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的别业一片安然。既入扬州,一切均由谢家操办,顿时轻松不少。
霜镜摆上一碗莲子,几碟细点,将她扶至桂树下乘凉。时至夏日,繁星满天,碧草花树间偶有萤虫低飞,混着莲子淡香,宁静清逸。
“一切已安置妥当,明日也是个好天气。” 温暖的笑容一如平常。“别再多想,他走前交待我把你看牢了。”
“这般慎重其事的铺张。”她禁不住淡嘲。“我哪有机会反悔。”
“全是他的心意。”
她轻哼一声没有说话。
君随玉又笑了,大方承认。“好吧,我和他一样,均以为该隆重些。”
岂只是些字可以形容,隐约入耳的三三两两也能推出一爪半鳞,她已能大略猜出明日将是何等情状。
霜镜上前细细说了一遍安排,道出吉日须留意的各色习俗,入门行礼敬茶叩首云云,繁琐纷杂,听得秀眉渐渐拢了起来。
君随玉并不意外。“确是麻烦了点,好在仅只一次。”
良久无言,纤指揉了揉额角。“新娘中途倒下去会不会太丢人。”
君随玉失笑的安慰。“不必担心,喜娘扶着你寸步不离,凭着输过来的真气,决不至闹笑话。”
瞧着细柔如玉的手,她微叹了一口气。
“我真不懂为何要嫁,这样的……”
对面的人不允许渐生的动摇。“你会幸福的。”
“除了杀人我一概不会,更不是谢家想要的媳妇,眼下又这样无能,简直除了拖后腿一无是处。”并无自轻自鄙,单纯的就事论事。
“他娶你并不需要你做什么。”君随玉神色柔和。“爱一个人,只要这个人在就好,无复其他。”
“难道不会后悔?你知道我有多麻烦。”
君随玉端过一旁的玉碗替她剥开莲子,青碧的莲衣褪在桌上,莲米粒粒如玉。“他明白自己要什么,何况以他的能力足可承担。”
怏怏的目光落在葡萄架垂下的累累青果。“我宁愿自己强一点。”
“为什么我听来有些奇怪。”剔去苦涩的梗心,君随玉将莲子放入纤掌。“如此纠结真不像你。”
她微微愣了一刹,君随玉又笑了,欣慰而感慨。
“但我觉得很好,终于有了你在意的事,牵悬的人。”
想起四年前的初会,这大概是她第一次试着相信,尝试在感情面前放下自尊戒备。却也因着陌生,益加彷徨无措。“但愿你能对他再多一点信心。”
“你在鼓励我软弱?”
“别对自己过苛,你我都是凡人。”
她并不赞成。“事事倚人扶助,谁喜欢掮上包袱。”
“这样美的包袱,天下的男人会抢着要。”君随玉打趣。“君家小姐就应嫁给最优秀的人,无须为任何事费心。”
清颜不以为然,他忍不住轻叹。
“爹在九泉之下也会这么想,一定和我一样以你为傲。”
提起过世的父亲,长睫垂了下去。
“我……不认为,也许他会恨我,是我杀了……”
“与你无关。”君随玉截住了不让她说下去。“你已经做得够好,好到让我惭愧。”
她静了一瞬。“是他……告诉你?”
“嗯。”轻轻掰开了握紧的掌心,唯有疼惜负疚。“对不起,我只来得及说抱歉,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
凝视着微颤的长睫,君随玉声音极轻。
“明天你是最美的新娘,他们都会在天上看着……我唯一的妹妹,什么也不用怕,更不必受半点委屈,谢家没人敢轻视你。万一哪天不愉快尽可回家,我自会安排一切。君随玉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那才真是一个笑话。”
抬手摸了摸青丝,充满回护的亲昵。
“翩跹,你很出色,配得上任何人,不是因为你是我妹妹才这样说。”温和的话语不掩骄傲。“并非每个人都明白你的好,他有眼光,懂得珍惜,会让你幸福。”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沉默了半晌,黑眸雾朦朦的一笑。
“哥哥。”
合婚
六月二十四观莲节。
谢家宴开千席,宾客如云,以前所未有的规模迎娶这位来头甚重的佳人。
无数声名显赫的贺客汇聚一堂,众多世家均有到场,南北武林为之一空,谁也不愿错过这场空前盛宴。各路车驾雍塞数街之远,观者如云,鼓乐动地,贺礼堆积如山。新娘妆奁之盛,仪仗之华,皆令人叹为观止。
当喜娘扶了新人下轿,所有人望过去,恨不能看穿流苏结络的红绫盖头。鲜红的嫁衣繁复华美,纤腰楚楚,细步盈盈,一举一动娇柔万方。
未见其面,一多半已生了怜心。
人群中有几双眼紧紧盯着,其中一双泪光莹莹,若不胜情,全然听不进身边兄长的劝慰。君随玉为女方亲眷坐于堂上,微笑看新娘由喜娘伴妇簇拥而入。
轰然笑语中依例行礼,拜过天地,敬过高堂及一众宾客,场面热闹而喜气。好容易停当,新人被红绫牵往新房,没走几步,突听得一声哀鸣,斜刺里窜出来一只雪白的小狗,直冲新娘的罗裙,温驯的宠物忽的失常,谢夫人花容失色,全场惊哗。喜娘应变极快,纵前足尖一引,轻巧将小狗挑至一边,化开了一场惊扰。
罗帕覆头辨不清情形,多种繁琐的程仪早令双腿疲惫,此时失了扶持,站不稳退了一步,不巧踏住了曳地红裙,登时要向后跌倒。谢云书眼疾手快,一手挽上纤腰堪堪止住跌势,新娘头上的红绫盖却没能救住,飘飘然随风落地。
更糟的是回身之际扯断了凤冠悬垂的珠络,一络明珠顿时散坠,辟里叭啦的砸落,粒粒指肚大的珍珠光润莹亮的滚了一地。
喧闹的喜堂瞬时寂静无声。
流光溢彩的凤冠下,现出了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眉心贴花钿,雪腮绘妆靥,嫩白如玉的面颊透着绯红,如水明眸懊恼羞窘,望着手上残留的两粒明珠不知如何是好。
静滞的气息越发让人尴尬,绝美的脸越来越红,求救似的望着谢云书。
“……这……衣服有点长……”
彷徨无措的娇颜教人从心底疼惜,尽管清音极小,满堂皆听得一清二楚,尽在心底应了一声,看得眼睛都直了。
一身红衣的男子俊朗如玉,自纤手接过明珠,大方一笑。
“是我的错,该护着你进去才是。”
说着不顾礼数,一把将她抱了起来,纤秀的娇躯入怀,四周一片哗然,口哨和笑闹几乎掀翻了屋顶。众多的叹息笑语伴着一对壁人背影,赞誉之余不无艳羡,谁曾想新娘竟是美貌财富兼具的绝代佳人,姿容家世足堪匹配的天作之合。
喧嚷中有一张失魂落魄的脸,凝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蓦然滚落了珠泪,任由兄长带到不显眼的角落。
“凤歌,你这又何苦。”挡在妹妹身前,白昆玉低劝。
“你看见了?那是她?”姣好的面容不甘而坠泪,险些控制不住情绪。“怎么还是她,她怎会成了君王府的小姐。”
“他们已经成亲了。”白昆玉心头有同样的疑惑,却只能按下。“今日南北势力联姻,别再做傻事。”
“我不信,她明明是个那个魔女,变个名字就换了身份,装得像名门闺秀一般,欺骗了所有人。”她的声音哽住,几乎要冲破这个秘密。
“白公子,白小姐。”温雅的公子在不远处点头微笑。“远来道贺,招呼不周,可得多喝几杯。”
“君公子客气了。”白昆玉不敢怠慢,顾不得妹妹拱手行礼。
白凤歌侧过头,忽然开口。“敢问君小姐……”
“翩跹虽是我义妹,实如至亲手足,今日嫁入谢府喜得良配,既了结谢三公子苦恋,又成就西京扬州一番佳话,真是两家幸事。”君随玉轻巧的打断了问话,客套有礼的回应。
白昆玉笑得有点发苦。“君公子说的是,莫说敝府当年曾蒙恩惠,即使冲着两家的交情,白家也是诚心恭贺,失礼之处望请海涵。”
“多谢白公子盛情。”
君随玉莞尔一笑,前一刻闯了大祸的小狗乖乖的趴在臂间,圆溜溜的黑眼瞪着白凤歌,不满的呜了几声,他轻拍了拍雪白的长毛,转身而去。
白凤歌失神的落泪,被兄长无言的带了出去。
远处的蓝鸮墨鹞对望一眼,松了口气。
银鹄碧隼对着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殿下?”碧隼皮笑肉不笑。
赤术隐约有些怅然。“果然是她。”
“听说殿下行将回国,居然不忘送来贺仪,实在难得。”银鹄抱臂调侃。
赤术笑了一下,叹口气。“我只好奇什么样的女人能胜过她,令谢公子改弦更张,原来还是旧人。”
“未想殿下如此关切。”碧隼挖苦。
“不是已经有烟容?”银鹄打量对方的神情,看出几分怅然失落。“老大问过了烟容,已经答应让她随你回龟兹。”
据说一次街头偶遇,赤术邂逅了烟容,一番苦追终于打动佳人,恰好龟兹王谴使携重礼上下打点,凿通了关节,朝廷许可赤术启程回国,不日将离中原。
“我以为……”赤术没说下去。
银鹄心照不宣的笑笑,了然洞悉。
烟容的相貌或许曾有三分相似,现在却如云泥之别,不见还好,一见必定是惆怅万分。
“殿下还是及早回龟兹安定大局。”到底同为天山所出,也希望那般温柔的女子有个好归宿,银鹄难得的劝。“请殿下善待烟容,亏差了主上可会不高兴。”
赤术点了点头,不曾再说一句。
握起的掌心内,一粒浑圆的明珠悄悄泛着微光。
在喜床上等了又等险些睡去,终于等到了笑闹的杂声,醉醺醺的人被几个兄弟扶进来放在了床上。
等人都散去,她合上门倒了一杯茶,刚走近手腕被人一带,整个扑上了强健的胸膛,茶杯跌落红毯,俊颜笑吟吟的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一无醉色。
“你没醉?”身上明明有浓重的酒气。
“不过是装装样,这么好的日子,我怎么舍得醉。”拥着玉人翻了个身,替她取下沉重的凤冠,黑发如水披散,红衣丽颜,清艳照人,一时看得痴了。
华宴乐声不断哗笑喧然,红烛高烧丝幔低垂,盛装浅笑的佳人在怀,竟像是梦中的场景。多年追逐一朝得至,竟忘了言语。
“翩跹?”
“嗯?”
“翩跹?”
“嗯。”
“翩跹?”
“……嗯……”
修长的手捧着娇颜,笑容越来越盛。
愣愣的望着亮如星辰的眼眸,渐渐红了眼眶,抬手解开束冠,漆黑的长发相混,缠绵纠结难分,纤指挑出一缕打了个结,温柔羞涩的一笑。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
龙凤花烛静静燃烧,映照着案上一对空空的酒杯。
夜色深浓,春意盎然,鸳鸯帐内自有情致无边。
【番外】
番外之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和的暖意。“蹁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蹁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蹁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蹁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蹁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蹁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蹁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蹁跹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蹁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蹁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
离开的时候,她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蹁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天山。
“蹁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蹁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蹁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蹁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蹁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宁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里。”
“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不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之罪罚
“从今天起,你叫藏锋。”
“姓什么随便你。”
清清冷冷的声音很好听,但没什么感情,就像娘一样。
娘即使在哄他的时候,也总是淡淡的,与数位姨娘们柔腻得发甜的声音截然相反。
或许正因为这样,爹不喜欢她。
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厌恶。冷漠的从身边走过,视而不见,他直直的盯着,微一疏神,被骑在身上殴打的两个混蛋重重的拎着头撞向地面,迅速淌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再看不清那个高大的背影。
他的几个弟弟比他小不了多少。
几乎从有记忆以来,身上就没断过伤口。娘起初还会抱着他落泪,后来渐渐没了表情,每日替他上药已成了惯例。
母亲不断的咳嗽,一天比一天衰弱。
父亲派来的丫环总是分毫不差的端上药碗,多数被母亲泼进了一盆茂盛的兰花。他看着那盆兰花一点点枯萎,叶片焦黑。
宅子里所有人望着这间院落的眼光都是嫌恶中带着戒惕,仿佛住在里面是可憎的怪物。私下的议论恶毒而轻鄙,已听得毫无感觉。
“娘,什么叫魔女之子。”不懂事的时候他曾这样问。
母亲没回答,绞着花样的剪刀忽然错了手,生生的剪下一大块连皮带肉的指甲。
血,染红了半幅素帛。
他想不通怎么会失手到这种地步,但,自此再未问过。
爹踏进过娘的房间一次。
原因是他打了二娘的儿子。
后来他再也没还过手。
他不想看见母亲折断了手臂,半个月不能下床。
娘从来不曾抱怨,冰冷的眼睛永远漾着三分嘲讽。就像毒死守门护卫的时候,牵起他淡淡的道。
“这样的人,娘以前一根指头就能捏死他。”
“为什么现在不行。”
娘低头对他笑了笑。
“娘犯了一个愚蠢的错。”
逃亡,躲避,追杀。
他知道那些人从何而来。
父亲想让他们死。
他也很想让那一大家子人死。
可是娘……病得越来越重,看着他的眼光,越来越牵挂。
娘的时间不多了。
他听见大夫私下和娘说的话。
终于到了某一日,娘辛苦的逃到了扬州,把他交给了另一个人。
一个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女孩。
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
“你要去报仇?”漆黑的眼眸抬起来,在他身上打了个转,看不出赞同抑或反对。
“我通过了试练,师父说功夫可以了。”
女子支颐思量了一会,微微一笑。
“碧隼。”
“在。”
“告诉他地方。”
“他去了?”俊朗的面孔挨近云鬓,取下了手中的书卷。
“你明知他一过试炼,定会开口。”女子软软的倚进怀里。
“他等了十年,早就不耐烦了。”男子低笑,“我可没理由再拖。”
清眸斜睇了一眼。“反正总要了结,此时去了也好。”
“若真下手……”男子轻叹了声。“背着弑父之名,到时候在武林中立身可不容易。”
“我赌他不会动手。”玉葱般的指替男子正了正襟领。尽管授艺非她,性情却是看在眼中。
“这般肯定?”心底赞同,故意浅笑调侃。“不怕他年少冲动?”
“这孩子不同。”
一步步踏入记忆中的城镇。
越来越多的影像唤起了情绪,心头激荡的杀意越来越盛,险些按捺不住。
十年,无数次幻想过复仇的一刻,如今已触手可及。
入目旧宅的一刻,忽然愣住了。
高大森严的门墙残破不堪,倾颓了半壁。残损的朱门挡不往视线,展露出院内蔓然延伸的野草。
踏入破败的宅砥,齐膝高的荒草中蹿出一只野兔,毫无顾忌的看人,抖了抖长耳蹦入屋内,他着魔般的跟了进去。
一间间屋宇空无一人,残旧而零落的物件散落,仿佛经历过一场浩劫。某些地方还有陈年而褪色的血渍,他想杀的人,一个也没有。
当年和母亲被禁的院落同样蛛网密布,他站了许久,终于走出来,门外一张熟悉的脸对他微笑。
“墨叔叔。”一种被欺骗的恙怒迅速蹿起。
墨鹞轻松的耸耸肩。“六年前主上下令毁了方家,替你娘报仇。”
“我要杀的人早就死了!”仿佛蓄力已久的一拳落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放心,那个人主上替你留下了。” 墨鹞望了他一眼,神秘一笑。“我告诉你地方,怎样做随你。”
他会怎么办,当然是毫不犹豫的了结多年夙仇。
可……那……真的是他要杀的人?
卑躬屈膝的谄笑,逢迎往来的每一位食客,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男子弯腰点头,恭顺的擦着桌子,一跛一拐的收拾碗碟,看不出半点武者的痕迹。记忆中高壮强悍的人……完全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主上灭了方家,杀了所有欺负过你们呣子的妾室,又按天山上的规矩,给你的兄弟一人一把剑……”胜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他们……”
“自相残杀了,主上也有点意外。”墨鹞的神色说不上遗憾抑或讽刺。“听说方老太爷是当场气死的。”
自命不凡的正派大族,本以为能更有骨气一点,竟然在危机临头的一刻为求活命,拔剑砍向同胞手足。
“主上吩咐若宁死不肯动手,尚有可取之处,放一条生路由之去,谁知道……”墨鹞摇了摇头。“他们自己砍死了对方,根本不用别人动手。”
起先是怯懦恐惧,后来一剑剑拼下来红了眼,哪管对方是什么人,是否流着同样的血,皆成了杀之而后快的对象。
“最后废了他的武功,烧了家产,流落街头行乞数年,被面摊的老板收留做了杂役,变成此刻的样子。”墨鹞拍了拍少年的肩。“接下来就是你的事,不用急,好好想想。”
他盯着卑怯忙碌的人,站了许久。
想起幼年时母亲凄苦的笑。
想起家人轻鄙的眼神。
想起自己被殴打吐血,却还要在母亲面前佯装无事。
想起这个人永远视而不见的目光。
想起临终时憔悴怨恨的脸。
手指几度在剑柄上握了又紧,紧了又松。
突然想起曾经听过的话。
“真恨一个人,杀并非唯一法门,有时反成了轻松便宜的解脱。”某次闲谈,她淡淡的笑,“让对方承受时间的折磨,失去所有又怯于一死,才是真正可怕的惩罚。”
“人最悲哀的,莫过于痛苦而无望的苟活。”
黑冷的清眸微闪,忽而望了他一眼,其间微妙的意味他现在才领悟过来。
静立了许久,久到周围的人纷纷投来目光。
被注视的人蒙然在旁人提醒下抬头望过来,苍老而昏然的目光混浊衰弱,扫过身形如剑的黑衣少年。
那个少年挺得笔直,像绷紧的弓弦,隐隐有种锐利的森然,一望即知受过严苛的训练。无表情的面容似曾相识,气息冷得吓人。
或许又是个曾经听说过方家旧事的人。
他疲倦的低头擦拭着桌子,只手按着阵阵酸痛的腰。每逢阴天,受过伤的腰背疼得几乎断掉,为了生存必须勉力做各种粗活,早已对多年来纷杂的指点议论麻木,昔年强盛的过往如烟花寂灭,乞食数年,他所求的仅是一碗冰冷的粗食,一方容身的木板,再不会为久远无谓的记忆漾起丝毫波澜。
那样的目光终究太过奇异,他忍不住又望了一眼。正瞥见少年收回视线转身走开,紧握剑柄的手垂落,虎口上的一颗红痣唤起了某些沉睡的影象。
睛朗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入天井,一个秀致明丽的女子为刚满月的婴儿洗浴,亮晃晃的光芒随着水花四溅,孩子咿呀的稚音与女子眼中的微愁相映,他不觉驻足。
婴儿胖胖小手划过女子的发际,幼嫩的拇指边一颗惹眼的红痣,与他一模一样。
他的第一个儿子……起初,他是很期待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父辈的斥骂,叔伯的责备,旁系兄弟们轻鄙的目光扭曲了这一期望,他一天比一天疲惫,悔意在心底滋长,蔓延至铺天盖地。而那个女子,也渐渐失去了笑容。
他想,大概自己做错,带回了一个麻烦。或许她没有武功更好,亲人们指责的声音会小一点,对着一个毫无威胁弱女,那些猜疑恐惧迟早会消失无踪。
……他又错了,当她失去了力量,嗜血的声浪日盛一日,原本畏缩暗讽的人尽皆跳出来,几乎将她生吞活剥。
他不敢站在她身边,那样汹涌敌视的目光,足以令勇气消失怠尽。
一声清脆的碎响,继而是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回过神,母亲怒气冲冲的摔破了孩子洗浴用的瓷碗,看不出分毫添了长孙的喜悦。
他转过身,快步离去,逃开了一切。
她抱着湿漉漉的孩子,仿佛不曾听见婆婆的恶骂,目送着他的背影,淡漠的毫无温度。
再后来……他永远是逃离。
孩子一天天长大,女子没有了情绪起伏,谁都可以当面指责讥骂,久了他也就麻木,进而生出厌恶。她为什么不哭不闹,为什么不像其他妾室一样曲意讨好,娇媚乞怜,那样他或许还能保留一丝疼惜。更可憎的,那个孩子竟然开始有了同样的目光,大而黑的眸子漠然无波,令人烦乱,随时照见他的怯懦。
男人恍惚了一下,模糊失色的往事泛上来,唯有自己辨得出轮廓。望着少年的背影,他突然明白为什么会有奇异的熟悉。
那张脸,像极了青年时的自己。
弄不清是怎样的冲动驱使,他追上去,瞪着那张年轻的脸,错乱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不是……我……我……”他想说她的名字,曾经深爱的名字湮灭在时间里,破碎得不堪拾起。“……绯……绯……”
少年冷冷的望着激动得近乎昏乱的驼背男子,一语不发。
以鞘,推开了苍老皴裂的手。
春日,芳草郁郁,庭中缤纷鲜丽的奇花招摇盛放,招来了无数彩蝶。
一杯温度正好的汤药放在矮几上,女子翻着书卷,无意识的拿起嗅了嗅,抬手泼向一旁的花丛,半途被一只手稳稳的托住。
“蓝叔叔看着呢。”扶正玉盏,少年低声提示。
女子瞥了一眼,现出一抹淡笑。
“回来了?”
“嗯。”少年放下一盒细点。“那一带的核桃酥不错,正好就参汤。”
女子蹙了蹙眉,拈起一块点心慢慢品尝。没多久,苑内踏入一个修长的身影,望着渐渐走近的人,她认命的端起汤盏喝了下去。
“回来了,一切还顺利?”入眼爱侣因苦味而拧起的眉,男子漾起笑意。
“很好。”
不曾多说,男子也没有多问,径自抱起了柔软的娇躯。
“我想明日去拜祭娘。”少年的声音很低。
偎在男子怀中,她伸手探了一下,疏淡的字句透出些微关切。
“随你,先下去休息。”
“藏锋。”男子似不经意的想起。“下月初八点苍派掌门之子成亲,你替我去一趟,送些贺礼。”
寂然片刻,少年躬身应是。待两人离去,他拾起掉落软椅上的丝毯极慢的折起,似乎还能感觉到细柔无力的指按在额角。
微凉。
但,很温柔。
“你料中了。”卧房内,男子点了点挺翘的鼻。
“墨鹞说的?”
“我见他有心情买核桃酥,必定是积怨已平。”
她稍稍点了下头,提起一丝好奇。
“为什么让他去点苍?”以往这等事务丢给下属即可。
“这个么……”男子眼神一闪。“点苍派掌门的女儿刚过及笄之龄,据说活泼貌美,我想藏锋也到年纪了。”
另有他一点小小的私心,自然不会说得太细,她无从察觉,轻轻打了个呵欠,被他脱去软鞋顺势歪在床上。
丝被轻轻覆上,身边又多了一个人,热意诱得她习惯性的偎近。
“今天不忙?”
“嗯。”
拉过纤臂缠上自己的腰,他满意的低语。
“睡吧,我陪你。”
阵阵蝉鸣入耳,花香浮动,日影照人。
初夏的和风拂过层层黑瓦,再无昨日风雨的余迹。
番外-醉
腥气扑鼻的血红,仿佛又多了些不同。
谁的手臂?强健而有力,扣得那样紧,始终不肯放开。
是谁?
在侍女的扶持下坐起来,残留的睡意不肯退去,头脑滞重而模糊。
窗棂透进了阳光,她已许久不曾理会时日,拥着丝被发了好一阵呆。
纤指按了按额角,尽力让自己清醒,已记不太清是怎样破碎的梦。长时间的昏怠让人无端错乱……
“翩跹。”温热的手拿下了细指,她微微一惊,发现自己坐在中庭,前方的台上歌乐犹盛,舞姬的云水长袖飞散回弧,声声步步动人。
身边的男子温雅的一笑。“困了?”
她低应了一句,黑白分明的眸子神思焕散,始终集不起焦点,好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想睡也无妨。”君随玉体贴而温和。“或者我让他们散了。”
偌大的戏台下仅有两个人观看,确实空荡了些。
她略一摇头,支着颐又开始出神。
听着悠扬婉转的歌乐,她忽然问。“我来这里多久?”
君随玉望着她,轻轻说了答案,她有些微的恍惚,不知不觉竟过了这么长的时日?无意识的取过盘中的瓜子一粒粒的剥,朦胧忆起一双深湛有神的眼……
“……扬州的谢三公子,近日遇到了些麻烦。”不疾不徐的话语拉回了注意,君随玉犹如闲话家常。“不知怎的爆出了他与魔教的关联,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停了半晌,她拾起剥好的瓜子喂进嘴里,却辨不出是何种滋味。
“近几年他一意扩张势力,得罪了不少人,眼红嫉恨的不计其数,此事一出,倒是给了旁人一个极好的由头,风口浪尖上怕是不太好过。”
“他……”
“他什么也没做。”话语蕴着一丝微妙的意味。“或许是无根流言应对不易,以他的处境也不便有什么作为,极易越描越黑。”
……应该是有办法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自觉的蹙起秀眉,无由的气闷。
“为什么告诉我。”
君随玉神色平静。“我觉得你或许想知道。”
或者说……有人希望她知道,不惜这样的代价。
“再这样下去,他会身败名裂。”点了一句,便不再多说了。
美丽的脸庞陷入了沉思,幽暗的黑眸再无空茫之态。
轻瞥了一眼,君随玉微微笑了,也开始磕起了瓜子。
“翩跹近日如何?”
“回公子,小姐谴人去北方后睡得比往日稍少。”
她亲自处理必定不会出错,听及下属陈报的细则,手法巧妙得令人赞叹,但……他想要的可不单是这。
以那个人的能力找到这里……要多久?
需不需给些更多的提示?
翩跹的时间不多了,万一那人担不起……
无声的一叹,始终踌躇难定。
无论是服药用针汤水进补,均是安之若素的听任。驯服配合的内底,却是对已身的淡漠无谓。她不在乎生死,给机会让他聊尽人事稍补愧疚而已,这样冷情的性子,除开扬州的那个人,世上哪还有能让她牵悬不舍的。
但那一方的家世……真能抛得开?
她的情形又是如此之差,弄得不巧反而……
虽说对方看来并非薄情之人,到底难料。
“霜镜。”
“属下在。”
“去认认扬州谢家的徽记,若将来谢家三公子来寻,你一切听翩跹安排,事后再回禀即可。”
“是。”
或许顺其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谢云书……你可千万不能让人失望。
朦胧的光映入眼瞳,又等了一会,终于能辨出清晰的影像。手扶着想撑起来,身体却异常沉重。
床边的人感觉到动静,立即俯身过来按住了她的肩。
沉静的面容隐约紧张,让她稍稍诧异。不等想清缘由,绵软无力的恐慌压过心头,瞬时想起了一切。
思绪霎间被抽空,再也没有一点力气。
“翩跹?”扶起她半坐半躺,白得一无血色脸颊令人心惊,眼看着雪额渗出了细汗。“你……感觉怎样?”
