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察安肖廷贵离去之后,保胜一个人整整在书房里坐了两个时辰,京饷被盗历来是大案,他要想好自己在这件突然爆的案子如何行事,才好向皇上写出奏折,同时也要向穆彰柯及时通报此事。就他的阅历而论,这种案子并不出奇,也不复杂,他几乎可以像看到一盆清水下的石头一样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原委。但让他踌躇不安、不敢立即做出决断的原因却是复杂的。一方面,祁隽藻这个人连养廉银都不受,怎么可能会去盗南昌县监管的京饷银子,这事不唯不可能,甚至连想一想都是疯狂;另一方面,这件事不唯和李文学有关系,就是富察安和肖廷贵也脱不了干系,他甚至能大致猜出后面两个人才是真正的主谋。他唯一猜不到也不敢贸然猜测的是:这件事的背后是不是也有穆彰柯的影子。他想:如果是这样,事就难办了。穆彰柯是他当年的主子,自己有今天,和穆彰柯的栽培提携不能说没有关系,这个穆彰柯可以说是他保胜的恩人,何况现在他又成了这个人的妹夫,就是恰恰是现在,他对穆彰柯这个人充满了无名的恐惧。ww他心里明白,他这个妹夫在穆彰柯心中的地位其实是打折扣的,但他同时也明白,在全天下的人眼里,先是皇上眼里,无论实际上怎么回事,他都是穆彰柯的人。皇上放他来江西任巡抚,在外人看来那是极大的恩宠,但在保胜心里,却明白这不能不与皇上对穆彰柯的猜忌与戒备大有关系。在保胜看来,无论是皇上还是穆彰柯,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尤其是穆彰柯,他甚至觉得他比皇上还要可怕。皇上虽然握有对他保胜的生杀大权,但皇上的心思至少是可以猜度的,但穆彰柯不是,跟了穆彰柯多年,保胜始终觉得自己无法把握对方的心思,——有时你觉得把握到了,可他马上就会用一种你根本意想不到、因而就显得格外恐怖的方式让你明白自己错了,他的心可能比你所能想到的最深的井还要阴深可怕。
何况他自己也还有野心。一个奴才出身的人,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机缘,他都已经做了封疆大吏,一省的巡抚,成了天下尽知的皇上的宠臣,大清事实上的相的妹夫,他自己也还想利用这种种真实的或者虚假的关系向上爬。他还想做总督,甚至还想进军机处拜相。他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想的呢?他无力也不想以自己的一步不慎毁掉了穆彰柯眼下显然还持续存在着的对他的某种程度的信任,虽然他觉得,这种信任其实也是很薄弱的,随时可能改变成敌意的。
但是让他利用这个案件投穆彰柯所好,将祁隽藻置于死地,虽然一定会让他的大舅爷满意,强化穆彰柯对他的信任,但他却又同样没有这样的勇气。原因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皇上和祁隽藻的关系。皇上将祁隽藻关进天牢又自己来到天牢与祁隽藻谈话之事深深震撼了保胜的心。让他认为,即使是穆彰柯,在皇上心目中或许也没有这样的地位。他明明知道,皇上放他来江西做巡抚,实际上是要将他和穆彰柯分开,那种对他和穆彰柯是一家人的犯忌还在,他一旦在江西杀了祁隽藻,那先就会坐实皇上对他的犯忌,甚至将他视为仇雠。一想到这种前景,保胜的后背就不由得一阵阵凉。
