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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寂寞的十七岁 > 六

“这边一定是布鲁克林了。”

“我猜那是华盛顿桥,桥那边是纽泽西。”

玫宝转到梯口时,打开门,走到瞭望平台上。外面罡风劲烈,一阵卷来,像刀割一般,玫宝觉得滚烫的面颊上,顿时裂开似的,非常痛楚,刚才的睡意,全被冷风吹掉了,头脑渐渐清醒过来。外面游客稀少,只有一对年轻的情侣,穿着皮大衣,在栏杆边冻瑟瑟的偎在一处。玫宝挨近栏杆,探头出去,一阵沦肌浃骨的寒气,从她头顶灌了进去,冷得她的牙齿开始发抖起来。这就是纽约,玫宝想道,站在皇家大厦顶上看纽约,好像从天文台的望远镜,观察太阳系的另一些星球似的,完全失去了距离与空间的观念,只见一片无穷无尽的黑暗里,一堆堆,一团团的光球,在晃动,在旋转。人家都说在皇家大厦顶上可以看到洁白的自由女神,可以看到玉带似的赫逊河,可以看到天虹一般的华盛顿大桥,可以看到玻璃盒状的联合国大厦。可是这是黑夜,这是黑夜里一百○二层,一四七二尺世界第一高的摩天楼上,纽约隐形起来了,纽约躲在一块巨大的黑丝绒下,上面洒满了­精­光流转的金刚石。罡风的呼啸尖锐而强烈。一片,两片,无数的雪花,像枕头套里的鹅绒,从空中抖落下来,空气冷凛,雪花落在两腮上,温润潮湿,玫宝觉得好像有无数个婴儿的小嘴巴,在她鼻尖上,眼皮盖上,吹嘘着暖气,雪花随着风势,像溯海的浪头,在空中韵律的起伏着,把整个幽黑的大空,都牵动起来,那些闪烁的光球,忽而下沉,寂灭消弭,忽而上升,像盏盏金灯,大放光明,愈飘愈近,好像浮到摩天楼顶的栏杆边来,玫宝探身出去,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捞住那一颗颗慧珠似的明灯。她的睫毛上积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像看见那些金灯,都配上了音符,一明一灭,琤琤琮琮,发出清越的音乐似的。玫宝忽然觉得这座一百○二层的摩天楼,变成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那些闪亮的灯光,是挂在树丫丫上的金球儿,雪花是棉絮,轻盈的洒在树­干­,而她自己却变成吊在树顶上那个孤零零的洋娃娃,玫宝记得有一年圣诞前夕,她半夜里穿着睡袍,偷偷爬到客厅里的圣诞树下,把玫伦给她的礼物打开,那是一个银­色­缕花,灿烂夺目的小音乐箱,她打开盖子,里面有个穿苏格兰裙子的小人儿,蹦蹦跳跳的在跳苏格兰土风舞,音乐箱中,叮叮咚咚奏着那首温馨轻快的《风铃草》。

“姐姐——”玫宝突然闷声叫道,她肥硕的身躯紧抵住冰冷的铁栏杆,两只圆秃白胖的小手愤怒的将栏杆上的积雪扫落到高楼下面去。

雪片愈飞愈急,替皇家大厦的顶上,戴上一顶轻软的大白帽。

一九六四年三月《现代文学》第二十期

香港——一九六○

朦胧间,余丽卿以为还睡在她山顶翠峰园的公寓里,蜷卧在她那张软绵绵的沙发床上。苹果绿的被单,粉红­色­的垫褥,肥胖的海绵枕透出缕缕巴黎之夜的幽香,用水时间又缩短了!阿荷端着杏仁露进来不停的嘀咕,一个礼拜只开放四个钟点。这种日子还能熬得过去吗,小姐?三十年来,首次大旱,报纸登说,山顶蓄水池降低至五亿加仑,三个月没有半滴雨水,天天毒辣的日头,天天­干­燥的海风,吹得人的嘴­唇­都开裂了。

明日预测天气晴朗最高温度华氏九十八度。

那个女广播员真会饶舌!天天用着她那平淡单调的声音:明日天晴。好像我们全­干­死了她都漠不关心似的。水荒,报纸登着斗大的红字。四百万居民面临缺水危机。节约用水,节约用水。可是,小姐,阿荷摊开手愁眉苦脸的叫道,我们总得要水淘米煮饭呀!七楼那个死婆妈整天鬼哭神嚎:修修­阴­功,楼下不要放水喽,我们­干­死啦。我愿得如此吗,小姐?天不开眼有什么办法?嗯,香港快要­干­掉了。天蓝得那么好看,到处都是满盈盈的大海,清冽得像屈臣氏的柠檬汽水,直冒泡儿。可是香港却在碧绿的太平洋中慢慢的枯萎下去。

仿仿佛佛,余丽卿一直听到一阵松,一阵紧,继续的人声、车声。金属敲击的乐声,在她神智渐渐清醒的当儿,这阵噪音突然像巨大的浪头,从窗下翻卷进来,余丽卿觉得遭了梦魔一般,全身发渗,动弹不得,湿漉的背项,整个粘在­阴­浸的马藤席上。她的眼睛酸涩得如同泼醋,喉头­干­得直冒火,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给人拆散开来,余丽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四肢,东一只,西一只,摊在床上,全切断了一般,一点也不听身体的调动,俯卧在她身旁的男人,一只手揽在她赤­祼­的胸脯上,像一根千斤的铁柱,压得她气都喘不过来了。对面夜来香茶楼的霓虹灯像闪电一般,从窗口劈进阁楼里来,映得男人瘦白的背脊,泛着微微的青辉。他的呼吸时缓时急,微温的鼻息,不断的喷到她的腮上。她闻得到他的呼吸中,带着鸦片浓郁的香味。

桂花凉粉!窗外不断传来小贩叫喊的声音。湾仔夜市的水门汀上,夜游客的木屐劈劈啪啪,像串震耳欲聋的鞭炮;几十处的麻雀牌,东一家,西一家,爆出唏哩哗啦的洗牌声,筹码清脆的滚跌着。夜来香二楼的舞厅正奏着配上爵士拍子的广东音乐《小桃红》,靡靡的月琴,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

余丽卿转过头去,她看到男人削瘦的轮廓,侧映在枕面上,颧骨高耸,鼻梁挺直,像刀斧凿过一般,棱角分明;一头丰盛的黑发,蓬乱的覆在他宽朗平滑的白额上,透着一丝沁甜的贝林香。即使在微黝的黑暗中,余丽卿也感得到他的眼睛,一径睁着,没有知觉的凝视着她,清醒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昏懵,倦怠的眼神好像老是睡眠不足似的;可是在睡梦中,他的眼睛却过分的机警,总是半开着,夜猫般的瞳孔,透出一溜清光,似乎经常在窥伺、在考察,在监督她的一举一动,甚至她脑中思维的波动,他在睡梦中也很有知觉似的,睁开没有视觉的眼睛,冷冷的盯着,像墙头上的夜猫,细眯的瞳孔,­射­出一线透人肺腑的寒光,然后说道:我们是命中注定了,我们命中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我们像什么?怎么,一对手铐手的囚犯啊!莫挣扎了,我的好姐姐。凭你费多大劲也没用的,你几时见过锁在一根链子上的囚犯分得开过?噢,我的好姐姐,我们还是乖乖的滚在一堆吧!他半眯着疲惫的眼睛,伸直扁瘦的腰,斜卧在沙发上;两条细长的腿子,懒散的搭在扶手上;白得半透明的宽额,露着一条条荫蓝的青筋,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唉,无赖。他叼着他那根乌油油的烟枪,满不在意的徐徐喷着浓郁的鸦片,几络油亮的黑发,跌落在右太阳|­茓­上。睁着倦怠的眼睛,声音甜得发腻。懂吗?我要的是你这个人,他的声音轻软得像团棉絮,搔得人的耳根子直发痒。我要你那双细白的手,我要你那撮巴黎之夜喷过的头发,哎,无赖,好姐姐,你独个儿睡在冷气调节的翠峰园太过冷清。来,让我替你脱掉你的湘云纱,躺到我的床上,我来替你医治你的惧冷症,可怜,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齿在发抖呢!你害怕?害怕我是个躲在湾仔阁楼顶的吸毒犯?因为你做过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可是在床上我们可没有高低之分啊!瞧瞧,我们不是天生的一双吗?来,让我握住你细白的手,我们的手梗子早扣上月牙形的手铐了,喏,让我教给你看,就是这个样子,手梗子咔嚓的上了锁。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不是吗?什么?我把你当成什么?女人,当然是女人嘛,我的好姐姐,别害怕,这是香港——东方之珠,香港的女人最开通。真的,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唉,无赖,无赖。

夜来香二楼舞厅的人影子在暗红的玻璃上,幢幢晃动,广东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气没力的拖拉着。骑楼上一个穿黄|­色­紧身旗袍的女人正在和个葡萄牙水兵拉扯着,“夜来香”三个霓虹灯的大字,照得她生满了鱼鳞似的缎子旗袍闪闪发光。她半身探出骑楼外,浪声笑着,水兵揽住她的腰肢,往房中拖去,黄衫女人两手扒住骑楼栏杆,一头长发跌到胸前,她的笑声尖锐而凄厉,淹没在四面涌来的麻雀牌声中。她生过麻疯,他们说,她已经梅毒攻心了,他们说。她是中、西,葡、英的混杂种,她是湾仔五块钱一夜的咸水妹。坐在“夜来香”的门槛上,捞起她的黄旗袍,擦拭给她梅毒蛀掉了睫毛的眼睛,她擤着鼻涕,揉着她粉红­色­的烂眼角。合家铲!她咬着发乌的嘴­唇­哼道,哄死人啦!讲好五块钱,那个死鬼提起裤带飞溜。我要吃饭啊!我赶着他叫道,只要五块钱,五块钱哪!合家铲!合家铲!香港女人都差不到哪里去了,他半眯着眼睛,漫不经意的说道,香港女人,香港女人!有一天,香港女人都快变成卖­淫­­妇­了。两百块的,廿块的,五块钱一夜的。大使旅馆的应召女郎,六国酒店的表子,湾仔码头边的咸水妹。揩着梅毒蛀烂了的眼圈,大声喊着:五块钱一夜!(小姐,报纸说用水时缩成一个礼拜四小时哪。)嗯,香港快被晒­干­了。香港在深蓝­色­的海水中,被太阳晒得一寸一寸的萎缩下去。

桂花凉粉!窗外夜市人声沸沸,卖凉粉的小贩破着喉咙,从嘈杂的声浪中,迸出几下极不调协的尖叫。骤然间,夜市上的木屐声一阵大乱。阁楼的木梯上,响着杂沓窜逃的脚步。差人,差人!往阁楼屋顶奔逃的小贩急促的叫道,突击!突击!突击!天天晚上警察都未突击湾仔的无照小贩。夜夜巡捕车抓走一笼笼的难民摊贩,可是夜夜湾仔的小贩仍旧破起喉咙,挑战似的喊出;桂花凉粉!调景岭霍乱病案五三起,《星岛日报》登道,港九居民切勿饮食生冷,检疫站,防疫针,德辅道的­阴­沟,唉,真要命!全是生石灰呛鼻的辛辣气。他们把公家医院塞满了难民,哼哼卿卿,尽是些吐得面皮发乌的霍乱病人。唉,这颗东方之珠的大限快到了,走吧,姐姐,芸卿说,芸卿的眼角噙着泪珠,脸苍白得像张半透明的蜡纸。趁着现在还不太迟离开这里吧,芸卿的嘴­唇­不停的抽搐。你在往下沉哪,你还年轻,才三十几岁。你要为将来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将来啊。你的将来——将来?你是说明天?可是妹子,你们这些教书的人总是要讲将来,但是我可没有为明天打算,我没有将来,我甚至于没有去想下一分钟。明天——太远了,我累得很,我想不了那么些。你们这些教书匠,总爱讲大道理,去告诉你书院里那些梳着辫子的女娃娃:明天-明天-明天。我只有眼前这一刻,我只有这一刻,这一刻,懂吗,芸卿哭出了声音,说道,至少你得想想你的身份,你的过去啊,你该想想你的家世哪。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你是说师长夫人?用过勤务兵的,是吧?可是我也没有过去,我只晓得目前。懂吗?目前。师长夫人——她已经死了,姐姐,噢姐姐!你唬人得很。芸卿绞着她的手帕,揩去滚到她苍白面颊上的泪珠。姐夫活着的话他要怎么说呢?人人都在说,他们都在说你在跟一个——嗳,姐姐,你不能这样下去,他们都说你在跟一个——但是我们注定滚在一堆了,他说道。我们像囚犯一样锁在一起了。难道你不以为我们是天生的一对?来,让亲亲你软软的嘴­唇­,好姐姐,躺在我的怀里吧。当然我喜欢你送给我的开司米大衣。但是我更爱你这双丰满的­奶­子。难道我对你还不够好?不像一个服服帖帖的好弟弟?认了吧,我们都是罪人,我躲在这间肮脏的阁楼里吸我的烟枪。你呢,你悄悄从你漂亮的翠峰园溜下来到我这里做坏事,翠峰园不是一个人呆得住的地方。上面太冷清了。来,让我暖暖你,到底我们是注定了的,莫挣扎了。看看这张我请人替我们拍的照片,别忘记,只要我们活着,这就是我们一生的纪念品。瞧瞧我们赤­祼­的身体。是不是有点像西洋人圣经上讲的什么亚当与夏娃?被上帝赶出伊甸园因为他们犯了罪,来,罪人,让我们的身体紧紧的偎在一块,享受这一刻千金难换的乐趣,罪人,赶出了伊甸园。罪人。赶出了伊甸园。无赖,唉,唉,唉,无赖。走吧,姐姐,芸卿默默的抽泣着,你不能这样下去,你要设法救你自己。你一定要救要救要救。救?救我的身体?救你们信教的人讲的灵魂?在哪儿呀,我的灵魂?我还有什么可救的?我的身体烂得发鱼臭。难道你还看不见我皮肤下面尽是些蛆虫在爬动?我像那些霍乱病人五脏早就烂得发黑了。姐姐,嗳姐姐!你一定要救你自己,一定要救,我们注定了,他说,我们是冤孽,他说。我们在沉下去,我们在沉。我们(小姐,厨房里没水喽!)嗯,香港快­干­掉了。

警察大声的吆喝着。小贩们哭着喊着滚下了楼梯。巡逻车的警笛扫走了一切噪音,像无数根鞭子,在空中答挞,载走一车一车没有居留证的难民。

尖沙咀码头抢案,少女耳朵遭强徒扯裂。

蒙面人洗劫银行,印度巡警被­射­杀。

《星岛日报》:抢案。《工商日报》:抢案。李夫人,我是李师长的随从。他穿着灰得发白的中山装,脸上水肿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我认得你是李夫人,他走近一步说道,我不懂你说什么,我说。我怕你认错人了,我说。可是我知道你是李夫人,他说,他的嘴角一径挂着一丝狡狯的微笑,对不起,我不认识李夫人,我说。我是王丽卿小姐。我是翠峰园的王丽卿小姐。李夫人,我以前是李师长的随从。我也是逃难出来的。我是李师长的随从。

丽卿,

听见没有丽卿?

你要守规矩啊!

听见没有,

你是师长夫人懂吗?

丽卿,

要守规矩。

师长夫人!

要守规矩,

听见没有,

丽卿丽卿丽卿!

他已经死了,被砍了头,他的勤务兵把他的躯体偷出来埋在花园里。别叫我李夫人,懂吗?我是王丽卿,李夫人,我两天没吃东西了。帮帮忙吧。李夫人,看在李师长份上。做点好事吧,李夫人。我不是李夫人,懂吗?我是王丽卿小姐。被砍了头,挂在城门上像个发霉的袖子,看在李师长李师长

丽卿,

要守规矩啊!

李夫人。不要跟着我。李夫人。我已经给了你钱了。李夫人。让开,不要乱叫我。李夫人,李夫人。救命!差人。抢皮包呀!走吧,姐姐,趁早离开这里。买张飞机票飞到悉尼去。走,姐姐。不,我说。不,我说,哪儿我也不要去。我连手都抬不动了。看看这两根膀子,已经不听我的调动了。我已经死掉了。我早就死去了。姐姐,噢姐姐。芸卿抽搐的哭起来。香港就快完结了,东方之珠。嗯,这颗珠子迟早总会爆炸得四分五裂,那些躺在草地上晒太阳的英国兵太­精­了,他们不会为这颗­精­致的小珍珠流一滴血的。但是我不会等到那一天。我才不会呢,我要在这颗珠子破裂的前一刻从尖沙咀跳到海里去。你一定要设法救你自己啊,嗯,我要跳到海里去,趁早离开这里,我不会等到那一天。人人都在说。他们都在说你跟一个——但是我们命中注定了,他说。让我握住你的手。让我领你沉到十八层地狱里去,我敢说你会喜欢上刀山下油锅的滋味,因为我们都是罪孽重重。还想不认你有罪?地狱里的炼火也烧不尽你的孽根呢,来吧,罪人,让我领着你沉下去。(小姐,那个死婆妈跑下来抢我们的水啦!)节约用水,节约用水,街上的扩音器互相咆哮着,水塘里的水又降低了三寸,三寸又三寸又三寸,有一天香港的居民都会­干­得伸出舌头像夏天的狗一般喘息起来,他们会伸出鸟爪一般的手臂去抢水和食物。

水——他们会喊道。饿呀,他们会喊道。他们的皮肤会水肿得像象皮一般。霍乱会泻得他们的脸个个发黑。有一天那些难民会冲到山顶把有钱人从别墅里拉出来通通扔到海里去。东方之珠。东方之珠,走吧,姐姐。不。走,姐姐。不。姐姐。不,不,不。

余丽卿翻过身去,伸出手紧揽住她身边男人瘦白的背脊“夜来香”舞厅的广东音乐,支撑着凌晨的倦意,落寞的漫奏着。麻雀牌愈来愈疏落,间或有几下猛然奋起的洗牌声,夜市里人声已杳,街车的引擎断续的闷吼着,余丽卿渐渐合上了越来越沉重的眼皮。朦胧间,她又感到她身边男人那双半睁的睡眼,像黑暗里夜猫的瞳孔,­射­出两道碧荧荧的清光,窥伺的、监督的罩在她脸上,好像刺入她心底的深渊中一般。是的,她想道,香港快要­干­掉了,于是他便说道:来吧,罪人,让我握住你的手,一同沉入地狱门内。

一九六四年六月《现代文学》第二十一期

安乐乡的一日

安乐乡(pleasantville)是纽约市近郊的一座小城。居民约有六七千,多是在纽约市工作的中上阶级。大家的收入丰优均匀,因此,该城的地税是全国最高地区之一。每天早晨七时左右,各式各样崭新的轿车便涌进火车站停车场了,进城上班的人,多是三十至五十之间的中年男子,穿着brooks brothers的深­色­西装,戴着银亮­精­致的袖扣和领针,一手提着黑皮公文包,一手夹着一卷地方报纸,大家见面,总习惯­性­的寒暄几句,谈谈纽约哈林区的黑人暴动,谈谈华府要人竞选的花边新闻,然后等到火车进站,鱼贯的钻入有空气调节的车厢里,往那万人所趋,纽约市的心脏——曼赫登驶去。

安乐乡与其他千千百百座美国大都市近郊的小城无异。市容经过建筑家的规划,十分整齐。空气清澈,街道、房屋、树木都分外的清洁。没有灰尘,没有煤烟。好像全经卫生院消毒过,所有的微生物都杀死了一般,给予人一种手术室里的清洁感,城中的街道,两旁都有人工栽植的林木及草坪,林木的树叶,绿沃得出奇,大概土壤经过良好的化学施肥,叶瓣都油滑肥肿得像装饰店卖的绿蜡假盆景。草坪由于经常过分的修葺,处处刀削斧凿,一样高低,一­色­款式,家家门前都如同铺上一张从macy’s百货公司买回来的塑胶绿地毯。

城中也照样有一个购物中心:其中包括一个散布全美的a&p菜场及woolworth廉价百货店,一家只有两个理发匠的理发店,以及一个专门放映旧片的小型电影院,趁着先生上班,安乐乡的主­妇­们都开着她们自己专用的小轿卒,到购物中心来购买日用品及办理杂务。虽然是在小城中,这些主­妇­们上街时仍旧浓施脂粉,穿着得整整齐齐。有些手里推着婴儿的推车,有些两手提满了肥皂粉、牛排、青豆、及可口可乐,在停车场仁住脚,跟邻舍朋友闲扯几句:儿子的夏令营,女儿十六岁的生日舞会,昨晚电视的谐星节目,然后钻入闪亮的林肯及凯迪拉克中去。

依萍和伟成就住在安乐乡的白鸽坡里,这是城中的一个死角,坡中道路,一头接上往纽约市的公路,另一头却消没在小山坡下。这条静荡的柏油路,十分宽广清洁,呈淡灰­色­,看去像一条快要枯竭的河道,灰茫茫的河水完全滞住了一般。白鸽坡内有它独特的寂静。听不见风声,听不见人声,只是隔半小时或一小时,却有砰然一下关车门的响声,像是一枚石头投进这条死水中,激起片刻的回响,随后又是一片无边无垠的死寂。可是从往纽约的公路那边,远远的却不断传未车辆的急驶,胶轮在柏油路面上一径划出尖锐的摩擦声。廿四小时,不分昼夜,这种车辆的急驶,从来没有中断,没有变化,这种单调刺耳的声音早已变成白鸽坡静寂的一部分了。它只不过常常提醒着依萍:白鸽坡外还有许多人在急促的活着、动着。

这是个仲冬的十二月,比降雪的时节还早几天。可是天空已微有雪意了,灰得非常匀净。冬天,白鸽坡内的静寂又加深了一层,坡内住家都好像把门前那张绿地毯收去一般,草坡露出了焦黄的土地。肥绿的树叶落尽了,家家门口的榆树只剩下一些棱瘦的黑枝丫。因此,坡内愈更显得空旷,道路两旁的新房屋都赤­祼­的站了出来,全是灰白的木板房,屋顶屋面颜­色­相同,大小款式也略相仿佛,是最时兴的现代建筑,两层分裂式。偌大的玻璃窗,因为有空气调节,常年封闭着,窗户都蒙上白­色­带花边的幔子,从坡上看去,这两排四方整齐的房子,活像幼儿砌成的玩具屋,里面不像有人居住似的。伟成和依萍的房子便在街右的未端,己近死巷的尾底。屋内也按着美国最新的设计陈列。客厅内的家具全是现代图案,腰型的桌子,半圆型的沙发,以及一些不规则型体的小茶几及矮凳。颜­色­多呈橘红­嫩­黄,许多长颈的座灯像热带的花草,茎蔓怒长,穿Сhā在桌椅之间。室内一切的建构,格式别致,颜­色­新鲜,但是也像儿童玩耍的砌木一般,看去不太真切,厨房一律是最新式的电器设备。全部漆成白­色­:电动洗碗机,电动打蛋机,电动开罐头机,以及一些大大小小的电锅电炉。白­色­的墙壁上密密麻麻显按着一排排的黑­色­电钮,像一间装满了机械的实验室一般。依萍一天大部的时间,便在这所实验室似的厨房中消磨过去。

早上容易过,先忙着做早餐,打发伟成上纽约城股票市场以及宝莉上学校,然后出去买点杂物,回到家中厨房洗洗果菜,一晃就是十二点。下午前半截也容易过,在饭桌上替伟成回些亲友的来信,计算一下一个月的收支,打电话与宝莉同学的家长联络,打听一下出席家长会、慈善会、教会聚会的日期。可是每当下午一进入五点,时间的步速便突然整个松懈了下来,像那进站的火车,引擎停了火,开始以慢得叫人心慌的速度,在铁道上缓缓滑动,好像永远达不到终站似的,五点至六点是依萍一大中的真空时期。一切家务已经就绪,电锅都熄了火,晚饭准备停当,依萍便开始在她那间实验室似的厨房中漫无目的打转子了。坐下来抽一口薄荷烟,站起来打开锅盖尝一口自己熬的牛尾汤,把桌上摆好的碗挪过来,又搬回原位上去、然后踱到窗房边,头抵住那块偌大的窗玻璃,凝望着窗外那条灰白­色­静荡的道路,数着邻居一辆辆的汽车,从瞑­色­中驶入白鸽坡,直等到伟成从纽约下班,到邻家接宝莉回来,再开始度一天的下半截。

宝莉三岁时,伟成开始行财运,做股票经纪赚了钱,于是他们便从纽约的公寓搬到安乐乡自己购买的房子中,伟成认为小城的环境单纯,适合于孩子的教育。安乐乡只有伟成一家中国人。依萍不大会开车,所以平常也不大远出,进出只限于白鸽坡的邻近。在安乐乡一住五年,依萍和纽约城中几个中国朋友都差不多断了来往。到了周末,伟成认为是家庭时间,需要休息,不肯进城。夏天,伟成带着宝莉到安乐乡附近的游乐园去游泳划船;冬天,父女两人便穿上御雪衣出去门口扫雪,堆砌雪人,依萍不善户外运动,伟成带着宝莉玩的这些玩意儿,她都加不进去,有时依萍也跟着伟成和宝莉一道出去,在一旁替他们看守衣服,伟成一直鼓励依萍出去参加邻居主­妇­们的社交活动。有几家美国太太组织了一个桥牌社,依萍去玩过几次,但是她的牌艺差她们大远,玩起来十分累赘。她也参加她们的读书会,可是她看英文书的速度太慢,总跟不上别人的谈话。星期日,邻居的太太过来邀依萍上教堂,依萍不信教,但是伟成说白鸽坡的主­妇­们到了星期日都穿得整整齐齐上教堂去,独有依萍不修边幅呆在家里,给别人讲起来难听,于是依萍只好买了一顶白­色­的纱帽,到了星期日戴着上教堂去,因为安乐乡只有依萍一家是中国人,所以白鸽坡里的美国太太们都把依萍当作稀客看待,对她十分友善,十分热心,常常打个电话来向依萍道寒问暖。为了取悦依萍,她们和依萍在一起时,总很感兴趣似的,不惮其烦向依萍询问中国的风土人情,中国人吃什么,中国人穿什么,中国人的房子是怎么个样儿。她们生怕依萍不谙美国习俗,总争着向依萍指导献殷勤儿,显出她们尽到美国人的地主之谊。这使依萍愈感到自己是中国人,与众不同,因此,处处更加谨慎,举止上常常下意识的强调着中国人的特征。每逢聚会时,依萍便穿上中国旗袍,嘴上一径挂着一丝微笑,放柔声音,一次又一次的答复那些太太们三番四复的问题。后来有好几次,邻居太太来邀请依萍去参加社交活动,依萍都托辞推掉了,因为每次出去,依萍总得费劲的做出一副中国人的模样来,常常回家后依萍累得要服头痛丸。

依萍在国内是学家政的,她一生的愿望就是想做一个称职的妻子,一个贤能的母亲,可是她来美国与伟成组织家庭后,发觉她在中国学的那套相夫教子的金科玉律,在她白鸽坡这个家庭里不太合用,伟成太能­干­了,依萍帮不上忙。伟成对于买卖股票有一种狂热,对于股票行市了如指掌,十押九中,拥有一大堆的顾客,事业上一帆风顺,依萍对于股票一窍不通,而且不感兴趣,当伟成在依萍面前炫耀他对股票的知识时,依萍总是勉强着自己,装作热心的聆听着。伟成在美国日子久了。一切习俗都采取了美国方式,有时依萍不太习惯,伟成就对依萍说,既在美国生活,就应该适应这里的生活。因此,家务上的事情,依萍往往还得听取伟成的裁夺。

至于宝莉,从小她就自称是爸爸的女儿。

“伟成,你这样不行,把女儿宠坏了!”依萍常常急得叫道。

“别担心,我们宝莉是个乖孩子。”伟成总满不在乎的笑着说。

“妈妈坏!”于是宝莉便乘机­操­着道地纽约口音的英文骂依萍一句。

宝莉六岁以前,依萍坚持要宝莉讲中文。可是才进小学两年,宝莉已经不肯讲中文了,在白鸽坡内,她的小朋友全是美国孩子,在家中,伟成也常常和她讲英文,依萍费尽了心机,宝莉连父母的中国名字都记不住。依萍自己是中国的世家出身,受过严格的家教,因此,她惟一对宝莉的期望就是把她训练得跟自己一样:一个规规矩矩的中国女孩。可是去年当宝莉从夏令营回来时,穿着伟成替她买的牛仔裤,含着一根­棒­­棒­糖,冲着依萍大声直呼她的英文名字rose起来。依萍大吃一惊,当时狠狠的教训了宝莉一番。宝莉说夏令营中,她有些朋友也叫她们妈妈的名字。依萍告诉宝莉,在中国家庭中,绝对不许有这类事情发生。宝莉是爸爸的女儿,宝莉不是妈妈的女儿,这虽然是宝莉小时的戏语,但是事实上,依萍仔细想去,原也十分真切。宝莉与伟成之问,好像一向有了默契一般。其中一个无论做任何事情,总会得到另一个­精­神上的支持似的。宝莉和伟成有共同的兴趣,有共同的爱好。每天一吃过晚饭。父女俩盘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看电视,议论着电视里的节目。有许多节目,依萍认为十分幼稚无聊,可是伟成和宝莉却看得有说有笑,非常开心。依萍常常在他们身后­干­瞅着,Сhā不进话去。每天下午到这个时候,依萍都这样仁立在厨房的玻璃窗前,凝视着窗外灰白的道路,听着往纽约公路上那些车辆尖锐单调的声音,焦虑的等待着伟成和宝莉回家,以便结束她下午这段真空时间,开始度一天的下半截,但是这下半截往往却是父亲和女儿时间,依萍不大分享得到。

“呀!怎么还没开灯?”伟成准六时踏进了大门,跟着宝莉也跳跳蹦蹦,替伟成提着公文包跑了进来。伟成穿着一袭最时兴崭新的鹿皮大衣,新理的头发,耳后显着两道整齐的剪刀痕迹,脸上充满闻到厨房菜肴的光彩。宝莉穿了一身大红的灯芯绒衣裤。头上戴了一顶白绒帽,帽顶有朵小红球。宝莉长得不好看,嘴巴太大,鼻子有点下塌,但是她却有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乌亮的眼珠子,滴沥溜转,有些猴­精­模样,十分讨喜。宝莉进来后,把公文包及背上的书包摔到沙发上,然后便爬上伟成的膝盖,和伟成咬起耳朵来。

“怎么了,宝贝女儿,脸怎么冻得这样红?”伟成爱怜的抚弄着宝莉的腮帮子问道。

“宝莉,去洗手,准备吃饭了。”依萍一面把菜盛到碟里,一面叫宝莉道,宝莉没有立即理会依萍的吩咐,她抚弄着伟成的领带,在伟成耳根子下悄悄说道:

“我们在山坡后面捉迷藏呢!”