黑瞳呆滞良久,终于微微一转,对上了他的眼。
仿佛空无一物的虚,冰寒彻骨的绝望。
“……翩跹。”
掌心又湿又冷,他愈加用力的握紧。
她任他扣着手,没有一丝表情,不哭不动,不悲不喜,死一般沉寂。
“翩跹!”君随玉嗓子发干,险些失声。
昏昏噩噩的混沌不清,眼前浮着一双焦灼的眼……是谁在唤?好像很担心,迫得她似乎必须说些什么。
“……水……”
真的很渴,为什么觉得这样渴,像沙漠迷路找不到水源一样难受至极,渴得几乎要发疯,如果不是饮了沙鼠的血,她一定已经化为烈日曝晒下的干尸,是幻觉?嘴里开始有了血的味道,又腥又咸,咸得发苦,意识变得飘忽。
“别咬!”君随玉箝住她的下颔强迫她松开,一缕鲜血从唇边渗出,无边的恐惧。“翩跹,放松,别伤害自己。”头也不回的厉声命令。“水!快!”
那个人……一向沉稳,怎会这样慌乱……
天青色的瓷杯捧至眼前,她本能的去接,小巧的茶盏竟然这样重,重得她拿不住,眼睁睁的看杯子坠落下去,在厚软的地毯上滚了几滚,一杯水全数倾泻。
屋子里死一般寂。
她的手……愣愣的盯着被茶水泼湿的指尖,她吐出两个字。
“出去。”
身边的人僵了片刻,拾起茶杯默令众人退了出去,无声的掩上门。
“公子……”霜镜不放心的抗声。
君随玉苍白着脸一摇手,摒息静气听门内的动静。
良久,屋内传来沉闷的坠响,霜镜几乎想冲进去,被君随玉止住。
“小姐她……”
“她在试自己的腿。”君随玉盯着漆扉,仿佛能穿透绵纸瞧见屋内的情景。“别去,她不希望人看见。”
隔了许久,再没有声息。
他推开门独自走入,将伏在地毯上的人抱回床榻,虚乏的身体如死般蜷缩。
整整半月,她不曾说一句话,没有一分表情。
傅天医每日替她施针固脉,调经活络,再也不必整日昏睡,却泯灭了所有生气。他宁愿她歇斯底里的吵嚷,好过没有眼泪,没有责问,没有一字怨怼的衰颓。
“翩跹。”
她张开嘴,吞下一勺羹,黯淡无光的眸子毫无反应。
“今天有没有感觉稍好?傅天医说你的手应该可以握杯了。”
如过去的十五天一般沉默。
“他说你的情形比预想的好,再过数日即可试着行走。”
垂落的眼睛凝视着摊开的掌心,使尽力气也只掐出极浅的印痕。
心中一恸,他稳了稳声音。“谢三公子日日请见,昨天险些动上了手。”
长睫微微颤了一下。
“他要见你,看来已经沉不住气。”
没有反应,他继续说下去。“再过些时势必硬闯,不过纵是武世超群,闯进来也没那么容易,我已下令提高警戒。”
良久,空荡荡的眼瞳瞥了一眼南方的天空,终于道出了第一句话。
“……把消息传到扬州,谢家会想办法让他回去。”
“你来西京我很高兴。”举杯一敬,主人道出了开场白。
对面的男子仰首一饮而尽,诚恳的致谢。“谢谢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她是我至亲,应该的。”放下玉杯,声音沉下来。“可惜找到得太晚,早知在天山……”
静了静,谢云书低叹。“拦不住的,许久之前她已决定复仇。”
“我一直在想该不该让你们见面。”君随玉绝少显现的犹豫。“她的身子很差,比你所知的更糟,这几年几乎是睡过去的。”
“至少她还在。” 谢云书吸了口气,简短的回答。“我很庆幸这一点。”
“你为她……愿做到哪一步?”话入正题,君随玉的目光挑剔得近乎苛刻。“当君家的女婿可没那么容易。”
“只要不违家训什么都行。” 谢云书坦然对视。“你不是拘于礼法的人,我知道你不让我带她走,执意将她嫁入谢家必有缘由,但请直言。”
“你放心,我不会令你在家族中为难。”温文的脸庞高深莫测。“此事对翩跹与谢家可谓两利。”
“我相信。不然你岂会到此时才言及。”分明是算准了他不会拒绝。
“原本该我去办。”敛去肃容,君随玉淡淡一笑。“但那里太远,以我势力绝非短期能奏功,翩跹等不了。”
“我既是她夫君,自然该由我尽力。”
君随玉注视着那双从容沉定的眼,“我很安慰,她果然没有选错人。”
以两家南北对立的形势,他问也不问便应承下来,内蕴的深情教人动容。
“我明白你是真心待她好。”不论外传的怎样,君随玉对她的爱惜无庸置疑,再怎么机心重重也断不会利用她谋划私利。
被一个女人拉近距离的两名男子对答数语,均生出了相惜之意。
“当年在扬州就觉得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如今又近了一层。”谢云书微笑戏语。“我不介意你做我的舅子。”
君随玉莞尔,忽又提醒。“她不能再耗一点心力了。”
“她不会再有任何需要费心的事。”
“我还是不放心。”
“你尽可多挑些亲信充作陪嫁,谢家那边由我来办。”要娶她,不意味着让她全无力量,他已有准备压下一切滋生的非议。
俩人心照不宣的碰了一杯,默默的饮了好一会。
“有些事我想问你。”君随玉开口。
谢云书抬眼,眸光闪亮。“我也是。”
“我没资格问她,又很想知道。”君随玉笑叹了一口气,颇有无可奈何之色。“所以只好问你。”
谢云书也笑起来。“有些事我探过多次,她总不愿提,大概也唯有指望你了。”
“那就作个交换吧,你告诉我她这些年怎么过的,做了些什么,又是如何变了现在的样子。”君随玉望着廊柱上的几处远年刻痕。“我告诉你二十年前的事。”
冷峻的眼眸忽然柔下来,静忆了片刻,谢云书开始低诉起过往。
似乎从未说过这么多话。
说起迦夜的点点滴滴,说起多年前的殿上初会,第一次随行出山,说起她冰冷无情的表相,昏迷之后的脆弱,从来不曾温柔的双瞳,说起勾心斗角的诱惑廷争,汹涌险恶的倾覆之危,觊觎窥探的众色目光,终年陷身的阴谋暗算,深埋在心底的种种如洪水般倾泻而出。
或许是因为酒,或许是因为对面的人理解而微痛的眼。
这个人和他一样心疼,心疼那个在深黑的逆境中艰辛辗转的人,能明白她的好,她的难,她的坚忍不易,她钻石般璀灿的光芒,跋涉在泥沼中强韧而不灭执著。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不懂曾经面对的是怎样深重的绝望。
那一只脆弱的蝴蝶,又是用怎样的毅力飞越了沧海。
一个又一个空坛抛下,他们喝了很多,也说了很多。酒入胸臆,化作了摧人脏腑的哀凉。
他想,他是真的醉了,醉到看见以深谋难测闻名的君府公子潸然落泪,醉到俩人击掌为盟约定争伐琼州,醉到……倾心爱恋的人儿,怨嗔的替他擦脸,执起一缕青丝掠过鼻尖戏弄。
果然是……醉了。
这个梦真好。
番外-妹妹
青碧如茵的山坡上,色泽鲜亮的蝴蝶鸢低低的飞,随风起伏摇摇欲坠。小小的人边走边跑,不太会放,一味的用力拉扯,没多久线断了,飘飘荡荡的纸鸢落到眼前,被他拾了起来。
管家在身旁,欲言又止。
雪玉似的小人,黑亮的眼瞳带着婴儿一般的蓝,怯怯的望着他,又回头看看远方树下的人。明白她要什么,瞥了一眼手上软榻榻的纸鸢,偏不想给。
父亲每年大段大段的外出,皆驻留在这里,为了远处那个女人,忽略了西京的家。
这是父亲另一个家,住着一个美丽的女人和……他不想要的妹妹。那个女人为父亲深爱,百般呵宠,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早已有妻有子。
所以母亲,永远不快乐。
父亲对母亲极好,温和有礼相敬如宾。除了远行,从不违逆妻子的心意。既是尊重,也是愧疚。旁人都艳羡赞叹,唯有他明白母亲寂寞容颜下的哀伤。
那一日,母亲携他远行,去往山明水秀的扬州城。明白丈夫的心无可挽回,放下了最后一丝尊严带上爱子去扬州……接那对母女回西京。
隐忍到几近卑微的大度,或许唯有这样,才能留下丈夫外出的脚步。
精雕细琢的华邸,饰物摆件样样精致,许多都十分眼熟。主人访友未归,主母不期而至,管家惊惶而尴尬,到底不敢违拗,他终于见到了那个不该存在的女人,还有……
他一点也不想要的妹妹。
粉白透红的脸犹带薄汗,童稚的笑颜很甜,甜得让人心情愉快。
“叔叔,纸鸢是我的。”
管家咳了几声,笑又笑不出来。“禀夫人少爷,翩跹小姐没见过外人,只会对年长的叫叔叔姐姐。”微带窘态的说完,又哄着女孩。“该叫哥哥。”
“哥哥。”女孩脆生生的改口,十分乖巧。“谢谢你帮我捡纸鸢。”
“我才不是你哥哥!”怒气憋在胸口越来越盛,手指无意用上了力,啪的一声脆响,纸鸢的竹篾断了。
女孩呆了一下,圆亮的黑眸迅速湿漉,透明的水珠将坠不坠的噙在眶中,委屈而畏怯,犹如可怜兮兮的小狗。
管家心疼不忍的代为解释。“纸鸢是主公亲手制的,小姐非常宝贝。”
“翩跹。”
宛如玉石相碰的悦耳清音,一个雪衣女子柔声轻唤,脸色微微发白,略为惊疑的美目扫过来,只觉呼吸都窒了一窒。
母亲也算美貌,但……
不染纤尘的清丽摄人心魂,仿如月下垂落的霜华,纯净无暇,难以描摹的美扑入眼帘,他忽然想起书中所说的倾国倾城。
“娘。”女孩转扑进了香软的怀中。“纸鸢坏了,叔叔凶。”
女子轻轻拍了拍。“翩跹乖,下次给你做一个更漂亮。”
“要爹做的。”女孩汪着两包泪。“爹做了很久的。”
他看不过去。“那是我爹,弄毁了又怎的。”还有更多话要出口,母亲按住了他的肩。
素颜蓦然惨白,瞧着他的眼光越来越奇异,又望向他身后的人,最终落在了管家身上,管家左右为难,许久才点了点头。
“娘!”女孩被勒得发疼,一时忘了抱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母亲的声音很轻,低头推了推。“玉儿,带妹妹那边玩一会,娘想和这位……夫人说说话。”
“娘。”女孩觉察到神情有异,抱住腿不肯动。
美丽的眸子僵了半晌,木然俯身诱哄。“翩跹和哥哥玩,娘一会就来。”
母亲一个人在说,那个女人默默的听,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那样纤弱的柔美,似乎和下人说的狐媚……不太一样。
手边动了一下,他低下头。
小丫头趁着不注意悄悄拖过了纸鸢,试着将扭曲的纸鸢抚平,可惜笨拙的手法非没能让纸鸢还原,反而损得更厉害。
“不是这样。”他实在忍不住,略略抻平修整,用随身的小刀劈了一根木片嵌入替代,勉强恢复了原状,想再飞怕是不能了,父亲做的……手艺实在不佳。
欢喜的看了又看,女孩轻易忘却了气恼,纯然欣悦。“哥哥真好。”
甜软的童音天真无邪,他再无法发火,闷闷的哼了一声。
大眼瞧出他仍有几分不悦,溜溜转了转,粉润的小嘴一翘,忽然唱起了歌。
……歌……真好听。
听不懂是哪里的声调,柔脆如清溪涌动,粉嫩的小脸甜笑,引着一只路过的小鸟跳上了细指,彩色的尾羽拂在幼细的手上,丝毫不怕人的亲昵。
奇异而自然的影像宛如印在心上,历历清晰在目。
许多年后,他还能想起那天明亮而灿烂的阳光,日影中浮动着木叶清香,稚气羞怯的窥看,渴望亲近的明眸。
他的……妹妹……
爱不释手的拨弄着竹蜻蜓,乖乖的坐在一旁。“哥哥做得好有趣,希望上书课也能带进去。”
假如……接回西京,爹不会再出门了吧。
“你在习字?”
小人点点头,不无得色。“本来还要学琴的,不过我把先生气走啦。”
看她洋洋得意,他忍不住疑惑。
“爹没骂你?”
“娘说了几句。”女孩吐吐舌,张开细嫩的十指。“爹才不会责怪,我跟他说指头磨得好疼,爹就不让学了。”
父亲从不放纵课业,日常要求甚严,竟对这小丫头如斯娇惯,听得心头极不舒服,呆了半天,一回神才发觉小人儿躲到了树后,用一截树枝埋头挖土,不一会弄了一身泥,襟袖脏污不堪,他不自觉皱起了眉。
“你在挖什么?”
她嘻嘻的笑,也不肯说,挖了好半天终于露出一个圆坛。
“这是什么。”叩起来沉沉的。
“娘酿的酒,说等我出嫁的时候才能喝。”女孩费力的揭起封盖。
“干嘛现在挖。”似乎听过这种习俗。
“娘说要等十几年。”稚嫩的口气充满遗憾,脏兮兮的手在丝衣上擦了两擦,从领口扯出一块碧玉,扑嗵一声丢了进去。“到时候她和爹都忘了。”
“你!”来不及阻止,他一时气结。“这是做什么。”
“翩跹的玉在里面。”她抓起泥土糊上封口,弯弯的眼颇为自得。“这样比较好,多久都记得。”
“玉丢了爹会骂你。”同类的玉他也有一块,岂会不明重要。
“爹最好了,从不生气。”女孩一点也没被吓到。“我才不怕。”
弄丢了家传玉佩,父亲脾气再好也会着恼,有恃无恐的小丫头过度自信,突然很想她尝点苦头,便忍下了没有再说,看着一把把撒土填埋,封紧拍平,将翻乱的草皮踩实,谁也不会想到树下的酒坛中沉着一块不见天日的美玉。
远方的人谈了很久,他们也玩了很久,他替她折草摸鱼,上树捉鸟,听她抱怨复杂难写的名字,她问着围墙外的一切,满怀新奇向往。
牵着母亲的手,他远远的回望。
一身泥土的小人被雪衣女子搂在怀里,仰首望近乎透明的素颜,似乎异常慌乱,她知道了?知道很快会迁至西京,与他同住一个檐下。
……他想再听听她的歌,也许还会陪她玩,虽然任性,但是……很可爱。
等了很久,始终没有等到。
许久以后,他才知道,在见面的第二天,那个女人永远离开了扬州,带着他看过一次的妹妹,无声无息的隐去。
回来只有父亲一人,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满头黑发白了一半,突然间苍老了许多,再没有过去的昂扬洒脱。
父亲没有责怪母亲一个字,依然对她极好,从此不离长安。
只是……再不曾有笑容。
直到母亲离世,憔悴的父亲望着灵位出神,他才有勇气问。
“爹……是不是怨娘不该去扬州。”
父亲沉默了许久,第一次谈起往事。
“你娘是个好女人,虽然是郡主之尊,又承皇命下嫁,却温良贤淑,贞静明理。是我对不起,没能给她幸福。”
“为什么……”
“是我的错,我害了两个人。”父亲喃喃犹如自语,瘦得不成样子。“我该知足的,清乐那么好,嫁给我以后处处体贴,是最完美的妻子。”静了静,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找了张最近的椅子坐下。“……她……我遇见的时候就明白错了,我没有资格,可……我想要她,想时时和她一起,永远不分开。”
“爹……可以把她带回家,娘已决定接受……”
父亲疲惫的摇了摇头。“……她是南越苍梧国的公主,那一族的人非常骄傲。纵然只剩孤身一人,也绝不可能屈身作妾。我知道……不管她再怎么喜欢,也不会委身一个有妻室的男人。所以……我说了谎……她一辈都不会原谅我。”
永远忘不了,在母亲的灵牌前,敬若神明的父亲……竟然痛哭了起来。
唯一一次看见父亲的泪。
那时候,他才发现父亲藏了多深的痛苦,受着怎样的煎熬。
从那以后,父亲偶尔会提起一些片段,像是提醒又像交待。
翩跹是七月初八的生辰。
喜欢荷花,口味偏甜,做事不甚有耐心,但天资聪颖,能过目不忘。
容貌极像她母亲,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翩跹有可能学武,那般出色的美貌,很容易引来麻烦。
……但愿她不会武功,平安快乐的生活在某处。
万一……她的功力超出了常态,必是练了南越的秘术,非常危险。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
父亲说不下去,凄怆而牵挂的目光一直萦在脑海。
待他一天天成长,父亲也日渐衰弱,终于病倒,药石无效。
他知道,父亲一直在等这一天。
从多年前的那一日起,已等得不耐烦。
生命的最后一刻,清瘦的脸忽然现出微笑,直直的盯着门口。依稀是当年跃马长安的贵公子,纵蹄踏青觅山水,偶于密柳繁花处惊鸿一瞥,从此魂梦相系。
笑越来越轻快,犹如春风少年脱了羁绊,一洗多年的沉抑。
空无一人的门仿佛有风掠过,帘幕微微一动,复归静止。
十六年的苦寻,几度绝望。
父亲将扬州的别业整个搬到了西京,一草一木一模一样,甚至包括放在床头的竹蜻蜓,唯独少了那只折断的蝴蝶鸢,据说是母女俩离开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翩跹……应是双十年华了,或许早已嫁作人妇。不知哪家公子消受得起,活泼淘气,娇痴任性,大概过得平静而幸福。
所以……那一定不是她。
那孩子太过清冷,无时不在戒惕防卫。十三四岁的年纪,目光却苍凉淡漠,仿佛没有人的感情。
她身上有种极危险的气息,他不愿动手作生死之博,隐约有些失望,这一趟远赴扬州,想是又找错了人。
谢家三公子谢云书……也是个奇怪的人。
人品相貌皆无可挑剔,难得的俊彦,独独感情上令人指摘,任谁都能看出两人奇妙的牵绊。坊间传闻他癖好奇特,对象又是那般不寻常的女孩,确是……耐人寻味。
她不会是翩跹。
不论怎么看,没有一处能与当年的孩子联系起来。
但……
所有的一切证明了事实……
寸光、蝴蝶鸢、超乎年龄的武功、永不长大的身形、天山里的雪使、玉坛中的女子骸骨……
棺中那毫无血色,惨白如蜡像的人……
翩跹……怎么可以变成这样。
他以为她过得很好,没有人会忍心错待那个可爱的小人儿……
她该是无忧无虑的笑闹,而不是全无生气一身狼狈,平静淡漠的迎接死亡。
寻了十六年的妹妹……
如果父亲还活着……
翻开一件件西域传来的秘报,有如盘点她一路足迹。仿佛赤足行过漫长的荆棘地,每一步,鲜血淋淋。那般危险的秘术被她练至巅峰,他能猜到她付出了多少代价。
记得蝴蝶鸢,袖中隐着寸光,却矢口否认,一意割裂所有过往。她真的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曾经是谁,不在乎是否还有亲人。
淡忘了身份,抛却了名字,舍弃了未来。
黑亮的眸子,冷,硬。
过去所经历的种种,他不曾问过她一个字,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
甚至没资格要她废去武功,配合傅天医施药行治。
他见过反噬发作时的情景,绵延漫长的痛苦折磨至极,却始终苦捱,沉默,隐忍,一声不响的承受。
父亲放在手心呵疼,连练琴都舍不得的心尖珍宝。在大漠无情的风霜苦寒下,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假如可能……他想倾尽一切,赎回十六年的光阴。
他骄傲的,美丽的,寂寞孤独的挣扎着活下来的……妹妹。
番外-蝶变
银烛静静的燃烧,一滴烛泪悄悄滑落,淌在锃亮的烛台上慢慢凝固。
女孩觉得冷,从迷糊中醒来揉了揉眼,更近的偎紧了母亲。
美丽的女子虚软的躺在床上,幽暗的目光已经凝定了许久。
女孩把被子掖紧,眼巴巴的望着她,见母亲的嘴唇苍白干涩,贴心的跳下床,爬上凳子倒了一杯水,颤颤巍巍的捧过来。
“娘,水。”
女子冰冷的目光动了一下,泛起了柔柔的暖意。“翩跹乖,娘不渴。”
女孩愣了愣,乖乖的放下手中的杯子,钻回母亲的身边分享温度。
“娘,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
女子沉默着没有说话,微微侧头,倚着女儿细软的发。
“这里好冷。”小人儿嘟着嘴抱怨。“我想家。”
抬眼瞄了瞄母亲的脸,女孩细声细气的问。“真的不能再见爹吗?”
“翩跹后不后悔。”女子的声音很软,低头看着稚嫩的脸。
女孩想起离开前母亲的问话,摇了摇头。“翩跹要和娘一起,爹是男人嘛,娘没有人陪不行。”说归说,黑亮的大眼眨了一下,禁不住心情低落。“但我也很想爹。”
“是娘的错。”女子喃喃低语,深深的悔意泛滥。“娘该把你留在扬州就好了。”
“娘……”女孩惊住了,看着母亲眼中滚落的泪,慌张的小手忙去擦拭。“娘怎么哭了,是我不好,我不想爹了,娘不哭……”
忍住心头的酸楚,泪眼模糊的凝视着玉一般小人,不敢想孩子会面临怎样的命运。虽然极受宠爱,翩跹却很懂事,这一年跟着她颠沛流离受了不少苦,还经常安慰着母亲,为了怕她伤心,每每扮着笑脸,甚至不提最为依恋的父亲。
是她的错,为了一已私心不舍,将她带离了无微不至的护佑,流落在塞外的粗砺的风砂中,又被捉到了这个鬼地方,无路可逃。
她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可……翩跹怎么办。
那个教王说的很明白,执意不从,翩跹会遇到怎样可怕的遭遇,但……从了又如何。
幽亮的清眸蕴起一线冷光。
就算是任由欺辱,仍不可能保住女儿。她的武功早就废了,已无重拾的可能,没有力量,在这种魔窟注定沦入悲惨的下场。翩跹……容貌太美,及至长成,必定躲不过觊觎,根本无法逃脱淫邪的魔掌。
只要她还活着,翩跹就会成为控制她的棋子……冷冷的眼神仿佛穿过了墙壁,看见了另一苑的景致。
如果她死了……翩跹大概会被留在这里豢养,长大了将如这园子里的女人一般成为任由享乐的工具,但……有时间,有机会,或许可以逃离……
翩跹才五岁,一个人在这可憎的环境里生存……
她费力的抚着女儿柔嫩的颊,恋眷不舍。
那个人……若是知道女儿落在这种地方,一定痛彻心肺。此刻他在做什么?会不会还在无望的搜寻?离开的时候,是不是该留下只言片语,告诉他自己一点也不怨?
尽管他骗了她。
隐瞒了有妻有子的现实,却给了她几年梦一般的日子,还给了她这样可爱的宝贝,她真的不恨他。
走的时候好像逃亡,她不敢带走任何忆及他的东西,唯独……舍不下幼小的孩子。
对不起,我要死了。
对不起,让你伤心。
对不起,我带走了你最心爱的翩跹,又把她丢在这地狱般的魔窟。
“翩跹。”轻柔的声音低唤。
“娘?”
“答应娘一件事。”
“什么?”
“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可以自毁,自伤,更不可以自尽。”
“什么叫自尽?”懵懂的孩子尚不明白。
“答应娘。”
“嗯。”
“除了化入圣湖,苍梧国的人是不能自尽的,否则死后神魂永受烈火焚烧,你若是自尽,娘替你去火狱,记清楚了。”
“娘……”女孩怯怯的不太懂,却畏怕起来。
“翩跹不怕。”女子吻了吻女儿的额,苍白而平静。“娘要暂时封住你的记忆,记得太多,你会忍不了苦。”
她一一背诵功法的口决,细细的讲解,又让女儿一遍遍重复,直到确定熟极而流,才复又叮嘱。
“这门功夫很危险,将来练的时候一定要仔细,若非迫不得已,不要往高处练,逃离了险境,确定安定来下以后,别犹豫,立即废了它,否则会反会害了自己……回去以后爹会保护你。”
女孩似懂非懂的点头,望着母亲疼爱又不忍的脸。
银烛将尽,窗纸上映出了些微晨光,女子看了一眼,又低下了头。
“翩跹,原谅娘让你受这么多苦。”温情的眼眸不舍爱女。“日后你想起来,一定会很难过,可你要记住这是娘的意思,娘借你的手自尽才不用下火狱,是你帮了娘。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没有任何错。”
看着渐渐发慌的女儿,她牵挂而依恋。
“翩跹,亲亲娘。”
小人听话的凑上去香了香母亲的脸,正想说什么,美丽的眸子忽然透出了熠熠华光,瞬间空白了心神。
嚓。
她猛然弹起来,额际一滴滴落下冷汗。
银亮的烛刺刹那扎进了胸口,手上似乎还有温热的血。
心,狂跳。
跳得心头一片紊乱,无数的影像迸散,封锁多年的记忆潮水般涌出,身体不自觉的颤抖起来。
“迦夜!”少年扶着她的肩,微愕的轻唤。“你怎么了。”
单薄的肩膀抖如落叶,脸色白得吓人,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
重重抵着抽痛的额,耳边嗡嗡的什么也听不到,只有母亲宁静的容颜,幽亮的眼睛消失了神采,似一朵离开了枝头的白花,无力的垂下手。
“迦夜!”黑暗中仿佛有人在唤。
迦夜?
不对,她是翩跹。
明明是……茫然的垂下眼,眼前一双纤小的手,指上结着薄茧,还有……怵目的鲜红。
是……谁的血?
她跳起来奔出藏身的山洞,冲到一颗树下呕吐起来,吐得胆汁都空了,鼻尖还能闻到挥之不去的血腥。
“迦夜!”
水……水……
茫然中找到一处山泉,拼命的洗手洗脸,一缕一缕的血在水中晕开,化为虚无,她终于停下手,清平的水面如镜,倒映出一张女孩的脸。
是谁?
这个十来岁的女孩,是谁?
身后那个一脸忧急的少年……是谁?
她明明……只有五岁……母亲……
无法再思考下去,黑暗重重的淹没了她。
“迦夜,醒醒,你已经睡了一整天。”有什么人在拍她的脸。
终于从深重的倦怠中挣开,模糊的记起了片段。
她……用这双手,杀了母亲。
她……是迦夜。
她已经十一岁。
茫然的看着忧心忡忡的少年,她吐出两个字。
“……淮衣……”
“睡得好好的突然跳起来吓成那个样子,又一下子昏了过去,究竟是怎么回事。”少年探了探她的额,仍是放不下心。“是不是那一波追杀太紧,让你乱了心神。”
还没等到回答,不远处的密林传来了草丛分叶之声,几枚利箭夺夺钉在了身侧,他来不及再问,拉起女孩闪身飞驰。
“跑!”
