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衣香鬓影 系列千秋素光同 >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第十记:释夙怀御风波

半掩的门内人影幢幢,语声低抑,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在昏暗走道投下橘­色­的一线。

蕙殊的鞋尖就比在这条线后,这是一条分界线,将她这不相­干­的外人挡在外边。

霍夫人进去后再没有动静,医生和许铮也在里头,里面肃静得没有半分声响。

也不知道情形究竟如何,看样子怕是霍公子病情加重。

照理说风寒是最常见的病,就算霍公子身体单薄,也不至于有甚么危险。

可是里头的悄无声息,令蕙殊心头莫名升起不祥预感和隐隐的担心。

终于有人推门而出,却是许铮,他脸­色­难看之极,一向稳定的步态也流露仓促。

蕙殊迎上去,“怎么样了?”

许铮驻足看她,焦虑皱眉,“回去吧,这里你也帮不上忙。”

不待蕙殊开口,他已大步流星走了,似乎有火烧眉毛的大事发生。

这更令蕙殊彷徨难安,哪还有心思回去休息,又等了片刻,只听门内突然传来霍夫人急切呼声,“子谦——”

蕙殊忍无可忍,一咬牙推门进去。

眼前景象令她陡然呆住,只见霍子谦半躺在床上,被子掀起,身上白­色­衬衣已解开,肋下赫然有大片猩红。医生正扶住他身子,为他注­射­药物。霍夫人将他扶在怀中,唤着他名字,他却似一点力气也没有,身子沉沉滑下,令霍夫人扶持不住。

“夫人,枕头!”蕙殊奔上前,抓起枕头垫在他后背,令他有所依峙。

到跟前终于看清那伤口,似被利器所伤,皮­肉­翻卷,创面感染裂开,流出可怕的脓血。

医生正准备清创,见她来得正好,便吩咐她在旁帮手。

蕙殊又怕又紧张,机械地听从医生吩咐,转头不敢去看。

只听医生说,“只差两分就伤及内脏,实在太险了!”

他受了这样的伤,竟还打算逃跑,连日来更装作若无其事,连每天为他检查风寒的医生也没发现他身上另有外伤。

蕙殊听得倒抽凉气,忍不住看向霍子谦。

他脸­色­苍白如纸,额头尽是冷汗,一声不吭忍受着伤口痛楚。

医生将伤口清理后简单包扎,洒上去的药粉,令他­唇­角微微抽搐。

“子谦。”霍夫人低唤他名字,柔声说,“忍耐一些,很快就好。”

他在她比臂弯中微微挣扎了下,想将她推开。

她却轻拍他后背,像在安抚一个婴儿。

他安静下来,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惨白如纸,两颊却升起潮红。

侍从送了热毛巾进来,霍夫人亲手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他躺回床上。蕙殊这才瞧见床脚扔着一团乱糟糟皱起的绷带,上面血痕狼藉……难怪这些天来,他一直关在车厢内,自己胡乱包扎上药,以致旁人谁都没有发现。

药瓶悬在床头,医生已为他手背Сhā上吊针,药剂一滴滴漏下。

霍夫人压低声音,不掩焦虑地问,“他发热越来越厉害,能坚持到医院吗?”

医生也皱眉,“伤口感染必定引起发热,如果感染控制不住,发热会越来越危险。”

她方要说话,却觉手腕一紧,竟被子谦抓住。

他睁开眼,语声微弱而清晰,“我不去医院。”

“傻话。”霍夫人放柔了语声,“你别再说话,好好休息。”

他却发了急,狠狠抓紧她的手,喘息道,“我说了不去!”

霍夫人叹口气,面对霍子谦的执拗,却显出一反常态的温软态度,对身旁三人轻声道,“你们先出去罢。”

门被轻轻带上,房里只剩这一对名义上的继母与继子,却是年岁相差不多的两个人。

念卿从他潮热汗出的掌心抽出手,淡淡道,“这由不得你,许铮已去安排,到下一站就去医院。”霍子谦­唇­上毫无血­色­,胸口一时梗住,说不出话来。

“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无非是怕老傅追上来,对么?”念卿看着他,目光里有一丝复杂的温柔,“你逞强隐瞒,是跟我怄气,也是怕我知道了送你就医,耽误行程被追兵赶上?”

霍子谦抿紧双­唇­,苍白了脸,缄默不语。

念卿目不转睛地看了他半晌,苦笑道,“你们这父子俩,连蠢起来也是一样的蠢。这三年来他想方设法找寻你,嘴上说只当你死在外面,心中却无时无刻不在内疚。”她神­色­有些恍惚,“他那样一个人,什么都不能将他击倒,却只有你令他两鬓染霜……只因他是你父亲。”

念卿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眼底莹然水光,“每次我瞧着他早生的华发,总会想,何时才能从他心里拔去你种下的刺。”

霍子谦闻言抬眼,眼底有深深震动,亦有不愿相信的茫然。

念卿深深看他,“此次我来北平,唯一的心愿,只想替仲亨得回他的儿子。”

“他不再憎恨我么?”霍子谦喃喃开口,目光如孩童般脆弱。

念卿戚然笑了,“他何时恨过你?”

霍子谦垂下目光,“他说永不原谅我。”

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睛,念卿半晌不能作声,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是当日念乔凄惨情状、是仲亨的暴怒如雷、是子谦的冤屈憎恨目光……锁在­唇­间三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那并不是你的错,念乔的事……不能怪你。”

短短的一句话,说出来,似用尽全部力气。

霍子谦的脸­色­阵阵青白,也在瞬息间变了又变。

念卿低下头去,深深藏起了脸上表情,语声却好似一触即碎的琉璃,“你并不知道她是我的妹妹,她却已知道你是仲亨的儿子……我不能恨她,亦不能怨你。”

霍子谦嘴­唇­微颤,耳边有些蒙蒙的,只听着她说——

“若说我对念乔有九分失望,仲亨对你便有十分失望;可我对念乔有十分内疚,仲亨对你却有十二万分内疚。我和念乔不再见面,仍每天写信给她,只是写完不会寄出;仲亨在我跟前鲜少提起你,从不承认思念你,可是……你知道么……”

她的语声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他也再听不下去,颊上温热,泪水不知是何时滚落。

火车渐渐减速,车窗外不时有灯光扫进白蕾丝窗帘。

霍子谦蓦地抬头,“不要停车,我可以撑过去,半途停车一定会有危险!”

念卿凝视他,眼神复杂,“既然知道危险,为什么还要逃?”

车速越来越慢,终于驶进站台,窗外灯光越来越亮眼,却也照得霍子谦的脸­色­越发苍白。

他撑起身子,目光苦楚,“我不想拖累父亲名誉,他不该有我这样的儿子,就当我早已死在外面也好,何必再找我回去。”

这番话似耗尽他力气,撑在床沿的双臂颤抖,霍子谦乏力跌向床边。

念卿俯身去扶,他却负气将她推开。

火车恰在此时停下,惯力借着一推之势,令念卿跌倒在地。

“你……”霍子谦惶然张了张嘴,竟不知该如何唤她。

从前只肯唤她沈小姐或沈姨娘,即使那一声“沈姨娘”换来父亲掌掴,也抵死不肯松口。

如今却要唤她什么呢。

念卿扶了椅子缓缓站起,沉默抚平旗袍下摆。

“子谦,别再任­性­。” 她并未生气,仍以容忍目光看着他,“你已是一个男人了,有许多事情等你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你完成你的责任。”

她的语声低切,却似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

她是他名义上的继母,是霍仲亨的妻子,却也只是个柔弱的女人。

在他闹出天翻地覆乱子的时候,她却以单薄之躯挡在风雨之前,为他收拾满盘乱局。她冠了他父亲的姓氏,一举一动无不对得起这个姓氏,他却截然相反,早将自己责任忘却一空。

“你是霍仲亨的儿子,纵然逃过天涯海角也改变不了这事实。无论你做错做对,仲亨与我都将与你一起承担,无论你承不承认,我们终究是一家人。”

她望住他,目光温暖,“所谓家人,便是祸福同当。”

哪怕没有血浓于水,仍有福祸与共,她与他终是割不断的至亲。

“如果您当我是家人,就听我这一次,不要停车,不要管我这点小伤!”霍子谦缓缓抬起头来,望定念卿,“眼下处境并不安全,夫人,请您尽快赶到父亲身边去!”

念卿怔住,几疑自己听错。

当日他被他父亲抽得死去活来,也不肯改口叫她一声“夫人”,认定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只能是他的生身之母。

这是他生母临终的遗愿,也是那位夫人隐忍一生,满腔幽怨的最后宣泄——霍夫人只能有一个。她要世人知道,她坚守一生换来的名分,谁也不能抢去。

在她死后,她要霍仲亨只能娶妾,不得续弦,任何女子都不能取代她正室的位置。

当日子谦冷冷地站在他父亲面前,向他父亲道喜,又向念卿道喜。

他说,姨娘大喜,子谦向姨娘道贺。

回应他的是霍仲亨扬手一记耳光。

随后的婚礼,他拒不出席,并对守候在外的报纸记者说,霍家不承认这门婚事。

新婚次日清晨,他带着他生母的遗像来到新房外,将遗像供奉在大厅,等待姨娘在正室夫人灵前敬茶。仆佣被他的举动吓得不敢通报,大喜的婚房外面摆了偌大一幅遗像,这已非晦气所能形容。

霍仲亨闻讯从卧房出来,盛怒之下,连睡袍也未及换,迎面一见子谦顿时脸­色­铁青,二话不说,只叫人拿他的马鞭来。

念卿知道糟糕,忙叫子谦快走,然而霍仲亨已令侍从将大门关了。

那牛筋浸桐油绞成的鞭子执在霍仲亨的手中,纵是烈马也难以抵受,但凡挨过督军手上马鞭的士兵,提起来莫不胆寒。

第一鞭抽下去,子谦跄踉跪倒,鞭梢带起血珠子飒然溅上念卿脸颊。任凭她如何哀求,暴怒的霍仲亨根本不理会任何人,手中马鞭一下狠似一下……子谦咬牙生扛,被抽得蜷缩在地,也不开口求饶。

最终一声摔碎瓷具的脆响,中止了要命的鞭挞,也中止了仲亨的暴怒和子谦的痛苦。

念卿站在元配霍夫人的遗像前,将骨瓷茶壶重重砸向地面,任茶水横流碎瓷乱溅……她却稳稳端一只斟满的茶杯在手里,转身,朝遗像跪下。

举盏齐眉,低头叩拜。

这一跪,成全了元配夫人的遗愿,亦从此自认了妾室的身份。

一路艰难走过来,她所求的不是名分,只是一个平等相待的地位,一份正大光明的情义。

她也不想应践那句“薄命怜卿甘做妾”的谶语,然而终究还是跪了,认了——无论外界将谁称作霍夫人,在那位逝者灵前,在她丈夫和儿子的面前,沈念卿认下了妾室的名分。

“夫人!”

子谦的声音将她从陈年旧事拉回当下。

昏黄灯光照着子谦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

但有些东西终于改变,终于和往日不同。

“夫人,你听我这一次,千万不要耽搁。”子谦焦急道,“你知道么,真正的危险不是姓傅的想扣留我们,那是——”他顿住语声,将捂在手底下的伤口亮给她看,“刺杀我的,另有其人!”

念卿目光一凛,勃然变了脸­色­,“这不是追兵所伤?那又是谁伤你?”

子谦摇头,“我不知道刺客是谁主使,只知除了傅家,必定还有人想对你我暗下杀手。”

霍子谦参与学生运动被逮捕一事,是傅家用以要挟霍仲亨的把柄,也是傅霍两家都极力掩盖的秘密。除了彼此,按理再不会有第三方知道霍子谦在傅家手里。

当日在念卿百般周旋之下,傅家勉强同意将子谦交给她带走。

启程之日,许铮奉命往秘密接应处接人,傅家将子谦关押在一处隐蔽的公馆,有卫兵严密看守,既防范霍家救人,又保护子谦的安全。然而就在约定交接的时间,许铮途中遇到意外阻截,子谦却在公馆遇刺。

一名刺客扮作傅公馆的仆人,将刀藏在茶盘夹层,躲过卫兵搜身,进入到守卫严密的霍子谦房里。万幸子谦警惕,躲过了致命一击,肋下却被刺伤。卫兵听到呼救冲入房里击毙刺客,埋伏在公馆外的枪手趁乱冲入大门,与守卫发生激战。

子谦不明就里,不知是谁想对自己下杀手,趁医生为他仓促包扎之际,击晕了医生,翻窗逃出公馆。而许铮恰在此时赶到,见傅家卫兵追截霍子谦,双方一照面即交火。

最终子谦被许铮救下,其余侍从舍命断后,死伤代价惨重。

许铮机智果断,一面派人赶回车站向念卿传讯,一面制造出车毁人亡的假象,令车子坠入河中,暗地另抢了车子,改抄近道追上专列,与念卿会合。

傅家得知子谦遇刺而亡的消息,无法向霍家交代,索­性­派亲信追到车站阻截。当时情势未明,傅家不敢在车站公然扣留霍夫人专列,便谎称霍公子临时病重,欲将念卿骗回城中。

早已有备的念卿顺水推舟,称子谦既然病重,也不宜立刻启程,不如留在北平安心养病,既有未来岳家照料也足可放心。傅家亲信无可奈何,只得眼睁睁看她登车离去。

这原是一个早早设下的陷阱,一石二鸟,连环杀机。

不早不迟挑在这个时间动手,恰好令霍家与傅家狭路相逢,自起纷争。

无论是霍公子还是霍夫人哪一个死在傅家手里,霍仲亨必不会善罢甘休。

这计策之毒辣,越想越令人悚然。

这般煞费苦心,无非想令傅霍两家反目,方可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真正可怖的却不是其人用心,而是此人竟能知道傅家秘密关押子谦的地点,也知道许铮要去接应的时间——若非在傅家埋有眼线,便是在念卿身边设下了耳目。

以子谦的警惕多疑,他既不敢信任念卿身边的人,不敢告之实情,又怕因治疗伤势而滞留当地,引来新的危险,唯有尽快赶到霍仲亨身边才算安全。因此一路隐瞒,不敢暴露自己伤势。

然而血­肉­之躯终究不是铁铸的,直到伤势感染恶化引起发热,再也隐瞒不住。

十一记:易真假·履薄冰

霍夫人的专列突然停靠在晏城车站,事先全无通知,令当地措手不及。

一­干­军政官员接到消息,得知霍夫人随行友人患了急病,已直接送往城中医院。

晏城是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进出京津一带多经过此地,多有行商辗转聚集,却鲜少有政要往来。这一带向来被几股小军阀交错割据,彼此势力微薄,只图个利益均分,少有是非纷争,勉强算是太平地盘。霍夫人的到来却打破这平静,如浅水池塘突然跃入一尾大鲵,谁也摸不透她的来意和去向——尤其在这当下,北平传来倒阁的消息,佟帅连夜带兵北上,逼迫傅总理发表辞职声明,辞去内阁总理职务。

而传闻即将与傅家联姻的霍氏,却按兵不动,坐视傅家下台。

若霍帅当真无意涉足北平乱局,又如何解释霍夫人的突然现身。

一时间人心惶惶,当地官员各揣心思,各藏玄机,都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殷勤探望。

令众人失望的是,霍夫人已经离开医院,被侍从护送着匆匆返回专列。旁人至多远远见着一个侧影,貂裘华服,婀娜生姿,确是传闻中的美人。

侍从官在站台挡驾,称夫人路途疲惫,需要休息,恕不见外客。

一­干­官员面面相觑,就这样被拒之门外。

差人从医院打听,得知入院的有两人,一位是陪伴霍夫人的女伴,另一位是个侍从。那女子并无大恙,只说喉咙疼,看来十分娇气;侍从却受了不轻的外伤。

两个都是无关紧要的人,霍夫人却待他们十分周到,不但亲自送二人到医院,还留下侍从照顾。到底是大督军夫人的派头,连侍从也强横之极,对探访者一概回绝,不许人打扰。

入夜渐渐下起雪来,城中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

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纸,簌簌有声。

北方小城里家家户户惯于早睡,不到夜半时分,街巷里灯火便次第熄了。

住在巷尾的一户人家刚刚歇下,却被一阵窸窣脚步声惊醒。

当家的听得蹊跷,披衣到窗下,撑开一道细缝窥望。

昏昏夜­色­里,一行人影正迅速穿过巷子,沿着城墙根而去,无声没入一扇门后。

那正是医院后院的小门。

三层高医院,有房间依然亮着灯,橘­色­灯光在寒夜里分外醒目。

门廊前一盏风灯被吹得忽明忽暗。

走廊外侍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佩枪在身,面无表情。

一名值夜的护士走近尽头那间病房,按例想要进去查房。

门口卫兵却拦住她,眼神像刀子落在她脸上,令她不敢踏进一步。

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几名戎装军官大步而入,风氅紧裹,肩上头上带进来外边的落雪。护士瑟缩退到一边,眼见为首的军官昂然在病房门前立定,“报告!”

“进来。”里头女子语声冷淡而柔美。

护士觑着推门的机会,朝内张望了一眼,隐隐瞧见个婀娜身影,风仪入目难忘。

只这么匆匆一眼,房门又被掩上。

窗帘密密遮掩,外面风声呼啸,天­色­已是漆黑。

许铮压低声音,“夫人,都准备好了!”

念卿一言不发站在窗边,从帘子间隙看了看外边,“雪越下越大了。”

她转过身,已换上平常人家的蓝花布袄,头发向后绾起,“子谦还发着热,这种天气能否捱得住全看他自己了。”许铮脸­色­也沉重,“我看那刀伤,是专用来刺杀的军制匕首,公子受了这样的伤仍能坚持到现在,着实令人佩服。”

念卿欲言又止,肩头因心绪起伏而有些发颤。

虽不着一语,许铮却明白她心思,“夫人不必自责,公子这样隐瞒,也是为大局着想。此事全怪属下失职,如果提早赶到便不会被人趁隙动手。”

“不怪你。”念卿摇头道,“都是我大意,一心只提防傅家,却未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若再迟些说出真相,我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怕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念卿止住语声,咬了咬­唇­,肩头却仍微微颤抖。

跟在她身边这么久,许铮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如此失态。

即便是三年前,她以伶仃之身独对狂澜,九死一生间周旋,也不曾流露此时的彷徨。

许铮忍不住踏前一步,“夫人放心,只要有我一口气在,绝不令夫人受半分委屈!”

念卿却是茫然一笑,“你也瞧出我在害怕么……你知道我怕什么?”

许铮低了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你去接子谦的时间。”念卿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东郊偏远,我离开之后,他有足够时间通知佟帅……你半路被阻截,刚好在那之后。”她脸­色­苍白,目光散乱,言语条理却仍顽强地保持着清晰,“侍从们不可能有差错,否则我已不知死了多少次。傅家走漏风声大有可能,但途中你被拦截又要怎么解释?旁人岂能神机妙算,猜到我会夜访徐宅,猜到你从东郊出发……若是差错出在这关节上,那便只有一个人能做到。”

“我也想过。”许铮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将一双浓眉紧紧拧起,“您知道的,我对薛四公子素无好感,可若真是他出卖了您,那他,他演戏也未免演得太好……”

薛晋铭对夫人的爱慕是人所皆知的秘密,但第一次从许铮嘴里挑明了说出来,仍令他面红耳赤,似犯下了对督军极大的冒犯。

夫人的话句句打在要害,莫说她自己无法反驳,连许铮也找不出比薛晋铭更可怀疑的人——他暗中为佟帅效命,而此时最不愿看到傅霍联姻的人,自然是姓佟的。除此,许铮心里还藏有另一层揣测,却不能对夫人说出口——若是因夫人的疏忽害死公子,督军和夫人之间必然生怨,最乐于见到这结果的也是那薛晋铭。

夫人骤然站起身来,倚了身后铁花床栏,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可是,不应该是他!”

许铮闻言一愕。

念卿脸­色­依然苍白,目光却熠熠,“他已经知道,联姻只是我敷衍傅家的谎话,根本没有傅霍联姻一说,佟帅大可不必担心,更没有道理无端与仲亨结仇。”

许铮略一迟疑,冲口道,“您肯定,薛四公子会相信您的话吗?”

他这一问,似突如其来的冰雪灌顶,令她怔怔僵在那里。

不错,她又怎能肯定那人就是信她的。

时间足可扭曲太多,她已不是从前的她,他却一定还是当年的他么?

许铮默然看着夫人,看她缓缓垂下目光,那神情彷佛是被人刺了一针在背脊……然而只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她抬起头,以轻微而坚决的语声说,“是,我肯定。”

许铮一呆之下,愕然无言以对。

窗外呼啸的风声提醒许铮,夜已深沉,风雪渐急,城中人迹全无,是时候行动了。

他深吸了口气,肃然道,“夫人,无论如何还是先避过风头,等督军赶到再追究此事不迟。外头全都预备好了,只等您吩咐!”

夫人蹙眉不语,转身在房中踱了几步,脸­色­凝重,“等一等!我想到些事……好似有哪里不对,你不觉得方才已触到什么头绪么?” 她驻足扬眉,朝许铮看过来,澄澈目光照得他心头也是一亮——不错,方才的话已然触到些边际,可究竟是什么呢?

“除了晋铭和宅中仆人,既知道我到了徐宅,又知道你出发的时间……”夫人不停踱步,不知何时也有了和督军一样的习惯,思索时的语速越来越快,“这人事先知道晋铭住在何处,清楚当日我的行踪,猜到我可能会去见他——”

“徐季麟!”

许铮抢先一口说出这名字,旋即也被这答案惊住。

念卿侧身站定,目光犀利,如一只猎杀前警觉的母豹,“是他,他在暗中监视晋铭!”

北平变乱,佟帅先下一城,傅系的势力却未肯就此罢休,集结在津门附件的军队正迅速向北平合围,佟帅在东北的部属也正火速驰援。北方各路军阀汇集,将北平置于虎视眈眈之下,一场混战在所不免。

然而,薛晋铭究竟被置于何种位置?

若是佟帅信不过他,假徐季麟之手诱他千里北上,一旦倒阁成功,兔死狗烹,他会不会成为第一个祭刀之人?若佟帅并无猜忌之心,却是徐季麟行反间之道,那他暗中究竟是为傅家效力,还是另有其主?

以子谦遇刺之事看来,那一方行事不像佟帅手段,却又似训练有素的军人所为。难道激流暗涌之下,还潜藏着未知的势力,时刻窥视这一切?看不清的敌友真假,到底有几只手在暗中搅动这迷局,此刻又有多少人置身水火之中?

明知晋铭身涉险境,她却无能为力,连自顾也不暇。

伤重感染的子谦还发着高热,再不能经受路途颠沛。

杀机随影随行,不知下一次危险会在何时。

冷汗涔涔透衣,遍体生寒,念卿低了头,将脸埋在自己掌心,强迫自己不去想那远在彼方的人,不要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

然而总有一个声音袅袅在耳畔念着,仲亨,仲亨……

他已该得到北平的消息了。

为什么还是按兵不动,没有一点动静传来。

东南叛乱军阀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将战事一再拖延,她等他归来一等再等,往日尚能给自己无数借口,到此时孤绝无援,心底里密密缠缠如针刺线刻,再也分不清有没有怨。

窗外风声呼啸,雪更急,夜更浓。

许铮却不敢催促,眼前修削背影彷佛一碰即折。

良久,夫人幽幽一叹,终于转过身来,“走吧,该动身了!此去变数难测,我将祁小姐交托给你,你务必保护好她。”

许铮毅然道,“夫人放心,属下必不辱命!”

他话音未落,杂乱脚步声已从走廊到了门口,“报告!”

许铮与念卿互换眼­色­,俱是一凛。

急急赶来的侍从沾了满身碎雪,匆促行礼,朝念卿道,“夫人,事情好像不妙,刚得到的消息,说前方大雪封路,往南边和东边的铁路都已暂时关闭!”

“铁路关闭?谁下的命令?”许铮脱口惊问。

念卿刚刚回复血­色­的脸颊再度苍白。

侍从摇头,“还不清楚,城里军警也是刚得到的消息,不像有备而来。”

许铮还未接话,却听夫人蓦地开口,“马上离开医院!等城里军警有备就来不及了!”

早年颠沛生涯磨炼出她异乎常人的警惕,数年安稳生活,并未磨去她对危险的敏锐直觉。

念卿焦切挑起窗帘,“附近有没有可靠的地方,先避一避?”

风雪交加的黑夜,入目一片迷茫。

许铮略一沉吟,“有,我有办法!”

变在顷刻,事不宜迟。

留守医院的侍从立刻将发热昏迷中的子谦强行搀扶起来,许铮护着他与念卿,避开医院耳目,从后院悄然离去。其余侍从匆匆赶回专列接应蕙殊。

原设计好与蕙殊互换身份,混淆外间耳目,假造一个霍夫人仍在专列上的幌子;对外不能暴露霍子谦的身份,只能谎称侍从受伤入院。旁人不知究竟,那刺杀的人却必然明白侍从便是子谦,这是遮也遮不住的事情。

按原定计划,只待今夜人静更深,将子谦接出医院,与念卿一同扮作平民,混在往来行商之中,改搭最早一班经过晏城的火车离去。而代替霍夫人的蕙殊则与许铮同行,引开外间注意力,仍照原路行进。

这桃代李僵的主意,原是蕙殊自己提出来。

她的勇气令许铮肃然起敬。

念卿接受了这个建议,没有客气推托,只将自己最­干­练的侍从都留给蕙殊,命许铮留在她身边全力守护。

念卿很清楚,在这境地下,她和子谦是万万不能落在居心叵测之人手里。

谁控制了她与子谦,便等于制住了霍仲亨的软肋。

纵然是死,她也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成全旁人的嫁祸,引得纷争再起。

不论付出何种代价,亦不能令那险恶之人得逞。

可这计划来不及实行已落空。

局势的变故比任何人的预料,来得更快更莫测。

人生如棋似戏,可这乱世,早已没有游戏规则可循,也没有棋路可走。

成王败寇,旦夕祸福,唯有以命相搏。

十二记:雪上霜·梦中人

这一夜北风呼啸,巷尾夏家豆腐铺的老俩口也睡得不踏实。

夏伯夜里起来小解,依稀看到一队人影迅疾经过巷子,进了对面教会医院。待他叫醒老伴,惴惴开门看时,巷子里却杳无人迹,家家户户早已熄灯入睡,静夜里只怕是他看花了眼。

老俩口惴惴地重新睡下,没有惊动厢房里的女儿。

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里听得一声短促惊叫从厢房传来。

老俩口还未回过神,屋帘一挑,几个黑影子悄无声闪入,后面踉跄推进来一个人,却是簌簌发抖的自家闺女。夏伯一个激灵,吓得滚下炕来,未及出声,已被左右两个黑影子利索地掩住了口。

三人吓得肝胆欲裂,看这架势定是遭遇盗匪。

老夏挣扎着叩头求饶,闯入者却将他与妻女三两下缚住手脚,口勒手巾,一并押在屋角。

整个巷子到这里拐了弯,巷尾是豆腐作坊,隔壁只住得夏家一户人家。左右街坊隔了老远,听不见夏家动静,即便挣脱呼救也不会有人听到。

夏伯不住发抖,心中惨道完了,一家子­性­命就要毁在今晚了。

然而为首的人朝他说一声“得罪了”,既不动武,也不翻搜财物,只将屋里前前后后检视一番,回身敲了敲窗户。

外头足音杂乱,两人搀扶着一个高瘦男子进来,将那人小心翼翼放置在炕上。

帘子被挑起,一个身影悄无声进来,看上去竟是女子身形。

“夫人,这民舍僻静,可暂避一时。”为首那人语声恭谦。

“好,外边多留几个人,盯着动静。”女子语声却分外低宛。

“前后都留了耳目,夫人放心。”

那女子点点头,转过身来,看向被缚在墙角的夏家三人。

老夏周身发僵,夏家母女紧缩身子挤在一起,连喘气也不敢。

黑暗里看不清面貌,只听她低声道,“我们路过此地,借府上避一避风雪,冒犯之处请见谅。”她又走近了些,窗纸透入雪地清光,略微映出她侧脸,眉目廓形有如画上天人,“我们天亮便走,不动府上分毫,三位无需惊怕。”

她身后一人上前,只听叮叮朗朗的钱币轻响,像是一大摞银元搁在桌上。

夏家夫­妇­瑟瑟发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倒是年方十八的夏家闺女,到底念过几天书,此刻竟比爹娘镇静,听了那女子一番话,虽仍惶惑,却迟疑点了点头,迈出半步挡在父母跟前,姿态哀恳,无声请求她莫要伤害自己父母。

炕上躺着的男人突然微微呻吟。

那女子顾不得再说什么,匆匆让人将他们三人锁进侧屋。

微光从窗纸照进来,将子谦脸­色­照得越发苍白,乍看着像随时会消失的影子。

“子谦?”念卿握住他的手,只觉他掌心滚烫汗湿,指尖却冰凉。

“冷。”他含糊呻吟,分明额头滚烫,却一直喃喃说冷。

许铮已将炕上棉被严严实实盖在他身上,摸他额头,却比之前更烫了。

“越烧越厉害,一点都没有好转!公子这样拖下去不行!”许铮心慌意乱,冲念卿急道,“我马上去医院,带一个大夫过来!”

念卿皱眉,“不行,现在回医院是自投罗网。”

许铮还欲争辩,却听她说,“况且,派去接蕙殊的人这时还未赶来,只怕遇到了麻烦。”

这也正是许铮一直担忧的。

茫然里,只觉进是险,退也是险,似乎哪一步都走不得。

“你先去接应蕙殊,无论如何要把她带过来。”念卿心中也是一团乱麻,眼前沉沉黑暗,甚至连对手是谁,危险潜藏在哪里都还未知。身边沉沉昏睡的子谦却一直紧攥着她的手,迫她鼓起勇气,支撑他也支撑自己。

“可是公子他……”许铮踌躇,却没有反驳的机会,夫人异常坚决,“子谦交给我,你立刻去接应蕙殊。”

“是!”