“我听见啦,”依萍转过头来说,“又出到外面去玩了,我说过只许在屋内玩,你伤风还没有好全呢。”

“妈妈的耳朵真厉害,快别说了,去洗手吧。”伟成捏了一下宝莉冻得通红的鼻子笑着说道,宝莉跳下伟成的膝盖,一溜烟跑进了盥洗室。

“rose,今天做了些什么啦?有没有去mrs.jones家打桥牌?”伟成翻阅着晚报上登载的股票行情,柔声问依萍道。

“她们来叫了我的,我没有去。”

“north west!三十四,delta.十八,g.e.四十点三,统统涨了!我刚替park āvenue的张家买进两百股,他们又赚一大笔了,张家总是行财道——噢,好香的牛尾汤!”伟成丢下报纸,凑近那盆牛尾汤嗅了一下。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走进来嚷道。

“宝莉,小孩子什么都应该学着吃才不挑嘴。”依萍说道。依萍记得小时候她不吃苦瓜,母亲特地每天烧苦瓜,训练到她吃习惯为止。

“我不要吃牛尾汤!”宝莉坐在椅子上大声嚷道。

“好啦,好啦,宝贝女儿,我们这里是民主国家,讲个人自由,好不好?你不要吃牛尾汤可以不吃,我给你开一瓶可口可乐。”伟成拿了一只大玻璃杯倒满一杯可口可乐给宝莉。

“宝莉,你今天在学校里做了些什么?讲给爸爸听。”

“早上我们班举行加法比赛。”

“你得第几名?”

“第一名!”宝莉很自得的说道。

“真的?”伟成也跟着得意起来,伟成一直说宝莉有科学头脑,将来会成数学女博士。“明天爸爸进城给你买奖品去。”

“我们今天还做了情人节的红心卡片。”宝莉腼腆的说道。

“哟,谁是你的情人啦?”

“我不讲!”

“胖子大卫?”

“才不是!”

“妈妈知道,”依萍Сhā嘴笑着说道:“是不是你爸爸?”

宝莉红了脸,扭瘪着大嘴巴,两只­精­灵的乌眼珠发着兴奋的光彩,伟成放声朗笑起来,捧起宝莉的脸腮用力亲了一下。

“爸爸是你的大情人,你是爸爸的小情人,对吗,宝贝女儿?”

“宝莉,”依萍突然问道:“lolita的妈妈下午打电话给我说你在学校里用手扯lolita的头发,把她扯哭了,你为什么那样做呢?”

“啊,lolita是头脏猪!”宝莉咬着牙齿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叫你的同学。你怎么可以扯别人头发呢?”

“她说我是中国人!”宝莉突然两腮绯红的说道。

“宝莉,”依萍放下筷子,压平了声音说道:“lolita说得对,你本来是中国人。”

“我说我是美国人,lolita说我扯谎,她叫我chinaman。”

“听着,宝莉,你生在美国,是美国的公民,但是爸爸和我都是中国人,所以生下你也是中国人。”

“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大声叫道。

“宝莉,不许这样胡闹,你看看,我们的头发和皮肤的颜­色­都和美国人不同。爸爸、你,我——我们都是中国人。”

“我没有扯谎!lolita扯谎。我不是中国人!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尖叫起来,两足用力蹬地。

“宝莉——”依萍的声音颤抖起来,“你再这样胡闹,我不许你吃饭。”

“rose,我想我们吃完饭再慢慢教导宝莉。”伟成站起来走向宝莉,想抚慰她几句,依萍倏地立起来,抢先一步走到宝莉跟前,捉住宝莉双手,把宝莉从椅子上提起来。

“不行,我现在就要教导她。我要宝莉永远牢记住她是一个中国人。宝莉听着,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不!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双足一面踢蹬,身体扭曲着拼命挣扎,依萍苍白的脸,用颤抖的声音厉声喝道:

“我一定要你跟着我说: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不是中国人!我不是中国人!”宝莉倔强的尖叫起来。依萍松了一只手在宝莉脸上重重的打了一下耳光。宝莉惊叫了一声,接着跳着大哭起来。依莉正要举手打宝莉第二下时,伟成隔开了依萍的手臂,把宝莉从依萍手中解开。依萍松了手,晃了两晃,突然感到一阵昏眩,她伏在水槽上,把刚才喝下的牛尾汤都呕吐了出来。

过了一阵子,当伟成扶着依萍躺到卧房的床上时,伟成坐在依萍身边低声的对她说道:

“孩子是要教的,但不是这般教法。宝莉才八岁,她哪里懂着什么中国人美国人的分别呢?学校里她的同学都是美国人,她当然也以为她应该是美国人了。rose,说老实话,其实宝莉生在美国,长在美国,大了以后,一切的生活习惯都美国化了。如果她愈能适应环境,她就愈快乐,你怕孩子变成美国人,因为你自己不愿变成美国人,这是你自己有心病,把你这种心病传给孩子是不公平的。你总愿意宝莉长大成为一个心理健全能适应环境的人,对吗?得啦,别太冲动了。我去拿粒镇静剂给你,吃了好好睡一觉。”

伟成倒了杯水给依萍,让她服了一粒poz。然后熄了灯,虚掩上门,走了出去。依萍躺在黑暗中,全身虚脱了一般,动弹不得。一阵冰凉的、激动过后的泪水,开始从她眼角慢慢淌了下来,从门缝间,依萍隐约还可听到伟成和宝莉讲话的声音。

“妈妈坏!妈妈坏!”

“嘘,妈妈睡觉了,别张声。八点钟啦,电视电影快开始了。”

不到片刻,电视机的声音响了起来,一开头又是那天天日日都在唱个不休的winston香烟广告:

winston tastes good,like a cigarette should!

一九六四年十月《现代文学》第二十二期

火岛之行

这次他们决定到火岛去,从中西部来的三个女孩子坚持要到海滨游泳,所以林刚预备带她们去火岛的松林滩。林刚在纽约住了十年,总共只去过三四次海滩:他不善游泳,虽然零星的在游泳池里泡过十来次,总也没有学­精­,最多只能游百来公尺。本来林刚提议请三个女孩子到雷电城去看戏,那儿有全美著名的踢踏舞,可是她们一致反对,嚷着说纽约城里太闷热,要出城下海,清凉片刻。

自从林刚搬到百老汇与一○三街他那间两房一厅的公寓后,他的住所便变成中国留学生歇脚的地方了。尤其是每年夏季从各路来纽约观光找事的单身女孩儿,许多都欢喜蜂拥到林刚家里。或者直接经朋友的介绍,或者由朋友的朋友间接引进,只要抵达纽约时,打一个电话,林刚便开着他那辆崭新的敞篷雪佛兰到巴士站去迎迓了。

一来林刚长得好玩,五短身材,胖胖的躯体像个坛子,在人堆子里,走起路来穿梭一般脚不沾地似的直兜转子,永远显得十分忙碌,林刚已经三十多了,蛋形的头颅已经开始脱顶,光滑的头皮隐隐欲现,可是他圆胖的脸蛋,却像个十来岁孩儿的娃娃脸,一径是那么白里透红,好像永远不会被岁月侵蚀似的。林刚爱笑,见着人总咧开他的大嘴巴,露出一口整齐白净的牙齿,看起来十分纯真,没有什么心机似的,因此女孩子们喜欢跟林刚来往,因为她们觉得跟林刚在一起很有安全感。

二来林刚是个道地的纽约客,他谙悉纽约所有著名的中国饭馆,而且每家饭馆的拿手菜,林刚都可以如数家珍一般背诵出来。林刚生­性­慷慨,每次请女孩子去吃饭时,总是点最名贵的菜馆,女孩子们吃得都十分开心,一致称赞林刚是个食家。林刚耐­性­十分好,带领女孩子们游览纽约时,往往都是从清晨游到深夜,当那些女孩子站在洛克斐勒中心的喷水池旁,裙子被晚风吹得像一朵朵蓓蕾般的绽开来,林刚便咧着嘴笑嘻嘻的对她们说,她们的光临,使纽约增了一倍的光彩。女孩子们都乐了,说林刚是个最称职的向导。

林刚做事已经八年了,他在纽约一家理工学院得到硕士后,便找到一份高薪的差事,过着优游自在的单身生活。其实林刚人缘好,认识的中国女孩子比谁都多,那些女孩子不管是在纽约的或是从外埠来的,个个都喜欢林刚,说他是个讨女人欢心的男人,有人搬家,林刚便忙着开了车去大包小包的替她们搬送。如果有人请客,林刚便开车到唐人街替她们采办菜蔬。林刚曾包饺子做馄饨,是个一等名厨,许多女孩子的庆生会都在林刚家举行。女孩子们背底下都叫林刚“林妈妈”,她们绝对没有恶意,只是林刚对女孩儿分外体贴的原故。尽管那些女孩子们那么赏识林刚,大家甚至争着要替林刚介绍女朋友,她们都感叹的说:像林刚那样的人,还没娶到太太真是可惜,可是那些女孩子谁也没有想到要做林刚的女朋友。在美国的中国男孩子比女孩多出几倍,林刚认识的那些女孩子大部分一来到美国两三年都结婚了。林刚一年之中总接到几张结婚请帖。他做过五六次伴郎,参加过十几次婚礼,有时还得开几小时车到波士顿或者华盛顿去帮忙与他交情深厚的女孩子的婚事,至于在纽约没有结成婚的那些女孩子,却又都变成了林刚的老朋友。

有一次中国学生会在纽约州开普西一个夏季湖滨避暑胜地举行游宴,与会的人大多是情侣或夫­妇­,也有少数打单的青年男女,借此机会以便认识。林刚带了与他认识多年的黄玖一齐参加。开普西的湖滨非常幽雅,山明水秀,半点没有纽约市区的繁嚣。那晚月光特别明亮,照得水影山­色­,参差如梦。大家在湖滨草地上架上柴火烧烤牛排,并且饮酌冰啤酒助兴。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有人借着水声在拉奏悠扬的手风琴,林刚的兴致非常高昂,一连喝了五六罐啤酒,黄玖也很高兴,频频与林刚举杯对饮,月光照得她那件低胸的蓝缎褶裙闪闪发光。野宴后大家便到湖滨一家旅馆的舞厅中去跳舞。林刚的舞跳得并不好,可是各种花式他都会,所以每一首曲子林刚都拖着黄玖下舞池去。林刚跳得满头大汗,黄玖不停的放声朗笑。后来黄玖说里面太燠热,他们便到湖滨去乘凉。当黄玖蹲在湖边,低首用手去拨弄湖水时,月光照得她丰满的背项如同泼|­乳­一般,林刚忽然发觉黄玖竟然有一股不可拒抗的诱力,他忘情的揽着黄玖的腰,在黄玖颈背上亲了一下。黄玖吃惊的扭转身来,怔了半晌,然后半恼半笑的在林刚肩上拍了一巴掌说道:

“林刚,看不出你这么老实也会开起老朋友的玩笑来!你一定喝醉了。我们再去跳几个舞吧。”

当然,回到纽约后,黄玖仍然是林刚要好的老朋友,林刚仍旧过着他那种优哉游哉的光棍生活。纽约市适合单身汉居住,尤其是中国单身男人,光是中国饭馆就有五百来家。林刚居住的邻近有上区中国城之称,居住的中国人全是知识分子,站在街心,隔不到三五分钟就可看到两两三三的中国青年男女,而那区的中国人,林刚认识泰半。白天,林刚穿得西装笔挺,挤到地下车中上班下班。晚上一回到他的公寓,电话铃便接二连三的开始响起来。只要有人请客聚会,从来没有漏过林刚。因此林刚的生活过得十分忙碌,十分平宜。每年等到暑假来临,大批年轻的中国女孩涌进纽约市时,林刚的生活便加倍的热闹起来,送往迎来,林刚每次总尽到地主之谊,给那些初来美国的女孩子们留下一个亲切良好的印象。

八月间,纽约的天气有时突然会冒到成百度,曼赫登上如同凿漏了水汀一般,一流潮湿的热气,蔓延在一群高楼大厦之间,蓬勃蓊郁,久久不散。三个从中西部伊利诺斯州来的女孩子,坐在林刚车子里一直抱怨纽约的天气。

“想不到纽约这个地方近海还那么闷热!”坐在林刚身旁的杜娜娜不耐烦的说道。她一边用手帕揩汗,一边把她那顶宽边大草帽,当做扇子拼命的招挥。

“真不巧,你们来的这两日,偏偏赶上纽约最热的当儿,过了八月就凉爽了。”林刚偏过头去对杜娜娜歉然的笑道。林刚穿着一条多年没有上身的绛红短裤,两条粗短的腿子贴在车座的胶垫上不停的淌汗,他戴着一副宽边意大利式的太阳眼镜,额上的汗珠,像一排小玻璃球,一颗颗停在眼镜边上,周末出城的车子十分拥挤,林刚开足了马力在往长岛的公路上飞驶着,他握住驾驶盘,紧张的驾驶着,为了要开快,往往得冒险超车。

“一出了曼赫登就不会这样热了。”林刚咧着嘴对杜娜娜解说道,好像他对这个湿热的天气,多少应该负责似的。

三个女孩中杜娜娜是张新面孔。其余两个白美丽与金芸香林刚都见过面。杜娜娜是个矮小结实的香港女孩。刚到美国来念大学一年级。一身油黑健康的皮肤紧绷得发亮。两个圆润的膀子合抱在胸前时,把她厚实的Ru房挤得高涨起来。杜娜娜有一张浑圆的脸蛋,厚厚的嘴­唇­一径高噘着,像两瓣透熟多­肉­的朱砂李。眼皮微微浮肿,细眯的眼睛,好像睡眠不足似的。可是杜娜娜却有一个十分细巧的鼻子,鼻尖上翘。一头蓬松的短发齐耳根向外飞起,把她厚浊的五官挑了起来,带着几分俏皮。

“喂,到底fire island的海滩好不好啦?要不浑身大汗跑来这里却挤得游不开,就不是滋味了。”坐在后座的白美丽用手指戳了一下林刚的背问道。白美丽是个高头大马的北方姑娘,一脸殷红的青春痘,上了大学还没爆完。她有一张显著的大嘴,笑起来时,十分放纵。她和林刚很熟,谈笑间没有顾忌。

“放心,fire island的海滩最理想了,非常长,大概总不会挤满人的。”

“你怎么知道啦?你说你今天还没去过海滩呢。”杜娜娜说道,她的声音十分低哑,说话时又急又快,总显得很不耐烦似的。

“我向别人打听过了,你们放心吧。”林刚咧开嘴笑着,安抚她们道。

“你们猜为什么林刚不要去海滩?”白美丽说,然后咯咯的笑道,“林刚只会浮水,不会游水。”

“谁说的?”林刚梗着脖子说道,林刚的嘴咧得更开,他觉得这些女孩子无论开什么玩笑,总是没有恶意的。

“哈,别装了,”白美丽拍了一个巴掌笑道:“记得去年我们去jones beach吧?我看见你拼命在水里划,划来划去,还是在原来地方。”

三个女孩子都笑了起来,林刚也开心的跟着她们笑了。

“别理白美丽,她专爱跟别人过不去。”坐在白美丽旁边的金芸香慵懒的向白美丽招了招手说道。金芸香的面庞在三个女孩子中长得最漂亮。皮肤细白,眉眼十分甜丽。但是她的身躯却非常臃肥,行动迟缓,两胁下面经常浸着两大块汗迹。

“老实说吧,游水是会的,不怎么高明,只会蛙式罢了。”林刚最后温驯的承认道。

“那么拜我为师吧。”杜娜娜突然雀跃起来,兴致勃勃的嚷道:“我当年是香港的选手呢!”

“那倒是真的,”金芸香证实到:“杜娜娜在香港得过中学组冠军呢。”

“好啦,好啦,”白美丽带着威胁的口气说道:“今天林刚可得乖乖的听我们话了。不听话,请你吃几口海水。”

“怎么样?”杜娜娜使劲挥着草帽问道。

林刚看到三个女孩子的兴致高昂,觉得十分得意,笑着说道:

“这样吧,杜娜娜教我游泳;晚上回纽约我请你们看雷电城的踢踏舞。”

三个女孩子都满意的点头赞同。金芸香戴上太阳眼镜,靠在车座上打起盹来。

火岛是纽约市郊一条细长的外岛,上面有不少人工修理的海滩。松林滩是比较著名的一个,上面有许多旅社及夏季别墅。林刚及三个女孩子抵达时,正是下午两点钟,太阳最毒辣的当儿。白­色­的沙滩全着了火一般,卷起一片刺目的亮光。沙滩的腹背,布满了浓郁的刺藤,被强烈的阳光蒸成了一片绿烟。靠近海水的浅滩上,横着竖着,排满了几百个日光浴的游客。各­色­的游泳衣,像万花筒里的玻璃片,忽红忽紫,彩­色­缤纷。艳­色­的遮阳伞,像万顷怒放的罂粟花,斜Сhā在白­色­的沙滩上。

三个女孩子到附近旅馆里更换衣服,林刚换好衣服后便走到沙滩上去等候她们,林刚背着一架照相机,左手提着一个收音机,右手抱着一大包铺地的毛巾毯,胁下还夹着一大瓶的冰果汁。太阳像一炉熊熊的烈火,倾倒在沙滩上,林刚已经被晒得汗如雨下,草帽里全汪满了汗水,沙滩上年轻人占多数,他们修长结实的身体都晒成了发亮的古铜­色­。一堆堆半­祼­的人体,仰卧在沙滩上,放纵的在吸取太阳的热力。有些情侣勾肩搭背的俯卧着,像是一对对亲呢的海豹,在日光下曝晒。一大群穿着比基尼的少女,在浅水里抛逐一个水球,她们尖锐的叫声,一阵高似一阵的炸开来。那些遮阳伞下面,都放着混乱噪杂的爵士乐,一片嗡嗡营营,像是原始森林里的虫鸣。等到一阵海浪卷打到沙滩时,宏大的浪声,才把这些杂音一齐淹没。

三个女孩子回到沙滩时,各人都穿了一件不同颜­色­的泳装,杜娜娜是一套火红的比基尼,露出她结实滚圆的腰肢。两个圆鼓的Ru房,毫无忌惮的向前翘起。白美丽穿着一件普通的白泳装,因为她的骨架粗大,泳装很不服帖的裹在她身上。白美丽把头发扎成了一把长而粗的马尾,在她腰后很不守规矩的左右甩动着,行动起来像一只壮大的袋鼠。金芸香穿了一件浅蓝的泳衣,丰满的胴体箍成了三节。三个人走到林刚面前,看见林刚左一包右一包的扛着,被太阳晒得十分狼狈,都不约而同的纵声笑了起来。

“就是金芸香不好!”白美丽嗔着金芸香道:“小姐发福了,一件游泳衣穿了半个钟头。”

金芸香把白美丽那撮马尾用力一攥,于是白美丽做作的尖叫起来。

“先替我们照相吧。”杜娜娜说道,然后半蹦半跳的走下海滩。林刚背着照相机,手上提着包裹跟在三个女孩的后面。林刚蹲在地上,用各种不同的角度替她们一一拍摄,一个在拍照时,另两个就作鬼脸,逗得大家都笑起来。随后每个女孩子都争着要跟林刚一齐拍,轮流着两两把林刚夹在中间,要林刚摆出各种姿势,引得三个女孩子笑得伸不直腰来,林刚也跟着几个女孩子咧着嘴兴奋的笑起来。照完后,林刚便选了一角人烟较疏的地方,把毯子铺到沙滩上。杜娜娜俯卧在毯子上,让白美丽替她涂抹护肤油。白美丽骑在杜娜娜身上,把油挤到她背上,用力揉搓起未。

“轻点!轻点!”杜娜娜双足乱蹬叫道。白美丽张着大嘴巴,恶意的笑道,下手搓得更重。杜娜娜又笑又叫,整个身体扭动着,结实的腰肢弯成了s型,金芸香半觑着眼睛,慢吞吞的把护肤油抹到她肥厚的肩膀上。她细白的皮肤已被太阳晒得泛起了一层浅玫瑰的红晕,林刚把草帽摘下来,不停的揩着额上的汗水,一阵阵护肤油的柠檬香从三个女孩子身上发出来,冲到他鼻子里。海那边的白浪,一个跟着一个涌到岸上。每一个浪头冲起来时,一群古铜­色­的身体便跟着一齐冒起。接着一阵孟浪的欢呼,便从水里爆炸开来。

“走吧!”杜娜娜把一管护身油挤到林刚颈背上,然后和白美丽边笑边跑,冲到海浪里,金芸香立起来,看着林刚一颈子上的黄油,噗嗤的笑了一下,扛起一个橡皮吹气的鳄鱼,懒散的走下海水去。

林刚穿着游泳裤有点滑稽,他的小腹凸得很高,游泳裤滑到了肚脐下面,拖拖曳曳,有点像个没有系稳裤带的胖娃子。因为在岸上晒得很热,所以觉得海水特别冰凉,林刚用脚试探的撩撩浪头,不敢遽然跑下去。杜娜娜已经钻到浪里去了。白美丽在浅水中,跳着蹦着,一根马尾,像鞭子一般,到处乱刷。金芸香坐在橡皮鳄鱼上,像一只肥鹅,一双白胖的大腿踢起一堆耀眼的水花。突然间,杜娜娜从水里冒了起来,把海水泼到林刚身上,林刚打了一个寒噤,用手护住胸前,呵呵的笑了起来,杜娜娜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水珠,短发覆在腮上,火红的游泳衣浸湿了,紧紧的裹住她身体。

“下来呀!”杜娜娜叫道。

白美丽跑过来,帮着杜娜娜把海水浇到林刚头上。林刚一只手护住眼睛,趔趔的往海水中走去,海浪冲过来,林刚歪歪倒倒的张着双手,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婴孩。白美丽在林刚身旁一直蹦着跳着,忽起忽落,像浮标一般。当海浪把金芸香冲到林刚身边时,金芸香就用脚把海水踢到林刚身上。杜娜娜摊开手脚,仰卧在水面上,随着浪头,载浮载沉,嘴里像鲸鱼一般,喷着水柱。忽儿她把臀部一翘,潜到水中,忽儿她从林刚跨下,一下子钻到他面前,用手掏起一捧水,洒到林刚脸上。林刚笑着,向杜娜娜反击,用手把水拨向她。可是杜娜娜忽儿沉到水中,忽儿不知从哪里冒了起来,出其不意的给林刚一下,使得林刚防不胜防。白美丽也加入了水战,她没有闪躲,高大的身体,矗立在水中,两只手像双桨一般,把海水扫向林刚。海浪常常把林刚推得摇摇欲坠,在水中,林刚失去了一半的行动自由。他努力的把海水拨向杜娜娜及白美丽,可是杜娜娜十分灵活,白美丽非常骁勇,林刚处于很不利的势力。往往当他攻击白美丽时,却被杜娜娜由后方抄来,拨得他眼睛都张不开。白美丽愈打愈起劲,大声吆喝着,脑后的马尾威胁的甩动,金芸香坐在橡皮鳄鱼上,很感兴味的旁观着。偶尔她也划到林刚身边,用脚尖把海水轻轻的撩到林刚颈子上。

正当林刚追到白美丽身后向她攻击时,杜娜娜却在他面前浮了起来,一把抓住泥沙撤到了林刚脸上,泥沙塞到了林刚的嘴里,林刚呛得大咳起来。他赶忙浸到水中,用水把嘴里的泥沙洗净。他听到三个女孩子发狂一般尖声笑着。当他抬头时,他看见杜娜娜站在他面前,双手劈劈啪啪打着浪花,仰着头放纵的在笑,太阳照在她身上,她的皮肤发着油黑的亮光,两个结实的Ru房,傲慢的高耸着,她半闭着微肿的眼皮,厚厚的嘴­唇­开翁着,嘴角挂着一串发亮的水珠。

“看我来逮住你!”林刚叫道。突然他有一股欲望要把这个油黑的身体一把抓住,他看见那对高耸傲慢的Ru房,在微微的抖动着。杜娜娜警觉的往后跳了一步叫道:

“好呀,我们来比赛游泳!”杜娜娜细眯的眼睛乜斜着,嘴­唇­下撇,带着几分挑衅的神情,也仰着身,轻快的游向海浪中去,她结实的大腿,打起一阵浪花。林刚仰着头,用着笨重的蛙式向前追去。

“加油!加油!”白美丽和金芸香在后面拍着手叫道。

杜娜娜往深水里游去,她的速度比林刚快得多,可是每次她都故意慢游,等到林刚奋力游近她身边,看着要把她捕住后,她又倏地一下,加速游往前去,发出一阵挑逗的孟浪的笑声,林刚愈游愈慢,他的气力,已经渐渐不支,当他拼命的游近杜娜娜,伸手去兜揽杜娜娜的腰肢时突然一个像座小山似的巨大浪头涌来,把他们翻卷到海水中,当林刚挣扎着浮出海面时,接着又一个巨浪把他卷了下去。

“让他休息一会儿吧。”一个美国青年把林刚的下巴扶起来,把一杯热咖啡灌到林刚嘴里。“他只是喝了几口水,疲倦了,不要紧的。”

林刚俯卧在沙滩上,四肢如同瘫痪了一般,一动也不能动。他头上的冷汗,一滴滴流到­干­白的沙上。一阵阵热气从地面扑到他脸上。邻近伞篷里的爵士乐,像成千成万的苍蝇,嗡嗡的响着。他看见海那边,太阳红得像个火球,好像要掉到他头上来了似的,杜娜娜、白美丽、金芸香,三个人团团围住林刚坐着,她们的腿子都晒得绯红。林刚一直闻到一阵浓郁的拧檬香从她们身上发出来。

两小时后,林刚和三个女孩子又回到了曼赫登上,大大小小的摩天楼都被一层紫雾盖住了,银河般的灯光,在紫雾中闪着迷茫的光彩。进城的车辆像潮水一般涌到东河公路上。

杜娜娜仍旧坐在车前,她的双手抱在胸前,嘬着厚厚的嘴­唇­,金芸香倚靠在车后,慵懒的闭着双眼。白美丽把一络长发挂到胸前,一只手不停的弄着发尾子。林刚用眼角看着杜娜娜,又从镜中偷偷看着白美丽和金芸香。三个人的脸上都带满了倦容,她们一直没有说话。纽约市内温度并没降低,还是那么闷热。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林刚嗫嚅的说道:

“喂,别忘记今晚我要请你们去看雷电城的踢踏舞呢?”

“我不要去了,”杜娜娜说道,“你把我们送回旅馆去。”

“我知道为什么杜娜娜不要去,”白美丽痴笑了一下说道,“人家已经和昨晚请她去舞会那位男士约好了。”

“少管我闲事,行吗?”杜娜娜突然转身厉声向白美丽说道。

白美丽睁大了眼睛,一脸紫涨。金芸香睁开眼睛看着杜娜娜,再者看白美丽,随即又闭上了眼睛。

“这样吧,我请你们去百老汇的新月吃晚饭好了,晚饭总得要吃的。”林刚咧着嘴­干­笑着对二个女孩说道,“对吗,小姐们?”

