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时节,草原上千里绿海,牛羊如云,景色美不胜收。座座蒙古包点缀其间,白色的牛皮蓬顶在日光下耀成了银色。
一个身着粗布衣衫的俊俏少年,微笑着接过了主人家盛在银碗里双手奉上的“马奶子”,一扬脖子,直喝得涓滴不剩。
主人家见他年纪轻轻的,连干三碗却若无其事,犹觉高兴。便高唱着劝酒歌,拦在马前复又敬酒。
那“马奶子”在蒙语里又称“额速吉”,澄澈醇香,口感酸甜,是草原上牧民在夏季里清凉消暑的佳品。这酒后劲不小,许多初饮时觉其酒力不大的远方客,到后来都醉倒在了蒙古包里。
主人家身着天蓝色束腰长袍的美丽女儿笑着走上前来,将盛着奶食品和羊乌查的托盘递给他,冲旁边抱着马头琴的兄弟望了一眼,高声唱将起来。
那歌声仿佛在马奶酒中浸润过一样,醇厚微酽而又略带些野性,长调昀余音盘绕在空中,无名(wm)txt不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词本系鲜卑语,曷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却极为奔放质朴,打动人心。蒙族姑娘一边拿鲜卑话唱着歌儿,一边拿眼斜睨着身穿鲜卑人服装的小伙儿,那目光真是火辣辣地,等闲叫人承受不起。
那年轻人却定力甚好,美酒与美人的合力双攻下,只是微微一笑,拿袖口抹了抹嘴,将空碗交回主人家。顺手指着蒙古包上Сhā着的玄色旗帜道,“老人家,这是什么标志?”
那旗子很是普通,只上面的银狼标志极为独特,栩栩如生。
主人家回望一眼,神色登时肃穆,“啊,那是大魏朝李将军的标志。”见年轻人不解,才又道,“李将军镇守北方六镇,实在是我们大家的福气啊!”说着冲在风中飘展的旗子鞠了一躬,状极恭谨。
他的女儿却撇了撇嘴儿,“李将军……难道没有李夫人的功劳吗?我还听说……”才说到一半,便被其兄弟拉住,转过头对年轻人笑道,“这位小兄弟,可是要到怀朔去?”
年轻人知道这片草原数十年来几易其主,这些牧民早不胜其苦。还是北魏皇帝拓跋焘大败柔然,在河套以北自西而东设置了沃野、怀朔、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六镇后,他们动辄被柔然等强大部族掳掠奴役的动荡生活才宣告结束。至两年前柱国大将军李亮带兵来此镇守,更是爱民如子,不但约束军队不得随意扰民,更发放了代表他名徽的玄色银狼旗,以作为在草原上散牧民众的保护符,收效甚著。
这里离怀朔不远,因六镇中又以怀朔的地理位置最为重要,为柔然入塞或魏兵出赛的要道枢纽,非其地不能出入,所以也正是李亮的辖北的总指挥所——将军府所在。
他看那年轻人身着鲜卑服装,许是自帝都取道大青山而来,因此阻住妹子,怕其开口无状,为一家招惹祸端。
只是这些牧民性格质朴,平日又多游牧,少与人接触,那点心思才只一转,便叫年轻人看了个通透。他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跃上马背去,“我还要赶路,告辞了!”
他胯下白马极为神骏,片刻间便已驰至千丈开外去,在一望无际的草海尽头只余一小白点。
牧民一家遥望其背影,目眩神驰之余,不免怅然若失。那女儿粉面微红,暗暗发誓,嫁夫当如是!儿子放下了心爱的马头琴,第一次兴起了走出草原闯荡天下的念头。父亲饱经沧桑地眼掠过各有所思的儿女,叹口气,去将年轻人坐过的毛毡垫子抚平,未料到触手极是坚硬。他心觉有异,揭开来一看……
一枚黄灿灿的金锭子,静静躺在那下面。
父亲颤巍巍地伸出手将那锭金子取了,以近年来生了障翳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珠子瞅向年轻人远去的方向,“好心的小伙子,愿天上的神明保佑你!”