趁夜­色­浓重,风急雪严,许铮带上几个人再度赶往车站。

听着外边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念卿心神不宁,掌心湿腻腻也不知是自己还是子谦的汗。侍从捧了窗台上落雪,浸湿手巾覆在子谦额上,化下去的水濡湿他乌黑鬓发。

从医院走得匆忙,药也没带上,此时竟是无医无药,听天由命。

蓦然间心头一动,念卿环顾四下,一进这屋子便闻着股熟悉的味道,仓促间未及留意,此时仔细分辨,分明是清苦的艾叶香气。

香气来自枕头。

南方民间有将艾草晒­干­填进枕头的习俗,用以辟邪去虫,明目醒脑。

记得幼时受寒之后,母亲总吩咐下人熬上一桶滚烫的艾草汤给自己擦洗周身……寻思这无医无药的境地,虽不敢贸然将枕头里填塞的艾草煎来服用,擦拭身子总是无碍,也总好过束手无策。念卿当即让侍从去灶房烧来一锅滚水,亲自动手将枕头里的艾叶拆来煮了,浓绿近墨的药汁滚烫,辛涩药香飘散屋内。

念卿试了试烫手的水温,将手帕浸下去,黑黢黢的药汁立刻将白­色­帕子染上。

望着被染黑的旧手帕,念卿有一瞬怔神,依然轻轻将手帕浸入药汤里。

犹记当时初相见,威名赫赫、杀伐予夺的霍督军,却在她面前俯下身来,用这条手帕拭去她一手的血污。

这帕子从此留在她手里,再不离身。

仲亨,为何此刻你仍不在我身旁。

手帕被滚水浸得很烫,提在手中一下下绞­干­,眼前被蒸起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柔软的织物缠绕指间,灼烫,依稀似他掌心的温度。

滚热药汁烫得手指通红,似也不觉疼痛。

忽冷忽热的煎熬里,彷佛有双柔软的手探入胸口,解开衣扣,凉凉的指尖触上滚烫肌肤,像绮梦里曾见的温柔……霍子谦沉沉地喘了声,似醒非醒睁开眼来。

谁的眉目浮现眼前,若即若离。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难道又是梦,如同当年那一场荒唐大梦。

梦里知何处,此身彼身,此生彼生,醒来悔无可悔,错无可错。

蓦然间,一阵滚烫落在胸口,灼痛肌肤,热腾腾滚过周身。

子谦眉头一皱,下意识挣扎,耳边却听得一个温软语声,“躺着别动。”

这语声将他心神和身子都定在刹那间,分明温柔,却叫人抗拒不得。

胸口的灼烫过去,化作绵绵暖意涌入僵冷的身子,药味扑入鼻端令神智渐渐清明,涤荡了心头燥乱烦恶……子谦竭力睁眼,想看清眼前的人,昏暗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只觉她指尖拂过之处,点点温柔,软语声声恰如记忆深处的母亲。

那时候,母亲­性­情还未变得乖僻,仍是如水一般温婉。

总是抱着年幼的他,倚在窗下,唱着月儿弯弯的童谣。

“娘。”

喃喃语声沙哑,他抬了抬乏力的手,想抓住虚空中不可挽留的幻象。

念卿听得真切,顿住手怔怔看他。

透窗微光照得少年­唇­颊惨淡,眉睫却更浓黑,嘴­唇­与鼻梁的凌厉线条像极了仲亨,下颌却有着他母亲的娟秀。看他嘴­唇­翕动,念卿倾身俯近,“子谦,你要什么?”

他微微睁眼,抓住了她的衣袖,拽在手中再不放松。

念卿下意识想要抽出袖子,却又顿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边有孩童般恬然的笑。

趁着艾叶汤还滚烫,念卿拿手帕浸了,不停为他擦拭胸膛后背。又替他系好衬衣,将被子严严实实捂好,这才觉察自己手指被热汤药烫得红肿,火辣辣作痛。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子谦冰冷手脚开始回暖,额头渗出微汗。

忽听他迷迷糊糊说着什么,念卿凝神听去,像是三个字的什么膏……直至他反复嘟哝,才令她反应过来,是在说“桂花糕”。

就是桂花糕,仲亨曾说过,子谦幼年爱吃桂花糕,当初还特地吩咐下人为他做过。可惜直至离家,子谦也不领父亲这份心意,一口也没尝过。

从昨天到此时,水米未进,难怪他迷迷糊糊念起这桂花糕。

病里若知道饿,便是天大的好事,念卿欣喜不已,忙叫进侍从,吩咐找些吃的来。可这天寒地冻的夜里,翻遍灶房只找到半缸粳米,一些菜­干­。

念卿只得挽了袖子亲自下厨煮粥。

侍从都是行伍之人,眼看帮不上手,便将夏家闺女松了绑,带来灶房帮忙。念卿看她惶惑不安模样,端茶递水却很是麻利顺从,便和悦地问起她名字年岁。

“我叫四莲。”女孩儿怯生生低着头,“刚满十八。”

念卿搅粥的手不觉缓下来,侧目看去,十八岁的少女亭亭玉立,浓鬓如云,乌黑长辫垂下肩头。似此如花妙龄,寻常女子该想些什么,却是念卿永远没有机会知道的……未经含苞便被迫一夜盛放的罂粟之花,少时丧母,含冤杀人,身不由己零落为风月棋子。

如今想来恍若一梦,那些事,已遥远得好似前世。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她已是重新活过来的霍沈念卿。

那名唤四莲的少女也在怯怯偷眼打量她,虽在身后帮忙,却离她三步距离,不敢接近。

“你念过书么?”念卿微微一笑。

“从前跟哥哥们念过一点。”四莲细声回答。

“家里还有兄长?”念卿留神问。

四莲默了一刻,低低道,“都不在了。”

念卿蹙眉,探究目光里的锐利,迫使四莲涩然道,“那年北上逃战乱,爹跟三个哥哥患了疫病,一下子都没了……”

一时间,念卿也沉默了,看着这黯然少女,不觉低低叹口气。

“这么说,你是跟着你娘改嫁到这家来的?”念卿柔声问,“你们原是南方人?”

四莲点头,“我家在虞县。”

念卿知道那个地方,点了点头,“难怪听你说北方话带些口音,虞县是好地方,怎么会到北方来避战,北方只有比南方更乱的。”

“那年北方闹复辟,我爹说,革命党来了天天打仗,日子更不好过,还不如皇上在的时候……”四莲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窥看念卿神­色­,不敢再说什么。

念卿手里长勺依然缓缓搅动米粥,脸­色­平静,“你爹是做什么的?”

“教私塾。”四莲迟疑了下,喃喃道,“他原本是喜欢革命党的,那年还带头到镇上绞了辫子,可后来打仗打个没完,总是不消停,唉……”

念卿没有说话,沉默搅着那一锅渐渐散发清香的米粥。

“人回来了!夫人!”

院子里纷乱动静与侍从焦切语声,令念卿蓦地抬头,恍惚神思刹那间收回。

飞雪卷入柴门,先前随许铮同去接应蕙殊的侍从,只得一人仓促赶回。

那人迈进屋来连气也顾不得喘,张口便是一句,“许副官被捕了!”

念卿手中木勺险些惊落。

“还有祁小姐。”侍从喘着粗气,“也被城里驻军带走,连同专列一起被扣下了。”

“许铮……他怎会这么大意!”念卿惊怒失­色­,将木勺一搁,急急斥问,“究竟出了什么变故,你可瞧清楚了,当真是城里驻军动手?”

侍从立定,“是的,许副官引追兵抓捕他与祁小姐,命我赶回报告夫人,城里情况有变,咱们已陷进重围,四面受敌。现在只能将计就计,由祁小姐与他假扮您和公子,暂时瞒过外间耳目,趁这机会,您与公子务必尽快离开城里!”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沉声问,“城里情况有变是什么意思,他探听到什么?”

侍从略迟疑,“怕是北平内乱了。”

“内乱?”念卿惊问,“佟帅出了事?”

侍从脸­色­沉重,“详情尚不清楚,只知佟帅已弃了北平,连夜率部退回东北……眼下不知是何方人马掌握局势,但切断铁路的命令是从北平来的,城里驻军想必收到了阻截专列的指令,如今已听从北平差遣了。”

本已是一团乱麻,雪上更添严霜。

许铮与蕙殊身陷囹圄、难测吉凶,外头天翻地覆也不知是什么光景,子谦却仍病得迷迷糊糊,念卿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茓­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晃悠悠似踩在虚空,无处可着力。

看她脸­色­青白,侍从忧切道,“您一夜未眠,先歇歇吧。我这就去打探消息,先设法出城再说!”念卿撑了额头,茫然自语,“是,先出城去,得让他知道那不是我和子谦,要不然……”她蓦地抬头,万千头绪里跃出最紧要的牵念。

他们以为抓着她便可胁迫仲亨,他却不知道妻儿还好好的,若因此受制于人岂不危殆。

北平内乱、佟帅退走、晋铭被监视、幕后黑手行刺子谦,甚至在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杀……佟帅与傅系相争,想从中坐收渔利之人委实太多,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嫁祸三方,一心将所有人卷入这乱局?

幕幕迷影闪过脑中,念卿定定望着前方,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往日闲聊时,曾听蕙殊说她从未做过秘书,四少的秘书原本另有其人。只因那位聪明练达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踪,才临时换了蕙殊来顶替。她失踪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伙伴,正是亲自交接一船运往北方的货物时出了事。

运往北方的货物,若是给佟帅的军火,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是天灾抑或人祸?

若是人为,傅家只有陆军,没有能耐在海上动手,南方政府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如果劫走这批军火是针对佟帅,那便是早有预谋,一心要借佟傅相争之机除去姓佟的。单凭傅系势力,不足以制住佟帅,引霍仲亨出马才是借刀杀人的真正目的。

这么说来,子谦落入傅家手中,只怕也不是偶然。

早有人在背后策动这巨大的陷阱,首当其冲便是除去雄踞北方的佟帅。

一窍洞穿,全局皆清。

念卿抬手掠过鬓发,挺直了身子,目光在暗处闪动猫一般冷冷的光。

三年前的旧事,历历犹在眼前。

东京帝国大学博士长谷川一郎携重金厚诺而至,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几画下东南版图的廓形,暗示将来华夏疆土分割为四,将“东南王”傀儡政权许以霍仲亨。

霍仲亨拂袖送客,长谷川心犹不甘,终究挑开天窗,一句“敢问督军志在何方”,俨然抛出任君开价的姿态。

他却仅以四个字回敬——志在家国。

那是她永不能忘怀的一刻。

半世戎马的将军,于书斋之中,红袖之侧,俯仰豪情,尽付朗朗一笑。

霍仲亨拒绝了东南王的诱饵,佟岑勋却未能抵挡华北王的诱惑。

大批毕业自日本士官学校的新派军官纷纷投效佟岑勋,以日式作风治军,连同军需配备一律向日本看齐,不惜筹措巨款购买日本军火。日本人对佟岑勋也十分亲善友好,不仅有军火直供,更派出军事顾问团,为佟系训练新军。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佟岑勋迅速壮大,接连并吞周边几股小军阀,两三年间崛起于北方。远可与霍仲亨南北对峙,近可与内阁一争短长。然而佟岑勋也非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盘局。他与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渐丰,暗中蓄养实力,几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铁矿业。

回想在徐宅与四少的那一番话,前因昭昭,竟是她早已知道却未曾深想的。

他说,“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

他说,“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说,“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顷刻念动,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晋铭,他是早知道佟岑勋要与日本人翻脸的。

——没了日本人的军火援助,无异于拔去老虎嘴里的牙。因此他压低价格从德国采购军火,不远千里运送北上,又费尽心力筹建军工厂……那一批军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与佟帅都已觉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动手只在迟早。

兵逼内阁,提早向傅系发难,抢夺北平控制权,只怕也是佟岑勋被迫不得已之举。

薛晋铭在徐宅已被监视,且不论是否徐季麟所为,佟系之中显然已有内鬼,且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否则以晋铭素来的警惕,断不会被寻常人觑得空子。

此时北平局势不堪设想,佟岑勋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仓促退走东北,晋铭又该如何自保。如此俊彦人物,竟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一腔壮志难酬。

侍从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声惊扰,这时却听有人怯怯说了声,“粥好了。”

灶房门口,长辫垂肩的四莲捧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清香扑鼻。

十三记:思惘然·惊变乱

温热薄粥喂到­唇­边,谷物的香气令黑暗中生出笃实温暖。

侧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轻轻撮­唇­吹凉,蓬松的鬓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霍子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你是谁?”他沙哑开口,惊得少女惊惶抬眼,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想起梦里那温暖的手,和母亲般恬柔语声,脱口便问,“方才也是你么?”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

霍子谦微微趋身想看清楚她面目,是否真是梦中之人。这举动却令她羞红了脸,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发出脆响。

屋外正与侍从商议的念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子谦瞧见她,神情一滞。

四莲站起身,慌乱道,“他,他醒了!”

见子谦气­色­好转,念卿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莲再盛一碗来,说着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虽穿了粗布棉袍,弯身时仍显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纸透进些许微光,子谦低了头,只愿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间神慌。

环顾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见的土炕,环境十分陌生,子谦诧异问,“这是什么地方?”

念卿拢一拢鬓发,“医院里人多眼杂,今晚且在这户人家避一避,天亮我们便出城。”

她不愿让他无谓担心,他却听出她言下有所隐瞒。

忧切之下,子谦执拗追问来龙去脉。

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他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她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一盏微温茶水却递来。

她将茶杯放进他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作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么。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彷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蓬吗?”

“有乌毡蓬,就是有点儿破。”

“你会赶车么?”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宝光流转的一枚莲辬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费。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作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小小一枚玉石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到,“只要你们别为难我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 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么?”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他重复,加重语声在父亲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头赶车。

除留下看守的两人,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丛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窝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丛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被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时,他正心忧着她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人心头回暖。

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丛,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他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头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

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待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么,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么?响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听错了。

念卿缓缓转过脸,望了近在咫尺的子谦,却似乎看不清他的脸。

眼前惊人相似的眉眼,恍惚是仲亨的样子,忽远忽近浮动。

遇刺。

念卿一颤,耳边听着各种声音重又清晰起来,清晰得可怕,一字字都似针刺进身子,在心口溅开血花,锐痛冲出­唇­间——

嘴却被掩住,被那瘦削颤抖的手紧紧掩住。

子谦发狠地收紧胳膊,将念卿圈在臂弯不能动弹,冰冷手掌掩住她的嘴。

一帘之隔就是那军官与四莲,里头稍有异动便会被发现。

逼仄的马车,随车轮颠簸起伏。

那军官岔开话头不再提起打仗的事,一路只顾言语戏耍四莲,颇有垂涎之意。四莲默不作声赶车,将那军官送到南街路口,离夏家已不远,斜前方即是教会医院所在。却听四莲“哎”的一声,“出了什么乱子,怎么医院被封了?”

“昨夜里有要紧的犯人从医院跑了。”

“难怪不让出城,这要等到几时才开门呀?”

“真要打起仗来可不好说,要依我看,这仗八成也打不起来。”

“真的么?”

“你想啊,霍帅这一受伤,万一有个好歹,多少人盯着他地盘呢,谁还有心思抢咱们这破地方,你说是这理不是?”

“您都说不打仗,那准没错,可要谢天谢地了!”

被四莲这一捧,那军官得意洋洋,跳下马车还不忘趁势在四莲腰间捏上一把,“回去吧,等得空了找你听戏去。”待他转身走远,四莲牵强笑容消弭无踪,侧身望一眼车帘,默默掉转马车往夏家方向而去。

总算一路无事,马车径直进了夏家后院,混在路人里随行保护的侍从都松了一口气。夏家铺子今日闭门,挂起了歇业的牌子。车帘掀起,念卿当先迈下马车,却不料一步踩虚,踉跄跌跪在雪地上。

“夫人!”

子谦与侧旁侍从都抢前来扶。

她却攀了车辕,自己站起来,膝盖微颤也不让任何人搀挽。

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碎雪沾在她身上,容颜映了雪光,望之不忍,只恐人如薄雪,触之则化。

十四记:蚌鹬争·父子隙

夜里派出探查消息的一人也在夏家,与留守侍从会合,正担虑着夫人出城是否安全。

不多时却见马车折返,夫人与公子默然下车,随行侍从个个脸­色­凝重。

那三名侍从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夫人挡开旁人的搀扶,独自走向屋里。

公子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

打探到消息的侍从惴惴上前,朝念卿报告,刚得到的消息,正是佟孝锡占了北平,以武力遣散议会,逮捕若­干­官员,率部进驻总理府;更有传言称霍督军遇刺,背后亦是日本人与佟孝锡的­操­纵。

听见佟孝锡这三个字,子谦愕然抬眉,念卿亦顿住脚步,本已惨淡的脸­色­更罩严霜。

“竟然是他!”

万万想不到,将佟大帅赶出的北平的人,竟是他亲生儿子佟孝锡。

佟帅膝下长子与次子早夭,三公子佟孝锡却年少有为,自东瀛留学归来,跟随佟帅戎马征战,屡建功勋。早有传言称,日本人为佟帅提供的军事援助,便是三公子从中牵线。这位少帅在佟系声望日隆,外受日本人赞赏,内受少壮将领拥戴,一度传出他将接掌佟帅半壁江山的风声。直至近年佟岑勋与日本人渐生嫌隙,少壮亲日的佟孝锡也接连遭到弹压。

外间早有佟氏父子不和的传言,一时谣传四起,甚而有说佟帅新纳的姨太太生下幼子,夺去佟帅欢心……豪门里真真假假,总有是非不断。可谁想到,一夜间父子反目,佟三公子竟当真动手夺权。

一夜之间,北平兵变,佟孝锡逼得其父佟岑勋仓促兵败南下。

此时的佟岑勋被人釜底抽薪,失去立足之地,只有从旁人手里抢夺地盘,才能东山再起。然而佟孝锡是早有准备,连晏城这弹丸之地也被他收编麾下,佟岑勋若不想父子相残,一路朝南败走,迟早要与霍仲亨正面交锋。

这两人若是恶斗起来,半个中国都将不得安宁。

可这两人若是联手,便是日本人和佟孝锡无论如何也不愿看到的。

这步步惊心一路,原是魑魅魍魉四伏,早已挖好的陷阱就等着她跳下去。

念卿扶了门框,一时间倦极无力,心直往下坠——仲亨,此时此刻你在面临何等境地,你是否平安?子谦顾不得思索佟家父子恩怨,满心只剩一个念头——父亲遇刺的消息是真是假,万一父亲当真出事——这念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一线动摇,便足以将他劈得魂飞魄散!

那个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只手遮天,总想主宰他人命运的人,怎么能这样就倒下?

“不可能!”子谦冲口而出,“那一定是假消息,他没这么容易被人算计,没人能是他的对手!”他大步来到念卿面前,脸颊因愤怒而涨红,肋下伤处牵动,也忘了痛楚。

第一次听他以如此坚定语气提及他父亲,念卿抬眸,在他眼里看到全无掩饰的狂热崇拜。

纵有疏离,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他心中的父亲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念卿倚门看他,泪光迷茫了眼前,看不清他年轻鲜朗的眉眼,但那坚毅目光定是与仲亨一样。她笑里带泪,“没错,那是骗人的,那样拙劣的谎话只有心藏鬼祟之人才会相信。”

刺杀了霍仲亨,让佟岑勋抢去地盘一家独大,这不是日本人所乐见的结果,他们绝没有行刺的理由。北平兵变,佟帅南下,仲亨岂能不知这背后险恶陷阱。被逼到这关口上,佟帅就如一条燃烧的火舌,仲亨身后却是弹药库的所在。

一旦点燃,炸毁的不只是两个军阀,那后果将不堪想象。

可突然间横生枝节,霍仲亨遇刺受伤,一步乱子打破日本人步下的瞒天杀局。

如此一来,谁也猜不到他究竟要做什么,就算谁都不信,明知遇刺只是一幕烟雾弹……那么,这烟雾弹是给谁看?他又是否确信妻儿果真落在佟孝锡手里?

只有猎物,才会朝着陷阱一步步走进去。而霍仲亨不是,他一向是最好的猎人。他们将他当作一只被瞄准的野兽,只待扣动扳机。他却突然消失在视野里,不声不响,无形无迹。

“佟孝锡现在定是慌了,因而不顾一切封锁铁路抓捕我们。”子谦一面笑一面咬牙忍着。

四莲帮着念卿,正给他伤口换药,将绷带拆下重新包扎。

还没长好的伤口火辣辣的疼,他硬是一声不哼,仰着脖子故作谈笑生风。

这倔强德行和某人一模一样,念卿啼笑皆非瞧着他,想着仲亨年轻时候的样子,只怕如出一辙。心中不觉温软,颊上浮起嫣然。子谦忘了下半句要说什么,呆看她,忽觉伤处一紧。

“喂,你!”

四莲猝不及防被他抓住手腕,只听他嚷,“绑这么紧,这丫头想勒死我!”

“不是,我……”四莲傻了眼,霎时间脸红耳赤,不知如何辩解。念卿也被子谦突转恼怒的样子吓了一跳,却听他哼声一笑,“轻点好么,我又不是粽子!”

念卿忍俊不禁,四莲僵了一刻也扑哧笑出声来,趁机从他掌心挣脱。

藏匿在夏家已是第五天了,有四莲里外照应,比预想中安全了许多。

马车上那军官一番话已令四莲猜出几分内情,当时本有机会呼救的四莲,却以沉默保护了车中的念卿和子谦。既已同舟共济,念卿索­性­向她表明了身份。

夏家是安分守己的小老百姓,平日里受惯兵痞恶吏的欺压,第一次见到这等大人物,却丝毫没有凌人之势。霍夫人雍容沉静,待人温和,早令四莲心生好感;伤病在身的霍公子,更激起少女悯柔之心。

一连五日的戒严,令城中人心惶惶,要打仗的消息传遍街头巷尾,不能出城避祸的老百姓只好屯粮抢米,藏起家中细软财物,终日提心吊胆,不知哪一天就大祸临头……谁也没有闲心管他人闲事,夏家豆腐铺子突然歇业,终日门窗紧闭,看在街坊眼中也只当是避祸去了。

念卿与子谦从医院逃走,引来一番搜捕,所幸只被当作霍夫人的随从,并未引起重视,军警找了两日不见踪迹也就不了了之。蕙殊和许铮被当作替身捕去,真正的霍夫人和霍公子就藏匿在他们眼皮底下,却没人注意到这毫不起眼的民宅。

只有那姓田的军官偶尔上门滋扰四莲,引得一番虚惊。

四莲颇为机灵,假称家中来了远房表哥和表嫂,表哥正在病中,不便有客打扰……起初那军官执意要进去查看,侍从藏在门后随时准备动手。念卿隔着门帘,和他打了半个照面,佯装咳嗽得厉害,拿帕子掩着嘴说,“我男人怕是得了痨病。”

这句话令那人跨进门槛的一条腿,顿时收了回去。

念卿在门帘后头装咳,咳得撕心裂肺。

那人再也没有迟疑,避走犹恐不及。

子谦在炕上蒙着头笑得直抖,见念卿一额冷汗地进来,故意学肺痨咳嗽,气得念卿扬手便要打他。虽是落难狼狈,担惊受怕的日子,倒生出患难与共的情分,令念卿与子谦平添默契。隔绝在两人间的尴尬往事,像是暂时淡去。

外间战事一触即发,城中军警日夜戒严,逃出城去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

除了等待转机与救援,再也无计可施。

大雪初霁,天­色­放晴,屋檐下冰凌融化,雪水溅落窗台。

寒冬天气呵气成霜,不觉已是第六天了。

仍然没有转机,只有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

佟孝锡在北平宣布自己就任陆军总司令,同时以总理府的名义任命其父佟岑勋为西北路巡阅使,调遣佟帅旧部驻防西北。这算是彻底截断了佟帅的后路,将他留在老巢的兵马也抽走。

仲亨传出遇刺消息后,再无动静,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

城中戒备森严,念卿再不敢派侍从外出打探消息,唯一的消息来源便是四莲。借着每日巡逻的机会,四莲设法找姓田的军官套取口风。

姓田的虽是个下级军官,消息却灵通,北平专使昨夜抵达的消息第一时间由他传出。

这是最坏的变故,不用说,定要来押送“霍夫人”去北平的。

日本人和佟孝锡不会放心将如此重要的人质留在这鞭长莫及的小城,必要牢牢控制在手中,才可制掣霍仲亨。小城官吏没见过霍夫人真容,蕙殊与许铮暂且还能冒充,却未必瞒得过专使,即便暂时瞒过,到了北平也必被揭穿。

要阻止他们将人带走,仅凭这几个侍从是绝无可能。

若等蕙殊他们被押回北平,只怕羊入虎口,救援更难。

仲亨的救援迟迟不来,等待,如此艰难。

当年那一场豪赌,她不知胜算几何,以必输之心赌上身家­性­命。如今却不同了,再不敢想万分之一输的可能,再没有置生死于度外的勇气。仲亨有家国,而她有他、有霖霖、有太多眷恋与守护,从此再不能输。

四莲一早出去找田伍长打探消息还未回来,只怕带回来的是更坏的音讯。

若不出意外,北平专使今天就要将蕙殊和许铮带走。

“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

子谦忍无可忍,将挡在跟前的侍从一把推开,大步朝门口走去。

两个侍从慌了,左右拦住他,子谦大怒挣扎,全不顾自己伤口刚刚长好。念卿立在檐下,不着急也不动怒,看着他对侍从大发脾气,只淡淡问一声,“你是救人,还是去送死?”

子谦回头望见她一脸倦­色­,并未呵斥责难,那目光却令他感到十足狼狈。

“总不能就让他们两个代替你我去送死,我宁肯自己去北平,也不想天天躲在屋里!”子谦急怒之下大声道,“他当他的缩头乌龟,我霍子谦不­干­这孬种的事!”

“你说谁是缩头乌龟?”念卿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来。

气头上的话,想要收回也来不及了,子谦梗着脖子,只一声不吭。

念卿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睛,“你敢再说这种话,立刻给我滚!”

她竟叫他滚。

他瞪住她,羞怒得忘了该如何反驳,舌尖像打了结,“我,我说错什么!他那么神通广大,为什么拖到现在也不管我们死活,他难道不是只顾自己……他什么时候管过妻儿,管过别人死活?我们像傻子一样天天等在这儿,他呢,他在­干­什么?我娘病得要死的时候他在­干­什么,我等他回来料理丧事的时候他在­干­什么?你以为他是什么情深义重之人……”

他再说不下去,因为她浑身颤抖,脸­色­比雪地更白得怕人。

念卿张着嘴,没有一个字可说,所以的话都像冰一样被冻住。

能说什么,难道告诉他,他母亲病得快死的时候,他父亲也被政敌陷害,成了众矢之的,任漫天污水泼来,被人指着脊骨唾骂,却只能忍辱负重,与她演一出将计就计的美人计,造一幕沉溺温柔乡的假象,韬光养晦以图反击。

能忍人所不能忍,不到万全时机绝不动手,一旦动手则无侥幸可言,这便是霍仲亨行事之风。只有她懂得,也只有她相信,万般绝望境地也不可动摇这信任。

可是如何告诉子谦,如何能让他信,能让他懂?

“你若不是霍仲亨的儿子——”念卿望定子谦,深深叹一口气,正欲开口之际,忽听侍从低呼一声,“夫人,你听!”

轧轧,沙沙。

有车轮碾过地面,汽车快速驶近,和许多人齐步奔跑的声音。

就在门外,就从巷子的另一头,朝夏家这里逼近。

一声尖利警哨蓦地划破寒冷清晨,随即起伏警哨声从巷子两边乃至院后响起,四下里一声声催命般包抄过来。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守卫在外的侍从甚至来不及示警,刹车声已响起在门外。

子谦脸­色­剧变,将念卿往身后一推,朝侍从道,“带夫人走,快走!”

前门处脚步声逼近,院门被哐哐捶得山响。

有人高嚷,“开门!搜查逃犯!”

侍从将前门死死抵住,然而后院门上也传来梆梆之声,外头的人已开始用枪托砸门。

前后退路都已堵死,子谦一咬牙,夺枪在手,“我们分两头冲出去将人引开,你趁乱混在百姓里,先藏起来……”

“没用了,他们是有备而来。”念卿截断他话语,“只剩这几个人,走不了了。”

子谦望着念卿冷静得异样的面容,心陡然沉了下去。

撞门声一下下传来,门后的侍从已快要顶不住了,薄薄一扇门板,被撞得就要裂散开来。

她冰凉的手覆上他手背,握住他手中的枪,“别莽撞,子谦,把枪交给我。”

她平静目光迫着他,手上一点点用力,从他手里抽出枪,“我不要你拼命,只要留得青山在,总有转机……你父亲一定会来救我们,你要相信他。”

她转身看向门后惊恐的四莲,缓声道,“夏姑娘,我们走后,请设法把消息传扬出去,城中越多人知道越好,你就告诉他们,说霍沈念卿死了。”

四莲一个激灵,“夫人你……”

侍从与子谦却已然明白她的用意。

这风声一旦在城中传开,一传十,十传百,迟早传入军队,传出城外。

霍夫人死在晏城的消息传出,佟孝锡手中人质必被怀疑是假冒。

子谦震动,想不到她烈­性­至此,宁肯让父亲以为她已死了,也不愿他因此受人挟制。

念卿走到子谦身边,同他一起面向门口,“放他们进来。”

訇然声里,院门被推倒。

端枪的警察率先冲了进来,外头赫然是严阵以待的士兵,将这平民宅子团团包围。

当先一个胖子穿着警察局长服­色­,大步跨进院来,身后跟着个戎装军官,帽檐压低在浓眉上,满脸的络腮胡子,负手往门口一站。警察局长欠身问,“专员,您要的是这几个人吗?”

那军官冷冷抬眼,扬起马鞭朝念卿一指,“不错,把这几个要犯统统带走!”

十五记:儿女痴·英雄意

军警护送专员座车一路驶往站台,除了警察局长,并无别的官员前来送行。

警察局长亲自将几名要犯押到,送专员登上列车,眼看列车徐徐驶出,总算长吁一口气。

这天大的麻烦终于脱手,晏城又能太平些日子了。

子谦与念卿被一前一后押进车厢。

警卫执枪守在门外,络腮胡的专员负手踱了进来。

他一步步走到念卿跟前,压低的帽檐下,目光灼人欲窒。

念卿屏住了呼吸,也定定看他,发髻在押解途中狼狈散开,发丝凌乱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掠起鬓发,指尖从她耳畔拂过。

“混账!”子谦勃然大怒,猛然挥拳朝络腮胡专员脸上揍去。

这一拳来的猝不及防,专员侧身闪避,却被子谦反肘击向颈侧。

只听念卿一声惊呼,子谦乘势逼上,回环连踢,脚下横扫。

“好身手!”专员喝一声彩,侧身沉肩,以肩头硬挨了凶狠一击,却反手扣住子谦胳膊,一个利落的侧抛摔将子谦抛向身后!

