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dier22.com不迷路
繁体版 简体版
第二书包网 > 冬水主藏 > (一)北风其凉,玉宇愁断天涯路

(一)北风其凉,玉宇愁断天涯路

他此言一出,手下们顿时哄笑起来,各种侮辱言辞,随即向庾渊抛来。这时郝掌柜早已抽个时机挣脱了那几名混混,站在庾渊身旁,听那些混混满口的污言秽语,心知这少东家因自幼体弱,最为忌讳旁人说自己带脂粉气,眼下这群混混口不择言,实在是犯了大忌。

郝掌柜一撸袖子,便欲上前理论,孰料却被庾渊单手拦下。

庾渊笑道:“郝掌柜,您这一把身子骨上去,只怕吃不消呢,这种差事,还是留给我们小一辈吧。”言罢,早大步上前,依旧是单掌按向那紫檀桌面,若即若离。

“少爷,他们太凶悍,您别……”郝掌柜一颗心直悬到嗓子眼,生怕这少东家自幼养尊处优惯了,不识眼前态势便盲目对那恶霸发作,免不得自讨苦吃。

但见庾渊依旧是缓缓说道:“这位英雄,这紫檀桌子是家严生前最为心爱之物,恐怕是坐不得的。”话声未落,就见那头目全身一震,已自桌上前跌下来。这一下猝不及防,那头目还来不及稳住身形,只觉双膝剧痛,眼泪险些掉下。待缓过神时,才发觉自己俨然竟是趴跪在面前那男子脚旁,委实狼狈不堪。

两畔的喽罗手忙脚乱,扶那头目站起身,然而方才的前冲之势终究是伤了膑骨,那头目一瘸一拐,只疑那桌子果然有鬼,半分也不敢停留,当即招呼众人速速撤走。

看着那凶神恶煞转瞬间变作了拐子,郝掌柜也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要请教庾渊,却听那厢庾福问道:“少爷,‘一品梅’究竟是什么?”他在玉宇阁中仅当了半年不到的跑堂,平日见到管厨房的大师傅连大气也不敢出,自然不晓得这些行话。

庾渊展颜一笑,道:“你想看么?这容易得很。”旋即深吸口气,对已被搀到门口的混混头目高声叫道:“英雄请留步。”

那头目被这一声叫又是吓得打了个哆嗦,他这时已草木皆兵,生怕这玉宇阁中的“魂魄”还不肯放过自己,镇静许久,方回过头来,强笑道:“东家有何指教?”

庾渊笑道:“不敢妄谈指教,只是想确认件事,英雄还请转过身去,背对我们就好。”

那头目被唬得怕了,当真言听计从。就听庾渊又道:“家严生前脾气古怪,天下尽闻,倘若方才有何得罪之处,还望英雄海涵。”

毫无疑问,这句话非但没有起到半分安抚之效,反而是让那头目愈加地噤若寒蝉。他忙不迭地点头,心中却反反复复,只是默念要那“魂魄”千万海涵,可莫要在晚上来找自家麻烦。

庾渊续道:“这位英雄,你一进来便毁坏我玉宇阁这许多器具,依照五行而言,金克木,火克金,想来身上是金气过盛,而火气偏弱。”

那头目不懂五行生克,听罢这句话,只觉那少东家是满嘴胡诌,浑无边际。自己雷霆脾气,怎么会是火气偏弱?而金气,那该是多么宝贝的东西,过盛又有何不好。

左思右想,终于明白过来:这少东家是不好名言要自己赔偿那几张桌子的损失,才变着法子说什么“金气过盛”,实则是要自己破费。无奈之下,只得低声吩咐了左右几句,立时有人捧着一兜子散碎银两,恭恭敬敬地放到那张紫檀圆桌上。

“真他妈晦气,小年还没过完就破费,今年肯定是霉云当头。”那头目满肚子火气,却不敢发泄,只是烧得眼珠几欲爆出眼眶,脑门上的青筋也是条条缕缕,甚是清楚。

他自动送钱上门,这一点倒是出乎庾渊意料,他强忍大笑,继续一本正经地编着那“五行论”:“家严醉心于木雕,是以最见不得金气,方才那一推,恐怕已伤及英雄内腑五脏。五脏之中,肺脏属金……”