呆呆的望着身后杀气腾腾的追兵,她踉跄着跟随,轻灵的身体让这一切并不费力,前方又出现了数人,少年哼了一声,拔剑出鞘,雪亮的弧光斜斜的斩出去,瞬时溅起了血雨。
“迦夜,你到底怎么了?”少年裹着臂上的伤,诧异的望着倚在树上的人。“竟然连这几个家伙都应付不了。”
她虚弱的掩住脸,怎样也说不出话。
手抖得连剑都握不住。这是她自小看熟了的剑,被母亲小心的珍藏。一年前鬼使神差的回到她手上,已不知取了多少人的性命。
一身都是血,洗也洗不掉的腥红。
母亲料中了一切,独独没有想到她会被训练成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迦夜。”少年托起她的脸,审视着怯弱混乱的黑眸。“不能再这样,否则很难活着回去,至少还有三拔追兵,凭我一个人是不行的。”
“我知道……”她恨极了自己,连声音都在发抖。
淮衣的眼睛疑惑而忧虑,她不敢对视,逃一般盯着地面。
半晌,听得少年叹了一声。
没有再说什么,牵着她到水边洗净了双手,翻出干粮递给她。
“先吃点,你一天都没吃过东西了。”
她哽了一下,食不知味的啃了几口,明明薄薄的胃壁在抽痛,却硬是吃不下,肉干的味道变得异常恶心,她拼命想咽下去,终忍不住吐了出来。实在没吃什么,难受得要命也只呕出几口清水,淮衣又一次僵住了。
她木然的跟着前面的人行走,知道自己成了一个累赘。
几次围杀尽是淮衣护着她,无法使剑,无法进荤食,甚至怕血,这样子居然还是七杀,她自己都觉得糟糕至极。
淮衣问过无数次,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一点也不想回天山,她想远远的逃走,逃到一个没有梦魇没有杀戮的地方,躲过可怕的现实。
但她不能这样做,淮衣必须回去。
她走了淮衣怎么办。
再说……她又能去哪里。
她记得父亲的样子,也明白家在扬州,又怎样。
时过多年,谁能确定父亲还要不要她,那个……哥哥一定比她更让父亲喜欢……她杀了母亲,没有人会原谅。
“迦夜!”他忽然抱住她,从草坡上滚落,茂密的树林遮去了追踪者的视线,他们静静的蛰伏,直到搜寻者彻底离开。
他压着她的肩膀,呼吸就在耳边,心跳沉稳而有力。这是一起从淬锋营里闯出来的伙伴,私底下,他让她叫他的本名,说这样不会忘了自己是谁。如今她想起了过去,却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拖累。
淮衣默默看着的身畔的女孩,弱小的身体仍在微微发颤。一点也没有平日的冷静果决,他不懂是什么让她一夜改变,变得畏怯,退缩,如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
她真小。
名义上是他的主人,素日的利落无情让他总忘了她还是个孩子。如果不是在该死的魔教,她应该绣花学琴,和同龄人游戏为乐。
事实上,她是杀手中的菁华,放眼西域诸国,无人敢轻掖其锋。稚嫩可爱的相貌下,掩藏着淬历过千百次的冰霜。
究竟是怎样的恶梦,让她失去了自控,完全只能依赖他的保护,软弱而无助?
这趟回程异常辛苦。
但……
他很想一路就这样走下去。
可是……这样的她是无法在教中生存的。
历尽险阻,好容易回到了天山,她仍未恢复。
好在素日应答如旧,除了他,没人知道她骨子里的改变,眼下的状态不知要持续多久。他不放心的探察,见她深夜在床脚蜷抱成一团,才知她仍摆脱不了恶梦的纠缠。一张小脸汗淋淋的苍白,却不肯说到底梦见了什么。
“别怕。”他只能轻哄,在黎明前最深浓的黑暗里安抚濒临失常的人。“我在这里。”
“……淮衣……”喑弱的声音像受伤的小兽。
他摸了一手的汗,把她的头拥在怀里,轻拍小小的身体。
过了许久,才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我杀不了人了……我没办法……我一闭眼,就看见……”微弱的嗓子哽住了。“……对不起……”
她说不出来,她说不出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无法想像淮衣嫌憎厌恶的目光,深深的垂着头。
他没说话,牵着她走到庭中的花树下,清凉的风悠悠吹过,让她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
“迦夜。”他轻轻的唤。“抬起头。”
半晌,深埋的头缓缓抬起,沉沉的天幕上,漫天的星芒散落天穹,灿亮而眩目,忽尔一颗流星如萤划落,带着一路光痕消失在山峦。萦绕不去的血腥消失了,超乎寻常的静谧慑住了心神,从没发现夜色里有这般沉静美丽的一刻。
“迦夜,你和我都不该在这,有机会一起逃吧。”
柔和的星光洒在少年身上,理解而怜惜,在树下微笑着伸出手。
“我们一起走,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蓦然哽咽,扑进怀里拼命的点头。
她紧紧搂着他,想把他嵌进怀里,替他分担撕心裂肺的痛苦,不停的擦去嘴角涌出的血丝。
少年痉挛的蜷紧,无法言喻的剧痛割裂心神,已经将她的手臂捏出了青紫。
“……对不起……我……”
“……淮衣,淮衣……”她呜咽着安抚,连声音都不敢稍扬。“你忍一忍,我去求教王。”
“……没有用……抱歉……”他的眼睛赤红得吓人,溢满了痛苦,“我帮不了你……反而让你难过……”
一滴泪落在苍白的脸上,又一滴,带着她的体温,落在了少年心底。
“别哭。”他吃力的看着泪眼,“……以后不要哭,你自己……逃……去中原……不要在这里……”
“……淮衣……”更多的泪滑落,无论如何也擦不完溢出的血,大口的黑血中带出了内腑的碎片。
“……迦夜……帮我……”少年痛得扭曲了五官。“……别让我……死得太难看。”
“淮衣!”
“……帮我……”
那样哀恳的目光,她终于抽出了剑,清泓的剑身不停的颤抖。
“……求你……”他再说不出话,非人的剧痛吞噬了心神,双手已扼住了纤细的脖颈。
她渐渐透不过气,模糊的看着那张疯狂的脸,紧紧闭上了眼。
手……缓缓松开,虚软的垂落。
恢复了平静的脸带着解脱,可怖的血红褪去,温暖的眸子蕴满歉疚难舍。仍是一个干净清秀的少年……再也不会开口。
她呆呆的看,搂着犹有余温的身体,久久不放。
风,吹干了残留的泪。
“迦夜。”
“属下在。”
“你的影卫呢?”
“被我杀了。”
“为什么。”
“他一心想逃回中原,监看起来又太麻烦。”
“哦?”
“反正他也没什么用处,请教王恕迦夜妄为之过。”
“罢了,一个中原人,杀了就杀了。”
“谢教王宽宏。”
番外-九微
(上)
恭敬之极的溜须阿谀听久了索然无趣,几乎能背出下一句,作为魔教最年轻的教王,初登玉座的不臣暗涌在持续梳理换血后转为顺服,变换不过数年之间。不驯的,有贰心的一一剔去,换上一手提拔的亲信,以劳苦功高与际遇不符为名,一举提升了弑杀营的地位,让凌锐张扬的青悍勇将凌架于教中耆老之上,森然威压于无形,是顺理成章也是迫不得已。
这位子并不好坐,居高临下,无数眼光潜藏着不为人道的私心,贪婪、狂热、利欲、野心……混成了令人不愉的霾,层层萦绕着玉座,无形无质,挥之不去,犹如附骨之蛆。
这是他的路。
渴望多年的目标一朝实现,没有说不好的资格。他也相当享受一言杀伐的无上快感,高高在上的俯瞰,肆意拿捏命运,睥睨万物的滋味令人沉醉。
只是极偶尔……风撩动高塔铃音,目光掠过重重雪峰,沙海胡杨,大片茵茵碧草的山峦,会有一丝恍惚。
碧蓝的天穹胡雁飞
美丽的姑娘牧牛羊……
幻影般的童年泛上心头,仿佛又听见了夕阳中的牧歌。
一场席卷多方的疫病夺去了母亲和阿爷的生命,部落里死者累累,幸存的强者夺去了无主的财物,他与同样沦为孤儿的埃达替人干杂活挣一口饭。每日不间断的辛劳,在日光下晒黑了肌肤,七岁时已是出色的骑手,熟稔的以哨音驭狗牧羊,学着打猎下套,以为一生就这样在草原上度过。
直到一口疏勒话的近臣找上了他。
王子……这个称谓如今听来恁般可笑,当初却欣喜若狂,不辨东西一头栽进了宿命。幼稚的孩子如何能想到浮华之下的潜流,早被虚名炫花了眼。
初入王府,受训压力之大,历练之严,令草原上自由无羁的人束缚不堪,几度想逃,俱被擒了回来,重笞责惩。他痛苦而不解,直至数年后方得悉缘由。
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疏勒,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天山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天山左使在教王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亲子为质以显其诚。
年少意气,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早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干净,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只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中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疏勒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天山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战奴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
他皮笑肉不笑。“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埃达。”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他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天山。”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他忽然截住话语,眼神森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的时候已是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埃达与他同样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疏勒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埃达同归。
手臂青筋贲起,他极力抑住狂怒。
“疏勒的事与埃达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话音毫无转寰。“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疏勒王室的血,就算背叛魔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埃达是我的朋友!”他咆哮出来,满腔愤怒几乎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
对峙良久,密室终于有了回语。
“我会用重金贿赂左使,让他在天山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埃达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淬锋营,得知了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下)
密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天山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血色未明的黄昏,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
千冥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
这才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殊影已离了天山。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迦夜素来难以捉摸,纵然殊影是她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王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使仍是未定之数。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殊影,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患,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迦夜的狠绝……殊影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殊影对其手段秘策了若指掌,又比迦夜更得下属拥戴。可惜太过重情,为那女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都弃之不顾,否则……迦夜必已殁于教王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迦夜的复仇杀心,他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千冥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千冥的逼迫适得其反,他必定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迦夜驭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疏勒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迦夜比他更想除掉教王,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殊影说动了她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这般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疏勒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望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使之后,他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使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使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疏勒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埃达由是无辜而亡。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可能便多一分,魔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好结尾。
不知道埃达有没有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透明的春天里,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王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紫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王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点了点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烟容怎敢与花使相比。”
男子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王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烟容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烟容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教王明知花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天山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失败者。
“我以为紫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王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男子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王恕罪!”
“罪?”九微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王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九微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枚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烟容不敢。”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烟容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王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烟容得教王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使……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迦夜离教后,千冥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迦夜容貌相近的烟容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他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紫夙见烟容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自己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九微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殊影,往后你的生死由他决定。”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提醒。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恋人三十问
1、请问两位对于小谢被各位读者视为LOLI控有什么想法小谢:对象是她我不介意当LOLI控小夜冷冷的淡瞥一眼(某谢代答,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2、请说出见到对方的第一印象。
小谢:好小小夜:很帅(某谢淡定的微笑)3、请说出第一次KISS的感觉小谢:非常好小夜:……很憋气(某紫低声探问小谢,是你技巧不佳?)4、如果觉得对方有变心的嫌疑,你会怎么做?
小夜无表情的扫视一眼小谢斩钉截铁:绝对没有这种可能某紫:咳咳,不是说你变心,我是问如果她变心你怎么办小谢:除了我她还能爱谁(自信到令某紫无语。)5、喜欢对方哪一点?
小谢:全部小夜:……没有不喜欢的6、恋爱成功的秘诀?
小谢:死缠烂打决不放手小夜困惑的蹙眉(某谢代为解释,她不太懂什么叫恋爱。)7、你觉得自己与对方相配吗?
小谢:我是最适合她的小夜:他值得更好的8、对对方有哪里不满吗?
小谢:她对自己的事太不在意,又固执小夜:他很无赖某紫:无赖?
小夜:每次都……有办法让我妥协(某谢继续淡定的微笑。)9、对方做什么样的事情会让你不快小谢:她不爱惜自己小夜:没有10、生活中谁迁就对方多一点?
小谢:她小夜:他小谢:谢家人丁旺盛,往来颇多,难得她能捺着性子相处小夜:我多病又无趣,有时无理取闹,他从不会不耐烦或生气11、对方过生日会作什么样的准备?
小谢:找点有趣的小玩艺让她高兴小夜:……我还不知道他的生辰……
(某紫腹诽,小夜当老婆果然不及格。)12、愿意为对方做的事?
小谢:什么都可以小夜:可以为他死小谢皱眉:和对君随玉一样?
小夜垂头思考片刻:愿意为你活小谢亮闪闪的微笑:很好13、对方说什么会让你觉得没辄?
小谢:我对她从来没辄小夜脸红咬唇不答14、会向对方说谎吗?认为对方善于说谎吗?
小谢不假思索:当然小夜毫不犹豫:当然(某紫擦汗,不愧是一个培训中心出来的。)15、某紫冒生命危险提问,一般怎样H?
小谢笑的很神秘:方式很多,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我们都很享受小夜:……
某紫悚然,好的好的,这个问题可以不用回答。
16、如果对方被暴徒XX了,您会怎么做?
小谢:如果在我的保护之下发生……我会想死小夜:用最解恨的方法杀掉XX他的人,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不会介意17、当对方热情如火的引诱……
小谢:绝对有诈,必须小心小夜:他经常如此18、做什么事情的时候觉得最幸福?
小夜:他抱我坐在膝上小谢:我抱着她(微笑着加了一句)在床上19、如果对方做了爱心美食?
小夜:他做的?味道应该不会太差小谢:她做的……我肠胃不错20、咳咳,这个问题是某读者私下的疑惑,第一次H的时候,小夜十分生疏,小谢似乎是个中老手,经验是来自……?
小谢:九微黑眸一眨不眨的盯住,某紫按住澎湃滴心潮,这两个男人……
某谢面不改色:私底下我们会分享八卦,九微这方面极具心得某紫不知死活的追问,确定不是逛花楼的体验?或者是烟容……
某谢眼中闪过一丝寒气:我十五岁上天山某紫后脑勺发凉,不敢再置疑小谢的贞操,光速遁走遁至一半想起还没问完,厚着脸皮回转21、最怕的事情是?
小谢:她病重小夜:一样吧,他怕,所以我也怕22、什么时候会觉得自己被爱着?
小谢:看见她的笑颜小夜:时时刻刻23、你的爱情表现方式是?
小谢:得到她的一切,长相守小夜:让他过得更好24、你的自卑感来自?
小谢:在天山的时候怕达不到她的要求,标准太高(某谢压低声音)你知道她是变态的优秀(某紫十分理解的点头)小夜:自卑感?那是什么东西(某紫卡嚓一声咬碎了笔杆,无力的仰天长啸)25、你觉得与对方的爱是否能维持永久?
小谢:我有信心小夜无所谓:不用那么久,到我咽气就可以26、你对现在的状况满意么?
小谢:很满意小夜:只能握个茶杯的力气?你说呢27、所有人都反对你们在一起,怎么办?
小夜斟酎利弊:那就分开好了小谢脸色一沉:休想,你这辈子都是我的28、对于读者抨击谢GG总是采用美色诱惑?
小谢唇角微勾:我曾听过一句话,成功的要诀在于灵活运用优势资源小夜默然半晌:恭喜你出师了29、对S M有兴趣吗?
小谢愕然:S M她?
小夜无表情:或者你试试?
小谢咳了咳:还是不必了,正常的方式比较好30、请用一种动物或植物来形容对方?
小谢沉思片刻:雪莲(某紫奋笔疾书的同时不忘发问,理由是小夜很PP很出尘么?)小谢:不,是因为及至险峰才见真容(米情趣滴男人,某紫转头期待滴看向小夜)小夜支颐呆了一阵:乌鸡(呃?某紫挖了挖耳朵确定没有听错,不由自主以不CJ的目光扫视玉树临风的某人)小夜:外表纯白,骨头很黑小谢无害的微笑,雪白的牙齿一闪:小夜想喝鸡汤?我会跟娘说多做一点(某紫和某夜同时滴汗)
【比翼篇】
游子
“你是……青岚?”打量了半晌才敢确定,眼前眉目清朗的人确是当年淘气爱闹的小小顽童。
“四哥连我都不认得了?”青岚扭了扭,摆开在头上乱揉的手。“也难怪,自你上次回来近十年了,娘时常惦着你呢。”
谢飞澜笑起来。“泉州事忙无暇□,听说上次捎来的乌龙和茶饼得娘喜欢,这次我又带了些。”
“什么也比不上你亲身回来的好。”青岚围着他转了一圈,瞅着唉声叹气,“就说泉州靠海,吹得四哥黑了不少,人也瘦,娘一定心疼得紧,非让你好生大补一场不可。”
听得谢飞澜嘴角抽了抽,直想伸手去凿一凿这只皮猴。一别十年身量抽长,自然不会再同少年时期的模样,明明结实了不少,偏偏母亲慈意难违,只怕要硬着头皮灌一肚子补汤,想来就发怵。
“这次爹特令我回来,到底什么事?”迫得他扔下了犹在琼州处理余事的大哥三哥先行赶回。
青岚鬼头鬼脑的看了一圈四周,压低了声音。
“四哥不是没订亲?爹有意替你牵一牵红线。”
……意料之中,长年忙于海事无暇于此,他并不挂心,长辈们倒是屡屡提及,颇为悬挂。
“哪家的小姐?”随口反问却不在意,反正父母作主,娶谁都差不多。
“是杭州白家的二小姐。”青岚支晤了一下。“爹的意思还是随你,正巧二嫂请到家里作客,最好四哥自己合意。”
谢飞澜微一思忖。“漂亮么?”
青岚点头。“那是当然,可算江南名门闺秀中最俏丽的。”
“那就行了,跟爹说我没异议。”随意而许,毫无谈论终身大事的自觉。
“四哥。”青岚反而急了,道出了一早守在这里的真意。“你可不能答应,你不知道凤歌姐喜欢的是……”
“三哥?”男子一扬眉梢,不意外的看弟弟呆掉的脸。“我当然清楚。”颇有兄长架势的得意。“别以为我在泉州就一无所知,回来时三哥就提醒过爹可能有这层安排。”
“那你还……”青岚张口结舌。
说起来一切确实起自三哥。当年以极快的速度迎娶了君府小姐,跌破所有人的下巴,连带着闺中痴心守望的白二小姐黯然神伤憔悴经年,家人噤口不敢提婚嫁之谈,芳华蹉跎至今。白老爷子为女儿心事成愁,谢震川也有歉意,想着四子留于泉州尚未成亲,便召回来试探一二。
“哎呀,有什么关系。” 谢飞澜搓了搓脸,几分漫散的无赖。“反正是个女人,娶就娶呗,也算替三哥解一桩麻烦,将来还可以纳妾,多挑几个喜欢的就是了,又没什么妨碍,她应该不像二嫂那样凶悍吧。”
……
无视青岚傻样,谢飞澜戏言调侃。“没想到三哥真有魅力,成婚几年了尚勾得人念念不忘,打小我就知道他那张脸肯定会惹事,果然说中了。”
四哥……还是老样子。
青岚无力的垮下嘴角,玩世不恭的四哥怎么可能为女人郁结,至始至终替他犯愁的自己好像……大傻瓜。
说归说,四哥是否真不介意青岚实在摸不透。
望着兄长在桌前独立,背影寂落失魂,忍不住探问。
“四哥?”
男子回过头,浓眉深蹙,困顿抑郁,令青岚迅速紧张起来,果然不可能这么洒脱,毕竟是终身大事……
“到底怎么了,后悔还来得及,不能让爹勉强你……”
“青岚。”男子叹了一口气,洒脱的气质化成了无奈。“想想……确实有点……”
“呃?”
“我舍身帮了三哥……解决爹的心事,让谢家与白家成为姻亲,就算她长得漂亮,到底也是牺牲……”
“所以?”青岚瞧着四哥前所未有的困扰,脑子一热。“是不是四哥怕爹跟前不好拒绝,那我去说。”
“那倒不用。”男子透出诚挚的恳切。“青岚,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四哥但说无妨,只要是我能帮上忙的,刀山火海也愿意。”
俊脸突然明朗起来,用力拍了拍弟弟的肩。
“好兄弟,帮我把汤喝了。”
……
青岚呆呆的目视兄长挪开后,桌上现出的硕大汤碗,良久才眨了眨眼。
“你是说……”
“娘送来的鸡汤,我实在受不了,倒了又有违心意,就拜托你了。”谢飞澜一片轻松,带着解脱后的欣悦。
“……为什么有三碗……”青岚的脸由白变青。
“一天三次嘛,都在这了。不用赴汤蹈火,帮我喝了就成。”言毕潇洒的一挥袖子,愉快无比的出房,忽然被人揪住。
“对了四哥,你是不是又准备去勾引哪个丫环。”暂时把目光从鸡汤上拉开,青岚终于想起了此来的目的,这个四哥其他都好,唯独浪荡风月,加上暂归爹娘不便管束过严,行止约束较之其他兄弟少得多,更是肆无忌惮。
“别说这么难听,我不过是和她们说说话解个闷。”男子不以为意的摸了摸弟弟的头。“小孩子家不懂的。”
“我……!”
忍下一口气,青岚正色相告。“四哥别怪我没提醒,你多年未归不太明白情况,哪房都好,千万别惹了三嫂院里的,不然……”
“不然怎样?”他自诩风流,与女子交往皆为两情相悦,出手大方,自问无甚供人垢病之处。
“反正谢家最不能惹的就是她,你自己小心点。”
玩味的摸了摸下巴,谢飞澜好奇的探问。
“这么说三哥娶了个母老虎?又不是君家的正牌小姐,何至于。”在泉州日日见谢云书传书回家,想来均是给娇妻的。
“她是君随玉的亲妹,名份上没公开而已。”青岚翻了个白眼。“劝你是因为三哥护得紧,娘也多有疼爱,惹了她你必定吃不了兜着走。”
这般小心,无非是看重君家地位之尊而已,谢飞澜无声的腹诽了一句。
“我给你说一件事。” 青岚睨了一眼兄长,道出谢家年前的八卦。
约摸半年前,小夫妻出现了第一次争吵,原因不明,但三少夫人的恙怒无庸置疑,下人从未见她如此气恼,被频频响起的碎裂声吓住,火速通报了谢震川夫妇,连带各苑都被惊动,派出贴身婢仆替主人一探究竟,青岚自然也禁不住好奇。
谢云书起居的卧房内一片碎瓷破玉,甚至掷出了廊外,二人日常所用的俱是珍品,拿来泄愤的也不例外。九龙墨玉灯、犀角玛瑙杯、羊脂白玉壶、冰纹水晶盘……一件件被砸了个粉碎,看者都心疼不已,不过入眼房中双颊绯红嗔怒难休的丽人,又觉得不值一提了。
被发作的对象笑吟吟的全无阻止之意,也不让旁人拦,一味轻声细语的劝。
小心脚下,提防伤着自己……
别扔太远,耗力气……
喝点水再接着摔,生气容易口干……
……
听得人直欲捶胸顿足,这哪里像英名远扬的谢家少主,在家中竟是一副畏妻如虎的模样。
独角戏唱得未免无趣,连摔得人都累了,香汗淋淋的细喘,纤手举起了一件越窑青瓷缠枝刻花罐,忽的人影一闪,久未动静的男子一把夺了过去,围观的丫环婆姨皆在暗暗叫好,心道总算是看不下去了,盼着少主能一展威风驯妻。
却见谢云书劈手夺过瓷罐,塞去一只夜光盏,同时软言诱哄。
那个太重,这个轻些,摔起来声音也好听。
……
谢飞澜瞠然半晌,不置信的咳了咳。“你说的真是三哥?”
“绝不会错。”青岚赌咒发誓。“我亲眼所见。”
“爹娘……没管?”
“爹当不知道,娘说三嫂多病难免烦燥,气过了就好。”
“……好吧……”谢飞澜讷然无语,良久又道。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离那边远点。”
镜花
扬州风和日暖,女儿家娇丽动人,温存多情,实在是个好地方。
谢飞澜再次慨叹了一把,若非三叔的独子早夭,必定生小在这人间天堂万分快活。只是美人哪里都有,在泉州成就一番自己的事业滋味别又不同。
懒懒的伸了下腰,估算着两位兄长何时回返,一半心神还在回味昨夜的软玉温香,走着走着竟然迷失了方位。在自家院落里迷路,说出去恐怕会笑掉大牙,他自嘲的耸耸肩,尝试着从迷阵中转出门道。
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粉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阵清新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什么时候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大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芳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他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这般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娇软的柔躯婴儿般微蜷。冰肌玉骨,红颜倾国,玉手斜枕腮下安宁的沉睡,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
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女子身前。
功架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谢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谢飞澜,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
“如今你已知晓,可以离开了。”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娇躯。佳人微微缩了下玉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不久霜镜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经历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青岚。”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谢飞澜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女眷恰巧借住于此。”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青岚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夫人,你问哪一位?”谢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青岚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不是夫人,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小姐。”
“呃?”青岚想了想。“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洛阳沈家的小姐沈明珠,年方十七,游历至扬州上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女人的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杭州白家二小姐白凤歌,说起来这两位都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他神情奇特,青岚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白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青岚瞟了半天猜出八九,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凤歌姐号称苏杭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三嫂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想不通。
青岚一呆,思索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全无好感,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世家千金,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青岚挠头吞吞吐吐。“反正她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青岚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三嫂,我怎么可能……”
谢飞澜哈哈大笑,青岚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她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君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谢飞澜不以为然。
“她没那么差。”青岚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她的眼神都快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她。”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三嫂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三嫂身子不好,娘特嘱她不必早晚问安,多半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青岚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三嫂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要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谢飞澜与白凤歌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都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的答应,青岚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暗地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水月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大嫂二嫂相继落座,大嫂携着一个娇俏活泼的少女笑言相谈,二嫂伴着郁郁微愁的三嫂喁喁细语,最后下车的,是心悬已久的美人。
她在侍女扶持下入座,若不胜衣的娇柔使人移不开视线,连沈家小姐都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按说杭州白家也是武林世家,不应此等怯弱,想是刻意做出的情态,放在旁人身上定是矫揉造作,换了她却是我见犹怜,直想倍加呵疼。
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她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女子淡淡扫了一眼。
“谢家四公子谢飞澜。”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她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叔嫂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谢飞澜哪知旁人所想,见佳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扯才醒过神,对上青岚怪异的眼。
“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青岚吞下了诘问,初见三嫂的男人均是如此,不能怪四哥失态。
谢飞澜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三嫂……容貌不错,不着痕迹的扫了下邻二嫂而坐的女子。举止娴雅合度,标准的大家闺秀,看不出有何令三哥倾心爱慕之处,竟能舍下倾城绝色相就。眼见眉心轻颦如有心事,并不像受尽呵宠娇纵任性的模样,或许是在惦着丈夫远行未归。
沈家小姐沈明珠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谢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洛阳沈家沈明珠,沈淮扬的妹妹。”霜镜亦是莞尔。
沈……她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她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明珠见过三少夫人。”
大嫂笑吟吟的介绍。“翩跹还未见过,洛阳沈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这般赞誉。”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扬州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明珠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嗔笑着责备。“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佳人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美丽的脸庞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沈明珠渐渐敛起了笑。
“三少夫人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螓首极轻的点了一下。“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不自觉的摸摸脸,明眸盈满了怀念。“三少夫人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沈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夫人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青岚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沈姑娘能与她亲近……”
谢飞澜离得稍远,听不真切谈笑话语,偷眼暗瞥佳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识情味的青涩少年时。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淮衣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泛滥。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跃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边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谢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扬州地界挑衅。”青岚极是诧异。
“琼州琼海派的余孽。”谢飞澜认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琼海派?”青岚明白了几分。“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谢飞澜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沈明珠堪堪跳起来拦在两个不谙武功的女子身前,掌势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危殆之极。
黑亮的眸子冷了一冷,随在身边的少年已迎了上去。
捷如游龙,杀气毕露,如一颗飞逝的流星截住了攻袭,惊险万状的周旋。谢飞澜正待上前助阵,却被一名突然现身的青年拦住,青岚似认得对方,捺住了Сhā手的意图。
龙吟般剑响过后,人影猝分,鲜血从半空洒落,碧草上登时腥气扑鼻。
暗袭的中年男子踉跄跪地,胸腹之间血流如注,眼见是不能活了。
少年脸色煞白,肩颈上可怖的剑伤同样怵目惊心。掠阵的青年飞蹿过去,扶住了少年运指连点,迅速止住了血,熟练的上药裹伤。
谢飞澜在一旁观察,心底骇异。
此人随机而动,必定从头至尾伏在左近,他却蒙然未觉,幸亏是友非敌,不然……
“蓝叔叔。”少年嘴角渗血,硬撑着才没昏过去。
“干得漂亮。”男子低声出言。“没有被诱敌之术分心,出剑也很利落,只是太过行险,避过锋头改为缠斗更好。”也不至于伤得如此之重。
一只柔软的手拭去无边冷汗,疼痛忽然变得遥远。
“剑法是谁教的。”少年昏迷过去,女子眉尖一蹙。
“碧隼。”蓝鹄开始替同伴哀悼,“其实藏锋学得不错。”
“他用不着学这么狠的。”女子淡道。“复仇而已,又不须以刺杀为生,拼法过于博命,很容易八面竖敌。”
“是。”
谢飞澜笑颜安抚惊魂甫定的二嫂,留意这厢的情景,暗里悚然。
猝变忽生镇定如斯,身边又防卫重重无隙可乘,不说少年,那一名不知从何处冒出的青年就摸不清深浅。形迹如迷潜身随护,袖手观战不离左右,事毕点评切中利害,一场夺命袭杀仿佛成了淬练艺业的试手。
杭州的白家,竟有这样深蕴的潜藏。
青岚看下属收拾完来敌,恰好听见他极低的自语。
“四哥说什么?”