木兰行色匆匆地赶回怀朔,已是日落时分。
因地处边塞,六镇特别是怀朔关防甚严。守城管事看了看计时的沙漏,一声令下,厚重的城门便由锁链绞着吱呀呀地缓缓吊起。
李亮治军素严,再加上这六镇当初便由他一手督建,故即便是城门守兵的动作也比别处快上三分。眼看着城门便要关闭,忽见白影一闪,旋即有一骑落地,简直有若神降,端是叫所有兵士皆看傻了眼。
疾风正在兴奋头儿上,本想一路奔回将军府,却被木兰阻止。它人立起来在半空中舞动着两只前马蹄以宣泄不满,然后才落下,在原地不住地喷着白气。
众兵半晌才醒悟,这是有人闯进城门了!他们毕竟是李亮的兵,虽见来者神勇,却也不惧,当下便有数人挺枪上前喝问,“兀那何人,竟敢擅闯城门?”
疾风登时很不屑地打了个响鼻,半转着圈子很想踢开这些有眼不识“神马”的人。木兰笑着拍拍它的脖子,右手揭开了敷在面上遮挡风沙的布巾……
“咣当”一声,原是有人把持不住将长枪掉在了地上,其他人虽不至于丢了兵器却也不复嚣杀森严之气,管事更讪讪地上前,“将军……夫人!”
木兰一笑,“事出从权。今日我有违城纪,稍后必亲向将军请罪。”顿一顿,黑白分明的眸子掠过众人,“大家今天做的很好,”忽俯身下去,以马鞭侧卷其先前那兵掉落的长枪一端,向他斜掷过去。
她运的力道刚好,长枪去势疾而不厉。那兵士见红缨临面,下意识地伸手去阻,竟轻易抓个正着。他定神儿后向四周看去,见大家俱是钦佩颜色,再迎向马上面带微笑的木兰,既感激又惭愧。他是招募未久的新兵,今日临阵落枪,本拼着回头受一通嘲笑的,没想到将军不但未责,反倒在众人面前施巧着给他扳回了面子,他……若不回去苦练一番报效朝廷,哪对得起将军?“将军……”心情激荡处,一开口却又说错。
管事瞪了他一眼,“夫人,分驻五镇的各位将军都到了,就等着您回来呢!”
木兰点了点头,挥手叫他们各复其位。疾风早已等得不耐烦,撒开了四蹄,很快便载着她消失在一片扬尘中。
皇帝击退柔然后,筑长城于长川之南,起自赤城,西至五原,延袤二千余里,备设戍卫。
北方六镇中,沃野为长城西首,由一直戍北的桓贷、莫云两位将军镇守;怀朔是出入塞的关隘,李亮将重兵屯于此;其他的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四镇,则分别由杨光、崔烈、荀恺、陈其四位将军驻守。
李亮为加强联防与各镇军队间的协作配合,自驻军伊始便定期召集各镇军马联合军演,但时间、规模与演练地次次不同。这一是受了木兰提醒,二也怕给了敌人可乘之机。
此次木兰归城,恰赶上又一次军演,正是在怀朔。
将军府设在怀朔城东,与官衙相连,甚至李亮私为公用,将大半个将军府都当作了官衙的延伸,议事厅里大小会不断,校练场上骑射之声不绝,甚至此次来参加大练兵的六位将军,也非下榻官方行馆,而是住在了将军府的客房中。
这六镇地处边塞,历史、民情等本就复杂,李亮统领一方军务,兼又身负六镇百姓的生活大计,每日里甚是忙碌,吃饭休息都没个正经钟点儿。
故一见木兰回来,府里的老管家福伯由不得乐开了花儿,上前接过行囊、简单地问过安后,就不迭价地开始“数落”李亮的种种。
木兰微笑着听了半晌,脚下仍不停,往议事厅的方向走着。转过前院的拱门,差点与一行人撞个满怀。
“将军……夫人!”