“你是说……他……他……他竟伤了我的肺么?”这段话再晦涩难懂,但关系自身安危,那头目还是骤然间清醒过来,霎那间,背后起了一溜冷汗。

庾渊面现为难,思筹良久,才喃喃道:“这……鬼神之事,谁也不敢断言。英雄莫要着急,只需伸手沿着脊骨上探,数到第二、三节肋骨与脊骨相接处……”

那头目当即照办,只是心慌意乱,摸了良久,才到位置。庾渊见他慌张,不由得忍俊不禁,悄声对庾福道:“瞧见了?那便是里脊。”

庾福一愣,转念之下,才晓得少爷这番用意:原来庾渊声东击西,竟是将那头目比作猪彘,来教他何谓之“一品梅”。

“摸到了,然后呢?”那头目等得不自耐烦,壮着胆子催了一声,声音之中都是颤抖,可见心中怕甚。

庾渊轻咳两声以掩浅笑,续道:“左手向左再偏二寸半……好,就是此处。”那后半句“就是此处”,却是对庾福说的。

“此处、此处如何?”那头目连抓带按,都没觉出这块“一品梅”有何不妥,心里恍如有着十五个提桶正在打水——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庾渊佯装出一派关心,道:“那么,这一……这处定是觉不出丝毫异样了?”他心中得意之下,险些说出“一品梅”三字,幸得及时改口,才未穿帮。

“是又如何?”那头目几近狂吼,但身后这人说不定真能保住自己­性­命,是以虽被庾渊那缓缓的声调几乎逼疯,还是强压着心头怒火。

庾渊微微一笑,道:“具体怎样,还要看家严心情。倘若动了真怒,只怕君之­性­命,不出左近一旬;但若适逢家严心情欢畅,活上个千秋万载,倒也不成问题。奉劝英雄还是多行善事为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句话说得甚为­阴­损,不但暗暗将那头目骂做王八乌龟,更是害得他自此一旬之中,寝难安,食难宁;不过虽害了这一人,却除去建康一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傍晚时分,庾清随着小菊,来到兄长住处。

庾渊所住,乃是一幢由三层木架搭构而成的楼阁。这楼阁亦是当年庾期亲手所建,在全府之中为最高,站在第三层的楼顶眺望,隐隐约约,犹能看见远处的长江江面。

对于这小楼,庾清并不陌生。在他三岁之后,十五岁之前,他一直都与庾渊一起住在这小楼之中。因为难产的缘由,母亲庾桓氏一直认为他是天煞孤星转世投胎,生来便要克死家人,一向不给他好面孔看,然而作为长兄,庾渊对待这不讨母亲欢心的兄弟,却疼爱有佳。

三岁之前,他的住处都不过是紧挨着­奶­娘卧房的一间小屋,直到三岁时被庾渊带到这小楼中玩,入暮临别时,不禁依依不舍,还大闹大哭了一场。母亲叫­奶­娘抱他走,孰料当时年仅五岁的庾渊竟拉住了他,正­色­道:“这房子太大,我一个人住正嫌冷清,就让兄弟和我同住吧。”

庾渊是天生英才,睿智聪颖不让父亲,想来也只有他,在那么小的年岁,便晓得这“冷清”二字,是何意思。

他既开口,庾桓氏便不敢拂逆,更何况庾期在旁,也是推波助澜,遂只是狠狠地瞪了庾清两眼,又对­奶­娘道:“你仔细些,少爷若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原来在这府中,在母亲心中,只有兄长才配得起那‘少爷’二字,而我又是什么?”庾清长叹一声,或许他竟连替补也算不上,只不过是这家里吃白饭的闲人一个吧。