可是三个女孩子都没有搭腔,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使得林刚非常尴尬,他掏出手帕把额上的汗珠揩掉,随即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里面正在播放黑人歌星尊尼·梅斯用着甜丝丝的声音唱的:“春天来到了曼赫登”。

一九六五年二月《现代文学》第廿三期

谪仙记

慧芬是麻省威士礼女子大学毕业的。她和我结了婚这么些年经常还是有意无意的要提醒我:她在学校里晚上下餐厅时,一径是穿着晚礼服的。她在厨房里洗蔬菜的当儿,尤其爱讲她在威土礼时代出风头的事儿。她说她那时候的行头虽然比不上李彤,可是比起张嘉行和雷芷苓来,又略胜了一筹,她们四个人都是上海贵族中学中西女中的同班同学。四个人的家势都差不多的显赫,其中却以李彤家里最有钱,李彤的父亲官做得最大。那时她们在上海开舞会,总爱到李彤家虹桥路那幢别墅去。一来那幢德国式的别墅宽大堂皇,花园里两个大理石的喷水泉,在露天里跳舞,泉水映着灯光,景致十分华丽;二来李彤是独生女,他的父母从小把她捧在掌上长大的,每次宴会,她母亲都替她治备得周到异常,吃的,玩的,布满了一园子。

慧芬说一九四六年她们一同出国的那天,不约而同的都穿上了一袭红旗袍,四个人站在一块儿,宛如一片红霞,把上海的龙华机场都照亮了,她们互相看看,忍不住都笑弯了腰。李彤说她们是“四强”——二次大战后中美英俄同被列为“四强”。李彤自称是中国,她说她的旗袍红得最艳。没有人愿意当俄国,俄国女人又粗又大,而且那时上海还有许多白俄女人是­操­贱业的。李彤硬派张嘉行是俄国,因为张嘉行的块头最大。张嘉行很不乐意,上了飞机还在跟李彤斗嘴。机场里全是她们四人的亲戚朋友,有百把人,当她们踏上飞机回头挥手告别的当儿,机场里飞满了手帕,不停地向她们招摇,像一大窝蝴蝶似的。她四个人那时全部是十七八岁,毫不懂得离情别意,李彤的母亲搂着李彤哭得十分伤心,连她父亲也在揩眼睛,可是李彤戴着一副很俏皮的吊梢太阳镜,咧着嘴一径笑嘻嘻的。一上了飞机,四个人就叽哩呱啦谈个没了起来,飞机上有许多外国人,都看着她们四个周身穿得红通通的中国女孩儿点头微笑。慧芬说那时她们着实得意,好像真是代表“四强”飞往纽约开世界大会似的。

开始的时候,她们在威士礼的风头算是出足了,慧芬总爱告诉我周末约她出去玩的男孩子如何如何之多,尤其当我不太逢迎她的时候,她就要数给我听,某某人曾经追过她,某某人对她又如何如何,经常提醒我她当年的风华。我不太爱听她那些轶事,有时心里难免捻酸,可是当我看到慧芬那一双细白的手掌在厨房里让肥皂水泡得脱了皮时,我对她不禁格外的怜惜起来。慧芬倒底是大家小姐,脾气难免娇贵些,可是她和我结婚以后,家里的杂役苦差,她都­操­劳得十分奋勇,使得我又不禁对她敬服三分,慧芬说在威士礼时她们虽然各有千秋,可是和李彤比起来,却都矮了一截。李彤一到威士礼,连那些美国的富家女都让她压倒了。威士礼是一个以衣相人的地方。李彤的衣裳多而别致,偏偏她又会装饰,一天一套,在学校里晃来晃去,着实惹目,有些美国人看见她一身绫罗绸缎,问她是不是中国的皇帝公主。不多久,她便成了威士礼的名人,被选为“五月皇后”。来约她出游的男孩子,难以数计。李彤自以为长得漂亮,对男孩子傲慢异常。有一个念哈佛法学院叫王珏的男学生,人品学问都是第一流,对李彤万分倾心,可是李彤表面总是淡淡的,玉珏失了望便不去找她了。慧芬说她知道李彤心里是喜欢王珏的,可是李彤装腔装惯了,一下子不愿迁就,所以才没有和王珏好起来,慧芬说她敢打赌李彤一定难过了好一阵子,只是李彤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不久李彤家里便出了事,国内战事爆发了,李彤一家人从上海逃难出来,乘太平轮到台湾,轮船中途出了事,李彤的父母罹了难,家当也全淹没了,李彤得到消息时在医院里躺了一个多月,她不肯吃东西,医生把她绑起来,天天打葡萄糖和盐水针,李彤出院后沉默了好一阵,直到毕业时,她才恢复了往日的谈笑,可是她们一致都觉得李彤却变得不讨人喜欢了。况且那个时候,每个人的家里都遭到战乱的打击,大家因此没有心情再去出风头,只好用功读书起来。慧芬提到她在威士礼的时代,总要冠上:当我是sophomore的时候,后两年,她是不大要提的。

我亲自看到李彤,还是在我和慧芬的婚宴上,我和慧芬是在波士登认识的,我那时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慧芬在纽约做事,她常到波城来探亲。可是慧芬却坚持要在纽约举行婚礼,并且以常住纽约为结婚条件之一。她说她的老朋友都在纽约做事,只有住在纽约才不觉得居住在外国,我们的招待会在long island的新居举行,只邀了我们两人要好的朋友。慧芬卸了新娘礼服出来便把李彤、张嘉行和雷芷苓拉到我跟前正式介绍一番。其实她不必介绍我已经觉得她们熟得不能再熟了。慧芬老早在我跟前把她们从头到脚不知形容了多少遍。见面以后,张嘉行和雷芷苓还差不了哪里去,张胖雷瘦,都是神气十足的女孩子。至于李彤的模样儿我却觉得慧芬过分低估了些。李彤不仅自以为漂亮,她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从海里跳出来的太阳,周身一道道的光芒都是扎得人眼睛发疼的。李彤的身材十分高挑,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显突,一双炯炯露光的眼睛,一闪便把人罩住了,她那一头大卷蓬松的乌发,有三分之二掠过左额,堆泻到肩上来,左边平着耳际却Сhā着一枚碎钻镶成的大蜘蛛,蜘蛛的四对足紧紧蟠在鬓发上,一个鼓圆的身子却高高的飞翘起来。李彤那天穿了一袭银白底子飘满了枫叶的闪光缎子旗袍,那些枫叶全有巴掌大,红得像一球球火焰一般。女人看女人到底不太准确,我不禁猜疑慧芬不愿夸赞李彤的模样,恐怕心里也有几分不服。我那位十分美丽的新娘和李彤站在一起却被李彤那片艳光很专横的盖过去了,那天逢着自己的喜事,又遇见慧芬那些漂亮的朋友,心中感到特别喜悦。

“原来就是你把我们的牌搭子拆散了,我来和你算账?”

李彤见了我,把我狠狠的打量了几下笑着说道。李彤笑起来的样子很奇特,下巴翘起,左边嘴角挑得老高,一双眼皮儿却倏地挂了下来,好像把世人都要从她眼睛里撵出去似的,慧芬告诉过我,她们四个女孩子在纽约做事时,合住在一间四房一厅的公寓里,下了班常聚在一起搓麻将,她们自称是四强俱乐部。慧芬搬出后,那三个也各自散开另外搬了家。

“那么让我加入你们的四强俱乐部交些会费好不好?”我向李彤她们微微的欠了一下身笑着说道,我的麻将和扑克都是在美国学的,这里的朋友聚在一起总爱成个牌局,所以我的牌艺也跟着通练了。三个女孩听见我这样说,都笑了起来说道:

“欢迎!欢迎!幸亏你会打牌,要不然我们便不准黄慧芬嫁给你了,我们当初约好,不会打牌的男士,我们的会员是不许嫁的。”

“我早已打听清楚你们的规矩了。”我说,“连你们四强的国籍也记牢了。李彤是‘中国’对吗?”

“还提这个呢!”李彤嚷着答道,“我这个‘中国’逢打必输,输得一塌糊涂。碰见这几个专和小牌的人,我只有吃败仗的份,你去问问张嘉行,我的薪水倒有一半是替她赚的呢。”

“自己牌不行,就不要乱赖别人!”张嘉行说道。

“李彤顶没有sportsmanship。”雷芷苓说。

“陈寅,”李彤凑近我指着张嘉行她们说道,“我先给你一个警告:和这几个人打牌——包括你的新娘子在内——千万不要做大牌。她们都是小和大王,我这个人打牌要就和辣子,要不就宁愿不和牌!”

慧芬和其他两个女孩子都一致抗议,一齐向李彤攻击。李彤却微昂着首,倔强的笑着,不肯输嘴。她发鬓上那枚蜘蛛闪着晶光乱转,很是生动,我看见这几个漂亮的女孩子互相争吵,非常感到兴味。

“我也是专喜和大牌的,”我觉得李彤在三个女孩子的围攻下显得有点孤单,便附和她说道。

“是吗?是吗?”李彤亢奋的叫了起来,伸出手跟我重重的握了一下,“这下我可找到对手了!过几天我们来较量较量。”

那天在招待会上,只见到李彤一个人的身影穿来Сhā去,她那一身的红叶子全在熊熊的燃烧着一般,十分的惹目。我那些单身的男朋友好像遭那些火头扫中了似的,都显得有些不安起来。我以前在大学的同房朋友周大庆那晚曾经向我几次打听李彤。

我和慧芬度完蜜月回到纽约以后,周大庆打电话给我要请我们去central park的tāvern on the green去吃饭跳舞,他要我替他约李彤做他的舞伴,周大庆在学校喜欢过几个女孩子,可是一次也没有成功。他的人品很好,长得也端正,可是却不大会应付女孩们。他每次爱上一个人都十分认真,因此受过不少挫折。我知道他又喜欢上李彤了,我去和慧芬商量时,慧芬却说关于李彤的事情我最好不要管,李彤太过任­性­。我知道周大庆是个非常诚实的人,所以一定央及慧芬去帮他约李彤出来。

我们去把李彤接到了central park,她穿了一袭云红纱的晚礼服,相当潇洒,可是她那枚大蜘蛛不知怎的却爬到了她的肩膀的发尾上来,甩荡甩荡的,好像吊在蛛丝上一般,十分刺目。周大庆早在tāvern on the green里等我们,他新理了头发,耳际上两条发线修得十分整齐,他看见我们时立刻站了起来,脸上笑得有点僵硬,还像在大学里站在女生宿舍门口等候舞伴那么紧张。我们坐定后,周大庆打开了桌子上一个金纸包的玻璃盒,里面盛着一朵紫­色­的大蝴蝶兰。周大庆说那是给李彤的礼物。李彤垂下眼皮笑了起来,拈起那朵蝴蝶兰别在她腰际的飘带上。周大庆替我们叫了香槟,李彤却把侍者唤来换了一杯manhattan。

“我最讨厌香槟了,”李彤说道,“像喝水似的。”

“manhattan是很烈的酒呢,”周大庆看见李彤一口便将手中那杯酒喝掉一半,脸上带着忧虑的神情向李彤说道。

“就是这个顶合我的胃口,”李彤说道,几下便把一杯manhattan喝尽了,然后用手将杯子里那枚红樱桃撮了起来塞到嘴里去。有一个侍者走过来,李彤用夹在手指上那截香烟指指空杯说道:

“再来一杯manhattan。”

李彤一面喝酒,一面同我大谈她在yonkers赌马的事情。她说她守不住财,总是先赢后输。她问我会不会扑克,我说很­精­通,李彤便伸出手来隔着台子和我重重握了一下,然后对慧芬说道:

“黄慧芬,你的先生真可爱,把他让给我算了,我和他可以合开一家赌场。”

我们都笑了起来。周大庆笑得有点局促,他什么赌博都不会。李彤坐下来后一直不大理睬他,他有几次Сhā迸嘴来想转开话题,都遭李彤挡住了。

“那么你把他拿去吧。”慧芬推着我的肩膀笑着说道。李彤立了起来拉着我的手走到舞池里,头靠在我肩上和我跳起舞来。舞池是露天的,周围悬着许多琥珀­色­的柱灯,照在李彤的鬓发及衣服上十分好看。

“周大庆很喜欢你呢,李彤。”我在李彤耳边说道,周大庆和慧芬也下到了舞池里来。

“哦,是吗?”李彤抬起头来笑道,“叫他先学会了赌钱再来追我吧。”

“他的人很好。”我说。

“不会赌钱的人再好也没用。”李彤伏在我肩上又笑了起来。

一餐饭下来,李彤已喝掉了五六杯酒,李彤每叫一杯,周大庆便望着她讪讪的笑着。

“怎么?你舍不得请我喝酒是不是?”李彤突然转过头来对周大庆道,她的两颧已经泛起了酒晕,嘴角笑得高高的挑起,周大庆窘住了,赶快嗫嚅的辩说道:

“不是的,我是怕这个酒太凶了。”

“告诉你吧,没有喝够酒,我是没劲陪你跳舞的。”说着李彤朝侍者弹了一下手指又要了一杯manhattan。喝完以后,她便立起身来邀周大庆去跳舞。乐队正在奏着一只“恰恰”,几个南美人敲打得十分热闹。

“我不大会跳恰恰。”周大庆迟疑的立起身来说。

“我来教你。”李彤径自走进了舞池,周大庆跟了她进去。

李彤的身子一摆便合上了那只“恰恰”激烈狂乱的拍子。她的舞跳得十分奔放自如,周大庆跟不上她,显得有点笨拙。起先李彤还将就着周大庆的步子,跳了一会儿,她便十分忘形的自己舞动起来。她的身子忽起忽落,愈转圈子愈大,步子愈踏愈颠躜,那一阵“恰恰”的旋律好像一流狂风,吹得李彤的长发飘带一起扬起,她发上那枚晶光四­射­的大蜘蛛衔在她的发尾横飞起来,她飘带上那朵蝴蝶兰被她抖落了,像一团紫绣球似的滚到地上,遭她踩得稀烂。李彤仰起头,垂着眼,眉头皱起,身子急切的左右摆动,好像一条受魔笛制住了的眼镜蛇,不由己在痛苦的舞动着,舞得要解体了一般,几个乐师愈敲愈起劲,奏到Gao潮一齐大声喝唱起来。别的舞客都停了下来,看着李彤,只有周大庆还在勉强的跟随着她。一曲舞罢,乐师们和别的舞客都朝李彤鼓掌喝彩起来,李彤朝乐师们挥了一挥手,回到了座位,她脸上挂满汗珠,一络头发覆到脸上来了。周大庆一脸紫涨,不停的在用手帕揩汗。李彤一坐下便叫侍者要酒来,慧芬拍了一拍李彤的手背止住她道:

“李彤,你再喝就要醉了。”李彤双手按住慧芬的脖子笑道:

“黄慧芬,我的好黄慧芬,今晚你不要阻拦我好不好?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开心,我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李彤指着她的胸口一叠声嚷着,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芒好像烧得发黑了一般。她又喝了两杯manhattan才肯离开,走出舞厅时,她的步子都不稳了,门口有个黑人侍者替她开门,她抽出一张十元美金给那个侍者摇摇晃晃的说道:

“你们这儿的manhattan全世界数第一!”

回到家中慧芬埋怨了我一阵说:

“我叫你不要管李彤的事,她那么任­性­,我真替周大庆过意不去。”

我和慧芬在纽约头一两年过得像曼赫登的地下车那么闹忙那么急促,白天我们都上班,晚上一到家,便被慧芬那班朋友撮了出去,周末的两天,总有盛宴,日程常常一两个月前已经排定。张嘉行和雷芷苓都有了固定的男友。张的是一个姓王的医生;雷的是一个叫江腾的工程师。他们都爱打牌,大家见面,不是麻将便是扑克。两对恋人的恋爱时间,倒有泰半是在牌桌上消磨过去的,李彤一直没有固定的对象,她的男伴经常调换。李彤对于麻将失去了兴趣,她说麻将太温吞。有一个星期六,李彤提议去赌马,于是我们一行八人便到了yonkers跑马场。李彤的男伴是个叫邓茂昌的中年男人,邓是从香港来的,在第五街上开了一个相当体面的中国古玩店。李彤说邓是个跑马专家,十押九中,那天的太阳很大,四个女孩子都戴了阔边遮阳帽,李彤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短裤子,白衬衫的领子高高倒翻起来,很是好看。

马场子里挤满了人,除了邓茂昌外,我们都不谙赛马的窍门。他非常热心,跑上跑下替我们打听消息,然后很带权威的指挥我们你押这一匹,押那一匹。头一二场,我们都赢了三四十块。到第三场时邓茂昌说有一匹叫luckv的马一定中标,要我们下大注,可是李彤却不听他的指示说道:

“我偏不要这一匹,我要自己选。”

“李彤,你听我这次话好不好?lucky一定中彩的。”邓茂昌焦急的劝说李彤,手里捏着一大叠我们给他下注的钞票。李彤翻着赛马名单指给邓茂昌道:

“我要买bold lad。”

“lucky一定会赢钱的,李彤。”邓茂昌说。

“我要买bold lad,他的名字好玩,你替我下五十块。”

“李彤,那是一匹坏马啊。”邓茂昌叫道。

“那样你就替我下一百块。”李彤把一叠钞票塞到邓茂昌手里,邓茂昌还要和李彤争辩,张嘉行向邓茂昌说道:

“反正她一个月赚一千多,你让她输输吧。”

“怎么见得我一定会输?”李彤扬起头向张嘉行冷笑道:“你们专赶热门,我偏要走冷门!”

那一场一起步,lucky果然便冲到了前面,两三圈就已经超过别的马一大段了,张嘉行雷芷苓和慧芬三个人都兴奋得跳了起来。李彤押的那匹bold lad却一直落在后面。李彤把帽子摘了下来,在空中拼命摇着,大声喊道:

“e on,my boy!e on!”

李彤蹦着喊着,满面涨得通红,声音都嘶哑了,可是她那匹马仍旧没有起­色­,遥遥落在后面。那一场下来,lucky中了头彩,我们每人都赢了一大笔,只有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下几场,李彤乱押一阵,专挑名字古怪的冷马下注。赛完后,我和慧芬赢得最多,两人一共赢了五百多元,而李彤一个人却输掉了四百多。慧芬很高兴,她提议我们请吃晚饭,大家一同开到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酒馆去叫一大桌酒席。席间邓茂昌一直在谈他在香港赌马的经验,张嘉行她们听得很感兴味,不停的向他请教,李彤却指着邓茂昌道:

“今天就是你穷捣蛋,害得我输了那么多。”

“要是你听我的话就不会输了。”邓茂昌笑着答道。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李彤放下筷子朝着邓茂昌道,她那露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

“好啦,好啦,下次我们去赌马,我不参加意见好不好……”邓茂昌赔笑说道。

“谁要下次跟你去赌马?”李彤斩断了邓茂昌的话冷冷说道,“要去,我一个人不会去?”

邓茂昌没有再答话,一径望着李彤尴尬的赔着笑脸,我们也觉得不自然起来,那顿饭大家都没有吃舒服。

在纽约的第三个年头,慧芬患了严重的失眠症。医生说是她神经过于紧张的缘故,然而我却认为是我们在纽约的生活太不正常损害到她的健康。没有等到慧芬同意,我便向公司请调,到纽约州北部buffalo的分公司去当工程师。搬出纽约的时候,慧芬嘴里虽然不说,心中是极不愿意的。张嘉行却打电话来责备我说,把她们的黄慧芬拐跑了。在buffalo住了六年,我们只回到纽约两次,一次是因为雷芷苓和江腾结婚,另一次却是赴张嘉行和王医生的婚礼,两次婚礼上都碰到李彤,张嘉行结婚,李彤替她做伴娘。李彤消瘦了不少,可是在人堆子里,还是那么突出,那么扎眼。招待会是在王医生central park west上的大公寓里举行的,王医生的社交很广,与会的人很多,两个大厅都挤得满满的,李彤从人堆里闪到我跟前要我陪她出去走走,她把我拉到慧芬身边笑着说道:

“黄慧芬,把你先生借给我一下行不行?”

“你拿去吧,我不要他了。”慧芬笑道。

“当心李彤把你丈夫拐跑了。”雷芷苓笑道。

“那么更好,我便不必回buffalo去了。”慧芬笑着说。

我和李彤走进central park的时候,李彤对我说道:

“屋子里人多得要命,闷得我气都透不过来了。老实告诉你吧,陈寅,我是要你出来陪我去喝杯酒去。张嘉行从来不­干­好事,只预备了香槟,谁要喝那个。”

我们走到tāvern on the green的酒吧间,我替李彤要了一杯manhaiian,我自己要了一杯威士忌。李彤喝着酒和我聊了起来,她说她又换了工作,原来的公司把她的薪水加到一千五一个月,她不­干­,因为她和她的主任吵了一架。现在的薪水升高,她升成了服装设计部门的副主任,不过她不喜欢她的老板,恐怕也做不长,我问她是不是还住在village里,她说已经搬了三次家了。谈笑间,李彤已经喝下去三杯manhattan。

“慢点喝,李彤,”我笑着对她说道,“别又像在这里跳舞那天晚上那样喝醉喽。”

“亏你还记得,”李彤仰起头大笑起来,“那天晚上恐怕我真的有点醉了,一定把你那个朋友周大庆吓了一跳。”

“他也倒没有吓着,不过他后来一直说你是他看过最漂亮的女孩。”

“是吗?”李彤笑道,“我想起来了,前两个月我在macv门口还碰见他,他陪他太太去买东西。他给了我他的新地址。说要请我到他家去玩。”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说。

“他确实很好,每年他都寄张圣诞卡给我,上面写着:祝你快乐,”李彤说着又笑了起来,“他很有意思,可惜就是不会赌钱。”

我问李彤还去不去赌马,李彤一听到赛马劲道又来了,她将半杯酒一口喝光,拍我的手背嚷道:

“我来告诉你:上星期六我一个人去yonkers押了一匹叫gallant knighi的马,爆出冷门!独得了四百五。陈寅,这就算是我一生最得意的一件事了。你还记得邓茂昌呀,那个跑马专家滚回香港结婚去了。没有那个家伙在这里瞎纠缠,我赌马的运气从此好转,每押必中。”

李彤说着笑得前俯后仰,一叠声叫酒保替她添酒,我们喝着聊着,外面的天都暗了下来。李彤站起来笑道:

“走吧,回头慧芬以为我真是把她的丈夫抢走了。”

在buffalo的第二年,我们便有了莉莉。莉莉五岁进幼稚园的时候,慧芬警告我说:如果我再在buffalo呆住下去,她便一个人带莉莉回纽约,仍旧去上班。她说她宁愿回纽约失眠去,我也发觉在buffalo的生活虽然有规律,可是这种沉闷无聊的生活对我们也是非常不健康的,于是我们全家又搬回纽约,在long island上买了一幢新屋。慧芬决定搬进新房子的第一个周末大宴宾客,把我们的老朋友一齐请来。那天请了张嘉行和雷芷苓两对夫­妇­,李彤是一个人来的。此外还有王医生带来的几个朋友。慧芬为了这次宴客准备了三天三夜,弄了一桌子十几样中国菜,吃完饭成牌局的时候,慧芬要张嘉行、雷芷苓和李彤四个人凑成一桌麻将,她说要重温她们“四强俱乐部”时代的情趣,可是李彤打了四圈便和扑克牌这一桌的一位男客对调了,她说她几年都没有碰过麻将,张子都忘掉了。为了使慧芬安心玩牌,我没有加入牌局,替她两边招呼着,当大家玩定了以后,我便到内厅以男客为主的扑克牌桌去看牌。可是我到那几时,却没有看到李彤。男客们说李彤要求暂退出几盘,离开了桌子。我在屋内找了一轮都没有寻见她,当我打开连着客厅那间纱廊的门时,却看见李彤在里面,靠在一张乘凉的藤摇椅上睡着了。

纱廊里的光线暗淡,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吊灯。李彤半仰着面,头却差不多歪跌倒右肩上来了。她的两只手挂在扶手上,几根修长的手指好像脱了节一般,十分软疲的悬着。她那一袭绛红的长裙,差不多拖跌在地上,在灯光下,颜­色­陈暗,好像裹着一张褪了­色­的旧绒毯似的。她的头发似乎留长了许多,覆过她的左面,大绺大绺的堆在胸前,Сhā在她发上的那枚大蜘蛛,一圈银光十分生猛的伏在她的腮上。我从来没有看到李彤这样疲惫过,无论在什么场合,她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佻挞,那么不驯,好像永远不肯睡倒下去似的,我的脚步声把她惊醒了,她倏地坐了起来,掠着头发,打了一个呵欠说道:

“是你吗,陈寅?”

“你睡着了,李彤。”我说。

“就是说呀,刚才在牌桌上有点累,退了下来,想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想不到却睡了过去——你来的正好,替我弄杯酒来好吗?”

我去和了一杯威士忌苏打拿到纱廊给她,李彤吞了一大口,叹了一下说道:

“喔唷,凉得真舒服,我刚才在牌桌上的手气别扭极了。一晚上也没拿着一副像样的牌,你知道打show hand没有好牌多么泄气,我的耐­性­愈来愈坏,玩扑克也觉得没什么劲道了。”

客厅里面慧芬、张嘉行、雷芷苓三个人不停的谈笑着。张嘉行的嗓门很大,每隔一会儿便听见她的笑声压倒众人爆开起来。扑克牌那一桌也很热闹,清脆的筹码,叮叮当当的滚跌着。

“大概张大姐又在摸清一­色­了。”李彤摇了一摇头笑道,李彤看上去又消瘦了些,两腮微微的削了下去,可是她那一双露光的眼睛,还是闪烁得那么厉害。

“再替我去弄杯酒未好吗?”李彤把空杯子递给我说道。

我又去和了一杯威士忌拿给她。正当我们在纱廊里讲话的当儿,我那个五岁大的小女儿莉莉却探着头跑了进来。她穿了一身白­色­的绒睡袍,头上扎了一个天蓝的冲天结,一张胖嘟嘟的圆脸,又红又白,看着实在叫人疼怜,莉莉是我的宠儿,每天晚上总要和我亲一下才肯去睡觉,我弯下身去,莉莉垫起脚来和我亲了一下响吻。

“不和auntie亲一下吗?”李彤笑着对莉莉说道,莉莉跑过去扳下李彤的脖子,在李彤额上重重的亲了一。下,李彤把莉莉抱到膝上对我说道:

“像足了黄慧芬,长大了也是个美人儿。”

“这是什么,auntie?”莉莉抚弄着李彤手上戴着的一枚钻戒问道。

“这是石头。”李彤笑着说。

“我要。”莉莉娇声嚷道。

“那就给你。”李彤说着就把手上那枚钻戒卸了下来,套在莉莉的大拇指上。莉莉举起她肥胖的小手,把那枚钻戒舞得闪闪发光。

“那么贵重的东西不要让她玩丢了。”我止住李彤道。

“我真的送给莉莉的,”李彤抬起头满面认真的对我说道,然后俯下身在莉莉脸上亲了一下说道,“good girl,给你做陪嫁,将来嫁个好女婿好吗?去,去,拿去给你爸爸替你收着。”

莉莉笑吟吟的把那枚钻戒拿给我,便跳蹦蹦去睡觉了,李彤指着我手上的大钻戒说道:

“那是我出国时我妈给我当陪嫁的。”

“你那么喜欢莉莉,给你做­干­女儿算了。”我说道。

“罢了,罢了,”李彤立起身来,嘴角又笑得高高的挑了起来说道,“莉莉有黄慧芬那么好的妈妈还要我­干­什么?你看看,我也是个做母亲的人吗?我们进去吧,我已经输了好些筹码,这下去捞本去。”

这次我们回到纽约来,很少看到李彤,我们有牌局,她也不大来参加了。有人说她在跟一个美国人谈恋爱,也有人却说她和一个南美洲的商人弄得很不清楚。一天,我和慧芬开车下城,正当我们转入河边公路时,有一辆庞大金­色­的敞篷林肯,和我们的车擦身而过,超前飞快驶去,里面有一个人大声喊道:

“黄——慧——芬!”

慧芬赶忙伸头出去,然后啧着嘴叹道:

“李彤的样子真唬人!”

李彤坐在那辆金­色­敞车的右前座,她转身向后,朝着我们张开双手乱招一阵,她头上系了一块黑­色­的大头巾,被风吹起半天高,那辆金­色­车子像一丸流星,一眨眼,便把她的身影牵走了。她身旁开车的那个男人,身材硕大,好像是个外国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见李彤。

雷芷苓结婚的第四年才生头一个孩子,两夫妻乐得了不得,她的儿子做满月,把我们请到了她riverdale的家里去。我们吃完饭成上牌局,打了几轮扑克,张嘉行两夫­妇­才来到。张嘉行一进门右手高举着一封电报,便大声喊道:

“李彤死了!李彤死了!”

“哪个李彤?”雷芷苓迎上去叫道。

“还有哪个李彤?”张嘉行不耐烦的说道。

“胡说,”雷芷苓也大声说道,“李彤前两个星期才去欧洲旅行去了。”

“你才胡说,”张嘉行把那封电报塞给雷芷苓,“你看看这封电报,中国领事馆从威尼斯打给我的。李彤在威尼斯游河跳水自杀了。她没有留遗书,这里又没有她的亲人,还是警察从她皮包里翻到我的地址才通知领事馆打来这封电报,我刚才去和这边的警察局接头,打开她的公寓,几柜子的衣服——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都一齐争嚷着:李彤为什么死?李彤为什么死?两个人吵着声音都变得有点愤慨起来,好像李彤自杀把她们两人都欺瞒了一番似的。慧芬把那封电报接了过去。却一直没有做声。

“这是怎么说?她也犯不着去死呀!”张嘉行喊道,“她赚的钱比谁都多,好好的活得不耐烦了?”

“找劝过她多少次:正正经经去嫁一个人。她却一直和我嘻皮笑脸,从来不把我的话当话听。”雷芷苓说道。

“这么多人追她,她一个也不要,怪得谁?”张嘉行说。

雷芷苓走到卧房里拿出一张照片来递给大家说道。

“我还忘记拿给你们看,上个礼拜我才接到李彤从意大利寄来的这张照片——谁料得着她会出事?”

那是一张彩­色­照。李彤站着,左手捞开身上一件黑大衣,很佻挞的扠在腰上,右手却戴了白手套做着招挥的姿势,她的下巴扬得高高的,眼睑微垂,还是笑得那么倔强,那么孤傲,她背后立着一个大斜塔,好像快要压到她头上来了似的。慧芬握着那张照片默默的端详着,我凑到她身旁,她正在看相片后面写着的几行字。

亲爱的英美苏:

这是比萨斜塔

中国一九六○年十月

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还在一直争论李彤自杀的原因,张嘉行说也许因为李彤被那个美国人抛掉了,雷芷苓却说也许因为她的神经有点失常。可是她们都一致结论李彤死得有点不应该。

“我晓得了,”张嘉行突然拍了一下手说道,“李彤就是不该去欧洲!中国人也去学那些美国人,一个人到欧洲乱跑一顿。这下在那儿可不真成了孤魂野鬼了?她就该留在纽约,至少有我们这几个人和她混,打打牌闹闹,她便没有工夫去死了。”

雷芷苓好像终于同意了张嘉行的说法似的,停止了争论。一时大家都沉默起来。雷芷苓和张嘉行对坐着,发起怔来,慧芬却低着头一直不停的翻弄那张照片。男客人坐在牌桌旁,有些拨弄着面前的筹码,有些默默的抽着烟。先头张嘉行和雷芷苓两人吵嚷得太厉害,这时突然静下来,客厅里的空气骤地加重了一倍似的,十分沉甸起来。正当每个人都显得有点局促不安的时候,雷芷苓的婴儿在摇篮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宏亮的婴啼冲破了渐渐浓缩的沉寂。雷芷苓惊立起来叫道:

“打牌!打牌!今天是我们宝宝的好日子,不要谈这些事了。”

她把大家都拉回到牌桌上,恢复了刚才的牌局。可是不知怎的,这回牌风却突然转得炽旺起来,大家的注愈下愈大。张嘉行捞起袖子,大声喊着:

“show hand!show hand!”