两个时辰后保胜终于想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干,那也是以他目前的处境所唯一能做的事,同时也解决了一个他上任以来——事实上是被穆彰柯强逼着娶了含黛以来——一直在思考的问题:在皇上、穆彰柯和他这个不知不觉就形成的相互充满犯忌的三角关系中,自己应当采取什么行动自救。过去他一直对此束手无策,没想到祁隽藻这个案子却突然给了他一个机会。他想道:现在他要做的事就是原封不动地将原始的案奏于皇上,请皇上下旨,他不做决断者,只是做一个执行者。这样虽然不会让穆彰柯满意,但至少也不会让他们不满意,因为即使要杀祁隽藻,他也是一定要奏明皇上的。穆彰柯就是想挑理,至少也说不出他的错。而一旦皇上对此案有了批奏,他既可以从中察觉皇上的真实意思,又可以顺水推舟,以皇上的旨意了结此案。如果皇上闻听此事大怒,要他严查,并不顾惜祁隽藻是死是活,他当然可以暗中依照穆彰柯等人的意思,置祁隽藻于死地,他现在觉得这种结局最好;如果觉皇上并不是这么想的,而是有保祁隽藻之意,那他就遵旨办案,穆彰柯就是不满意也不好责难于他。保胜想到这里,觉也不敢睡,连夜唤来师爷,赶写奏折,天不亮就用六百里加急立即送往京城。他当然也没有忘亲自写了一封密札,同时由六百里加急送交穆彰柯。信使出前,他又特别交代:“给皇上的折子一定直接递到养心殿去,不要先交与军机处。”一切办妥之后,已是五更天了。他心中一动,又把同样一夜没睡的王师爷叫进来,低声吩咐道:“悄悄地嘱咐牢里的人,不要太委屈了祁家人,但要给我看好了,一个也不能让他们逃走,尤其是要看好那个马夫!还有那个李文学,你更得给我看好喽,任何人都不得去见他,无论是饭菜,还是书信,一概都不能让他得见!”王师爷诧异道:“大人是担心——”保胜道:“万一案中有案,有人为了自保要杀人灭口,李文学就死定了,这么做是要保住他的命!”
9.天地民心 第二十二章(9)
( 保胜的奏折以最快的速度送到道光手上。ww道光看完之后果然大怒,一把将折子摔到地上,道:“岂有此理!”侍立一旁的肃顺吃了一惊。道光道:“把它捡起来,连同祁隽藻上次奏来的两道密折,一起送去给穆彰柯看,看完了让他来见朕!”肃顺答应一声,捡起那折子,又拣出隽藻的两封奏折,匆匆离去。
穆彰柯匆匆看罢肃顺送来的折子,眉头纠结在一起。肃顺离开后,他独自沉思片刻,便看透了保胜的心,同时也就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在这个可以置祁隽藻于死地的案子里,无论是富察安和肖廷贵,还是作为案子被告一方的祁隽藻,都已经表白了态度,唯一没有表明自己态度的只有保胜。他一定要这个保胜对此案表态。他心里明白,保胜虽然此次没表这个态,但他最终不敢不表这个态,而保胜表态之日,就是祁隽藻被灭杀之时!想到这里,穆彰柯一刻也没耽误,就匆忙赶往了养心殿。参拜过后,道光依旧怒容不衰,大声问他道:“穆彰柯,祁隽藻和保胜的折子,你看过了?”穆彰柯一时没有开口。道光看着他道:“朕想起来了,保胜是你的妹夫,富察安肖廷贵皆是你的门人,你有些不好开口说话,是不是?”穆彰柯叩头道:“奴才以为,这件案子既不能以祁隽藻的一面之辞为准,也不能以富察安肖廷贵一干江西地方官纯属猜度的话为准。在江西的几名大员中,只有新任巡抚保胜眼下还没有对此案表明态度,皇上若能下旨命保胜代皇上主审这个案子,一定就能真相大白!”道光想了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对了,祁隽藻上次折子上说江西省去年大灾,地方官隐瞒灾,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穆彰柯滴水不漏地答道:“皇上一定以为奴才一向与祁隽藻水火不容,此案既是祁隽藻向皇上密奏,奴才本当回避,但奴才不这么想,皇上既要奴才在军机处待罪,这种事奴才就不能不替皇上分忧!奴才以为,此事和上一个案子一样,皇上也可以交给保胜去办。如果案属实,就请皇上治富察安、肖廷贵以及前任江西巡抚之罪;如果案不实,奴才则要请皇上治祁隽藻危耸听、陷害同僚之罪!”道光沉思片刻,道:“好,朕听你的。这个祁隽藻,走到哪里,都是无风三尺浪!代朕拟旨,让保胜主审这两个案子,朕等着他的折子!”