“住手!”念卿的惊呼声里,子谦踉跄撞上车厢,将壁灯撞得哐啷跌落。

络腮胡专员立即收手,俯身去扶他。

子谦捂了肋下伤口,一声冷哼,猛然回身反踢,长腿回袭向对方头部。他身手彪悍,训练有素,这一脚的力道逼得那专员连退三步,错步站稳,仓促间一记手刀横斩,将子谦迫退。

这专员竟是­精­擅格斗的柔道高手。

子谦伤口牵动,一时气促,却见眼前有轻飘飘东西落下——大把的络腮胡子竟被拳风带落。“将门虎子,名不虚传。”专员朗声大笑,顺手将上­唇­胡子也揭去,露出英俊倜傥真容。

虽已猜出是他,乍见之下,念卿仍心旌震动。再没有比绝处逢生、重遇故人的欣喜更可击溃勇气的堤防。她怔怔看他,目光迷离复杂,“真的是你。”

“是我。”他微笑着摘下军帽,踏前一步,执起她的手,彷佛搭救公主的翩翩骑士,作势就要吻上她手背。念卿却抽出手,轻斥道,“晋铭!”

薛晋铭放开了她的手,莞尔一笑,仿佛只是个促狭玩笑。

她却觉察他握住她手的刹那,五指紧扣,掌心汗出。

子谦立在一旁早已看呆,见这北平专员与继母意态亲近,当着他的面作出轻薄之举,顿时愤然喝问,“你是什么人?”

薛晋铭回头笑看他,“我是好人。”

不待念卿开口,他将手中军帽抛向子谦,笑道,“胡子是假,行头是假,我这专员自然也是假的。如果不出意料,真专员今日中午抵达晏城,我这出戏就算唱完了。”

他话音未落,身后脚步声匆匆传来,伴着一个脆生生声音,“夫人,可算救回你了!”

裹着厚长呢大衣的蕙殊一头闯进来,却被垂及地面的大衣绊得一个踉跄,险些撞在薛晋铭身上。薛晋铭伸手挽住她,“慌什么呢,小七!”

已是严寒天气,行李又遗落在专列上,只得胡乱披一件四少的大衣,衣摆都快要扫到地面。蕙殊自己模样狼狈,见了面前一身民­妇­打扮,形容憔悴不堪的念卿,心头更是一酸。转头看霍公子,也比初见他时更加消瘦­阴­郁。

“蕙殊!”念卿见到她,歉然动容,朝她低下头,“多谢你……”

这郑重姿态反令蕙殊红了脸,忙伸手扶住念卿,“夫人客气什么,我可什么都没做。”

“怎么没人谢我?”薛晋铭在旁闲闲Сhā话,噙一丝玩味笑意。

这神情看在子谦眼里,更添孟浪轻浮,毫不客气便是一声冷哼。

念卿回望薛晋铭,也将子谦­阴­沉脸­色­看在眼里,脸上初绽的笑容为之凝结。

尴尬的僵持只是一刹,念卿轻轻开口,“许铮呢?”

蕙殊抢在薛晋铭之前脱口回答,“他赶去督军那里了!”

念卿一惊,“仲亨,他在哪里?”

薛晋铭沉吟看她,目光扫向车窗外,却是答非所问,“真的专使一到,就会发现我是假冒,到时北平必定四处通缉我们。这条路不太平,我们到下一站就改道走水路。”

子谦冷不丁Сhā进话来,声­色­冷冽,“我父亲在哪里,是谁派你的?”

念卿抬眸,与薛晋铭目光相触。

他沉默,眼神小心翼翼,唯恐损坏了最珍贵的瓷器。

“他在哪里?”念卿屏住呼吸,语声低细得仿若游丝。

他望着她,轻声道,“督军在医院。”

遇刺消息是假,受伤是真。

早在她动身前往北平之前,他已受伤。

东南三镇叛乱,几股大小军阀展开混战,战事蔓延甚广。南方政府调动军队镇压不力,各路将领自起内讧,南面局势越来越失控。南方政府被迫向霍仲亨求援,请他调兵堵截叛军。

这一战,却比预料中艰难。

东南水患灾荒不断,匪乱四起,地方军政早已失控。

叛乱军阀凭借地利之便,将政府军队打得晕头转向。那些烟兵匪将虽没有经受正规军的作战训练,却素来好勇斗狠,剽悍起来超乎常人。霍仲亨的部队被拖入胶着战局,初时交战,孤军深入敌境,竟连吃败仗,双方都死伤惨重。

霍仲亨连下四道电令,又督促政府军支援,然而援军赶来途中遇袭,军械弹药被炸,困在半途束手无策。霍仲亨一怒之下亲自赶赴前线,鏖战半月,将叛军逼得节节败退。

眼看胜局将定,敌方只剩苟延残喘之力,霍仲亨却在攻下叛军给养重镇之后,停止了追剿。外间揣测纷纭,有说他是故意留下小股叛军制掣南方,有说他接受叛乱军阀条件,收受重金,放了叛军一条生路,也有说他趁北方时局动荡,有意北上争雄。

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叛军为了守住最后的给养重地,调集兵力殊死反扑,凭借居高临下山势,压制了一次次进攻。至夜久攻不下,士兵伤亡惨重。至战况最激烈时,霍仲亨亲临战场,身先士卒,指挥冲锋队士兵以血­肉­为盾墙,悍然推进。

先锋队士兵奋不畏死,士气高涨,终于攻下城门,将叛军最后的巢|­茓­摧毁。

战场上枪炮不长眼,一枚榴霰弹落在阵前,炮弹碎片击入霍仲亨右胸。

这消息被严密封锁,一旦传出,只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也就在此时,一纸密电从北平发出——子谦落在傅家手里,佟傅之战一触即发,傅总理以联姻为名,邀请霍仲亨北上会谈。

各方眼光都落在霍仲亨身上,谁能想到,叱咤风云的大督军此时却在一间小小医院秘密接受手术。他将这消息封锁得如此严密,悄然完成手术,悄然养伤,除了亲信将领与侍从,连其余部属也不知道,更遑论远在千里之外的念卿与许铮。

身在家中的念卿,意外接到仲亨的紧急电报,让她以霍夫人的身份前往北平,与傅家周旋,设法救回子谦。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她参与政治,却是第一次让她独立面对重大危局。

那时只知他在前线分身乏术,却未曾想到事态已这样危急。

迎着薛晋铭的目光,念卿骤然沉默,转身朝向车窗,不让任何人看到她的表情。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她的酸楚脆弱。

他是她眼中无坚不摧的英雄,任何时候,都如山岳在前,守护他一心所系的家国、守护她头顶一方晴空……可这一次,他竟不懂得好好守护自己。受了那样的伤,仍以沉默继续守护,守护大局,也守护她的安宁泰然。

“督军伤势稳定,应会很快复原。”

薛晋铭凝望念卿背影,下意识抬手想要抚上她肩头。

隔了万千距离,却似永远也触不到她,抬起的手终究只得缓缓垂下。

子谦却抢上一步,愤然推开薛晋铭,劈面喝问,“谁告诉你的消息,我凭什么相信你!”

他质问的是薛晋铭,目光却狠狠投向一旁的念卿。

念卿不语,恍惚看着他俩。

薛晋铭同样望着她,语声微哑,“我已见过督军。”

子谦神­色­震动,“什么时候?”

“三天前。”薛晋铭答得坦然,“与佟帅一起。”

“你是佟岑勋的人?”子谦惊疑不定, “这不可能,佟岑勋还在南下途中,不可能与父亲……”

他语声蓦然顿住,转头看念卿。

局外局,谜中谜,即便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也难分真假虚实。

子谦目光缓缓扫过薛晋铭英俊面容,耳边响起她方才唤他的名字。

那段捕风捉影的风流往事,传得人尽皆知,连他也依稀记得一个名字——薛四公子。

“子谦,不要无礼。”沉默良久的念卿终于开口,“四少是我的朋友。”

念卿神­色­疲惫到极点,往日夺人心魄的神采荡然无踪,在一身民­妇­的打扮下,像失去光泽的珍珠。纵是如此,她低弱语声仍有不可抗拒之力,令子谦缓缓放开了薛晋铭,一言不发退开。

念卿看着四少,­唇­间轻轻吐出一句,“多谢。”

这样的疏离,连蕙殊听了也觉黯然。

原本劫后重逢,蕙殊满心的欣喜却被霍子谦的敌意冻结,连霍夫人的神­色­也似拒人千里之外。却见四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笑道,“我的差事就是接出二位,将你们平安送到霍帅手上。至于这份人情,往后佟帅自会找他讨还。”

他笑得轻松,将涉险救人说成一份轻描淡写的差事,将这情份与她的谢意一并推得远远的。

念卿侧过脸不看他,望了车窗外飞掠景物,“仲亨和佟岑勋当真会面了?”

薛晋铭笑意敛去,转回郑重神­色­,“是的,出兵南下只是障眼法,佟帅一早秘密启程,赶来与霍帅会面。我本不知道你们困在晏城,是梦蝶传来消息,通知我北平已派人前来。她一手伪造专使印信,将专使动身时间拖延了半日,才让我有机可乘。”

“专使是徐季麟?”念卿蓦地开口。

“是他。”薛晋铭垂下目光,­唇­角有一丝笑,却笑得寂寥。

这答案虽不意外,从他口中亲自得到证实,仍令念卿神­色­一黯。

众叛亲离滋味他已早早地尝过,如今仅剩二三好友,原以为徐季麟是可信之人,又有表姻之亲,可再一次背弃他的仍是身边亲友。

上一次是李孟元,这一次是徐季麟。

念卿一时无言,望了他,目光莹然。

薛晋铭却满不在乎笑笑,“政见不同罢了,男人么,割席断义也不算坏事。”

割席断义是光明正大的绝交,可徐季麟骗取他信任,设下耳目监视,怎能不算坏事。

他明知道是宵小之行,仍不愿对故友恶言相向。

有嫌隙处,方见君子。

念卿垂下目光,只恐在他面前流露半分不忍。

然而他早已看见,看见她眼里的恻隐,以及深敛的忧切,竟是为他而生。

“季麟他……也有不得已,他也同样受着监视。”薛晋铭沉默一刹,低声说,“真正想杀我的,是佟孝锡。”

念卿一惊,从不知他与佟孝锡也有往来。

薛晋铭却似不想多说此事,淡淡转了话锋,“眼下兵分两头,我来晏城接出你们,督军与佟帅已在秘密调遣兵力,一面牵制佟孝锡,一面合围北平。”

他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一山难容二虎,何况是霍仲亨与佟岑勋这两个同样以强硬闻名的军阀。

这二人早年结下宿怨,曾经为地盘争斗不休,最后一南一北各不相见,所持政见更截然相反。

佟岑勋向来主张武力统一,不断吞并地盘;霍仲亨则反对内战,一直敦促南北和谈。佟岑勋公开讥笑霍仲亨英雄气短,当年在报纸上攻讦他迎娶名伶,最响亮便是佟岑勋的声音;霍仲亨则回斥其穷兵黩武,匪­性­难改,截断佟岑勋从南方贩运烟土的路子,令他蚀了一笔巨财。

这两人迟早有一场恶斗,几乎是所有人认定的事。

连佟岑勋也亲口说过,“霍仲亨的伪和平容不下我的真统一。”

曾有报人调侃说,纵使有朝一日南北统一,佟霍二人也难化­干­戈为玉帛。

谁料到跋扈一时的佟帅,会栽在自己儿子手里。

这关口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也偏偏发生了。

“这是仲亨的主意罢。”念卿轻吁一口气,露出淡淡笑容。

她笑得沉静,疲惫容颜重又有了光彩。

无需他回答印证,这等胸襟,只会是霍仲亨——是她所选择的那个男人,她心中独一无二的英雄。这等璀璨眸光,只有在提及他的时候,方闪动在她眼里。

或许永远不会属于旁人。

薛晋铭看着她,平静地答,“是。”

当日兵变来得仓促,佟岑勋觉察异状已来不及布署。

仓促之下,薛晋铭随佟部撤离北平,又受傅系与佟孝锡两头夹击,援兵被阻截在路上。

被儿子从背后刺伤一刀,令佟岑勋气得旧病复发,半生跋扈,终究也已是英雄近暮。

佟帅只当大势已去,万万没想这时候接到霍仲亨密电。

以当时腹背受敌之境,假如霍仲亨伺机发难,他是绝无生机的。

念卿淡淡笑,“就算仲亨要乘人之危,也不会平白便宜了佟孝锡与日本人。”

薛晋铭也笑,“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刹那间惊觉时光流转,世事重叠,却早已物是人非。

两人四目相对,都沉默下去,忘了要说什么,也早忘了如何说。

良久,子谦的声音打破沉默,“佟岑勋­性­格多疑,他就这么容易信任父亲,立时投奔了他?”

“这我不敢说。”薛晋铭笑笑,“看起来,霍帅倒是信任他的。”

子谦抬眉示疑。

薛晋铭笑得意味深长,“你们此刻不就在我手上吗?”

蕙殊一惊,立刻转头看念卿,却见念卿笑容不改。

“父亲不会拿我们做人质。”子谦冷冷道,“恐怕有人要枉做小人了。”

薛晋铭挑了挑眉,蓦地低声笑起来,直笑得蕙殊莫名其妙,七上八下。

“真是将门虎子,连说话神气都一样。”薛晋铭笑了半晌,终于正­色­道,“令尊说,他放心交托二位与我,让佟帅不必枉做小人。”

十六记:烟花杀·烽火起

这一路竟出乎意料的顺利,列车很快进入相对安全的地界,离码头已经不远。

蕙殊望着车窗外渐渐擦黑的天­色­,回眸见霍夫人仍在熟睡中,虽然车轮颠簸,她却睡得深沉,浓密睫毛投下如扇­阴­影,遮去眼底憔悴痕迹。这几日也不知她是怎样撑过来的,若非疲累到极处,也不会一坐下来便睡着。

蕙殊将大衣脱下盖在她身上,她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只将大衣紧紧拥住。不知是否错觉,蕙殊彷佛觉得,她­唇­角紧绷的一丝浅纹舒展开来,脸颊贴了大衣呢绒,似有浅浅笑意。

这大衣上还有着四少的气息,她也闻到了么?是这气息令她安心,还是梦中有了谁的慰藉?蕙殊凝视她良久,心中怅然,竟在这一刻涌起艳羡。

此前纵有千百般好,她也不觉得有何可羡慕,不过是各有各的命运。可此刻,她却羡慕她有挚情如此。她爱她的良人,爱到连四少这般男子也不能动摇她的心,爱到身经百劫也要一往无前。

这样的孤勇,又有多少人爱得起。

颜世则,遥远得彷佛已褪­色­的名字,蕙殊努力回想他的脸,却只记得一点轮廓。

四少,更遥远得如同星空,知道他越多,也离他越远。

然而另一个人的坚毅眉目隐隐浮现,她不是没觉察,当他频频用灼热目光追逐她,又在她回眸时掩饰回避,她便明白他的心思了……许铮,这个呆头呆脑的人,起初曾觉得那样讨厌,如今却知他的忠义担当……蕙殊坐在窗下,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不知列车什么时候已停了下来。

车厢门外脚步声近,霍夫人蓦然睁眼,不待蕙殊反应过来,她已一惊而起。

来的却是四少,一身戎装齐整,抬手轻敲门框。

“到站了?”念卿站起身来,大衣不觉滑落地上。

“从这里下车已不远,我们改走小路到码头,列车继续走。”薛晋铭微微一笑,“这样安全,只是要辛苦你们。”念卿会过意来,空车入站实在是一出高明的障眼法,却又担心道,“夜里走小路安全么?”

薛晋铭笑道,“许铮提早赶来探过路,备好了马匹,我们骑马过去。”

“许副官?”蕙殊惊喜脱口道,“他不是赶去见霍帅了吗?”

薛晋铭笑得促狭,“给你的惊喜。”

蕙殊一怔,旋即面红耳赤,“惊喜什么,才不关我事!”

念卿与薛晋铭相视,他的良苦用心,她自是明白的。

许铮只身冒着危险,提早过来探定虚实,预备接应,却与薛晋铭一起骗她,假称是去见霍仲亨,只是不想她一早担忧罢了。

念卿心中感动,不动声­色­捡起滑落的大衣,交还给蕙殊,“那就动身吧,事不宜迟。”

蕙殊忙道,“夫人你穿着,我不怕冷!”

但霍夫人只是摇头一笑,转身已走了出去。

四少望着她背影,想着她倔强地不肯欠他分毫情义,连他的大衣也不肯穿……一丝苦笑泛起,­唇­边尽是涩意。

下得车来,才知这趟短短路途的艰难。

寒冬入夜,风似霜刃,路面已经积雪盈寸。

蕙殊生长于南方,最是怕冷,被风迎面一吹只觉周身都被小刀子扎着,手足瞬时僵冷,恨不能缩成一团。在这样的夜里骑马穿行小路,霜雪湿滑,最是危险。

不远处亮起灯光暗号,果然是许铮,连同少许士兵和马匹,早已等待在此。

念卿踏着积雪迎上前去,不料脚下微微一滑,身侧立即有人伸臂来扶。她只道是薛晋铭,忙抽回手,抬眸却见是子谦。

“你和我一道。”子谦不由分说握住她手臂,接过士兵递来的马缰,示意她先上马。

“我会骑马。”念卿一笑,论骑术­精­湛,她实不逊于一般男子。但子谦握着她手臂丝毫没有放松的意思,冷着脸又重复一遍,“和我一道。”

念卿蹙眉。

身后传来薛晋铭的语声,“许副官,劳烦你照顾祁小姐,我到前面领路。” 他大步上前,越过蕙殊和念卿,经过她身旁时驻足,低声道,“下雪路滑,让霍公子照应一下为好。”

他说完也不停步,长靴踏着积雪,径直走到最前,翻身上马。

蕙殊也被许铮拉上马背,靠上身后坚实胸膛,寒意顿减。

念卿不再多言,利落地上马,娴熟身姿令子谦一看便放下心来。方才只担心她受不了路滑颠簸,夜里骑行不比得跑马场上踏青冶游,但看她标准的军人骑姿,不必说也知是谁的调教。

马蹄踏雪,雪溅有声,一下下好似指尖拂过紧绷的弓弦。

昏暗月­色­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一行马队悄无声息穿过崎岖小径,偶尔马蹄过处,震落道旁枯枝积雪。

子谦迫使自己将­精­神力集中,不去注意萦绕鼻端的那一丝肤发暖香。但那隐约香气像在故意作弄他,总在松懈的瞬间袭来,令他烦不胜烦,下意识催马急行,嗒嗒嗒赶上前面,与薛晋铭并辔而行。

“这一路会不会太过于顺遂?”子谦沉声开口,恰问出念卿与四少此时的忐忑。

过了前面岔道口就进入城中,再往前不远就是码头,就看能否平安通过这最后一关了。按理说,四少冒充北平专使带走人质,不会这么快被识破,徐季麟到达晏城最快也是明早。

薛晋铭放缓缰绳,对子谦低声道,“到了码头无论有什么事,你只需护送夫人离开,其余交给我和许副官。”

念卿转头望了四少,话到­唇­边,却不知能说什么。

转过路口,前方出现影影绰绰灯火,已能清楚望见码头。

虽是深夜仍有力夫在忙碌搬运,大箱大箱的货物等着装卸落船,马队络绎不绝,趁夜将到埠的货物运进运出。工头不住吆喝警告,让搬运工小心箱中货物。数艘船上装运的都是烟花炮仗之类,时近年关,杂货商已开始为新年售卖的炮仗囤货。这东西最小气,既沾不得水又见不得火,一落水便报废,若溅上半点火星更是大祸。

一行人混在驮货的马队里,悄然接近码头。

子谦与薛晋铭交换眼­色­,暗自错开队列,悄无声息随着马队接近岸边。

前来接应的船只不便靠近这码头,以防遭到盘查,唯有搭乘货船出去,到远处江面再换船。一早买通的货船正是左首第二艘,船上货已载满,船主远远见到许铮提灯打出暗号,忙放下搭板接人。

看着霍夫人与霍公子先后登船,蕙殊稳一稳心神,扶着四少的手踩上那摇摇晃晃搭板。许铮从船头俯身来接引,伸手可及的距离,似乎一跃即过……蕙殊将手递向许铮,抬头瞬间,身后陡然枪声响起,连串子弹从后头飞来,火辣辣擦着耳畔,击在船头船身!

许铮只差一线便可抓住蕙殊的手。

然而船身摇晃,搭板错开,蕙殊一脚踏空,直跌入水中。

寒冬腊月的河水刺骨扎髓,转瞬没顶,来不及呼救,冰水已从口鼻灌入,似万千小刀一起扎进来。耳边哗然水声、惊呼声、叫喊声,混杂在惊天动地的枪声里,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子弹嗖嗖横飞,­射­入水里激起串串旋流。

蕙殊竭力蹬水,身上大衣湿透却像沉重的石枷,拖着她身子直往下坠。压迫的窒痛与刺骨的寒冷,令头脑瞬时空白,水中一片黑暗……蕙殊口中涌出气泡,肺里最后的氧气即将耗尽。

一双手紧紧托上她腰间,托起她下沉的身体,往前方游去。

蕙殊神智模糊,再无力气,长发飘散水中,一口气就要缓不过来。

那人回过身,觉察她濒临窒息,猛然将她拽向怀中,冷冷嘴­唇­压上她的­唇­,温暖气流随之度入,从­唇­舌直送肺腑。窒息的痛苦为之一缓,近在咫尺的面容也终于看清。

是许铮。

他将她紧紧抱住,制住她本能的挣扎,不让她浮上水面。

子弹带来的旋流密集穿过眼前,水面上硝烟弥漫,枪声响成一片,水下也被搅得混沌不堪。

许铮带着她竭力朝前潜游,水下缺氧令蕙殊神智迷糊,只抓紧许铮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蓦然间,一声巨响突如其来,像炸雷落在江面。

火光照亮水底,将江水映成血红,更掀起阵阵大浪。

两人再也抵不住巨浪之力,被一起抛上江面,顿时眼前灿亮,急雨般星火漫天坠落,夜空亮如白昼。他们搭乘的那艘货船已变成熊熊燃烧的巨大火球,火光中爆出无数烟花,­射­上半空,夜幕中金蛇乱舞,银花火树,团团锦绣绽放,烟花烬化作七­色­星雨,纷纷坠落水面。

这景象,美如末世,眩目惊心。

船炸了。

持续不断的爆炸声掩过了许铮的嘶吼,“夫人——”

长官下令生擒,不许朝人放枪。

追兵冲向码头,根本不知货船上装载着何物,便朝货船水面一阵乱枪扫­射­,吓得船工水手四散奔逃,或落水或躲藏,码头上一片惊恐尖叫,货物翻倒,任何船只也不得离开码头。

眼见蕙殊落水,许铮跃入水中相救,搭板掉落,念卿与子谦被困船上……而装满炮仗烟花的货船周遭枪弹横飞,火星四溅!

薛晋铭在岸上脸­色­剧变,顾不得闪避枪弹,立刻抢到岸边卸货处,与侍从夺下三只小木船,趁乱撑船靠向货船外侧。

枪声响起的刹那,念卿被子谦合身按倒,双双匍匐在船头甲板。

混乱中只听枪声震耳,弹片嗖嗖飞溅,隐约听见谁脱口喊出一个名字,“云漪——”

念卿一震,挣开子谦,不顾一切探身到船舷外侧。

小船上的薛晋铭朝她伸出手,“跳下来!”

货船剧烈摇晃,船上水手船主已纷纷跳入江中,子谦与船上侍从开枪还击,将已追至岸边的追兵击毙。念卿回头推开子谦,“快离开这船!”

“你和他走!”子谦不由分说,将念卿拦腰抱起,抛向小船上的薛晋铭,“带她走,我来断后!”

念卿一句话都来不及说,身子急坠入那熟悉怀抱。

惯力将两人一起撞倒,薛晋铭趁势将她护在身下,以自己身体为盾,紧紧护在她上方。

侍从划动小船,如离弦之箭,在纷飞弹雨中划向江心。

那船上的子谦与侍从也先后跃下,乘着后面两艘小船赶上来,一面开枪还击,将试图夺船追上来的追兵纷纷击倒。江面上连连有人中枪落水,有追兵,也有侍从。

念卿仰头只见薛晋铭­唇­角紧绷,一滴汗从他下颌坠下,坠在她颈窝。

“快划!”他喝令划船的侍从,语声因紧张而嘶哑。

然而话音未落,一名侍从头部中枪,哼也未哼一声便栽倒,鲜血溅上甲板……这是片刻前还搀扶她下马的年轻侍从,跟随她一路北上,忠心耿耿。

念卿死死咬住了­唇­,手指攥紧薛晋铭衣襟,直攥得指节发白。

他却推开她的手,离开她身边,替上那死去侍从的位置,拿起桨继续划动小船。

小船在如梭的弹雨里前行,后面的小船也渐渐追了上来,依稀可见子谦的身影。

却不见蕙殊和许铮。

念卿心惊,环顾四下,失声呼喊,“蕙……”

下一个字已被吞噬在轰然巨响声里。

货船爆炸了。

火光瞬时将眼前耀成一片白炽血红,热浪扑面如炙,巨力将小船掀得上下颠簸。

念卿几乎要被抛出船舷,薛晋铭紧紧扣住她手腕,狠命拽住她,不管不顾将她抱紧,任船身倾斜摇晃,火团如急雨坠落四周,只抱着她一分也不放松。

货船上无数烟花炸起,星火飞溅,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烟花燃烬的细灰。念卿刚觉察到点点灼痛,头已被他按到胸前,他用胸膛为她挡住一切,连同那呛鼻的火药硝石味道,也被淡淡的男子气息掩盖。

衣下透来暖意,和着一下下有力心跳,他的身体便如一道屏障,为她隔绝险恶飘摇。

臂弯间方寸天地,宁定安好。

念卿静静伏在他怀抱,与他一起抵御船下急浪翻卷,周遭火光灼烈,枪弹不长眼的横飞。耳中被各种声响震得瓮瓮蒙蒙,隐隐的,听见他又唤了一声“云漪”……语声如呢喃,于生死须臾间,脱口而出却仍是这个名字。

十七记:只影来·向谁去

货船上烟花爆炸,将码头上堆积的货物全部引燃,眼前一片火海,烈焰浓烟遮蔽了江面。追兵不得不狼狈退回,眼看着小船消失在江面浓烟之中,彷佛被地狱之火吞噬。

爆裂声劈剥不绝,即使远在半里开外,徐季麟也从车中看得清清楚楚。

火光透进车窗玻璃,映着他脸­色­铁青,眼角微微抽搐,汗珠滚下鬓角。

望着远处骇人之景,旁边的警察局长早已目瞪口呆——谁也料想不到,那货船上满载的竟是烟花炮仗!为了生擒人质,下令只向船身­射­击,却恰恰点燃了这偌大的炸药库。火团熊熊,将货船炸得四分五裂,船上若有活口只怕也早变了焦炭。

火势足足染了两个钟点才渐弱下去。

派去搜索的士兵陆续回来报告,江面发现了不少焦黑残骸,身份不可辨认。

徐季麟一语不发下车,望向浓烟滚滚的江面,良久,颤抖着手将烟斗点燃。

烟雾喷出鼻孔,遮去他眼底的罪疚,代之是如释重负的轻快。

从此世上再无薛四公子。

既生瑜何生亮。

最先投效佟大帅的人,是他徐季麟,一腔热忱为薛晋铭牵线铺路的也是他徐季麟。论才­干­资历,论身家手腕,他何尝输于此人。若说佟帅昏聩,放着良臣不用,偏将薛晋铭引为心腹,怪只怪老匹夫有眼无珠……然而那同床共枕之人,他待她如珠如宝,百依百顺,她却为这薄幸浪子而背叛他!

这便怪不得他徐某人另谋高枝,择三公子而栖。

亦怪不得枪弹无眼,生死无常。

“这篓子可捅大了!”警察局长脸­色­发青,掏帕子抹着额头汗水,“徐专员,弟兄们都是照您吩咐办事,可这……长官那里,这可怎么交待?”

徐季麟看他一眼,不紧不慢伸手入衣内,“怕什么,我有少帅手令。”

警察局长闻言一喜,忙探头来看。

迎上眼前却是一柄乌黑枪管,正正抵上他额头。

枪响,血浆迸溅,警察局长圆瞪两眼倒在徐季麟脚下。

徐季麟嫌恶地避开地上血污,将枪收起,抬脚将尸体踢下路边斜坡,直看着尸身滚向江边。

身后警卫早已惊骇,个个呆若木­鸡­,只听徐专员冷冷道,“冯局长下令炸船,奋不顾身追击逃犯,不幸中枪身亡。你们可都看见了?”

“没有看到公子,只有两个随从,都死了……”浑身湿淋淋的侍从喘着粗气,刚从水里攀上船来,“附近江面都找遍了,只剩码头那段,要不要再回去找?”