将面前的筹码一大堆一大堆豁瑯瑯推到塘子里去。雷芷苓跟着张嘉行也肆无忌惮的下起大注来。慧芬打扑克一向谨慎,可是她也受了她们感染似的,一动便将所有的筹码掷进塘子里。男客人们比较能够把持,可是由于张嘉行她们乱下注,牌风愈翻愈狂,大家守不住了,都抢着下注,满桌子花花绿绿的筹码,像浪头一般一忽儿涌向东家,一忽儿涌向西家,张嘉行和雷芷苓的先生一直在劝阻她们,可是她们两人却像一对战红了眼的斗­鸡­一般,把她们的先生横蛮的挡了回去,一赢了钱时便纵身趴到桌子上,很狂妄的张开手将满桌子的筹码扫到跟前,然后不停的喊叫,笑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张嘉行的声音叫得嘶哑了,雷芷苓的个子娇小,声音也细微,可是她好像要跟张嘉行比赛似的,拼命提高嗓子,声音变得非常尖锐,十分的刺耳。输赢大了,一轮一轮下去,大家都忘了时间,等到江腾去拉开窗帘时,大家才发觉外面已经亮了。太阳升了出来,玻璃窗上一片白光,强烈的光线闪进屋内,照得大家都眯上了眼睛,张嘉行丢下牌,用手把脸掩起来。江腾叫雷芷苓去暖咖啡,我们便停止了牌局。结算下来,慧芬和我都是大输家。

我和慧芬走出屋外时,发觉昨晚原来飘了雪,街上东一块西一块,好像发了霉似的,冰泥块上,都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绒毛,雪层不厚,掩不住那污秽的冰泥,沁出点点的黑斑来。rivedale附近,全是一式酱­色­陈旧的公寓房子。这是个星期天,住户们都在睡懒觉,街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两旁的房子,上上下下,一排排的窗户全遮上了黄|­色­的帘子,好像许多只挖去了瞳仁大眼睛,互相空白的瞪视着。每家房子的前方都悬了一架锯齿形的救火梯,把房面切成了迷宫似的图样。梯子都积了雪,好像那一根根黑铁上,突然生出了许多白毛来,太阳升过了屋顶,照得一条街通亮,但是空气寒冽,鲜明的阳光,没有丝毫暖意。

慧芬走在我前面,她披着一件大衣,低着头,看着地,在避开街上的污雪,她的发髻松散了,垂落到大衣领上,显得有点凌乱,我忘了带手套,两手Сhā在大衣口袋里,仍旧觉得十分僵冷,早上的冷风,吹进眼里,很是辛辣。昨晚打牌我喝多了咖啡,喉头一直是­干­­干­的。我们的车子也结了冻,试了好一会儿才发燃火。当车子开到百老汇上时,慧芬打开了车窗。寒气灌进车厢来,冷得人很不舒服。

“把窗子关起来,慧芬。”我说。

“闷得很,我要吹吹风。”慧芬说。

“把窗子关起来,好吗?”我的手握着方向盘被冷风吹得十分僵疼,慧芬扭着身子,背向着我,下巴枕在窗沿上,一直没有做声。

“关起窗子,听见没有?”我突然厉声喝道,我觉得胸口有一阵按捺不住的烦躁,被这阵冷风吹得涌了上来似的。慧芬转过身来,没有说话,默默的关上了车窗,当车子开进times square的当儿,我发觉慧芬坐在我旁边哭泣起来了。我侧过头去看她,她僵挺挺的坐着,脸朝着前方一动也不动,睁着一双眼睛,空茫失神的直视着,泪水一条条从她眼里淌了出来,她没有去揩拭,任其一滴滴掉落到她的胸前,我从来没有看见慧芬这样灰白这样憔悴过。她一向是个心­性­高强的人,轻易不肯在人前失态,即使跟我在一起,心里不如意,也不愿露于形­色­,可是她坐在我身旁的这一刻,我却感到有一股极深沉而又极空洞的悲哀,从她哭泣声里,一阵阵向我侵袭过来。她的两个肩膀隔不了一会儿便猛烈的抽搐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都是那么单调,那么平抑,没有激动,也没有起伏。顷刻间,我感到我非常能够体会慧芬那股深沉而空洞的悲哀,我觉得慧芬那份悲哀是无法用话语慰藉的,这一刻她所需要的是孤独与尊重,我掉过头去,不再去看她,将车子加足了马力,在times square的四十二街上快驶起来,四十二街两旁那些大戏院的霓虹灯还在亮着,可是有了阳光却黯淡多了。街上没有什么车辆,两旁的行人也十分稀少,我没有想到纽约市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在星期日的清晨,也会变得这么空荡,这么寂寥起来。

一九六五年七月《现代文学》第二十五期

谪仙怨

妈妈:

上个月你写来的五封信,我都收到了。我没有生病,也没有出事。白天太忙,夜里上床的时候,才看到床头边堆着你的来信,可是又累得不想动笔了,所以就这么一天又一天的拖了下来。以后你没接到我的信,千万不要瞎着急。你信上说最近常失眠,血压又高到了一百八十度,这还不是东想西想弄出来的?你一个人在台北,要小心保重,弄出了毛病来,我又不能回去照顾你,岂不是给我在国外增添烦恼吗?既然你现在为我担心担得这样苦,当初又何必借得一身债送我出国来呢?其实我已经二十五岁了,难道还不懂得照顾自己吗?妈妈,你的心都是白­操­了。

信里这张五百块的支票,其中三百块马上拿去还给舅妈,加上上次我寄回去的五百元,我们总算是把债还清了。剩下的两百块,是我寄给你零用的。这是我第一次自己赚钱给你,我要你花得痛痛快快的,不要疼惜我赚的钱,舍不得花在你自己身上。妈妈,你从前常怨命,没有生个儿子,老来怕无人奉养,其实你瞧,女儿能赚钱,还不是一样?我老实告诉你,妈妈,很小的时候,我就存了心要赚钱给你用了。有一次在台北,你带我到舅妈家去,我那时才十岁,那天好像是舅妈生日,她那些官太太朋友都来了,你们打麻将,你那天输得很厉害,我一直在旁边偷看你,你的脸都急红了,结账时,你悄悄向舅妈借钱,我看见你在舅妈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难过得直想哭,那时我不肯谅解你,我想我们家境既然衰落了,比不过人家,你为什么还要常到舅妈家去,和她那些阔朋友应酬,打大牌?爹爹在时,官做得比舅舅还大,你从前也是个高高贵贵的官夫人,为什么要自贬身份,到舅妈家去受罪呢?那时我只怨你虚荣,没有志气,出国后,这几年来,我才渐渐的体谅到你的心境。你不到舅妈家,又叫你到哪里去呢?你从前在上海是过惯了好日子的,我也知道,你对那段好日子,始终未能忘情,大概只有在舅妈家——她家的排场,她家的京戏和麻将,她家来往的那些人物——你才能够暂时忘忧,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有一天,几个朋友载我到纽约近郊westchester一个阔人住宅区去玩。我走过一幢花园别墅时,突然站住了脚,那是一幢很华丽的楼房,花园非常大,园里有一个白铁花棚,棚架上爬满了葡萄。园门敞开着,我竟忘情的走了进去,踱到了那个花棚下面。棚架上垂着一串串碧绿的葡萄子,非常可爱。我一个人在棚子下面一张石凳上坐着,竟出了半天的神,直到那家的一头大牧羊犬跑来嗅我,才把我吓了出来,当时我直纳闷,为什么那幢别墅竟那样使我着迷。回到家中,我才猛然想起,妈妈,你还记得我们上海霞飞路那幢法国房子,花园里不也有一个葡萄藤的花棚吗?小时候我最爱爬到那个棚架上去摘葡萄了。有一次我还记得给蜜蜂叮了一嘴,把鼻子都叮肿了,我那时才几岁?五岁?你看,妈妈,连我对从前的日子,尚且会迷恋,又何况你呢?所以,妈妈,说真话,现在我倒巴不得望你常到舅妈家去——这也是我一个私心:我知道,你只要在舅妈家玩,就会开心,而且有了病痛,舅妈他们也会照顾你,那样,便少了我一件牵挂。

其实你挂来挂去,还不是担心我一个人在纽约过得不习惯,不开心。怎么会呢?人人都说美国是年轻人的天堂。在纽约住了这几年,我深深的爱上了这个城市,我一向是喜爱大城市的,哪个大城有纽约这样多的人,这样多的高楼大厦呢?戴着太阳眼镜在times square的人潮中,让大家推起走的时候,抬起头看见那些摩天大楼,一排排在往后退,我觉得自己只有一点丁儿那么大了。淹没在这个成千万人的大城中,我觉得得到了真正的自由:一种独来独往,无人理会的自由。最多有时有些美国人把我错当成日本姑娘,我便笑而不答,懒得否认,于是他们便认为我是个捉摸不透的东方神秘女郎了,妈妈,你说好笑不好笑?在纽约最大的好处,便是渐渐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真的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纽约客了。老实告诉你,妈妈,现在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除了纽约,我都未必住得惯了。

我现在开始做全天的事情,不去上学了。妈妈,你听到这个话,不必吃惊,也不用难过。我们两人心里都明白,从小我便不是一块读书的材料,你送我出国,告诉别人是来留学,其实还不是要我来这里找一个丈夫?那是一般女孩子的命运,并没有什么可耻的,在纽约大学受了这两年的洋罪,我想通了,美国既是年轻人的天堂,我为什么不趁着还年轻,在天堂里好好享一阵乐呢?我很喜欢目前在酒馆里的工作,因为钱多。在这里,赚钱是人生的大目的。我能自食其力,颇感自豪,妈妈,你也应该引以为荣才是。至于找丈夫呢,我觉得你实在不必过虑。我长得并不丑,相信至少还有好几年,可以打动男人的心,上次你把我的地址电话给了吴伯伯的儿子,叫他来找我。这种事我劝你以后绝对不要再做。你这样替我找来的人,哪怕好得上天,我也不会要的。而且以后你写信,不必再提到司徒英。我和他的事情,老早已成过去。我一直没有对你说,就是怕你知道了,乱给我介绍别人,一年前司徒英从波士顿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在学校医院里生病时,一时冲动,和一个美国护士发生了关系。他问我能不能原谅他,要是我肯原谅他,他便马上来纽约和我结婚,我说不能,他便和那护士结了婚。妈妈,你知道,有时候一个女孩子对那种事情看得很认真的,何况司徒英又是我在大学里头一个要好的男孩子呢?不过初恋那种玩意儿就像出天花一样,出过一次,一辈子再也不会发了。现在没了感情的烦恼,我反而感到一身轻,过得优哉游哉。所以,妈妈,你实在不必替我瞎­操­心。想嫁的时候,我自己自然会去找。等到我实在老得没有人要了,那么再请你替我去捉一个女婿好了。

请你相信我,妈妈,我现在在纽约过得实在很开心。上礼拜我才上衔去买了一件一百八十块钱的冬大衣,翠绿驼绒,毛翻领子的,又轻又暖。妈妈,你没看见,晚上我穿着新大衣在街上荡的时候,一付young lady的得意劲儿,才是叫你好笑呢。

圣诞节快到了,纽约这几天大雪,冷得不得了。这是惟一使我不喜欢纽约的地方,冬天太长,满地的雪泥,走出去,把脚都玷污了。祝你

圣诞快乐

儿凤仪上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甘日

又:以后不必再寄中国罐头来给我,我已经不做中国饭了,太麻烦。

lower east side,new your

夜渐深的时分,纽约的风雪愈来愈大。在st·mark’s plaza的上空,那些密密麻麻的霓虹灯光,让纷纷落下的雪花,织成了一张七彩晶艳的珠网,黄凤仪从计程车里跳了出来,两手护住头,便钻进了第六街rendezvous的地下室里去。里面早挤满了人,玫瑰­色­的灯光中,散满了|­乳­白的烟­色­,钢琴旁边,立着一个穿了一身铁甲般银亮长裙的黑女人,正在直着脖子,酸楚急切的喊唱着:rescue me!黄凤仪把她身上那件翠绿大衣卸了下来,交给衣帽间,便挤到酒吧台的一张圆凳上坐了下来。

“乔治,给我点根火,”黄凤仪朝着一个穿了红背心,系着黑领花的年青酒保弹了一下手指说道,她从一只金­色­的烟盒中,抽出了一根pall mall,塞到嘴里去。

“嗨,”年青的酒保一行替黄风仪点上烟,一行向她打招呼道,“芭芭拉找了你老半天了。”

“是吗?”黄凤仪漫声应道,她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随手便把香烟搁到烟碟上,从皮包里掏出一只粉盒,弹开了盖子,对着镜子端详起来。她穿了一件短袖亮黑的紧身缎子旗袍,领头上,锁着一枚指拇大殷红的珊瑚梅花扣,一头的乌发,从中分开,披到肩上来。黄凤仪使劲霎了几下她那双粗黑的假睫毛。把假睫毛上的雪珠子抖掉。

“我的乖乖,你可把我等坏了!”一个十分肥大的女人走到黄凤仪背后,一把搂住了她的腰,在她脸上狠狠的亲了一个响吻,肥女人穿了一件粉红的长裙晚礼服,头上耸着一顶高大的浅紫­色­假发。

“外面那么大的雪,你没看见吗?”黄风仪并没有回头去便答道,她正擎着一管口红在描嘴­唇­。

“乖乖,今晚是周末呢,你不该错过。好货都让那些娃娃钓走啦。”那个肥大的女人双手环搂住黄凤仪的腰,凑近她的耳根下咕哝道,“不过,宝贝,莫着急,我拣了个最肥的留着给你今晚受用呢。”

“算了吧,芭芭拉,”黄凤仪摔开芭芭拉的手,回头嗔道,“上次不知你从什么洞里给我拉来那个狗娘养的——”

“我把你这个小没良心,”芭芭拉拧了一下黄凤仪的面腮,嘎着声音笑了起来,“谁教你连没长毛的小狗儿也拉进屋里去?我不是跟你说过?老的好,四五十岁的‘糖爹爹’最甜!你等着瞧,你等着瞧。”

说着芭芭拉便离开了酒吧台,不一会,引着一位中年男人走到黄风仪的跟前来。那个中年男人,身材硕大,穿着得十分讲究,深蓝的西装胸袋口上,露着一角白点子的绿绢,巨大的手掌小指上戴一只蓝宝珠子的方金戒指,一头银白的头发,把他肥胖的面腮衬得血红。

“老爷,这就是我们这里的蒙古公主了。”芭芭拉指着黄凤仪介绍道。

“哈啰,公主。”中年男人颔首笑道。

“怎么样,老爷,不替我们公主买杯酒吗?”芭芭拉向那个中年男人挤了一下媚眼。

“你喜欢喝什么呢,公主?”中年男人朝着黄凤仪很感兴味的上下打量起来。

“血腥玛丽。”黄凤仪说道。

芭芭拉和那个中年男人一齐放声呵呵大笑起来。

“难道你不怕血吗?”中年男人凑上前一步调侃道。

“我就是个吸血鬼。”黄凤仪说。

芭芭拉笑得大喘起来,那个中年男人也笑得呛住了,他掩住了嘴,哑咳着说道:

“世界上有这样美的吸血鬼吗——”

“乔治。”芭芭拉用手帕向酒保招挥道,“替我们公主调杯‘血腥玛丽’,给这位老爷一杯威士忌,不掺水的。”

“来了,老板娘,”酒保应道,很快的配了两杯酒来。中年男人将那杯“血腥玛丽”递到黄风仪的手上,自己擎着一杯威士忌对黄凤仪说道:

“公主,容我向你致最高敬意。”他喝了一口酒,便执起了黄凤仪的一只手,在她手背上轻轻的吻了一下,黄凤仪仰起了头,下巴扬起,微闭着眼睛,将那杯血浆一般红艳的酒液,徐徐的灌进了嘴里去,于是芭芭拉便在旁边鼓掌喝起彩来。

酒吧快打烊的时候,中年男人坐在黄凤仪身边,把他那张喝得红亮的胖脸凑到她面上去。

“公主——”他乜斜了醉眼含糊的叫道,然后和她咬着耳朵咕哝起来。黄凤仪一把将中年男人推开,她歪斜了头瞅着他,突然,她娇笑了起来嗔着他道:

“你急什么?老蜜糖!”

一九六九年三月《现代文学》第三十七期

寂寞的十七岁夜曲

下午四点钟左右,吴振铎医生又踱到客厅的窗边,去眺望下面的街景去了。吴振铎医生穿了一件pierre cardin深蓝­色­的套头毛衣,配着一条浅灰薄呢裤,颀长的身材,非常俊雅,他那一头梳刷得妥妥帖帖的头发,鬓脚已经花白了,­唇­上两撇胡髭却修得整整齐齐的。吴振铎这层公寓,占了枫丹白露大厦的四楼,正对着中央公园,从上临下,中央公园西边大道的景­色­,一览无遗。这是一个暮秋的午后,感恩节刚过,天气乍寒,公园里的树本,夏日蓊郁的绿叶,骤然凋落了大半,嶙嶙峋峋,露出许多苍黑遒劲的枝­干­来。公园外边行人道那排老榆树,树叶都焦黄了,落在地上,在秋风中瑟瑟地滚动着。道上的行人都穿上了秋装,今年时兴曳地的长裙,咖啡、古铜、金黄、­奶­白,仕女们,袅袅娜娜,拂地而过,西边大道上,登时秋意嫣然起来,在这个秋尽冬来的时分,纽约的曼哈顿,的确有她一份繁华过后的雍容与自如,令人心旷神怡,然而这个下午,吴振铎却感到有点忐忑不安起来,因为再过一个钟头,五点钟,吕芳就要来了。

客厅里那张椭圆形花梨木殷红厚重的咖啡桌上,摆上了一套闪亮的银具:一只咖啡壶、一对咖啡杯,另外一对杯子盛着牛­奶­和糖块,还有银碟、银匙,统统搁在一只大银盘里,光灿夺目,早上罗莉泰来打扫的时候,吴振铎从玻璃柜将这套银具取了出来,特地交代她用锌氧粉把杯壶擦亮。罗莉泰托着这套光可鉴人的银具出来时,笑嘻嘻地对他说:“吴医生,今天有贵宾光临吧?”罗莉泰倒是猜对了,这套银具平常摆着,总也没有用过,还是他们结婚十周年,珮琪在第凡妮买来送给他的,丹麦货、定制的,每件银器上面,都­精­镂着吴振铎姓氏字母w的花纹,十分雅致。银器沾了手上的汗污,容易发乌,所以平常侍客,总是用另外一套英国珐琅瓷器,当然,招待吕芳,又是不同了。他记得从前吕芳多么嗜好咖啡,愈浓愈好,而且不加糖,苦得难以下咽。吕芳喝起来,才觉得够劲。吴振铎已经把厨房里煮咖啡的电壶Сhā上了,让咖啡在壶中细细滚,熬上个把钟头,香味才完全出来,回头吕芳来了,正好够味。

吴振铎医生这间寓所,跟中央公园西边大道那些大厦公寓一般、古老而又有气派,四房两厅,客厅特别宽敞。因为珮琪喜欢古董,客厅里的家具陈设,都是古董,那套一长两短的沙发,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货,桃花心木的架子,墨绿­色­的真皮椅垫,两张茶几,意大利大理石的台面,莹白润滑,每只茶几上,搁着一盏古铜座的台灯,灯罩是暗金­色­绸子的,珮琪喜欢逛古董家具店,厅里的摆设,全由她一件一件­精­心选购而来。只有客厅里靠窗的那架史丹威三脚大钢琴却是他亲自买来,送给珮琪做生日礼物的,这架史丹威,音­色­纯美,这些年来,只校正过两次音,对于钢琴,珮琪是内行,竟难得她也赞不绝口。钢琴的盖子上,铺上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面搁着一只釉黑红的花瓶,里面Сhā着十二支鲜洁的大白菊,是吴振铎早上出去,经过一家花店,买回来的。他挑选了掬花,而且是那种拳头大圆滚滚的大白菊。他记得从前吕芳那架钢琴头上那只花瓶,瓶里一径Сhā着两三支大白菊,幽幽地在透着清香,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进过花店了,这次进去,一眼看中的,却仍是那些一球球白茸茸的掬花。他的记­性­并不算好,珮琪的生日常常忘掉,好不容易记起了那么一次,便赶快去买了一架钢琴送给她,但有些事情,无论怎么琐碎,却总也难以忘却,好像脑里烙了一块疤似的,磨也磨不掉,譬如说,吕芳钢琴头上那瓶白得发亮的掬花。

吴振铎对他这间公寓还相当满意,虽说纽约城里的治安愈来愈坏,西边大道,隔壁几条街,经常发生抢劫杀人的凶案,但枫丹白露这一排大厦却相当安全,因为住的人家高尚单纯,住了许多医生,大厦门口,都有看门人守卫,形迹可疑的人物,不容易混进去,而且吴振铎的私人诊所,就开在一楼,夜间急诊,最是方便不过,因此,一住下来,便是十几年,由于习­性­及惰­性­,吴振铎也就不打算再搬家了。此外,在长岛的east hampton上,他还购买了一幢海滨别墅,周末可以出城去度假。他常带了珮琪和大卫,到别墅的海滨去游泳打球,或者­干­脆躺在沙滩上晒一个下午的太阳,全家人都晒得红头赤脸回来,把大城里的苍白都晒掉。两年前,珮琪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便把那幢海滨别墅给了珮琪,珮琪喜欢那里的环境,都是高雅的住宅区,而且大卫又爱在海里划水,给他们呣子住,非常合适,珮琪倒是做得很漂亮,很决绝,城里公寓的东西,她一件也不取,她对他说,过去的让它过去,一切从头再来,珮琪到底有美国犹太人勇敢直前的­精­神,离婚后的生活,成绩斐然,她重新教起钢琴来,大大小小收了十几个学生,而且开始交男朋友,跟一个做房地产的经纪商人过往甚密,大概是受了珮琪的鼓舞吧,吴振铎也跃跃欲试起来,到brooks brothers去添置了几套时髦的新衣,胡须头发也开始修剪得整整齐齐。那天他约了西奈山医院那个既风趣又风­骚­的麻醉师,安娜·波兰斯基女士——一个波兰没落贵族的后裔——一块儿到大都会去听leontyne price的“阿依达”,他心中也不禁将信将疑:半百人生,难道真还可以重新开始?上次珮琪来找他,商量大卫明年上哈佛大学的事宜,他请她到五十七街那家白俄餐馆russian tearoom去吃俄国大菜,基辅­鸡­,两个人三杯“凡亚舅舅”下肚,竟谈得兴高采烈起来——从前两夫妻在一块儿,到了末期,三天竟找不出两句话——珮琪滔滔不绝,谈到她那位炒房地产的男朋友,容光焕发。奇怪的是,他竟没感到一丝醋意,反而替她高兴,那么快便找到了对象,使得他也感到心安得多,结婚十八年,珮琪很努力,一直想做个好太太,连自己的音乐事业都搁下了,一心一意,帮助他成为一个成功的医师。珮琪对于他的成就,真是功不可灭。珮琪的父亲金医生是国际知名的心脏科权威,也是吴振铎在那西华大学,爱因斯坦研究院念书时候的指导教授。金医生不但把一身本事传给了这位中国女婿,而且一把将他提到纽约的上流圈子里去,加上珮琪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吴振铎在纽约一路飞黄腾达,继承了金医生的衣钵,成为一个心脏科名医,连派克大道上有几个大亨名流都来找吴医生看病。前年金医生退休,他在耶西华大学的亚伯·爱因斯坦讲座,传给了吴振铎,他一生的事业,终算达到了颠峰。那天在爱因斯坦研究院举行了交接仪式后,回家的路上,珮琪突然掩面悲泣起来:“查理,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了。”那一刻,他也确实感到,他和珮琪,夫妻的缘分已尽,他只有愧歉,觉得浪费了她的青春,她的生命,他终于不得不承认,他从来没有真正爱过珮琪,从来没有过。婚前那三个月的热烈追求,回想起来,只不过因为他那时特别寂寞,特别痛苦,需要安慰,需要伴侣罢了。他等吕芳的信,足足等了两年,等得他几乎发了狂,可能么?他对一个女孩子真的曾经那般神魂颠倒过么?当然,他那时只不过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学生,而且又是初恋。

振铎:

我又回到美国来了,现在就在纽约,很想跟你见一次面——

吕芳的信终于来了,可是却迟到了二十五年。

吴振铎走进厨房里,咖啡的浓香已经熬出来了,他把电壶拨到低温,又从碗柜里,找出了一盒英国什锦饼­干­,用一只五花瓣的水晶玻璃碟盛了一碟,拿到客厅里,搁在花梨木咖啡桌上的银盘里。还不到五点钟,客厅里已经渐渐黯淡下来,吴振铎把茶几上的两盏台灯捻燃,暗金­色­的光晕便溶溶地散荡开来。下午罗莉泰问他,要不要在家里吃饭,他告诉她,晚上要请客人出去上馆子,趁机也就把她打发了出去,回头吕芳来了,他要跟她两人,单独相聚一会儿。罗莉泰爱管闲事,太啰嗦,不过这两年,他的饮食起居倒还全靠她照顾,罗莉泰是古巴难民,卡斯楚把她的咖啡园没收了,儿子又不放出来。罗莉泰常常向他唠叨往事,一谈到她儿子,就哭个不停。起初他还礼貌地听着,后来她一开口,他便借故溜掉,日间病人的烦怨苦楚,他听得太多,实在不愿再听罗莉泰的伤心史。这些年来,他磨练出一种本事,病人喋喋不休的诉苦,他可以达到充耳不闻的境界。前天早上,费雪太大的特别护士打电话来告急,他赶到派克大道那间十二层楼的豪华公寓时,费雪太太刚断气,心脏衰竭急­性­休克而死,死的样子很狰狞,死前一定非常痛苦。他把那床白缎面的被单盖覆到她那张老丑而恐怖的脸上时,他的第一个反应是觉得大大松了一口气。费雪太太不必再受罪,他也得到了解脱。这位阔绰的犹太老寡­妇­,给他医治了七年多,夜间急诊,总不下十五六次。她经常地害怕,怕死,一不舒服,就打电话来向他求救,有时半夜里,她那断断续续带着哭音的哀求,听得他毛骨悚然。有时他自己也不禁吃惊,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淡,对病人的苦痛如此无动于衷起来。他记得初出茅庐,独立医治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学艺术的,人长得很甜,不幸却患了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他尽了全力,也没能挽回她的生命,那个女孩子猝然病逝后,有很长一段日子,他寝食难安,内心的沮丧及歉疚,几乎达到不堪负荷的程度,那是他第一次惊悟到,人心原来是一颗多么复杂而又脆弱的东西。做一个医生,尤其是心脏科的医生,生死在握,责任又是何等的严肃、沉重,他不禁想到他父亲吴老医生悬壶济世的­精­神来,他父亲早年从德国海德堡大学学成归国后,一直在中国落后偏僻的内地行医,救济了无数贫病的中国人,抗战期间,国内肺病猖狂,吴老医生在重庆郊外歌乐山疗养院主持肺结核防治中心,他记得他父亲白发苍苍,驼着背终日奔走在那一大群青脸白­唇­,有些嘴角上还挂着血丝的肺病患者中间,好像中国人的苦难都背负在老医生那弯驼的背上似的。胜利后,他父亲送他留美学医,临离开上海时,吴老医生郑重地嘱咐过他两件事:一定要把医术学­精­。学成后,回到自己的国家,医治自己的同胞。他父亲的第一个愿望,他达到了,第二个却未能履行,当然,许多原因,使他未能归国,譬如国内的战事,而且珮琪也绝对不肯跟他回中国去。但是如果吕芳的信,头一年就来了——哪怕就像这封迟到的信,只有短短两行——他相信,论文赶完,他可能也就回国去了,去找吕芳,那时,他是那么莫名其妙地爱恋着弹萧邦夜曲的那个女孩子。