“我是说……”他以目光示意。“她很厉害。”
青岚笑起来。“那是当然,所以我提醒你别误惹。”
“你说的确有道理……”谢飞澜望着佳人心不在焉,忽尔觉出不对。“你提醒……你说她是……她……”
兄长脸色遽变,青岚还来不及询问,迅如急雨的蹄声从陌上传至。未几,一骑白马自柳荫深处穿出,马上的男子风尘仆仆,依然掩不住昂藏英姿,入眼此地众人,三分疲态立时转成了欣悦,纵身下马。
“三哥。”青岚惊喜万分。“这么快,大哥不是传书还要十余日才能到?”
兄长归来,谢飞澜面上微笑,心底却禁不住惶惑,如被一只巨手攥紧,竟有些透不过气,她……究竟……
俊颜一笑,如朗日华光夺人神魄。“琼州事了,我先行回来,比大哥走得稍早几日。”
快了十余天,哪是稍早几日的事,只怕一路上快马加鞭才是。
“三哥惦记着家里呢。”谢飞澜淡笑调侃,掌心不自觉的扣紧。“估摸是回来见三嫂不在才赶过来的。”
谢云书笑而不语的默认。
行过去对几位女眷点头示意,一一招呼过,又瞧向魂牵梦萦的人。
玉白的娇颜透出醉人的神彩,黑眸犹如晨星闪亮,无言的欢喜盈动,渐渐漾起了笑。不等站起他一把拥住她,扣住娇软馨香的柔躯不想放手,分离数月,浓烈的思念几乎让人没顶。
“我回来了。”低低的,他在耳边道。
她咬住唇,轻悄的,应了一声。
鹣鲽
水声淙淙,波光明灭,谢云书享受的浸在浴池中。连绵数月的征伐终于过去,长途跋涉的疲累泛上来,被温水一激几欲睡去。
朦胧中有人行过来,纤美的俏影端着托盘,轻轻放在池畔。秀发低挽,窄袖轻罗,仿佛夏日迎风而绽的初荷。
对望片刻,谢云书轻笑一声,拉近她吻了许久,直到气息不稳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又蹭了下红润娇唇,勉强按捺住荡漾的心神,端起托盘上的药盏一饮而尽。
“你……回来比我预想的快。”她在池畔替他按着肩,玉颜微红,没去看水下不着寸缕的健躯。
“因为你想我了。” 谢云书仰首望着她,眉梢眼角尽是爱意谑笑。“我怎么忍心让你受相思之苦。”
“我哪有。”她正待否认,皓腕一紧,人已被拖进了池中,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乍然一惊浑身透湿,她微生恼意,却被他挑起秀颔深深吻住,神智渐渐虚无,久别重逢,年轻的身体渴望纠缠,爱欲如烈火燎原。
他粗喘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退开。还不行,才刚喝了药,至少要等一刻……
“翩跹。”低哑的声音充满了欲望,他开始后悔不该把她拉下水。半透明的丝衣若隐若现,销魂的柔腻熨烫着每一寸肌肤。
“嗯。”
觉察到他的身体变化,她也脸红了。湿淋淋的黑发贴在颈侧,长睫沾着晶莹的水珠,无邪的甜美让人亟想侵占。
“这是你第一次说想我,我很高兴。”
她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表白,窘迫的撇开眼。“我可没说。”
谢云书只是笑,他的妻子是多么害羞的人儿,怎可能直吐心臆。那一页飞鸿万里的四字短笺已道明了婉转低回的相思。
陌上花开。
陌上花开,君可缓缓归矣。
说不尽的缠绵融在其中,柔情的恋栈盈动心扉,让他一眼看透,恨不能自琼州Сhā翅而归。
一别数月,两地牵悬。若不是琼州蛮荒湿热多瘴厉之气,她又体弱不堪远行,岂会将她独留家中。他爱怜的看着娇颜,问起离别期间的种种。
“这次去的久,你一人在家可好?”
“很好,娘和大嫂都很照顾。”
“可有什么烦心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美眸似嗔似怨。“你不是都让霜镜墨鹞他们代决了,等闲事哪入得了我的耳朵。”
谢云书并不否认。“你不喜欢?”
“倒也不是。”久被拥着,她索性将头倚在肩上。“真要我去应付未必耐得了烦,就是觉得自己好像有点没用。”
“我可不希望你把心思耗在家常琐事上。”
“那用在哪?”她不以为意的白了一眼。
“用在我身上。”他狡黠的一笑,不安份起来。“最好能缠着我不放,时时都离不了。”指尖邪肆的揉弄,娇躯一阵软麻。
“你……”话音柔媚得听不下去,她费力的咬住。
“别这样。”以吻撬开贝齿,谢云书含糊不清的诱哄。“我想听你的声音。”说话间已扯开了丝衣,顺着腿间摸上去。
“刚回来就……嗯……”轻喘的呢喃销魂入骨。
“我很想你。”喑哑的低语附在耳畔,燃着迫不及待的火焰。“你很快会知道我有多想。”
谢青岚好奇的凑到谢景泽房中,翻看三哥带回来的琼州奇珍,谢飞澜被一道拖过来,默默的听两人对答,少有的沉寂。不过珍物的样子着实怪异,连心绪极差的人也忍不住仔细打量。最后一役谢飞澜也有参与,但主要在侧翼攻袭,并未进琼派海主殿,见此物尚是头一次。
一方玉匣中以银线扣着一株奇特的植物。
长如六角的星形,星缘却伸出无数凌乱的墨线盘绕一团,触手柔软,通体漆黑,却又间杂丝丝金光,散发着奇异的香气,闻之胸臆一清。
“这就是琼海派秘不示人的……”
“海冥绡。”谢云书接口,顺手接过去。
“三哥来了,三嫂呢?不是说今天日要再次诊脉。”青岚探头张望。
“她还在休息,下午过来。”
“还在睡?”青岚瞟了眼天色小声嘀咕。“这个时候也该……”
谢景泽好笑的提点,拍了下五弟的后脑。“忘了三哥昨天才回来?”
谢飞澜扯了扯唇角,半笑不笑。“想是三哥让人累坏了。”
漫不在意的任兄弟调侃,谢云书微笑着拈起海冥绡细细端详。
两年筹划,数月亲伐,谢家倾力而出,借谢飞澜在泉州经营之利,终于夺来了这一外界只闻其名不见其形的珍物。据说长于海崖秘不见光处,吸海潮湿气数百年而长成的奇葩,被琼海派视同拱壁,奉为镇派之宝。
青岚偏头瞧了半晌。“这是传说中能起死回生,令武林中人内力大增凭添一甲子功力的宝贝?”实在看不出来。
“那是骗人的。”谢云书指尖轻摩,淡道。“其实它的功效是续断经脉,补气凝神,去寒毒更有奇效。”
“只这样?”青岚略为失望。“琼海派何必看这么紧,害我们折了那么多人。”
“忘了说,还有一层作用。”谢云书忍笑。“之所以能去寒毒,正是因它长于寒湿之地,其性极烈,琼海派的上层均是些老头子,十分爱重这点。”
“哪一点?”青岚不解其意,等了半天谢云书笑而不答,谢景泽低头佯作翻书,只有看向神情古怪的谢飞澜。
半晌,对方嘴一歪,好心的给了答案。
“壮阳。”
“啊?”愕了半天,青岚涨红了脸,“那……能给三嫂用么。”
谢景泽咳了咳,“用在弟妹身上自然不同,她百脉俱衰,寒毒未尽,用此正好对症,只要调理得当,至少可多延十五年。”
“才十五年……”耗费偌大的精力仅只如此,青岚不由遗憾。
“别说是十五年,就算延一年半载我也会去夺。”谢云书平静的合上玉匣。“至少有这时间我可以再去找其他灵药。”
当初君随玉探出海冥绡的消息,碍于琼州与西京相距万里,劳师袭远困难极大,埋线布局又非朝夕之功,便借婚嫁之机商定谢家主攻,君家暗助重帛金资,才有了这一场横跨中原的征伐。
谢飞澜凝视良久,忽然直询。
“三哥这么重视,到底是为她出身君王府,还是……”
谢云书稍稍一怔。“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想起多年前的邂逅,重重叠叠的回忆浮上心头,漾起轻浅的笑。
“……她不姓君,我也不姓谢……”
那时,真没想到能有今天的日子……
天山上的……四使。
那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在西域竟是弹指杀伐喋血万里,三哥都在翼下听凭驱策,青岚的敬畏惧戒原出自于此,这样的人……
“四弟。”
谢飞澜蓦然回神,谢云书轻笑举杯,“此番多亏了你,否则南闽情势曲折,民风粗悍,真不知从何下手。”
“三哥说哪里话,都是自家兄弟。”爽朗一笑,谢飞澜满饮而尽,顺手倒了一杯遥祝长兄。“大哥最是辛苦,难得有机会兄弟团聚,必得多喝几杯。”
谢曲衡返家最迟,犹带风尘之色,面上却是轻松愉悦。
“总算是完成老三一桩心事,不然他天天悬念,看着都烦。正好琼海派在扬州自曝形踪,也算全面了结。”
“让大哥费力了。”谢云书敬了一杯,亲厚之情流露无遗。“也谢谢二哥在家里照拂,不然她的病我真放不下。”
谢景泽微笑着受了一杯。
“罢了。”谢曲衡叹了一声。“既娶了人家,怎么做都是份内的事,用点心也是应该的,何况此事对老四也颇有助益。”
“君随玉对这个半路找回来的妹妹可真上心。”谢飞澜不自觉带上了微讽。
谢云书一笑,青岚感叹。
“那可不是,四哥有机会到夜阁转一圈就明白了。”
“夜阁?”
“当年为了迎娶这位来头极大的君小姐,爹下令将芳华苑等几个客苑合并,赶工起了一处新苑,按三哥的意思请能工巧匠设计了芙蓉玉池,水亭朱阁,遍植烟柳奇花,那一带的景致可称谢家之冠,四哥有空不妨去瞧瞧。”
谢飞澜挑起一边眉,“好一番大费周章,你说的夜阁又是什么地方。”
青岚说得兴起,滔滔不绝。“君家财雄天下珍藏无数,君随玉陪了半府奇珍作嫁妆,数量太多又不能乱放,三哥在苑内建了夜阁安置。上次我实在好奇,央着三哥带我去开了开眼,几层琳琅满目的秘宝,看得眼都花了,什么夜明珠珊瑚树再普通不过,好多东西听都没听过……”
青岚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谢云书无奈的打断。
“别听他吹牛,没那么夸张。”
“什么吹牛,那是我亲眼所见。”青岚抗声,忽又唉声叹气。“没见过的真想像不出,害得我后几天做梦全是堆成山的宝贝。”
谢飞澜低哼。“君家可真是阔。”
“爹也这么说。” 口气如出一辄,谢曲衡失笑。
“说来君随玉未免太过小心,倾出奇珍异宝,无非故示兄妹情重,还不是怕亏待了君小姐,谢家又不是势利眼,用得着这般提防。”谢飞澜自己也觉话有些过,却控制不住。
谢景泽一怔,谢云书望了一眼没出声。
青岚没听出来。“四哥说的倒也不怪君家,毕竟……”半晌没再说下去,化为尴尬的笑。
“毕竟当年我极不赞成老三娶她。”谢曲衡淡淡的道。“她虽出身君家,却自幼长于魔教,心性狠厉杀伐过重,疏冷寡情又身染重疾,绝非良配。所以我一直反对,娶进门实属迫不得已。”
谢飞澜没想到大哥说这么直接,一时怔住,看谢云书却是平静淡然,并无郁色,支着头倒酒。
“但既然做了一家人,别的话也就不提了。”谢曲衡吁了一口气。“成了三弟的媳妇,谢家就得多方回护,容不得外人说一句不好,这点老四也得记住了。”
“大哥说的是。”谢景泽难得开口。“有什么话自家人尽可随便,对外还是留心,再说……弟妹尽管身世坎坷,人却极聪慧,娘很喜欢她。”
“我觉得三嫂不错,虽然人冷了点,但气度行事皆胜人一筹,少有及得上的。”青岚颇有不平之色。“反是凤歌姐见着三嫂都不说话,一句谢词没有。”
说起白凤歌,谢云书神色微动。
“四弟真要娶她?爹的打算是另一回事,你怎么想。”
“我?”谢飞澜无所谓的笑,一贯的浪荡本色。“女人对我来说都一样,她长相还过得去,只要以后听话省心,娶了也不算吃亏。”
谢云书眉微蹙。“婚娶为一生大事,你久居泉州爹娘不会拘管,大可挑一个倾心的。”
“不是每个人都能有三哥的运气,恰好遇上一个绝色佳人娶进房里。”谢飞澜懒洋洋的弹杯一笑,自己也不懂怎会变得如此刻薄。“只可惜是个病美人。”
谢云书静了一瞬。
“四弟,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三嫂,但她已是我妻子,给三哥一点面子,别在她跟前这般口气,我不想她心里不好过。”
谢飞澜心里一悔,嘴上仍是无遮拦的调侃。
“三哥怕回去受娇妻惩诫?我早听说她雌风厉害。”
“我倒宁愿是这样。”谢云书不以为忤,俊颜温柔。“可她性子骄傲,受了委屈多半憋在心里,断不会对我说。”
“那你更不用担心。”越见如此,谢飞澜心里越酸得难受。“三哥或许不懂,女人是不能太宠的,愈对她好愈不当一回事,若即若离反倒会自己缠上来,再这么放纵三五年,她就要爬到你头上了。”
“我娶她,是要她幸福的。”任四弟言之凿凿的胡扯,谢云书倒也不驳,依然沉静平和。“她以前太苦,我只愿尽力让她快乐一点。”
谢飞澜不知是什么滋味,上好的美酒喝下去竟如醋一般,再说不出一句话。
妒嫉
透过树梢,阳光和暖,叶片随风婆娑,惬意非常。
躺在枝桠间枕着双臂,却再寻不到好心情,美人嫣然相就都提不起兴头,往日的风月情浓衾枕缠绵皆失了意趣,直觉索然无味。
屡屡浮起微带欢喜的盈盈一笑,万物都失了颜色。
看遍名花,却只记住那一抹浅笑,如堕魔障不可自拔。掐断自己再想下去,强迫心神转到枝头的鸟窝,幼鸟探头探脑的抢夺母鸟喂哺,叽叽喳喳的吵嚷,下方隐约有笑语飘过,越来越近。
二嫂苏锦容挽着白凤歌,偕沈明珠一同在树下的石凳落坐。
谢飞澜撩了一眼又无甚兴趣的伏下,近日和白凤歌会过几次,禀持世家子女交往的分寸,有礼而不失矜持,长辈点头赞许,哪知两人内底作何感想。
她……怕是还未死心。
女人的心思并不难猜,眸光一扫,情动羞怯抑假意虚词俱能洞悉分明,白凤歌貌似温雅自持,眼神却仍牵在三哥身上。他只好奇三哥对爱妻深情有目共睹,她仍在企盼什么。
不想现身亦无意旁窥,浓密的树荫隔不断声音传来。
“昨日乘船游湖可还喜欢?沈姑娘对传说掌故了如指掌,竟比我还熟悉。”苏锦容对白凤歌笑语。“真瞧不出是第一次到扬州。”
“这全因扬州之美天下闻名,此来前将山水传述翻了个遍,明珠早已烂熟于心。”沈明珠言笑晏晏。“遗憾三少夫人未能同行,好生可惜。”
苏锦容微微一哼。“她难得露面一次,身子又娇贵无比,不来也罢。”
“三少夫人羸弱不便出门,该是我去探望的。”
白凤歌柔声轻劝,“我劝妹妹省了这份心,她是君家小姐,矜贵非比寻常,听苏姐姐说自嫁入后鲜少与女眷走动,足以想见为人,只怕去了被视作巴结逢迎,反遭轻鄙,何苦讨份不快。”
沈明珠愕了一愕。“三少夫人不是这种人,那日我见她虽然话少却应答如仪,定是病弱体虚,情非得已才少了往来,白姐姐大概误会了。”
“沈姑娘看来对她甚有好感。”苏锦容冷哂,“也难怪,她生得相当惑人,见过的男人没有不发昏的,没想到连女子也不例外。”
“我是想和三少夫人亲近,却不是因这个缘故。”少女涨红了脸。“当年听二哥说了些许事迹,好生钦佩向往,一心想看看是怎样不凡的女子,才……”
“不凡?”苏锦容嗤笑出声。
“沈姑娘大概不清楚她的来历,才有这般臆想。”白凤歌也笑,徐徐而道。“可知她生小混于魔教劣迹斑斑,在那种肮脏的地方凭姿色攀附媚上,杀人如草满手鲜血,嫁入扬州全仗君府强压,又恃势在谢家横行,哪有半点配得姑娘倾慕。这话或许不该由我来说,但见妹妹被蒙蔽至此,不得不煞风景的明言。”
沈明珠愣了半天,直直的盯着白凤歌,盯到对方几乎挂不住笑。
“沈姑娘不信?不然问问苏姐姐,她可是一清二楚。”
苏锦容正要附和,沈明珠倏的站起来,俏颜十分认真。
“这话确实不该白小姐来说。”清脆的娇音听得两人一怔。“我虽年纪小,当年的种种也有听闻。杭州白家若无君小姐一力回护,早已遭倾家灭门之祸,她救了合府上下,白小姐怎的全无感激之意,反在背后道人长短。”
从未遇这般直接的指责,白凤歌蓦然冲红了脸。
“那是……那并不是她的功劳,全仗谢三公子的安排……”
“纵然是谢三公子的请托,拼上性命的却是君小姐,有道是救人急难一芥千金,何况如此重恩。”沈明珠年纪甚轻,心直不顾礼节,问得白凤歌无言以对。“君小姐陷身魔教并非已意,好容易逃出来,犹不忘送我大哥遗骨还乡,我嫂嫂将她活埋却被释归洛阳,亦不计较二哥以怨报德,几人能有此等胸襟。所为无不重情重义,与正道中人有何不同,何以被非议至此。”
见白凤歌脸色煞白,苏锦容强笑解围。“沈姑娘年轻,可想过她此等所为不过是故意示好,换一个好名声搏人赞誉,骗得云书对她感恩生疚而已。”
沈明珠闻得苏锦容的说辞,极是不以为然,心气更盛。“谢三公子与她熟识已久,怎会不知为人,何须使险些丧命的苦肉计。就算真是为情用计,救人也是事实,岂可平白抹杀。明珠来扬州蒙二少夫人盛情相待,年轻识浅,心存疑惑冒昧请教,还望夫人不以莽撞责怪。”
“沈姑娘一片赤子之心,什么均往好处想。”苏锦容勉强转过话头,“这原是好事,有些话我也不便说,将来有暇与她多相处些时日,或许又是另一般观感。”
白凤歌终于缓过颜色,“沈姑娘想是有所误解,君小姐之恩我并非忘却,昔年在杭州也算故交,只是后来实在难以接受其品性,方少了亲近往来。”
“品性不佳?可否请白小姐细说?”不喜隐晦模糊的暗指,沈明珠索性直问到底。
“她……”白凤歌樱唇翕张,僵僵的一笑。“如今我们身处谢家,怎好言及府中人的短处,终是不提为妙。”
“凤歌说的不错,好歹也得顾及我这主人薄面,改道些无关闲话罢。”
二女好容易摆脱纠缠,心不在焉的说了些琐事。怎奈话不投机,气氛也无先前的融洽,沈明珠见场面僵滞,自知冲撞,扯了个由头先行离去,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谢飞澜在树上静听,见白凤歌神色游离尴尬,不禁暗中好笑。半天不动忍得难受,一心盼着树下的人尽早离去,谁知苏白二人东扯西拉聊了一阵,竟又另起了话头。
“……四弟年轻俊朗,人又趣致健谈,在泉州也是一方之主,未始不是一段良缘,和你相配可算郎才女貌,凤歌意下如何?”
“他一双眼全无真心,竟日风流,明知我在谢府仍不改其行,这样的男子……”幽怨的话语溢满自伤。“我知谢世伯怜我蹉跎,可再不堪也不愿受这等安排。”
“男人都是这样,待成亲就收心了。”苏锦容以过来人的经验劝说。“景泽过去不也逛花楼,你瞧他婚后如何,全看你怎么拿捏。”
言语大有得色,谢飞澜暗自可怜二哥。
“锦容姐,爹只考虑与谢家世交,全不管我怎么想,唯有你明白的,从我遇见起就心里就仅有一个人。”
苏锦容叹气。“我当然清楚,可三弟已娶了妻,你再是深情又能如何,听我的劝,别再想那个不长眼的,他早迷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那个女人……”哀伤的话语渐渐哽咽。“以前仗着功夫横行,全不把人放在眼里,现又借着君家的名头压人,支着他东奔西走当牛作马……”
“她没一点及得上你,造化弄人偏硬嫁了过来。”苏锦容扯出绣帕送过去,深替好友不值,叹息着抱怨。“三弟护得跟宝贝一样,家里不满的婶姨比比皆是,又能拿她怎样。”
谢飞澜心底冷笑,无非是君翩跹不耐烦搭理碎嘴唠舌的婆娘,落下了清高倨傲的话柄,不过君王府的家世地位足以镇住非议,眼红也是徒劳。
“谁奈何得了她。”俏颜透出几许阴狠。“可上天有眼,她再嚣张也活不了几年。”
好友恨怨如狂,苏锦容莫名的不安。“凤歌,我知你一片痴心,但三弟自琼州寻来了奇药……”
“锦容姐。”娇音忽然柔起来。“将来谢家执事的必定是云书,对不对。”
“应该错不了,你……”
“早年她在谢家养病,锦容姐曾与她言语冲突,那魔女必然深藏于心衔恨良久,将来坐了谢伯母之位,姐姐的日子可想而知。云书被她蛊惑至深,谢二哥偏好医道恬淡无争,更是斗不过。”
苏锦容思及远景,顿时心底一凉。
“锦容姐出身名门却要屈于魔女之下,连旁人都觉得委屈。”白凤歌微妙的一叹。“可惜我福薄无法与姐姐结为亲眷,否则定是心无二致同枝连气。”
“爹如此安排,我又能怎么办。”苏锦容惶然失了主意。
“云书带回来的海冥绡是由谢二哥炼制?”
“你是想……”轻轻柔柔的话语听得苏锦容发怵,隐约明白了些。
“君随玉搜遍天下也仅探出这一株灵药,万一没了多好。”
“不行!”苏锦容惊得跳起来,转了两圈才稳住乱蹦的心。“三弟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夺过来的东西,真要毁掉一定恨绝了我,万万不可!何况她是君随玉亲妹,君王府岂是好惹的!”
“姐姐多虑了,无非一场意外,总有办法天衣无缝。谢世伯当初就反对这门亲事,谢大哥也不喜欢,她一死谢家上下松一口气,谁会在意。就算云书起疑,碍着手足之情也不可能深究。君王府与谢家相隔千里,君随玉手眼通天也查不出端倪,拿着莫虚有的名目兴师问罪,届时反成了武林的笑话。”
不疾不徐的话语极具煽动力,谢飞澜击节赞叹,瞧不出白家小姐竟有此等心计,教人刮目相看,端看二嫂会不会被好友哄得昏头依令行事。
苏锦容思来想去,终是不敢。
“凤歌你不明白,君随玉将她嫁过来的阵仗你是亲眼见到的,但你不知自她嫁入后,谢家名下各门营生利润徒涨,银子水一般流进来,家中衣食用度水涨船高,远非昔日可比。这皆是君随玉暗中施为,他对这个妹妹是疼到骨子里的,若她在谢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南北刀兵立起决不是虚诳。”
不待对方出言,苏锦容又道。
“你也不曾去过她所居的院落,那一带连并数苑,亭台楼阁无不精心雕琢,所费不赀,务求赏心,爹令大哥亲自督建,可见对她的看重。娘疼她年少孤苦柔弱多病,不单免了晨昏定省早晚问安,甚至亲问饮食,交待各房女眷等闲不得轻扰。三弟授命下人琐事一概辞谢,披阅文书都在房中左右不离。她汤药过频失了胃口,三弟一点点哄,变着法让她进食;她腿脚不便,他日日抱进抱出不厌其烦,下人都知道三少护妻护得跟眼珠子一样。”
“别看她远嫁扬州无亲可恃,君随玉谴了大批亲随陪嫁,个个精明能干八面玲珑,打点得滴水不漏,几无谢家仆役Сhā手的余地,她所居的一块虽在谢家,实同君府,谁也不清楚有多少眼睛瞧着,平常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一有风吹草动君随玉转瞬即知,哪容半点欺瞒。”苏锦容一口气道了一长串,越说越心惊肉跳,忍不住四下张望。
“听姐姐一句劝,别再转危险的念头,徒然引火烧身,否则不单自身脱不了干系,还连累了白家。”
连累白家……累及苏府才是最要紧的吧。白凤歌忍住冷笑,温顺的垂下眼。“姐姐说的对,是我糊涂了。”
闻得此言,苏锦容稍稍松了心,微疚的安抚。“我知道凤歌心里委屈,下次见了她我替你出气,定不教那魔女好受。”
白凤歌蹙眉低叹,“罢了,她如今是君家小姐,惹了反教姐姐日子难过,有这样的家世,谁能奈何得了。”
“那又如何,好歹名份上我压她一重,还怕她翻脸?凤歌届时看着便是。”早已不满公婆偏倚,闻言更是火起,苏锦容恨恨道。
好一手无形的挑拨,激得闺中好友出头挑衅,表面不落分毫……幸而二嫂尚知轻重,没应她的话去盗毁灵药。苏锦容人虽嚣张却头脑简单,被利用得彻彻底底犹不自知,谢飞澜着实忍不住摇头。
白凤歌听着苏锦容好言好语的安慰,心底似有把钢刀狠锉。凭什么他竟娶了那个魔女,凭什么安然享受他百般呵疼,空负自己家世教养姿容娴淑,却落得姻缘无着街巷蜚笑,父亲与兄长时时劝她看开,一口气怎平得下来。一番反覆成了君王府的小姐,谢家上下慎让三分,日子风光无比。原想只活得三年,三年后他总归另娶,却又出了海冥绡……苍天何其不公。
野火在心头蔓延,嫉妒的怨毒无形扭曲了灵魂。
谢飞澜收入眼底,抬手将跌落的雏鸟送回巢|茓,讥讽的笑了。
神夺
碧池荷绽,水榭风回。
衬着亭内的浅笑低语,分外闲适。
一身水碧长裙的女子素巾缚眼,听凭男子翻着一旁的书册。谢云书随意抽取片语,她轻松的诵出后文,对答不假思索,教人叹为观止。
揽着软玉温香,他笑叹。“难怪你能看完天山那一壁书,竟是过目不忘。”
她不以为然。“这有什么难,你不也做得到。”
“我啃完你给的那些很费了点劲。”白日训持,夜间还得苦背,全仗着年少意气硬扛下来。“你可是相当严厉。”
她试着回忆了片刻,“我骂过你?”