许铮浓眉纠结,身上亦湿漉漉滴着水,嘴­唇­早已冻得乌紫。

寒冬天气里呵气成霜,他却顾不得换下冰水浸透的衣服,狠狠一抹脸上的水,“你们跟我搭小船去找,这里不能再等,先送夫人去安全的地方,即刻就医,一刻也不要耽误。”

许铮转身,看向甲板上的夫人和薛四公子。

小船在爆炸的巨浪中翻覆,两人一起落水,所幸有薛晋铭舍命护着,夫人只是呛水昏迷,并未受伤。等候在远处江面接应的船只旋即赶到,将落水的众人救起。除去侍从伤亡过半,诸人都无大碍,祁小姐也只是在水下受寒过度,一时晕了过去。

然而,找遍江面,唯独不见公子的踪影。

夫人仍在昏迷中,薛晋铭用毯子紧紧裹住她,不停搓着她双手,令她身子回暖,­唇­上渐渐有了些血­色­。许铮知道她一旦醒了,不见公子,必然不同意开船。若再继续耽误下去,只怕更不安全,追兵仍有可能赶来。

“薛先生,请代为照顾夫人。”许铮朝薛晋铭立正,脚跟一并,郑重点头。

薛晋铭抬头,肃然颔首,“你多加小心。”

他恳切目光令许铮感动,油然涌起歉意,之前诸多偏见,甚至鲁莽将他打伤……此时方觉愧疚。然而眼下不是多话的时候,铮铮男儿又何需言语作态。

许铮踏前一步,坦然朝薛晋铭伸出手。

这友善的握手却落了空,薛晋铭没有伸手,甚至目光也未落在他身上。

尴尬之余,许铮也不以为意,原本是他鲁莽在先,薛四公子心高气傲,有所怪罪也难免。

船已发动了,甲板的震感令夫人眉头一动,似要醒来。

许铮看一眼蕙殊所在的舱内,毅然转身离船,带了几名侍从登上小艇,划向寒雾笼罩的江心。

大船加速,江风渐急,甲板上侍从倾身提醒薛晋铭,“外头冷,让夫人进舱内休息吧。”

薛晋铭一直怔怔低头看着怀中的念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忙将她小心抱起,然而起身之际却似脚步虚浮,一个踉跄摔倒在湿滑的甲板上。

“念卿!”他慌忙伸手摸索怀中的人,唯恐将她摔着。

身旁侍从本欲上前搀扶,见他这个样子,顿时呆住——薛四公子一双眼睛睁得很大,目光却是茫然,夫人好端端在他臂弯,他却慌乱摸索着她头发脸庞,彷佛已看不见她。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医院走廊长窗照进来,将一个淡淡影子投在地上。

护士放轻脚步走近,在这纤削女子身后站了片刻,她仍未察觉,只透过一扇病房门上的玻璃,静静凝望里面。

走廊静极,冷清清,空落落。

隔了一层毛玻璃,里边其实什么也看不见,她却就这样一动不动看着。

年轻的护士心有不忍,轻轻咳嗽一声。

她回转身来,容颜仍苍白,却比夜里见着更多一分艳­色­。

“病人该加药了。”护士轻声说,端了手中药盘,示意她挡住了门口。她歉然侧身,将房门轻轻推开,看着护士走进去,拉开病床前半掩的帘子……护士觑着医生不在,回身朝她点了点头,暗示她可以进来。

她略迟疑,缓缓走近,步子轻悄无声。

病床上的男子沉沉睡着,夜里刚做了手术,麻醉药力还未过去。

护士将吊瓶的药水换过,悄然打量眼前这对男女——夜里手术仓促,来不及看清男子样貌,此刻白­色­纱布覆在眼上,遮去他眉眼,只露出下半张脸来。细看之下,只见他薄­唇­柔和,鼻梁英挺,轮廓鲜朗,想来应是风采绝佳的美男子……这样的一个人,若失去了眼睛,再难见光明,该是何其残酷。

护士忍不住叹了口气。

对面女子闻声抬眼,眸似流波,睫毛微颤,探询而忧虑地望住她。

如此美好的一对男女,上天也应怜见。护士终究年轻心软,忍不住摘下口罩,低声道:“手术做得很及时,只要运气不太坏,他应当能恢复过来……”

“郁文。”医生严厉语声从门口传来,制止了她的话。

名唤郁文的年轻护士惶恐低头,见医生快步走进来,对那女子说话却极为恭敬,“病人现在还不宜探视,您也需要休息,请您先回病房去。”

那苍白沉默的女子点了点头,仍目不转睛看那沉睡的男子,良久才转身离去。

郁文送她出来,缓步跟在她身后,想说些安慰的话,又不知如何说起。

“他会瞎么?”她却淡淡开口,语声空洞。

“我想,不会。”郁文的语气并不笃稳。

那女子侧身回眸看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形窒迫,令郁文喃喃道,“角膜灼伤不算严重,但现在还不好说,要等上四五天,等拆了绷带……”

“到时如果看不见,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再看见了?”她语声缓慢,每个字都说得格外清晰。

郁文迟疑片刻,默默点头。

她便不再说话,径自朝前走去,脚步越走越快,几乎令郁文跟不上她。

眼看到了走廊尽头转梯,郁文忍不住提醒,“您当心!”

话音未落,却见她已绊上阶梯,一个踉跄跌跪在地。

郁文慌忙去扶她,她低了头,肩头微微颤抖。

“太太您不要担忧,先生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的。”郁文婉言劝慰。

她只是哽咽。

郁文怔了怔,蓦地记起,这一行人半夜匆匆入院,似乎身份隐秘,却惊动了院长连夜赶来。当时曾听得随从尊称这女子为夫人,却唤那男子为四少,想来并非夫­妇­。

“对不起,我弄错了。”郁文忙道歉,心下难捺好奇,“他是您的兄长?”

“他……”这美丽非凡的女子抬起脸来,泪眼恍惚,语声却凝住,“他是……”

竟不知,该说是谁。

孰亲孰友,是他非他。

兜兜转转这么些年,他为她抛却所有,换一身孑然,到如今伤痕累累,却仍旧不是她的谁。

五日,好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

等待,也似一生也未经历过如此无助的煎熬。

四少的眼睛还能不能看见,就在明天拆开纱布的刹那可知。

生平从不曾求过神佛上帝,可当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黄昏倦鸟掠过屋檐,伫立在走廊尽头的蕙殊不由自主两手交握胸口,遥遥向天祷告。

在这样的时刻,或许也只有神的力量,可救人于苦难,恩赐仁爱于众生。

四少、子谦、许铮、夫人……他们都不应再遭受这不公正的厄难。

这一路相伴,总算踏入平安之地,却失去子谦与许铮的音讯,两人生死未卜,四少又伤重,只剩她与夫人守在这医院,一天天等着更好或更坏的消息传来。

尽管这里已是霍帅所辖之地,夫人却未表明身份,院方只知是大人物到来,竭尽殷勤周全,却绝想不到是霍夫人亲临——因为此时,从晏城到北平,从报纸到街巷,到处都在沸沸扬扬传言着一件大事:霍仲亨夫人遭遇毒手,在北方遇袭而死。

不管是佟孝锡下的手,还是佟岑勋做的恶,这桩血案总归算在佟家父子头上。

霍帅多情举世皆知,只怕冲冠一怒为红颜,血债终需血偿。一时间,北方六镇风声鹤唳,皆传霍仲亨即将兵临城下,与佟帅血刃相见。北方各镇大小军阀无不心惊,各自拥兵戒备,皆知这场恶斗一起,半壁江山又将重新洗牌,不知何人终得笑到最后。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又黑了。

蕙殊缓缓转身,走过静谧长廊,远远便听见断续乐声。

跳针划过唱片,乐声滑出,却是一支悠扬的小步舞曲。

曲声轻快愉悦,好似岁时逆转,恍然令人置身阳光绚烂的午后,薰衣草起伏,蜂鸟盘旋,野莓子的藤蔓从姑娘的裙边伸过。

乐声正从四少的病房传出,隐约间杂着女子笑语,“好了好了,可算调好了!”

蕙殊推开虚掩的房门,见护士郁文正俯身调弄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窗边椅上,四少含笑侧耳听着,霍夫人陪在他身侧,笑意清浅。

清冷的黄昏,蓦然有暖意如春。

彷佛不是在病房,也没有了伤病忧虑,只有朝朝暮暮好时光,如花美眷,笑向檀郎。

“蕙殊来了。”霍夫人抬眸瞧见她,莞尔道,“你瞧郁小姐找来什么好东西。”

纵使笑靥如花,也掩不住她眼睛底下淡淡­阴­影,那是彻夜不眠所积的淤暗。这些天来,她越发消瘦了。蕙殊勉强笑笑,在那唱片机上一摸便是一手积尘。郁文有些不好意思,“放了许久的旧家什,想不到还能听呢。”

“这礼物真难得。” 四少笑语温柔,“多谢你,小郁。”

郁文的脸红似晚霞。

蕙殊懵然看她,又转头看霍夫人。

霍夫人俯身在她耳畔轻声说,“今天是他的生辰。”

蕙殊脱口惊呼,“啊,原来是今天!”

四少低笑,“小七打算送我什么?”

蕙殊顿时窘迫,看着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

翩翩人如玉,斜雨不须归。

任何磨难也磨不去他与生俱来的洒脱,无论身经何事,他总是笑着。

心中痛楚再不可遏止,蕙殊低声道,“我只有一件礼物……”说着,倾身上去,环住他颈项,嘴­唇­温柔落在他脸颊。

他一怔,旋即扬了脸,轻轻回吻了她的额头。

眼泪坠下之前,蕙殊抽身退开,强忍泪意笑道,“生辰快乐。”

“谢谢,你也要快乐。”四少微笑。

蕙殊的泪落下,悄然转身,退出门外。

郁文不知何时也已离去。

只剩念卿,静静在他身后。

他并不回头,语声似笑非笑,“还有神秘礼物么?”

身后并无回应,她缓缓转到他面前,宛声开口,“但凡我做得到,但凡是你想要。”

他­唇­畔笑容凝住。

暮­色­转浓,光影渐消,两道影子一同融入初降的黑夜。

老旧的唱片机兀自转着,转完了一支支舞曲,又在黑暗中响起了华美的华尔兹。

他淡淡笑了,“那么,你欠我一支舞。”

三年前那一场­精­心设计的舞会,成全了英雄美人,成全了旷世佳话,亦成全了她的决绝转身。唯独抛下了最初的舞伴,忘记了那一支舞本该是他的。

夜的华尔兹,两个人的纠缠。

念卿闭上眼睛,泪水湿了眼睫,“是,我记得那支舞。”

她伸出手,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起身,将她的手一点点握住。

她翩然倚入他臂弯,他扶在她腰间的手,轻轻,似托住薄雪一片。

舞曲声响起,华美乐章如水流淌,在这没有灯光的狭小房间,他执了她的手,她牵引他舞步,旋身、回转、进退……错身间忽远忽近,形影里且翩且跹。

一曲悠扬,百折千回;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鬓丝幽香如兰。

华尔兹的乐曲似一幅柔软丝绸铺开在深浓的夜里,将黑暗房间变作开满繁花的幻境,令光芒四洒,令时间凝止;回旋的舞步,引领彼此飞翔,共此黑暗之中,越过咫尺天涯,终得相拥。

十八记:雪初霁·晴方好

一曲小行板华尔兹犹自低回,门外匆匆靴声已踏破旖旎。

外面侍从隔着虚掩的房门,大声道,“报告夫人,有消息到!”

念卿停下舞步,静默于黑暗中,没有应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最惧怕就是突如其来的这声“报告”,每每听到,总是变故接踵而至。

掌心中她的手紧了一紧,薛晋铭沉默放开,任她缓缓抽身,转向门口,一步步走了出去。

只听侍从的声音亢奋铿锵,“刚刚接到的消息,督军与佟帅联合发表宣言,声讨伪内阁,拥立被佟孝锡驱逐出北平的洪议长为代理总理!同时会师沧州,先头部队北上,即将兵临北平!”

所有人都在提心吊胆,以为佟霍之战即将爆发之时,这个消息算不算石破天惊;

害怕这场战事带来乱世倾覆的人,会不会如释重负,振奋庆幸;

在暗中等待鹬蚌相争,以期渔翁得利的人,是不是当头一­棒­,悔不当初。

这些,都不要紧了。

念卿缓缓倚上门边,心中恍惚,一时间只明白一件事——这么久,这么迟,终于他要回来了。再一次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她身边来,如同每一次离去,每一次归来,携一身征尘,携半世倥偬。如同她总在等待,无论多累多远。

“督军……还有别的消息么?”念卿软声问,喉咙里哑哑的,想问仲亨的伤好得怎样了,想问他人在哪里,可他的名字到了­唇­边,不觉换成“督军”。

他不是她一个人的良人,不只是她的仲亨。

满心关切温软的话语,便再说不出口。

“有,还有好消息——公子找到了!”侍从的振奋溢于言表,“听说公子受了伤,好在没有大碍,许副官已护送公子回南方就医,督军正派人前来接夫人,大概明天就能到了!”

念卿怔忪脱口,“明天?”

这两个字也清晰传入薛晋铭耳中。

天亮之后就是明日。

分离,来得猝不及防。

得不到时固然伤怀,方才刹那,错觉梦想成真,转头被一声“明日”惊醒,怀中果然空空如也……黑暗中似有凌迟加身,比骤然发觉目不能视的那一刻更痛百倍。

他看不见她,连门外语声也听不到,只隐隐觉得有光从门外照进。

她要走了,心底有个惶惧的声音在说,她要离去了,或许明日之后再也见不着她的容颜,再挽不住掌心片刻温软!她的笑、她的眉、她的眼……薛晋铭蓦地转身,“云漪!”

推门而入,映入眼里,便是这情形。

念卿呆了,看着他转身在黑暗的空气中揽了个空,手僵在半空,人也僵了,­唇­也微张,俊秀侧脸被一线灯光映得苍白,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陷在绝望的泥沼里静静等待沉没。

“我在。”她轻轻开口,应了那个久已尘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不走。”

她知道他听见了侍从的话,上前扶了他,淡淡地笑,“明天还等着看你康复,我怎会走。”

可是明日之后呢。

他亦笑了,并没有问出心底的这句话。

只是他­唇­角笑容,比话语更易读懂,念卿垂下目光,已来不及将泪水忍回。

一点微温的泪落在他手背,转瞬变凉。

“总算皆大欢喜,还哭什么。”薛晋铭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推开念卿,“叫小七来,快把许铮的去向告诉她,省得她长吁短叹,担心无缘报答救命恩人。”

“小七心里的人是你。”念卿低声道,“你明知道,又何必将她往旁人身边推。”

薛晋铭缄默片刻,“不是那样的。”

念卿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晋铭,错过一次无妨,若一再错过未免可惜。”

“你这不算将我往旁人身边推么?”他反­唇­相讥。

这一问,窒得念卿再不作声。

他顿时生悔,放柔了语声道,“你不用担心,我只是尚未遇着中意的人,况且……当年辜负洛丽,她虽然音讯杳无,我与她的婚约还是在的。”

方洛丽,这久违的名字,连同那如花丰妍的笑靥重又浮上心间。

一句辜负,又岂能道尽当年家国官场恩怨。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恍惚忆起往事,忆起那些共历的时光,只觉流年暗转,变换惊心。

念卿亦黯然,“方小姐一点音讯也没有么?”

薛晋铭略迟疑,­唇­角浮起苦笑,“最后一次寻到她行踪,是在北平……世界说小也小。”

“怎么?”念卿诧异扬眉。

“她与佟孝锡在一起。”薛晋铭缓缓道。

震惊到极处,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念卿只怔怔瞧着他脸上自嘲笑容。

“她、我、佟三,本就是旧识。”薛晋铭平静地笑笑,“我与佟三在日本便是同窗,不过他当时用了化名叫金易,旁人不知他是佟家公子。他比我先认得洛丽,是她裙下不二之臣。当年佟帅刚刚发迹于北方,声名不大好听,方家因此瞧不上佟家。”

旧京华,旧风流,曾经显赫一度的薛家与风生水起的方家,如今都零落颓败。

佟氏却成一时之豪雄。

“那你与佟家……”念卿喃喃问得半句,欲言又止。

“佟孝锡与我反目,并非全为洛丽。他本就争强好胜,与他父亲政见不合,一味与日本人交好,视长谷川为师为友。即便没有洛丽的怨隙,我们也做不成长久的朋友。”

他说得平淡,神­色­不是不落寞,到底也是同窗热血,一起走来的朋友。纵使如今成殊途,未尝没有同归之志。念卿不忍再听他提起前事,转念想来也已明白个七八分。

佟家父子反目得这样快,恐怕与佟帅倚重薛晋铭不无关系。

“世上本没有永远的朋友,亦没有永远的敌人。”念卿柔声道,“你并没有错。”

有伊这一句,万般错,又如何。

薛晋铭微笑,覆上她手背,“就算我从此成了废人,一无所有,所幸还能剩下些朋友。”

念卿一颤,“别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无论用什么法子,我一定要找大夫医好你!”

他叹口气,牵起她双手,将她指尖按上自己蒙眼的纱布,“若你真有好心,就再帮我做一件事。”

念卿觉得不对,想缩手却被他牢牢握住。

“帮我拆开。”他深深微笑。

念卿倒抽一口凉气,“晋铭!”

“拆开!”他仍是微笑,语气却强硬得令人窒迫,“如果没有瞎,我要第一眼看见的人是你;如果我瞎了,也要最后一眼看到你!”

“不行。”她语声哽咽。

一次次从她口中听过拒绝的话,有过愤怒、有过决绝、有过无奈,只这一次孱弱无力。

薛晋铭笑容加深,“但凡你做得到,但凡是我想要。”

念卿的手不可抑制地发抖,却无力挣脱他的掌心,指尖触到纱布的纹理,像触摸着针尖刀锋。

“快揭开,我想看你。”他笑得轻快愉悦,微微欠身,让她可以踮起脚尖够上他的高挑。

纱布缓缓松脱,一层一层揭起,剩下最后的薄纱。

念卿屏住呼吸,指尖极轻,从他浓眉一掠而过。

他微挑的眼角如凤尾,密而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一线。

“晋铭。”念卿握住了他的手,唯恐他不知她在何处。

“嗯。”他应了声,蹙起眉心,眼眸一动不动地看她,彷佛看着无尽空洞。

念卿再也受不住,猝然闭上眼,心如万针攒刺。

“哭得像个兔子,真难看。”

他慢悠悠开了口,看着她惊喜睁大的眼,恶作剧般微笑,“早知你这个样子,我就不看了。”

他的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漫过双足,漫上腰际。想退后已动弹不得,眼看着碧蓝的水涌上,潮汐逼近,漩涡卷住双腿,温柔地将她曳向水底……

“不!”

念卿一个激灵醒来,茫然睁大眼,胸口竟真有溺水般的窒迫。

缓缓拥衾坐起,喘息仍急促,心跳不可平息。

怎会得来这样诡谲的梦,念卿按上额头,只觉头痛欲裂,天旋地转。

窗外天­色­已蒙蒙发白,一夜浓醉未褪,竟想不起是怎样回到房间的。

太久没有放任地喝过酒,以她这般酒量,竟也醉得人事不知。

昨夜因子谦脱险、仲亨起事、晋铭复明,三桩喜事突然而至,在彷徨等待了太久之后,巨大的喜悦令人欢欣若狂。晋铭执意让蕙殊找了酒来,定要与她不醉不休。他伤后不能饮酒,便由蕙殊代饮……念卿揉着额角失笑,想不到祁七小姐酒量惊人,简直是天生的女中豪客。

想来蕙殊也醉得不轻,只怕这时还在酣睡。

念卿有些不放心蕙殊,起身略作梳洗,连大衣也未披,松松绾起头发,便去敲隔壁房门。走廊上的警卫却说,祁小姐一早出去了。

“这么早去哪里?”念卿愕然。

“薛先生说要看梅花。”警卫立正回答,“祁小姐陪同他一起。”

这两人……念卿微怔,不觉失笑。

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夜里风过,暗香潜入窗牖,引得晋铭昨晚就想寻芳而去,想来这几日早已闷得不耐。晨风穿过走廊吹得鬓颊生凉,念卿转身回房,想披了大衣去寻他二人。

指尖触上门柄,宿醉昏沉的脑中蓦然有一线清明,刹那念动如电。

“晋铭!”念卿一震,转身奔下楼梯,匆匆穿过两栋小楼间的连廊,朝四少所住的病房奔去。这西侧的小木楼是临时隔出来,只住了她与蕙殊,以保障安全。四少独自住在东楼病房,他虽未明说,她却知道是出于避嫌之心,他为人考虑向来周全……木楼梯被踏得咚咚作响,念卿一口气奔过迂回走廊,直奔到病房门前,将门猛地推开——

藏蓝窗帘被风微微吹动,空荡荡的房间里,洁白床单一尘不染。

枕上抚得平整,正中一只猩红丝绒小盒,玲珑醒目。

剧跳的心在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念卿缓缓走近,将丝绒小盒拿起,打开。

比猩红丝绒更深艳的,是静静躺在盒中的一对鸽血宝石。

那艳绝光采,世无其二,是真正会夺去人心的魔魅。

似曾相识,却又前所未见。

病房的门被推开,护士郁文进来,见念卿神­色­不对,便笑道,“别担心,他们下去散步了。早晨空气好,多走走也是好的。”

“走了多久?”念卿颤声问。

郁文怔住,“有一会儿,今天薛先生起得格外早……”

她话音未落,只见念卿发足奔出门去,头也不回奔下楼梯,薄呢裙角扬起在楼梯转角。走廊上的守卫慌忙追上去,急声唤着“夫人”、“夫人”。

郁文自惊愕里回过神来,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忙追到窗口张望。

积了一夜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梅林中却没有人,整个院里都不见薛先生与祁小姐的身影。郁文退后一步,心下震动,升起不妙之感。

念卿追出医院,不顾侍从呼喊,一口气追到数百米外,追出巷口,追上行人渐多的街上,直至再也跑不动……地上积雪渗入单靴,浸湿了裙摆。茫然驻足四顾,念卿急促喘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几个侍从一路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这二位都是夫人的朋友,行动自由不受限制,守卫只道他们是在巷口散步,谁也未想过阻拦盘问。

“有谁看见他们走的?”念卿抚胸急喘,“往哪边去了?”

侍从们面面相觑,有人惴惴道,“大约是往右边走的,码头也是这个方向。”

念卿立刻吩咐备车,任凭侍从阻拦,只二话不说,上车便催司机往码头赶去。

车轮压得一路冰屑四溅,阳光渐渐透过层云,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那一方小小盒子仍紧扣在掌心,念卿一言不发,直觉眼睛­干­涩刺痛,也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晃的。车子风驰电掣赶到码头,远远的,已见着大小船只进进出出,入目尽是繁忙景象。

船来船往,离别送行的人群拥挤岸上。

眼前种种似曾相识,仿如昨日重现。

侍从跳下车,拉开车门,却见夫人静静坐着,身姿端正,眼望着前方的码头,似乎并无下车的意思。侍从试探问,“夫人,要不要下令封闭码头?”

这里已是霍仲亨所辖地界,莫说封闭一个码头,就是拦截江面,将所有已开出的船只追回也不是难事。夫人若想追回那两人,只需一声令下,实在不必亲自追来。

可是夫人缄默,一动不动望向前方江面,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他口口声声仍唤着云漪;

他送回这遗落已久的宝石;

自始至终他是最清醒的人,从不曾遗忘各自身份,亦不曾期望逾越,甚至不愿令她两难。

有彼一人,她又能再做甚么?

无非是,放手后退笑对。

便让往昔种种皆随他去,有情无情终需断绝。

念卿低头,将丝绒盒子握在掌心,一点点攥紧。

侍从唤道,“夫人?”

她闭了闭眼,缓缓摇头。

“您的意思是,放他们走?”侍从迟疑问。

夫人侧脸向内,彷佛带了一丝笑,轻声道,“回去吧。”

侍从愕然,看着她漠然神­色­,与方才失魂一般追出医院的样子,彷佛竟是两个人。

车子缓缓掉头,原路返回医院。

路上夫人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侍从轻声唤道,“夫人,接您的车已到了。”

念卿睁开眼,见已到了医院,门前已有四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

从大门到门廊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车子长驱直入,所经过处,卫兵依次敬礼……似是无声提醒,提醒她记起自己的身份,记起冠在名字之前的姓氏。

檐前枝头积雪已融化,滴下的水令到处泥泞狼狈,如同她扫上泥污的裙摆与湿漉漉的鞋袜。

车停稳,念卿踏上门前台阶,迎着身侧目光,一步步朝楼上走去。

侍从跟在身后想说什么,念卿抬手止住他,满面疲惫,“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她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这一路离散惊魂,等了这许久,总算是要走了,就要去到良人的身边,做回众人瞩目的霍沈念卿……可心中空茫茫,究竟是遗失了什么,为什么觉察不到欣喜。

不是薛晋铭——念卿清楚地知道,不是因为他,不是因为负疚。

那是遗失了什么,是睡在心底的另一个自己么?不是云漪也不是霍夫人,仅仅是她自己,再也做不回的自己。从前只能以云漪的名字求生,往后只能以霍夫人的身份存在,唯独不是念卿。

不能有自己的悲喜,不能有自己的离合,哪怕仅仅是想对一个朋友的挽留,对一个知己的酬偿,也不能了……太多事于她都是不能做,甚至不能想。

从前、如今、往后,都不能了。

念卿缓缓挺直后背,转过身,一如既往地抬起头,迫令自己坚定。

便在抬眸的刹那,空气凝结,时间停止。

她看见他,静静负手立在窗前,一袭黑­色­大衣,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不知在身后站了多久,一直这样看着她,彷佛已看了许久。

【卷三】兵以弭兵 战以止战

十九记:笑缱绻·语铿锵

长窗在他身后敞开,阳光斜照进来,檐下雪已化了,滴水溅湿窗台。

风携暗香,拂起她鬓发纷扬。

霍仲亨一言不发望着她,看她衣衫单薄,低绾的发髻散开,裙摆也扫上污迹,一身的狼狈憔悴;看她两肩越显瘦削,脸庞也苍白;看她眼底氤氲,雾茫茫似笼上烟霭。

这是他珍之惜之,原该捧在掌心的女子。

这是他立下誓言,愿为之遮风蔽雨,使之再不受累的娇妻。

此刻她却狼狈站在他眼前,受尽波折,心力交瘁。

念卿眨一下眼,眨去睫上凝结的霜气,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可眼前愈发模糊,愈发看不清,只一片水雾弥漫,朦胧里见他走近,挺拔身躯将身后光也遮住,大衣里露出深青­色­军服,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

这勋章与他宽阔胸膛,便是她所能见的一切。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缠绕心头的那些忧、那些虑,连同漂浮的心绪,都在这一刻沉下去,悲欢喜怒各自落回原位。只因这一人,有他的地方,一切便不同了。

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窗外吹进的风里也似有了暖意。

外头融雪正寒,她却连大衣也不穿,就这么瑟瑟站在他面前。

霍仲亨脱下大衣,严严实实将她裹住。

厚呢大衣格外软和,犹带他的体温。

“冷不冷?”他问。

念卿摇头,喉咙里哽住,说不出话。

他用手背贴了贴她冰凉脸颊,低头看见她湿漉漉的鞋子,浓眉皱起,二话不说抱起她放到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握住她足踝,将鞋子脱了抛到一旁,再脱下雪水浸湿的袜子,用温暖大手拢住她冰冷双脚。

“冻成这样还说不冷?” 霍仲亨抬眉,目光里有一丝责备之­色­。

念卿说不出话,只定定望着他为她暖足的双手。

“冻傻了么?” 霍仲亨好笑地瞪她,起身想去倒杯热水来,衣袖却被陡地拽住。

“你要走?”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

霍仲亨点头,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不许走!”她手臂环着他脖子,赤脚着地,仰头直视他的眼,“不许你走,再走我就恨你,一辈子恨你!”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霍仲亨本想抽身透口气,却已不由自主将她紧紧拥住。

她那么瘦,在他怀中微微颤抖。

“不单我要走,你也要跟我一起走。”他叹口气,将她抱得更紧,低头在她耳际轻轻一吻,“不然,霖霖怎么办,我怎么办?”

念卿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环紧他,任凭泪水滑落。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你看你,怎么跟霖霖一个德­性­……”霍仲亨哭笑不得,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别哭了,如果你不想蓬头垢面见人,还有半个钟的时间梳妆打扮,再迟就赶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念卿茫然问。

“今晚代总理就任晚宴,我来接了你,晚上可得赶回去。”他笑得轻松,眼底却有红丝,显然是连夜赶来,倦­色­难掩。

“你重伤初愈,怎能这样辛苦奔波……”念卿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他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念卿。”

她柔声应了,抬起眼来深深看他。

此刻却换他说不出一个字来,惟有环紧双臂,将此生至宝屏息守护。

“守护么,起初是源赖朝讨伐源义经时设立的官职,至镰仓末期便成了独裁一方的守护大名,同如今的军阀异曲同工……”

“打住打住,这都扯到哪里去了,谁问你这个守护。”蕙殊听得昏头转向,挥手打断四少滔滔不绝的话语,“我问的是守护这个词在拉丁文里的来源!”

“你没说不能回答别的来源,我没答错便算赢。”四少笑得狡黠。

蕙殊跳起来,“哪有这样耍赖的,怎样都能扯赢,不算不算!”

甲板上风吹得急,冷不丁将她围在颈上的丝巾吹走,飘飘落向甲板另一端。蕙殊哎呀一声,顾不得和他争辩,忙追了上去。丝巾落在地上,蕙殊弯身,却见一双黑­色­高跟鞋映入眼里。穿高跟鞋的黑衣女子将丝巾拾起,递了过来。

“谢谢。”蕙殊微怔,见眼前女子容­色­姣好,风姿绰约,一身装束从头到脚都是黑­色­。

“这海风最是烦人。”她朝蕙殊笑笑,身边并无同伴,似很乐于攀谈。

蕙殊同她寒暄了两句,心中挂着四少,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那是您先生?”黑衣女子随她望过去,问得有些唐突。

蕙殊摇头笑笑,一路上早已习惯被人这样问,也懒于解释,趁此说了声抱歉,匆匆转身回去四少身边。原本在玩一个互相考较的游戏,此时海上风急,眼看云层­阴­沉,将有雨至。

蕙殊提议回舱里再玩,四少点头而笑,缓缓从椅中起身。

蕙殊伸手去扶,他挡开她的手,拿起椅旁手杖,准确地绕开脚下障碍。

看他行走在前,姿态依然潇洒,只是步履慢些,若非十分留意,谁也看不出是个半盲的人。

那场烟火将他眼睛灼伤,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往后也不知能恢复几成目力。蕙殊默然跟在他身侧,竭力不去想这问题,权当他一切如常……只是心中苦涩,自那夜得知他并未复明,更配合他演上一出戏来瞒过霍夫人,这苦涩滋味便如深刺扎入心底。甚至对霍夫人也生出一丝不可理喻的怨怼,明知道他所遭厄运并不能怪在她身上,她若知晓真相,怕是最痛心之人……可如今说什么也无用了。

抑或那些都不要紧,蕙殊只希望,此去香港能让四少远离乱世纷纭,寻得好医生,将眼伤养好。到那里有贝儿,有他的红颜知己,但愿能令他忘却烦恼。

蕙殊叹了口气,不经意间,似觉身后有所异样。

她回头,见那黑衣女子立在甲板栏杆边,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和四少。

强烈的光线晃动在脸上,念卿迷迷糊糊醒来,周身软绵绵没有力气,伏在他怀中舍不得睁眼,喃喃问,“到哪里了?”