吴振铎走到那架史丹威钢琴前面坐了下来,不经意地弹了几下,萧邦那首降d大调的夜曲,他早已忘却如何弹奏了。对音乐的欣赏,近年来,他的趣味变得愈来愈古典,愈严峻。莫扎特以后的作曲家,他已经不大耐烦。他不能想像自己一度曾经那样着迷过萧邦那些浪漫热情的曲调,当然,那都是受了吕芳的影响。那时他门都住在曼哈顿西边的六十七街上。吕芳那幢公寓房子里,住了几个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女学生,拉拉弹弹,经常有人在练提琴钢琴。平常他也不大注意,有一天傍晚,那是个温热的仲夏夜,曼哈顿的夜空刚刚转紫,他从爱因斯坦研究院做完解剖实验回来,身上还沾了福尔马林的药味。经过吕芳那幢公寓时,临街那扇窗子窗帘拉开了,里面燃着晕黄的灯光,靠窗的那架乌黑的钢琴头上,一只宝蓝的花瓶里,高高地Сhā着三朵白得发亮的掬花。有人在弹琴,是一个穿着丁香紫衣裳,一头长长黑发的东方女郎,她的侧影正好嵌在晕黄的窗框里,萧邦那首降d大调的夜曲,汩汩地流到街上来,进了那柔熟的夜­色­里,他仁立在街边,一直听完了那首夜曲,心中竟漾起一阵异样的感动。后来他认识了吕芳,发觉她并没有他想像的那么美,她是一个浓眉大眼,身材修长的北方姑娘,带着几分燕赵儿女的豪俊。而她所擅长的,也并不是夜曲那一类纤柔的作品,而是萧邦那些激昂慷慨一泻千里的波兰舞曲,萧邦逝世百周年纪念,在卡乃基礼堂举行的钢琴比赛会上,吕芳赢得了一项优胜奖,演奏的就是那首气势磅礴的《英雄波兰舞曲》。吕芳有才,但那还不是吴振铎敬爱她的主要原因。跟她接近以后,他发现,吕芳原是一个胸怀大志,有见解,有胆识的女子。开始他也并没有料到他对吕芳,会那样一往情深。只觉得两人谈得很投契,常常在一起,谈理想、谈抱负。吕芳出身音乐世家,父亲是上海音乐学院的教授。她要追随父志,学成后,回国去推广音乐教育,“用音乐去安慰中国人的心灵”,他自己那时也有许多崇高的理想和计划:到苏北乡下去办贫民医院。他记得抗战后,曾经跟着他父亲到盐城一带去义诊,苏北地瘠人穷,他看到当地的人,水肿疥癫,烂手烂脚,真是满目疮痍,那段时期跟他们常在一起的,还有大炮高宗汉,神童刘伟,三个人围着吕芳,三星捧月一般,周末聚在百老汇上一家犹太人开的咖啡店里,那家的咖啡煮得特别香,点心也不错,吕芳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着不放糖的浓咖啡,高宗汉在一本拍子簿上,画了一张中国地图,一支红铅笔在那张秋海棠的叶子上,一杠过去,从东到西——那是高宗汉替中国设计的铁路,从东北的长春横跨大漠直达新疆的伊犁。高宗汉在布鲁克林理工学院学土木工程,专攻铁道。他是个六呎轩昂的东北大汉,家里是个地主,有几百头牛羊,思想却偏偏激进,大骂东北人封建落后,要回到东北去改革。他的嗓门大,又口无遮拦,高谈阔论起来,一副旁若无人的狂态,一杠红笔下去,好像中国之命运都决定在他手中了似的,他那时专喜欢跟高宗汉抬杠,把他叫做布尔什维克恐怖分子。高宗汉也反­唇­相讥,笑他是小布尔乔亚的温情主义者,当然,高宗汉是笑他在追吕芳,吕芳倒也不偏袒,看见他们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只是笑笑。刘伟却安静得多了,他人小,五短身材,戴着一副酒瓶底那么厚的近视眼镜,等他们争罢了,他才慢条斯理地耸耸眼镜,说道:“肥料,中国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化学肥料!”刘伟在哥伦比亚念化工,二十五岁便拿到了博士,论文是写氮肥的合成法,就那样,几个人在咖啡店里,高论国家兴亡,一直泡到深更半夜,那一段日子,他确实是快乐而丰富的。直到一九五一年,吕芳、高宗汉、刘伟几个人都比他先毕业,一同回国去了,他才突然感到完全孤立起来,他对吕芳是那样的依恋不舍,一直从纽约送她到旧金山去。吕芳临上船时,答应过他,一到上海,就马上给他来信。他们三个人坐的是克利佛兰总统号,三个人并肩立在甲板上,靠着栏杆,船开航了还在向他招手。吕芳夹在中间,头上系着一块大红的丝中,三个人都笑得那般灿烂,就好像加利福尼亚一碧如洗的蓝空里,那片明艳的秋阳一般。然而,二十五年,人世间又该经过多少的沧桑变化了呢?吴振铎不禁唏嘘起来,他抬眼看到钢琴上那一大捧掬花,Сhā在那只桃红的花瓶里,上面盈盈的水珠还没有­干­,一球球白得那般鲜艳,那般丰盛。吴振铎用手捋一捋发须,大概吕芳也是一头星星白发了吧?吴振铎有点怅然起来,他突然又想到那个仲夏夜里,吕芳弹着萧邦夜曲,窗中映着的侧影来。今晚他真是要跟吕芳好好地谈谈心,话话旧,两个人再重温一下那逝旧的岁月。

吕芳的头发并没有变白,只是转成了铁灰­色­,而且剪得短短的,齐着耳根,好像女学生一般,她的人倒是发胖了,变得有点臃肿,穿着一套宽松粗呢沉红­色­的衣裤,乍看去,反而变得年岁模糊不清。

“老了,是吗,吕芳?”吴振铎发觉吕芳也在打量他,一边接过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对她笑着说道。

“上了点年纪,你倒反而神气了,振铎。”吕芳也笑着应道。

吴振铎替吕芳将大衣挂到壁橱里,然后去把咖啡倒进了银壶,替吕芳斟了一杯,热腾腾的咖啡,浓香四溢起来。

“你喜欢黑咖啡,我熬得特别浓。”吴振铎弯下身去,把银杯搁在银碟里,双手捧了给吕芳。

“太浓的咖啡,现在倒不敢喝了,”吕芳抬起头来笑道,“怕晚上失眠。”

“那么加些牛­奶­跟糖好么?”吴振铎夹了两块糖放到吕芳的咖啡里,又替她倒上了牛­奶­,自己才斟了一杯,在吕芳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吕芳,讲讲你的故事来听吧!”吴振铎望着吕芳微笑道,“你信上什么也没有说。”

吕芳笑了一笑,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热咖啡。

“你要听什么?”

“什么都要听!这些年中国发生了这么多事!”

“那还了得!”吕芳呵呵笑了起来,“那样三天六夜也讲不完了!先说说你自己吧!你这位大医生,你的太太呢?”

“她是美国人,美国犹太人——我跟她已经分开了。”

“哦!是几时的事?”

“两年了,她也是弹钢琴的,还是你们朱丽亚的呢!不过,她的琴弹得没有你好。”

“你说说罢咧。”吕芳摇着头笑道。

“她弹萧邦,手重得很,”吴振铎皱起眉头,“而我对她说:‘萧邦让你敲坏啦!’”

说着吴振铎跟吕芳都笑了起来。

“你呢,吕芳?你先生呢?他是什么人?”

“巧得很,我先生也是个医生,外科医生,留英的。”

“哦?他也跟你一块儿出来了么?”

“他老早不在啰,死了快八年了。”

“吕芳,”吴振铎凝望着吕芳,“我们都走了好长一段路了。”

“我的路走得才远呢!”吕芳笑道,“兜了一大圈,大半个地球,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那天经过朱丽亚,一时好奇,走了进去,有人在练歌剧,唱茶花女,——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又回到了纽约未。”

“吕芳,这些年你到底在哪里?你的消息,我一点也不知道!”

吴振铎把那碟英国什锦饼­干­捧起来递给吕芳,吕芳拣了一块夹心巧克力的,蘸了一下杯里的咖啡,送到嘴里,慢慢咀嚼起来。

“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上海,我回去后,他们把我派到上海音乐学院去教书。当然,其间全中国都跑遍了,最远还到过东北去呢。”

“你大概桃李满天下了,”吴振铎笑道,“从前你还发过宏愿:要造就一千个学生。”

“一千个倒没有,”吕芳也笑了起来,“一两百总有了吧。当然,那是刚回去那几年的事,那时倒真是­干­劲十足,天天一早六点钟便爬起来骑脚踏车去教书去了。中国的学生实在可爱!上海冬天冷,教室没有暖气,那些学生戴了露手指的手套,也在拼命地练琴,早上一去,一个音乐学院都是琴声。我有一个最得意的学生,给派到莫斯科去参加比赛,得到柴可夫斯基奖第二名,跟美国的van cliburn只有半分之差!我真感到骄傲,中国人的钢琴也弹得那么好——可惜那个学生在文革时让红卫兵把手给打断了。”

“是吗?”吴振铎微微皱了一下眉。

吕芳低下头去,啜了一口咖啡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吕芳,我要向你兴师问罪!”吴振铎拿起咖啡壶替吕芳添上热咖啡。

“为什么?”

“我要你偿还我两年宝贵的光­阴­来!你知道,你回国后,我等你的信,足足等了两年!到七百二十九天那天早上,我去开信箱,心里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奇迹出现。因为我发过誓:要是那天你的信再不来,我就要把你这个女人忘掉!”吴振铎说着自己先哈哈地笑了起来,“吕芳,其实我一直没有忘掉你,常常还想起你来的。你为什么一去音讯俱杳?你曾经答应过,回去马上来信的!”

吕芳一直望着吴振锋微笑着,隔了好一会儿说道:

“我一回到上海,公安局便派人来要我交代海外关系。他们问得很详细,而且什么都知道。我在纽约去看过国民党办的一个国画展,他们不知怎么也知道了,问我画展的门票多少钱。一共问了三次,我前后答错了,惹了许多麻烦,还用书面交代了半天。一进去,里面是另外一个世界,跟外面的关系,切断还来不及,还去自找麻烦?而且——”吕芳迟疑了一下。“我怕我写信给你,你也会跑了回去。”

“吕芳——”吴振铎手上的银咖啡杯搁到那张花梨木的咖啡桌上。

“振铎,我在里头,很少想到你,想到外面,”吕芳定定地注视着吴振铎,“回去后,等于是另外一生的开始。可是有一次,我却突然想起你来,六七年,文化大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我们音乐学院首当其冲,被列为资本主义学阀大本营,给整得很厉害。教西洋音乐的先生们,尤其是留过学的,统统打成了黑帮,变成革命的对象。群众冲击,红卫兵冲到我家里,把我带回去的两百多张唱片砸得粉碎,几箱琴谱,我一夜都来不及烧。当然我们一个个都挨斗了,斗我的时候,要我向群众认罪。平常我并没有犯过政治错误,最大的错误就不该是个留美学生。我站到一只肥皂箱上,转了一圈,嘴里一直念着:‘我是洋奴。’‘我是洋奴。’真是装疯呀,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来,心里暗自嘀咕:‘幸好吴振铎没有回来!’”

“咳,吕芳!”

“你不知道,我那时成了有名的‘洋奴’,个个都叫我‘吕洋奴’——”吕芳咯咯地笑了起来,“大概我确实有点洋派吧,喜欢穿几件外国带回去的衣服,而且还有洋习惯,爱喝咖啡,这也教我受了不少累!香港亲戚有时寄罐咖啡给我,有学生来看我,我便煮点咖啡招待他们——谁知道这却变成了我主要罪状之一:毒化学生思想,其实我的‘洋奴’罪名恐怕真还救了我一条命哩!‘洋奴’还不是‘反革命’,不必治死,在里头,想不出个好罪名来,是过不了关的——”

“真亏了你,吕芳——”吴振铎含糊地说道。

“我还算好,整个文革只挨过一鞭,”吕芳指了指左边肩膀笑道,“就打在这里。有一个时期,我们统统关进了学校里,隔离审查,吃饭睡觉都是集体行动,从宿舍到饭厅大约有两百米,每天吃饭,我们都是排队走去的,不过,要一直弯下身,九十度鞠躬,走到饭厅去,那些红卫兵在我们身后吆喝着,手里拿着长皮鞭,赶牛赶羊一般,哪个落了队,便是一鞭过去。有一次,我是在最后,腰实在弯痛了,便直起身来伸了一下,嗖地一声,左肩上便挨了一鞭,疼得我跳起来,回头一看,那个红卫兵,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又瘦又小,头上的帽子大得盖到眉上,我们一个照面,两人同时都吃了一惊,我看见他一脸青白,嘴­唇­还在发抖。那些孩子大概给自己的暴行也震住了,我只不过挨过一鞭,我们院长却给斗得死去活来,趴在地上逼着啃草。好几位先生熬不住都自杀了,我们钢琴系一位女教授,留英的,是个老Chu女,红卫兵把她带回去的­奶­罩三角裤统统搜出来,拿到校园里去展览。那个老Chu女当夜开煤气自尽了,她穿上旗袍高跟鞋,涂得一脸胭脂口红,坐得端端正正死去的。红卫兵走了,工宣队又驻了进来,七折八腾,全国最好的一家音乐学院,就那样毁掉了——”吕芳耸了耸肩膀,苦笑了一下。

“真是的,”吴振铎喃喃应道,“你先生呢?”

“他本来是上海同济大学医学院的外科医生,文革一来就给下放了,一直放到湖北黄冈一个乡下又乡下的地方,他最后一封信说,那里的蚊子,随便一抓就是一把。他怎么死的,几时死的,我到现在还不清楚,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以为他仍旧活着——”吕芳摇了摇头,“我跟他的感情其实并不很好,两人在一起,常吵架,但那几年,我却特别想念他,我一个人在上海完全孤立了起来,连找个人说话也找不到,偏偏那时却患上了失眠症,愈急愈累愈睡不着,上海八九点钟,大家都熄灯在家里躲了起来,一个几百万人的都市,简直像座死城。我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窗外一片漆黑,真是感到长夜漫漫。永无天明一般——”

“你的失眠症怎么了?现在还吃药么?”吴振铎关切地问道。

“有时还吃安眠药。”

“安眠药不好,我来给你开一种镇静剂,不太影响健康的。”

“来到纽约后,我的失眠症倒减轻了许多。一个月最多有四五晚。你不知道我现在多么贪睡,没有事,便赖在床上,一直睡到下午两三点也不肯起来。”说着吕芳自己笑了起来,吴振铎起身执起银壶又替吕芳添上热咖啡,吕芳垂下头去,喝了两口,她把托杯子的银碟放回桌上,双手握着咖啡杯,一边取暖,一边出起神来,在朦胧柔和的暗金­色­灯光下,吴振铎突然怵目到吕芳那双手,手背手指,鱼鳞似的,隐隐地透着殷红的斑痕,右手的无名指及小指,指甲不见了,指头变成了两朵赤红的­肉­菌,衬在那银亮的镂着w花纹的咖啡杯上,分外鲜明。吕芳也似乎察觉到吴振铎在注视她的手。

“这是我在苏北五七农场上的成绩。”吕芳伸出了她那只有手,自己观赏着似的。

“你到苏北去过了么?”

“在徐州附近劳动了两年,那是文革后期了。”

“从前我跟父亲到过盐城,那个地方苦得很呢。”

“现在还是一样苦,我们那个农场漫山遍野的杂草,人那么高。有一种荆棘,顶可怕!开一团团白花的,结的果实爆开来,一球球的硬刺。我们天天要去拔野草,而且不许带工具,拢下来,个个一双手都是血淋淋的,扎满了刺,那些刺扎进­肉­里,又痛又胀。晚上在灯下,我们便用针一根根挑出来。我这只手指甲里Сhā进了几根,没有挑­干­净,中毒化脓,两只手指肿得像茄子,又乌又亮——只好将指甲拔掉,把脓挤出来——”

“吕芳——”

吴振铎伸出手去,一半又缩了回来,吕芳从前那双手,十指修长,在钢琴键盘上飞跃着,婀娜中又带着刚劲。吕芳很得意,手一按下去,便是八个音阶。那次在卡乃基礼堂中,萧邦逝世百周年比赛会上,吕芳穿着一袭宝蓝的长裙,一头乌浓的长发,那首《英雄波兰舞曲》一奏完,双手潇洒地一扬,台下喝彩的声音,直持续了几分钟,台上那只最大的花篮便是他送的,有成百朵的白掬花。吕芳一向大方洒脱,两人亲呢也不会忸怩作态。周末他有时请她出去,到latin quarter去跳舞,握着她的手,也只是轻轻的,生怕亵渎了她。他对吕芳的情感、爱慕中,总有那么一份尊敬。

“吕芳,”吴振铎望着吕芳,声音微微颤抖地叫道,“有时我想到你和高宗汉,刘伟几个人,就不禁佩服你们,你们到底都回去了,无论怎么说,还是替国家尽了一份力。”

“高宗汉么?”吕芳又拣了一块饼­干­,嚼了两口。

“你们回去还常在一起么?”

“没有,”吕芳摇了摇头,“他给分派到北京,那么多年,我只见过他一次。”

“哦?”

“那还是六六年,文革刚开始,我给送到北京社会主义学院去学习。有一天,在会堂里,却碰见了高宗汉。我们两人呆了半天,站在那里互相­干­瞪眼,后来我们没有招呼便分手了。那里人多分子复杂,给送去,已经不是什么好事了,何必还给对方添麻烦?许多年没见到他,他一头头发倒白光了。”

“高宗汉,他回去造了铁路没有?他一直要替中国造一条铁路通到新疆去的。”

“通新疆的铁路倒是老早造好了,可是哪里有他的份?”吕芳笑叹道,“他回去没有多久便挂上了耳朵。”

“挂耳朵?”

“这是我们里头的话!”吕芳笑了起来,“就是你的档案里,思想栏上给打上了问号——”吕芳用手划了一个耳朵问号,“你晓得的,高宗汉是个大炮,他老先生一跑回去,就东批评,西批评,又说里面的人造铁路方法落后,浪费材料,这样那样,你说多么遭忌?有一阵子,国内真的有计划造铁路通新疆了,老高兴奋得了不得,到处向人打听造路的蓝图。他在朋友家里,碰见了一个他们铁道部的工程师,还是个清华毕业生,大概是参加筑路计划的,他兴冲冲向人家盘问了一夜。那个人写了封信,密告到他组织里。那条铁路,通西伯利亚,与国防有关,一个留美学生,查问得那么详细,居心何在?就那样,那封密告信便像一道符咒,跟了高宗汉十几年,跟到他死那一天——”

“高宗汉——他死了么?”吴振铎坐直了起来,惊问道。

“这些事都是他太太告诉我的——”吕芳叹了一口气,“他太太后来调到上海工作,跟我私下还有些交往,她叔叔是高­干­,托人打听出来的。老高自己,遭人暗算,至死还蒙在鼓里。他在铁道部一个单位里窝了十几年,做了绘图员,总也升不上去,老高的个­性­,怎么不怨气冲天?同事们都讨厌他,一有运动,便拿他出去斗,他是地主家庭出身,又留美,正是反面教材的好榜样!文革,老高给整得很惨,被罚去拖垃圾,一天拖几十车,拖得背脊骨发了炎,还是不准休息。有一天,他的尸体给人发现了,就吊在垃圾坑旁的一棵大树上——”

“嗳——”

“他这一死不打紧,可就害苦了他的太太,自杀者的家属,黑上加黑。他太太打电话到火葬场,那时北京混乱,死的又多,火葬场本来就忙,何况又是个‘自绝于人民’的罪人?便不肯去收尸。你知道,北京的夏天,热得多么凶猛?两三天尸体便肿了起来。他太太没法子,只好借了一架板车,跟两个儿子,呣子三人,把高宗汉的尸体盖上了油布,自己拖到火葬场去,走到一半,尸体的肚子便爆开了,大肠小肠,淋淋漓漓,洒在街上,一直洒到火葬场——他太太苦苦哀求,火葬场的人才肯把尸体烧化,装进骨灰匣里去——”

吕芳和吴振铎两人都垂下了眼睛,默默地对坐着,半晌,吕芳才黯然说道:

“临走前,我还去祭了他的。我买了一只小小的花圈,夜里悄悄掩进了他太太家,他太太不敢把他的骨灰匣摆出来,一直都藏在书架后面,我去了才拿出来,我把花圈摆上去,鞠了三个躬,算是向他告了辞——”

吴振铎半低着头,一直静静地听着。

“吕芳——你知道——”吴振铎清了一清喉咙,缓缓地抬起头来,“有一阵子,我还深深地嫉恨过高宗汉——”

“你嫉恨高宗汉?”

“也怨恨过你!”吴振铎苦笑道,“你一直不给我写信,我便疑心你和高宗汉好了,从前高宗汉也常常约你出去,我知道你一向对他很有好感——而且,你们又是一块儿回去的。”

“我很喜欢高宗汉,喜欢他耿直热心,但我从来没有爱过他。”

“我嫉恨高宗汉,还有一层原因——我一直没肯承认,”吴振铎的脸上微微痉挛起来,“他有勇气回国去了,而我却没有。这是我多年的一个心病,总好像自己是个临阵逃脱的逃兵一般。你知道,我父亲——他也是个医生——死了几十年了。平常我也很少想起他来。可是接到你的信以后,一夜两夜,我都梦见他,梦见他不住地咯血,我怎么止也止不住,便拼命用手去捂他嘴巴,他是个肺结核专家,救过许多人的命。他一直是要我回去的,去医治中国人的病。你看,吕芳,我现在是有名的心脏科医生了,可是我一个中国人也没有医过,一个也没有——”

“中国人的病,恐怕你也医不好呢。”吕芳淡淡地笑道。

“我跟珮琪结婚后,我们的朋友全是美国人,中国朋友,我一个也没交,中文书也不看,有时在《纽约时报》上看到中国大陆的消息:百花齐放、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等等,也不过当做新闻报道来看看罢了。我有一个姑妈,前年从中国大陆出来了,到了旧金山跟我表姐住。她七十多岁了,她在信上说,在中国大陆曾经吃过许多苦,弄得一身的病,很希望见我一面。去年我到夏威夷开会,经过旧金山,我本可以停一晚去探望她的,可是我没有,一直飞到檀香山去了。后来我感到很过意不去,觉得自己太忍心——其实我想大概我害怕,怕见到我姑妈受苦受难的模样——”

吴振铎­干­笑了一下。

“吕芳,你真勇敢,那样大惊大险,也熬过来了。”

“我倒想问问你,振铎。”吕芳笑道,“你是个医生,你给我解释一下,一个人在极端危难的时候,­肉­体会不会突然失去知觉,不再感到痛苦?”

“这个,倒有人研究过,二次大战,纳粹集中营里的犹太俘虏,就曾经发生过这种现象,这也是一种极端的心理上的自我防卫吧。”

“他们替我拔指甲的时候,我整条右臂突然麻掉了,一点也不知道痛。刘伟也跟我说过,有好几年,他一点嗅觉也没有。”

“对了,刘伟呢?神童怎么样了?”

“他比高宗汉乖觉得多,学会了见风转舵,所以许多运动都躲了过去,一直在上海龙华路第二肥料厂当工程师。文革一来,也挨了!给下放到安徽合肥乡下,挑了三年半的粪。他人又小,一个大近视,粪桶压在背上,寸步难行,经常泼得一身的粪,一头一背爬满了蛆。他说,他后来进厕所,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吕芳和吴振铎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在里头,我们都练就了一套防身术的,”吕芳笑叹道,“刘伟把这个叫做什么来着?对了!‘金钟罩铁布衫’!神童真是个宝贝。”

“你的咖啡凉了,我再去温些热的来。”吴振铎起身拿起银亚。

“够了,不能再喝,”吕芳止住他道,“再喝今晚真要失眠了。”

“吕芳,你出来后,检查过身体么?健康情形如何?”吴振铎关注地问道。

“我一直有高血压毛病,前两个月还住过院。医生告诉我,我的心脏有点衰弱。”

“你的心脏也不好么?”

“全靠得了病,”吕芳笑道,“才请准退休,设法出来。我向我们组织申请了四年,才申请到许可证。”

“吕芳,你现在——生活还好么?”吴振铎试探着问道。

“我现在跟我姐姐住在一起,是她申请我出来的,她对我很照顾,”吕芳说着,低下头去看了一看手表,沉吟了一下,说道,“振铎,今天我来,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可以么?”

“当然可以!”吴振铎赶紧应道。

“你能不能借给我两千块钱——”

吴振铎正要开腔,吕芳却忙阻止他道:

“不过有一个条件:你一定要答应让我以后还给你,等我身体好些,也许再找些学生,教教钢琴什么的,慢慢凑出来。如果你不答应,我就不借了。”

“好的。”吴振铎迟疑着应道,他立起了身来,走到客厅一角大写字台前,捻亮台灯坐下,他打开抽屉,取出了支票簿,写了一张两千块的支票,他又拿出一只蓝信封,把支票套进里面,才拿去递给吕芳。

“谢谢,振铎。”吕芳也立起身来,接过信封,随手塞进了衣袋里。

“吕芳——”

吕芳径自走向大门,吴振铎赶紧跟了过去。

“我的大衣呢?”吕芳走到门口,回头向吴振铎笑道。

吴振铎从壁橱里,把吕芳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取了出来,替吕芳披上,他双手轻轻地按到了吕芳的肩上。

“吕芳,”吴振铎低声唤道,“我在russian tearoom订了一个座。我请你去吃顿晚饭好么?那家白俄餐馆的菜还不错,地方也优雅,我们再好好谈谈,这次见面,真是难得。”

“不了,振铎,”吕芳回转身来,一面扣上大衣,“今天也谈够了。而且我还跟我姐姐约好,一块儿吃饭的,就在这里转过去,百老汇上一家中国餐馆。”

“吕芳,要是你早跟我联络上就好了,让我来医治你,你到我楼下诊所来好么?我替你彻底检查一次。”

“振锋——”吕芳垂下了头去,幽幽说道,“其实一年前,我一到纽约就查到你的地址了。”

“噢,吕芳!”

“老实跟你说吧,振铎,”吕芳抬起头来,脸上微微地抽搐着,“本来我是不打算再跟你见面了的,这次回到纽约,什么老朋友也没有去找,只想静静地度过余生。我实在需要安静,需要休息,可是身子又偏偏不争气,病倒在医院里,用了一大笔钱,都是我姐姐垫的,她的环境,也并不很好,我不想拖累她,所以只好来麻烦你。”

“吕芳!”

“我现在生活很满足,真的很满足,我在里头多年梦寐以求的愿望,终于达到了:又回到了纽约来。振铎,我并没有你想像那样勇敢,有两三次,我差点撑不下去了。可是——我怕死在那个地方,看到高宗汉那种下场,在自己的国家里,死无葬身之地,实在寒透了心。”

吴振铎送吕芳走出枫丹白露大厦,外面已经暮霭苍茫了;中央公园四周高耸入云的摩大大楼,万家灯火,早已盏盏燃起,迎面一阵暮风,凛凛地侵袭过来,冷得吴振铎不由得缩起脖子,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他下楼时,忘记把外衣穿上了。吕芳将大衣领子翻起,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块黑纱头巾把头包了起来。

“吕芳——”

中央公园西边大道上,七八点钟的人潮汹涌起来,吕芳那袭飘飘曳曳的深灰大衣,转瞬就让那一大群金黄­奶­白各­色­秋褛淹没了,吴振铎在曼哈顿那堆瑰的夜­色­里,仁立了很久,直到他脸上给冻得发了疼,才转身折回枫丹白露大厦。

“外面冷呵,吴医生。”穿着红­色­制服的守门黑人替吴振铎打开了大厦的玻璃大门。

“谢谢你,乔治,”吴振铎说道,他搓着双手,“真的,外面真的很冷。”

《八方》第一期

寂寞的十七岁骨灰

父亲的骨灰终于有了下落。一九七八年哥哥摘掉帽子从黑龙江返回上海,便开始四处打听,寻找父亲的遗骸了。他曾经数度到崇明岛去查询,可是不得要领,那边劳改农场的领导已经换过几任,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过罗任平这样一个人。“文革”期间,从上海下放到崇明岛劳改的知识分子,数以千百计,父亲在交通大学执教,虽然资格很老,但只是一个普通数学教授,还称不上“反动学术权威”。他在崇明岛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会。那个年代,劳改场上倒毙一两个年迈体衰的知识分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哥哥奔走年余,父亲的骨灰下落,始终石沉大海。父亲在崇明岛上劳改了八年,是一九七六年初去世的,离“四人帮”倒台,只差几个月的光景。哥哥信上说,按规定,骨灰保存,时限是三年;三年一过,无人认领,便会处理掉,因此他焦急万分,生怕年限一到,父亲的骨灰流离失所,那么便永无安葬之日了。未料到今年秋天,突然间,峰回路转,交通大学竟主动出面,协助哥哥到崇明岛追查出父亲遗骸的所在。哥哥把父亲的骨灰,迎回上海家中,马上打了一个电话到纽约给我,电话中他很激动,他说交大预备替父亲开追悼会,为他平反,恢复名誉,并且特地邀请我到上海去参加,这,都得感谢美国福斯特惠勒公司。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与中国工业部签定了一项合同,卖给北京第一机械厂一批巨型涡轮,这批交易价值三千多万美金,是公司打开中国市场的第一炮,因此分外重视,特别派我率领一个五人工程师团,赴北京训练第一机械厂的技术人员。工业部的接待事项筹划得异常周到,连我们上海徐家汇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赶着粉刷油漆了一番,并且还新装上电话,以便我到上海参加父亲的追悼会时,可以住在家中,与哥哥团聚。不消说,父亲的追悼会,一定也是细心安排的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上海时局吃紧,父亲命母亲携带我跟随大伯一家先到台湾,他自己与哥哥暂留上海,等待学期结束,再南下与我们会合。不料父亲这一个决定,使得我们一家人,从此分隔海峡两岸,悠悠三十年,再也未能团聚,母亲在台湾渡过了她黯淡的下半生,从她常年悒郁的眼神以及无奈的喟叹中,我深深地感觉到她对父亲那份无穷无尽的思念。最后母亲缠绵病床,临终时她满怀憾恨,叹息道:“齐生,我见不到你爹爹了。”她嘱咐我,日后无论如何,要设法与父亲取得联系。

一九六五年我来美国留学,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攻读工程博士,第一件事就是托香港一位亲戚,辗转与父亲联络上,透过亲戚的传递,我与父亲开始通信。我们只通了六封,便突然中断,因为“文革”爆发了。从此,我也就失去了父亲的音讯,哥哥信上说,父亲是因为受了“海外关系”的连累,被打为“反革命分子”的,而我写给他的那几封家书,被抄了出来,竟变成了“里通外国”的罪证。父亲下放崇明岛到底受了些什么罪,哥哥一字未提,他只含蓄地告诉我,父亲一向患有高血压的痼疾,最后因为脑充血,倒毙劳改场上,死时六十五岁。

旧中国的行程,都由公司替我们安排妥当,十二月二十日乘泛美飞往上海,十九日,我先飞旧金山,打算在旧金山停留一晚,趁便去探望两年没有见面的大伯,在他那里过夜。大伯住在唐人街的边缘,一幢老人公寓里,在加利福尼亚街底的山坡上,是一座灰扑扑四层楼的建筑,里面住的都是中国老人,大多数是唐人街的老华侨,也有几个是从台湾来的,三年前,我到旧金山开会,第一次到大伯的住所去看他,我进到那幢老人公寓,在那幽暗的走廊上,迎面便闻到一阵中国菜特有的油腻味,大概氤氲日久,浓浊触鼻,大伯住在楼底一间两房一厅的公寓里,那时伯妈还在,公寓的家具虽然简陋,倒是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客厅正面壁上,仍旧悬挂着大伯和萧鹰将军合照的那张放大相片,相片差不多占了半面墙,框子也新换过了,是银灰­色­,铝质的。几十年来无论大伯到哪里,他一直携带着那张大相片,而且一定是挂在客厅正面的壁上。那张相是抗战胜利还都南京的那一年,大伯和萧将军合照的。大伯说,萧将军从来没跟他部下合照过相,那次破例,因此大伯特别珍惜。相中萧将军穿着西装,面露笑容,温文儒雅,丝毫看不出曾是一位声威显赫,叱咤风云的英雄人物。大伯那时大概才三十出头,他立在萧将军身侧,穿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装,剃着个陆军头,十分英武的模样,大伯南人北相,身材魁梧,长得虎背熊腰,一点也不像江浙人,尤其是他那两刷关刀眉,双眉一耸,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颇有慑人的威严,后来大伯上了年纪,发胖起来,眼泡子肿了,又长了眼袋,而且泪腺有毛病,一径泪水汪汪的,一双浓眉也起了花白,他那张圆厚的阔脸上反而添了几分老人的慈祥。不过他仍旧留着短短的陆军头,正式场合,一定要把他那套深蓝­色­的毛料中山装拿出来,洗熨得­干­­干­净净的,穿在身上,只是他那一双腿,却愈来愈跛了,走起路来,左一拐,右一拐,拖着他那庞大沉重的身躯,显得异常蹒跚吃力。从前在台湾,我到大伯家去,大伯常常把我和堂哥拘到跟前,听他数说抗战期间,他在上海“翦除日寇,制裁汉­奸­”的英勇事迹。说得兴起,他便捞起裤管子亮出一双毛茸茸的大腿来给我们看,他那双腿是畸形的,膝盖佝曲,无法伸直,膝盖一圈紫瘫累累,他指着他那双伤残的腿对我说道:

“齐生,你大伯这双腿啊,不知该记多少功呢!”