“你从不骂人。” 谢云书轻笑着承认。“只是眼神十足伤人。”
她怔了半晌,“我怎么没觉得。”
“那是自然。”他牙痒痒的笑,咬了下粉白的耳根。“令我经常为自己的无能惭愧万分。”
眼睛看不见肌肤却益发敏感,激起一片微栗,她缩着脖子要跳下膝,被他捞住不放。“别这样,大白天的……”
“白天又怎的。”他笑得越加放肆,爱极她羞窘微恼的娇态,偏生不放。
她扭动着挣扎,玉骨冰肌滑不留手,全不受力。心神一漾竟没扣住,被她挣开了闪躲,却忘了眼睛还蒙着轻纱,脚一下绊,手臂支不住,竟从亭栏跌了下去。亭子贴水而建,这一落几乎翻入碧池。还好健臂及时抄住了她,再晚一点定是狼狈万分。
谢云书将娇躯收入怀中,替她扯下障眼纱巾。
“吓着了?”
她狠狠白他一眼,禁不住想笑。“如今是我真没用,你可称心了。”
“确实,再娇弱点攀着我发抖更妙,最好再附送一声相公……好怕……”娇羞畏怯状学得惟妙惟肖,她想捶又无力,直笑得花枝乱颤。谢云书也笑,又戏谑了几句,拥着她轻哄。“起风了,让霜镜送你回房歇一歇,吹病了可不好。”
黑眸略略一闪,没说什么,依言让霜镜扶了进去。
目送纤弱的背影消失在朱楼,谢云书回首扬声。
“是四弟么,过来吧。”
“三哥好生享受。”谢飞澜在墙边不知看了多久,似笑非笑。“如此佳人,无怪在琼州日日牵念。”
谢云书勾起亭间纱幕,少了遮拦,风更清凉了许多。
“难得你到我这边坐坐,怎么也不出声。”
“出声哪看得到这幕好戏。”谢飞澜言语无忌。“可惜三哥眼睛太尖,不然我还想多瞧一阵。”
谢云书微笑,示意远处的侍从换茶添果,待香茗继杯才缓缓道。
“你来得正好,我正有事想和你说。”
“真是心有灵犀,我也有话想告诉三哥。” 谢飞澜一扬眉,似正经又似戏谑。“三哥先请。”
“前几次要说总被你岔过去,今次算是赶巧。”略为沉吟了片刻,谢云书道。 “不为别的,和杭州白家结亲一事我觉着不妥,替你辞了可好。”
谢飞澜没想到话题扯到自己身上,一时怔住。
“正好长辈之意未定,此刻推了不算失礼,趁早了结省得来日尴尬。”
“三哥……怎么突然提这个。”
谢云书神色淡淡。“此事因我而起,尽管自问并无不可对人之处,但酿成今日之局多少有愧。拖累你去替我收拾则是错上加错,殊为不妥。就算你不在意,姻缘到底非同儿戏,干脆作罢的好。”
“只为这?” 谢飞澜凝视着兄长深遂沉潜的眸子。
望着一苑亭亭清荷,谢云书浅笑。“还有……觉得你们性情并不适合,你无心她无意,这亲结来有什么意思。”
“你怎知我无心。”没想到早被看破,谢飞澜下意识嘴硬。
谢云书好笑。“你当三哥是睁眼瞎子?我本以为你素性风流,但凡美人均不介意逢场作戏,后来才知并非如此,至少对白姑娘……”守礼守得有违本性。
“我还不至于风流到命都不顾。”谢飞澜自嘲,也不再掩饰。“那种女人碰了可没好下场。”
谢云书听出弦外之音。“你是指……”
谢飞澜斜倚亭柱,将日前无意听见的密语悉数说了一遍,本以为兄长必定勃然大怒,却见谢云书仅是默然静听,不禁诧异。
“三哥不信?”
谢云书静了片刻,舒开眉头。“是你所言我岂会不信,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你也在场。”
也……谢飞澜立即明白了症结所在。“三哥当时在?”
“不是我,是我私下伏的暗卫。”谢云书叹了一声。“他一直在左近缀着白凤歌,已将当时的情景密报给我。”
谢飞澜心底一凛,迅速回想了一番,完全不曾觉察旁边另有他人。
“天山出来的人最精潜藏,敛气之术炉火纯青。”谢云书释疑,微微一笑。“他也没发现你在,倒是打了个平手。”
“三哥何时布下的眼线。”意外之余忽生不快,警惕虽是好事,连自家人也不放心……
谢云书知他所想,婉言解释。“我不是提防自家兄弟,但白凤歌素有心结,又与二嫂过从甚密,你三嫂平日看脉取药全系在二哥身上,不能不小心一二。”
到底窒闷难消,谢飞澜淡道。“三哥处处留神,思虑之细令人佩服。”
谢云书不掩歉色。“你的提醒我很感激,我也知道这多少过了些,但她眼下全无防卫之力,性命全系于此,不敢冒半点风险,还望四弟体谅。”
或许多此一举,或许过度谨慎会让亲人不快,却是势在必行。如今的幸福来之不易,不能为一时疏忽而致终生之恨。
“三哥……做得对。”谢飞澜长吁一口气,吐出了郁结。“虽然不服气,但事实证明你有先见之明。”那场窥见仅是偶然,唯有万无一失的预置才能确保必然。
谢飞澜半感叹半嘲谑。“为了娇妻,三哥可算是煞费苦心。”
谢云书笑了笑。“她既托付了我,自然得对得起这份信任。”
“娶妻如此,三哥委实辛苦了些。”见兄长甘之如饴,他竟是忍不住讥讽。“就不觉得累?”
谢云书只是微笑。“将来你若遇上这么一个人……就明白了。”
他想……他已经明白了。
一池风荷中的水亭,轻纱如雾,若隐若现的两人仿佛神仙眷侣。
嬉戏调笑明明亲狎无间,瞧上去却无半点亵意,只觉柔情无限,诱人神往。
轻嗔浅笑,恩爱愈恒。
犹如鸳鸯交颈,菡萏并蒂,化不开的缠绵情致。
那一袭轻纱翻落,竟像是坠入了心湖。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一瞬间羡慕起亭边的碧叶,能在日光下承托起滑落的如水青丝,触碰那莹白无暇的肌肤。
纤弱的腰身软如细柳,不盈一握的轻柔……
那一刻,风停,水静……心动。
秋苑
青岚不无纳罕。
四哥最近越来越沉默了,时常见他一个人独自发呆。
三哥已说服父亲放弃了联姻的打算,还会有什么问题,难道哪家小姐太难得手,连猎艳无碍的四哥都碰了壁。
思量了半晌不得其解,青岚趋近若无其事的招呼。
“四哥在看什么?”
业已盯着天井中的水缸半个时辰有余,几乎想去捞一捞里面是不是有金子。
谢飞澜的眼睛眨了下,收回了视线。
“没什么,看花。”
“花?”哪里有花,青岚瞥了下缸中可怜兮兮的几片睡莲叶子,傻了一下,小心翼翼的探问。“四哥今日不出门?”
“嗯。”
“四哥……这两天心情不好?”
“嗯?”谢飞澜漫然否认,没留神他的窥探。“没,懒得动而已。”
疑惑的感觉更重了,四哥居然连寻芳都兴趣缺缺,果然非比寻常。
“时近重阳,四哥不出去走走?”青岚异常积极的建议。“听说观音山热闹非凡,登高赏景的游人无数,多家秦楼楚馆的花魁争相结伴而行呢。”只差没言明佳人云集机会多多,不信四哥不动心。
谢飞澜哼了一声半晌不动,忽然抬起了眼皮,漾起一个痞痞的笑。
“打听这么清楚……你想去?”
“我……”青岚噎住了正欲滔滔不绝的鼓动。
冷不防一只手勾过来勒紧脖子。“老五长大了,居然知道逛花楼了……”谢飞澜感慨良多的揉着弟弟的头。“还不好意思,想让四哥带你去直说便是。”
“谁说我想去。”青岚好容易挣出来,气结的涨红了脸。“何况我都这么大了,用得着你带。”
“那你摆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做什么。”谢飞澜惋惜的收回手,“我还以为你终于开窍了。”
“什么这窍那窍。”青岚愤愤不平的抗声,忘了初衷。“总把我当小孩。”
“家里最小的不就是你,老幺。”谢飞澜露骨的表现出怀疑。“四哥是一番好意,你真有自己去过?”
扭曲的俊脸忍了又忍。“我是看四哥好像精神不佳。”
“哦,这样。”恢复了原先懒散的状态,跷着脚坐在檐下继续发呆。“我只是有点无聊。”
无聊你不去寻欢作乐,见兄长要死不活的怏怏之态,青岚捺下暴跳的冲动。“莫非是思念泉州?”或许是离乡多年亲眷泰半生疏,加上家里规矩多,不比泉州自在?
谢飞澜仍是摇头。
青岚绞尽脑汁的寻找可能让四哥稍稍起劲的事。
“或者……我陪四哥聊聊?”但愿能借机探出缘由。“正好很久没一起喝酒。”
谢飞澜思考了片刻。
“你酒量太差又没酒品,喝醉了还会拉着人撒娇,算了。”似乎觉得青岚头顶冒烟不够,坏笑着加了一句。“到时候要我扛你回去,多麻烦。”看着小弟的脸由红变紫,谢飞澜忍不住放声大笑,边笑边躲劈来的掌风,眼底一片暖意,嘴上毒舌依旧。
“就怕你喝着喝着把我当成花楼里的姑娘,那可是太伤四哥的心了。”
屡屡被捉弄,青岚几欲吐血,气得转身就走,又被兄长揽住了肩。
“青岚知道开解哥哥,确实是长大了。”笑叹着再无半丝戏谑,难得的认真。“谢谢。”
气迅速平了下去。
“我没事,不用担心。”谢飞澜拍拍他,青岚突然感动。
“四哥,我明白其实帮不上忙,但至少是兄弟,陪着喝喝酒还是能行的,你别像三哥一样把什么事都搁在心里。”
“你的心意我了解。”谢飞澜点点头,忽尔又忍不住戏弄。“不过酒量着实欠磨练,还是过几年再说。”
“四哥嫌我不会喝,我们找三哥去。”这次青岚倒没生气,想起早先听说的小道消息,绽出诡秘的笑。“我知道他弄了些东西,今天有好料。”
谢飞澜的笑意一凝,被扯了几步,迟疑片刻,见青岚期待的目光,终是没说出来,随之跟了上去。
“怎么走这边。”记得往三哥院落应该不是这条道。
“立秋后得改走北门。”青岚头也不回。“四哥还不知道,三哥院子分两块,景色不同,出入也不一样。”
“什么意思。”
“南边的池子养荷,开阔通畅,但夏天一过景致就差了,所以三哥自院中划界而分,另辟了北区,适宜秋冬赏景,布置得相当精巧。”
一院静谧,几株桂木犹散着未凋的桂花甜香,沁人肺腑。放眼过去完全不见人踪,任由两人行过,谢飞澜隐约生出了疑惑。
“怎么一个下人没有。”
“三嫂喜静不爱人多。”青岚解释。“别看这里好像没什么人,戒备森严却是谢府之冠,能通行无阻的也仅有爹娘和自家兄弟,其他的想进还得三哥三嫂点头才行。”
“二嫂被拦过?”
“四哥怎么知道。”青岚惊讶的瞥了一眼。“那是三嫂刚嫁过来不久,三哥有几日出门,二嫂过来探访,君家的亲卫借口小姐不适,硬拒于苑外不让进,气得闹到娘跟前去了。”
谢飞澜撇了撇嘴,不信二嫂那么好心,怕是心急着一探虚实究底,可惜君府的人不吃那一套。
“后来?”
“后来才知道三嫂根本不知这一档事,身边的随侍遵着三哥的吩咐自作主张办的。娘说三嫂羸弱禁不住人情往来,随侍护主心切,就把这事揭过去了。”青岚忍不住说了心里话。“二嫂也是,被苏家宠得张扬跋扈,二哥又管不了。趁着三哥不在,自己去不算还带了一帮姨嫂,七嘴八舌闹得要死,恨不得把人家列祖列宗都刨出来问,换了我也懒得见。”
“既然娘发话,不开眼的该明白轻重了。”谢飞澜自能想像当时情景。
“底下非议还是很多,不过三嫂平日足不出苑,偶尔给爹娘请安三哥都陪着,没人敢当面言声,君府的亲随又长于打点,渐渐的也就习以为常。”说来挺佩服,在谢家过得耳根清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斜阳脉脉,宿鸟低飞,天色逐渐转暗,心缓缓沉静下来。
半人高的精巧亭柱燃着夜烛,沿青石碎块铺就的小径两旁蜿蜒点缀,映衬满庭芳草,踏上去别有一番意韵,穿越了一片修竹,曲曲折折的小径终于近了连幢朱楼,青岚熟门熟路的领着他绕进了主人所在。
晚风拂过如丝碧草,刚转红的枫叶零星飘下,与金黄的落叶交织,带出了秋的绚丽,天际火烧似的暮云低垂。一弯清澈的流泉漱漱轻响,泉底青荇扶摇,卵石洁白,轻波扶荡着红叶,化去了秋日的燥意。
楼前有树,树下有桌,桌边有人。
俊美的男子随意披了件外袍,笑吟吟的拢着双臂,瞧地上的人拔弄。
美丽的女子跪在锦垫上,捧起满把红叶丢进红泥火炉,酒香蒸腾,跳动的火光将雪色脸颊映得绯红,火苗一点点吞噬叶片。披落的青丝被热气拂动,娇颜慵懒而妩媚。
“三哥。”青岚伸着脖子望,颇为错愕。“三嫂为什么在地上。”
谢云书见是二人,稍一怔又笑了。
“没什么。”他有些忍俊不禁。“今日本想小酎一番,你三嫂忽发奇想,说古人云煮酒烧红叶,想必滋味与众不同,恰好院子里落叶无数,决意试上一试。”
“这……”果然是个怪人,青岚腹诽。“让下人来就好,何必脏了衣服。”
“翩跹想自己动手。”俊颜微笑,满目宠溺。“左右无事,就让她玩一玩。”
青岚呐呐的摇头,谢飞澜低头半掩眸光。
忽然来人,不复轻松自在的闲适,她的神色淡下来,玉白的双足微不可觉的蜷起,悄悄缩入了裙下,小小的足趾划过细草,莹润如脂,匀柔秀致,看得人手心发痒。再看下去竟连心头都燥热起来,谢飞澜强迫自己撇开了眼。
觉察到爱侣的局促,谢云书立时省起,俯身一把将佳人抱进房里,说了几句才掩上门出来。
“三哥勿怪,是我们来得唐突了。”谢飞澜稳住心神开口。“逾礼失当,打扰了三哥三嫂。”
一时漫散,未想到会有人来,将她赤足抱了出来,恁般娇媚无依的模样让旁人窥见,确实隐然懊恼,对着兄弟却不便相责。
“自家兄弟何必拘泥。”谢云书淡淡带过。“你们俩是……”
青岚先笑起来。“三哥弄了好东西岂可一人独享,找你要又小气了,索性不请自来。”
“鼻子倒灵。”谢云书展颜而笑。“来的正合时候,我吩咐他们多蒸一点,今晚一道喝上几杯。”
青岚笑嘻嘻的别过头,“四哥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吧,我告诉你,这可是当季至上美味的……”
“螃蟹。”谢飞澜一语道破,换来青岚瞪眼。
“四哥怎么猜出来了。”
“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谢飞澜欣羡而微黯。“又在这秋意十足的院子里,三哥好情致。”
小酎
银白的纱灯宛如晨星,悬在半空照亮了院落。
幽暗的中庭在夜色中悠然宁静,酒香馥郁,树影婆娑,意韵十足。
可惜人不怎么愉快。
本应是小两口尝蟹行令情趣十足的对饮变成了小宴,连谢青岚与谢飞澜都始料未及,悔不该来此。原因无他,除不请自来的两人外,又多了不速之客。二嫂苏锦容携白凤歌假拜访之名不期而至,让这场兄弟间的偶聚变了味道。
不知谢云书内心作何想,谢飞澜隐约不快,青岚话也少了,席间只闻得苏锦容的声音。白凤歌矜持的沉默,俏容微带凄伤,一双含情的眸子不时凝望谢云书。
谢云书仿佛未察,细心的替爱妻剥蟹,哄着她多吃一些。相较于白凤歌妆容精致,君翩跹斜挽青丝,素衣常服,拈着玉杯的指纤细可怜,一点点抿着酒。
“弟妹真是秀气的人儿,喝酒也这样斯文。”苏锦容忍了许久终捺不住,带上了三分轻讽。
君翩跹只淡淡一笑。
“弟妹不能剥蟹,叫个丫环过来服侍就是,三弟何须亲自动手。”拎起桌角的银铃晃了晃,召来一位侍女,指去替了谢云书。
谢云书取过热巾拭手。“区区小事,有劳二嫂提醒了。”
“三弟平日也是当家的人,繁务何其多,再分心弟妹哪忙得过来,琐事自有下人照拂,何必亲为。”
“多谢二嫂,惯了也不觉得什么。”谢云书微笑道,又替爱侣挑了一筷子菜。“再说照料妻子本是份内之事。”
他愈是坦然,苏锦容越是气闷。
“弟妹这身子太弱也确是麻烦,连出入都……”
“我觉得还好,比前些时日强多了。”谢云书截口,望着佳人颇为欣慰。“可见二哥炼的灵药果然有效。”
青岚心知两位嫂子不对盘,在一旁Сhā言。“二嫂不用费心,依我看三哥乐在其中,哪有半点麻烦的样子。”
“青岚说的是,这夫妻情致哪是外人懂的。”谢飞澜带开话题,“最近怎么不见二哥。”
“景泽近日一直关在药房,连我这个做妻子的都进不去,送饭还要托人转交。”提起来苏锦容极是不满。“说是三弟的安排,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飞澜懊悔失言,立即圆场。“这我听三哥提过,只怪海冥绡药性奇特,炼制之时容不得半点打扰,才不得已而为。”
“确是我的请托,委屈二哥闭关几天,事成了我一定摆酒致谢。”谢云书说的很客气,话中却意思极坚。“还请二嫂体谅。”
“为了君小姐的病,谢二哥难免辛苦点,姐姐别恼了。”白凤哥细声细气的帮衬。“一待君小姐康健如昔,三公子也不必诸多劳累,定能省不少心力。”
谢飞澜听着好笑,脸上还得神色如常。
白凤歌怜恤的望向始终未开口的人。“君小姐一度身手非凡,如今却举步维艰,处处托赖他人,会不会难过了些。”
被点到头上,清冷的黑眸闪了闪。“习惯了倒也没什么。”
“那是多亏了三弟无微不至,不是嫁了个好夫君哪得这等闲适。”苏锦容道。
“君小姐倾国绝色,自然当得起。”白凤歌婉然微笑。
“虽是容貌无双也得好生调养,不然因病而损,只怕色衰爱弛。”苏锦容掩口而笑。“男人都贪新鲜,弟妹可得小心着点。”
这话异常刺耳,谢云书已无半点笑意。
青岚皱眉,谢飞澜正待开言,却见君翩跹秀眉一挑,拈起丝巾替丈夫拭了拭唇。“二嫂说的不错,得好生照应这张脸。”
打量片刻,她淡淡的揶揄。“将来不新鲜了我可不喜欢。”
静窒片刻,青岚扑的一声大笑出来,谢飞澜侧过一旁闷笑。
僵滞的气氛瞬时化解,谢云书也笑了,执住她的手。
“我一定留意,所以你可万万不能抛了我去另结新欢,嗯?”
原本做戏以对挑衅,但见眼中无限柔情,心湖一漾,浸出丝丝甜意。
旖旎中突听低哼,原来剪蟹的侍女一笑分心,剪下一歪,不留神伤了手。谢云书见血渗得不少,吩咐立去敷药包扎。苏锦容却不肯放,适才的嘲讽被轻易带过,一腔窒意难消,正好借题发挥。
“这是弟妹带过来的陪嫁丫环?实在欠调教,剥蟹这等小事都做不好,半点用没有,一双手看着漂亮,竟是白长的。”
除了青岚犹未反应过来,其他的皆是一点就透,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
谢云书脸一沉,却被纤手拦下,清颜泛起一抹极浅的笑。
“二嫂这话错了。一双手不能剥蟹,可以斟酒倒茶研墨,品书行文算策;可以控缰纵横千里,挥剑斩将夺旗;可以炼药使毒暗算,割喉放血剜骨;至不济的,还能像我这样嫁个家世出众的相公,使唤旁人代劳……有了这样的身份,什么脏手的事都不必自己来,二嫂说是不是?”
明明是款款笑谈,却教苏锦容激灵灵打了个颤,喉咙竟像是哽住了。
空气一片寂静,螓首轻轻点了点。
“倒是忘了白小姐,在此预祝早日觅得佳偶,免了长辈牵悬挂念,女儿家青春有限,盲目虚掷一场空可是后悔莫及,似我这等运气的毕竟是少。”
白凤歌两手紧握,半晌才挤了一句。
“多谢君小姐提点。”
“如今我既为人妇,不该这般称呼了。”姣美的容颜隐隐嘲谑,漫不经心的挑了一筷子蟹肉细品。“还是叫三少夫人吧,听着也顺耳。”
白凤歌再把持不住,猝然起身,明眸滚落了一行清泪,直直的盯着她。
“我也祝三少夫人长命百岁,平安康健,永似今时今日得意……”
“有僭了,昔年在扬州多承照拂,有生之年能见白小姐终身得托,翩跹与夫君定然额手相庆,重礼恭贺。”
白凤歌脸色青白交错,嘴唇颤得厉害,再隐不住怨恨,流着泪踉踉跄跄的奔了出去。苏锦容闻言变色,愤然不平。“弟妹未免太过份,你明知……”
“明知她对云书觊觎已久,只等我死,怎能如此不给脸面。”淡漠的语气波澜不惊,秋水明眸照人生寒。“二嫂可是这个意思?”
“我……”苏锦容脸乍红乍白,一时语塞。“弟妹多病,怕是心眼多想了,凤歌并没有这个念头,何况她毕竟是白家小姐,伤了世交情份两家颜面上也不好看。”
“她是二嫂的手帕交,自然情谊不同。可你我份属妯娌,她仅是个外人。内外亲疏有别,二嫂莫要忘了自己不单是苏府千金,更是谢家二少夫人。”
一席话说得苏锦容面如滴血。“弟妹什么话,责我行事不知分寸?我哪一点不是为谢家着想,反倒被指偏颇异心,今日你好生说个仔细,也让座中的评评理。”不是碍着几个小叔在场几乎要破颜大骂。
“没有自是最好。”君翩跹懒得再理,扬声召唤。“霜镜。”
一个身影在廊下躬身。“小姐有何吩咐。”
“我累了,扶我进去休息,找人看着白凤歌,提防她弄些寻死觅活的把戏。省得颜面薄的世家小姐在谢家出岔子,有损二嫂顾全大局的苦心。”
推回谢云书的手由侍女扶起。掠过目瞪口呆的谢青岚谢飞澜,微讽的语气转淡,多了一丝轻婉。
“美酒尚温,清景如画,夫君和四弟五弟继续喝,别让我扫了兴致。”
远忧
白凤歌奔走,君翩跹入楼,苏锦容羞恼的拂袖而去,院子里只余了兄弟三人,终于清净下来。
面面相觑,谢云书破颜一笑,微带歉色的替兄弟继酒。
“这几个女人……”谢飞澜盯着玉杯良久,喃喃慨叹。“没一个省心的。”
活生生瞧了一场好戏,青岚越是回想越是有趣,笑得腰都直不起来。
“三嫂真厉害……明天娘那里有好瞧的,二哥出了药房肯定会被念到耳根发烫。”
“二哥出来应是十余日后,那时二嫂的气也该平了。”谢云书支颐饮酒,并不甚担心。“娘不会说什么,翩跹话里留了分寸,拿不到什么短处。”
“谁知道二嫂私下怎么说,少不了扯着一些婆姨挑事嚼舌,三哥不管?”
“不该听的东西进不了这个院子。”谢云书全不在意。“其他的谁在乎,翩跹也不会放在心上。”
“她还真横。”谢飞澜低哼。冷淡无争的应答,话锋却字字见血。“三哥把那件事告诉三嫂了?”