“已经到了。”霍仲亨语声温醇。

念卿一惊坐起,茫然看向车窗外,果真已是暮­色­四合,灯­色­树影不断朝后掠去,前方明晃晃已可见灯火辉煌的所在。车子已足足开了大半日,分明才一合眼的工夫,竟然已经到了。她 “我以为刚睡着,竟睡了这么久?”念卿抬手拢起鬓发,眼底犹有初醒懵懂。

“你太累了。”霍仲亨这才动了动肩膀,将僵麻的手臂收回,看向她的眼里满是怜惜。

一路上她枕着他胳膊睡得安稳,他揽着她一动不动,唯恐将她惊醒。

念卿望住他,原本他才是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刻却依然身姿笔挺,任何时刻都保持军人的威仪,从无丝毫懈怠。

彷佛真是个铁铸的人,永远不知疲倦。

但她知道他不是。

“最累的是你,什么时候你才能承认自己是个会累的凡人?”念卿叹口气,倚回他怀抱,鬓发摩挲着他颈项。霍仲亨低声笑,“不是凡人,难道现在我是鬼?”

念卿啼笑皆非,“胡说!”

话音未落,车子猛地急转,念卿身子一倾,被霍仲亨紧紧按倒座位,旋即被他覆身护住。根本来不及看清,只觉前方不远处一个白影落下,尖锐的刹车声里,司机反应迅疾地将车打向道旁,险险刹住。

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彷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

旋即光亮大盛,四下强光灯依次打开,随行警卫车辆呼啸赶到,皮靴踏地,枪械上膛,各种声响纷至。念卿挣扎坐起,却被霍仲亨捂住眼睛,他强行将她按在怀中,不许她看见前方景象。

“报告督军,前方路障已清除,未发现危险目标。”车门外传来侍从官的声音,随之有大队士兵匆匆跑步上前,荷枪护卫在座驾前后,隔绝了两侧道路。

霍仲亨沉声问,“那是什么?”

“是……一幅标语。”

念卿闻言一怔,亦松了口气,原来是虚惊。

霍仲亨皱眉,“拿过来。”

侍从立刻取来那白­色­的一团,已被打得满是弹孔,破碎不堪,方才那阵枪响是卫兵们将标语当作袭击物体,开枪­射­击,将其打成筛网一般。念卿凝眸细看,依稀辨认出上面鲜红如血的几个大字,“内战相煎……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标语是写在巨幅白布上,从道旁一栋三层银行的顶楼用长杆挑出,算准霍仲亨座车经过时放下。

卫戍警察已冲上那栋楼,封锁搜查。

“给我叠好。”霍仲亨一言不发将标语看了看,交到念卿手上,转头命令侍从官,“抓到嫌疑分子不要刑讯,先看起来。”

“是!”侍从官立正,复又压低声音,“督军,前面有记者被惊动,要不要驱逐?”

念卿皱眉看向前方,在军警隔离之外,此起彼伏的白光闪烁,正朝这里涌来。

霍仲亨无动于衷,挥手让车直接开过去。

这里已进入戒严区域,前面就是临时内阁所在的办公楼,位于山脚林荫道尽头,看上去平平无奇,今晚却是冠盖云集,吸引中外无数目光汇聚——只因北方军政界首次与北平公然决裂,分庭抗礼;两大水火不容的割据派系首次携手同盟,霍佟二人摒弃前嫌,一致针对受日本­操­纵的无能内阁和再三挑起事端的好战势力。

代理总理的匆忙上台,虽没有实权,却竖起了一杆号召大旗。

只是这杆大旗,左右有一狮一虎,握在两大权势军阀手中——究竟是真义举,真正气,还是假借家国之名,行吞并之实,借机铲除旧内阁势力,这是谁也不敢妄下断言的。

佟岑勋虎视眈眈由来已久,霍仲亨布署周密来势汹汹。

两人本有宿怨,缔盟却来得突然,如同谁能料到佟系自起内讧,父子反目。

北平城里驻防的部队正是佟岑勋往日最赏识的­精­锐少壮,如今指挥着这批­精­锐对抗他的,正是他亲生儿子。这边厢看似宿敌化怨,那边厢父子却是否真要你死我活,莫说外界揣测纷纭,就算念卿也暗自忐忑,不敢想这一步走得对是不对。

虎毒不食子,佟岑勋真能狠下心来清理家门么,即便他真的不顾自己儿子死活,摆在他面前的却是滔天权势,一山难容二虎,他与仲亨谁又肯多让一步。

这些疑虑不是没有盘旋心间,只是她不愿想也不愿问。

看着车窗外越来越逼近的辉煌灯火,浮华绚丽如她前半生的舞台,却是他风头浪尖的战场,亦是她将一生追随辗转的地方。无论他去往何方,惊涛万丈或是静水深流,于她皆是一样。

念卿回首看着身边之人,露出浅浅笑容,手指将他掌心紧扣。

车门开处,华毡铺地,明灯高照。

无数镁光灯闪耀,白光刺目,却已是习以为常。

念卿垂眸避开强光,将手交到霍仲亨手中,缓缓起身下车。

强光顿时闪成一片光海,照见墨绿丝绒旗袍下的纤细足踝,一段小腿修长匀亭。

探身而出的女子盈盈站定,仰首间修眉入鬓,眸若琉璃,笑隐两颐。

霍沈念卿,这便是那个风流美人,一代艳伶。

佟岑勋与众人迎出门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艳光四­射­之景。

一身戎装的霍仲亨臂挽佳人,威仪里平添风流,英武中更显轩朗,果真是璧人无双。

佟岑勋负手站定,也不上前去抢他风头,只冷眼瞧着,鼻子里哼一声,“得瑟个啥。”

外头那些记者像是疯了,镁光灯对准这二人猛烈闪耀,不顾军警阻挡,只顾往前冲挤,南腔北调、此起彼伏、或中或洋的声音乱成一片,有问霍仲亨几时开战、有问临时内阁是否支持南北和谈、还有问傅霍联姻是真是假……正在佟岑勋嗤之以鼻时,却听一个声音大喊道,“霍夫人不久前遭遇暗杀,请问您对卷入政治­阴­谋有何看法?”

倚在霍仲亨臂弯的美人闻声驻足,回头看向声音来处。

一时间连天喧哗都静了,闪光灯悄然放低,众多记者一面张望是何人发问,一面屏息等待霍夫人的反应。霍沈念卿回转身,静了片刻,含笑开口,“我并没有卷入政治­阴­谋。”

她的笑容温婉从容,放开挽住霍仲亨的手,走下一步台阶,站在记者们面前。

“您是说,并没有遭遇到传闻中的暗杀?”有记者反问。

“暗杀是有的,这没什么奇怪。”霍夫人回答得轻描淡写,那记者反应却机敏,顺势追问,“这么说你经常遇到威胁,这是否因为树敌太多,有许多人对您或督军不满?”

霍夫人微笑,“督军有没有招人不满我不知道,在我看来他是个好人。而我只是个女人,是个两岁孩子的母亲,我拿不起枪也做不来官。若问杀了我有什么好处,恐怕是没有的。但总有人见不得安宁太平,连一介女流也下手暗杀,此等恐怖卑劣手段,只会酿成伤痛,令原可成为手足朋友的人再起仇怨,自相残杀……希望看到这个后果的人,我虽不知道他们是谁,但有一点我是知道的!这绝不是政治­阴­谋,政治是政客的把戏,与平民百姓无关;但若仇怨再起,祸害的绝不是二三政客,而是殃及民众、殃及国家,这便是对吾国吾民的­阴­谋!”

华灯映亮她云髻素颜,黑丝绒旗袍下的身影,是东方女子最柔美的风姿,也恰是这柔软­唇­间,吐出令男儿易­色­的铿锵之言。

霍仲亨屏息凝视念卿,不禁神驰。

若说当年的她,是舞台上的熠熠钻石,那么今日伊人,已是一轮皎皎素月。

提问刁钻的记者被霍夫人一语震慑,哑然不知如何回应,身后镁光灯似也忘记了闪烁,众多记者都静了下去……片刻无声,却有一个清晰掌声在身后响起。

霍仲亨回首,见那第一个鼓掌之人正是佟岑勋。

众人仿若大梦惊醒,四下掌声纷起,响成一片。

乍见久闻其名的佟岑勋,念卿含笑欠身,却掠过一丝讶然——煊赫的军礼服穿在光头微胖的佟大帅身上气派十足,但见他举手投足间,仍是一派大大咧咧的随和,与霍仲亨的军人风度大相径庭。

这个人身上并没有传闻中的跋扈之气,倒似个从大宅子走出的乡下豪绅。

在她审视他时,佟帅笑眯眯也将念卿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转头对霍仲亨哈哈一笑,“姓佟的从不服人,只有两件事上,算你霍某人比我有本事!”

霍仲亨笑而不语。

众多记者闻言兴奋,伸长头颈只恐漏听一字。

佟岑勋伸出两个手指头,“一是养儿子,一是讨媳­妇­!”

众人一愕之下,哄然大笑。

周遭哄笑声打破微妙坚冰,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佳人风华夺去了众人注意的焦点……唯有霍仲亨与佟岑勋淡淡相视,各自眼中机芒都逃不过对方眼睛。

这看似粗俚的一句戏言,既曲折示好,巧妙恭维了霍仲亨夫­妇­,又是自嘲解围,将佟孝锡兵变之事淡淡带过。那本是佟岑勋最忌人提及的痛处,却也是无论如何也回避不开的要害。

眼下如何处置佟孝锡,打还是不打,这是佟帅的软肋,亦是霍仲亨的难题。

从霍夫人风姿中回过神来的众多记者,此时已将目光转向今晚真正的主角,一时间人声高涨,喧杂又起,一声声追问如急雨如落炭,镁光灯闪得念卿看不清咫尺间仲亨的表情。

一直缄默的霍仲亨却在此时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他从侍从手中接过一件叠起的物件,朝佟岑勋笑道,“承蒙佟兄谬赞,在下动身仓促,两手空空而来,只得借花献佛,以这份薄礼转赠佟兄。”

话音落,他振臂一扬,那满是弹孔的标语布幅展开在众人眼前。

人群哗动,后面的记者拼命挤近想要瞧个清楚,周遭官员也大感惊诧,眼见那支离破碎的布幅上墨迹宛然,一时却辨认不出写些什么。佟岑勋走上前,两手叉腰看了半晌,一字字念出来,“内战相煎,骨­肉­泣血……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

霍仲亨直视他,“方才来的途中,有人冒死将这幅字送到我手上。”

四下无人作声,无数道目光汇聚在那破碎的布幅上。

“内战相煎何时止,同根相残何时休。”他缓声重复佟岑勋刚刚念出的字句,将布幅双手递出,“这份大礼,霍某愿与佟兄共享。”

佟岑勋定睛看他良久,抬手接过。

刹那间人声如潮起,镁光灯齐齐闪动,将夜空耀得亮如白昼。

二十记:同安乐·共忧患

印刷不甚清晰的照片刊登在报纸头条,一打开便撞入眼里,是两大军阀戎装并肩而立。

蕙殊叹口气,久久盯着照片,却是左侧不起眼处,那个站在霍仲亨身后的女子身影。

照片里的她微微仰首,专注凝望,彷佛全世界的光彩都只在她眼前这个男人身上。

报纸下方刊登有她的小幅照片,和那布满弹孔的标语布幅。

当日蕙殊将报纸一字一句读给四少听时,他坐在窗前椅上,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只在她读完后,接过报纸搁在膝上,就着窗外斜阳光亮,低头久久看着……

这已是几日前的旧报纸了,他却一直放在枕边,叠得齐齐整整。

“小七?”贝儿的声音从门廊传来,“慢吞吞小姐,你还没找着那本书吗?”

“找着了!”蕙殊忙将报纸放回原处,拿起书匆匆走出门外。

清晨阳光穿过藤蔓,将金­色­光斑洒在四少一尘不染的白衬衣上,身侧黑衣黑裙的贝儿挽着低髻,正将调好的红茶递给他。蕙殊扬起手中书本,“是这本诗集吗?”

贝儿回头看了一眼,“哎呀,不是这本。”

四少侧首笑了笑,“不要紧,诗集也一样。”

贝儿笑着起身,“那好,让小七陪着你,我先去忙了……午间约了林医生,你可别忘了。”

“不是安德鲁医生吗,怎么又来个林医生?”蕙殊诧异Сhā话。

“安德鲁引荐这位林燕绮小姐,说是位极出­色­的眼科大夫,治愈过战时许多伤患,今天是特意请她看看四少。你替他记着这事,别又跑出门去!”贝儿语速飞快,一面说一面已戴好帽子面纱,俯身在四少面颊俏皮一吻.

蕙殊还来不及细问,她已风风火火转身离去。

“越来越像个当家主母了。”蕙殊望着她背影咋舌。

四少微笑,眉心却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

自从蒙先生失踪,至今生死不明,家中唯他一个独子,母亲年事已高,若非贝儿及时赶回,偌大家业只怕已溃乱成一盘散沙。回到香港的贝儿独撑大局,亲自掌管生意,同时派人继续搜寻,不放弃寻找蒙先生下落。蒙老太太经受失子之痛,卧病不起,也全靠贝儿照料。婆媳间多年怨隙,消弭在相依为命的情分里。

蕙殊与四少的到来,令苦苦支撑的贝儿仿如得见亲人。

然而再次见到贝儿,时隔不到半年,蕙殊只觉她容貌依旧,眼底却平添风霜。回想起在云顶赌场的时光,三人言笑晏晏,彷佛仍是昨日。如今贝儿寡居,四少眼伤,彷佛人人都面目全非,唯独蕙殊自己,还不曾改变。

真的不曾改变么。

四少语声打断蕙殊的恍惚,笑着问她,“拿的什么诗集?”

蕙殊呆了一呆,拿起诗集看看,“《吉檀迦利》,从哪一首念起呢……”

四少摇头笑,“不必念了,这本早已记得烂熟。”

“啊,那我再找本小说来念给你听……”蕙殊伤脑筋地想,有什么小说没读给他听过。他却淡淡开口笑道,“你和贝儿的心思,我知道。”他笑容平静,“你们不想我关注报纸上的事情,找些风花雪月的东西,想我忘记烦恼……你真相信我会忘么?”

蕙殊怔怔说不出话来,喉咙似被堵住。

他一字字道,“我迟早要回去,你们是知道的。”

走廊一端传来轻微脚步声,仆佣送来今日的报纸。

四少立刻侧过头,薄­唇­抿起,身子从藤椅中微倾向前。

蕙殊明白他心思,忙接过来匆匆扫了一遍,这才松了口气,“没有要紧事,还是差不多的消息。”四少微微蹙眉,“没有进展?”

“只说两位大帅仍在磋商,各国公使纷纷会见代总理,各地军政府皆有致电。”蕙殊匆匆翻看报纸,拣几条要紧的标题念出来,也仍是模棱两可的措辞。见四少侧耳听着,神­色­凝重,蕙殊不由脱口道,“我是越发看不懂了,以他们的能耐,早就能打进北平去了,为何一直不上不下的拖着。”

四少没有回答,静默良久才问,“有没有佟孝锡的消息?”

“我看看,好像……”蕙殊将报纸翻来覆去,仔细搜寻每则消息,蓦地,目光凝在一条不甚醒目的标题上,“徐……”

她骤然止声,抬手捂着了嘴,然而四少却已听见。

“徐什么?”他转头,目光锐利。

蕙殊呆呆看着报纸,不知要如何回答。

报纸上仅有一条报道佟孝锡会见日本专使的消息,比这更醒目的,却是旁边粗黑大字写着,“军务总长遇刺”——已被佟孝锡晋升为军务总长的徐季麟在赴会途中遭遇枪击,身中五弹惨亡,凶手徐胡梦蝶当场被捕。

码头仓库里刚卸了货,潮湿的海腥气令人闻之欲呕。

管事和工头狼狈跟在一名­干­练女子身后,哑口无言听着她的责问。闷热的仓库里,汗水很快打湿各人衣衫,几个男人忍不住已将领扣解开敞风,唯有蒙夫人的长裙上衣立领仍扣得严实。汗水早已濡湿她鬓角,顺着耳根淌下,她恍若无觉,只顾对照账册核查货物。

“太太,您回去歇着吧,这点小事犯不着您亲自来­干­。”管事嗫嚅,却换来她回头斜睨的一眼,那碧­色­眼珠盯得人心里发毛。

贝儿将账册随手一抖,“叫你们清点错漏已经过去一个礼拜,半点回音没有,没一个肯听差遣,你们当我是女人就好欺负了?”那管事的脸膛本就黝黑,闻言更是涨得黑红。身旁一人正待申辩,却听仓库门口有人叫道,“太太,有人来见你!”

贝儿将裙摆一撩,大步跨过地上散乱的绳索,不耐烦道,“让他候着!”

“是祁小姐。”门口传话的人语声未落,蕙殊焦急叫声已传来,“Lily,你快点出来,有要紧事!”贝儿一愣,三步并作两步赶出门外,汗流浃背的样子倒令蕙殊吓了一跳。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贝儿抢先发问。

蕙殊气喘未平,跺脚道,“他要回北平,已经逼着下人去订船票了!”

“他疯了?”贝儿一呆,“早上不还好好的吗!又是霍夫人有事?”

蕙殊摇头,满面愧恼,“都怪我,我不该把梦蝶姐的事告诉他,他一听到梦蝶姐要被枪决,哪里还坐得住!当时就给霍夫人去了电报,跟着便要亲自赶去北平!”

贝儿不曾见过胡梦蝶,只听蕙殊大略讲过北平际遇,一时想不起梦蝶姐是何许人也。但四少眼疾未愈便要赶去北平,这也万万不能的。她二话不说抓起蕙殊就往车上去,“先回去截住他,你再慢慢给我说清楚,什么蝴蝶姐什么枪决的……真是乱了套了!”

车子飞快开回蒙家,蕙殊刚好来得及将事情讲个大略。

报纸上说,徐家二姨太胡梦蝶当众刺杀亲夫,人证物证确凿。徐季麟正是佟孝锡左膀右臂,被刺杀在这关口,梦蝶又落在佟孝锡手里,实在是凶多吉少。贝儿心下已明白七八分,暗忖着四少的脾气,怕是无论如何也劝不住他。

眼下若要救胡梦蝶­性­命,阻拦四少动身,也只能指望一个人了。

司机打开车门,贝儿和蕙殊匆匆步上门前台阶。

却听身后汽车呼啸,从右边来路疾驰而近,一声急刹刺耳传来。

两人一惊,回头见是蒙家的车子刚好刹在阶前。还未停得稳当,车门内一个人就跌跌撞撞冲下来,正是管家亚福。贝儿窝了一腔子火,撞上亚福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劈面斥道,“慌什么慌,有鬼咬你么?”

“不……不是鬼……”亚福仰头张口,手指了身后,表情比见了鬼更怪异,却又似捡了天上掉下的元宝一般狂喜。贝儿瞪了他正欲发作,却被蕙殊猛地一拽。

“Lily!”蕙殊语声惊诧紧张得变了调,目瞪口呆指着亚福身后的车子。

那车上还有一人。

后座车门被司机打开,一个瘦高的男人走下来。

尽管又黑又瘦,虚弱得几乎脱形,但那轮廓鲜明,极富男子气概的脸,是令人过目难忘的。哪怕蕙殊只看过照片,也几乎一眼就认出来。

贝儿呆呆看着,看他抬起清瘦的脸,眼窝凹陷,愈显得眉毛浓黑,肤­色­深黝。

“蒙太太,你终于不是寡­妇­了。”他朝她笑,目光灼亮,牙齿白得耀眼。

贝儿退后了一步,身子微微发抖。

他向她伸出的手僵住,眼里转过黯然。

贝儿又退一步,肩头颤抖得更厉害。

蕙殊想要扶她,手还未沾到她衣服,她却像被踩着尾巴的猫,跳起来扑到那男人身上,令他险些踉跄摔倒。

“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知不知道你死在外面有多久——” 贝儿发疯一般捶打着他胸膛肩膀,不知是哭还是在笑,眼泪和汗水一起蹭在他脸颊颈项,直至蕙殊和亚福合力将她拉住,那虚弱瘦削的男人才得以喘过气来,稍稍平稳了气息,便又笑着将她拖回怀抱。

念卿拢上银狐裘披肩,戴上手套,匆匆步出大门。

左右卫兵立正,司机拉开车门,待她侧身正要上车之际,一名侍从却赶上前来,“报告!有电报到。”念卿回身,见侍从已将电文双手呈上,虽未拆开,那上头标明发自香港的字样已令念卿心头剧跳。

这是第二封了,一看即知何人发来,也自然是为了胡梦蝶之事。

难道他不听劝阻,当真已启程北上!

接过薄薄一纸电文在手,心忧如焚却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念卿只将电报叠起,一言不发上车。前封电报语焉不详,发得仓促,只说胡梦蝶身陷囹圄,盼她施以援手。

自晋铭与蕙殊不辞而别,沿途去向虽有专人通报,也知他们平安抵达香港,得友人接应照顾,却再没有更多消息传来,也不知他眼伤如今怎样。佟岑勋那里亦接到薛晋铭一封辞呈,他以南下养病为由,辞去身系职务。急得佟帅破口大骂,却亦无可奈何。

谁也未曾想到,这当口传出徐季麟遇刺一案,凶手竟是徐家二太太胡梦蝶。

胡梦蝶本是无足轻重的一介女流,当众枪杀其夫,引众人惊骇之余,或疑情杀或疑另有内情。却未料到,佟孝锡趁机大做文章,一面将凶手拘捕审讯,一面放出风声,称胡梦蝶系由南方政府派遣的刺客,行刺高官,蓄意制造混乱,阻碍统一大业。南北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借胡梦蝶一案搅浑事态,一口攀诬南方政府,引得谣传四起,人心惶惶。

自胡梦蝶入狱,念卿一直暗中设法周旋营救。

恰是一筹莫展时候,再收到薛晋铭的电报,得知他不顾眼伤,执意动身北上,面见佟孝锡,这更令念卿焦急万分。他只身赶往北平,非但救不了胡梦蝶,一旦自己落入佟孝锡手中,更是凶多吉少。此刻要想制掣佟孝锡,或许只有一个法子——他背靠着日本势力,正因有了日本人的支持才敢兵变夺权。

念卿不敢想,却已隐隐猜到四少的打算。

这一纸电文捏在手中重逾千钧,怕只怕,他为救红颜知己孤注一掷,再次找上长谷川。

车子稳稳行驶在路上,念卿缓缓拆开电文。

映入眼中的第一行字令她骤然睁大了眼。

司机和侍从只听后座上夫人一声低呼。

“夫人?”

侍从立刻转头,见她低头看着那电文,嘴­唇­微启,露出震惊之极的神­色­。

“掉头,立刻去见督军!”夫人抬眸,断然命令司机改道。

侍从犹豫道,“可是总理夫人约了您……”

“马上掉头!”夫人语声坚决。

司机不敢迟疑,打满方向盘,全速向临时军政府所在大楼驶去。

廿一记:魑魅出·萧墙乱

海上失踪多日的蒙祖逊平安归来,也带回当日货船离奇出事的原委。

那场风暴来临之前,货船已接近港口,就在即将掉头之时,海面突然发现呼救的抛锚渔船。若是在远处公海,以蒙祖逊出海的经验必不会如此大意,轻易让人上船。但当时风暴将至,且在近海,是海盗通常不会出没的地方……蒙祖逊当即决定靠近渔船,将船上十几人接引到货船上。岂料那十几个乔装的渔民,甫一登船便亮出枪械,竟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货船上也早已有人里应外合,趁机夺取驾驶舱,切断与岸上通讯联系。

奋起抵抗的船员纷纷惨死在枪口下,有的跃入海中也被击毙。

混乱中蒙祖逊与大副跳下小艇逃生,侥幸躲过枪弹,在无水无食的海上漂流曝晒了四天。

濒临死亡之际,终于有路过的渔船将两人救起,带回岸上渔村。

当地气候炎热,多有瘟瘴,两人不幸感染热病,在荒僻渔村中无医无药捱了多日,只凭土方治疗。大副本已负伤,最终耐不住伤病而死。蒙祖逊也病得浑浑噩噩,几番托当地人通知家中,村中渔民却是蒙昧质朴,语言也不通,无法将他得救的消息传回。

蒙祖逊急迫想要传回的,不仅是自己急待救援,更有一则至关紧要的消息需转达四少。

可惜这消息耽误了太久,迟迟未能传回。

“如今只怕为时已晚……”蒙祖逊一口气说出前后原委,额头冒出细汗,撑在桌面的手微微发颤,也不知是虚弱还是激动。眼前的四少,与前次相见时,仪容风度丝毫未改,却万万想不到,这般风流人物竟已双目半盲。

这变故令大难不死的蒙祖逊也心惊意寒。

贝儿脸­色­也变了,望向一言不发的四少,忍不住道,“祖逊,你会不会看错?”

“不,我很确定。”蒙祖逊断然摇头,“那个领头劫船的军人,就是当日陈司令身边的人!我一向长于记忆,这你是知道的。但凡我见过一次的人,绝不会忘记。”

薛晋铭目光定定望向远方,藤编手杖被他攥紧在掌中,攥得指节发白,“你方才说,他们劫船之后,好像在搜寻什么?”

“是,那些人很快控制了全船,却并不急于劫运满船军火,反而四下搜寻,这十分蹊跷。”蒙祖逊思索道,“我当时藏匿在水手之中,以为他们是在找我,但看似又不像……之后我百般思索,实在不知那船上有什么可搜,但劫军火必定不是他们首要目的。”

三人都沉默下去,屋子里唯有电扇转动的的嗡嗡声,旋转的光影令人心烦意乱。

薛晋铭缓缓站起身来,手杖敲击地板发出轻微笃笃声。贝儿叹了口气,蒙祖逊默然将她冰凉的手握住。却听四少问道,“陈司令前次拜访你,只是为了捞上一票?”

“是,而且是大大的一票!”蒙祖逊苦笑,“想从我这儿刮油的军阀多了,似他这样贪婪的,我算平生仅见。”薛晋铭并不转身,淡淡道,“或许他意不在搜刮,只是试探你的底细。”

“这我也想过,即便他早已知道你我关系,那也不至于从我下手。”蒙祖逊皱了皱眉,“我一个小小商人,能起什么作用?”

“仅仅你我的份量或许不足,但若能以此扯上霍仲亨呢?”

薛晋铭低沉语声,令蒙祖逊与贝儿双双一惊。

“当年南边曾经向霍帅递出橄榄枝,若他肯归附,便委以陆军总司令的大权。”薛晋铭将手杖一顿,“只因他回绝了大总统美意,才轮到今日的陈久善。”

如今陈久善已是南方政府最为倚重的将军,也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军阀,但论实力名望,仍不是霍仲亨的对手。蒙祖逊与贝儿互视一眼,只听四少又道,“看如今这情势,霍帅与北方嫌隙日深,无论和谈成与不成,他迟早是要站到南边去的。”

蒙祖逊恍然大悟,“那么,陈久善明知自己地位岌岌可危,若想先下手为强,最好的法子便是从中离间,令大总统对霍仲亨生疑!你那一船军火是秘密运给佟岑勋的,可走的路子……”

薛晋铭抬手止住他的话,缄默不再言语。

贝儿心中已明白过来,她对这其中关窍自然再清楚不过。

四少做的生意是最最不能见光的,偏又与大人物们勾连甚密。背后若不是有来头极大的人物撑腰,谁敢轻易沾上军火买卖。纵是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贝儿也从不知这背后神秘人物是谁。

如今一切豁然开朗。

除了霍仲亨,谁能一手遮天,为他打开南北通畅之路。

细想来,霍仲亨的部队装备­精­良,近来大量引入德造军械,其中也未必没有薛晋铭的能耐。

谁又会想到这一对往日宿敌,早已心照不宣地化敌为友。这层关系一旦抖明,对谁都没有好处。以这两人心机之深沉,且碍于霍夫人这微妙的一环,自然是讳莫如深。

望着四少孤单背影,贝儿心中慢慢回过另一重滋味——他心气孤高,不愿受人恩惠,偏偏欠了霍仲亨这样大的一份人情。

难怪他孤注一掷加入佟岑勋的阵营,不惜冒死北上,参与政变。

只有如此,他才有可能赢得真正翻身之机,在北方站稳脚跟,开辟自己的军工产业。从此无需做这见不得光的军火买卖,无需欠着霍仲亨那还不完的人情。

蒙祖逊一声长叹打破此间沉默,“若当真如你所言,岂不是糟糕透顶!”

陈久善从中弄鬼,有意令南方以为军火是霍仲亨秘密运给佟岑勋,助其发动北方内战,破坏和谈。恰在这个时候,傅系内阁下台,佟孝锡兵变,日本的横Сhā一手令局势陡变,势不两立的霍仲亨与佟岑勋竟携手共谋。

霍仲亨一向力主和谈,若暗地运送军火支持佟系内战,如今更旗帜鲜明与佟岑勋站在一处,共同拥立了新任临时内阁……这些举动看在南边眼中,自是出尔反尔,阳奉­阴­违。

陈久善一番手脚竟歪打正着,做得恰是时候。

贝儿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寻思着错综复杂的局势,脑中已乱作一团。

偏偏四少的一句话,更是雪上加霜,“军火遇劫之事我曾告知念卿,当时只疑日本人所为,无人料到是南方出了内鬼。看来陈久善蓄谋已久,若此番扳不倒霍帅,势必心生异志!”

匆匆赶到办公厅,却不见霍仲亨人影。

只有几位政务官员枯坐在会议室等待,预定的会议时间早已过了。

念卿焦急之下,召来侍从室询问,才知昨晚军营中有事,今晨已惊动督军亲往视察。

“按理说这个时间已该返回了。”侍从官赔笑道,“或许另有要事耽误,夫人稍安勿躁,我立刻派人通知……”念卿站起身来,“不必,我这就去驻地见督军。”

侍从官惊道,“那边正在闹事,您此时过去万万不可!”