又是这句,木兰摇摇头,看着那几人只是好笑。
杨光、崔烈为李亮旧部,昔日曾与她比肩杀退柔然、高车兵的夜袭,尊敬她只因其在中军和南征中树下的威仪,倒也罢了。荀恺、陈其因一直跟在她身边,哪怕后来升至将军,甚至各自镇守一方,仍见到她就不自禁站得笔直,屡教不改。
“你们来的正好,再早几日,我可就错过了。”怀朔距木兰家乡不远,自敕勒川出阴山,再翻越大青山,十日可到。她此次返乡探亲,因另有事情多耽搁了些时日,差点未能赶回。
他们见到她何尝不喜?虽只是军演,但各军团都心气儿颇高,铆足了劲儿准备在练兵中一争高下的。木兰虽已卸下战袍,久不问兵事。但若蒙她指点一二,交战中只有占优而没吃亏的。尤其是荀恺、陈其,真恨不得立刻在地上画图论战,将自己的布局设阵和盘托出,让其审阅。
正说到兴高采烈处,只听福伯煞有其事地咳嗽数声,众人登时醒悟,木兰一路风尘仆仆地,尚顾不得换下衣衫便往议事厅去,不是去见李将军?他二人夫妻小别重逢,更胜新婚,自己这些没眼力价儿的,怎好多做耽搁?
于是他们不无惋惜地托辞以去,只言明日再做讨教。
木兰又哪有不明白的?只望一眼心满意足的福伯,不再出言挽留罢了。
议事厅中央是数尺见方的模拟战场,以各色小旗标注了众军兵力分布。
好不容易清静下来,李亮俯首仔细打量着战场形势,凝神间忽察觉有些不对,抬头对上那抹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有些意外,“不是说要晚些日子回来?”
“再晚?我怕你在福伯口中罪状加倍。”她笑吟吟地走进,与他一同审视会战阵形。
“怎样?”他问的是此次军演的整体安排。
“夫君才是统帅,小女子怎敢随意置喙?”她故意打趣道。披袍为帅,挂甲即兵,可她现身为将军夫人,为女子身份所累,自是连“兵”也不能算的。
他却不理会,“木兰?”
她叹口气,最怕他恩威并重地唤她大名,“由五路分攻中央高地,虽能锻炼众军作战的独立性,却失了配合。不如并为两营,先一守一攻,后一攻一守,如此交替更换角色,更能使将领与兵士领会行军之要诀。”
他按她所言将小旗重新安Сhā,果然另见气象,思忖一会儿,对她笑道,“这次又输给了你,下次再来过。”
她按着咕咕叫的肚子,拉他往饭厅去,“你道是下棋?还这次下次的。看不出人称‘冷面铁将’的李亮,也像小孩子般胜负心如此重!”
他哑然失笑,扬起一侧浓眉,“哦?那古往今来第一奇女子,昔日中军的‘平头儿’,怎也如此耐不住饥?”
她故作恨恨,“早知就不什么都告诉你。”天下的奇女子有万千,但“古往”、“今来”,却只有她一个。自引李亮与申屠嘉相识,并对过往和盘托出后,他便总这样调侃她,委实不像在帝都时那个年少持重的大将军。
说笑间两人行至门口,恰与稍迟赶来的桓贷、莫云碰个正着。
他们甫见一男子与李将军言笑晏晏地出来,不以为意地行过军礼。待定睛细看才发现是李夫人,昔日声名绝不下于其夫的柱国大将军,忙再度行礼。木兰微笑着向后一步,侧立在李亮身边,因素日外出为方便常着男子袍服,众将也都看惯了的,因此并不以女子礼仪相还。当下便道,“杨光、荀恺他们刚走,不如两位将军同我们一起用饭?”
桓贷两人自求之不得。
因李亮早前会议一番拖延,饭是早开好了的。
他二人本好客,府中宾客又多是食量奇大的武将。厨子早被两位主人的临时起意锻炼得处变不惊,备齐了各种材料,必要时现做些简单吃食,再添三两副碗筷即可。
并没有酒。席间众人以饭论战,几乎将桌上所有的盘盏都挪过一番位置。唇枪舌剑后,竟胃口大开。
菜虽不多,亦不算如何丰盛,桓贷两人却吃的十分香甜。
至于福伯因两位将军的“不识时务”又给了多少大小白眼,那可就数不清了。
送走了客人,喧杂了一整天的将军府终于恢复了应有的宁静。
两人都还不倦,转至花厅里小坐。
“家中一切可好?”他因着军务繁忙,累次未能陪她归宁而歉疚不已。
“很好。”木兰想着二老一口一个“李将军”长、“李将军”短的,“只到现在也改不了口,一径认为我高攀你。”
李亮微笑,“怎不将二老接过来小住几日?”他幼年丧母,青年丧父,满腔孺慕之情无处可宣,二人“成婚”后岳家对他又极慈祥,直将木兰的父母视同亲生。
木兰摇头,“老人家岁数大了念旧,说金屋银窝不如自己的土炕头舒服。”想起了什么,“啊,对了,爹爹还给你留了几坛家中密制的桃花酿,专放在一旁,半口也不许别人尝。”
他看向她满是回味的眉梢眼角,笑道,“是吗?怕早有人夜半摸了去,提前偷吃了吧?”