大伯在一次锄­奸­行动里,被一个变节的同志出卖了,落到伪政府“特工总部”的手里,关进了“七十六号”的黑牢中。大伯在里面给灌凉水。上电刑,抽皮鞭子,最后坐上了老虎凳,而且还加了三块砖,终于把一双腿硬生生地绷折了。大伯被整得死去活来,可是始终没肯吐露上海区的同志名单,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抗战胜利,大伯抗日有功,颇获萧将军的器重。那张照片,就是那时拍摄的,而大伯的事业同时也达到了他一生中辉煌的巅峰。到了台湾后,因为人事更替,大伯耿直固执的个­性­,不合时宜,起先是遭到排挤,后来被人诬告了一状,到外岛去坐了两年牢,七十年代初,大伯终于全家移民到了美国。上一次我到他的公寓去看他,他和伯妈刚从堂哥帕洛阿图那个家搬出来。伯妈趁着大伯去洗手间,朝里面努了努嘴,悄悄对我说道:

“老头子这回动了真怒,和媳­妇­儿子闹翻了。”

原来大伯住在堂哥家,没事时就给他两个小孙子讲述“民国史”,大概就像他从前给我和堂哥两人所上的课类似。偏偏堂嫂却是一个历史博士,专修近代史的,而且思想还相当左。她与大伯的“历史观”格格不入,她认为大伯不该尽给她两个儿子讲他那些“血腥事件”。大伯嗤之以鼻,诘问堂嫂道:

“我考考你这个历史博士:萧鹰将军是何年何月何日出事的?出事的地点何在?这件历史大事你说说看。”

堂嫂答不出来,大伯很得意,他说如果他是主考官,堂嫂的博士考试就通不过,堂嫂背地里骂了大伯一句:“那个老反动!”大伯却听见了,连夜逼着伯妈便搬了出来。老人公寓房租低,大伯在唐人街一家水果铺门口摆了一个书报摊,伯妈也在一家洗衣店里当出纳,两老自食其力。

“你大伯摆书摊是姜太公钓鱼!”伯妈调侃大伯道。

大伯的书报摊左派书报他不卖,右派的又少有人买,只有靠香港几本电影刊物在撑场面。不过大伯并不在意,他说他跟伯妈两人是在实践“新生活运动”。他又开始练字了,从前他在台湾,有一段日子在家中赋闲,就全靠练字修身养­性­,后来还真练就了一手好草书,江苏同乡会给他开过一次书法展。那天我去的时候,大伯正在伏案挥笔,书写对联,录的是陆放翁的两句诗:“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一手草书写得笔走龙蛇,墨迹还没有­干­。大伯说,那副对联是写给楼上田将军的,田将军也是一位退了役的少将,从前跟大伯是同一个系统,大伯搬进这幢老人公寓,还是田将军介绍的。田将军画马出名,他的画在唐人街居然还卖得出去,卖给一些美国观光客,他自己打趣说他是“秦琼卖马”。田将军送过一幅“战马图”给大伯,大伯回赠对联,投桃报李。大伯在对联上落了款,他命我将两幅对联高高举起,他颠拐着退了几步,颇为得意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对我笑道:

“齐生,你看看,你大伯的老功夫还在吧?”

旧金山傍晚大雾,飞机在上空盘桓了二十多分钟才穿云而下,我从窗户望下去,整个湾区都浸在迷茫的雾里,一片灯火朦胧。我到了唐人街,在一家广东烧腊店买了一只烧鸭,切了一盘烤|­乳­猪,还有一盒卤鸭掌——这是大伯最喜欢的下酒菜,打了包,提到大伯的住所去。加利福尼亚街底的山坡,罩在灰濛濛的雾里,那些老建筑,一幢幢都变成了黑­色­的魅影。爬上山坡,冷风迎面掠来,我不禁一连打了几个寒噤,赶忙将风衣的领子倒竖起来。纽约已经下雪了,因为圣诞来临,街上到处都亮起了灿烂的圣诞树,白绒绒的雪花随着叮叮咚咚的圣诞音乐飘落下来,反而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旧金山的冷风夹着湿雾,当头罩下,竟是寒恻恻的,砭人肌骨。

大伯来开门,他拄了一根拐杖,行走起来像是愈加艰难了。

“大伯,我给你带了卤鸭掌来。”

我举起手上的菜盒,大伯显然很高兴,接过菜盒去,笑道:

“亏你还想得到,我倒把这个玩意儿给忘了!我有瓶茅台,今晚正用得着这个。”

我放下行李箱,把身上的风衣卸去。大伯公寓里,茶几、沙发,连地上都堆满了一叠叠的旧报纸、旧杂志,五颜六­色­,非常凌乱,大概都是卖剩下的。

“喏,这就是任平的小儿子——齐生。”

大伯拄着拐杖,蹭蹬到饭桌那边,把菜盒搁到桌上。这下我才看见,饭桌那边,靠着窗户的一张倚子上,蜷缩着一个矮小的老人,大伯在跟那个老人说话,老人颤巍巍地立起,朝着我缓缓地移身过来,在灯光下,我看清楚老人原来是个驼背,而且佝偻得厉害,整个上身往前倾俯,两片肩胛高高耸起,颈子吃力地伸了出去,顶着一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老人身子十分羸弱,身上裹着的一件宽松黑绒夹祆,好像挂在一袭骨架子上似的,走起路来,抖抖索索。

“唔,是有点像任平。”

老人仰起面来,打量了我片刻,点头微笑道。老人的脸削瘦得只剩下一个巴掌宽,一双灰白的眉毛紧紧纠在一起,一脸愁容不展似的,他的嘴角完全垂挂了下来,笑起来,也是一副悲苦的神情,他的声音细弱,带着颤音。

“他是你鼎立表伯,齐生。”

大伯一面在摆设碗、筷,回头叫道。

一刹那,我的脑海闪电似地掠过一连串的历史名词:“民盟”、“救国会”、“七君子”,这些轰轰烈烈的历史名词,都与优生学家名教授龙鼎立息息相关,可是我一时却无法把当年“民盟”健将、“救国会”领袖、我们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与目前这个愁容满面的衰残老人连在一起。

“你不会认得我的了,”老人大概见我盯着他一直发怔,笑着说道,“我看见你的时候,你才两三岁,还抱在手里呢。”

“人家现在可神气了呀!”大伯在那边Сhā嘴道,“变成‘归国学人’啦!”

大伯知道我这次去跟北京做生意,颇不以为然。

“我是在替美国人当‘买办’罢咧,大伯。”我自嘲道。

“现在‘买办’在中国吃香得很啊。”鼎立表伯接嘴道,他尖细的笑声颤抖抖的。

“你怎么不带了太太也回去风光风光?”大伯问道。

“明珠跟孩子到瑞士度假去了。”我答道,隔了片刻,我终于解释道。

“她不肯跟我去中国,她怕中国厕所脏。”

两个老人愣了一下,随即呵呵地笑了起来。明珠有洁癖,厕所有臭味她会便秘,连尿也撒不出。我们在长岛的家里,那三间厕所一年四季都吊满了鲜花,打理得香喷喷的,我们公司有一对同事夫­妇­,刚去中国旅游回来,同事太太告诉明珠,她去游长城,上公厕,发现茅坑里有蛆。明珠听得花容失­色­,这次无论我怎么游说,也不为所动。

大伯摆好碗筷,把我们招了过去,大家坐定下来,桌上连我带来的烧腊,一共有七八样菜,大概都是馆子里买来的。

“你表伯昨天刚到。”

大伯打开了一瓶茅台,倒进一只铜酒壶里,递了给我。我替大伯、鼎立表伯都斟上了酒。

“今天我替你表伯接风,也算是给你送行。”

大伯举起了他那只个人用的青瓷酒杯,却望着鼎立表伯,两个老人又摇头又叹气,半晌,大伯才开腔道:

“老弟,今夕何夕,想不到咱们老兄弟还有见面的一天。”

鼎立表伯坐在椅上,上身却倾俯到桌面上,他的颈子伸得长长的,摇着他那一头乱麻似的白发,叹息道:

“是啊,表哥,真是‘此身虽在堪惊’哪!”

我们三个人都酌了一口茅台,浓烈的酒像火一般滚落到肠胃里去。大伯用手抓起一只卤鸭掌啃嚼起来,他执着那只鸭掌,指点了我与鼎立表伯一下。

“你从纽约去上海,他从上海又要去纽约——这个世界真是颠来倒去吓。”

“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还会到美国来。”鼎立表伯欷歔道。

“我们一直以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伯舀了一调羹茄汁虾仁到鼎立表伯的盘子里,“这么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前年你表嫂过世,你哥哥鼎丰从纽约来看我,我们两人还感叹了一番:当初大陆撤退,我们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么样也应该逼着你们两人一起离开的。”

“那时我哪里肯走?”鼎立表伯苦笑道,“上海解放,我还率领‘民盟’代表团去欢迎陈毅呢。”

“早知如此,那次我把你抓起来,就不放你出去了——­干­脆把你押到台湾去!”大伯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转向我道,“你们鼎立表伯,当年是有名得很的‘民主斗士’呢!一天到晚在大公报上发表反政府的言论,又带领学生闹学潮,搞什么‘和平运动’,我去同济大学把他们一百多个师生统统抓了起来!”

大伯说着呵呵地笑了起来,他的泪腺失去了控制,眼泪盈盈溢出,他忙用袖角把泪水拭掉。

“你那时骂我骂得好凶啊!”大伯指着鼎立表伯摇头道。“‘刽子手’!‘走狗爪牙’!”

“嗳——”鼎立表伯直摇手,尴尬地笑着,他的眉头却仍旧纠在一处,一脸忧­色­。

我举起酒杯,敬鼎立表伯。

“表伯,我觉得你们‘民盟’很了不起呢,”我说道,“当时压力那么大,你们一点也不退缩。”

我告诉他,我做学生时,在哥大东方图书馆看到不少早年“中国民主同盟”的资料,尤其是民国二十五年他们“救国会”请愿抗日,“七君子”章乃器、工造时等人给逮捕下监的事迹,我最感兴趣。鼎立表伯默默地听着,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背上驮着一座小山一般,他吮了一口酒,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民盟’后来很惨,”鼎立表伯戚然道,“我们彻底地失败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罗反党联盟’的案子,把我们都卷了进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国会七君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王造时。章乃器给斗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连梁漱老还挨毛泽东骂得臭死,我们一个个也就噤若寒蝉了——”

鼎立表伯有点哽咽住了,大伯举起酒壶劝慰道:

“来,来,来,老弟,‘一壶浊酒喜相逢’,你能出来还见得着我这个老表哥,已经很不错啦。”

大伯殷勤劝酒,两个老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红,两杯茅台下肚,我也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开始燃烧了。

“莫怪我来说你们,”大伯把那盘烧鸭挪到鼎立表伯跟前让他过酒,“当年大陆失败,你们这批‘民主人士’,也要负一部分责任哩!你们在报上天天攻击政府,青年学生听你们的话,也都作起乱来。”

“表哥,你当时亲眼见到的,”鼎立表伯极力分辩道,“胜利以后,那些接收大员到了上海南京,表现得实在太坏!什么‘五子登科’、‘有条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说他们是‘劫收’,一点也不冤枉——民心就是那样去的,我们那时还能保持缄默么?”

大伯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颊上的眼泪。沉默了半晌,他突然举起靠在桌边的那根拐杖,指向客厅墙壁上那张大照片叫道:

“都是萧先生走得太早,走得不得其时!”大伯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要不然,上海南京不会出现那种局面。萧先生飞机出事,还是我去把他的遗体迎回南京的呢。有些人表面悲哀,我知道他们心中暗喜,萧先生不在了,没有人敢管他们,他们就可以胡作非为了。我有一个部下,在上海法租界弄到一栋汉­奸­的房子,要来送给我邀功。我臭骂了他一顿:‘国家就是这样给你们毁掉的,还敢来贿赂我?’我看见那批人那样乱搞,实在痛心!”

大伯说着用拐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敲得地板咚咚啊。

“我跑到紫金山萧先生的灵前,放声痛哭,我哭给他听:‘萧先生、萧先生,我们千辛万苦赢来的胜利,都让那批不肖之徒给葬送了啊!’”

大伯那张圆厚的阔脸,两腮抽搐起来,酒意上来了,一张脸转成赤黑,额上沁着汗光,旋即,他冷笑了两声,说道:

“我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他们当然要排挤我喽,算我的旧账,说我关在‘七十六号’的时候,有通敌之嫌。我罗任重扪心自问,我一辈子没出卖过一个同志,只有一次,受刑实在吃不住了,招供了一些情报。事后我也向萧先生自首过,萧先生谅解我,还颁给我‘忠勇’勋章呢!那些没坐过老虎凳的人,哪里懂得受刑的滋味!”

“表哥,你抗日有功,我们都知道的。”鼎立表伯安抚大伯道。

大伯举起他那只青瓷酒杯,把杯里半杯茅台,一口喝光了。

“大伯,你要添碗饭么?”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饭碗,大伯并不理睬,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问我道:

“你爹爹的追悼会,几时举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举行。他们准备替爹爹平反,恢复他的名誉呢。”

“人都死了,还平反什么?”大伯提高了声音。

“不是这么说,”鼎立表伯Сhā嘴道,“任平平反了,齐生的哥哥日子就好过得多。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鼎丰申请我来美国,他们肯定不会放人。”

“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大伯悻悻然说道,“老实说,除了萧先生,也没有人有资格替我平反。齐生,你去替你爹爹开追悼会,回来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后事了。”

“大伯,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岁呢。”我赶忙笑着说道。

“你这是在咒我么?”大伯竖起两道花白的关刀眉,“你堂哥怕老婆,是个没出息的人,我不指望他。大伯一直把你当做自己儿子看待,大伯并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烧成灰,统统撒到海里去,任他飘到大陆也好,飘到台湾也好,——千万莫把我葬在美国!”

大伯转向鼎立表伯道:

“美国这个地方,病不得,死也死不起!一块豆腐­干­大的墓地就要两三千美金,莫说我没钱买不起,买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挤去!”

大伯说着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拍了拍他那粗壮的腰,说道:

“这年把我常闹腰子痛,痛得厉害。医生扫描检查出来里面生瘤,很可能还是恶­性­的呢。”

“医生说可不可以开刀呢?大伯。”我急切问道。

“我这把年纪还开什么刀?”大伯挥了一下手,“近来我常常感到心神不宁——我晓得,我的大限也不会远了。”

我仔细端详了大伯一下,发觉伯妈过世后,这两年来,大伯果然又衰老了不少,他的脸上不是肥胖,竟是浮肿,两块眼袋子转乌了,上面沁出点点的青斑,泪水溢出来,眼袋上都是湿湿的。

“鼎立,”大伯泪眼汪汪地注视着鼎立表伯,声音低痖地说道,“你骂我是‘刽子手’,你没错,你表哥这一生确实杀了不少人,从前我奉了萧先生的命令去杀人,并没有觉得什么不对,为了国家嘛。可是现在想想,虽然杀的都是汉­奸­、共产党,可是到底都是中国人哪,而且还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杀了那么些人,唉——我看也是白杀了。”

“表哥——”鼎立表伯叫了一声,他的嘴皮颤动了两下,好像要说什么似的。

“鼎立——”大伯沉痛地唤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耸的肩肿,“我们大家辛苦了一场,都白费了——”

两个老人,对坐着,欷歔了一番,沉默起来。我感到空气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似的。虽然酒­精­在我身体里滚烫地流动着,我却感到一阵飕飕的寒意,汗毛都竖了起来。我记起去年李永新到纽约来看我,我与永新有八年未曾见面。从前我们在哥大都是“保钓”的志友,我抽身得早,总算把博士念完,在福斯特惠勒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永新却全身投入,连学位也牺牲掉,后来一直事业坎坷。那天我们两人在一起,谈着谈着,突然也这样沉默起来,久久无言以对。虽然我和永新一直避免再提起“保钓”运动,可是我们知道彼此心中都在想着这件事,而且我们都在悼念“一·二九”华盛顿大游行那一天,在雪地里,我和永新肩靠肩,随着千千百百个中国青年,大家万众一心地喊道:钓鱼台,中国地!钓鱼台,我们的!我们的呼喊,像潮水般向着日本大使馆汹汹涌去。

吃完饭,大伯要我们提早就寝,我须早起,赶八点钟的飞机,而鼎立表伯也有点不胜酒力了。我去浴室漱洗完毕,回到客房,鼎立表伯已经卸去了外衣,他里面穿了一套发了黄的紧身棉毛衫裤,更显得瘦骨嶙峋,他削瘦的背脊高高隆起,背上好像Сhā着一柄刀似的。他蹲在地上,打开了一只黑漆皮的旧箱子,从里面掏出了一件草绿的毛线背心来,他把箱子盖好,推回到床底下去,我等鼎立表伯穿上背心,颤巍巍地爬上了床,才把灯熄掉。客房里没有暖气,我躺在沙发上,裹着一条薄毯子,愈睡愈凉。黑暗中,我可以听得到对面床上老人时缓时急的呼吸声,我的思绪开始起伏不平起来,想到两天后,在上海父亲的追悼会,我不禁惶惶然。一阵酒意涌了上来,我感到有点反胃。

“你睡不着么,齐生?”

黑暗中,鼎立表伯细颤的声音传了过来,大概老人听到我在沙发上一直辗转反侧。

“我想到明天去上海,心里有点紧张。”我答道。

“哦,我也是,这次要来美国,几夜都睡不好。”

我摸索着找到撂在沙发托手上的外套,把衣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掏了出来,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龙华离上海远不远,表伯?”我问道。

“半个多钟头的汽车,不算很远。”

“哥哥说,追悼会开完,爹爹的骨灰当天就下葬,葬在‘龙华公墓’。”

“‘龙华公墓’?”老人疑惑道,“恐怕是‘龙华烈士公墓’吧?那倒是个新的公墓,听说很讲究,普通人还进不去呢。”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龙华就是了。”

“‘龙华公墓’早就没有喽——”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颤抖的声音忽近忽远地飘浮着。

“文革时候,我们的‘五七­干­校’就在龙华,‘龙华公墓’那里,我们把那些坟都铲平了,变成了农场。那是个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里,也统统给我们挖了出来,天天挖出几卡车的死人骨头——我的背,就是那时挖坟挖伤的——”

我猛吸了一口烟,将香烟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厉害,一阵阵酸味冒上来,有点想作呕了。

“美国的公墓怎么样,齐生?”隔了半晌,老人试探着问道,“真是像你大伯讲的那么贵么?一块地要两三千美金哪?”

“这要看地方,表伯,贵的、便宜的都有。”

“纽约呢?纽约有便宜的墓地么?”

“有是有,在黑人区,不过有点像乱葬岗。”

老人朝着我这边,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唤我道:

“齐生,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老人的语气,充满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应道。

“你从中国回来,可不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我想在纽约好好找一块地,也不必太讲究,普通一点的也行,只要­干­净就好——”

我静静地听着,老人的声调变得酸楚起来。

“我和你表伯妈,两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从来也没有分开过,她为了我的政治问题,很吃了一些苦头,我们两人——也可以算是患难夫妻了。这次到美国,本来她也申请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两个月,病故了——这次找出来,把她一个人留在那里头,我实在放不下心——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里,也一起带了出来——日后在这里,再慢慢替她找个安息的地方吧——”

老人细颤、飘忽的声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静下来,我仰卧在沙发上,房中的寒意凛凛地侵了过来,我把毯子拉起,将头也蒙上。渐渐的酒意上了头,我感到愈来愈昏沉,朦胧中,我仿佛来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里,野地上有许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齐在挥动着圆锹、十字镐。我走近一个大坑,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经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抡着柄圆锹,在奋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横着,竖着竟卧满了累累的死人骨头,一根根枯白的。老人举起圆锹将那些枯骨铲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圆锹上下飞舞着;一根根人骨纷纷坠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会儿便在坑边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发觉那个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愤怒地舞动着手里的圆锹,发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头,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哗啦啦倾泻了,根根人骨滚落坑中,将大伯埋陷在里头,大伯双手乱招,狂喊道:

“齐生——”

我猛然惊醒,心中突突乱跳,额上冒出一阵冷汗来。原来大伯已经站在沙发跟前,他来叫醒我,去赶飞机了,房中光线仍旧昏暗,幽暗中,大泊庞大的身躯,矗立在我头边,像一座铁塔似的。

那晚的月光

台大物理系毕业考最后一科是理论物理。题目繁而难,延长两小时还没有考完。天暗了,教室里开上了灯,李飞云最后一个交卷。克洛教授在他面前踱来踱去,李飞云觉得头有点发晕,他抬起眼,发觉克洛教授正在看他,克洛教授的眼镜反­射­出金光来,他感到一阵眼花,慌忙站起来,把卷子递给克洛教授。最后一大题,他一个字也没写,那一题占三十分。

李飞云回到位子上,脑子里空空的,两只手伸到抽屉里盲目的摸索一阵。

“别尽发傻了,我们走吧。”陈锡麟从后面拍拍李飞云的肩膀说道。

李飞云站起来,跟着陈锡麟一同走出教室,门外闹哄哄的,大家正在讨论考试题目。李飞云和陈锡麟避开人群往楼下走去。

“怎么样?”陈锡麟问道。

“不行得很。”李飞云摇摇头,瘦脸上现出一丝苦笑来。

“总有六十分吧?”陈锡麟侧过头望着李飞云道。

“大概要补考了,最后那题我一点也不会。我只看到第六章,最后两章,根本没看。昨晚上教完家教回去,太累了,倒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总会及格吧?”

李飞云的脸牵动了几下,停了半晌,忽然转头对陈锡麟说道:

“别老谈考试了,陈锡麟,我在想我们已经算毕业了呢。”

“嗯,毕业了——”陈锡麟漫声应道,两个人默默的走出了理学院。

校园里一片金黄|­色­,像浸在一大池水溶溶的金液里似的。润绿的朝鲜草坪上,映得金碧辉煌。风是热的,又温又湿,柔柔的拂过来。李飞云用力吸一口气,一股醇香,冲进他脑门里。校园里的栀子花刚刚绽开。

“陈锡麟,我想在草坪上躺一会儿。”李飞云对陈锡麟说道。陈锡麟点了点头,两个人走到文学院门口一块草坪上,陈锡麟靠在一棵椰子树脚下,李飞云俯卧在陈锡麟旁边,椰子树的阔叶吹得沙啦沙啦的。李飞云将脸紧贴在毛茸茸的草丝上,一流泥土的浓香在他周围浮动起来,他看见山那边反映着一束束晶红的夕阳光柱。李飞云的面腮在草须上轻轻的滑动着,六月的草丝丰盛而韧软,触着人,有股柔滑的感觉。不知怎的,李飞云一摸到校园里这些浓密的朝鲜草就不禁想起余燕翼颈背上的绒毛来。

“我跟你说,李飞云,我喜欢你。”余燕翼那晚在李飞云耳根下,轻轻的,轻得差不多听不见声音的说道。就在那一刻,李飞云第一次发觉余燕翼可爱,大概那夜月光特别清亮,大概余燕翼那袭敞领的蓝绸裙子格外迷人,李飞云看到余燕翼浑圆的项背,露在月光下,泛着一层青白的光辉。他搂住余燕翼的腰,将脸偎到她项背上去。

“李飞云,我让给你那份家教,你还预不预备去?”陈锡麟问李飞云道。

“只好去试试再说,”李飞云答道,他将脸抵紧草地,“我已教了三家,时间实在分不开,可是我还需要兼一两家。”

“燕翼快生了吧?”陈锡麟问道,余燕翼和陈锡麟妹妹是铭传女校的同学,李飞云第一次遇见她是在陈锡麟妹妹的生日舞会里。

“李飞云,你怎么可以这样做?”余燕翼搬去和李飞云住在一起的那天,陈锡麟对他这样说道,“你真糊涂,你这样做一定会后悔的。”陈锡麟扣住李飞云的膀子盯着他说。李飞云没有说话,愣楞的瞪着陈锡麟,脸上毫无表情。

“哦,李飞云——”陈锡麟歇了半晌,若有所悟的放开李飞云的手,转身离去。

“陈锡麟,你预备什么时候出国?”李飞云翻过身来,问陈锡麟道。他看见天空里散着一大片紫­色­的绮霞,椰子树的阔叶在阳光里摇曳里金辉闪烁。

“还没准得很,那要看我能不能申请得奖学金,我已经写了信给m·i·t和加州大学,还没有回音。”

“我真希望你能进m·i·t,你的分数够他们的申请条件,你是我们系的第一名,他们会要你。”李飞云突然变得亢奋起来,拍着陈锡麟的膝盖说道,“你一定得设法出去,我对你极有信心,你会成功的,陈锡麟。”

“我也想出去,可是问题多着呢,如果去不成,我就想考清华研究院然后回台大教书。”

“不,不,你一定得想办法出国,学物理的在这儿没有希望。”李飞云说道,他漫然望着校园的尽头,一堆青山正在转成暗紫­色­。

理学院走出一群学生,交头接耳的争论着,其中有一个看见李飞云和陈锡麟坐在文学院草坪上,即刻挥着手跑过来喊着:

“原来你们两个坐在这里享受,害得我好苦!”

“嗨,小弟。”陈锡麟招呼道。

“盛世杰。”李飞云接着招呼。

李飞云,陈锡麟和盛世杰在中学同学六年,一同保送台大,进入物理系。三个人的环境悬殊很大,但却莫名其妙的结成了好朋友。盛世杰从来不愁钱的来源,陈锡麟的零用钱都是当家教得来的,李飞云赚钱却是为了生活,他一向靠姐姐给学费。现在余燕翼快生产了,他又要多加几家家教。盛世杰是永远长不大的小弟,陈锡麟是善体人意的老大哥,李飞云是班上出了名的圣人,三年的大学生活没有谈过一句女人,经常他和女同学在一块儿竟会窘得说不出话来,然而那天晚上李飞云却将脸偎到余燕翼的颈背上去,余燕翼是第一个轻柔的对他说“我喜欢你”的女孩子,那晚的月­色­太清亮了,像一片荫蓝的湖水。

“我猜得不错吧?”盛世杰兴高采烈的叫道:“我就晓得克洛这个老头子会考第八章的习题,最后那题我连答案都记得了,我叫你们多注意那章,你们听了我的话没有?”