“闹什么事?” 念卿挑眉,心里不觉一沉。

若只是几个兵痞闹事,又怎么会惊动他亲自前往。她深知仲亨的脾气,时间观念对于军人是尤其看重的,若不是出了大事,他不会在会议上迟到。

侍从官面­色­迟疑,似碍于机密不便开口。

念卿看他一眼,也不再问,径自转身朝门口去。

侍从快步追上解释道,“夫人!夫人留步!事情是这样……近日有报告说士兵冻伤严重,起初只道天气寒冷,可昨晚有个年少士兵竟被活活冻死,拆开他棉衣被褥才发现里头都是破纱烂布,根本没有多少棉絮,还掺入了泥沙添重,以蒙混过关。”

“有这种事?”夫人骤然回首,脸­色­变得铁青,同督军初闻报告时的反应几乎一样。

侍从官低头道,“随后查出军中所用的­肉­食也多有变质……因此自昨晚起,营中哗变,底下军官本想强行压下事态,直至今晨闹得大了,才不得不惊动督军。”

“真是混账!”夫人怒道,“到这时候还想隐瞒!”

侍从忙道,“夫人这时候不宜前往,以免……”

他话未说完,夫人已转身往外走,比方才走得更快。望着那背影娉婷,步履如风,全然没有一分女子的软弱,侍从只得跺脚,后悔不该实话相告,

出城之后道路泥泞,车子开得越快,颠簸也越是厉害。

饶是如此,夫人还一径催促开快些。

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见夫人侧首看着车窗外,­唇­角紧抿,鬓发微乱。

跟在夫人身边这两年,任何时候见着她都有无暇可击的风致,鲜少见她这样惶急。

车窗玻璃摇下,掠面生寒的风,也吹不散心中团团乱麻。

望着车窗外陌生景致,北方封冻的大地迟迟不见回春迹象,想来此时的南方却已是霜融雾散,春水涟涟……一别数月,冬去春来,霖霖又该长高了吧。

思及女儿,念卿肃然脸庞不觉露出一丝浅笑。

原以为仲亨来了,便可平定乱局,逐走佟孝锡,助新内阁上台。可时局远比意料中复杂叵测,人心是最猜不透的谜。诸方势力,各有谋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到头来身不由己,事端竟是越来越多。纵然他一如既往的珍她惜她,将她藏在羽翼底下,可那外间风雨声声催人,又岂是她能充耳不闻的。

晋铭的一纸电文发来,寥寥数言,更是她不能回绝的。

他从来没有向她要求过任何事,除了这一次,为了那名唤梦蝶的女子,那是他在世上仅存的知己与亲人。他郑重恳求她的相助——不是向念卿亦不是向云漪,而是向霍夫人。

她显赫的身份权势,彷佛第一次对他有了意义。

明知进退水火,千难万阻,但她说过的——但凡是你想要,但凡我做得到。

紧捏在手中的电文,已看了又看。

重压之下,连叹息也乏力。

念卿一言不发,缓缓地,将那电文叠起放入手袋。

仲亨,我要怎么告诉你,这又是一个坏消息,糟糕透顶的坏消息。

和佟岑勋意见相悖,僵持不下,已够令他心烦;眼下军中哗变,更是雪上加霜;可恨陈久善又从背后一刀捅下——这种时候若南方再出变故,纵是霍仲亨也三头六臂也难以顾及全局。

南方一直是他冀望之所在,也是忧虑之所在。

早在三年前,仲亨便说过,大总统的建国构想太过理想化,于政治一途缺乏机变手段,过于依赖军阀……如今看来,南方军政大权日渐旁落,他的忧虑已逐一应验!

尽管如此,他仍在极力维护南方。

援救胡梦蝶看似小事,却成了牵动各方要害的由头。

当时众目睽睽,要洗脱胡梦蝶谋杀的罪名已没有可能,若否认胡梦蝶与南边有关,无异于将那刚烈女子推上刑场,逼她为徐季麟那卑鄙小人抵命;若要暂时保住她­性­命,只能承认她的行动是受人指派。

佟孝锡摆明是在试探他父亲与霍仲亨的态度。

日本人出尔反尔,利用佟孝锡削弱佟帅之后,已将他作为弃子,转而支持更有价值的傅系势力。佟孝锡孤守京津做困兽之斗,眼见霍仲亨与佟岑勋为盟,更是走投无路——唯有突然掉头反咬南方一口。

他这一咬,不得不说父子连心,到底还是儿子最了解父亲。

佟岑勋最是护短,虽对这不孝子恨得咬牙切齿,却未必真会要他­性­命。南方却是与他势不两立,迟早要决一生死的对头。纵然他不挑起战端,南方也容不下他在北方独大。

此时佟孝锡调转枪口对准南方,佟岑勋又岂有胳膊肘往外拐的道理。若不是霍仲亨牵制其中,将佟岑勋死死压住,这两父子,一个反复无常,一个护短好战,想想便足以令人一额冷汗。

出得城外,越见景致荒凉,光秃秃的笔直树­干­夹道掠过,一地雨雪泥泞。

车子驶过重重关卡,终于抵达南郊军营。

远远已瞧见戒备森严的军车载满士兵,个个全副武装,在营外严阵布防,枪炮均已架设待命。

座车缓缓驶近,减速通过阵列森严的防线,从窗后清楚可见枪械黑沉沉的金属光亮映着泥泞雪地,晦暗天­色­照见士兵紧绷的面容。

眼前景象不断掠过,念卿目不转睛看着,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看这箭在弦上的情形,只怕此地随时有兵变危险,若营中当真哗变,稍有异动,外面已做好武力镇压的准备,到时血流成河在所难免。

前方设了路障和铁丝网,卫兵抬手将车子拦下。

夫人出入所乘都是督军座车,向来通行无阻,司机探头便要斥责那不识相的卫兵。却见卫兵向车内立正敬礼,肃然道,“督军有令,任何车辆不得出入。”

司机错愕望向夫人,见她并不反驳,只缓缓推开车门,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她一身轻裘华衣,本是去赴总理夫人之约的打扮,站在此地却是格外突兀。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她鬓发。她拢了拢大衣,高跟鞋踩过湿滑路面,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司机慌忙跟上,明知拦不得也劝不得,只好撑起伞随她前行。

卫兵在前领路,引着夫人从专用通道直往阅兵场去,一路所过的营房前都有荷枪卫兵把守,留在营房里都是并未参与闹事的士兵,或木然或紧张地望着这一行人经过……薄薄的灰­色­军棉衣让他们脸­色­更见黯淡,尽管如此也遮不去这些面孔本有的稚气。他们大多还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有着瘦削的脸和好奇神往的眼睛,望着军营里突然出现的女人,彷佛看见雪地里突然开出五月繁花一样惊奇。

望着这些士兵的脸,念卿的脚步越走越慢,越走越沉。

即将转过前方台阶时,卫兵低声提醒“到了”。

念卿一怔抬头,顿住脚步,被眼前景象惊得呼吸凝固——黑压压的人丛聚集在阅兵台前,霰雪挟风飞舞,成千名士兵沉默伫立着,却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

寂静的阅兵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台前正中地上有一具覆着白布的担架,掩盖在白布下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所有士兵都伫立在十米外的地方,并没有意料中的群情哗变,他们手中甚至连枪械也没有。

只有每张脸上写满的悲戚,和沉默中的愤怒。

这便是那个被活活冻死的士兵。

他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督军,更没想过能蒙督军垂青。

但此刻,那个戎装威严的男人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加元帅衔的五省督军霍仲亨,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身后众多军官随之垂首致哀。

最右首的一名军官蓦地双膝一战,朝那担架直直跪下,周身颤抖不已。

在他身后有许多件堆积的军棉衣,上面都有豁开着检视过的划口,团团皱起的烂纱暴露在外,一目了然。掺了假的棉衣和那单薄的覆尸白布一样抵挡不了冬日严寒。

黄泉路上,惟愿那一件黑呢风氅的温暖能为无辜亡魂稍增慰藉。

廿二记:铁血变·胭脂难

寒风如刀,刮过霍仲亨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他身后双膝跪地的军官却抖若筛糠,周身越颤越厉害,不敢抬头朝他背影看上一眼。那肃杀身影不怒自威,早有杀机扑面。当众拆验的军衣里破絮挑出,那一刻,便知劫数到了。贪污军晌、舞弊纳垢、欺下瞒上,任何一条都是足以枪毙的死罪。今日三罪并举,再无侥幸之机。跪地的军官万念俱灰,将眼一闭,抖抖索索摸向腰间佩枪……然而手还未触上佩枪,督军身后侍从已将枪管抵住他后脑。霍仲亨回过身,目光扫向他。那军官喉结滚动,嘴­唇­发青,双手剧颤着将腰间佩枪递向霍仲亨,“督军,念在追随您多年的份上,给兄弟一个痛快吧!”霍仲亨目光如冰封。阅兵场上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饶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穿魂透魄的注视,那军官再也抵受不住,猛地转向那担架上士兵的遗体纳头便叩,直碰得额头鲜血长流……“我该死,我曹老三罪该万死!我对不住弟兄们,是我瞎了眼黑了心肝! 要早知道棉衣里是那个样子……我要早知道……我……”他俯跪在那遗体旁嘶声哽咽,额头血痕与涕泪交流,入目惊心。“把枪捡起来。”冷冷语声里,一双黑­色­军靴映入眼里。曹老三已面无人­色­,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枪来,仰头望向眼前高大身影。站在人丛之后的念卿,看不清霍仲亨表情,只听见他语声低沉平缓,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你从马弁升至营长,半辈子随我出生入死,腿瘸了人老了,骨头也被铜臭给蚀空了!”他陡地从地上揪起瘫软如泥的曹老三,勃然怒道,“除了银元、女人、大烟……你心里还有没有这班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还配跪在这里给他叩头?你还敢说你是霍仲亨的兵?”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念卿身后的司机几乎跌落了手中的伞,这是第一次亲见督军的震怒,亲闻这万钧的雷霆……再觑看夫人脸­色­,也是被震慑的僵然,彷佛连气也忘喘,只怔怔望住督军。整个阅兵场上冷寂如铁。曹老三的衣领被督军狠狠拎着,人却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站也站不住。督军再一次冷冷开口,却无人听见他对曹老三说了什么。他语声极低,只短短数语,旋即松了手。本已烂泥一堆的曹老三却踉跄两步站稳,慢慢抬起头来,眼里有异样光采。只有他听见了霍仲亨的话,当他被拎紧领口,只听见霍仲亨淡淡地说,“我知道军衣是被偷梁换柱,有人利用你挑拨军心……你错在心生贪婪,更错在妄顾军法!这陷害你的人,我必会查出,你就安心上路,给自己一个­干­净吧。”督军放开他衣领,一言不发转过身去,缓步走向阅兵台上。曹老三低头看手中佩枪,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购置军衣时,只想着从中揩些油水无伤大雅,便受了棉商的好处。当时也曾查过,确是上好的棉絮,却怎么也想不到换到士兵手上已成了破纱烂絮,想不到棉商竟敢在军需上做手脚!士兵们喊冷的时候,只当是新兵们娇气怕苦,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人因此活活冻死!那个冻死的小兵才刚十五岁,比他当年入行伍时还小,他是十九岁才跟了督军,和当时的督军恰好同年……十九,十九,如今转眼已快三十九了。远远的,念卿抬手捂住了­唇­,目不转睛看着曹老三僵硬抬手,举枪对准太阳|­茓­。死寂的阅兵场上,只有霍仲亨的军靴踏过积雪,一步步走向阅兵台的沉重步履声。随即,一声枪响,震落枝头簌簌积雪。“夫人!”随着枪声响过,夫人身子一震,削瘦肩头微微发抖。司机忙将她扶住,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她嘴­唇­冻得青白,鬓发也被融开的雪粒浸湿。他方欲出声唤人,夫人却抬手止住他,也不言语,神情震动以至恍惚……这一枪震慑之威,令全场千百人一齐僵作木石。司机也半晌做声不得。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良久,夫人缓缓开口,示意一名卫兵近前。“将这个交给督军。”她将一纸叠起的电文递给卫兵。督军已登上阅兵台,鸦雀无声的士兵们肃立等候训令。卫兵小跑步上前,将电文呈上。督军蹙眉接过,垂目略略一扫,峻严目光旋即扫向这边,停在夫人身上。夫人微扬了脸,静静凝望督军,目光如深流。督军朝夫人微微颔首,皱起的眉头彷佛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夫人悄然转身退去。司机疾步跟上她,心有不解却不敢发问,直待夫人回到车上,吩咐开车,才惴惴地问,“不等督军吗?”夫人靠着后座,彷佛很冷,将大衣紧裹,“回去吧。”司机不再多言,驱车驶离军营,驶上回城道路。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念卿抿了­干­涩嘴­唇­,彷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到底是她天真,也到底明白他将她护在羽翼底下是何等良苦用心。若非那一声枪响震醒心中幻梦,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她还盼着能有一线斡旋余地,还指望他出面营救胡梦蝶。殊不知,这已是你死我活的关口,岂容得­妇­人之仁。如何能对他开口,让他放下内外交困的局面,去与佟孝锡斡旋甚至妥协,单单……为救一个女子。她开不了这个口,面对仲亨,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她没有办法说出这样的要求。晋铭,抱歉。我当竭尽所能援救梦蝶,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有负你之所托。“您还去总理府吗?”司机在前座低声探问。念卿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是了,还有总理夫人的邀约……前一刻目睹血溅当场,转过身仍是名流金粉、现世升平,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仲亨有他的戎马疆场,她则有另一个衣香鬓影的战场。总理夫人的邀约岂会是闲谈风月,却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她走下去。“去吧。”念卿淡淡点头。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车子驶入警戒道,尽头的总理府已遥遥在望。

6.10洪夫人亲自迎出来,连连笑道,“总算把你等来了。”念卿忙歉然说明迟到原委,直言刚从军营赶来,只不提今日变故。洪夫人见她来得匆促也猜知有事发生,当下却不多言,含笑携了她的手,一起步入客厅。里头已有五六人正闲坐叙话,抬眼看去都是高官显达女眷。座中眼尖的一眼瞧见念卿鞋上雨雪泥泞,讶然道,“霍夫人这是从哪里来?”洪夫人替念卿接过话来,“人家是大老远从南郊军营赶来的,你们瞧,这才叫比翼连枝,谁说女子不可做大事,眼前不就是活生生的木兰红玉么!”念卿笑道,“这可折煞人了,我不过带个口信过去,哪里担得起这样大的名头。”座间一时寒暄如仪。见念卿入了座,夫人们谈兴更浓,座间话题却不是什么脂粉闲事,三句倒有两句不离时政。别处有这许多女子阔论国事或许引人侧目,在洪夫人这里却不奇怪。如今以洪夫人为首的名流女眷发起成立了一个女子同济会,吸引不少受过新式教育的北方名媛参与其中。这班女子热衷时事,以争取男女平权,维护女­性­参政权益,施展爱国抱负为大任。这其中有真巾帼,也有假英雌,虽不乏真正胸怀抱负的新女­性­,也更免不了成为官场里权力派系的延展。譬如今日在座的这几位,即有财政、外务、教育等几位总长夫人,俨然是个闺阁小朝廷。原本是大好事,却因此尴尬暧昧起来。念卿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洪夫人一再示好,力邀她参与女子同济会的事务,绝非看中她沈念卿的才­干­影响,而是看中霍夫人身后的政治风向。这些日子深居简出,以身体抱恙为由,将交际往来一概推辞,便是不想掺入这场热闹。眼下时局微妙,她在这脂粉阵中一举一动,难免引来无谓猜测。今日这茶会却是为了商议­妇­女界募集军饷与梨园义演的事儿,这件事上,霍夫人终是推迟不得。夫人们正说得兴起,各出各的风头,念卿只是听着,­唇­角轻抿,也不言语。“霍夫人在想什么呢,一句话不说,尽看我们献丑?”座中有位活泼的夫人朝她笑嗔。念卿笑了笑,拂去茶汤上浮叶,拈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叹道,“我在想……锦上添花好做,雪中送炭难办,人前女子风光得来容易,真正的不公平之事却叫我们无能为力,想来怎不气馁。”众人被她这话浇得一头冷水,却又错愕莫名。到底有心思活泛的人反应过来,轻声道,“你是指胡梦蝶……”这名字一说出来,座中顿时冷了场。最伶俐的人也缄了口,不知说什么才好。念卿也不言语,幽幽叹一口气,抬眉却迎上洪夫人秀狭的眼,那眼尾笑纹丝丝都透出别样意味。洪夫人缓缓开口,“方才咱们也说起了胡梦蝶那件事,也不知如今怎样了。”座中有人叹气,“原先还曾同她一起听过戏,谁想到会发生这等变故……想不到胡梦蝶是这般刚烈的­性­子。”“她素来就泼辣,不过到底是个弱女子,一想起她当众开枪杀人,我便揪心!”说话的是田夫人,边说边拍着胸口,手上硕大的戴祖母绿宝石便随着她义愤的话音宝泽闪动,“你们谁能相信她是刺客,反正我是不信的,素日里一起吃茶听戏,谁不说徐家二太太慷慨热诚……这世道真是黑白颠倒,弱女子倒成了杀人凶手,没处可讲理去!”另一位夫人点头附和,“那是自然,她跟了徐季霖这么些年,哪能说变刺客就变刺客。这枪杀案总之蹊跷得很,只怕是被人利用,无端做了枪靶子。”有人低声说,“我听说是那徐季霖怀疑二太太与人有染,将她关押家中,私设刑罚,以致胡梦蝶­精­神失常。却不知那日徐季霖为何将她带在身边,以致被她趁隙夺枪,闹个鱼死网破……” 这本是眼下沸沸扬扬的事件,当事人更是往日相熟之人,诸位夫人各有各的消息来路,一时间说起这胡梦蝶案,有人质疑、有人同情、有人义愤填膺。冷不丁却听洪夫人问,“霍夫人也认得这位徐家二太太么?”念卿抬眸,微微一笑,“我孤陋得很,此次到北平才听闻胡梦蝶的名字,人却无缘得见。”洪夫人噢了一声,也不言语,只叹口气。身旁便有人接过话头问道:“霍夫人如何看这案子?”一时间众人目光都汇聚过来,瞧着平素从不多言的霍夫人,且看她在这敏感事件上如何执言。她轻缓开口,吴侬软语亦讲得字字果决,“我以为,这本是一桩家宅私怨,却被佟孝锡恶意歪曲,将一个弱质女子当作政治­阴­谋的牺牲品。”以她的身份,这话一说出来,已然表明立场。这不仅是霍夫人的意思,自然也是霍仲亨对佟孝锡的态度。壁炉烘得一室如春,洪夫人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不觉有些微汗。显然霍仲亨不会如佟孝锡所愿,且将他出路已封死,然而霍夫人将这事引到她头上,暗示她以女子同济会的名义出面声援斡旋……那佟孝锡虽不见得肯买她的帐,但若想日后留一条退路,总要给新内阁总理三分颜面。况且女子同济会有外国公使夫人们的支持,佟孝锡所仰仗的日本人想来也要顾及外交影响。洪夫人垂了眼,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向念卿。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外人不知她为胡梦蝶案暗中周旋倒也罢了,这其中隐情又怎瞒得过她的灵通。卖这么一个情面给霍夫人,换她对女子同济会的支持,这笔交易看来是做得过。==

6.12==楼梯上脚步声咚咚,在这宁静的午后,足以将整栋楼的人惊动。蕙殊跑得太急,全然顾不得仕女风度,一手将裙摆提了,直冲到四少卧房门前。不待抬手敲门,门已从里面打开,贝儿站在门口瞪圆一双碧琉璃似的眼,“轻点儿,里面林大夫……”她话未说完就被蕙殊劈面打断,只听蕙殊上气不接下气嚷道,“好消息,有好消息了……”贝儿一呆,便听身后传来四少疾问,“小七,什么消息?”然而另一个比他更严厉的女子声音也传来,“别动,你给我躺好!”越过贝儿肩头,蕙殊这才看清房里还有一个人,正是给四少治疗眼伤的林大夫。仰躺椅上正接受检查的四少已闻声坐起,将凑近脸上的检视灯一把推开,这一来却惹恼了身旁的林大夫,不由分说按住他胸膛,喝令他躺回去。难得被人呵斥的四少一时怔了,看着这位年轻大夫秀雅却严肃的脸,只得默不作声躺回椅上。贝儿也忙上前按住他肩头,“明天就要手术了,千万要让医生仔细检查,这可出不得半点差错!”林大夫闻言抬头,扬了扬略显疏淡的眉,目光虽冷淡却充满身为医者的威严。贝儿暗悔说错话,当面提起“差错”,岂不是质疑医生的水准。这位林大夫以女子之身跻身医界,其心气之高也与医术不相上下了。林大夫却并未再看她一眼,只利落地收起诊具,“病人状况很好,用药后炎症已经消除,明天可以手术。”“手术后恢复还需多久?”四少闻言不见欣喜,反流露一丝不耐。林大夫冷冷答道,“随你自己。”这答复呛得四少顿时哑然,贝儿同蕙殊更是面面相觑。却听林大夫不紧不慢说:“你若肯配合,休养用药得宜,三五日也许好得了;你若喜欢折腾,拿自己眼睛不当回事,耗个三五月也未必全好。”贝儿看看四少无奈表情,复又看看林大夫的冷脸……身旁蕙殊却已没心没肺地笑出声来。四少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了,碍于礼节,起身含笑将林大夫送至门口。待贝儿亲自将她送下楼去,四少才蓦然转过身来,一个爆栗敲在蕙殊头上。幸亏他眼伤未好,模模糊糊失了准头,被蕙殊敏捷躲过,举起报纸护在头顶嚷道,“赶着来将好消息告诉你,倒换来一顿打,有这么欺负人的?”“到底什么消息,是不是梦蝶……”四少笑容隐去,显出从容态度之下的忐忑,只问得半句就止了声。因为蕙殊的笑声已打断他的问话。“是的是的!梦蝶姐的庭审被押后了,说是证据未足,暂缓审理!”蕙殊喜不自禁,将手上报纸高高举起给他看,虽知他看不见,却恨不得让他嗅到油墨香里的喜气,“霍夫人真真厉害极了,她在电报里叫你稍安勿躁,切莫动身,待五日后再见分晓。我原本也是存疑的,想不到她果真说到做到,分毫不差!这下梦蝶姐有救了,至少保住了命,营救她出狱定是迟早的事!”四少彷佛是太过意外,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低低问了声,“她……如何办到的?”蕙殊摇头,报上新闻语焉不详,只模糊写道——陷入僵局的徐季霖遇刺案忽有转机,以总理夫人洪岳佩华为首的­妇­女同济社公开批评此案,发起集会声援胡梦蝶,谴责佟孝锡妄顾公正,以强凌弱之行为,其他各界也纷纷关注此案进展……鉴于徐季霖遇刺一案众说纷纭,主审官员认定目前证据未足量罪,宣布暂缓庭审,犯人收押在监,因病就医于东桥医院。“看来霍夫人已将梦蝶姐救出监狱,因病就医也是缓兵之计吧。”蕙殊欣喜道,“幸好你听了她劝,待你眼伤治愈,那边人也救了出来,真是再好不过!”四少一言不发,目光微垂。蕙殊住了口,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也不知四少脸­色­为何如此异样。“怎么了,有什么不妥?”蕙殊惴惴问,“你怕霍夫人救不了梦蝶姐?”“她救得了。”四少­唇­角略牵,分明是笑着却让人看得心里不安。窗外影影绰绰绿荫,风一下下吹动垂帘上流苏穗子。他侧过脸,缓缓道,“这样的代价,自然救得了。”

廿三记:相濡沫·共灵犀

寒雨萧瑟,一团橘黄灯光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夜的黑暗。一册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灯下女子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已经许久不曾写过日记,四边已磨旧的日记本子仍随身带着,却似乎再没有那样细致的心思。

这些年匆匆忙忙,辗辗转转,好似什么都没有变,却总有些什么不一样了。

修长手指抚过纸页,灯光映照无名指上一点璀璨,小小一枚石头被指环托着,晶莹流转。

念卿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雨声簌簌,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宿在哪里,冷是不冷。

前日军营出事之后,仲亨连家也没回,即刻赶往邻近驻军各地,亲自视察军需。这一走就是三天,驻军之地偏远,往来奔波劳顿,又遇上这连日大雨……此番他是动了雷霆真怒,铁下心来彻查到底。

这些年来,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失望。

她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甚至,来不及向他解释胡梦蝶与同济会的事。

合衣躺在床上,关了灯,眼前浮现那双深邃凝重目光。

念卿将手按在心口,竭力压下纷乱忐忑心思,觉察心跳得飘飘忽忽,彷佛无处着力。

不管怎样,明晚仲亨便要回来了。

期盼与忐忑交织成魇,一夜骤梦频惊。

临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睡去,朦胧里听见声响,见他俯身吻她额头,替她盖好被子,悄无声转身离去。如同在家的时候,每天清晨他早早离去,从不将她惊醒……明知是在梦中,也觉心安,念卿甜甜叹口气,侧身酣眠。

这一睡,便睡到晨光照上枕间。

念卿眯了眯眼,隐隐闻到一缕幽香,却奇怪房中并无花束……蓦地,侧首却见床头有一枝半绽的白梅。

念卿一惊而起,披衣散发奔下楼去,迎面见着一名女仆,慌忙便问,“督军回来过?”

“是,督军天未亮时回来的,换过衣服又走了,特地吩咐不要吵醒夫人。”

“他去哪里了?”念卿怔怔问。

女仆摇头不知。

念卿扶了楼梯,茫然呆立半晌。

这一整日里,仆人们觉得,夫人从未像今天这么难侍候。

平素从不在意他们准备什么饭菜,今日却亲自入厨,对菜式口味再三挑剔,折腾了大半日总算预备好晚餐,样样都照着督军最爱的口味,且又别出心裁。然而从黄昏等到天黑,直等到临近半夜,督军仍未回家。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夫人却仍然在等。

壁钟滴答滴答,转眼已是午夜。

念卿再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人接通侍从室电话,问一问督军是否还在忙。

女仆将电话接通,才问得两句,脸­色­已异样。

念卿见状一惊,从沙发里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侍从室说督军已离开三个钟点了……”女仆惴惴道,“走时只带了两个侍从,座车也还停在楼外,不知人去了哪里。”

整个侍从室被惊动得人仰马翻。

夫人连夜赶过来,命人全城搜寻,务必找到督军去向,且不可惊动外界。

照说这么一个城里,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可明里暗里有多少人盼着霍仲亨出事,念卿心中实在不敢去想……远有陈久善,近有佟孝锡,明有内敌,暗有外寇!何况军中出事未久,仲亨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带侍从,也不知会任何人,深夜悄然外出,这实在太过蹊跷!

念卿越想越怕,脸­色­苍白,手上禁不住地发颤。

侍从在一旁不住劝慰,劝她安心等待,督军必定是有急事外出,未及吩咐。

半个钟点之后,侍从室终于接到报告,查明督军大致去向。

侍从长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面面相觑, 暗自叫苦。

夫人却不给他周旋余地,劈面直问,“督军在哪里?”

侍从嗫嚅半晌,小声道,“七里巷。”

七里巷原本不叫七里巷,而是叫七里香,时人嫌此名露骨不雅,改为七里巷。

这条巷子会聚风月,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便得了七里香的名头。

若说一个男人瞒着妻子半夜悄悄去到这个地方,任是谁也猜得到是去做什么。

男人么,谁没有点风流逸趣,何况是位高权重如霍仲亨。

可霍夫人不是什么善主,今日既被她知道督军深夜寻欢,河东之怒谁敢阻挡。

侍从长眼看着夫人脸­色­微变,暗中叫苦不迭,只怕这马蜂窝是捅大了。

只见夫人一言不发,转身朝外走。

“夫人!夫人……夜已深了,您不如在这里稍事休息,我再派人去请督军,省了您夜半劳累……”侍从赶上去挡在念卿身前,阻住她去路,死活不要她上车,连连赔笑劝留。夫人也不开口,依然往前走。侍从发了急,不管不顾拉住车门,“夫人,您不能去!”

夫人淡淡抬眉,“你以为我要去哪里?”

门廊灯光昏黄,一半照着门外树影森森,一半映照门前凿花台阶。

夫人立在阶前,肩头拢一袭狐裘,微垂的脸庞被灯光投下薄薄­阴­影,似笼上一层夜雾。

“什么七里八里,叫你们查了半天,尽查些无稽的东西。”夫人语声冷冷的,也不见怒­色­,“督军怎可能去那种地方,必是你们弄错了。”

追上来的侍从们面面相觑,愕然不知如何应对,看她神­色­,也全然不像讥诮。

这转折来得太过突兀,片刻前还焦急万分的夫人,得知督军去了烟花之地,非但不恼不怒,反而似骤然变了个人。却听她又开口,语调十分厌怠,“我累了,今晚的事就到此为止,关于督军的去向,谁若再胡说八道——”

她微侧首,目光扫过来。

“是!”侍从们慌忙立正,齐齐抬手行礼。

“是什么?”夫人眉梢一挑。

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

念卿冷眼看着他们,也不言语,只待司机将车稳稳驶了过来。

侍从们惴惴目送她上车离去,看着车子驰远,这才相顾咋舌。

念卿将手套一点点摘下,靠上后座椅背,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司机在前面问,“夫人,是回去么?”

连问了三遍,念卿才恍惚回过神来,涩声道,“不急,去城南绕一圈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诧异地看她,已是凌晨两点,竟还出城兜风。

瞧夫人的脸­色­并不像有这闲情,倒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不知要如何回去那空荡荡的大房子,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仲亨,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即便说他杀人放火,她都相信,唯独不相信他会去狎妓,至少不会在这内忧外患的时候,否则他便不是霍仲亨。

然而相伴三年,什么风浪险恶都一起过来了,早已生死相托,无分彼此。今晚到底有什么秘密,令他做出如此诡秘举动,将她也一并瞒住。

七里巷里有什么人,是他必须连夜去见的,且放心大胆只带两个侍从。

风月之地,最宜隐藏女子神秘身份。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这一点。

他去见的那个人,选择藏身在七里巷……念卿蓦然坐直身子,眸­色­闪动,眼前彷佛有一双微哂笑眸浮现。

“夫人?”司机被她猝然举动惊了一惊。

“回去。”念卿下意识握紧手套,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看似不相­干­的线头,骤然相衔,结成密密一个网,将无数谜团都串起……如果来的是她,那便是南方的消息……陈久善的异心、军衣中的破絮、四少的生意伙伴海上遇袭……南方,原以为最安全的南方,如今真的还安全吗?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已过了午夜,已是新的一天,昨日到底错过了。

城中白梅在这时节俱已凋谢,他却从远处郊野带回一枝,悄然搁在她枕边。

他是记得的。

念卿抬手掩面,却来不及止住滑落的泪。

无名指上戒指,凉凉的触上面颊。

三年前的今日,他为她戴上这小小一圈指环,圈住她一天一地一生一世。

那时他说,“念卿,我有礼物给你!”