她撇撇嘴,见瞒他不过干脆坦然承认,“去见嘉的时候,是捎了一坛来着,味道……还真是好。”大青山上,夜黑风轻,她与申屠嘉月下对酌,不可谓不美。
“哈,申屠兄没赞你酒量渐长?”从当日他出于旁的考量有意让她锻炼酒量,到两年塞外生活下来,如今的木兰,怕连那“醉猫”奚斤也赶她不上。
“怎么没有?我只管赖在你身上。”
他啼笑皆非,“此话怎讲?”
“没有李将军北上驻守六镇,哪有我李将军夫人出塞随夫?既到了塞北,又岂有不入乡随俗之理?”她硬将自己闲云野鹤般的随兴趣玩扣上了“夫唱妇随”的大帽。
他微微一哂,果然十足“大将军”的风范,不与她做口头计较,“申屠兄又有何新雅趣?”对申屠嘉,他一见如故。只可惜其乃出世高人,不肯为他所延揽,实乃魏军和朝廷的损失。
“嘉……”她忽然不语。此次见面不同往日,申屠嘉异乎寻常的沉默,云淡风清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某种说不出的东西,叫她暗暗担忧。
再三追问下,他只言不日即将远行,以寻找遗落在外的师门重宝——明光玉的下落。
她一凛,如此便要入世,他……不怕违背誓言?
申屠嘉望着她的目光那样澄澈、柔软,异样的复杂,“为了找回明光玉,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明光玉,传说中自盘古开天辟地便存在的一块奇异美玉,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听申屠嘉讲它是轩辕剑宗历代流传的镇派宝物,却在数百年前奇异失踪……直至不久前才在遥远的南朝现了踪迹。
上可扭转乾坤,解天地之密,下可知晓命数,映前世今生……她在心里默念着,望进申屠嘉那双带些忧郁的黑曜石般的眼眸,若有所悟。只他不说破,她便也不点明。
山上风凉,夜露湿沉,他二人唯有大口地灌下那诱人灼香的桃花酿,才能稍去心头那一抹离别的寒意。
李亮见木兰凝思不语,心知有异。他亦不是多事之人,当下只淡淡道,“累了吧?待会儿早些歇息。”转身自去书房处理未完的军务。
她便有些歉然地望着他离去的身影,挂名夫妻,好说不好做。且不论其他,这几年他为避人耳目又教她过得安适,竟连一个囫囵觉也没睡过。
木兰又静坐了半晌,这才起身往卧房去。
室内一贯的素洁,如她不曾离开片刻。墙上的“凝霜”剑亦一尘不染,想李亮常代为擦拭。案上的贴银铜棱花镜下,压着几纸素笺,像静悄悄地等待着人来开启。
木兰绽开抹笑容,知道那是经过特别训练的鸽奴所捎来的消息。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那是来自独个儿留在帝都开创一番新天地的白牡丹。
她欣喜地坐下来读信,暂时忘却了李亮,和隔日便要举行的六镇联合军演。
此次联合军演便在怀朔城东的一片旷野上进行。自主帅营安扎的中央高地向下望去,四下里营帐连绵,旌旗似海,掩映在蓝天绿地间,极是壮观。
当清晨的曙光刚刚照亮草尖上的露珠时,军演正式开始。
按照抽签的结果,桓、莫二人所率沃野军,李亮所部怀朔军为一方;其他四位将军所率武川、抚冥、柔玄、怀荒四军为一方。两方互为攻守,交替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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