当夜,穆彰柯在书房里将一封信交给薛管家,吩咐道:“六百里加急,和圣旨一同送往江西,交给保胜!”薛管家又想自作聪明,凑上前道:“爷,奴才有句话想说!”穆彰柯怒容毕现,厉声道:“什么也不要说了,快把信送走!不但皇上想知道,我也想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人!”
南昌府大牢内,隽藻愤怒地摇晃着牢栅,喊道:“你们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将本官关在这里,真是岂有此理!快放我出去!我要见巡抚保大人!”他愤怒的叫喊一声一声地在牢里回荡。远处一间囚室里,祁家一家人全关在这里。张牧面无表,在读一本书。采藻趴在牢栅上,道:“娘,弟妹,你们听,是我五弟,是我五弟在喊!”玉环也听到了喊声,道:“娘,是五爷在喊!”刘氏一手搂着元白,一手抱着世长,闭着眼睛,平静道:“你们,都给我回来坐着!”玉环扑到她面前,哭道:“娘,五爷他会怎么样啊?”刘氏不觉潸然泪下。玉环又扑向张牧,哭着问道:“张牧兄弟,你是神童,你快说,你五哥他这回会怎么样?他不会有事吧?”张牧看她一眼,心中痛苦,闭目不语。玉环绝望,哭道:“张牧,你也不说话,嫂子知道了,你五哥他这回一定没指望了!”
隽藻一家连同江一鸣一同被抓进南昌城大牢的消息,第二天妙真就知道了。妙真急得泪花闪闪,问一位刚刚打探消息回来的师兄:“何师兄,你是不是说,隽藻这一次一定要死?”这位师兄道:“师妹,师兄听了解内的人讲,祁大人眼下还不一定会死,可是等朝廷的奏批下来,祁大人一定得死!这事的起因不是那一箱京饷银子,是他上任之初,就向皇上揭了江西地方官员瞒报去年的大灾,继续搜刮民脂民膏,并大量兼并小民土地的事。这里的官员恨死他了,他们和朝廷里的大官联手,一定要置祁大人于死地!”妙真愤然道:“照何师兄的说法,这次无论如何隽藻都得死?”这位师兄点头,叹了口气。妙真回头望着李清玄,含泪道:“师父,那天在祁家前院要杀隽藻的两个人,我认出来了,一个是江北灾民会的吴老长,另一个是陈长老!”李清玄点点头:“不错,老夫也认出他们来了,所以才没有出手,害他们的性命!”妙真道:“隽藻来到江西做的所有事,都是为天下求才、为灾民求命的好事,朝廷和这里的官员们却容不下他,一定要害他的性命。师父,如果天下真的成了这样,妙真真想回头加入灾民会,与他们一起去点燃一场烧遍天下的大火!”李清玄道:“妙真,师傅懂得你的心!祁公子一定不能死,为了你,更是为了天下人!”妙真第一次听他说出这样的话,震惊地看着他:“师父——”李清玄道:“自从你和祁公子分手,老夫一直没有说话。那并非因为老夫无话可说,而是因为老夫还没有看清祁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想做一个什么样的官!现在老夫终于看清楚了,祁公子活着,天下就还有一个为民求命的官;祁公子死了,天下就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一个官了!姚一镖他们,就真能让天下玉石俱焚!”