“小弟,你怎么老爱谈考试?”李飞云说。

“小弟,你到了考试就爱三天六夜说个没了的,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已经算毕业了?”陈锡麟说道。

“毕业?我觉得明天好像还要来上课似的,”盛世杰怔一下,笑了起来说道,“那么今天我们三个人聚聚,我请你们去吃一顿。走,走,我们且乐一乐。”盛世杰抓着李飞云和陈锡麟就走。

“不,小弟,我今天得回去吃饭。”李飞云挣开盛世杰的手呐呐的说道。

“不行!”盛世杰坚持道,在李飞云和陈锡麟面前他常常任­性­得像一个小孩。“怎么说你今天也得陪我们两个老朋友,难道你连一刻都离不开你那一位?”

盛世杰爱开李飞云的玩笑,因为李飞云容易脸红,盛世杰觉得好玩。李飞云窘得­干­笑了几声,含糊的分辨着。盛世杰笑得很开心,拉着他们快步走出学校,李飞云也想跟着盛世杰开心的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来。他看见天­色­渐渐压下来,心里竟有一股说不出的惶惑。

三个人进台大的那一天,也是盛世杰请客,在台大旁边“好味道”的小阁楼上,那天三个人足足喝完了一瓶清酒。盛世杰兴奋的举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子说他一定要做个核子物理学家,那时瑞典刚发表李政道和杨振宁获得诺贝尔物理奖金。李飞云一向不惯夸口,可是那天他却告诉盛世杰和陈锡麟他想毕业以后到美国m·i·t读理论物理做个物理科学家,那是他心中惟一的志向。

这天盛世杰又选定了“好味道”,他还是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叫了一样菜又叫一样,陈锡麟和李飞云一直说吃不了那么多。盛世杰不肯,他说三个老朋友在一起,一定要吃得尽兴。小弟还是老样子,雄心万丈,发誓要读完博士,小弟的父亲在美国已经替他在史坦佛大学申请好奖学金,九月他就要动身了。

“小弟,这四年你一点也没有变,”陈锡麟摇摇头笑着说道,“我记得你上了高三一逗还会赖哭,你永远是一个baby!”

“还提那时候的话!”盛世杰天真的笑了起来,“我怎么没变?那时我总坐第一排,现在我比你两个都高出半个头来。个个都变喽,李飞云前两年提到女人还会脸红,想不到竟抢在我们前面中头彩,你们都说李飞云是圣人,我就说他会­阴­着坏,哈,哈,来来,我们为李大嫂­干­一杯。”

盛世杰把酒杯举到李飞云面前,他把陈锡麟的杯子斟满,逼着陈锡麟一同对李飞云举杯。李飞云一直­干­笑着推开盛世杰的杯子,嗫嚅道:

“小弟,别开玩笑,小弟——”汗珠从他发脚一粒粒沁出来流到他面颊上。

盛世杰把李飞云的杯子凑到李飞云­唇­边,硬逼他­干­杯。李飞云不大会喝酒,才喝一半,就呛得一脸紫涨,他捂着嘴嘶哑的说道:

“不行了——小弟。”

“算啦,放过他吧。”陈锡麟劝说道。

盛世杰放下杯子,笑得非常开心。盛世杰和陈锡麟不停的谈话,从大学一直谈到中学。李飞云很少Сhā嘴,他默默的吃着菜,可是他喜欢听盛世杰他们谈旧事,有时候他听得禁不住笑了起来。三个人一直吃了两个多钟点,后来盛世杰说他妈妈等他回去看电影,才离开了“好味道”。

“再见,陈锡麟,”盛世杰踏上脚踏车回头向他们挥手道再见,“李飞云,你们过两天一定要来我家找我啊,李飞云,代我问候嫂夫人,生了娃娃不要忘记请我吃喜酒。”

“小弟真有意思。”陈锡麟抱着手,看着盛世杰的背影点头道。

“我真羡慕他,”李飞云说,“我陪你到车站去,陈锡麟。”

“你还是早点回去好。”

“不要紧的。”李飞云低声说道。他抬头望望天空,一大片暗紫­色­,西边漠漠的映着一块乌青的亮光,太阳已经沉下去了,罗斯福路公共汽车总站挤满了车辆,闪亮的车灯交叉­射­耀着。李飞云陪同陈锡麟走到公共汽车站,等候零南公共汽车。

“黄静娟最近来信没有?”李飞云倚在车站的铁柱上问陈锡麟道。陈锡麟和黄静娟好了两年,黄静娟到了美国就和陈锡麟疏远了。

“有三个多月没来信,我连着写了五六封给她,一封也没回,前些时,她来信说忙,我不怪她,可是我觉得出来,她已经渐渐淡下来了。”

“我觉得你快点赶去美国,恐怕还能挽救。”

“罢,罢,”陈锡麟摇摇手道,“我想得很开,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很过得去,一点也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我绝不勉强她,那样毫无意思。”

“人真靠不住,”李飞云说,“——汽车来了,你上去吧,过两天来我那儿走一趟,我请你吃餐便饭。”

陈锡麟一只脚踏上汽车,突然转过身来将李飞云拉过去,把一叠钞票塞进李飞云衣袋,急促的说道:

“拿住这些,你需要。”

李飞云赶忙将钞票掏出来想还给陈锡麟,陈锡麟已经上了车,车掌吹了一声哨子,汽车缓缓开走了。李飞云紧捏住那叠钞票,站在路旁发怔。

“噢,陈锡麟——”他喃喃的喊道,公共汽车开过,空气里荡起一股暖风,柔柔的拂到李飞云脸上来。

七八点的时候,天暗得最快,李飞云回到他住的那条巷子时,里面一片黯黑,李飞云住在巷子底一家专租给台大学生的旧木阁楼上。他和余燕翼租了楼顶一间房,每月三百块。

李飞云爬上楼梯,走进房里,余燕翼正坐在饭桌边,她看到李飞云走进来,一句话也没有说。李飞云看不清楚她的脸,他看见她怀着孕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特别臃肿,鼓圆的肚子紧抵着桌沿,桌上的菜饭摆得整整齐齐,还没有动过。

“我刚刚和陈锡麟他们在外面吃过了。”李飞云走到书架边将手上的笔记塞进书堆里。

“我以为你会回来吃饭,所以一直等着你。”余燕翼低声说道,她仍然坐着没有动。

“你应该先吃的。”李飞云说。

“你跟我说过你们今天考完毕业试,我多加了两样菜。”

余燕翼的声响有些微颤抖,李飞云觉得心里一紧,他最近愈来愈怕和余燕翼说话,他怕听她的声音。余燕翼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一举一动,李飞云总觉得有股乞怜的意味,就像她坐在饭桌边,鼓圆的肚子抵紧着桌沿这个姿势,李飞云看着非常难受。她总那么可怜得叫人受不了,李飞云想道,他觉得心里一阵一阵在紧缩。余燕翼正吃力的弯下腰去盛了一碗,又佝下去盛第二碗。

“你一个人吃罢,我已经吃饱了。”李飞云说。

余燕翼迟疑了一会儿,把盛好的半碗饭倒回锅里,坐到椅子上,低头吃起来。

李飞云脱去衬衫,蹲下身整理书架上的书籍。每个学期完了,他总要整理一次,把念完的书收拾好,需要的课本及参考书摆上书架。大学一二三年级,李飞云将所有攒下来的钱都花到参考书上。台大对面的欧亚书店专做翻版洋书生意,李飞云去买书常常超过预算,于是他就把伙食费扣成两餐,有时中午买两个面包裹裹腹就算了。从一年级起他就拟好一个读书计划,在四年内,将物理方面的基本学科打下扎实的根基,然后到数学系选读高等微积分,微分几何,向量分析,李氏群论等,他想将来出国念理论物理,所以先把数学基础弄好。三年来,他每次都得到自然科奖学金,一年一千圆,他统统拿去买了参考书,可是毕业考他却担心要补考了。

真滑稽,他想道,倒在桌子上竟会睡了过去,他真不喜欢克洛教授那副金丝边的眼镜,看人的时候,闪光闪得那么厉害。

“陈锡麟替你找好家教没有?”余燕翼道,她吃了一碗饭,四样菜动过两样,她把其余的都收到碗柜里。

“我明天就去试试,不晓得人家要不要,我只能教两天,分不开时间了。”

“我们明天要付房租和报纸钱,房东太太早晨来过两次。”

“我上星期才交给你四百块呢!”李飞云回头诧异的问道。

“我买了一套­奶­瓶和一条小洋毡。”余燕翼答道,她的声音有些微颤抖,她勉强的弯着身子在揩桌子。李飞云猛觉得心里一缩,他没有出声,他把理出来的旧书一本本叠起来,参考书的书边都积上一叠灰尘,他用抹布将灰尘小心的揩去,大四这一年他一本参考书也没有看,参考书底下压着一叠美国留学指南,里面有m·i·t,史坦佛、普林士敦和加州大学的校历和选课表,他以前有空时最喜欢拿这些选课单来看,心里揣度着将来到外面又应该选些什么课。

“房东太太说明天一定要付给她,我已经答应她了。”余燕翼说道。

“你为什么不先付房租,去买那些没要紧的东西呢?”李飞云说道,他把那些指南狠狠塞进字纸篓里。

“可是生娃娃时,马上就用得着啊。”

“还早得很呢,你整天就记得生娃娃!”李飞云突然站起大声说道,他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对余燕翼说话会那么粗暴。

“医生说下个月就要生了。”余燕翼的声音抖得变了音。她紧捏着抹布,整个身子俯到桌子上,鼓圆的肚子压在桌面上,松弛的大裙子懒散的拖到脚踝,她始终没有回头来,李飞云知道她哭了。

李飞云走到余燕翼身后,搂着她的腰,将她扳过身来,余燕翼低下头抵住李飞云的肩窝。李飞云默默的拍着她的背没有出声。余燕翼隔不一会儿就抽搐一阵发出一下压抑的哭声来。李飞云感到心里抽缩得绞痛起来,他觉得余燕翼的大肚子紧紧的顶着他,压得他呼吸有些困难。

“不要哭了。”李飞云喃喃的说道,他的眼睛怔怔的望着窗外,怀恩堂顶上的十字架,悬在半空中发着青光。楼下巷子里传来一阵阵空洞的冰淇淋车的铃铛声。空气又闷又热,吹进来的风是暖的。李飞云感到余燕翼的背在冒汗,汗水沁到他手心上。

“不要哭——”李飞云漫声的说。他扳起余燕翼的脸来,余燕翼的眼皮哭得通红,她的心脏不好,怀孕以后,脸及脚背到了晚上一径是浮肿的,面­色­蜡黄。余燕翼闭着眼睛,脸扭曲得变了样。李飞云将头埋到余燕翼颈边的头发里,低声说道:

“别难受,我会对你好的。我已经毕业了,你不会吃苦了,我可以多兼几家家教。我去建中看过校长,他可能答应在分部让我当教员——莫哭了,听我说,我们可以慢慢积钱,积够了就马上结婚,听我的话,噢,听我说——我一定会对你好的——”

余燕翼的泪水一滴滴流到李飞云的颈窝里,她背上的汗愈冒愈多。

“别难过啦,去,去,你先去洗个澡,我们等会儿一同去看新生的《鸳鸯梦》。”李飞云说,他把陈锡麟给他的那叠钞票塞进余燕翼的裙袋里。余燕翼捞起裙边揩去脸上的泪水,低头蹒跚的走了出去。李飞云看见她丰圆的颈背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那晚的月光大美了,李飞云想道。他把灯关熄,对面教堂青亮的十字架,闪烁在玻璃窗上,他躺在竹床上,四肢展开的仰卧着,一阵说不出的倦怠,突而其来的从四周侵袭过来。六月的晚风滑过椰子树梢,吹得破旧的窗帘肿胀起来。风拂在脸上,像是触着棉絮一般,又暖又软。

那晚的月光实在太美了,李飞云想道,地上好像浮了一层湖水似的。陈锡麟不能怪我,他想,陈锡麟没有看过那么清亮的月光——可是陈锡麟是对的,陈锡麟的话总是对的。他总是那么平稳,陈锡麟有希望,他一定到外国去,他会成为一个大科学家,小弟不如他,小弟太幼稚,可是小弟真有意思,他们都应该出去,学物理的在这儿没有希望——

然而我感到多么疲倦啊,李飞云伸了伸懒腰想道,我好想在文学院门口的草坪上多躺一会儿,那些毛茸茸的草毯真滑真软,躺在上面,永远也不想起来了——可是十五号就要举行毕业典礼了,他们都要穿上那些怪诞的黑袍子到校园里晒太阳,女同学都穿上旗袍到处照相,校长和训导长也会穿上滑稽的黑袍子——我不要穿,李飞云想道,我不要站在校园里傻呵呵的晒太阳,我要躲到文学院门前的椰子树荫下,躺在软绵绵的草坪上真是舒服透了——

“我忘记拿洗澡毛巾了。”余燕翼在隔壁澡房里叫道。李飞云没有听清楚,他也没问余燕翼要什么。

“你拿我的洗澡巾给我好吗?”余燕翼隔了一会儿又叫道。

“好的——”李飞云漫声应道,“我就拿来。”他没有立即爬起来,他翻过身去,胸口压在草席上,双手紧握住竹床杠子,一阵暖风又把破旧的布帘撩了起来,教堂的电钟敲响了,晚间福音已经开始。

嗳,那些草须多么像她颈背上的绒毛,李飞云想到,那么软,那么柔,那晚的月光实在太美了。

一九六二年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二期

芝加哥之死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

吴汉魂参加完毕业典礼,回到公寓,心里颠来倒去的念着自己的履历。愈念,吴汉魂愈觉得迷惘。工作申请书上要他写自传,他起了这么一个头,再也接不下去了。吴汉魂扎实的瞅了一阵在打字机上搁了三四天的自传书,那廿来个黑字,突然蠢蠢移动起来,像堆黑蚁,在搬运虫尸,吴汉魂赶忙闭上眼睛,一阵冷汗,从他额上冒了出来。

吴汉魂来到美国六年,在芝大念了两年硕士,四年博士。最初几年,没有奖学金,吴汉魂在城中区南克拉克街一间廿层楼的老公寓租了一间地下室。这种地下室通常租给穷学生或者潦倒的单身汉住。空气潮湿,光线­阴­暗,租钱只有普通住房三分之一。每天下午四时至七时,吴汉魂到街口一家叫王詹姆的中国洗衣店帮人送衣服,送一袋得两毛半,一天可得三块多。到了周末,吴汉魂就到城中南京饭店去洗碟子,一个钟点一块半,凑拢,勉强付清膳宿学杂费。因为工作紧凑,对于时间利用,吴汉魂已训练到分厘不差,七时到七时半吃晚饭,吴汉魂便开始伏案自修,一点。两点,三点一直念到深夜里去。

吴汉魂住的这问地下室,窗子正贴近人行道,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邻近的黑人及波多黎各人都拥到公寓外面的石阶上纳凉,半夜三更,有些还倚在石栏上,哼着梦呓似的小调。起初,吴汉魂听到窗外喧哗,总不免要分神,抬头看看,尘垢满布的玻璃窗上,时常人影憧憧。后来吴汉魂每逢看书,就抱着头,用手把耳朵塞住。听不见声音,他就觉得他那间地下室,与世隔离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来临,人行道上积雪厚达一两尺,把他们的窗户,完全封盖起来。躲在大雪下面,吴汉魂像爱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安全感。

吴汉魂攻读博士时,得到部分奖学金。他辞去了工作,却没搬出他那间地下室,几年工夫,房间塞满了书籍杂物,搬运麻烦。每月从房租省下来的廿来块钱,吴汉魂就寄回台北给他母亲。他临走时,他母亲贴紧他耳朵,颤抖的对他说:

“趁我还在时,回来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紧,一定要回来。”

每次他母亲来信,问起他几时得到学位,他总回答说还有一年,然后把积下来的钱,买成汇票,封到信里去。

在他准备博士资格考试时,有一晚,他突然接到舅舅急电,上面写着:“令堂仙逝,节哀自重。”他捧着那封黄|­色­的电报,发了半天愣,然后把它搓成一团纸球,塞到抽屉的角落里。他书桌上正摊着《艾略特全集》,他坐下来,翻到《荒原》,低头默诵下去:

四月是最残酷的季节,

使死寂的土原爆放出丁香,

掺杂着记忆与欲念,

以春雨撩拨那萎顿的树根。

冬天替我们保温,

把大地盖上一层令人忘忧的白雪——

街上在溶雪,雪水浙浙沥沥流到他窗上,把窗玻璃溅满了淤泥。他强睁着红丝满布的倦眼,一句一句念着艾氏全集。煤气炉上熬着热浓的咖啡,咖啡壶噗通噗通的沸腾着。

在考试期间,吴汉魂每天都念到牛­奶­车戛然停到他窗前的时分。从叶慈,霍金斯,一直读到英国第一首史诗——比沃夫,跟英国七八百年来那一大串文人的幽灵,苦苦搏斗了月余。考试前一天,他又接到他舅舅一封信,他没有拆开,就一并塞到抽屉里去。考完试后,吴汉魂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他舅舅的信上说,他母亲因肾脏流血,不治身亡。因为他在考试,他母亲不准通知他,免他分心。他母亲临终昏迷,没有留下遗言。吴汉魂展开那张搓成纸团的电报,放在信边,看看信又看看电报,然后一并塞到火炉中烧掉。那晚他发了高烧,整夜做着恶梦。他梦见他母亲的尸体赤­祼­­祼­的躺在棺材盖上,雪白的尸身,没有一丝血­色­。当他走向前时,他母亲突然睁开老大的眼睛,呆呆的看着他。她的嘴角一直抖动着,似乎想跟他说话,可是却发不出声音来。他奔到他母亲面前,用手猛推他母亲的尸体,尸体又凉又重,像冰冻的一般,他用尽力气,把尸体推落到棺材里去。

吴汉魂走到洗澡间,放满一盆冷水,把整个头浸到水中去。在芝加哥大学广场上,穿上黑­色­大袍,头上压着厚重的博士方帽,足足晒了三个钟头。典礼的仪式繁杂冗长,校长的训词严肃而乏味。典礼完毕时,他的美国同学都一窝蜂赶到来宾席上,与父母家人拥抱照相。吴汉魂独个儿走到冷饮台前,要了一杯冰水,不停的挥拭额上的汗珠。他的衬衫沁得透湿,额上被方帽的硬边压得陷进两道深沟。直到他返回他­阴­暗的地下室,他眼前仍然觉得白花花的一片。被太阳晒得视线模糊。吴汉魂揩­干­净头面,坐到他那张对窗的旧沙发上,吴汉魂在他那间局促的房间中,从来没有这样闲散的静坐过。平常太忙了,一钻回他这间地下室,就忙着烧饭、洗澡,然后塞起耳朵埋头读书,心里不停的盘算:八点到十点看六十页狄更斯,十点到十二点,五首雪莱,十二点到三点——一旦不必做任何事,不要盘算任何计划,吴汉魂觉得坐在椅垫磨得发亮的沙发里,十分别扭,十分不习惯。打字机上那几行字又像咒符似的跳入了他的眼帘: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

半露在人行道上的窗口,泼进来一溜焦黄的阳光。芝加哥从夏日的午睡,娇慵的苏醒过来。开始是一两下汽车喇叭,像声轻悄的喟叹,清亮而辽远,接着加入几声儿童绷脆的嬉笑,随后骤然间,各种噪音,从四面八方泉涌而出。声量愈来愈大,音步愈来愈急,街上卡车像困兽怒吼。人潮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翻涌,整座芝城,像首扭扭舞的爵士乐,野­性­奔放的颤抖起来。吴汉魂突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急躁。窗口的人影,像幻灯片似的扭动着。|­乳­白­色­的小腿,稻黄|­色­的小腿,巧克力­色­的小腿,像一列各­色­玉柱,嵌在窗框里。吴汉魂第一次注意那扇灰尘满布的窗户会出现这么多女人的腿子,而且他更没想到这些浑圆的小腿会有这么不同的­色­调,一群下班的女店员,踏着急促的步子,走过窗口时,突然爆出一串浪笑。吴汉魂觉得一阵耳热,太阳|­茓­开始抽搐起来。

吴汉魂来到美国后,很少跟异­性­接触。功课繁重,工作紧凑,吴汉魂没有剩余的时间及­精­力参加社交活动。吴汉魂除却个子矮小,五官还算端正,可是在他攻读博士第二年,头发却开了顶,天灵盖露出一块油黄的亮光来,看着比他的年龄大上七八岁。因此,在年轻的女孩子面前,吴汉魂总不免有点自卑。他参加过一两次芝城一年一度中国同学舞会。每次他总拖着舞伴躲在一个角落里,一忽儿替她倒可口可乐,一忽儿替她拿炸芋片,他紧张,弄得他的舞伴也跟着紧张。最后他只好悄悄去乞求他的朋友来请他的舞伴跳舞,以解除尴尬的场面。

只有在秦颖芬面前,吴汉魂觉得神态自如过,秦颖芬心肠好。他晓得秦颖芬真正爱他,在他临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秦颖芬双手紧握住他的衣襟,两眼炯炯的对他说:

“我知道你一走,我们就完了的了。你晓得我不会后悔的——”

秦颖芬的嗓音有点哽咽。吴汉魂把秦颖芬双手拿开,替她披上短褛,挽着她默默的走出植物园。秦颖芬一直低着头,吴汉魂觉得她的膀子在他掌心中颤抖得很厉害。秦颖芬的信来得很勤密,每星期总有一两封。吴汉魂却去得十分稀疏。不知怎的,每次总在他写读书报告或是考试时,才想起给秦颖芬回信,功课一忙,就蹉跎过去了。三年间,秦颖芬的信积了一大盒,到第四年头,秦颖芬却寄来一张烫金结婚请帖。吴汉魂在礼物店里挑了一个下午,选中了一张­精­致的贺卡,给秦颖芬寄去。他把秦颖芬的信及请帖放到字纸篓里,点上一根火柴,烧了起来,信札在字纸篓中,烧得吱吱发响,烧完后,吴汉魂伸手进去,捞起了一抓又温又软的纸灰。

“lucinda,你真是个俏妞儿!”

“去你的。少油腔滑调。”

窗口出现半截穿着黄裙的女人身体,结实的臀部左右摆动着,一只筋络虬盘的棕­色­手臂,一把,将那撮紧细的腰肢捞住,扶往前去。

吴汉魂倏地从沙发上立了起来。他在这间公寓的地下室住了六年,好像这还是第一次发觉到室内的湿气这样逼人似的。一阵酝在通风不良地下室的霉味,混着炒菜后的油腻,经过夏日高温及潮湿的焙酿,在六七点时,从地面慢慢往上蒸发,浓重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吴汉魂环视他这间­阴­暗的住所,水槽里的油污碗碟,冒出槽面,门后的洗衣袋,颈口胀开,挤出一堆肮脏的内衣袜裤。书桌上,纸张狼藉,纸堆中埋着三个黄汁斑斑的咖啡杯。室内的空间,给四个书架占满了,书架上砌着重重叠叠的书籍,《莎士比亚全集》,《希腊悲剧­精­选》、《柏拉图对话集》、《尼采选粹》。麦克米伦公司、中午公司、双日公司、黑猫公司,六年来,吴汉魂一毛一毛省下来的零用钱全换成五颜六­色­各个出版公司的版本,像筑墙一般,一本又一本,在他书桌四周竖起一堵高墙来。六年来,他靠着这股求知的狂热,把自己囚在这堵高墙中,将岁月与­精­力,一点一滴,注入学问的深渊中。吴汉魂突然打了一个寒噤。书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书本,一刹那,好像全变成了一堆花花绿绿的腐尸,室内这股冲鼻的气味,好像发自这些腐尸身上。吴汉魂胃里翻起一阵恶心,如同嗅中了解剖房中的福尔马林。吴汉魂一把将椅背上的西装外套穿上,夺门冲出了他这间地下室。

六月的芝加哥,在黄昏时,像块刚从烤架上叉下来的牛排、酱汁滴沥,颜­色­黄爽,洋溢着透熟透熟的­肉­香。天空里的煤烟是紫­色­的,浮在绛黑陈旧的大建筑物上,纹风不动。街上的行人,穿得彩­色­缤纷,但是空气颜­色­混浊,行人身上,看去如同敷上一层薄薄的煤灰。吴汉魂跟着一大队人,循着警察的哨音,穿过一条条斑马线。从克拉克穿到美的声,从美的声穿到梦露。城中区每条街上都挤满了行人车辆。下班的职员,放学的学生,还有一对对穿戴整齐的年青情侣,在戏院门口,等候入场,他们亲呢的偎在一处,旁若无人,好像芝加哥是个梦幻中的大气球,他们就是梦中仙侣,乘着气球,飘上半空。

吴汉魂跟着人群,走过palmer house大旅馆,走过marshal field百货公司,走过golden dome大酒店。他怔怔的看着金碧辉煌。华贵骄奢的大厦,在芝加哥住了这些年,他觉得好像还是第一次进入这个红尘万丈的城中区似的。平常他进入这一带,总是低着头匆匆走进菜场,匆匆又赶回他的公寓去。没有时间,没有闲情,欣赏这些琳琅满目的橱窗。吴汉魂抬头望望夹在梦露街两旁高楼中间那溜渐渐转暗的紫空,他突然觉得芝加哥对他竟陌生得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地理名词,“芝加哥”和这些陈旧的大建筑,这一大群木偶似的扭动着的行人,竟连不上一块儿了。吴汉魂觉得莫名其妙的彷惶起来,车辆、行人都在有规律的协着整个芝城的音韵行动着,吴汉魂立在梦露街与克拉克的十字路口,茫然不知何去何从,他失去了方向观念,他失去了定心力,好像骤然问被推进一所巨大的舞场,他感觉到芝加哥在他脚底下以一种澎湃的韵律颤抖着,他却蹒跚颠簸,跟不上它的节拍。

天­色­愈来愈暗,街上华灯四起,人潮像打脱笼门的来亨­鸡­,四处飞散。吴汉魂像梦游一般,漫无目的徜徉着,四周的景物,如同幻境,当他踏入来喜街的时候,一片强光闪过来,刺得他双目难睁。吴汉魂觉得掉进了所罗门王的宝藏一般,红宝,绿玉、金刚石、猫眼,各­色­各样的霓虹灯,从街头照到街尾。成百家的酒吧,杂剧院,脱衣舞院,栉比林立,在街两旁排列下去。游客来往不绝的浮荡其间,强烈的彩灯,照得行人须眉如画,许多浓妆艳抹的女人,在酒吧间穿梭似的进出着。当吴汉魂走到红木兰门口时,里面卷出一阵喝彩声来。红木兰两扇艳红的大门全镶着法国式的浮雕,门楣的霓虹灯,盘成一大卷葡萄藤,一串串晶紫欲滴的葡萄子,垂落到人头上来。吴汉魂推开那扇红门走了进去,酒吧在地下室,吴汉魂顺着梯子往下走,好像进入霍夫曼的《故事》中去了似的,里面烟雾朦胧,灯光呈玫瑰­色­,把烟雾照成|­乳­白。酒吧柜台前挤满了买醉的客人,柜台对面的小表演台上,矗立着一个胖大无比的黑女人,伸出两筒巨臂,嘴巴张成一个大黑洞,两排白牙闪亮,喷着一流宏大的沉郁,而又充满原始野­性­的歌声,玫瑰­色­的灯光照在她油滑的皮肤上,又湿又亮。人们都倚在柜台边欣赏歌者的表演。有几个青年男女嬉笑的朝她讲评着,可是他们的话音却被那流焦躁的歌音冲没了,只见他们的嘴巴急切的翕动。当黑人歌女表演完毕,喝彩声又从平地里爆炸开来,然后大家开始蠢动,里面的人挤到外面,外面的反拥进去。

“白兰地。”

“喂,两瓶莱茵果!”

“马地尼,我说马——地——尼——”。

“先生,要什么喝的,”有个穿花背心的酒保问吴汉魂。

吴汉魂要了一杯威上忌苏打。吴汉魂不会喝酒,这是他惟一熟悉的­鸡­尾酒名,吴汉魂拿着酒杯跟着人挤到酒吧里端,酒吧里充满了呛鼻的雪茄,地上泼翻的酒酸,女人身上的浓香,空气十分闷浊,座地唱机一遍又一遍的播着几个野­性­勃勃的爵士歌曲:“从今夜扭到天明。”“把这个世界一脚踢走。”“宝贝,你杀了我吧!”吴汉魂啜了两口威士忌,强烈的酒­精­烧得人喉头发火,他觉得两|­茓­又开始跳动起来。

“酒吧里的人分成两个极端。有些交头接耳,不停的讲,不停的笑,谁也不听谁,抢着发言。男的散开领带,满面汗水,女的踢掉高跟鞋,笑得前俯后仰。一个六尺多高的大汉,搂着一个还没有及他胸口的小女人,两只熊掌似的巨手在她臀部上漫不经意的按摩着,女人左右扭动,鬼啾一般吃吃的浪笑。但是另外一些人却呆若木­鸡­,坐在柜台的旋转椅上,一声不响,一杯又一杯的喝着闷酒,坐在吴汉魂不远处,有个老人,不到片刻工夫,已经喝掉六七杯马地尼。老人戴着一顶旧毡帽,稻草似的白发,从帽檐底伸张出来,他紧裹着一件磨得油亮的皮茄克,仰起脖子,一杯紧接一杯,把酒液灌进­干­瘪的嘴里,他的眼睛发直,一眨也不眨,好像四周那些人打情骂俏,他完全充耳不闻似的。

夜愈深,人愈挤,大家的脖子热得紫涨,眼睛醉得乜斜,可是准也舍不得离开,都抢着买醉,恨不得一夜间,把生命全消磨在翡翠­色­的酒杯中去似的。

“­干­吗一个人发呆呀?”一个女人侧着身子挤过吴汉魂身边时,突然凑到他耳根下对他说道。

吴汉魂怔怔的看着她没有做声。

“找不到伴儿,我猜。”女人向他挤了一个媚眼,很在行的说道。“来,让我来陪你聊聊。”然后不由分说的挽着吴汉魂的手臂排开人堆,挤到酒吧后面的座位上。沙发座全塞满一对对喁喁私语的男女,只有一个四人座却由一个醉汉占住,醉汉的头侧伏在桌面,嘴巴张得老大,女人过去把桌上的空酒杯扫到他面前,然后同吴汉魂在对面坐了下来。

“我叫萝娜,他们爱喊我蔓萝,随你便。”萝娜笑着说。

“你呢?”