谢云书摇了摇头,无意解释。白凤歌并不清楚自己惹的是什么人,更不会懂让人无迹可寻的死法有多少种,真真惹怒把杭州白家连根拔了都有可能。而今万事漫散,不代表翩跹就转了性,谢云书心中有数。
“所以我说惹谁都不能惹了三嫂。”青岚吐吐舌头。“比爹还可怕。”当亲人是最强力的后盾;做敌人是最危险的对手,很久之前他已明白了这一点。
“三哥不让女眷进苑,到底是顾虑三嫂病体,还是怕她辞锋如刀激起众怒?”谢飞澜轻嘲。
谢云书微一楞,渐渐笑起来,目中盈满了放纵的骄傲。“你若见了她在天山的样子就知道,让她去曲意周旋多么委屈。家里的叔嫂姨娘或许并无别意,但截然不同的经历性情怎可能合得来,不是谁都有娘的包容。”
谢飞澜不以为然。“难道三哥能护一辈子?既然嫁进来,早晚得接下娘的担子,不如早早习惯。”
谢云书静了一会,突然转了个话题。“四弟觉得我这院子如何。”
“很好,清雅大方,景致极佳,谁看了都羡慕。”
“送你如何。”谢云书轻描淡写的问,犹如在说不值一提的碎物。“四弟不回泉州,在这里住下可好。”
谢飞澜一惊,半盏酒泼在了襟上。
青岚也呆了,慑懦的问。“三哥什么意思。”
“你也看到了,翩跹做不来娘那样慈和忍耐,身子骨也不容许。你少小离家历练良多,机敏过人,不囿于一时一地,爹也很欣赏,时常在我跟前夸你,回来接谢家的担子正合适。”显是思虑良久,谢云书侃侃相劝。“泉州那边不必挂心,自有他人接手安排,你不是爱重故乡风情?留下来也合了家人的期望。”
庭中寂静无声,唯有叶片沙沙翻卷。
“三哥……那三哥呢!”青岚霍然起立,惶然脱口。
“三哥想把事情全丢给我,带着娇妻一走了之?”谢飞澜一字一句,脸上透出冷笑。“得了海冥绡即抛亲舍业,嫌这一大家子累赘多舌,碍着你们双宿双栖?”一手揪起谢云书的衣襟,怒发冲冠。“三哥你心里还有爹娘么,纵容你划区而治护妻如宝,纵容她清高不与家人往来,最后还嫌不够,挥一挥衣袖转身走人,你把自己当什么!”
“四哥!”青岚见两位兄长说僵了话险些动手,赶紧拉住谢飞澜,头脑一团纷乱。
“青岚放手!”谢飞澜怒喝。“你听听他说了什么混帐话!”
任他揪着领襟,谢云书不闪不避,浮出一抹微倦的无奈,俊颜苍白。谢飞澜终是揍不下去,恨恨的一拳捶在桌上,指节登时见了血。
“我知道是我不孝。”静谧良久,谢云书的声音极低。“辜负了爹的寄望,但我真做不到。”
“做不到什么,家里还有哪一点没顺你心如你意。”谢飞澜恶声讥讽。“难道要谢家人全跪在她脚下摇尾乞怜。”
“我不会有子嗣的。”谢云书说的很平静。“纵然有了海冥绡,她也受不起生育之苦,我……也不敢。”
青岚听得呆住了,谢飞澜一怔,不自觉松开了手。
“她能活着我已经很安慰,但其他人不会这么想,再过几年,必然会有流言风语,爹属意我执掌家族,岂能容我无后,早晚会提纳妾之事。”谢云书紧紧握着酒杯,望着兄弟的眼神亮得可怕。“你不知道翩跹的娘是怎么死的,我不能犯同样的错,像君若侠那样悔恨终生。”
“三哥你……”
“她把什么都托给我了。”谢云书低喃,既是解释,又像深埋的心声。“若我纳妾,不论何等情由,均等于在她心上Сhā了一刀,她纵不恨我,也绝不会再活下去,届时纵然寻得天下灵药……又有什么意义。”
“你跟爹说明,或许……”
“没用的,爹……此前暗示过。” 早已思量过千百次,谢云书深吸了一口气。“二哥对翩跹的病定期细禀,爹和我一样清楚。他如此宽待,凡事放纵,更可让她将来开不了口,无辞可推。”
名扬天下剑寒九州,本该是意气风发,却在爱妻与严父中左右难为……卓然出色的兄长掩不住落寞凄凉,谢飞澜恻然无语。
“爹是为谢家着想,可翩跹……”谢云书声音微哑。“翩跹受不起的……她受不起,我也受不起。”
饮泪哭了许久,门外劝慰的苏锦容知她不愿见人,无可奈何终于离去。适才入耳的一字一句,字字剜心溅血,谢家严密的防卫更令一切肖想都绝了望。想到回杭州见父兄忧挂的目光,一颗心犹如浸落寒泉,冰彻如雪。
拭去颊上的泪,翻出一匹谢夫人所赠的绢帛撕成束,抛过房梁挽了个死结,咬牙将脖子伸进去,脚下凳子一翻,瞬时透不过气。血液一股股往上涌,剧烈的头痛仿佛要裂开一般,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突然身子一轻,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跌落地面,有人将她拎至床上,毫不客气的拍打双颊,确定了不曾断气,又将丢开手唤人照料。
“……真是个麻烦……”
昏沉中听到这样的低语,她怒火上涌,一口气噎在胸前,真的晕了过去。
睡了许久终又醒来,模模糊糊睁开眼,守在一旁的丫环立即喂入汤药,喉间吞哽剧痛,服下蜂蜜才勉强好过。 她由着丫环服侍躺下,眼睛只盯着门边,不知过了多久,烙在心头的身影终于出现眼帘,侍女们皆退了出去。
“白小姐可还安好?”
男声清沉动听,她痴痴的望着不言不语,一滴滴珠泪落浸湿了枕衾。
男子微一蹙眉,立在远处寸步未动。“请白小姐以身体为重宽心静养,不可再有轻生之念。万一酝成憾事,九泉之下悔之晚矣。”
“我……”气若游丝的声音失了婉转,涩哑难听。“……倒不如一死了之……”虚弱的丽人凄然婉伤,蛾眉紧蹙犹如梨花带雨。“……好过……落人笑柄……”
“今日之事,我替内子向小姐致歉。”深遂的眸子沉静无波。
“……三公子何错之有。”她轻咳了咳,一径苦笑。“……我……蹉跎至今,芳华渐逝,父兄怨责……俱是事实,三少夫人所言无分毫无差……何须致谦。”
男子没有答话。
寂然片刻,眼中又聚起水光。“我只是……好生羡慕……她的福气,并无别意……”
“云书不知何德何能,蒙小姐青眼,厚爱感激不尽,但此生心有所系,唯愿与内子共偕白首,愧对深情尚祈见谅。”
痛苦和失望似要从盈泪的眸子中溢出来。“……我明白,但……控制不了喜欢……我甚至……不介意做小……”
男子退了半步。“在下无缘享齐人之福,更不敢委屈小姐。”
她僵硬的攥紧了拳,银牙狠咬。
“……我只恨相见太晚……若不是……”
“如果不是她,我早已埋骨天山。”他淡淡的截断,接着说下去。“与朽草同没,亲慈手足黄泉陌路,更休言与小姐杭州偶遇。我很庆幸遇上了她,得她心许托付终身,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
停了一瞬,他的神色忽然冷下来。
“所以,我绝不容许任何影响或破坏的意图,不论是谁,以何等名义。”冰寒的话语冷锐如刀。“概莫能外。”
一语双关的警告不知看透了几许,俊目杀意充盈,无端悚然起栗。
“……我……”忆起近日绵密无形的提防,她呼吸一窒,禁不住寒悚,迅速分辩。“……我没有……我……对三少夫人绝无失礼之言……三公子不信我可以与她对质……”
隐约有种难言的薄嘲,谢云书道。“对质还是不用了,内子并非大度之人,有些事我也不愿让她费心,二小姐若出什么意外,我对白世伯及白兄不好交待。”
“我……真的不曾得罪,锦容姐可以作证……”第一次觉得俊逸绝伦的面孔令人恐惧。
“二嫂事友真诚从无疑忌,谢家却不能坐看她遭人利用。”冰冷的盯了一眼,“此别相见无期,小姐好自为之。”
白凤歌彻底绝望,望他转身欲出,再捺不下。“那个魔女究竟有什么好,只为她当年给过你小惠?就这样死心塌地!”
脚步稍稍一顿。男子回过头,忽尔露出轻讽。“敢问一声,我又有什么好,值得小姐这般深情。为这不足挂齿的皮相?略具名望的家世?抛开这些,若我声名狼藉一无所有,小姐会多看我一眼?”
嘴唇翕合,她竟道不出半个字。
谢云书微微一晒。“我与她仅是身堕魔教,小姐却是心入魔道,还望自惕自重,休再一味自误。”
虚荣是引,热愿受挫的不甘是毒,混在妒火煎熬中执迷成狂。戒惕之余唯有远避,他绝不愿一个只剩恶毒的女人毁掉千辛万苦得来的幸福。
懒得再说,谢云书示意丫环入内照料。
“白小姐目前仍是谢家的客人,还请悉心调养,我已修书昆玉兄,不日即至,迎小姐回杭。”
夜阁
两碗药放在黑漆托盘中,冒着蒸腾的热气。
谢云书托起白玉盏递过去,自己端起青瓷碗,正待喝下去,她忽然趋近,从后方拥住了宽挺的肩。
“你……能不能不喝?”
他放下碗,轻刮了下翘鼻。“不喝怎么行,让我抱着你却不能碰你,那可太难了。”
她咬了咬唇。“长期用药总是不好的。”
“几天才喝一次不会有碍,傅天医的方子你该信得过。”他轻笑道。“你喝的已经够多,这药自该由我来。
“或者不用药,我……”
“不行。”俊颜凝重起来,话语仍然温和。“不是商量过?只有我俩,不要别的,不管旁人怎么说。”
她依在肩头默默无言。
“什么也别想,我会安排好一切,再过几年我们就能离开扬州。”温暖柔和的眼眸充盈着足以让人安定的力量,她却无法释怀。
“是我自己想……”话语稍稍顿了一下,别扭得说不出口。“生个孩子……”
“那也不行。”他坚定的摇头,扯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万一你只疼孩子冷落了我怎么办,想要什么都行,除了这个。”见她蹙起眉,他调笑的轻哄。“不痛快尽管砸东西,只要你舒服就好。”
上次争嘴也是为此,那时她还不知能得灵药续命,一径想给他留下点什么……凝望着清丽的眉睫,心里极暖,禁不住吻上了樱唇,带着苦意的柔滑微喘嘤咛,淡忘了所有烦忧。
纤指拈起一张绢帛轻轻的翻过,瞥向下一页。
翻了许久终于看见可用的部分,细细将注解文字收入眼底,合上了厚重的绢册。吩咐霜镜留在楼外等候,独自一人走入了夜阁。
夜阁名为阁,外观是一幢精巧的两层小楼,机关重重,守卫森严。地下深达数层,内蕴的珍宝借地气寒凉,以便更稳妥的收藏,她也只来过一次。
不单是君府的陪嫁,还有成亲时各方宾客的贺礼,东西实在太多,除了受命编撰记录的人,谁也弄不清到底有些什么。眸光一一掠过密密层层的藏宝架。暗室无风,壁上嵌的夜明珠放出光华,映着林林总总的奇珍,满目宝光流转。
九合玲珑塔、珍珠捻金席、玳瑁辟光匣,琥珀杯、翡翠树……价值连城的宝物光彩夺目,堆满了四壁。壁角的银灯架上搁着辟尘珠,让密室全无久闭的尘灰,室中宽大的书案上摞着一匣匣传世古画,随便一卷均是价值连城。
她开始寻找自己的目标,虽然腿脚比过去略为灵便,身体却依然较常人乏力,物件无数,一点点翻找下来,额角渗出了细汗。一个漆匣搁在较高的架上,尽力踮足,怎么也够不着,指尖微微发颤。
一只手突兀的出现,替她拿了下来,背后围上一个温热的胸膛,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
“你要找什么?”
她蓦然一惊,垂下眼接过了漆匣,背心微微沁汗。“我……随便瞧瞧,有点好奇,这里的东西还没仔细看过。”
打量了清颜片刻,感觉怀中的娇躯隐约僵硬,谢云书不动声色道。
“怎的突然想起,也不让霜镜陪着,万一气力不够怎么办。”
“哪有那样娇弱,你不是和大哥外出谈事?”
“让老四去了,最近他比较闲。”异样的感觉更重,他低头微笑。“想看什么,我帮你。”随手打开漆匣,十余粒龙眼大小的明珠嵌在锦帛中闪亮,她无形松了一口气。
“这个?”他隐约疑惑,“是想做首饰?”
她含糊的应了一声,他立即觉出不对。她素来不爱饰物,对宝物更不留心,避开他独自来此……
眼光一动,他温言道。“陪嫁的东西太多,我也未曾留意,正巧半日空闲,陪你一起瞧瞧也好。”说着又要拿下左近的漆匣,她一急退了一步,脊背撞上了阁架,不是他快手拥着一闪,必定被掉落的盒子砸个结实。
“小心些。”他薄责。
惊魂初定,她仰起脸略窘的一笑,一络黑发被细汗贴伏颈侧。
扶稳佳人,谢云书拾起坠地的锦盒,无意瞥了一眼,登时错愕。
盒中置着十余片白玉雕成的书页,间以金丝连缀成册,精致无伦,确是一件珍品,但惊讶的却是玉面上刻绘勾描的一幅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人物修美,姿势奇特,毫发细微之处亦极其生动,令人叹为观止。
见他发愣,她低头细看,越看脸越红,立时遮住了他的眼。
他好笑的拉下手,清冷的娇颜红到了耳根,又羞又嗔。
“这肯定是不是随玉送的。”
他也有同感,翻了翻盒内,找出一张短阑,清晰无误的落着送礼人。
金陵宋羽觞。
他隐约想起成亲时曾接到过宋羽觞的贺信,信中洋洋洒洒的对妻子身孕即将临盆而无法亲身来贺感叹再三后,神秘兮兮的暗示,此番所赠贺礼为宋家秘不示人的珍藏,有助于他驯妻,只要领会得当,必定可以将那位出身天山的桀骜佳人治得服服贴贴。
当时未曾在意,忙碌之余早已忘却,此时想起损友那张没有一刻正经的脸,真是……相当切齿的怀念。
一页页翻过玉册,图样越来越火辣,怀中的佳人羞不可遏,极不自在的撇开眼,他立时起了逗弄之心。
“翩跹不好奇?”故意凑近耳边轻吐热气。“难得羽觞有心,可是很少见的玩艺呢。”
忍住麻痒躲开,薄薄的耳垂犹如红玉。“有什么稀奇,又不是没看过。”
“你看过?”他惊讶的扬眉,更不放过。“在哪?”
“天山上……”觉出他的身体渐渐发烫,她些许心慌。“一些医书,我翻过两页。”
“哦……”拖长的声音噙着谑笑。“看的时候不觉心动?”
耳垂忽然被咬了一口,险些跳起来,她语无伦次。“没有,只是……”
“怎样?”他好整以暇的追问,唇仿佛不经意擦过敏感的颈侧。
“很怪,很恶心。”肌肤都快着火了。
“看别人确实有点。”他理解的点点头,话锋忽尔一转。“若换成我和你?” 轻薄的指尖随话语探动。“不想试试这些姿势演练起来什么感觉?”谢云书不动声色的挑弄,眼眸越来越深。“比如你伏在……”
“不想!”无法控制随之而生的臆想,她羞窘万分。“你……这……这可不是卧房!”
“不是卧房如何?”他笑吟吟的戏弄。“除了你我谁能进来?”
拦不住游移的手,她强忍溢出的呻吟,声音细如蚊蚋。“不行……这……没有……”
“床?”幽暗的眸子望了眼密室,一把扫落书案上的字画,现出乌光锃亮的漆面,托起娇躯一送。“现在有了。”
木质沉黑,肌肤如雪,匀美的双腿垂在案边。衣衫被扯得零乱半褪,大片欺霜赛雪的春光呈露,散发出勾魂荡魄的诱惑。难以抑制的冲动翻涌,他肆意的吮咬拔弄,温软的胴体止不住轻颤,黑瞳迷乱而昏然。
他喑哑一笑,欺身附了上去。
取舍
少小离乡,与父亲并不亲近,谢飞澜挑了个恰当的时机探问。
“云书叫你回来?”谢震川刚打完一套拳,接过热巾拭脸,端起案上的参茶啜饮。“一切随你的意思,泉州扬州均可居停,家总是在这里的。”
“若我回来接三哥的位子?”
谢震川面无表情的看了一眼四子。“不行,谢家将来执事的必须是他。”
谢飞澜并未被父亲不悦的神色吓住。“既然如此,爹又何必为难他。”
谢震川不曾发怒,了然一笑。“我知道他打什么算盘,你也可以直接告诉他,休想。”
“那就别逼他。”谢飞澜直言。“爹明知他有多看重妻子。”
谢震川眯起眼,不轻不重提点。“他首先是我谢震川的儿子。”
“硬要他取舍于心何忍。”谢飞澜不解。“他不在乎无后。”
“我这个做爹的不能不在乎。”谢震川沉哼一声。“他想离家,等我死了再说。”
“爹真想三哥郁郁终生?”
谢震川没说话,提起漏壶浇花,透明的水帘洒在花叶上晶莹剔亮,愈加鲜灵芬芳,良久才道。“我逼的不是他。”
“那是谁。”谢飞澜心念电转。“爹是想君府……”
“和君王府无关。”谢震川眼眸深沉。“是他护在背后的那个。”
“爹是指……三嫂?!”谢飞澜诧愕,几疑听错。
“她也休息得够久。”谢震川眉心略皱,宛如刀痕一现即隐。“云书这几年把她当成孩子一般养,该是时候了。”
“三嫂……不是身子太弱?”虽然确实被宠得有点过份,但也不至于让父亲看不过眼吧。
“她是身子骨差,所以我这几年一直放任。”谢震川微喟,持剪细细修整花叶。“但她心智远超同侪,行事老辣狠决,非比寻常。如今虽已收敛,内底犹在,只是被书儿掩得密不透风。”原本是展翼九霄的云雕,却被爱子养成江南花间的娇莺,着实可惜。
“这……三哥心疼,自己甘愿担了一切,似乎也无不可。”
“云书对外游刃有余,但对内……”花剪一落,截掉一大簇泛黄的病枝。“谢家族内众多琐事,明的暗里无数,难道内眷不和都靠他调停问训?眼下是有你娘打理,将来他必须有个得力的内助,那丫头……”
“三嫂的性情……”谢飞澜想起那抹桀骜的丽色,永远对丈夫以外的人淡漠疏离。
“像你娘那样未必上佳,过于心慈反易生事。”谢震川深深一笑,蕴着看透世情的犀利。“君翩跹连天山权谋竞斗且不在话下,还理不了家长里短?她袖手养息,一是体弱,二是不愿拂了你三哥的心意。”
“书儿实是爱重太过,不舍她受一点累。若是寻常人家也罢了,谢家……”谢震川感慨良多。“凡事一个人扛了,他会异常辛苦。”
让三哥纳妾与这有关?谢飞澜飞快的思索。父亲料定三哥必定不愿,要护着佳人便唯有离家,这样一来……
“爹想让三嫂怎么做。”
“她当年宁愿断情远走成全你三哥的前程,如今岂会坐视书儿身负骂名离乡背井。”精明世故的老人微一点首。“一定会说服云书生个孩子,阻断所有疑议。”
“三哥说她根本不能生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景泽说有些风险……”谢震川凝望爱妻所在的小楼,恍惚了一瞬。“若是好生调理非不可能,书儿是关心则乱。”
“万一……”
“人生在世,总是要冒险的。”谢震川回复了刚毅冷愎。“过了这关,她才是实至名归的三少夫人,能与云书并肩承担谢家的职责。”
巩固地位的同时,兼以事实证明三哥回护过度,她并不像旁人以为的那样娇弱。母亲再适时提带,逐步将内务转交……谢飞澜约略明白了父亲的用意,霎时又生出了微惑,父亲究竟是希望三嫂成为三哥臂助,还是心疼娘被琐务缠身?三哥纵然睿智,但对上老谋深算的父亲……
形式古雅的黑匙透出玉一般温润的光泽,轻轻挑起一匙糖洒入白玉盏,又挑起一匙糁入青瓷碗搅拌良久,随手搁在托盘上,玲珑纤手托起青瓷碗,递至正在翻阅文书的男子臂边。
“我的药不必加糖。”男子一饮而尽。“又不像你要喝那么多。”
她嫣然一笑,“是你说甜的苦的都陪我。”
他一时失笑,抬手抚了抚丝发,结缡数年,脱去冰冷之外,偶尔她会露出小女儿心性,娇嗔可爱,见之怦然心动。
“随玉说过一阵会到扬州探望。”
接过信笺,她瞧了几眼微微一笑。
“大概是想亲眼看看海冥绡效用如何。”他伸了下懒腰,将爱妻揽在膝上。
“这几年让他费心了,你也累。”
“累一点心里高兴。”他的臂略略收紧。“像这样你在我怀里,不知多好。”南拓追寻她的时期也忙,越忙越是焦燥,空乏而烦乱,与此刻的满足感截然不同。
“做你妻子真不错。”螓首侧倚宽肩取笑。“难怪有人念念不忘,这么久了还不死心。”
他略一攒眉,“我已和爹提过,以后她没机会再到谢家。”一路让人盯着她出扬州,好容易送走了麻烦,不是碍于世家情面……
黑眸冷冷的一闪。“你倒有好生之德。”
“怎么这么说。”他故作不解。
清颜似笑非笑,指尖刮了刮丈夫的喉结。
“她要没动什么脑筋,你会这样小心?”
“我一向小心。”他含笑轻啄纤指。“你教的。”
“让我猜猜她想做什么?”十指相错,她淡笑着寻思。“亲手杀我无异于找死,下药也不可能。谢家地面上,谅她也不敢动用白家的关系,最后当然只剩下一条路……”
俊颜微笑不语。
长睫眨了一下,“可惜二嫂不会答应,她又没机会进药庐,只有收买下人了,买通了几个?”
“两个。”他徐徐道出详细。“一个是打扫药房的仆役,替他在外买了一栋私宅;另一个是二嫂身边的丫环,翡翠镯一双。”
“丫环有点奇怪,就算白凤歌做戏骗得同情,为一双镯子冒死也不划算,何况二嫂待下甚苛积威犹在,怎么说动的。”
“或许正是二嫂平日太苛了些。白凤歌承诺事成后将人要过去,脱了贱籍,带回杭州认作义妹。”
“这也信?”一旦所谋成事丫环必定暴毙,将所有线索导向苏锦容,反正宅中尽知二嫂与三少夫人有隙,正好拖来作替死鬼。“你怎不做场顺水推舟的好戏。”
“总得给二哥留几分颜面。”他轻叹一声,有些伤感。“再说白世伯看着我长大,待我如子侄。”
她望了一眼,转为淡嘲。“白凤歌是蠢了点,不过倒希望她多呆一阵,我也好打发下时间。”
听来言若有憾,他不禁失笑。“真这么无聊?改天陪你出去走走。”
她懒懒的提不起劲,“不用,只是觉得日子太舒服……简直不像真的。”与君王府如出一辄,那时清醒之时屈指可数,也就不觉。换了现在……闲得让人叹息。
“你不喜欢?”如拥着一只慵懒的猫,他轻问。
“不知道。”眉间些微茫然。“好像已经足够好。”
仔细瞧她的神色,他静了半晌。
“再等几年,我带你去游历名山大川,遍览各地风情。”
“你舍得下?”第一次谈及这个话题,长睫下黑瞳幽幽,潜藏难测。
他良久不语,低头吻了吻粉颊。“我知道什么更重要。”
“你放得了?”稍稍坐直了身体,她静静的凝视着他。
“……我会安排好。”他又沉默了一阵。“还有飞澜,不是非我不可。”
“……值得么?”
令人失神的笑容漾开,俊眸熠熠生光。
“当然。”
她怔怔的望了好一阵,忽然拥住他的颈吻上去。
唇舌缠绵,热情得让他惊讶,迅速在体内点了一把火,细白的指尖探过小腹,带起一阵燥热的急迫。鸷猛的欲望窜起,他再无法思考,抱起娇躯向床边走去,交缠着身体滚入了床榻。
蕡实
满堂华宴,歌舞频传。
时逢江南武林世家摆酒设宴,谢家两兄弟到场致贺,被奉为上宾而待。
左右酬酢喧嚷,酒过三巡,兄弟二人声音极低的谈笑。
“三哥真过份。”谢飞澜半真半假的抱怨。“娘让我多住一段时日,可不是让我在家当牛作马。一应事务都丢给我,自己去陪养娇妻赏景作乐,完全不体恤兄弟。”
“反正你也是闲着。”谢云书浅笑调侃,并无半点愧色。“做得又挺顺手,就当是熟悉一下家里也好。”
谢飞澜气得一哼。“三哥别想得太美,上次提的我可没答应。”父亲那般明晰的决定,岂容三哥私下变更,他倒是想提醒一二,却碍于严父只能守口。
“回来不好么?”谢云书叹息一声。“也免了爹娘悬念。”
“回来一个又离开一个,有何不同。”谢飞澜跷脚晃着椅子,轻漫而随性。“再说理一大家子人拘束得紧,爹也看不惯我这脾性。”
“你表面不羁,骨子里却方圆有度,行事稳妥,爹很明白的。”
“比你还是差上许多。”攻琼州的时候见识过几许,这一点他心服口服,谢飞澜道。“所以三哥还是死心吧,爹不会放人的。”
“只要你答应,爹那边我想办法。”
“还是算了。”默然许久,谢飞澜一笑,漫然戏谑。“我没兴趣,除非……三哥院子里也有那么一位绝色佳人等我。”
“这个好办。”谢云书笑起来,轻松的打趣。“江南多的是佳丽,凭你的花招还有哄不到手的?”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谢飞澜也笑,潜藏着无人能解的晦涩。“最想求的似乎总不易得。”
“真有中意的?是哪家闺秀。”觉出神情间几份异样,谢云书不禁关切起来。“居然能让你害相思,费点心娶回来好了。”
“三哥别说我,台上献舞的美人可是眉目含情,心有所恨。”谢飞澜嘴角一歪,舞姿绚丽的佳人媚眼欲流,只在谢云书身上打转。“三哥风采非凡,娶妻了还挡不住桃花朵朵。幸好三嫂不出门,否则有你好看。”
“你三嫂心眼没那么小。”听来大有幸灾乐祸之嫌,谢云书莞尔。“再说她要是出来,你以为看她的男人会比我少?”
谢飞澜登时语塞,又观了一阵歌舞,谢云书瞧了瞧时辰。
“我去跟主人告辞,差不多该接人了。”
婉拒了友人再三挽留,两人策马出城。
这不是君随玉第一次到谢家,但送嫁之后尚属首次。
谢云书率兄弟亲迎。最为关心的那个人渐趋好转,忧虑一去,均是轻松而愉快。谈笑随意,话题泛泛铺开,一路亲近投契,转眼已至谢家门邸。
刚要迎进去,一直随在翩跹身边的近侍抢出来躬身禀报。
“禀三少、公子,小姐前一刻身体不适,突然晕过去情由不明,正请了二少诊治……”君府拔过来的近侍私下仍称小姐,数年均未改口。
谢云书一惊,甩了缰绳疾走,适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有没有说是怎么回事?”走的时候明明和平日一样。
“事前并无异常,小姐与沈姑娘相谈甚欢,一同在花苑挑选摆衬的秋菊,刚挑了一半……而后火速禀报夫人,立时请了二少过来。”
近侍回话极快,不敢半分停顿,毫不意外几人神色凝重。
甫一来即闻此变,君随玉眉头紧蹙。
未近屋内已见谢景泽步出,不见紧张,倒有些惊诧交织的迷惑。
“二哥,翩跹要不要紧,怎会突然晕了。”尽管茬弱,却不曾说晕就晕,服了海冥绡之后更是好转许多,按说不该有此意外。
“她没事,你别担心。”谢景泽安抚着三弟的惶急,又忍不住疑惑。“倒是你近日……没喝药?”