他瞪着她说,“给我收下,不许摘!”

车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书房窗口透出晕黄,他已先她一步抵家。

念卿推开车门,披肩与手套俱都忘在后座,自顾提了裙摆,疾步跑上台阶,奔进客厅,直奔上二楼,鞋跟将木楼梯踏得嗒嗒响。

书房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她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突然心跳得急起来,紧张不安,如坠热恋的少女。

“我回来了。”

念卿倚门而立,鬓丝从耳际松松落下。

霍仲亨埋首桌前灯下,提笔书写正疾,听见她推门说话,便淡淡“嗯”了一声。

念卿将门反手带上,背倚着门,怔怔看他。

“仲亨?”

他终于抬眼朝她看了一看,便又垂下目光,一面在公函上批写一面说,“很晚了,你回房睡去。”

除此再无多余的话,不问她为何晚归,不问她去了哪里。

念卿立在门口,一室橘­色­灯光,刹那间不再有暖意。

她缓步走近他身旁,低了头,将桌上散乱的公函一一理好。

他全无反应,凝神在公函中,浓眉皱得很紧。

原本一句“对不起”已至­唇­边,念卿却再无勇气说出来,手上机械地将公函叠起,放回他手边……他陡然抬起手,重重拍在那叠公函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在静夜里如巨锤落地,震得桌面笔架杯盏都颤动。

“我叫你回房去!”霍仲亨浓眉轩起,毫无表情地看她,语声冷淡,彷佛在命令一个士兵。

念卿一动不动,在他怒­色­隐隐的眼底,看见自己惶然无措身影。

霍仲亨不说话,眼里却像燃着火。

她被这怒焰无声灼烧,臂上背上有针刺般的疼,却不觉灼热,反而是幽幽的冷。

这痛楚令她呼吸艰难,只想立刻蜷起来,藏起来……但在此之前,有一句很重要的话,一定要说;有一件重要的事,一定要做。

念卿走近前去,迎着他目光的灼痛,俯下身子,嘴­唇­颤抖地吻上他脸颊。

“我做你的妻子,有三年了。” 念卿笑着,缓缓直起身,猝然背转身子向门口快步走去。

门锁却太紧,念卿的手抖得厉害,一下子未能拉开房门。

待她再要用力去拉门柄时,身后一只大手覆上她的手,将门柄反转,咔嗒一声门被反锁。

他反手将她环住,迫她转过身来,直面他的逼视。

她仰起头,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着漆黑的瞳子,里面只有迷迷蒙蒙的无助。

霍仲亨顿住了,臂上力气像在瞬间消失,就这么环住她,觉出她身体的微弱颤抖,竟再不能有半分力气。

他记得她是多么凶悍敏捷的女人,记得她过去习惯枕刀入睡,甚至记得她拔刀夺枪的身手。若有人企图冒犯,他毫不怀疑她会一刀割断对手咽喉,就如同当年他悄然夜访,险些被她误作杀手,黑暗里雪刃相向——他的女人,就是那样一个亡命徒,为生存为所爱,敢于以命相搏,死而无惧。

而此刻,她在他怀抱中,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

是的,他想起来……当年她捡回过一只被遗弃在旧宅的花猫,她将那猫儿抱在膝上,那猫便是这样的温驯姿态,任凭她做什么都不会反抗。它托赖于她掌心些许的温暖,认定她是它的救主与庇护人,全心全意倚赖着她的爱与仁慈。

如同她倚赖他。

她缄默地望着他,两手紧握在身前,肩膀因缩起而更显瘦削。

霍仲亨捉起她纤细手腕,将她手背贴上自己嘴­唇­,吻在她手背有一道深深疤痕的地方。

那是她第一次因他受伤而留下的印记。

“救胡梦蝶,对你这般重要?”

他向来直截了当,从不拐弯抹角。

“是。”

他要知道什么,她便答什么,同样无需委婉。

霍仲亨不语,目光变幻,似在隐抑怒意。

念卿垂下目光,“对不起,我知道这不应该。”

“是么?”霍仲亨抬眉,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审视她。

“那几日我也彷徨,不知道情理之间,该做哪一样……他一直付出良多,从未曾有求于我,只有这一次。胡梦蝶是他十分珍重的人,或许便如念乔之于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束手不管的。”她容­色­平静,虽内疚却没有半分闪烁之­色­,坦荡得令人无奈。

霍仲亨沉默下去,良久,缓缓开口,“情分既已欠下,还,是还不完的。”

他脸­色­沉重,眼里亦有无奈伤怀。

一个欠字,亦令他想起子谦的生母。

念卿咬­唇­迟疑一瞬,涩然道:“我看见那个死去的士兵,他太无辜……王侯将相厮杀争斗,死去的却是这些无辜弱者,没有半分公道可给他们,就那么懵懵懂懂,为看不见摸不着的事丢掉­性­命。我扪心自问,倘若胡梦蝶不是薛晋铭的亲人,我便可以眼睁睁看着她被佟孝锡利用,看着她去给一个­奸­恶小人抵命么?”

霍仲亨深深看她,“所以你用你的法子,去给她一个公道?”

“我没有那么大能耐,若能保全她­性­命便是万幸。”念卿黯然,“仲亨,对不起,那天发生太多事,我来不及向你解释……这人情,我会设法偿还给洪夫人,你不要为此担心。”

霍仲亨静了片刻,淡淡说,“你已经偿还给洪夫人一份不薄的人情。”

念卿睁大眼睛。

霍仲亨叹口气,“你知道,内阁还是个临时名义,代总理尚未宣誓就任正式总理之职,阁中对他颇有争议。佟岑勋有意另保一人,正在试探我的意思。洪歧凡这人胜在名望资历,才­干­确实平庸。但他能知轻重,不是专制之人,日后反而可以压制佟岑勋。因此我仍在他这一方,只是这层意思不好捅破,不宜令佟岑勋过早知道……”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念卿脸­色­已变,眼中歉意被真正罪疚之­色­取代。

原来她仍太过天真,仍未学会识辨政客们的棋局。

“不过那也没什么,我骂你,是怕你下回再吃亏。” 他抚上她脸颊,微微拧起眉头,用哄女儿的语气说道,“那些人都坏得很,往后你不要再理她们。”

他见念卿神­色­惨淡,便咳嗽一声,“还有……那个,我今晚见了个人。”

念卿默不作声。

“你也认得的。”霍仲亨顿了顿,好似在想如何措辞,“你可能还记得,几年前她曾帮过我一个大忙……”

念卿轻轻问,“顾小姐别来无恙?”

霍仲亨怔了怔,苦笑道,“怎么你们女人讲话都这样奇怪。”

“奇怪什么?”

“她见了我,第一句话也是问,尊夫人别来无恙。”

廿四记:燕子归·故人来

明明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偏爱拉一手吓死人的胡琴——顾青衣,这别具一格的女子,霍仲亨从前的红粉知己,亦是南方秘密设在风月局中的一枚棋子。

如同昔日云漪,她与她是同一种人,更有着惊人的相似。

流光曼舞,衣香鬓影,掩饰着不为人知的身份与目的。

以美­色­为武器,以高官显贵为猎物,倚风月轻生死,衔走至关成败的情报。

“燕子飞来飞去,黑­色­身影轻盈,燕尾掠过天际,裁走看不见的云。”

她们这一种人,有个动听的绰号叫“燕子”。

假如没有霍仲亨,没有当初各为其主的分歧,顾青衣与云漪,会否成为知己——这个问题,念卿想过,顾青衣也想过,却永远不会得到答案。只因世上原无“假如”二字。自昔年一别,各自沉浮,云漪洗尽铅华,以沈念卿的名字重生,“中国夜莺”从此永匿红尘,成为尘封的传奇。而顾青衣,当年效力于南方政府,而后辗转南去,曾听说她嫁作商人­妇­,随即去国离乡,远渡重洋,再也杳无音讯……

原来却是她苦心布下的幌子。

真正的顾青衣已然投身军界,改名顾离非,成为南方谍报部门特勤专员。

一个女子若选择走上这样的路,便意味着两个字,无归。

这是念卿当年豁出­性­命也要挣脱的锁链,宁肯粉身碎骨,也不愿被这锁链绑缚着沉入深渊。

若非是从仲亨口中听到这番话,念卿简直不可置信,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是一个可怜人。”霍仲亨沉默片刻,缓缓道,“她的兄长和未婚夫参加那年的国会请愿,被活活打死在她眼前。”

多年前轰动全国的镇压血案,北洋卖国政府对请愿学生大开杀戒,出动流氓军警驱逐学生,朝那些手无寸铁的青年投以棍­棒­马刀甚至子弹……顾青衣,便也是其中一个被逮捕的女学生。

“后来呢,她怎样出来的,此后就去了南方么?”念卿忧切追问。

“大抵如此。”霍仲亨随口敷衍,却抵不过她那双黑幽幽的眼,彷佛将他心里什么都看了去。他只得叹口气,“是,我帮了一点小忙。”

这是意料之外的答案。

当日顾青衣问云漪,“假如是我先识得他……”

念卿从未怀疑,却想不到她说的原是反话,明明就是她识得他在先。

而他也从未解释,将这段往事深深藏起。

霍仲亨看着念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原不是善于解释的人。这桩事,于他也早已成了过往,并没什么可说。只是他担心她会介意,害怕她会耿耿于怀。

“念卿,其实当年……”他尴尬开口,却被她伸手掩住了­唇­。

“我不需要知道。”念卿微笑。

人人都有过往,亦有保留过往秘密的权利,纵是夫妻也无需穷追到底。

她偏了头,带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督军大人也应有自己的秘密。”

霍仲亨皱眉,“这能算什么秘密!好了,现在赶快回房去睡觉,你看看天都亮了!”

“咦,真的快天亮了。”念卿侧首看向窗外,惊讶发现天边还有一颗微弱闪亮的星子,彷佛就嵌在窗前,离人这么近。

“那里有一颗星!”她不理会他的不满,将他拽到窗边,欣喜指给他看。

凌晨五点的天际斜月渐沉,晨曦从东方地平线上露出微微亮­色­,黑夜即将散去,星辰悄然匿入云层之前,将最后的幽光恋恋留给天幕。

“是两颗。”他眼力好,在那颗星的近旁又发现更细微的一粒,若非仔细辨认,不易发觉那至柔的一点光。

她与他手指交扣,倚入他温暖坚实怀抱,心满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他突然问。

念卿怔住,回头看进他双眼,见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在这个钢铁般的男人的眼里,她第一次看见了厌倦与疲惫。

她立即张臂环住他,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仲亨,这里便是家。”

此心安处是吾家。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我的家。

霍仲亨动容,良久凝视她眼中光影,不觉坠入那潋滟温柔中去……他蓦然低头,深深吻上她的­唇­、她的眼、她的额,辗转流连,停在她耳鬓青丝间,喃喃问,“念卿,我是一个好人么?”念卿一震,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只柔柔地笑,“谁能比你更好。”

他却笑了,“我是个好将军,却不是个好人。”

念卿抬起脸来,凝眸看他,“你在自责?因为军衣的事?”

霍仲亨目光转寒。

“那作恶的人已处决,无辜者也应瞑目,你不要太过自责。”念卿轻轻开口,劝慰的话还未说完,他却冷声道,“曹老三虽贪财,谅他还做不出损害同袍的恶行。那军衣里的破棉絮,是陈久善做的手脚,曹老三受他利用,不过是个替死鬼!”

杀一人以平众怒,止一端而防大乱,明知有冤也不得不杀。

被人利用的曹老三是冤杀,无辜受累的士兵亦是枉死。

那批军衣是今岁秋前由军务局置办,全部采购自南方——这是霍仲亨与南方的默契之一,他为南方提供武力支持,南方则援助他庞大的军需开支。这批军需是块大大的肥­肉­,按例免不了上上下下一番揩油,却因是霍仲亨的东西,而无人敢动。因北上征战在即,霍仲亨尤为重视,也深知贪污军需的敝习,特地派人前往监督。然而押运之际,军务局却因沿途战乱之故,没有从铁路运送,改走汽车一路辗转……最不易检验出纰漏的军衣便是在这途中被人动了手脚,而负责交接的曹老三又糊里糊涂被人收买。

若没有这一笔贿金被发现,南方情报部门也没想到陈久善会算计到霍仲亨头上。

顾青衣奉命北上调查之际,尚未确定陈久善与此事有关,只怀疑有南方高官涉入其中。而她密见霍仲亨,却是为了另一个原因——情报部门已获知,有人向大总统揭发,称霍仲亨暗中支持薛晋铭的军火交易,秘密提供军费支持佟岑勋在北方发动内战,表面倡议和谈,实则挑起战争,借机扩充势力。

霍仲亨得到顾青衣携来的消息,已连夜发出急电,命许铮立即赶赴香港,协同薛晋铭处理此事。但就在顾青衣北上的同时,另一人也被派遣南下,调查薛晋铭的军火交易。

“这个人,是陈久善的­干­女儿。”霍仲亨目光沉沉,望向窗外渐已发白的天际,“也是薛四公子的旧相识。”

“太太,外面有位女士说要拜访薛四公子。”管家亚福不知所措地站在茶室门口。

正在享用下午茶的蒙氏夫­妇­、四少与蕙殊一齐停住——薛晋铭的行踪一直对外保密,只有霍督军与夫人知道他住在这里,这突然找上门来的女子却又是谁。

贝儿反应极快,立刻喝问亚福,“她是什么人?你有没有说薛先生在这里?”

亚福忙摇头,“我说不认得薛四公子。”

蒙祖逊看向薛晋铭,“你可有别的朋友知道此处?”

坐在背光处的薛晋铭戴一副墨­色­遮阳眼镜,手术后目力虽已恢复大半,却仍有些畏光。他对蒙祖逊摇了摇头,问亚福道,“她还有别的话么?”

亚福忙道:“她只说她姓冯。”

“冯?”薛晋铭皱了眉,略一沉吟,蓦地从椅中站起来,“是方还是冯?”

众人被他的反应吓一跳,亚福南洋口音浓重,方和冯的读音混淆不清,见四少这样问,慌忙答道:“是方……方圆的方……”

四少脱口问,“她在门外?”

“是。”亚福极善察言观­色­,见他神情如此,忙说:“要不要这就请她进来?”

蒙祖逊站起身来,“我去看看,你先不要出面。”

四少不语,静了一刻,微微颔首。

贝儿不放心地跟了蒙祖逊一同迎出去。

薛晋铭缓步走到回廊下,从紫藤花架间隙里,望见大厅通向小会客厅的走廊。只过了片刻,就见亚福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一个黑衣女子款款而来。那女子步入走廊,将黑纱宽檐遮阳帽脱下,露出低挽卷发、白皙肌肤与菱角分明的红­唇­。

“咦,是她!”

这一声低呼却来自身后的蕙殊。

骤闻这两个字,却比看清她容貌更令薛晋铭惊愕。

他讶然看向蕙殊,“你见过她?”

蕙殊诧异万分,“她就是船上那个人呀!你记不记得那时我跟你说,我们船上有个美人,长得十分标致?你还说我多事……”薛晋铭脸­色­微变,“你确定么?”蕙殊用力点头,“没有错,我记得她的样子!”

“她在船上便已见到我?”四少脸­色­峻严。

“是的,她还问你是不是我先生。”蕙殊有些尴尬。

薛晋铭回转身去,望向远处早已不见人影的走廊,莫测神­色­令蕙殊心里慌乱起来,不由惴惴问道,“她究竟是谁?”

四少静了一刻,缓缓道,“是我从前的未婚妻。”

蒙祖逊阅人多矣,却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女子。

她自一开始说了句“你不是薛晋铭,请让他自己来见我”,便端坐沙发里,点燃一支烟,再不开口说话。任凭蒙祖逊如何询问,她也无动于衷。贝儿在一旁与蒙祖逊互换了眼­色­,柔声道,“方小姐这是什么意思呢,你到我家来寻人,总要告诉我这人是什么样子吧?”

“这里并不欢迎我是么?”方小姐抬眼看她,­唇­角抿起,显出一种神经质的防卫,衬了她雪肤红­唇­,愈显得孤傲,“也许我是来错了,我要找的人或许早已忘了我。”

贝儿忙道,“方小姐,你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方小姐一笑,径自起身向门口走去,“告辞了。”

贝儿与蒙祖逊忙要拦住她,会客室的门却被推开——

午后阳光从门上紫藤萝间漏下来,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薄­唇­上带一点暖暖笑容,藏在墨­色­镜片后的一双眼却似有着催眠的力量。

“洛丽。”他轻声唤出她的名。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倨傲神情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薛晋铭向她伸出手,她却退后一步,摇头哽咽,“我以为你再不肯见我……”

“我寻了你许久,为何到现在才来找我?” 薛晋铭扶住她摇摇欲坠身子,神­色­温柔,目不转睛看她。她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

这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令蕙殊看了也觉心酸,看她黑衣素裹,芳­唇­欲滴的模样,恍惚竟与霍夫人神韵有几分相似。

蒙祖逊将贝儿挽了,悄无声退出门来,反手将门轻轻带上。

贝儿怔忪回身,却见茫然呆立的蕙殊,心下不忍,上前将她拥住,“咱们走吧。”

风扇旋转,吹得纱帘起伏不定。

伏在沙发扶手上的方洛丽肩背清瘦,哭了良久才渐渐止住哽咽。

“我原想一个人躲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去,可是不偏不倚地,却在那船上遇着你……我原以为那位女士是你新的女伴,而你眼睛又瞧不见了,我终究忍不住……便一路跟着你们来香港,费了许多时日才打听到你在这里。”方洛丽倚了沙发,接过薛晋铭递来的手帕低头拭泪,“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来看看你的眼睛是否治好。”

薛晋铭执起她的手,看见她手背有深浅交错的旧疤痕,“这是怎么回事?”

方洛丽缩回手,“都是旧伤,不要紧。”

“是佟孝锡?”薛晋铭蹙眉问。

方洛丽脸­色­微变,两手绞紧手帕,提起这个名字似仍觉恐惧,“他喝醉酒常常发怒,我没有办法,当初在北方一个人也不肯帮我,只有他……晋铭,你会不会瞧不起我,跟了那样一个人……”

“这是什么傻话。”薛晋铭微微倾身,望住她双眼,“洛丽,你真是在船上遇着我么?”

方洛丽手上一顿,目光微错,“你疑心我编造谎话骗你?”

他目光深深如醉人的醇酒,“不,我只惊叹缘分奇妙,竟令你我重逢他乡。”

入夜的蒙公馆笼在静谧月­色­下,潮湿的南国气候,令夜雾也带上湿漉漉的水汽。

亚福照例是睡得最晚的人,每晚总要依次巡查过各个房间才可安心。

今晚的蒙公馆因那神秘客人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先生与太太早早上楼休息,祁小姐自晚餐后再未下楼,而薛先生与那位方小姐整晚都在谈话,直到方才薛先生才离去。方小姐因是客人,独自住在三楼的客房。

亚福站在楼梯上张望三楼,见方小姐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整层楼除去这客房便是薛先生临时用的书房,他上前检查了书房门锁,轻手轻脚关上走廊的灯,掉头下楼。

花园里林荫掩蔽,虫鸣起伏。

亚福穿过花园小径朝仆佣们住的侧楼走去,转身时,似不经意瞥见什么……他蓦地站住,回头看向三楼的窗口,那是薛先生的书房。方才彷佛有一点亮光在那窗口闪过,亚福迷惑地走近两步细看,却不见什么光亮。

是眼花了吧,亚福摇头,暗叹年纪一大眼睛便不好使了。

他背转身,却没有看见三楼窗后有个淡淡人影,一闪即没入黑暗之中。

窗帘隔绝了外面光亮,室内却嗒的亮起一点微光。

金属打火机,擎在一只秀美的手中,光亮漫漫照过书桌,照上一格格抽屉……她取下襟前银丝绕成的胸针,翻转过来变成一枚奇异工具,伸入抽屉锁孔,如开门时一般轻易地将锁芯拨开。抽屉里整齐叠起的文件信函,有中文、德文、英文……她急速翻动,然而一页页都不是那至关紧要之物。

闷热的室内长窗紧闭,一丝风也没有,她挺秀鼻尖上渐渐冒出汗珠,手上越翻越急。

“怎么不看看左边抽屉?”

黑暗中传来这温柔含笑的语声,恍如催魂。

叮一声,金属打火机坠落地上,光亮彻底熄灭。

窗前落地台灯却亮起,朦胧暖光照着墨绿丝绒窗帘,那人长身玉立在帘后,朝她翩翩一笑,“找着你要的东西了么?”

薛晋铭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白兰地,端一杯递到方洛丽面前。

方洛丽的脸­色­惨白,盯住他一言不发,汗珠却从鬓角滚落。

薛晋铭微笑倚上身后桌沿,“你演戏的本事大有进展。”

“你一早已识破我?”方洛丽脸颊涨红,目光幽幽透出恨意。

他啜一口酒,静静看她,并不开口。

方洛丽咬­唇­不语。

他低低叹一口气,“洛丽,你以为我真的不懂你么,似你这样骄傲的人,怎会愿意如此作践自己来取悦我?”方洛丽手上一颤,摔落酒杯,弯身探手入自己裙底。他却似早有所料,闪身上前,将她手臂轻松一剪,迫她跌入他臂弯。方洛丽挣扎弯身,抬腿朝他踢去,却被他伸手探入长裙底下,修长敏捷手指滑上她大腿丝袜,从吊袜带上轻车熟路地一抹——那银光闪闪的轻巧手枪便被他抹在掌心。

廿五记:险峰转·歧路回

“她是你的未婚妻,却做了佟孝锡的情­妇­,现在又做了陈久善的­干­女儿?”蒙祖逊苦笑,将手中烟斗在座椅扶手上敲了敲,“这算怎样一笔糊涂账?”

方洛丽夜半潜入书房,企图盗取四少与霍督军往来的密电信函,从中窃取证据,被四少当场拿住。若说旁人不知道深浅,低估了曾任警备厅长的薛四公子,以为一出美人计就能从他眼皮底下盗取情报,可陈久善却是官场老手,他岂能不知笑面杀人原是薛晋铭的长处。

况且霍仲亨派出的人即将抵达,这方洛丽却来得不早不迟,彷佛送上门来的把柄,好让他们得知陈久善的企图。

蒙祖逊咬着烟斗,眉头紧锁,“我总觉这件事不是这么简单……晋铭,你不觉得方小姐来得太过蹊跷?”

“蹊跷在哪里?”薛晋铭懒懒倚在沙发上,神­色­疲乏,从银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点上。他平素是不爱抽烟的,看来昨晚又是一夜未眠。

蒙祖逊皱眉道,“方小姐落在我们手里,倒像是陈久善故意送来的把柄,好让霍帅先行发难,他再来个后发制人?他有这等把握,莫非手里当真握有十足证据?”

“我不知道。”薛晋铭答得坦白直截,目光却追着那飘忽袅绕烟雾,彷佛已神游物外。

“照理说,他不该这时候将霍仲亨的矛头往自己身上引,就算他重兵在手,证据十足,也没理由把自己推上火山口。若我是他,理当按兵不动,坐等北方打起来,再收渔人之利。”蒙祖逊若有所思道,“除非,他根本不想霍仲亨攻打北平,唯恐霍仲亨以武力统一北方,他便失去趁乱分一杯羹的机会。因此一面在背后放火,牵制霍仲亨的力量,一面煽动南方出兵,借南北之战扩充威望实力……若果真如此,那佟孝锡与他怕也是串通为谋!”

薛晋铭不说话,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半晌开口,却是答非所问,“许铮下午就要到了吧?”

蒙祖逊微怔,“怎么,你打算把她交给霍帅的人?”

薛晋铭将抽了一小半的烟缓缓摁熄,摇头笑而不语。

却听有人敲门,女仆在书房门外催请两位先生下楼用午餐。沙发上懒猫一样恹恹的薛晋铭听见这话,站起来伸了伸腰,“好极了,听说贝儿亲自下厨炖了汤。”

他今日言行十分怪异,令蒙祖逊一头雾水。

二人下楼进了餐室,贝儿与蕙殊已候在桌旁,桌上浓汤飘香,佳肴诱人。

只是席间三人都心事重重,心思全然不在美食上,唯独四少意态悠闲,对贝儿亲手烹制的浓汤赞不绝口。蒙氏夫­妇­暗自相觑,都觉出他今日的古怪。贝儿尤其觉得不妙,听亚福说,昨晚半夜巡查,发现四少房间一直亮着灯,似乎一整晚未睡。

蕙殊今日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贝儿寻思着找个话头,便说,“下午霍督军的人到来,我叫亚福去接,晚上安排了家宴给客人接风。”冷不丁却听蕙殊接口道,“我去接吧。”

蒙氏夫­妇­齐齐看她,一时诧异莫名。

她脸颊微红,却冷冷垂着眼,做出一派若无其事的泰然姿态。

贝儿看看她,又看看笑而不语的四少,心下暗道今日真是古怪,不知这两人撞了什么邪。蒙祖逊打破尴尬地咳嗽一声,“听说方小姐终于肯吃饭了么?”

这位方小姐被擒住之后,一连三天不吃不喝,­性­子十分刚硬。四少也不理会她,将她关在后院储藏室里,不许旁人去探视,这套对付人的禁闭手段他是得心应手。可怜那方小姐一直被关到今早,四少才去见了她,总算令她肯开口吃饭。

薛晋铭笑了一笑,淡淡说,“明天我就带她一同回南方去。”

蒙祖逊错愕抬眼,疑似自己听错。

蕙殊面无表情,似早已知道这个决定。

贝儿失声问,“你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

“自然是做好人,办好事。”薛晋铭悠然地笑。

蒙氏夫­妇­面面相觑。

蕙殊却开了口,“薛先生打算向南方政府捐赠六百万元军费,并将军火全部赠予霍督军,还将当面向陈久善提亲,对了……方小姐已经应允了薛先生的求婚。”她举起手边酒杯,笑得格外甜美,眼中隐隐泛起泪光,“这是我做为薛先生的秘书,替他办的第一件要紧事。让我们……为这段良缘­干­杯!”

蒙氏夫­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转过神来。

席间只有两人举起了酒杯,一个是蕙殊,一个是四少。

蕙殊猛一仰头,将酒直倒进嗓子里。

四少缓缓啜饮,直至酒尽杯倾。

林荫路盘旋至半山,临海的碎石浅滩灌木缀生,海风潮湿微咸。

亚福亲自开车,一路上热情地向贵客介绍沿途风物,后座的许铮面带微笑,虽然不太听得明白亚福口音浓重的话,仍保持着倾听神情。亚福觉得这位许先生待人有礼,半点不似他以为的粗豪军人。倒是陪在他身旁的祁小姐显得有些失礼了,她一路上都不同客人说话,抿着嘴角,只看着车窗外风景出神。

许铮心情却极好,说不出原因的好,他从后视镜里看着蕙殊,却不敢侧头去看她的脸。想了半晌,终于找出话来,“听说薛四少的眼睛总算治好了?”

蕙殊回头见,他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虽是问她话,却目不斜视看着前方。看惯了他黑面黑脸的硬朗模样,此刻脱去军装,拘谨守礼的许副官倒似变了个人……对了,听说他现今已被委任为师长,名副其实成为霍仲亨的左右手,不再是许副官了。

“四少好多了。”蕙殊淡淡回答,眼角扫向他擦得裎亮的鞋尖、一尘不染的雪白袖口,女子纤敏如发的心绪隐隐已触动,心头蓦然浮上那日水下生死相系的一刻……车中闷热,令她耳根脸颊潮红,不觉抬头想叫亚福摇下前面车窗,却不经意撞上后视镜中,那一双凝视自己的眼。

蕙殊陡然侧过脸,慌乱看向车窗外,似乎听得许铮也低咳了一声。

这境况真叫人尴尬,她寻思着主动打破沉默,“霍公子还好么,听说他也受了伤?”

“是的,公子受了枪伤,不过伤在皮­肉­,并不要紧。”许铮想了想,又道,“当日十分危险,幸好夏姑娘将公子藏起来,我才来得及带人赶去。”

蕙殊诧异道,“夏姑娘是谁?”

她当日单独被擒,并未到过夏家,也不识得四莲。

于是许铮将霍夫人藏身夏家,受四莲相助的经过简略讲来——后来码头烽火四起之际,子谦掩护众人脱险,受伤落水后挣扎游到岸边,避过了追兵的搜寻。然而天寒地冻,他又受伤失血,与侍从失散。正在危急时,城中的夏姑娘得知码头货船爆炸,冒死赶来发现公子,将他救回了家中,直待许铮寻迹找来。

蕙殊听得如闻天方夜谭,呆了良久,怔怔叹道,“这,这可真是浪漫……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许铮笑起来,“可不是么,夫人当年同督军相识,那才奇妙之极……”他蓦然住了口,觉察自己多嘴失言,实在讲得太多。

蕙殊抿­唇­一笑,对那段风流公案早已听得多了,各式传言都烂熟于心,只是从来缄口不提,毕竟那是四少最最伤心之事。思及四少,心头刚刚散开的失落­阴­霾重又聚起。她低头,无意识地扯着白蕾丝手套上的珠片,良久低声问,“你认得一位叫方洛丽的女士么?”

许铮一怔,“认得。”

蕙殊半低了头,“你知道她同四少从前的事么?”

许铮皱眉,“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蕙殊吸一口气,“因为,她也到了这里。”

“她在这里?”许铮惊诧莫名,“冲着薛四少来的?”

他接到命令赶来之际,顾青衣尚未见到霍仲亨,谁也不知方洛丽早已悄无声息尾随薛晋铭来到香港。这个消息令许铮大感错愕。

蕙殊娓娓将方洛丽夜入书房盗取书信的经过道来,并告知方小姐被擒后向四少承认了来历,直言她是陈久善­干­女儿的身份——这出人意料的变故令许铮脸­色­凝重,“四少打算怎样处置此事?”

这一问,似打在蕙殊心坎上,生生作痛。

她看向后视镜中自己和许铮并肩而坐的身影,语声平板僵硬,“他打算履行婚约,迎娶方小姐。”

许铮的反应不如她预料的震惊,只是皱起眉问,“然后呢?”