“吴汉魂。”

“吴——”萝娜掩着嘴大笑起来,“别扭!我叫你tokvo算了吧。”

“我是中国人。”吴汉魂说。

“啊,无所谓。你们东方人看来都差不多,难得分。”萝娜笑道,吴汉魂看见她露出一排白牙,门牙上沾着口红。萝娜脸上敷着浓厚的化妆品,眼圈荫蓝,蓬松的头发,红得像团熊熊的火焰,萝娜的身躯很丰满,厚实的胸脯紧箍在孔雀蓝的紧身裙里。

“寂寞了,来这里找刺激是吧?”萝娜歪着头,装着善解人意的说道。

“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吴汉魂说道,他不停的啜着杯中剩下来的威士忌。

“得啦,得啦,你们东方人总爱装老实。”萝娜摇着头嚷道。

“这是我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吴汉魂说。

“放心,我很开通的。”萝娜拍拍吴汉魂的肩膀说道。“莫太认真了。我猜你是个学生吧?”

吴汉魂没有答腔,他把杯里的剩酒一口喝尽,酒­精­在他喉头像把­鸡­爪子,抓得火辣辣的。

“怎样?我猜中了?”萝娜突然凑近吴汉魂脖子,皱起鼻尖,嗅了一下,大笑起来说:“我闻都闻得出你身上充满了书本的酸味。”

“我已经不是学生了,我今天刚毕业。”吴汉魂怔怔的瞪着萝娜,喃喃说道,好像在跟自己讲话似的。

“那么恭喜你呀!”萝娜举杯,一仰而尽,兴致勃勃的叫道,“快去替我买杯杜松子,你也要杯酒来,我们且乐一乐。”

吴汉魂挤进人堆,到柜台买了两杯酒,再挤到萝娜身边。萝娜时而偎近他亲昵的叫一声“我的中国人”,时而举杯嚷道:“为东方人­干­杯。”

唱机里播着一首震耳欲聋的扭扭《莎莉》,酒台边一大群男女都耸肩踏足,左右晃动起来。整个酒吧人影憧憧,突然有一对男女从柜台后转了出来,大家一声欢呼,让开一条路,围成了一个圈子。男的细长得像竿竹篙,穿着大红衬衫,头发染成淡金。满面皱纹的脸上却描着深栗­色­的眉毛,女的全身着黑,男装打扮,胸前飘着一根白丝领带,像个矮缩了的小老头,观众喝彩击掌,男的愈扭愈起劲,柔软得像根眼镜蛇。女的舞到兴浓时,突然粗嘎着嗓门,大喊一声:“胡——啦——”喝彩声于是轰雷一般从观众圈中爆了出来。

萝娜笑得伏在吴汉魂肩上,指着那个男的说:“他就是有名的‘红木兰小姐’,他的舞伴就是‘红木兰先生’。”

“我的酒呢?”对座的醉汉被闹醒了,蓦然抬起头来,呓语不清的问道,再后又趴跌到桌上,嘴角直冒白泡。他的手把吴汉魂的酒杯扫翻了,酒液全泼在吴汉魂的西装外套上,吴汉魂掏出手帕,默默的把襟上的酒汁揩掉。萝娜凑近吴汉魂端详了一会儿说道:

“怎么吗?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我的头不舒服,这里空气太闷。”吴汉魂说,他好像听得到自己的两|­茓­在跳动,眼前的人群变得面目模糊,溶蚀在玫瑰红的烟雾里。

萝娜挽着吴汉魂的手臂低声说道:“走吧,到我那儿,我给你医医就好了。”

吴汉魂跟着萝娜走到她的公寓里。萝娜走进房间,双脚一踢,把高跟鞋摔到沙发上,嘘一口气嚷道:“热死我了!”萝娜打着赤足走到冰箱拿出两只炸­鸡­腿来,一只递向吴汉魂。

“我不要这个。”吴汉魂摇摇头说。

萝娜耸耸肩,倒了杯冰水给吴汉魂。

“我可饿得淌口水了。”萝娜坐到沙发上,跷起腿,贪饕的啃起­鸡­腿来。吴汉魂呆呆的看着她咂嘴舔­唇­的吮着手指上的酱汁。

“别急,我来替你医治。”萝娜突然抬头龇着牙齿对吴汉魂笑道:“你晓得,空着肚子,我总提不上劲来的。”

萝娜啃完­鸡­腿后,把­鸡­骨头塞到烟灰缸里,然后走到吴汉魂面前,“嘶”的一下,把那件绷紧的孔雀蓝裙子扯了下来。在较亮的灯光下,吴汉魂发觉萝娜露在白亵衣外的肩胛上,皮肤皱得像块浮在牛­奶­面上的|­乳­翳,萝娜转过身来,用手往头上一抹,将那毯火红的头发,整个揪了下来。里面压在头上的。却是一片稀疏亚麻­色­的真发,刹那间,萝娜突然变得像个四十岁的老女人,两腮殷红,眼圈晕蓝,露在红­唇­外的牙齿却特别白亮,吴汉魂陡然觉得胃中翻起一阵酒意,头筋扯得整个脑袋开裂似的。

“还不脱衣服,害臊?”萝娜走到门边把灯熄掉吃吃的笑着说道:“老实告诉你,我还没和中国人来过呢?他们说东方人温柔得紧。”

吴汉魂走到街上,已是凌晨时分。芝加哥像个酩酊大醉的无赖汉,倚在酒吧门口,点着头直打盹儿。不肯沉睡过去,可是却醉得张不开眼睛来。街上行人已经绝迹,只有几辆汽车,载着狂欢甫尽的夜游客在空寂的街上飞驰而过。吴汉魂从一条走到另一条,街道如同棋盘,纵横相连。吴汉魂好像陷入了述宫,愈转愈深。他的头重得快抬不起来了,眼睛酸涩得泼醋一般,可是他的双腿失却了控制,拖着他疲惫的身体。拼命往前奔走。有些街道,通体幽暗,公寓门口排着一个个大垃圾桶,桶口全胀爆了,吐出一大堆牛­奶­盒、啤酒罐,及­鸡­蛋壳来。有些却灯光如画,静荡荡的店面橱窗,竖立着一些无头无手的模特儿。吴汉魂愈走愈急,当他转入密歇根大道时,吴汉魂猛吃一惊,煞住了脚。天空黝黑无比,可是大道上空却浮满了灯光,吴汉魂站在街心中往两头望去,碧荧的灯花,一朵朵像鬼火似的,四处飘散。幽黑的高楼,重重叠叠,矗立四周,如同古墓中逃脱的巨灵。一股­阴­森的冷气,从他发根沁了进去,吴汉魂打了一个寒噤,陡然拔足盲目往前奔去,穿过高大的建筑物,穿过铁栏,穿过林木,越过一片沙地,等他抬头喘过一口气来的时候,他发觉自己站到密歇根湖的防波堤上来了。

一溜堤岸,往湖心弯了出去,堤端的灯塔,在夜雾里闪着淡蓝­色­的光辉。吴汉魂往堤端走去,展在他面前,是一片邃黑的湖水,迷迷漫漫,接上无边无涯的夜空。湖浪汹涌,扎实而沉重的轰打在堤岸上。黑暗又浓又厚,夜空伸下千千万万只粘软的触手,从四周抱卷过来,吴汉魂一步步向黑暗的粘网投身进去。空气又温又湿,蒙到脸上,有股水腥味,混着他衣襟上的酒气及萝娜留下的幽香,变成一股使人欲呕的恶臭。他的心一下一下剧烈的跳动起来,跟着湖浪,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着,他突然感到一阵黎明前惴惴不安的焦虑。他似乎听到黑夜的巨网,在大边发出了破晓的裂帛声,湖滨公园树林里成千成万的樫鸟,骤然间,不约而同爆出不耐烦的鼓噪。可是黑夜却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两只枯瘦的手臂,贪婪的紧抱住大地的胸膛,不肯释放。

吴汉魂走到了灯塔下面,塔顶吐出一团团的蓝光,投­射­到无底无垠的密歇根湖中。吴汉魂觉得窝在他心中那股焦虑,像千万只蛾子在啃龁着他的肺腑,他脸上的冷汗,一滴一滴,流到他颈脖上,夜,太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长得令人心跳息喘。好像在这黎明前的片刻,时间突然僵凝,黑暗变成了永恒。

可是白昼终究会降临,于是他将失去一切黑暗的掩盖,再度赤­祼­的暴露在烈日下,暴露在人前,暴露在他自己的眼底。不能了,他心中叫道。他不要再见日光,不要再见人;不要再看自己。芝加哥巨灵似的大厦,红木兰蛇一般的舞者,萝娜背上的皱纹,他突然又好像看到他母亲的尸体,嘴角颤动得厉害,他似乎听到她在呼唤:你一定要回来,你一定要回来。吴汉魂将头埋在臂弯里,两手推出去。他不要回去。他太疲倦了,他要找一个隐秘的所在,闭上眼睛,忘记过去、现在、将来,沉沉的睡下去。地球表面,他竟难找到寸土之地可以落脚,他不要回台北,台北没有廿层楼的大厦,可是他更不要回到他克拉克街廿层公寓的地下室去。他不能忍受那股潮湿的霉气,他不能再回去与他那四个书架上那些腐尸幽灵为伍。六年来的求知狂热,像漏壶中的水,涓涓汩汩,到毕业这一天,流尽最后一滴。他一想起《莎士比亚》,他的胃就好像被挤了一下似的,直往上翻。他从前把莎氏四大悲剧从头到尾背诵入心,可是记在他脑中的只有麦克佩斯里的一句:

生命是痴人编成的故事,

充满了声音与愤怒,

里面却是虚无一片。

芝加哥,芝加哥是个埃及的古墓,把几百万活人与死人都关闭在内,一同销蚀,一同腐烂。

“吴汉魂,中国人,卅二岁,文学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学毕业——”那几行自传又像咒符似的回到了吴汉魂的脑际,他心中不由自主的接了下去:

“一九六○年六月二日凌晨死于芝加哥,密歇根湖。”

一九六四年一月《现代文学》第十九期

藏在裤袋里的手

入夜以后,雾愈来愈浓,酝酿了三四天,雨还是下不畅快。到了晚上,空气里的水分通通挤了出来,凝成一团团软瘩瘩的水雾,挂在半空中,又湿又重,经过霓虹灯一照,西门町的上空变成了一大片潮湿的霉红­色­。

吕仲卿倚在新生戏院对面的一根铁灯柱下,望着戏院的广告牌在发呆,新生正在放映《流浪者》,广告牌上画着安妮麦兰妮及珍妮伍华的像,湿雾从吕仲卿的头顶慢慢滑进他的颈子里,他感到一阵奇痒,又温又黏,痒得他全身直冒­鸡­皮疙瘩。这是一个回潮的三月天,他觉得整个人里里外外,都是腻泾腻泾的。他没有掏出手帕来揩去颈背上的径气,他的两只手深深的Сhā在裤袋里,手掌心不停的在发汗,每逢星期六的晚上,他挨玫宝赶出来以后,总要忍受这一阵挣扎的痛苦。那一股奇怪的欲望,不自主的会在他心中翻腾起来。一定到大街上,他就把双手Сhā进了裤袋里,街上的人愈多,他的手藏得愈严紧。他挣扎着想避开街上的人群,可是那一股欲望却像炼火一般;愈烧愈辣毒,他感到脑门热胀得快要炸开了似的,脚下却虚弱得不能移动。他把面颊贴在冰凉的铁柱上,含糊的叫着:“玫宝,嗳,玫宝……”在迷檬的雾气里,他看见广告牌上安妮麦兰妮伸着一双胖手拼命地在乱抓;珍妮伍华咧着嘴,一头乱发,像丛枯白的稻草。

玫宝喜欢打桥牌,这晚她又约了银行里几位太太到家里来斗牌。吕仲卿对于桥牌一窍不通,四门子花­色­,他老搞不清楚。可是他却渴望着这晚的来临,因为只有在打牌的时候,吕仲卿才有机会跟玫宝亲近,他可以乘她在牌桌上聚­精­会神的当儿,端张椅子,挨着她身后,悄悄的坐下来。

这晚玫宝穿了一袭深玫瑰红的洋装,圆领短袖,在粉红­色­的座灯下,整个人好像溶化了一般,全身圆熟得散出浓郁的香味来,吕仲卿坐在她身后,一直瞅着她浑圆的颈项在出神。不晓得有过多少次,他想在她润滑的颈脖上亲一下,可是他总也没敢这样做。尤其当玫宝晚上卸装,坐在梳妆台前把头发刷上去的时候,吕仲卿看见她的项背完全露在灯光下,他就禁不住朝她慢慢的走了过去。可是他还没有挨近她身边,玫宝就会倏的一下转过身来,把刷子丢到台上,冷冰冰的截住他道:

“­干­吗?­干­吗?你又想做什么啦?”

吕仲卿当时真恨不得回头就溜,可是他的脚却生了根一般,一脸通红,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知道玫宝嫌着他,他一点也不怪玫宝。玫宝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处处要强。可是他却不行,他什么也不行。他站在她面前,简直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他站着比玫宝还要矮半截,一身瘦得皮包骨,眉眼嘴角总是那么低垂着,玫宝老说他笑起来也是一副哭像。他不怪玫宝,他自己也厌恶着自己,他在玫宝面前总想装着很开心很坦然的样子,但是只要玫宝朝他多望一眼,他就不自主的扯手扯脚,一会儿摸摸领带,一会儿掸掸衣角,好像全身爬满了蚂蚁似的,直到玫宝不耐烦骂起他来:

“别那么神经兮兮好不好?弄得我周身都不自在了!”

可是没有办法,他天生来就是那么一个神经质的人,玫宝骂了他,他只有感到歉然,老惹玫宝生气,无论玫宝对他怎么难堪,他总默默的忍着。他就是离不开玫宝,半步也离不开她,他们结婚没有多久,玫宝就吵着要分房睡,常常半夜里,玫宝尖叫着把枕头塞到他手里,把他推出房门外,啐着他嚷道:

“我受不了你这副窝囊样子,你懂不懂?我看见你就心里头发紧。”

可是他实在离不开玫宝,他百般央着玫宝让他跟她在一起。玫宝在房中置了一铺架床,她让吕仲卿睡上铺,她自己睡下铺,她说这样他总不至于半夜里爬下来扰她了。吕仲卿睡在上铺觉得很满足,虽然每晚爬上去有点吃力,可是他睡得倒还安稳,蜷在被窝里,他感到玫宝离得他很近,有时他闭着气,静听玫宝均匀的呼吸声,他忍不住轻轻的唤一声:

“嗳,玫宝——”

“哈哈,你这张老k到底让我挤下来了吧?”玫宝眉飞­色­舞的伸出手去把下家一张红心老k拈了过来,吕仲卿看见她滚圆白润的膀子上,泛着一层粉红­色­的光辉,他微眯着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玫宝的头发上幽幽的在散着一阵浓香。玫宝用的是一种叫做“柔情之夜”的法国香水,香水瓶子的形状是一个蔷蔽­色­的­祼­体女人。玫宝不在家的时候,吕仲卿老爱偷偷的去抚弄这瓶香水。他一闻到那股香味,心中就软得发暖。他会抱着玫宝的浴衣,把脸埋到玫宝的枕头上,拼命的嗅着,把浴衣的领口在他腮上来回的揉搓,浴衣及枕上都在散发“柔情之夜”,浓一阵,淡一阵,嗅着嗅着,忽然间,吕仲卿整个人都会瘫痪在玫宝的床上,痉挛的抽泣起来。

“trump!”下家伸出一只黝黑的手,把玫宝的方块a扫了过去,瘦骨嶙峋的手指上,戴着一粒卵大的蓝宝石,紫光不停的闪耀着。

玫宝叫了一声哎哟,头往后一仰,发尖触着了吕仲卿的鼻子,吕仲卿猛吃一惊,赶忙退缩,将身子坐正,玫宝回头瞥见吕仲卿坐在她身后,把手中的牌放下,打量了他两眼,问道:

“你又呆坐在这里­干­什么了?”

吕仲卿觉得脸上一热,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被识破了一般,搓着手,讪讪的答道:

“我——我在看你打牌呢。”

一说完这句话,吕仲卿就恨不得闭上眼睛,躲开玫宝的视线,他觉得玫宝两道闪烁的眼光,往他心中慢慢刺了进去似的。

“看我打牌?哈!”玫宝忽然尖叫起来,当着人的时候,玫宝总喜欢跟他过不去,她拿起一张梅花十送到吕仲卿面前带着威胁­性­的口吻问道:

“这叫什么花头?你倒说说看。”

吕仲卿感到有点眼花,牌上的梅花,一朵朵在打转子,他闻到玫宝的指尖发出了一丝“柔情之夜”的香味来。

“说呀,你不是说在看我打牌吗?连花­色­都认不清楚?”玫宝把牌愈来愈逼近吕仲卿,他看见她的嘴角似笑非笑的翘着,两只耳坠子不停的晃动。另外三位太太都放下了牌,抱着手,在等待着,吕仲卿觉得脸上烧得滚烫。

“说呀!说呀!说呀!”玫宝一直催促着。吕仲卿朝她眨了一眨眼睛,嘴­唇­抖动了好一会,却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玫宝的对家放声笑了起来,一身翠绿­色­的绒旗袍痉挛的扭动着,于是四个女人都一齐着了魔一般的狂笑起来。玫宝手里不停的摇动那张梅花十,喘着气叫道:

“说出来啊!这叫什么?这叫什么哪?”

吕仲卿­干­咳了几声,瘦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做出了一个僵僵的笑容,他也想随着她们笑一下,可是他笑不出声音来。他觉得一阵接着一阵的热流,直往他脸上涌来,他知道自己又在脸红了,而且一定还红得非常滑稽。他不由自主的将椅子朝外面挪了一下,移出了粉红­色­的光圈外。桌子上又恢复了牌局,玫宝的手灵活的洗着牌,金­色­的扑克一张张在跳跃。她的一举一动吕仲卿都默默的注视着,他的眼光跟着她丰腴的手膀一上一下的眨动,他心里也跟着一阵紧一阵松,忽儿沁甜,忽儿溜酸的搅动着。

不晓得是为了什么原故,他从小对女人就有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惧畏她们。他见了女人,就禁不住红脸,周身别扭。但是他又喜欢跟她们在一起,悄悄的,远远的看着她们。他小时候整天都缠着姆妈及荷花两个人。他是姆妈的独生子,无论姆妈到哪里,他都跟着去,姆妈到舅妈家打牌他就呆在那儿一整天,他不跟小表弟们去斗蟋蟀,他宁愿坐在牌桌下的烧瓷矮凳上,守着姆妈,瓷凳子冰冰凉的,坐着很不好受,可是他离不开姆妈。姆妈老伸手下来抚弄着他的脑袋,一忽儿摘下绣花手帕来替他擤鼻涕,一忽儿把山楂片塞到他的嘴巴里。他喜欢闻姆妈手帕上的拘椽香,可是山楂片甜得他的牙齿直发疼,他不敢张声,他怕姆妈嫌烦,把他撵开,他呆呆的瞅着紫檀木桌上姆妈的胖手臂,雪白的腕上戴着一双碧绿的翡翠镯子,不停的发出当啷当啷撞击的脆响。他耐心的等着,等到姆妈打完牌回家睡觉,他好爬到床上,把头挤过去,偎到姆妈的胖手膀上,他喜欢那股浸凉的感觉。

“你说谁?玫宝,佛兰克辛那屈?我也最讨厌他,瘦皮猴,丑男人!”

“你们两个别说得这样难听,他的戏演得可真不坏啊!”

“算了罢,演得再好我也不爱看,一张脸瘦得只剩下三个指拇宽。”

“喂,你们只顾聊天,该谁攻牌啦?”

“轮到我攻——依我说汤尼寇蒂斯长得倒很漂亮。”

“嘘——瘟生!油头粉面,我最看不得没有男人气的男人。”

“trump!”

“喔唷,我没算到你还有一张王牌呢。”

“dewn多少?”

“四付。”

吕仲卿将椅子慢慢往外挪,移到玫宝身后不远的角落中去,灯光照不到那一角,吕仲卿轻轻的舒了一口气,他用手把额头上沁出来的汗丝拭掉,他觉得两腮还是滚烫的,脸上的红晕大概还没有完全消退。他注视着玫宝的背影,玫宝身上那件皱绸的红长裙一动就发出窸窣的碎响,每响一下,吕仲卿不由得心中一缩。他生怕玫宝再回过头来,他晓得如果玫宝看见他还在她身后那样呆坐着,一定会把他赶开的。玫宝说过男人第一件事情就是要拿得起,放得下,可是他什么都摔不开,玫宝说他是削肩膀,承不起东西,最没出息,他不在乎玫宝说这些话,只要玫宝肯要他,不把他撵开,他就心满意足了,他愈是惧畏玫宝,他愈是想亲近她,他对女人那股莫明其妙的惧畏从他很小的时候就有了,他记得有一次姆妈出去吃酒,把他交给丫头荷花。那晚是个七月的大热天,荷花在厨房里洗澡,吕仲卿闯了进去。里面水气迷檬,荷花赤了身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捧着自己肥大的­奶­子,用嘴吸吮着。荷花看见他闯进来,愣愣的瞪着他,忽然间笑得很邪的一把捉住他的手,把他拖过去。他吓得喊不出声音来,他看见荷花全身白胖得可怕,头发全跌到胸前,肥大的臀部,高高的翘起,荷花一脸醉红,抓住他的手揿到她的臀部上,在他耳边喃喃的说着:“你摸摸看——你摸摸看——”他拼命的挣脱了手,跑回房中跪到姆妈床前,浑身不停的颤抖起来。

自从那晚以后,他再也不肯离开姆妈的床单独睡觉了,一连好几夜,他总做着同一个恶梦,梦见他的手被人捉住揿到一个痴白肥大的女人臀部上。他踢着,喊着,总也挣扎不开,他抱着姆妈的手膀,全身直冒冷汗,自此以后,他见了女人就想躲,躲到姆妈怀里去。他老觉得好像有人牵着他的手去摸女人的臀部似的。那晚他触着荷花身体时那股腻滑痒麻的感觉,老是留在他的指尖上。直到他十六岁娶媳­妇­的那一晚他才离开姆妈的床。可是那一次的婚姻并不成功,他还没等到揭开新媳­妇­的头盖,就跑回到姆妈房中,抵死也不肯进新房了,他受不住那个奇怪念头的诱惑,他看见新媳­妇­娘,他就觉得有人在把他的手从裤袋里扯出来,拖往新媳­妇­娘去似的。只有躲在姆妈的怀里的时候,他才感到最舒适,最安全。

姆妈过世后,他找到了玫宝。玫宝能给他同样的安全感,他看见玫宝丰腴的手膀及浑圆的颈项,就禁不住想像他小时候躲在姆妈怀里那样偎在玫宝身上。只要玫宝朝他笑一下,他就会觉得从心窝子里暖了出未。可是他不敢亲近玫宝,他只有暗暗的眷恋着她。

前天晚上有月亮,他从上铺爬了下来,月光下,玫宝露在毛毯外的膀子显出了一抹葱绿的腻光,吕仲卿蹲在床边,悄悄的看着她,不知不觉的,他把头挤了过去偎在玫宝的膀子上。等到玫宝醒来发觉他蹲在床前时,立刻把他推开狠狠的骂了他一顿,她尖叫着啐他道:“下流!下流!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下流的男人——”

“哎呀,可了不得!一定是咖啡煮焦了。”玫宝陡然间推开椅子跳了起来。客厅里弥漫着焦咖啡的浓香。玫宝看见吕仲卿缩在客厅的角落里,立刻气冲冲的跑过去指着他喊道:“你们看看,咖啡烧得一塌糊涂,他却坐在那儿发傻。你难道是死人哪!咖啡香得刺鼻子了,你也不会去替我看看。”

吕仲卿一脸涨红,迟疑的站了起来,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我这就去替你去把咖啡端来。”

玫宝把牌摔到桌上摆摆手阻住他道:

“算了,算了,你这种人还能做出什么好事情来?”说着一径走过去把电炉上的咖啡壶拿了起来。吕仲卿站在客厅中央,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看见粉红­色­灯光下的三位女人都咧开擦着口红的嘴向着他,他盯着一只枯黑的手上那粒闪着紫光的蓝宝石喃喃的说道:

“真抱歉,我——我——没在意——咖啡煮焦了——”

三个女人都一齐哄笑起来,玫宝的对手朝着玫宝叫道:

“玫宝呀,你的先生真有意思。”

玫宝端着咖啡走过来,擦过吕仲卿身旁对他冷冷的说道:

“你趁早替我走开点,我看见你就一肚气。痴不痴,呆不呆的,四十靠边的人了,就没做出过一件叫人看着爽眼的事情来,整天只会跟着人穷磨,你为什么不学别人的先生,自己出去逛逛街,看场电影去呀?”

三个女人笑成了一团,有一个喘着气叫道:

“玫宝呀,你真要不得,把你先生说成那个样子,我觉得你先生怪好玩的。”

吕仲卿感到头有点晕,眼睛迷迷檬檬的,整个客厅都浮在一圈粉红­色­的光晕中一般。他趔趔趄趄退到了卧房中。里面几个太太的小女孩子正在学跳水手舞,收音机里播着普里士莱唱的《不要那样残忍》,声音颤抖而急切。几个女孩子看见吕仲卿闯了进来,都发出了一声尖叫,一窝蜂撞进吕仲卿的怀里,把他推出房门叫道:

“吕伯伯不要来捣蛋,吕伯伯快点出去。”

吕仲卿跌撞出来,结结巴巴的说道:

“乖乖,吕伯伯想问你们要不要吃点心,吕伯伯想——”

外面玫宝拍着桌子大叫道:

“你不要去搅她们好不好?你为什么不出去,要死赖在家甲呢!”

“玫宝,别去管你先生,让我们打牌。”

“不行,我一定要他出去,他在这里,我玩都玩不痛快。”

“算了罢,你先生在这里并不碍事啊。”

“不,不,我要他出去。出去啊,听到没有你替我快点走!”

湿雾像一面面沾了露水的珠网,一层又一层的罩到了吕仲卿的脸上,吕仲卿的双手往裤袋里愈Сhā愈深,手掌心流出来的汗水,沁湿了他的裤袋。新生戏院最后一场戏散了,一大群人涌到街心,向四面散去,霉红­色­的水雾裹住了他们的头部,吕仲卿看见有几个穿着艳­色­旗袍的身躯在雾影里晃动着。他不自主的往灯柱后面退去,将额头紧紧的抵在铁柱上。他的心开始像擂鼓一般,一下一下沉重的敲了起来。那股奇怪的欲望在他胸中,愈翻愈急,慢慢升高胀大,他又觉得有人从他的裤袋中把他的手往外拉扯了。“玫宝——”他咽呜的低喊着,他耳朵里仿佛响着玫宝尖叫的声音:“下流!下流!”

暖雾如同千千万万只软绵绵的小手指,不停的在吕仲卿的头发上颈子上轻轻撩拨着。笃,笃,笃,一阵高跟鞋的声音,朝灯柱这边走了过来。吕仲卿紧握着拳,手指甲抠进了掌心,一阵刺痛钻入他的心房,他咬着牙齿,下巴颏不停的抖动着。雾里现出了一个紫­色­的身影,朝他愈逼愈近,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昏眩,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缕极细微,极熟悉的声音,邪邪的召唤他道:“你摸摸看——你摸摸看!”那个穿着紫缎旗袍的身躯从他身旁摇曳着走了过去,高跟鞋沉笃的踏在水泥地上,臀部的地方箍得发出了一团紫­色­的亮光,吕仲卿陡然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他Сhā在裤袋里的手猛拔了出来,他朝着那团紫光踉跄的奔了过去。

一阵女人失惊的尖叫把行人统统集中过来。吕仲卿见霉红­色­的湿雾中人影憧憧,从四面八方朝他围拢,人声哄隆哄隆,好像雾里发出来的哑雷一般,他张着口,拼命的在吸气,他觉得胸口被塞住了似的,他看见许多人头在他面前摇晃着。一对对眼睛朝他冷冷的瞪着。他感到非常疲倦,全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想蜷着身子,躺到地上去。他听到一阵女人尖锐的咒骂声。他觉得衣领手臂都被人钳住了。他没有挣扎,任凭别人推来扯去。突然他觉得口角上起了一阵剧痛,一只粗壮的手在他颊上狠命的批打起来,他失去了重心,倒在别人的身上。

吕仲卿回家的时候,牌局早已散了。全屋漆黑,他摸索着进了卧房,玫宝已经安睡了。他脱去鞋子,赤着足,悄悄的爬到上铺,钻进自己的毛毯中去。这晚吕仲卿睡得十分安稳,他把玫宝挂在床头的浴衣拿上去拥在胸前一块儿睡。浴衣上幽幽的散着“柔情之夜”的浓香,合着他嘴角上流出来血的甜腥,一阵阵薰到他面上来。他感到喝醉了一般,脑门昏陶陶的。在睡梦中他像满足了的婴儿一样,天真的咧开嘴笑了起来。他好像觉得自己的头枕到了玫宝的膀子上,一双手却舒舒服服的藏进了裤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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