听到人声,沈明珠从屋里走出,喜孜孜的颇为愉快。
“什么药?三哥怎么问我。”谢云书不解。“翩跹究竟如何。”
“弟妹有喜了。”谢景泽见他神色焦急,不便再问。“才一个多月,她身子较常人要弱,最近又似乎断了补药,所以才……”
“恭喜三公子,君姐姐有小宝宝啦。”沈明珠笑吟吟的道贺。
就是突然打个霹雳下来也不会更惊讶。
翩跹……有孕……
怎么可能,明明……
……药……
闻言众人都呆了,君随玉瞬间激起了怒意,狠狠一拳过去,打得谢云书往后一仰。
“三哥!”谢飞澜反应极快,架开了第二下,迅速蹿起火气。
沈明珠惊得一呆,她与君翩跹近日交好,连带对谢云书也甚有好感,不禁生恼。“哪里来的家伙,怎么随意动手打人!”
刚奔过来恰遇君随玉与谢飞澜交了一掌,劲风激荡,震得跌出几步之外,被一只手扶稳,站定了一瞥,却是个从未见过的青年,声音极低的提示。“别Сhā手,他们是亲眷。”
她正要问,便听得谢飞澜怒道。
“君公子未免欺人太甚,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谢景泽同样不豫,“君小姐嫁过来谢家不曾亏待半分,如今有孕也是喜事一桩,君公子这是何意。”
谢云书仍在怔忡,仿佛那一拳不是打在自己身上。
君随玉寒着脸,只盯着谢云书。“你在西京怎么答应我的。”
见他不答,心头火起,再度踏前一步。
“随玉!”
窗外的动静惊动了息养的人,霜镜扶着纤影倚在门边,绝美的容颜白得惊心。“你别怪他,他什么也不知道,是我自己想要一个孩子,瞒着他……”突然一阵心悸中断了话语,沈明珠一声惊呼刚要奔过去,身畔掠过两道黑影,一左一右的托住了柔躯。
“不要乱动,快去躺着休息。”君随玉深深的皱眉。“都这样难受了。”
细白的五指抓着兄长的腕,微促的喘息。
“你别生气,真的是我任性……用神木犀玉匙骗过了他。”长睫颤了颤,道出内底。“他不想的。”
谢云书扶着娇躯,掌心一片冰凉。模模糊糊明白了几分,苦涩和意气混杂,胸口如压了一方巨石,竟撤手转身而去。
“三哥!”
谢飞澜纵身追赶,谢景泽叹了一声也跟过去。君随玉抱起佳人送回卧房,霜镜和一众丫环皆跟了进去,沈明珠一头雾水,想再问问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回头却已不见人影,不禁茫然怔忡。
空荡的书房沉寂了许久。
“墨鹞。”
“在。”低声应答自窗外传入。
“去把夜阁珍物名录取来。”
“是。”
飞快的翻阅突然停下来,指尖轻轻掠过一柄纯黑如墨的匙形图样,反复默读标注一旁的蝇头小楷。字不多,入眼惊心,瞬时解开了困惑。
神木犀玉匙,相传为神农氏所遗。
触手温润,角质作匙形。可中和百草之性,令药毒罔效。
他拿起近日常在她手中使用的小勺仔细端详。非金非玉,轻巧古雅,看似普通,却足以使他所服的汤药效用为无,轻易骗过了注意,让她……
指掌倏合,万金难求的奇珍瞬时寸寸碎裂,化为粉屑簌簌而落,扑散了绢册整页。
他颓然合上眼。
明珠
“你这般鲁莽,完全不顾惜身体,知道有多危险?”君随玉坐于榻边听了首尾,难得出言责备。“你根本不适合有孕。”
“……我此前询过。”拥着厚软的丝被,她声音很平静。“也清楚有风险,但势在必行。”
“什么必行。”君随玉忍不住愠怒。“你嫁过来前我已和谢云书道明,他根本不求有子。好不容易得了海冥绡平平安安的过日子,为何要多此一举,别说是你想要孩子,你根本就不是想做母亲的人。”
白如霜雪的素颜现出一丝微笑。“你……真的很了解我。”
“到底为什么。”
“其实我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孩子。”情知瞒不过,她亦十分坦白。“可既已嫁了他,必须有这么一个。”
“谢家人逼你?”语气凝肃起来。
她顿了一顿,仿佛在思索如何说明。
“既然利用了谢家的势力取药,自得有所回报,我不喜欢亏欠。期间风险我也有仔细斟酎,对照眼下的情况,应该不致意外。原本不喜家世环境的拘碍,麻烦的紧,但既为人妇终得适当敷衍,过于独行代价太高,依着约定俗成的规则更有利。海冥绡让身体的状态已算最佳,拖下去长远以后更被动。”淡淡的清音娓娓而析,犹如计划一场算无遗策的攻防。
另有一重隐藏的因素未曾吐露。
君家与谢家一南一北两大势力,如今平分秋色各据领域,将来却难保没有一统武林的可能。君家仅只一脉,比不过谢家人丁兴盛,若数十年后此消彼长,威胁不容小视。要使联姻充分发挥效用化解远忧,必须留有后裔,唯有让君家血脉所出锲入谢家核心方可实现。
“……处于这样的家族,云书的过度回护极易遭人垢病,尤其是对一个有缺憾的妻子。”她微讽的弯了下唇角。“与其回避惹来非议授人以柄,不如冒一次险,躲在背后假装无知闭目塞听,不合我的习惯。再说……他很珍惜家人,我不愿他娶了我而有所失。”
纤细的指尖交叠,清冷的眼中多了一抹柔情。“他为我付出太多,所以偶尔我也想为他作点什么。”
听她说完,君随玉良久道。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叹息般的话语停了一下。“他会有什么感受。”
“我不能永远躲在你们翼下。”寂静了片刻,她轻浅一笑。“你们都想让我过上正常的生活,获取……世俗的、平凡的幸福,有些事就必须得做。他出身于此,享其利亦蒙其敝。坐看他百般周旋,承担隐忍……滋味并不好过。”
沉默的对视许久,君随玉移开了眼。
“翩跹,我明白你的心意。”冠玉般的脸上没有表情。“但如果你因此……我绝不会原谅自己。”
光洁的额头冒出了细汗。
沈明珠的衣袖被粗悍的妇人死死扯住,进退不得,眼睁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幸灾乐祸的评笑,简直要哭出来。她自小生得可爱,家中长辈多有疼怜,沈家又是一方世族,从未受过什么委屈。一月前大着胆子溜出家门闯荡,仗着机灵嘴甜和不错的身手,一路顺遂快活无惊无险,好不得意,正想着回去可以跟父母兄长夸耀一番,偏偏今日走了霉运。
天知道她只不过打翻了一盏豆花。
可巧那碗豆花全泼在了字画铺悬在路边售卖的花鸟画上。
眼看花红柳绿化作红紫狼籍,画眉鹦哥变成落汤水鸡,她唯有认命的答应赔偿,势利的书画铺掌柜欺她是外地人兼不懂门道,张口叫了个离谱的天价。虽然对字画是门外汉,却不代表沈明珠是任人宰割的傻子,刚说了两句,店主的老婆凑上来泼天喊地连哭带闹,急得她一身汗,对泼妇奈何不得。有心作罢,可身上的钱实在不多,给也不够数,难在了当场。
拉扯间妇人手突的一脱,踉跄着跪跌在地,她本能的想扶又止住,一名似曾相识的青年在人群中拢袖而观,眼带三分好笑。
“还不走?”
一丝低语传入耳际提醒,望着男子她微一犹豫,又被爬起来的妇人抓了个结结实实。
看着无奈窘迫的俏颜,青年踏出一步,忽又顿住。
“她要赔多少?”温润的话语犹如和风,吵闹中清晰可闻,一位优雅矜淡的青衫公子询问。
掌柜见来了位贵介公子,远非少女般可欺,底气立时低了三分。
“一百两。”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报价,又吹嘘起来。“公子别看价高,这幅鸣翠图是前朝大家手笔,画中牡丹青梗劲秀花叶繁盛,禽鸟形态栩栩如生,通篇气韵不凡,价值极高,足可传世,在下悬张于此本非售卖,但求知音同赏。不料被毁成了这般模样……”边说边叹息摇头,一派痛心疾首的惋惜。“真是暴殄天物,焚琴煮鹤。”
沈明珠自冲突之后又远远见过两次,认出是君府公子,又被说得如此严重,益发无地自容。被君随玉碰个正着,就算能跑也丢不起人,左思右想别无他法,唯有低声下气的请求。
“君公子可否……借我些银子,我没带这么多,回去立刻归还。”
“沈小姐何必客气。”君随玉扫了眼人群中微带关切的青年,转而面对掌柜。
“但鸣翠图我有缘见过,一百两确不算多,但这幅……喙垂翼缩花色黯淡的赝品连其形亦未得,居然敢拿来讹人。”
“你……你信口开河。”蓦然被戳破了根底,掌柜不甘之余色厉内茬的反驳。“我这店中都是真迹,无凭无据的造谣,分明是想混赖。”
“真迹为前朝御作,所用密制印鉴混有玛瑙珍珠水晶石研就的粉末,日下可见莹光,此兆鉴者尽知,上方的钤记可有此征?”君随玉一弹画轴。“鸣翠图历经名家收藏,五位留有题跋,此幅何只三位?最后请教一声,依我朝刑律,私作伪画该当何罪,以假充真当受何刑,讹骗强卖判罚几何?”
掌柜的脸越来越白,腰越来越弯,再也不敢强辞。
从喧嚷闹市换至酒楼雅座,顿时清净下来。
“多谢两位解围。”沈明珠解脱后一派轻松。
“在下不过略为帮腔。”君随玉看向一旁的青年。“沈小姐该谢这位。”
“墨鹞见过君公子,沈小姐。”神气与平日无甚分别,君随玉却窥出几分不自在,视及甜笑的佳人,顿时隐约了悟。
“这位公子……我……”沈明珠只觉眼生。
“在下是谢三公子属下,常随主上左右。”
“墨兄为暗卫之首,多潜护翩跹与云书左近。”君随玉代之解释,笑中多了一丝趣意。“近来沈小姐与舍妹叙谈,日日亲近,墨兄自不陌生。
墨鹞此前奉命跟缀白凤歌多日,对与其同游的沈明珠窥察多日,甚有好感,私下也曾与四翼笑谈趣止,尚仅限于欣赏。及至君谢二人冲突好意现身扶了一把,无端触动了心思,粉嫩俏丽的苹果脸时常挥之不去,便知不妙。思及此人身份特殊,索性远避。谁料偶然闲逛遇上冲突,见沈明珠万分尴尬,嘴扁扁的几乎要哭,禁不住鬼使神差的助了一把。
沈明珠闻言一愣,省起自己屡次谈笑皆入男子之眼,适才又在众目睽睽之下狼狈纠缠,禁不住颜上讪讪,现出小女儿羞态。
墨鹞心中跳了跳,外表分毫不露。“沈小姐身负武功,何不一走了之。”
“我……”俏脸红了红,自觉愚蠢,声音变得很小。“对方又不懂武艺,再说开始是我理亏。”
君随玉替她斟了一杯茶。“姑娘宅心仁厚,遇上无理取闹能克制而不炫技,实属难能可贵。”对面普通人的纠缠,世家出身的少女竟能压下性子忍气不发,沈家家教可想而知。
越听安慰越觉得自己笨得可以,沈明珠耳根都红了,头几乎垂到桌面。如初生稚鸟般纯洁无垢的少女,墨鹞噙着笑,瞧了几眼识相的撇开,省得有人过于羞窘。
好容易平下郝意。“多亏二位相助,还请君公子恕我初见之时的无礼。”
无礼?君随玉乍然想起一声娇喝,不禁莞尔。
“哪里,那次是我鲁莽,姑娘责备的甚是。”
沈明珠小心瞟了瞟对方的脸色。“或许我这外人不该Сhā口,但三公子对君姐姐真是极好的。”忘了适才的尴尬,俏颜稚气而认真。“起先见君姐姐风华照人,明珠只觉自惭形秽,想不通怎会有如此美的人,女子瞧了都心旌动摇;后来又见了三公子,才发现世上还是有人能配得起,他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我想拜访君姐姐又怕打扰,三公子主动邀我入苑探访,想知大哥的旧事,不待询问三公子主动相告,凡所知的巨细不遗,只请我勿在君姐姐面前提起,他说那是君姐姐永世之憾,一生伤情,不可勉强回忆;每熬新方子,三公子私下亲尝调糁蜜糖,日常行止均以君姐姐为重,事事体贴仔细,哪个男子能深情至此,作妻子的定会被世间女子羡慕……”少女心如赤子一片真挚,专注的劝诉,君随玉微感动容,余光见一旁的墨鹞神色复杂,心下雪亮。
“……虽不懂那日为何动怒,但三公子绝不会半点有伤君姐姐,必定是君公子误会了什么。”沈明珠只顾说话,未留意隔座的青年,只知君随玉笑得越发温柔,不由脸又红了。
“沈小姐说的是,确是误会,事后我已向云书致歉。”唯隐忧徘徊不去,终是悬挂。“我是恼翩跹不该有孕。”
沈明珠一脸懵懂,墨鹞突然Сhā口。“主上羸弱,勉强生子相当危险。”
全未想到这一层,沈明珠呀了一声,良久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可……难道一辈子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纵然再是深爱,哪个男人能甘心无后。
君随玉拔了拔盖碗。“成亲之前我曾道明,他只笑了一笑……说昔年与翩跹杀人无算,作孽良多,虽是迫不得已,到底有伤天和,时常担忧不能相守终身,有此憾反倒坦然。”不是不佩服的,这等心胸世间能有几人。“若他稍有迟疑,我都不会让翩跹嫁过来。”
“这对三公子很不公平。”沈明珠不服气的抗声。“他对君姐姐一往情深,却要牺牲那样多。”墨鹞望着沈明珠,没有说话。
“世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君随玉浅笑,呷了一口茶。“他可以选择不娶,选了就得按承诺的担当,不是非他不可。”
“君姐姐分明也是喜欢三公子的,难道还会嫁给别人?”
一旁话少的青年嘴角微扬,芳心无端一动,却不明白缘由,只知自己似问了句傻话。
“翩跹很聪明,再喜欢也不会把自己托给一个无力承担的男人。”君随玉淡淡道,眉间并不掩饰傲意。“纵然不嫁又何妨,难道君家养不起么?”
相当的……护短。
望着君随玉远去的背影,沈明珠对传说中的君府公子多了一重认识。
“他不适合你。”突兀的话语拉回了神思,沈明珠瞪向身边的人。君随玉走前托词有事在身,交待墨鹞护送她回谢家,言辞客气而不容拒绝,此人只是默应,倒似万般为难,她实在……无形中尴尬莫名,口气也冲了起来。
“你什么意思。”
“他是个好哥哥,却不是适合你的人。”青年似笑非笑的提点。
“我何时有这个意思!”圆亮的明眸凭添怒气。“你胡言乱语什么!”
俏脸唯有气怒而无被看破心事的羞恼,墨鹞忽然轻松起来。“不动心?那可是富甲天下的君公子,北地佳丽梦寐以求的良人。”
“……确实名不虚传。”沈明珠承认,又有些迷惑。“和三公子很像啊。”
“哪里像?”他可没看出来。
“就是……人很好,但又很难捉摸,似乎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一清二楚,怕怕的。”努力想着措词,长睫眨啊眨。“君姐姐好像也有点。”
沈明珠自己也不太懂,墨鹞却似明白了,轻轻笑起来。
“算你还有眼力。”
这是夸奖?沈明珠撇了撇嘴,却见对方像决定了什么,神色正起来。
“沈小姐。”
“呃?”
“像三公子那样的好丈夫,我也做得到。”
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遇见心上人我也能深情守一,凡事体贴。”
“啊??”樱桃小口微张。
“另外还有一身足以保护妻小的武功,绝对丰厚的积蓄。”
“啊???”她傻怔无语。
凝望目瞪口呆的俏佳人,丢出最后一道霹雳。
“你愿不愿试试?”
啊……
这个……这个……奇怪的人,到底在说什么……
脑筋糊成了一团,脸却腾的红起来,结舌得不能言语。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明爽利落的沈家小姐,化为了一尊石像。
……太唐突了……太过份了……太无礼了……太……
无数斥责的话语盘绕胸中,却怎么也开不了口,清朗的双眸全无半点玩笑,一派认真的等待,沈明珠只能傻傻的发愣。
……那紧张微握的拳,唇角轻扬的笑,半露不露的酒窝……真是……真是……
争歧
三少夫人有孕的消息在谢府传开,谢氏夫妇惊喜不已,谢夫人更亲至叮咛探问,拉着三媳促膝而谈,原本就金娇玉贵的疼护又深了一层,看在人眼中好不谙羡,暗妒的不在少数。
面对旁人的恭贺,谢三公子却一无喜意,情绪极差,连话也少了。整日盯着纤影发呆,问也不理,仿佛着了魔一般。
“翩跹……”万籁俱静的深夜,他突然推醒了妻子。“不要孩子可好。”
朦胧的睡意瞬时清醒。“不行。”
“现在还不算晚,我问过二哥,不会太痛。”他不死心的轻哄。“如果你实在想要,待过些年调养好也来得及。”
她望着他一言不发,漆黑的眸子隐没了情绪。
再怎样温柔,谎言终究是谎言,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留半分可能。
“翩跹……”
下颔有一块犹未消散的青紫,她揉了揉。“疼不疼,随玉出手重了点。”
“我该受的。”他苦笑一声,握住了纤手。“是我让你有了孩子。”
“是我自作主张。”长睫垂了下去。“对不起。”
“翩跹……”他低低的恳求。“求你听我一次,只这一次……”
“你会骗我喝落胎药么?”轻淡的问话瞬间僵住了气息。
静默了许久,他答得很艰难。
“不会。”无数次转过这个念头,却……始终不敢。
“那很好。”她扯扯唇角,笑意却不入眼底。“别让我恨你。”
他忍了又忍,狠狠道。“就不怕我恨你?”
剑眉凝着隐忍不发的愠意,盛怒仍是无比俊美,能把他气成这样……怕是只有她。细指触摸着挺秀的轮廓,话语轻得犹如梦呓。
“你会原谅的……每次都是。”
他简直要冷笑出来,死死咬着牙。
“君姐姐!”
沈明珠一把托住娇躯,霜镜捧过银盆,候她吐干净直起腰,侍女递过漱口的清茶,勉强化去了舌间的酸苦。
苍白的额际微微沁汗,病恹恹的乏力。沈明珠小心的扶着在软椅上坐下,偷瞄了眼不远处一动不动的身影。
“适才喝的都废了,让药房再送一碗。”连日孕吐,说话也无甚力气。
“或者先停一停?这道补药味重,喝了必定要吐,已经几天吃不下东西了。”霜镜忧心忡忡的建言,瞧着她日渐消瘦,有些发急。
她只轻轻摇了摇头,霜镜不敢再说,唯有依令行事。
案边的人仿佛呆不下去,转身出了房间。
君翩跹并无郁色,反而微微松了一口气。
“三公子怎么不闻不问,毫不关心。”沈明珠见人走远,不平的抱怨。“瞧着姐姐这样难受,竟连句安慰的话也没有。”明明娇妻有孕,却一改过去的体贴,倒像局外人一般。
“孩子是我要生的,好坏自由我承担,与他何干。”娇颜平淡沉静,并无半分委屈。“本就是我自讨苦吃。”
“姐姐说的什么话,不是为三公子着想何至如此辛苦,他更应好生照料才对。”
君翩跹忍俊不住,胸口一阵翻涌,抚了好一阵才缓下来。
“他压根不想要,还得感激涕零,为我的任性感恩戴德,鞍前马后的服侍,可也太难为了些。”
沈明珠听得傻眼,想想还是不对。“怎么说也不该这样对姐姐,我瞧莎琳嫂嫂怀孕的时候脾气坏得很,颐指气使的吵嚷二哥,全家人烦死了还得让着。”说了半晌想起近日神出鬼没的人,脸红了一红,明知寻不到形迹,仍忍不住张望。
君翩跹垂睫仿佛未见。“莎琳……在沈家还好?”
“哪有不好的,二哥多护她。”几度逡巡一无所获,沈明珠微生暗恼,皱起了苹果脸。“不懂二哥喜欢什么,娇气又刁蛮,动不动就哭闹,总觉得自己是天下最最委屈的,谁见了都头疼。”
君翩跹沉默了一会。“她长于宫庭,又是西域首屈一指的美人,在鄯善国倍受尊宠,横遭一番坎坷,难免心绪失衡。”
“她确实是公主,可嫁入沈家也太会折腾。”沈明珠提起来一肚子气。“娘起先怜她身世,后来见太不懂事也着了气,逼得二哥两头为难。只好另买宅院安置,家里才清净下来。听说她还嫌院子小了,佣人少了,衣裳不够鲜丽,首饰不够精致,挑三挑四总不乐意,我二哥定是上辈子欠了她的。”
刚说完窗口诡异的露出半个头,倒挂着扮了个鬼脸后再度消失,沈明珠几乎叫起来,又极力抑住,芳心如花怒放,瞬时欢喜起来。
余光瞥见君翩跹轻抚心口,她立刻紧张。“姐姐哪里不舒服?我去叫三公子过来。”
“没事,不必麻烦。”秀致的眉尖轻蹙,半晌始平下去,恢复了神色。
望着几日之内尖削了许多的脸,沈明珠着实不解。“姐姐如此难受,尽可撒娇使嗔,三公子定会陪护左右,何必独自硬撑。”
君翩跹微笑,黑眸淡瞥,计量着不是该让某人转为明卫,再下去怕是要扭伤了纤纤细颈。
“多谢沈小姐好意,我想这脾气大概改不了。”温朗的话音自屋外传来,君随玉笑着接了一句。
沈明珠站起身。“君公子也不生气?三公子这样冷淡。”
君随玉端详素颜,按了好一阵脉才松开。
“表面上所见未必是真实。”望着清眸随口而谑。“只怕有人心里比她更难受。”
沈明珠听不懂正待再问,鼻端传来一阵药香,侍女捧着药盏掀帘而入。
霜镜探探温度正好,便掀了盖递过来。
君翩跹抿了一口略有疑惑,“怎么味道不对。”
侍女躬身应答。
“回小姐,二公子刚换了方子,说多服些时日效用是一样的,去了几味冲涩,加了些温平的替代,以免胃吐过频。”
缓缓咽下去,药仍是一样的苦,眉头却渐渐的舒开了。
“现下好生调养是重中之重,万不可再随性,记得按时诊脉。”君随玉聊了一阵,看日色不早起身叮嘱。离开西京已有段时日,眼看年关将近,不得不踏上归程,仍由谢云书与谢飞澜送出城。
君翩跹执意送至门边,马车在寒风中安静的等待。
“我再寻些滋补的灵药,有什么缺的尽管传书给我。”下次再来大约已将临盆,君随玉瞥一眼默立一侧的男子,不算太低的低语。“若到时候他还摆这种脸,你抱着孩子跟我回西京罢。”
无表情的俊颜更冷,她却漾开了笑。
皓齿微露,色若春晓,凭添无限风情。
斗气
时光流逝,扬州进入了严冬,几场冷雨过后,朽叶落了一地。
谢府上下无人不知,三公子与娇妻忽生嫌隙,面和心违。
谢家三公子获悉爱妻有孕之后即未曾开颜,亲疏之态与旧时相差甚远。难免私议渐起,猜度如蚊蝇滋生,一旦萌发便不胫而走。
“三公子传讯说今日有事晚归。”霜镜轻声禀报。
近期已成常态,不意外的瞥了下黑沉沉的窗外,撂下剪刀,以竹片挑起浆糊,小心的将绵纸糊在竹骨上,一枚小小的纸鸢终于成形,仅有手掌方圆。她泛起满意之色,擎在指尖把玩。
“看来也不是很难。”
“这样小的纸鸢?”霜镜捧过热水替她净手。“小姐怎么不做个大些的。”
“打发时间而已。”顺手调出五颜六色信笔涂抹。
“昨个听说沈小姐已至洞庭。”霜镜见她心情不错,有意引人一笑。“她嚷嚷着玩遍好山好水竟是真的,墨鹞这一路倒是快活,说不准回来就能办喜事了。”墨鹞打着护送的名义尾随而去,其心昭然若揭。
“难得他心动,比起来还是碧隼聪明,近水楼台的拐了身边人,省了千里苦追的麻烦。”佳人淡笑,少见的调侃。霜镜霎时飞红了脸,半晌才讷讷出言。“我是看好这一对,就怕门弟有差,将来沈家不答应。”
“碧隼让你问的?教你替墨鹞来探我的口风?”
霜镜唯有讪笑。“一切都瞒不过小姐。”
“让他自个掂量,只要明珠愿意用什么方法随便,但不许让淮衣父母伤心。”
“是。”最怕的便是这条,霜镜暗里叫苦。
“墨鹞跟了这些年,何至于连这也拿捏不好,没有把握他根本不会追过去。”纤手拎起纸架吹干,鸢面花花绿绿一团凌乱,犹如小儿涂鸦,大异于某人所绘,不由摇头。“过两天请个师父来教我习画。”
“何须多此一举,小姐身边自有高手。”霜镜转了个话头,颇希望借机化解连绵日久冷战。
意兴阑珊的丢开纸鸢,几不可觉的蹙眉。“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要这般斗气到什么时候,绷着一张冰块脸托辞在外,私底下关心得要命,霜镜着实不以为然。见小姐露了倦色,小心的服侍就寝,以绫帕覆住照亮的明珠,唯留下壁角一盏夜灯,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做工精巧却画得糟糕至极的纸鸢搁在黑檀桌面,谢飞澜好奇的翻看。
“三嫂画的?”不是一般的差,很难想像是出自绝丽的佳人之手。
谢云书取过去,没有答腔。
“明明推了应酬,又这么在意她,何必躲我这。”谢飞澜看不下去。“三嫂有了身子,三哥再气也不应罔顾这一点。”
“她身边有人照顾。”谢云书连日沉抑已成常态。
“侍女能替代丈夫?三哥到底在恼什么,瞒着你要了孩子?”谢飞澜并不理解。“虽然手段过了些,却是情有可原,何必为细枝末节耿耿于怀。”
果真应了父亲的预计,却未料到她竟直接替丈夫作了决定。他……很羡慕,所以更看不过兄长的阴郁。“莫非孩子不是你的?”
一句话犹如重石落水,谢云书立时抬起了头。“你说什么昏话!”
谢飞澜无视兄长的斥责。“哪个男人会因妻子有孕而冷落疏远,平日又恩爱得要死,除非她怀的是……”
谢云书冷冷的盯了一眼。“这种话以后不许再提,对她对我都是侮辱。”
“我不说,别人不会不想。”谢飞澜轻哼,不怕死的反唇相讥。“怪得了谁,三哥最近的行为惹人疑窦,不是你一反常态,谁敢往那方面靠。”
谢云书沉默了片刻。“还有谁在说。”
“很多,私底下闲言碎语还有更难听的,说指日可见你休妻。”谢飞澜故意说得稍稍夸张。确有风言,多半皆当茶余饭后的谈笑,君翩跹闭居深苑护卫重重,加之两人鰜鲽情深有目共睹,稍有脑子的都不会信。
“哪一房传出来。”俊目冰寒,已然动了真怒。
谢飞澜回避了追问。“不管何处而始,三哥恢复,流言自不攻而破。”
对峙了许久,谢云书消散了怒气,只余疲倦的怆然。
“说的对,全是我的错。我……”俊逸的脸庞再掩不住深埋的恐惧。
谢飞澜几疑看错。“你……怕?”