10.天地民心 第二十二章(10)
( 妙真泪花闪闪,“扑通”一声跪在李清玄面前,激动地哭泣道:“师父,为了妙真,快救救祁公子!”李清玄道:“妙真快起来!来人!”徒弟们一下全走进来。李清玄吩咐道:“那天夜里,我让你们一直尾随那两个黑衣人,查清他们的住处,你们查清了吗?”一位徒弟上前禀道:“查清了!”李清玄道:“祁公子现在最缺的就是证人!将这两个人抓回来,要他们供出案真相,签字画押!”妙真目光一亮,敬佩地看着李清玄,叫道:“师傅,原来你已经——”话没说完,那位姓何的师兄已带领众人走出去了。李清玄闭目而坐,不再语。
个把时辰过后,何师兄果然回来了,妙真急忙迎上去。李清玄睁开眼,问道:“事办完了?”何师兄手拿着几页写了字的纸,道:“这是他们签了字画了押的口供,照师傅的嘱咐,一共写了三份!”李清玄立即起身道:“好!你们现在就出,日夜兼程,将其中一份带往京城,送到王鼎王大人府上!剩下的两份,一份今夜就送到巡抚衙门,让保胜知道有人已掌握了此案的真相,并有真凭实据在手;另一份妙真留下,作为证据握在我们手中!老夫一生与世无争,可这次不同,万一事出不测,我们救不出祁公子,师父和你一起去见姚一镖,这最后一份口供,那时就是一份号召天下人起事的檄文!”
皇上的批奏到达江西巡抚衙门,已经是夜里了。保胜一直在等皇上的旨意,看了批奏,又读了穆彰柯写给他的密信,知道他想躲过此事的打算已经落空了。无论他想不想在这个案子里充当一个主角,他都必须充当这个主角。一时间他心中大急,在书房里走来走去。王师爷不安地看着他。保胜看他一眼道:“老王,你也不是外人了……你也看看皇上在我的折子上批了些什么,还有穆大人的信!本官从京城到了江西,只想清静,没想到上任伊始,就碰上了这档子事。看样子,置身事外是不能了!”王师爷看罢那批奏和穆彰柯的信,吃了一惊,道:“原来大人在这个案子中竟然也有难处的地方!”保胜道:“天下人都知道我是穆大人的妹夫,皇上也知道;天下人也都知道富察安肖廷贵是穆大人的门人,皇上也知道。李文学是谁的人,你我心里也都知道,本官将这个案子奏明皇上,请旨定夺,正是想避开这件麻烦事,皇上却还是指定我来办这个案子!穆大人也不体谅我的难处,竟然提议由我来办这个案子。我该怎么办?”王师爷笑道:“大人,其实这个案子也没什么难办的。小人奉大人之命,已去死牢里悄悄审过了南昌知县李文学,案底细和大人想的差不多。李文学的背后果然是富大人和肖大人,再往上他还攀扯上了大人你……”保胜猛转身喝道:“胡说!”王师爷一哆嗦,随即改口道:“李文学当然是胡说!这里头当然没有大人的事,可是大人也明白,富察安和肖廷贵两位大人的背后是穆彰柯穆大人。即便这两人真有大罪,大人难道不怕投鼠忌器,牵连到穆大人?就小人所知,富大人和肖大人两人刚刚给穆大人在江西收了两千顷上好的水田!”保胜诧异道:“什么?”王师爷低声道:“大人,小人是说,万一穆大人在朝中力保富、肖两位大人,大人将何以自处?”