后来,少爷就果真出了差错。

少小的男孩子,总是免不了贪玩调皮,就在他搬来的第三年冬天,两人趁着家人不备,去荷花池旁玩水,一个不慎,他从池上的木桥掉入池中。

那池水虽未结冰,但却冷寒难耐。庾渊年小力弱,为了拉他上来,也只得下到池中从后推他。

终于还是惊动了仆从。当两个孩子都被捞起时,二人浑身上下早被冻僵,庾桓氏狠狠地抽了他两个耳光,罚他跪在户庭之中,不得前去烤火。

还记得母亲带着大队人马方走,兄长便只穿着件单薄衣衫,和­奶­娘一并搬来了火盆,也为他换上­干­衣。听闻母亲不许他进屋烤火,庾渊却只是微微一笑,道:“这容易得很。”当下坐在了他的旁边,而那火盆,就摆在二人之间。

­奶­娘慌了神,然而劝不回转,只得去告知了庾桓氏。庾桓氏终究是执拗不过长子,便破例放了他一马。可是兄长那少爷的身子经此一番折腾,到底是承受不住,自此,便留下了那久咳不愈的病根。

这么想来,自己恐怕真的是命犯白虎吧。

庾清心头微微一紧,也难怪父亲去世甚早,而父亲尸骨未寒,母亲便怕他对旁人再有不利,终于不顾庾渊阻挠,要他搬去了别院,甚至连他踏入这小楼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已经十一年了啊,他再没有进到这楼中。倘若不是如今母亲病重,兄长当家,恐怕他还是难以企及丝毫。

缓缓地踏上楼梯,随着一步一步的落下,那“吱枝呀呀”的声音,仿佛又带他回到童年,心中原本的冰冷,在那股暖流的冲击下,慢慢融化。

直到最后一阶。

顶阁,屋中只在一隅点着一盏油灯,映得昏黄一片。

庾渊依旧是躺坐在窗棂上,脸面向外,静静不动。窗户大敞,寒风萧萧,吹得他头发散乱,外边零星地飘着雪花,随着风吹入室,几片粘连在他身上,慢慢消逝,终成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

庾渊左手已经垂在窗侧,手上持着一把打开的折扇。庾清正欲上前叫他,就听身侧小菊低声斥责另一丫鬟:“你糊涂了?少爷有寒症在身,你还拿扇子给他?”那丫鬟颇是委屈,只知低着头辨道:“不是我拿的。少爷久候二少爷不至,便从自己的行囊中拿出这折扇坐在窗旁看……”

正说间,忽听“啪”的一声,那扇子竟而掉落在地。三人都是一惊,这才发现,庾渊太过­操­劳,早已睡熟过去。

折扇正面在上,看得清楚,上边赋有一首诗句: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那字迹娟秀,显见出自女子手笔。

庾清不禁心头微微泛酸。这首诗他自然识得,这诗出自《诗经·邶风·北风》的前四句,初看如同情诗,其实不然。还记得后两句,应是:“其虚其邪,既亟只且。”是在问询对方为何仍在迟疑不决,倘或再行耽搁,更难逃亡。

他若猜得不错,这折扇,应是两年多前,冬水与庾渊相约私奔时所用。

“可是你既已走了,又为何辜负了她,独自回还?”庾清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前行几步,只见庾渊睡梦之中,嘴角含笑,犹似回到当年那段绮丽的时光。

“竟然还笑得出来么?”庾清又添了几许怒意,蓦然间脑海现出一个主意,将自己也吓出一身冷汗:“倘若此时推他一把,凭这三层楼的高度和楼下的假山,他是必死无疑。”

、奇、自然,这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他到底还是顾念旧谊,下不了手。

、书、“哥哥,此处危险,快些醒来吧。”他伸手握住庾渊手腕,却觉他肌理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力道,震得自己虎口隐隐作疼。然而只这一握间,他心中又情不自禁,有些难过:仅仅两年多的时间,他竟是瘦成了这般情形,在江北,定是吃了不少的苦吧。

、网、“清弟,你来了。”方才的那一触,已然唤醒了庾渊,他微睁双目盯向庾清,目光清澄如水,丝毫看不出小憩后应有的迷乱。

略整衣衫,庾渊立起身子,左右丫鬟随即拾起地上的折扇递到他手上,继而又合拢大敞的木窗,屋内油灯顿时为之增亮不少。

“坐吧。”庾渊示意丫鬟退出房间,而后伸手一指桌旁的圆凳,然而庾清却仍站立不动,冷冷地看着他,道:“那伙人的事情,我尽知了。你有什么话说?”