见兄长没有反驳,愈加愕然。“怕什么,她都不怕你怕?”
“你错了。”满腹难以名状的苦涩,化作无人听懂的低喃。“她从来不怕任何事,怕的人……永远是我。”
莹白的肌肤在微光下犹如软玉,清秀分明的眉呈优美的弧形,尾端有力的弯曲,隐约昭示执拗刚烈的性情。浓密的长睫遮去了灵动的眼,它总是显现出温暖与冰冷,慧黠与无情等截然迥异的神色。他知道她的外表有多坚硬,也清楚内底又是多么柔软。
矛盾的,教人又恨又爱的……
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合,睡得很安祥,为了让她更好的休养,近期的方子加入了宁神药材,也因此,他能在深夜触碰,不怕惊醒了她。
静静的凝望许久,除下外衣掀被躺进去,紧紧搂住了娇躯。
“小姐,三公子说今日事忙,请小姐自己过主苑,他在那里等。”
漫然的应了一声,换上华裳在妆台前坐下,心灵手巧的女侍将如云青丝挽成优美的发髻,描眉点唇薄施粉黛,又自漆奁中挑出钗饰配衬,装扮得雍容绮丽。最后披上白狐裘鹤氅,霜镜撑伞扶着行出门。
纷纷扬扬的雪落满世间,静谧无声,唯有小羊皮靴踏在雪地上的轻响。
“小姐该多作些华贵的妆束,既衬容色,也更合身份气质。”
呼吸着冬日的寒气,她拥紧了暖炉。
若非年节必要,谁有兴致这般繁琐。势不可少的家宴,每年总有几次躲不了的敷衍场合,往常都是那人陪着寸步不离,接过一厢应酬,今年是不行了。他……还要别扭多久?
晨起后发现昨日画坏的纸鸢被人剥去绵纸重糊了一遍,绘上了纷彩的蝶纹,细微之处亦极尽精细,令人爱不释手……
结缡数年,又逢争歧,难得他还这样细心。
清冷的黑眸柔光流动,忽尔嫣然。雪中景致别有一番味道,走走倒也不错。
特别是……前方还有人在等。
锦衣如墨的男子迎面而来,自霜镜手中接了过去,倾着伞替她挡住了落雪。原以为不会来的不期而至,无由的多了一丝欢喜。
谁也没有说话,静静的享受一刻宁馨。
雪簌簌而落,遥遥有冷梅香气浮动,天地间仿佛盈动着暖意。
谢府家宴设在遍植梅花的冬苑。
飞雪迎春,红梅朵朵,端的是新年祥瑞,可惜嘈杂纷乱,不免大失清雅。
谢家人丁兴盛,除却五位公子,另有叔伯数人各有妻妾子女,旁系亲眷极多,逢年过节其势不小,劳师动众,不亚于一场送嫁迎婚。
往年都由谢夫人主持打点,每每为此头疼,视年节如虎,过了除夕又逢元宵,内外酬酢不断,累得身心俱疲,谢震川心疼爱妻,今年全丢给谢云书主理,忙得几无□之处,堪堪挤出一点时间接了佳人过来。恰好即将入席,喧嚷辞让之声不绝于耳。
众亲齐聚,多的是私议相谈,谢震川近年多将事务移交给三子,颇有歇隐之势,下任家主何人不言自明,逾加招人关注。三少伉俪连月异常传闻纷纷,一众亲眷揣度纷纭,好奇心泛滥得不可开交,此刻见两人齐现,目光瞬时转了过去。
君翩跹本就神秘,过门之后久闭深苑,唯年节才见华服盛妆而出,更是引人注目。
蝉鬓云鬟,眉目如漆,雪白的额间衬着一落梅妆,一袭狐裘裹着红裳,踏着满地落梅的小径而来,清艳不可方物。身边的男子俊美无俦,风姿如玉,一只手扶在玉人腰际,半边肩头落了不少雪,随意掸了掸,伴着娇妻去父母长辈前循礼问安。
相依相携俪人如璧,满堂华彩竟不抵这一对三分风流。
喧声停了一瞬,才又低低的响起来,半晌方回复如初。
谢夫人见三媳身骨渐好又有孕在怀,益发疼怜,细细说了好一阵。谢震川一如既往的刚严,瞥了眼儿媳的气色,点点头并未多谈,眼见亲眷到齐,转首吩咐开宴。
发难
女眷依例另入旁席,谢云书将妻子安排入坐,与左右嫂姨寒喧数语,已有人趋近请示,只得径去忙碌。
谢家五位公子难得齐聚,谢飞澜更鲜少参与家宴,堂内不分长幼多半俱在张望,青岚压低了声音谑笑。“每年三嫂出来都是如此,像头回见似的。”
“那是三嫂露面太少,旁人又不像青岚能时常进出三哥的苑子。”二叔的长子谢临夏笑驳。“少见难免多怪,暗地里瞧的何止是我们。”
这话倒是事实,许多长辈亦在打量。
“三嫂的情况……究竟有无把握。”谢飞澜强迫自己收回了视线。
谢景泽停下了杯。“本来有点悬,但这一阵汤药进补效果不错,已有了七分成算。”
才七成……
“终有些冒险,难怪老三心绪不佳。”谢曲衡远远望了眼三弟。“老二多想点办法,务必要弟妹呣子平安,否则……”
一桌人皆静了一刻。
“本觉得三哥运气真好,君王府小姐又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谢临夏不无遗憾。“再康健一些就十全十美了。”
“其实何必……”谢飞澜垂目低喃,并不赞同父亲深远的计量。
“三嫂太想不开,纳个妾不就成了。”谢临夏对此颇为不解。“以她的美貌又不愁失宠,非要死心眼自己生。”
“君随玉对亲妹视同拱璧,岂会任云书另聘。”谢曲衡摇头否定。“老三也绝不肯的。”
“三哥只求她能平安到老已是心满意足。”谢飞澜淡笑道。
“四哥说的没错。”青岚点头,想到那个冷冰冰的女人会如何应对怯弱的妾室,不由打了个寒噤。“三嫂和大嫂不同,她才不可能和别人共事一夫。”
话一出口被谢曲衡瞪了一眼,青岚没趣的摸摸鼻子消音。
与其他各房不同,谢家家长谢震川从未娶妾。已成家的几位儿子亦如出一辄,唯有谢曲衡前不久纳了一房小星,也幸赖长媳性情柔顺,与妾室姐妹相待波澜不兴,谢夫人念了几天也就作罢。谢曲衡此事悖了父母之意,好容易敷衍过去,自不愿兄弟再提。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谢临夏,颇关心的探问谢景泽。“二哥不是一直想将红颜知已收进府内,何不趁此机会一起办了,省得夜长梦多。”
谢景泽常年出门行医,偶然救了一位卖唱的伶女,两人情投意和缠绵难分,羁绊多年,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连苏锦容都风闻一二,一度探上门去打骂。若非得小厮传信溜得快,必定闹得满城风雨。此后谢景泽心有余悸,谨慎收敛了许多,有情人不得已两厢牵挂,时闻他长吁短叹。
谢景泽苦笑着摇摇手。“我家里那个……怎能和大嫂相比,娶回来反而糟践了人家,不如断了由她另择良配的好。”那样纯真温柔的女孩,入了门只怕倍受折磨,耽下去又蹉跎青春,宁愿送笔丰厚的嫁妆让她改适他人,或许还能幸福。话虽如此,情意却是眷恋难舍,脸上不自禁带出了伤感,明显的口是心非。
谢家无人不知谢景泽惧内,尽皆哄笑起来,推杯换盏的灌酒,时值岁末繁务暂搁,心情佻达放纵,迅速拉开兄弟间肆无忌惮的哗闹。
厅堂满坐,笑语喧然,同席的除了大嫂二嫂,余者多为各房叔伯妻妾,皆有贴身丫环随侍。大嫂笑颜攀谈,询问起居近况,亲切温柔与谢夫人一般无二。
她吃得很少,一来胃口不佳,二来年节盛宴的味道总不及苑内膳食合意,随便挑几筷子作罢。男席上闻得阵阵笑谑声浪,这厢女席也渐渐随意起来,言语之间调笑无忌,猜枚划拳不让须眉。二嫂苏锦容一迭声的吩咐侍女倒酒,喝起来全不推避,颇有江湖豪气。不多久眉梢眼角已染上醉色,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这杯我敬弟妹。”一杯酒啪的撂下,苏锦容喝遍一席,终于挑到滴酒未沾的人前存心为难。“弟妹是君府千金,瞧不上与我们往来,今日过节总该赏个薄面。”
清颜平平如常,随口推拒。“二嫂醉了,翩跹有孕在身,不敢饮酒。”
“有孕又如何,两三杯无碍,别当是多大的事。”苏锦容咯咯轻笑,扬手掠了一圈。“不信你问席上的嫂嫂姨娘,生儿育女天经地义,谁不是这般过来,哪有你那样艰难。”
大嫂一听不妥,从旁相劝。“锦容别闹,翩跹还在用药岂可饮酒,方子还是你相公开的呢。”
“无非是些补药罢了。”苏锦容借醉轻讽。“听说君公子又送来不少灵药,这般深厚的兄妹情谊实在罕见。”
“二嫂说的是。”她漫然应了一句。
席上的笑闹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听着苏锦容明讥暗讽,神色各异,泰半存了看戏之心。
君翩跹嫁入后鲜少与亲眷往来,隔膜颇深。谢夫人又多疼惜颇袒,任由谢云书溺爱呵怜,行事殊异屡屡破格,众多女眷暗里皆有不满,但究其根底来势非小,地位亦数年稳固如一,无人敢于轻慢。唯苏锦容风头凌厉素不饶人,前次受挫引为大恨,此刻觑得谢云书不在趁酒寻衅,着意羞辱。
“谁能想弟妹是怎样的造化,流离多年还能重归君府;入了谢家又有三弟承担一切,舒舒服服坐享其成;好容易生个孩子,弄得大家战战兢兢,唯恐出半点纰漏,简直可比皇后孕龙胎。”
声声刻薄犹如风过,她耳畔听着,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主位。谢氏夫妇所在的席面赫然一空,人已离席,连带五个儿子俱不在位,想是送父母回苑歇息去了。
明眸一暗,心下微恼,眉间凝起三分冷意,立时盘算着退席。
“……怪道是三弟对弟妹那般爱护,怎么近日反而疏远起来。”苏锦容也随之看了一眼,见公婆及谢氏兄弟皆已离席,更放了胆子,一意要撕下对方平淡无争的面具。“自弟妹有孕后,三弟时常出门寅夜不归,让嫂嫂好生奇怪。”
“锦容!”越说越是不对,大嫂脸色发白的出言斥责。“你喝多了,乱说些什么。”
苏锦容听而不闻,逾加咄咄逼人。“闻听弟妹用君王府的秘珍,令三弟服药失效才怀上了孩子。贵府豪阔秘藏无数,我这寒门小户见识少,倒不知什么样的珍物有这等奇效,何不借来让大伙开开眼?别是子虚乌有的教江湖骗子给欺了。”
含沙射影的言辞内蕴之意使霜镜异常愤怒,夷然变色。“二少夫人信口开河尽说些无根之谣,究竟是什么意思!”
君翩跹弹了弹指压住,黑漆漆的眸子深不见底。
“二嫂想说什么?”
“我正是为弟妹的清誉着想,盼能拿出凭据辟谣。如今府里流言纷飞,弟妹或许是不曾听闻,怎样难听的都有,还有人说……”苏锦容微微冷笑,似不经意的逡过身畔,灵俐的丫环飞快的接下去。“说三少夫人怀的未必姓谢,不知是……”说话间突然道不下去,绝美的娇颜仿佛添了些别的东西,瞧着竟然哆嗦了一下。
席面霎时寂静如死。
流传虽多,皆知不实,台面上无人敢擅言,连在谢氏兄弟面前都避口不谈。苏锦容此刻得意的揭破,众人尽知不妥,唯恐受其牵累,一时无不色变。
“弟妹听见了,空|茓不来风,是不是该……”苏锦容犹在倨傲的讽笑。
“若非二嫂提醒,我还真不知府里生出这般不堪的传言。”慢吞吞的打断,清颜毫无火气,秀致的眉梢一扬。
“来人。”
语音并不高,飞檐上落下两个矫健的身形,毕恭毕敬的俯首。
“小姐有何吩咐。”
“把这丫头拖下去打二十杖。”淡淡的语气水波不兴。“打完了送刑堂论处,惩其传谣惑主,妄言诽上。”
苏锦容险些以为听错,激气得说不出话,身边的丫头已被扭住拖了下去,这丫环自苏府陪嫁而来,一向得主人心意,仗着有人撑腰跋扈行事,哪受过这等惊吓,骇得面无人色。
秀致的眉梢一扬,尖叫尚未出口即已消失。
“住手!”苏锦容连声喝止,动手阻拦尽被挡开。君家的侍卫置若罔闻,转眼拎着丫环离去,谢家随侍立在一边,拿不准该听谁的,谢云书虽排行第三,却比谢景泽更让人忌惮。
满堂皆惊,所有眼睛都望了过来,不解情形的宗亲尽在观望,好心如大嫂在旁边劝,全被苏锦容一掌挥开,涨红了脸,怒发冲冠的质问。
“什么意思,打给我看!你有何资格发号施令!仗着是君家小姐横行无忌,一言逆耳就摆威风,干脆连我一块打了。”
君翩跹拈过素巾拭了拭手,仿佛不曾看见苏锦容愤怒至极的神色,轻描淡写道。“二嫂心慈驭下不严,竟出了这等嚼舌谤主的,代为教训一下自是应该。若让外人听了无根之言,谢家声名遭污谁担得起,留她一命已是宽仁,二嫂不该护短不知轻重吧。”
苏锦容几欲暴跳。“轮得到你来教训我?算什么东西,明明是你不……”
心知对方欲将事情闹大,黑眸一瞟,霜境立时制住了将激滔滔倾出的辱骂。苏锦容虽有武功却荒怠多年,加上猝不及防,瞬间受制,迫不得已被扶回椅上,双眼睚眦欲裂。
“弟妹你……”吵嚷消音,大嫂松了一口气,又开始犹豫。“锦容她……”
“二嫂与这丫环主仆情深,遇事难以淡处,却忘了此下正属年节之宴,想必冷静一会就该明白了。”
纤手轻拍了拍苏锦容的肩。“谢家家规五十六条,凡传谣惑主,妄言诽上者。责二十杖,逐出府外永不复用。规矩如此,落在谁手上都是一样。二嫂勿恼,不服只管去爹娘跟前说个明白,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何必为一个下人生此闲气,区区二十杖还死不了人。”
兔起鹄落,纷乱极快便平静下来,在场多半只听见二嫂嚷了几句,犹在懵懂,左近的洞悉首尾却不欲沾惹,幽冷的眸子一个个瞧过去,被望的心里一寒,尽皆低下了头。
苏锦容脸红里透紫,险些气晕过去。
“二少夫人太过份了!”拔下钗环,撤去簪饰,霜镜气怒难平。“真该连她也打个二十杖,看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温润的白玉簪玲珑精致,纤指漫不经心的摩挲。“不然如何,她毕竟长我一节。”
“她说的那样难听,难道就这么算了?怎么说也该给个教训。”
“教训她?我岂可以下犯上。”清颜淡淡一笑,转了下细长的玉簪。“只是我这病多承二哥费心,也该有所回报了。”
“小姐是指……?”
“听云书说二哥的妾室在外有孕了,怎可任其无依,明日教人接进苑里。既与我作个伴,就近照料也免了二哥时刻牵念。”
霜镜立时明白过来,一下笑出声。
“小姐主意真好,夫人一定赞成,总不能让谢家骨血沦为私生子吧。”
唇角弯了弯,丢开簪子起身宽衣。“待孩子出生挑个吉时正式纳了,圆了二哥一番苦恋,这才是皆大欢喜。”
霜镜不知想到什么,笑得极欢,双眼闪闪发亮。
然诺
“就是这样?”
狼籍的席面空空荡荡,饮宴已罢,家人均已退去。
只剩几位女眷和去而复返的五位公子,多数人知趣的提前离场,两边都不愿得罪,始料不及的尴尬局面避之唯恐不及。
霜镜制|茓手法为君随玉所授,旁人无计可施,苏锦容迫不得已作了半天木头人,|茓道一解,立即扑进丈夫怀中痛哭,又撕又闹了好一阵,谢景泽措手不及,人又文弱,弄出了一身汗。
同一时间,其余人从大嫂口中得知了前后首尾,脸色均难看起来。
“老二,带弟妹回去休息。”示意谢景泽点了睡|茓,斜睨终于静下来的女人,谢曲衡面沉如水,极其不悦。“回头教她明白点分寸,嫁过来这么多年还不懂什么话不能说,一点规矩没有。”
转首又责备妻子。“你也不拦着,那些话能听么,竟由着她信口胡说!”
“不关大嫂的事。”谢云书接过二哥歉意的眼神,俊颜铁青。“也是我自己失常才惹出风言。”
好好的一场家宴横生意外,谢曲衡叹了一声挥下手。“你回去好生陪陪弟妹,这边的事我来处置。”
青岚在一旁点头,“大哥说的是,二嫂必定喝多了,三哥千万别往心里去。”
陪着兄长走过湿冷的石径,雪停了,只余寒气凌人。
“三哥打算怎么办?”谢飞澜突然问。
沉默良久,谢云书淡道。“前一阵我接得传书,苏府近年行事乖僻,屡屡仗恃谢家姻亲一系张狂放肆,得罪了不少江湖同道。”
谢飞澜一怔,有些不置信。“你要……不怕爹反对?”
谢云书轻吁了一口气。“任其张扬下去,将来出了什么事反受牵累,让谢家被动,不如趁现在敲打促使收敛,借助其他势力可以不着痕迹,只要不损亲家情面,爹不会说什么。”
谢飞澜想叹又想笑。“三哥一怒为红颜,不怕爹看出来?”
耳边闻得轻嗤,他错愕的瞧见兄长神色嘲讽。
“这不正是爹的意思?”俊颜掠过一丝洞悉的冷彻。“娘或许不知,可谁能比爹更了解家里的情形,他早知流言却故意放纵,就是为了今天。翩跹平日足不出户,二嫂家宴时才有机会教她难堪,又怕有人回护,所以叫走了兄弟几个。”
难怪爹借口妻子疲倦提早退席,又点了五个儿子过去聆训。
“他想逼翩跹出来应对,借她的手修整二嫂。”思遍前后,谢云书恙怒非常。“顺理成章的接娘的担子,也不顾她现在……”身子还那么弱,连生产都有困难。
“难怪……”谢飞澜半晌无语。
“什么。”
“难怪大嫂说,她送三嫂的时候听见一句奇怪的话。”明明兄长气恼愈恒,谢飞澜却着实想笑,越说越觉得滑稽。“大概是三嫂自言自语,她说……那只该死的老狐狸。”
静了半晌,谢云书也笑了,怒色化成了疼怜。
“爹真是个老狐狸。”话中没了恼意,只余不甘心的抱怨。“这样处心积虑,我一个人不够么,非连翩跹也算计在内。”
谢飞澜笑了半晌,“我倒是想问,如果你心疼妻子受困于繁琐纠葛的家务,娶回来的儿媳有足够的能力做得更好,只不肯接手,你会怎么办。”
谢云书哑然无语,许久悻悻然。“可翩跹身子太弱,根本受不住。”
“娘当年身子也很弱。据说生大哥的时候爹担足了心,同你此刻一般无二。”谢飞澜在苑前停下了脚步,眼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愫。
“她不是寻常女子,方能和你比肩而立。但既做了你的妻子,又岂能只当一介弱女,三哥该明白这一点。”
谢云书沉思,“四弟的提醒,我会好好想想。”
“三哥能想通是最好。”谢飞澜吁了一口气,“我走得也轻松。”
谢云书微感意外。“你要走?”
“我还是喜欢泉州,过完年也该动身了。”谢飞澜慵散一笑。“路途遥远,再回扬州不知何时,好在有兄弟们照料爹娘,我也少了牵挂。”
“你决定了?”话语有不容劝说的坚持,谢云书已知无庸多言。
又回复了一贯的佻达,谢飞澜点点头。
“三哥肩上担子不轻,好生保重。”
兽香不断,锦幄低垂。
纤弱的人儿仅着薄薄的丝衣,对着铜镜梳理一头长发。白玉般的足踏着绵软的地毯,素手轻握发尾,顺滑黑亮的乌发随牙梳拂动,犹如水瀑顷落。
等回过神,已拥住了被他疏淡多日的玉人,道出了纠结的情绪。
“对不起。”
她微微一动,又柔软下来,丢下牙梳倚入坚实的胸怀。
“让你遇到这些……”沉沉的话语充满了挫折,伤痛而失落。“真想把你藏在心里,除了我谁也找不着。”
环绕的气息盈满不安,长睫轻垂,注视着交扣腰间的手臂。
“云书。”她极少唤他的名字。
“嗯。”
“我不会死的。”
深遂的眸子凝住,平淡的话语刺中心底隐秘的恐惧,胸口突然哽住。
“我……一定不会死。”轻抚埋在肩颈的头,清冷的容颜有种近乎温柔的爱意。
我不会死。
我会平安的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不要怕。
他忽然僵硬起来,良久才逐渐平复。说不出口的,纠缠多时的梦魇刹那揭破,他终于有勇气面对。
“我恨你。”
“嗯。”
“为什么要瞒着我决定,这么多年你仍然不信,不信我能处理好一切,让你无忧无虑的生活……起初我真恨你。”他低低的诉说,袒露出内心的怨怼。
“后来我又恨自己。”低沉动听的声音苦涩难当。“我把你卷进了这个家,却忘了你从不喜欢让别人承担。归根究底是我不够决断……逼得你铤而走险。”
肩头慢慢渗开了湿意,她轻轻把脸贴上去,感受着发际的温度。
静寂了很久,她附在他耳畔轻语。
“你对我,非常重要。”从未说这样的情话,雪色双颊微微发烫。“我不想你俯下身来护着我,孤独的背负一切,想和你一起担当。”
指尖轻触刀裁般的鬓角,嘴角泛起微笑。“因为你太好,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让你的世界只剩下我。以后……我不会再骗你了,真的。”
他没有抬头,双臂搂得更紧,她忍了一小会,郝红着脸提醒。
“云书,孩子……”
手臂立时松开,她吐了一口气。头抵额间,清亮如水的俊眸柔情无限,落下了一个缠绵至极的深吻,良久才分开。
娇颜绯红的轻喘半晌,好容易呼吸平稳,她仰望着调皮一笑,拉过修长的指掌放在小腹。虽已数月身孕,腰身却并未有多少改变,他隔着丝衣小心摩挲。
“这是你第一次摸,会不会有点奇怪。”
他低头吻了一下。“我每天晚上这样做,在你睡着以后。”
她张大了眼颇为讶异。“我以为你讨厌它。”
“我是很讨厌。”他淡淡的道,指下仍然轻柔。“我时时期望它不要长大或干脆消失,一想到可能危及你的性命,我就想掐死它。”
她忍不住轻笑,在棱角分明的唇上咬了一口。
“其实我开始也不喜欢,总觉得很麻烦,要不是……我才不愿生它。后来想如果有一天死了……”臂上一紧,她无奈的换了个说辞。“……多年后我先走一步,必得你好生敛葬。若复多年你也过世,届时又由谁呢?”
“这么一想,觉得生一个孩子也不错。”她低头看看小腹,漾起一个微笑。“总得有人把我们埋在一起。”
他许久出不了声,终于话音微哑道。
“说好了,一起老,一起死。”
“嗯。”
不知何时,屋外又下起了大雪。
跳动的烛火映着窗棂,百子石榴彩蝶纹的窗花红彤而喜气,隔绝了尘世的喧扰,只余暖意融融。
尾声
和风吹拂的春日阳光明媚,一冬的冰冷消散无踪。
正值春好,整座谢府开始季节性的收拣更换,各房各苑抬出一件件箱奁,趁着暖阳翻晒,清除密闭储藏的陈气。
大大小小的孩子无心功课,呼朋引伴,肆意嬉闹。游戏的方式也多式多样,有斗草猜枚,有竹马打仗,三三两两的纸鸢在东风的捎带下忽高忽低,偶尔一枚旋落,立时听到惊呼。
相较于普遍的慵散,某座独苑却是安静如空。
心无旁鹜的练完剑,在严苛的训持下做妥一应课业,男孩捞起放在一旁的纸鸢奔回朱楼,漂亮的小脸欢悦而期待,穿过竹林,群芳盛放的绚烂扑面而来,青嫩鲜翠的绿色染遍庭院,花香草香袭人。
美丽的身影立在花丛,螓首轻垂,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却与平日隐约有异。
轻快的脚步惊疑的停了下来,正要呼唤,忽见女子俯身从足畔的漆箱拾出了一把剑。
那是一把从未见过的乌鞘剑。
女子低头凝视着掌心的剑,良久,平举至眼前,缓缓拔出鞘。
锋锐的剑身清澈如水,微微转动,仿佛摄人心魄的澄明。
寒光如雪,倒映出一双漆黑的眼。
一瞬间忘了所有。
金戈铁马的大漠风砂扑面而来,三十六国的烽烟往事瞬时席卷,再不觉明亮的日影,惟见夜半霜寒伏梁暗刺,冷雨如冰同跻残杀,鼻端又闻到了血与火的气息。
树梢的鸟声不知何时停了,庭院静得可怕,男孩发现自己出不了声,肌肤爆起寒栗。
那是谁?
明明是最亲的人,却变得那样陌生。心慌得像要跳出来,难以克制的恐惧,正咬牙强迫自己挪动,肩上被一只手拍了拍,立时定下心来。
男子低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孩子留在原地。
稳稳的,一步步走近。
健臂自背后绕过,握住了纤细的指。
清泓淬厉的锋芒一寸寸隐入鞘,封藏起最后一丝杀气。
长睫眨了一下,恍惚间回过神,跌入一双温暖深遂的眼眸。
剑鞘上的铭文折射出金光,熟悉的质感诱使她恋眷轻抚。片刻之后,被人接了过去。
“以后再看,孩子等你一起放纸鸢。”
不等她顺着方向望过去,男孩一头扑进了怀里。
“娘!”
腰被搂得极紧,她伸手一推,却摸了一掌的汗,微微愣了一下。
“出这么多汗?今日的剑法很难?”
男孩胡乱摇了摇,抬头露出笑脸。
“娘答应学会心诀就陪我放纸鸢。”
这样快?
她望了一眼伴侣,男子了然的调侃。“不看是谁的儿子,下次条件再难一点好了。”
她很想翻个白眼,衣袖被孩子扯住用力拖拽,迫不得已跟了过去。
男子笑看,背在身后的手腕轻轻一抛,短剑划过一道弧线,跌入漆箱,落在一方黑底彩绣软缎上。
他俯首看了片刻,微微一笑,随手合起箱盖,跟上了走远的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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