸。”顶着谢家的头衔旁人多有容让,加以年少心高,骄纵而不自知,绝非好事。

“他要是能让我生气,也算是本事。”无聊的拔弄着算筹,那个无知的孩子尚到不了心头。“何况我也没义务替你教训他。”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微微一笑,指尖轻抚­嫩­白的脸。

迦夜抬眼瞧了瞧他的神­色­,忽然道。“你自己小心,没死在天山,栽在江南倒成了笑话。”

“那还不至于。”

把散落的长发拔到一边,迦夜转了个话题。

“口渴了,替我剥几粒樱桃。”

“我以为你不喜欢。”端过素碗,指尖轻轻一划,细小的樱桃核掉出来,只余细­嫩­多汁的果­肉­。

迦夜懒懒的倚在榻上,细品着嘴里的樱果,如一只等待喂食的猫。

“要去几日?”

“十日左右。”

“十五日你若没回来,我便不等了。”周边的景致赏玩得差不多,渐渐有些乏味。

“好。”他想了一想。“帮我看着点青岚,莫要让他闯了祸。”

她轻哼了一声。“我讨厌做保姆。”

“下不为例。”他眉目含笑。

鲜红的樱果坠在­唇­上,被细白的牙齿咬入,落至舌尖,娇­嫩­而诱人。

“樱桃滋味如何。”

“你自己尝尝。”她不甚上心,素手又掂过一枚。

­唇­角忽然被舔了一下,她瞪着近在咫尺的俊脸。

“确实不错。”他别有深意的笑谑,再度俯下了头。

死间

谢青岚刚一踏出,恰好看见一袭身影走入了隔院。

暗地里皱了皱眉。那个厚颜的女人竟然仍未离开,外出了一阵又晃在他眼前。若非三哥和大哥数次叮嘱,真想把她丢出去,或是­干­脆告诉白家她的出身来历,想必那时就该哭着求饶了。

大哥说她比自己还大。

见她仗着年幼的模样招摇撞骗实在厌恶。神­色­永远是一种疏离冷淡的倨傲,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弄不懂三哥何以处处顺着她,甚而对她那般温柔。凤歌姐背地里黯然伤神,连带他都觉得愧疚,险些要将所知的合盘托出。

不是那年的意外,三哥应该已娶了白璎络。纵然无缘错过,幸好还有白凤歌,他很希望多这样的一个三嫂,家世良好又美丽优雅,知书达礼,相信爹和白老太爷也是如此之想。

若是没有那个妖女就好了,一切都会像从前一样。

每每见卓然出­色­的兄长对一个魔教妖女容让回护,屈情下意,那般优秀的人被迷惑至此,委实气闷得难以忍受。

听到白家暂住的江湖人士、家丁使女的私下议论,不避讳的在近处对她指桑骂槐,刻薄嘲讽兼而有之,心下说不出的快意。可惜种种讥骂对那个厚颜无耻的妖女来说直如东风过耳,一个眼神都欠奉,只顾自己出门寻乐,甚至还耐不住寂寞消失了数日,等三哥回来他一定重重告状,最好能羞辱一顿赶出去。不是大哥吩咐不准妄动,他会很乐意代劳。

相较之下,到底是江南的女儿家惹人怜惜。

想起数日前在茶楼救下的霜儿,便不自觉的带出了笑。那样娇柔似水的女孩,被恶霸欺凌时梨花带雨般的凄然,在他出手相助后不胜羞怯的致谢,白家收容后伶俐体贴的为人,都是万般可爱,让人从心底疼怜。

可惜爹治家甚严,不然……

玉面一红,他快步向厨苑走去。

除下了肩上的包袱,侍女送来了一盘鲜果和一壶温茶。

想是碍于谢云书的面子,虽然目光轻鄙,白家礼数上还是周到的。

他离开有一阵了,料想事情该办得差不多,过两日便到了十五天,若再不回来,她也无甚耐心再等。

以他过去数年的历练,纵是棘手也不至有­性­命之危。既然迟早要分道,这个时机倒好,不算有背诺言。

思索了半晌,她倒了一杯茶,喝下了第一口。

笔直的官道上,几骑健马四蹄腾空的飞驰,黑亮的皮毛下汗如浆出,喘息如雷。

“不行,必须歇一歇,马受不了。”第三骑上的人扬声勒马,希律律一声长厮,迅马缓下了速度,马腿都有些发颤。

连日的急奔让人也有些疲惫,停下来的人捺不住焦急之­色­。

“说不定对方还未动手,兴许我们能抢在前头。”宋羽觞往宽处想。

“怕是来不及,如果我们在南郡查到的消息属实。”谢曲衡眉头深锁。

“临行之前我托迦夜照看青岚,他不会有事。”谢云书出言宽慰,心下也不无忧急。

“我最担心的不是他,没想到这次密谋针对的不是谢家,而是要拔掉杭州的白家。以南郡王世子的手段,实在不敢想那边情形如何。”

“有雪使在,公子尽可以放心。”首先勒马的人跟着劝了一句,转过头又对同伴私下嘀咕。“如果她真会管这档子闲事的话。”

“我看难,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不乐观的耸耸肩。“能护着老大的弟弟已经算很给面子,还管那些不相­干­的人。”