蕙殊茫然道,“他要回南方,将家产捐给政府做军费,军火赠给督军,放弃他一心一意要做的军工厂,破誓出山,重新入仕。”车子在此时驶入一个急弯,道旁低垂树枝刷刷刮过半摇下的车窗,几乎打在蕙殊肩头。许铮下意识将她一拽,伸臂挡住树枝。她随着车子转弯之势跌入他臂弯,茫然地仰起脸,“为什么,你们男人不是最重功名事业吗,他怎么能这样轻率放弃自己的理想,尚未真正开始,就这样撒手放弃!”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与慰藉,他就是放弃了,放弃了曾激励她一同为之努力的理想,放弃了她满怀憧憬期待的将来。她视他如无所不能的天才,崇拜他白手聚敛千金,更敬仰他目光长远,胸怀久志……可如今,他因一个莫名其妙到来的女人,以一个全无道理的决定,轻易粉碎了她对他的期待。

这失望,远比他要结婚的决定更令她难过。

温暖水波动漾在脸庞耳际,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水下屏息的窒闷,令心绪异样宁静,似将整个世界都远远隔绝。

浴室门上传来低叩,女管家的语声听来彷佛十分遥远,“夫人,衣裳已备好了。”

水面漾开,从氤氲雾气中浮出女子­精­致脸廓,瓷白肌肤添了浴后红润,水珠从她眉睫发梢滴落,沿修长颈项滚落颈窝,漫过锁骨……她拿一条雪白浴巾漫不经心裹上身子,赤足踩过地上羊毛绒毯,懒懒问道,“督军在路上了么?”

“侍从室说已出来了。” 女管家将一袭深红曳地礼服捧上前来,衣缎流光溢彩,红得耀人眼目。鲜少有人敢将这般艳烈颜­色­穿在身上,唯独夫人雪肤浓鬓,天然风流,最适宜不过。女管家心下暗自赞叹,一面将妆台上璀璨夺目的钻石项链轻轻系上她颈项。

她看着镜中闪耀的钻石,微皱了眉头。

管家忙道,“夫人不喜欢?换那条玛瑙坠的看看?”

夫人起身走向她放置贴身小物的抽屉,取出一只不起眼的锦盒,垂眸看了半晌,轻轻打开来……管家探头看去,却是一副艳绝夺目的鸽血红宝石耳坠,眩目之光令见惯世面的管家也呆住。夫人亲手将耳坠佩上,自镜前转身,眸­色­流转,鬓砌乌云,衬了­唇­角一点笑意,顷刻间整个房间都生出异样光辉。

“夫人真是美极了!”管家的赞叹发自肺腑。

念卿看向镜中人,看那鸽血宝石绯光潋滟,心头不觉回暖。

耳畔鬓间一点暖,是那人留下的苦心与殷殷,她便珍重佩之,不负知己之情。

今晚总理府上夜宴,将是一场王对王的硬仗。

这身盛妆华服,亦是她的战甲。

洪氏在霍仲亨的支持下获得全胜,终于压倒反对之声,于今日正式宣誓就任。

代总理与临时内阁的尴尬处境得以脱去,入主北平的呼声也随之高涨。

如何处置佟孝锡,却是梗在霍仲亨与佟岑勋之间的最大难题。

打进北平则是鱼死网破,不打便要接受佟孝锡的和谈条件,与之妥协。

佟孝锡的条件十分明确,他要向北退守,依旧盘踞煤铁富庶之地,保有依附于他的小股军阀武装及日本顾问团,名义上则宣布归附北方内阁——这看似最理想的出路,兵不血刃,化­干­戈为玉帛,也免去佟家父子相残之苦。

对于政客来说,最大获利已到手,该上台的上台,该升官的升官,谁再管佟孝锡退往哪里。若是仗一打起来,难免出钱出饷,一应军费开销总要算在政府头上,要从大家的油水中扣除。若能顺水推舟就此妥协,既不为难佟岑勋,也不麻烦霍仲亨,理应皆大欢喜。

北方再一次得来粉饰的太平,不管真假,总算作太平。

由佟孝锡掌控的煤铁资源,依旧由日本商团“共同”拥有开发权利——将这些好处给了他们,也无损大家手中既有利益,兴许日后还可共同获利。

这便是内阁的如意金算盘,也是总理府今夜盛宴,趁霍仲亨与佟岑勋共同赴会的调停之意。如今霍仲亨屯兵不退,佟岑勋止兵不前,打与不打、如何打、打下来势力如何均分、若不打又如何瓜分好处……两个人互不相让,态度亦是同样难以捉摸。

风云局中剑拔弩张,她这厢,却依旧华服盛妆,做自己角­色­中的鬓影衣香。

这是乱世中一瞬升平的奢华,那烽火戎马、流离颠沛,却是升平背后的疮痍。

许多年后,不知世人又将记得哪一面。

窗外天­色­­阴­沉,风卷暮云,天边灰暗里透出隐隐焦黄。

“就要变天了。”夫人出神地看着窗外,彷佛自言自语。

女管家小心附和,“是要下雨了吧。”

夫人回过身来笑了一笑,拂了裙摆,款步走向门口。

楼梯上蹬蹬的却是侍从快步奔了上来,几乎与夫人迎面冲撞。

女管家瞪视那冒冒失失的侍从,却见他叩靴立正,咧嘴笑着大声道:“报告!有客人到!”

念卿皱眉,随着他目光方向看去,楼下大厅正中端端正正站着一人,身穿普通士兵军服,军帽宽檐遮脸,也认不出是谁。

念卿提起裙袂,一步步走下楼梯。

那人闻声仰头看上来,抬手摘下军帽,漆黑鬓角,鲜朗俊秀眉目被灯光映照得清清楚楚。

念卿脱口呼出,“子谦!怎么是你?”

华灯照耀的梯上,她红衣耀目,裙袂飞扬,如晚霞翩然降下,带了灼人眼目的美。

直至她来到面前,子谦方才回过神来,虽一瞬间红了脸,仍朝她粲齿微笑,“正是我,霍子谦。”念卿又欢喜又惊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你伤势全好了么?”

子谦点头,冷不丁被她捏住胳膊,臂上刚刚愈合的伤处疼得他嘴角一咧,强忍住了没有吭声,只苦笑道,“夫人,轻点好么。”

念卿挑眉看他,“伤也没好,瞒着你父亲偷偷摸摸跑来,又想折腾什么?”

“哪有偷偷摸摸,我是正大光明来从军!”子谦不悦抗议。

“是么?”念卿啼笑皆非,看着他松垮的军服,“正大光明的霍公子为何要穿成小兵模样混进来?难道怕半路被你父亲发现,又给打发回去?”

被她这一笑,子谦脸上又红。

管家适时送上茶来,殷勤道,“公子远来辛苦。”

子谦接过茶,心不在焉张望门外,忐忑神­色­似做错事的小孩。

念卿心下好笑,故意悠悠说道,“你父亲正在路上,这就要到了。”

子谦哼一声,闷闷低头不说话,倔强里流露掩不住的孩子气。

“不过,我相信他看见你一定很欢喜。”念卿柔柔地笑,在他肩上拍了拍,“子谦,我也很高兴你能赶来。”

“喔?”子谦抬起眉毛的样子像极了霍仲亨,“你不嫌我来添乱了?”

念卿收起戏谑笑容,深深看他,“你来这里,我认为是真正的和解。”

子谦垂下目光,静了一刻,低低笑道,“难道不是早已和解了?”

她但笑不语,只伸出手给他,姿态温雅,齐肘丝绸手套愈映得肤光胜雪。

他同她握手,相视释然一笑。

“我这次……”子谦张了口,刚想要说什么,门外却传来汽车驶近和警卫立正敬礼的声音,旋即而来的刹车声响令他一弹而起,面向门口站直,神­色­紧绷如临大敌。

响亮靴声里,戎装佩绶、身披黑呢大氅的霍仲亨大步而来,还未踏进门便扬声问道,“夫人准备好了没有……”

话音顿住,他立在大厅门口,愕然看见了子谦。

刹那间分明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他却将脸­色­一沉,厉声斥道,“你来做什么?”

子谦毫不示弱地昂起头,“我来从军。”

“从军?”霍仲亨浓眉一扬,上下打量他,“来做少帅赚风头么?”

念卿在一旁嗔视他,他也视而不见,冷冷卸下风氅,在沙发上坐了,锐利目光审视子谦如老鹰俯视爪下的兔子。子谦脸上涨红,却梗着脖子不看他,目光越过他投向身后墙壁,硬声重复自己的话,“我来从军!”

霍仲亨不屑地冷哼一声,却被念卿从身后按住了肩。

“仲亨!”念卿当着子谦的面不好多言,只轻摇他肩头,“子谦远来劳顿,让他先休息吧。”

“父亲,我是来从军的。”子谦却又开口,“男儿本该从军报国,这次回去之后我已想清楚,愿随父亲征战,报效家国!”

霍仲亨冷冷审视他,“想清楚些什么?不去闹游行了?”

子谦缄默半晌,缓缓将头低了,语声生硬,“从前我做错过一些事,请父亲原谅。”

他这般桀骜的­性­子,能当面直言认错,着实不易。

念卿望着这倔强少年,欣然微笑,心中不经意想起与他年岁相差无几的念乔。

他已迷途知返,可是念乔呢,她还有脱离深渊的机会么。

霍仲亨峻严目光总算稍有和缓。

“既然这么想从军打仗,那就试试吧,我看你能熬几日。”他语声仍冷,目光却已有了淡淡暖意,“不过你给我记住两条,第一不得以霍子谦这身份自傲,去到军中,最好忘掉你老子姓什么!”

子谦哼一声,以不屑表情作为回应。

霍仲亨厉声又道,“第二,你若行差踏错,照样军法从事!”

子谦大声应答,“是!”

廿六记:兴­干­戈·全玉帛

总理府四下早早戒严,军警将新闻记者全部驱逐,来往道路戒备森严。

今晚宴会聚集中外名流显达,总理府内外布置得辉煌锦绣,灯火照彻夜空,悠扬乐声远近可闻……如此盛大喜气,却被军警严阵以待的肃杀冲淡了几分。车子转弯,驶入总理府门前,璀璨夺目灯光照入车中,远近光影晃动眼前,子谦皱眉,十分不适这骤然而至的聚光。前面那部黑­色­车子徐徐停稳,子谦所乘的车紧随其后停下。道旁警卫齐齐持枪敬礼,侍从官跑步近前将车门打开,抬手敬礼,肃立在侧。

霍仲亨从车中下来,侧身将手伸给念卿。

耀目光亮从后方斜照,将他挺拔身影长长投在阶下。

侍从打开车门,子谦一抬头望见父亲一身深青­色­元帅礼服庄重挺拔、绶带织金、佩剑在身,灿亮勋章昭示煊赫战功……念卿挽了他臂弯,红衣似火轻裘如雪,仰脸朝他浅浅一笑。他低头看她,侧脸晕上柔光,笑容如醇酒。

子谦立在车门边看得怔了,被身旁侍从低声提醒才回过神来,低头整了整领结,走上前去唤一声“父亲。”

霍仲亨点了点头。

念卿含笑看过来,欣然赞赏目光令子谦脸上一红。

身穿黑­色­夜礼服的子谦立在灯火绚烂中,玉树临风姿态与往日桀骜不同,别具一番清贵气度。他薄­唇­轻抿,在仲亨面前总有一丝孩子气的紧张——今日是霍公子第一次与霍仲亨夫­妇­公开出席社交场合,且是这样隆重的场面——但对于桀骜不驯的子谦,再多的大人物也不见得能令他紧张,他的不安,是只恐在父亲面前表现得不够好。

来自父亲的关注,是他一直珍惜并渴望的,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都无法改变这事实。

少年青涩,曲折心思,念卿懂得。

在车上,她对仲亨柔柔耳语,“对他好一些,他还是个孩子。”

他板起脸问,“你几时也开始替这混小子说话?”

她伏在他肩上笑,“我们早已和解。”

他哼一声,眉梢眼底掩不住的欣慰尽落入她的眼底。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子谦,身量比起父亲只略差半头,已是翩翩风采的青年男子。霍仲亨深深看着他,却似乎不知如何与自己儿子说话,又是冷冷一句,“愣着­干­什么?”

念卿的指尖在仲亨掌心轻轻叩了叩。

于是霍仲亨低咳一声,语声和缓下去,“走吧。”

子谦看念卿一眼,垂下目光,跟在他们身后半步之遥,隐隐闻到一缕熟悉暖香,彷佛是她的香水味道,袅袅似一只看不见的蝶,在人鼻端心上撩拨……眼前浮光掠影,却只见她裙袂翩跹。

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叠光环遮蔽了男女面目,只听得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面前。

一声“霍督军到”,令全场骤然一肃。

子谦抬起眼来,四下里无数双惊诧探究目光如雨似箭落在身上。太过眩亮的灯光,令他看不清每个人的面目,只有一道道目光逼前迫后,令人无所遁形。

父亲的身影却如一道屏一座山,将他安稳地罩住。

他向众人淡淡笑着,用不经意的声­色­说,“犬子霍子谦。”

区区五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有着难以言表的倨傲……或者,该称作自傲么?子谦看向父亲,不敢相信自己从他话中听出的自傲之情。父亲臂弯挽着他那美丽的夫人,神­色­从容,目光淡淡投向这里,并没有刻意看他,却流露全不掩饰的自傲。

原来是真的,父亲真的以他为傲。

子谦掌心里渗出了汗,心跳得急切,彷佛有热血涌上耳后。他挺直身姿,微扬下颌,学着父亲威严姿态,­唇­角带上一点倨傲又从容的笑容。

少帅霍子谦的到来成了全场最耸动的焦点,甚至比霍仲亨夫­妇­和佟大帅更加引人注目。

几位夫人趁着霍帅、佟帅同洪总理在一旁叙话,满面春风地迎上来,纷纷对霍公子关切备至。云英未嫁的淑媛们远远立在廊后,低声言笑之际,目光总飘向霍公子与念卿所在的方向……灯影酒­色­之间,那一对俊美人物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子谦一向最是厌恶浮华虚荣场合,今夜的灯光却似有着奇异魔力,令他有些眩晕,只是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看她横波顾盼,长袖善舞,周旋在衣香鬓影之间。她向他介绍一个个冗长拗口的名字和官职,某某长官与某某夫人,某某公子与某某小姐……奇怪他竟一字不差地记下来,过耳不忘。

她杯中香槟饮尽,他自然而然接过,从身旁侍者托盘中拿起一杯递给她。

“子谦,你不要喝太多。”她笑着看他。

他这才觉察自己真的喝了不少,耳根已微微发热。他的酒量生来就不好,这点肖似母亲,她是喝一小杯女儿红也会大醉不醒的人……不像她,她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任凭琥珀美酒一杯杯的饮下,酒力却只令她双眼越发璨亮晶莹,­唇­上笑意越发妩媚。

这样一个女子,既是百炼钢亦是绕指柔,正是父亲的心头爱。

母亲如何能不输。

“娇妻在侧,佳儿在前,还是老弟好福气!”佟岑勋斜眼看向众人簇拥的霍夫人与霍公子,难得文绉绉地恭维了一句,旋又摸着­唇­上胡子,哼声道,“老子养了四房老婆,三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东西!”

他骤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令洪歧凡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答话,也不好对佟岑勋的家事置喙。他虽已坐上总理的位置,也深知佟岑勋这莽人是瞧不上他一介文人的,若没有霍仲亨的支持,佟岑勋只怕压根不肯给他面子。

霍仲亨却笑笑,“你这样讲不公道,三公子比起犬子大有出息。”

洪歧凡闻言变­色­,心提到嗓子眼,真不知霍帅为何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这当口提起佟三公子岂非给佟帅添堵,这两人若不言一和翻起脸来,糟糕的还是自己。当即洪歧凡便想岔开这话打个圆场,但佟岑勋偏偏较了真,竟问霍仲亨,“出息在哪儿,出息在跟老子作对的本事上么?”霍仲亨朗声笑,“这件本事上,犬子倒未必不如令郎。”

佟岑勋嘿嘿一笑,“老话说得好啊,龙生龙,凤生凤,我老佟是个粗人,比不得霍帅出身名门,我家老三那点本事怎么敢跟霍公子比,任由他再怎么闹也闹不上台面。”

这话里锋芒已展,听着洪岐凡耳中,顿觉糟糕。

这两未大帅貌似言语无忌,实则试探往来,暗藏机锋。洪歧凡心下忐忑,赔笑道,“两位都过谦了,年轻人言行有所出格总也难免,父子又岂能有隔夜之仇。”他这意思是暗示与佟孝锡和谈的意愿,也算迎合佟帅的心意。

可佟岑勋睬也不睬他,霍仲亨也面无表情,好似根本没有听到。洪歧凡脸上挂不住,恰逢洪夫人携了一位公使夫人过来引见,他便趁此抽身,将这两个难缠的老对头独自撂下,任凭他们闹去。

看着洪歧凡背影,霍仲亨淡淡笑了一笑,“若只是父子仇,反倒好办。”

“废话。”佟岑勋横他一眼,也算是附和了他的观点。

霍仲亨也不再和他客套,单刀直入道,“做老子的教训儿子虽是天经地义,但也难免叫外人看了笑话,你若不好动手,做世叔的教训一下侄子倒也无妨。”

佟岑勋闻言将两道粗眉一抬,粗话冲到嘴边又硬忍住,“什么叫老子不好动手?”

“你好动手么?”霍仲亨瞪他,“不怕后院引火、自起内讧,那你婆婆妈妈磨蹭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这话真是戳到佟大帅的痛脚,激得他脱口一句,“你爷爷的!”

除此,却是无可辩驳,霍仲亨的话半点没有说错。

外人都以为他佟岑勋护短,舍不得教训儿子,才迟迟按兵不动。

殊不知他苦的是自己养虎贻患,这些年一手扶植老三在军中建立威望,羽翼渐成,如今的军中已不是他佟岑勋一个人就能说一不二。少壮派军官们即便表面仍追随于他,私心里多少还是向着佟孝锡。假如佟系内部两派真要打开,军心一乱便再也收不回来。就算是佟老三也没敢当真向自家父老弟兄动手,他不过是耍了一记花枪,将老子逼出北平,妄图以此逼迫老爷子退位放权。

眼前明摆着有霍仲亨的援手,他却也不敢贸然请世叔出面教训世侄。

这位世叔,岂是吃素的主。

“我也有一事相托。”霍仲亨不睬他的怒火,悠然一抬下巴,指向厅中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这混小子此次跑来,想要我给他谋份差事,我怕他狐假虎威到处添乱,不如就交给佟兄收拾,在你手上他总归要规矩几分。”

佟岑勋怔住。

看霍仲亨的神­色­态度,绝非说笑试探,他是当真要拿自己独生儿子交换做人质,以使他信得过,放心让他拿下北平——只要霍子谦在佟岑勋手里,就不怕霍仲亨会对佟老三下毒手。

佟岑勋狠狠吞下一大口酒。

“这他妈甜不甜,酸不酸,一点酒味没有!”佟岑勋顺手揪住一个侍者便嚷,“总理府里没有像样的酒吗,烧刀子有没有,给老子弄点顺口的来!”

侍者被他吓呆,愣愣回答,“烧……烧刀子有……厨房有……”

“你叫老子去厨房喝?”佟岑勋两眼一瞪。

霍仲亨却朗声一笑,“去厨房喝又怎样,埋汰了你不成?”

佟岑勋最受不得人激,当下将大腿一拍,“去就去!我还怕你丫了……”

大厅一侧的洪歧凡正盯着这边动静,见他二人一声招呼不打就离场,忙问侍者怎么回事。

得到的回复令他瞠目。

正与念卿共舞的子谦也顿住脚步,“父亲和佟大帅一起出去了?我去看看!”

念卿将他手一扣,“别去。”

“可是父亲没带随从,他一个人的安全……”子谦心下踌躇。

“他做事自有他的分寸。”念卿微微一笑,“子谦,你信他么?”

“信。”子谦笃定点头。

念卿笑而不语,温柔欣赏眼神令他心头蓦然一荡。

她却笑吟吟转开了话头,“听说是四莲姑娘救了你,这救命恩人你打算如何报答?”

子谦一呆,口中顿时嗫嚅起来,“夏姑娘,她……”

“怎样?”她笑起来眉眼如丝,气息如兰,“我似乎听人说,你已将她带了回去?”

“许峥!”子谦咬牙,“这小子真嘴碎!”

她越发笑弯了眉,“就算许峥不说,你又瞒得了我们多久?”

子谦急忙分辩,“夫人,你不要听他乱嚼舌头,当日是许峥不放心路途中无人照料我伤势,才将夏姑娘一同带回,她父母家人都在北方,等这边安定了还要送她回来的。”

“哦,你就没想过将她父母也接过去么?”念卿笑得意味深长。

子谦脸上涨红,“夫人,你以为我是这样轻浮的人吗!”

“这是轻浮吗?”念卿扬眉,“两情相悦难道不是世间最好的事?”

他陡然止声,闷闷转过头去,再不说话。

==

“老三是我看着长大的,几个儿子里,我最疼就是他。”

佟岑勋仰头灌一口酒,直接就着手中大碗,酒液从嘴角淌下胸口,敞开的军服里,衬衣已湿了一片。霍仲亨坐在对面板凳上,军礼服的扣子解开两粒,元帅佩剑也摘下抛在桌旁。

厨房里仆佣早已被他二人惊走,火却仍在灶上烧着,烟熏得黑漆漆的厨房里弥散着煮­肉­和高粱酒的香气。身后灶台火光映得佟岑勋脸上时暗时亮,“悔不该送他去日本,书念回来,脑子也念坏了,谁好谁歹也分不清!老子就不明白了,那个长谷川是什么东西,能叫他言听计从,比我这亲爹还亲?”

霍仲亨想了一想,却是答非所问,“你还记得年轻的时候么?”

佟岑勋一愣,“记得什么?”

“我那时候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就算被逼成了亲,也没在家里待上多久。”霍仲亨摇头笑,“如今瞧着这些小子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佟岑勋嘿嘿笑,“我爹天天­操­棍子去赌馆寻我,幸亏没被他打折了腿!”

二人相视大笑,霍仲亨拎起酒坛往碗中再次注满。

佟岑勋大叹一声,“老了,老了!你说这日子怎么就一天天混过去,眨个眼的工夫就二十多年了?”

霍仲亨慨然叹道,“这仗也已打了二十多年。”

从前清打到共和,从分打到合,从合打到分,多少王旗易帜,英雄折戟……到头打来打去,还是自己人打自己人。列强依旧环伺,侵我物产命脉,占我主权民权,蚕食鲸吞无厌。我辈厉兵秣马,半生倥偬,大好青春抛掷征途,直至两鬓染霜,昔年热血湮没于沉浮官场。

却谁还记得,当初少年宏愿,又是为何而战?

“我为何而战?”佟岑勋目光已醺然,听得霍仲亨的话,便也喃喃自问。

为成全功名,为衣锦还乡,为保国佑民?

霍仲亨将酒碗一搁,“为终有一日,­干­戈休止,九州清晏,我辈便可挂剑归乡,携一白头人,不问世间事。”

“你那是做梦!”佟岑勋嗤笑,仗着醉意直指了霍仲亨笑道,“那些大大小小的猢狲们,个个都想分一块­肉­吃,凭你不想打就不打么,只怕到时连你的­肉­也一起撕来嚼了!你以为这是什么圣贤世道,要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谁肯信服?”

霍仲亨也不恼,抬袖子掸一掸酒渍,淡淡道,“不服,那就打到他们服。”

“你看你看,说来说去,还是要打。” 佟岑勋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指了霍仲亨,便欲嘲笑他到底迂腐,却见霍仲亨敛去笑容,沉毅神态令人望之肃然,也令他讥诮的话语到了嘴边不觉凝住。

霍仲亨直视佟岑勋,缓缓道,“兵以弭兵,战以止战,霍某谨以这八个字相赠佟兄。”

八个字,惊醒一身酒意。

佟岑勋怔怔端了酒碗,心念震动,一时竟呆了。

他是读书不多的莽人,然而这八个字却无需深奥解说,自是他这身经百战之人最能体会的。

眼前这人是与他相争多年的老对头,也是他素来瞧不起的——这姓霍的不过仗着出身名门,有财有势,爬到今日地位算不得稀奇。只看他风月缠身,与那红颜名伶闹得满城风雨,便知剥掉军衣也无非是个纨绔子弟。这等人,靠的是出身运气,算什么英雄好汉。

佟岑勋一向是这样认为,也一向是看低霍仲亨的。

直至今日今时,在这烟火熏燎厨房中,远离了君子与英雄,唯有两碗劣酒,一番肝胆,照出铮铮男儿胸怀——短短八个字,是他从来不曾想过,只怕到死也不会想到的。

霍仲亨端起面前粗瓷酒碗,啪一声掷在地上,摔为碎块。

“这就是长谷川之流想做的事。”他指着一地碎瓷,冷冷道,“将这国家拆散打碎,以期不攻自破,若南北鹬蚌相争不止不休,以如今兵力财力,尚能消耗多久?”

佟岑勋闷声不答,脸­色­变幻莫定。

“谁不想问鼎九州。”霍仲亨沉声一笑,“我也曾想,给我十年,不信拿不下这半壁江山!”

佟岑勋一惊抬头,这等狂言,只有从霍仲亨口中说出才令人不得不信。

“可当真还有十年能容你我相争么?”他语声陡然转厉,似自问也似问他。

佟岑勋惕然望住他,“你认为,连十年也撑不住?”

霍仲亨面­色­如霜,“山东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你若是日本,耐得住十年­性­子,坐等我国南北统一,协力齐心?”

佟岑勋喃喃点头,“不错,你这话我信。”

“你若信我,便记下霍某今日之言:不出十年,必有大战!”霍仲亨掷地语声宛若截铁,“霍某生平从不喜战,但这一仗,我是非打不可。唯有打下北平,将你所谓的大小猢狲一并收拾­干­净,还北方一个说得上话的政府,南北才有和谈统一之机!”

廿七记:红尘误·倦回顾

初春小雨润湿枝头新绿,一只灰羽燕子衔泥归来,剪尾掠过瓦蓝天际,落在一处深院高檐下。

闷雷般隆隆滚过的车轮声从远而近,碾过一地软泥,洼中积雨四溅。

檐下燕子惊得扑棱棱飞起。

窗后人家有仆­妇­趋前,慌忙朝外张望,只见全副武装的军车一辆接一辆驰过,绵延队列一眼望不到头,荷枪的士兵载得密密满满,乌沉发亮的枪械架在车上,腾腾杀气隔那样远都惊得她倒退一步,胆颤心惊将窗户掩上。

“又打仗了!”

烽烟横贯,惊破三月飞絮天。

北方的初春被笼罩在战事­阴­云之下,鼙鼓动地,四下烟尘密布,­干­戈又起。

霍系与佟系联军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深夜突然发动对京津地带的合围,东路的霍系­精­锐之师一夜奔袭,突进守军腹地,连下三镇,将佟孝锡的布防出其不意撕开一道豁口;佟系重装部队从西路掩进,分军两路,一支与霍系会师进击密云、昌平、宣府等地,一支转战西北,驱逐割据在西北边防的多股军阀和杂乱部队,将佟孝锡唯一退路截断。

与此同时,佟孝锡也发动反扑,祭出了他一直握在手中的杀手锏。

踞守胶东的两个师团兵力经由日本人控制的铁路,取道南下,一路上如入无人之境,直扑霍仲亨的后方,欲从背后切断霍系的粮草补给线,令深入北方的部队孤立无援。

这两个师团抵达东南咽喉重镇,尚未来得及布防,即遭到迎头痛击——新任师长许铮早已率部在此待命。南方政府也派出舰只,以保护民众为由,从港口向佟系驻军之地开炮。

在这合围夹攻之势下,霍仲亨亲率部众长驱直入,首当其冲的目标并非北平,而是盘踞北方的大小军阀——凡退守自保、不听从号令的各股地方军队,均被视同佟孝锡余党,一律武力拿下,就地撤销编制,长官免职。

起初尚有寥寥抵抗,其余小股军阀见势不妙,纷纷弃甲保命,宣布服从新内阁,接受整编,被纳入霍仲亨麾下。不到月余,北方大小军阀已纷纷归附,死守北平做困兽之斗的佟孝锡,徒然把持着手中的北平内阁,却俨然已成光杆司令,北平内阁也成空壳。

然而,困兽余勇尚存。

握在佟孝锡手中的是一支纯日系装备的悍勇之师,武器­精­良,由日本顾问团教官特训,是佟岑勋经营多年的王牌,一度横扫西北,未逢敌手。

将这支部队送到霍仲亨的铁齿之下,眼睁睁看着两支­精­锐交战,是最令佟岑勋痛入骨髓的事。

霍仲亨的王牌之师全系德式装备,行动迅猛如闪电,如狼群出现在战场,以最快速度扑向对手,将一切敢于抵抗的力量撕碎。

佟孝锡兵败如山倒的局面,几乎没有半分悬念。

总理府已开始筹备入主北平的庆功事宜。

对佟岑勋而言,却丝毫没有战胜的喜悦。

多年心血,就此毁去,一手培养起来的­精­英是被自己亲自送到霍仲亨手下做了炮灰。

经此一役,他是再也没有家底可与霍仲亨一争高下。

然而,霍仲亨似乎总要与他开玩笑,行事偏要出乎他的意料。

今日一大早传来的消息,霍仲亨部围困北平两日,在佟孝锡已陷入孤绝境地之时,突然于昨夜撤出西线,使佟孝锡得以趁机突围,率残部往西北遁逃而来。

门外传来一声嘹亮的“报告——”

佟岑勋背向门口坐在椅上,头也不回,闷闷抬了抬手。

一身戎装的霍子谦大步迈进门来,立正站定。

佟岑勋缓缓起身,将手中那一纸电文递给他,略显肥壮的身形似乎比往日迟缓了些。霍子谦接过电文来迅速看了两眼,脸上微露诧异之­色­。

“你认为你父亲为何这样做?”佟岑勋单刀直入地问他。

霍子谦想了一想,沉声答,“北平是古都,父亲如果强行进攻,城中守军做困兽殊死之斗,必定战火四延,殃及民众,人文根脉尽毁。”他望向佟岑勋,淡淡道,“这必然不是父亲愿意看到的结果。”

自然,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可能在佟岑勋面前直言。

霍仲亨没有对佟系­精­锐赶尽杀绝,放佟孝锡往西北逃窜,让佟岑勋自己来收拾这残局,这固然是信守诺言,做到了二人以子为质的约定,却也给佟岑勋留足了退路颜面,全然没有落井下石之心。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