保胜越烦躁起来:“那你说,这个案子本官该如何审?”王师爷旁敲侧击地暗示道:“大人,现在这案子就好比两个人角力,一边是穆大人富大人肖大人,再加上一个南昌知县李文学,另一边是一个孤零零的祁隽藻祁大人。小人听说这位祁大人在朝中并无强援,他能到江西做学政,完全是出于皇上对他一时的恩宠。”保胜道:“你是说,事完全可以翻过来,给祁隽藻定一个勾结匪类,盗取京饷,因分赃不均,担心事,贼喊捉贼,谎称有人栽赃,试图蒙混过关的罪名,至于南昌知县李文学……”王师爷巧妙地提示道:“大人,南昌知县李文学深知京饷银子失盗,他罪责难逃,每日都可能在牢里自杀身亡!”保胜道:“你真觉得应当这样?”王师爷急道:“大人圣明!用这种办法干脆利索地结案,小人想都没想到!”保胜盯着他问:“可皇上那里怎么办?”王师爷哑然一笑,道:“大人难道忘了山高皇帝远这句老话?大人一旦给祁隽藻定了罪,就要奏明皇上,又是六百里加急,又是皇上的批复,这案子来来回回也要一些时日,万一祁隽藻也像李文学一样在牢里畏罪自杀,皇上就是怪罪,也力不能及!大人三思!”保胜来回走了几步,突然问:“王师爷,给本官说实话,在这个案子上,你拿了他们多少银子?”王师爷没想到他会问到这个,吓得心胆俱裂,急忙跪下:“大人——”保胜没有再问下去,摆摆了手,示意他退下。
11.天地民心 第二十二章(11)
( 王师爷刚出了门,抬脚要走,只听“砰”地一声,一支飞镖打门框之上。他登时吓得惊叫起来:“有刺客——!”保胜毕竟武人出身,急走过来,朝外看去,只见四外房上房下,一片夜色,哪里有什么刺客!回头看那镖尖上Сhā着一件物事,登时心中就明白了,一把扯下那镖,将镖尖上的一纸文书取下,走回书房,在灯下展开一看,神不觉大变。王师爷见了,不知是何东西,保胜将那文书递给他看,王师爷看了,大惊失色:“大大大……大人,这该怎么办?”保胜冷笑道:“慌什么?快替我想想,在这件案子上,还会出什么乱子?”王师爷答道:“大大大人,小人方寸已乱,已经给大人想不出主意了!”保胜渐渐冷静下来,道:“就凭这份口供和这支飞镖,我现在就能定祁隽藻的死罪!”王师爷呆呆地看他,张开口说不出话来。保胜道:“祁隽藻如果没有勾结匪类,怎么会有人替他去查清案,弄出这一份口供来!祁隽藻让他们用这种办法把本案的证据送给本官,这就是恐吓本官!罪上加罪!”王师爷渐渐缓过劲儿来了,疲乏:“小人还有一点小小的疑虑。”保胜道:“说!”王师爷担忧道:“大人想过没有,这些人既然今晚能给大人送来一份口供,他们也就能给别人送去同样的口供!就是大人让皇上相信了祁隽藻确实盗取了京饷银子,下旨杀了他,天下还是会有人知道银子不是他偷的,真正的罪犯是李文学、富察安、肖廷贵还有大人你!”保胜听了,立即变了神气,脸上的冷汗涔涔浸出,半晌才道:“有理!”
1.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1)
( 格格多重施援手
学政重才再揽英贤
夜已经很深了,保胜毫无睡意,独自坐在内书房中沉思。ww***含黛带晴儿突然走进来。保胜一惊,连忙站起:“夫人,这么晚了,你怎么出来了?”含黛面带怒容,讥讽道:“老爷还没睡,夫人怎么敢睡!老爷这几天忙祁隽藻的案子,这会儿大约快要下令,将祁隽藻押赴刑场,开刀问斩了吧!”保胜心中一惊,连忙陪笑道:“夫人说哪里话,奴才为何要去整治一个对我无害的祁隽藻?”含黛缓下口气,苦心劝道:“今天夜里以前,老爷还可以说自己不知事真相,但今晚既然有人让老爷完全明白了事的内幕,老爷仍然要执迷不悟,错杀祁隽藻,含黛就不能不担心老爷的下场了!如果你和我哥这次错杀了祁隽藻,不但祁隽藻和他过得好好的一家人完了,你还有我哥,都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保胜大惊:“夫人,此话怎讲?”含黛道:“老爷,在含黛看来,这个案子是怎么回事,从一开始你就明白,你所以要装糊涂,是因为作案之人是我哥的两个门人加上一个南昌知县。ww可是你投鼠忌器,不敢得罪我哥,只能顺水推舟,将案子交给皇上。你这么做,第一可以不得罪我哥和他的亲信,第二可以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因为冤杀了祁隽藻而永远弄脏了自己的手……”
保胜被说中心思,背转身去,默默无。含黛继续道:“你这么做还有别的原因。在外人看来,皇上将你放外任到江西,是重用你,可在你心里却明白皇上是在疏远你,原因仅仅是你成了我们穆家的女婿,皇上不敢让我哥做事实上的领班军机大臣,又让他的妹夫守卫乾清门,你想让皇上明白你其实并不真是穆家的人,所以才在给皇上上折子的时候,嘱咐人把它和你写给我哥的信分开呈送,以免你的折子在我哥那儿就被扣下了。我说的对吗?”保胜深深地看着她,感到她把自己什么都看透了,在她面前已经用不着再掩饰自己,索性直道:“夫人对奴才的心事明察秋毫,那么请夫人告诉奴才,保胜如果对这个案子秉公而断,朝廷就不但要重办富察安、肖廷贵和李文学,就连穆大人也脱不了干系。穆大人在朝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保胜和祁隽藻加在一起,也一定赢不了。你说,到了那时,在整个大清国的土地上,还会有我保胜的活路吗?”