“没想到老大还真有来头。”

“我更没想到他能勾了雪使一起回来。” 说动冰山一样冷心冷情的人,抛却了恁般显赫的权势飘然远引,真个匪夷所思。

“而且还杀了教王。”

“我们错过了不少好戏。”

两人窃窃私语,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惋惜之­色­。

宋羽觞耳朵伸得老长,好奇心一发不可收拾,几欲出口探问。

“银鹄碧隼。”一声低喝传来。

“在。”两人不自觉的挺直。

“多吃点东西,一会还要赶路。”谢云书淡淡的扫了一眼。“少说废话。”

“霜儿。”寻到娇弱的身形,他放轻了声音唤。

楚楚怜人的秀颜转过,隐约有些慌张。

“谢公子。”

“你在做什么?”他不疑有他,当是自己冒昧吓着了佳人。

“小婢在准备银耳汤,正准备送至谢公子房里去。”

“那我可是替你省了力气,自己过来取了。”少年笑嘻嘻的调侃。“怎么谢我?”

少女羞涩的低下头。“小婢是谢公子救的,恩同再造,怎么报答都是应该的。”

“这样啊,那你替我把银耳汤喝了。”他促狭的逗弄。

圆亮的眼睛闪过一抹微疑。“公子的意思是……”

“我从小就不爱甜食,你喝了可是帮了大忙。”他做了一个拜托的手势,女孩掩口笑起来。

“那可不成,我们婢女哪能喝这些,再说……”她娇怯的一笑,“再说这是我专为谢公子炖的。”

“单为我炖的?”少年的眼睛一下亮起来,心头喜滋滋的。

“若是公子嫌弃就罢了,反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孩咬咬­唇­,带上了几分幽怨。

“既然是霜儿专为我备的,那可一定要尝尝。”谢青岚掂起碗,舀起一勺往嘴里递去,女孩笑吟吟的看着。

猝然一声裂响,少年手中的碗粉碎,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两个人。

厨房门口,迦夜静静的站着,黑幽幽的目光盯着一脸惊愕的少女。

“你­干­什么!”谢青岚愣了半晌,一股怒气窜上来,怒喝出声。

没看她怎么动,人已到了身前,本能的探手阻击。腕上忽然一紧,如有铁箍,半边肩臂都酸麻了,身子一轻,跌出了七八步之外,勉强站稳了一看,她已和霜儿动上了手。

霜儿……竟是会武的。

娇娇怯怯的少女动起手来­阴­狠凌厉,招招杀着。可惜遇错了对手,没几下被迦夜制住了要害,­精­准无误的掐住了要|­茓­,显然落手不轻,霜儿直翻白眼,脸涨得通红。

“妖女,放手!”怔了半天,仍见不过救回来的人儿受苦,冲过来制止。一枚石子攸的弹出,在他的脸颊擦出一道血口,也滞住了他的行动。

“你想救谁?”迦夜目露讥嘲之­色­。“也不先看看自己还剩多少真气。”

闻言一愕,暗中提气,丹田中竟是空空荡荡,真气几欲散尽,

“你做了什么。”一时惊骇莫名,看了看霜儿又看了看她,一个隐约的念头模糊浮现,心下却不肯相信。

“蠢材。”迦夜对他道出了两个字,黑瞳盯着手中的俘虏。

“谁派你来。”

霜儿不开口,眼中蓦然掠过一抹狠­色­。迦夜重重的掴了一掌,清脆的耳光打得她脸一歪,­唇­角溢出血来。

谢青岚不忍,正要开口,迦夜抬手卸脱了她的下巴。一枚沾着血的牙齿掉落出来,她瞥了一眼,浮出冷笑。

“死士,还真是调教得不错,让我更好奇了。”随手合上颔骨,“你主人是谁。”

“我不会说的,你死了这条心吧。”俏丽的脸扭曲,现出从未显露的怨毒。“主人自会替我报仇。”

“你不说,难道我会不知?”迦夜倒也不恼,指间略微用力,看对方的脸渐渐发青。“处心各积虑的下了这么久的毒,不就是为今天。”

“忍得住痛你尽可不说。”她冷冷的望向一旁呆怔的少年。“你要看不下,就给我滚出去。”

“你想做什么,她是要害我,可用刑……”震惊和恐慌交织,满布敌意的丽容令他无法置信,怎样也恨不下去。

“你以为她是想害你?”冰冷的脸几乎有点发遽,“你有什么价值需要她费尽心机,单为杀你,十个谢青岚都死了,用得着千金难买的泪断肠?”

“你怎知是泪断肠,你到底是谁。”霜儿勉强挤出话语,一脸的不甘。

“该不该夸你运气好?若是我不曾出门,第一天就该发现了;若非我今日回来,你已可功成身退。”淡淡的话中寒意凛人,瞧着无力挣扎的对手。

“忠心耿耿是吗?既然是死间,就让我看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游戏

盯着地上瘫软成一团泥般的人,汗一滴滴渗出来。

比起片刻前的惨哼更令人心悸,听到的消息险些让他站不住脚。

他终于明白泪断肠是什么样的毒。

无­色­无迹,混入水中瞬息不见,却在数次服用后蚀掉练武者的内力,不知不觉变成普通人,无论怎样的高手都仅能任凭宰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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