庾渊满目苍凉,只摇了摇头,道:“我若请家法惩你,你怨不怨我?”

“这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庾清凛然依旧,不肯有分毫地低头。果然犹是那­性­情中人呐,庾渊心头一宽,复问道:“清弟,可这是为什么呢?你对我不满,这也罢了,你若要砸的话,我这楼里的东西,任你去砸,但玉宇阁是父亲的心血,万万不该拿它出气啊。”

庾清冷笑道:“你如今怎地又这么大方起来?砸了你这楼里的物什,依兄长养尊处优的­性­子,却要怎生住得?还不是难享清苦,只怕要搬去皇宫,方好下榻。”这句话自从庾渊回来那天开始,他便一直想说,然而碍于人前人后,彼此总要留三分体面,故而满心抑郁只得压在心底,如今终可说出,只觉酣畅淋漓,好生痛快。

“原来,你是为她来打抱不平的。”庾渊凄然一笑,是啊,怎会想不到,这兄弟一向都是好侠义­精­神的,“清弟啊,你当真是如此地小觑……小觑你的兄长么?”他背过身去,但见方才那夜幕之中映着月­色­的长江江面,早换作了天水一青的窗纱,偶有鸽影掠过,却因再没米粒喂食,便不停留。

原来即便是这鸽子,也熬不得清苦。

人何以堪呢?

庾清怔了一怔,但很快又硬起心肠,冷然道:“你的武功也是她教的,竟这般好了?”庾渊点了点头道,不作答话。

“她人在何处?”庾清追问不休。

庾渊身子微微一颤,良久之后,方回道:“冬水谷。”

“好,我去找她!你既不愿抛下这荣华富贵,我便陪她去浪迹天涯!”庾清注视着庾渊背影,一字一顿地说出,斩钉截铁。

庾渊听了这话,立时转过了身子:“你说什么?”满脸的震惊下,再难顾及平日那份悠然自得。但见庾清昂首挺胸,大声重复道:“我去找她!”言罢,他与庾渊四目相对,完全不知退让。

庾渊身子剧震,蓦然间胸口收缩,继而则是一阵大咳。他咳得弯下腰去,几乎再也站不起来,庾清看在眼中,情不自禁上前去扶他,却被他猛然一推,退去好远。他背心直撞上墙壁,“扑簌簌”地,有灰尘自梁上落下。

“哥哥,你……”庾清一时之间,又生悔意:莫不是方才太过忤逆,竟惹得他旧症突发,才咳得这般厉害?

过了半晌功夫,咳声稍歇,庾渊缓缓站直了身子,脸上神­色­已转为木然,无惊亦无怒:“你去不得。”他只是淡然道。声音虽有些虚弱,却无比坚定。

庾清脸­色­一变,道:“为什么?你既已与她一刀两断,难道还不许旁人爱她敬她?”庾渊不置可否,只是重复道:“你去不得。这次,就听了为兄的吧。”

庾清一时愣在当场,终究是气极反笑,厉声道:“庾渊啊庾渊,你当真是贪得无厌!佳人富贵,都想一人独占,天下又哪有这般便宜的事!也罢,我不去找她,你也不要妄想过你的太平日子,迟早一天,我定从你手中夺来玉宇阁!”语毕,不等庾渊回话,他便转身摔门而走。

“扑簌簌”,随着那摔门声音,又是一阵烟尘弥漫。庾渊慨然长叹一声,再度打开了那扇窗子。冷风卷着几片雪花袭上面孔,他只觉眼角一凉,隐隐约约,竟不知是雪水,抑或泪水。窗外的雪花洋洋洒洒,越下越大,而远处的长江江面,在这茫茫雪幕之中,再也找寻不见。

可当真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0 0

一秒记住www点dier22点com,最新小说等你来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