含黛的目光紧紧逼视着他,句句话像针刺一样直击要害:“祁隽藻是何人?这是一个在科场上多次写下文章,公然诋毁两位皇上,说我大清有国无君,有君无臣的人,多少人想杀他都没有杀得了他。一个天下人都杀不了的人,让你保胜保大人在江西一刀杀了,你保大人马上就会成为天下名人,不过是一个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名人,一个令天下清流绝望、朝野共愤的名人,一个千夫所指、天怒神怨、连皇上也不敢保住你的人头的名人!你杀了祁隽藻,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保胜面无人色,犟嘴道:“我保胜武人出身,上过沙场,喝过马血,刀剑之中拼杀出来的,我不怕死!你不要拿死来吓唬我!”含黛早看到他的骨子里去了,大声喝道:“你在沙场上不怕死,那是因为在皇上和天下人眼里,你是为国捐躯,可你因为冤杀祁隽藻,回头再让我哥甚至皇上为平息众怒而杀了你,死了以后还会替那些真凶背上所有的骂名,这样的死,你也不怕吗?”
保胜再也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我……夫人,快教教奴才,我该怎么办?”含黛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你起来!办法很简单,为了保护你自己,保护我,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和祁隽藻站在一起,这个案子本来是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而且你一定要把它办成一个铁案!”保胜担心道:“穆大人那里怎么办?他会怎么看我?”含黛伤感道:“你这么做也是为了不让他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哥虽然为人阴鸷,可他仍然是我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你虽然待我不亲,但你今天也成了我的丈夫,你们俩是含黛在世上最亲的人!现在已经有人握有真凭实据,那就距离本案真相大白的一天不远了。到了那时,我哥和你都逃脱不了身异处的下场!相反,如果你今天违背他的意愿,办了富察安和肖廷贵等一批江西的贪官,从公而论你是为国除奸、为民除害,从私而论你是保护我、我哥和你自己。就是皇上,也会对你刮目相看!”
2.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2)
( 保胜迷惑起来,微微有些振奋,爬起道:“皇上……皇上为什么会对我刮目相看?”含黛道:“如果你真能秉公办理这个案子,在皇上眼里,你就是大义灭亲,刚正清直,报国以忠。皇上对你有了这种看法,日后就不会再把你和我哥捆到一块去提防,从长远而论,这对你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你以为皇上答应让你主持查办这桩大案,真地是让你杀了祁隽藻吗?”保胜站起身,沉默良久,毅然道:“夫人请回后宅。这件案子,保胜知道如何办了!……不,还有一件事,保胜有些疑虑!一旦我下手将富察安、肖廷贵治罪,他们一定会攀扯上穆大人,甚至还会攀扯上我,万一皇上震怒,于我和穆大人不是极为不利吗?”含黛冷笑一声,道:“老爷过虑了!这些事含黛都想过了,皇上也是人,他也要按人的思路去想事!甭说我哥和老爷你与这个案子没有牵扯,就是有,现在这个案子是老爷你亲手办的,不但皇上不再怀疑你,就连我哥在皇上心里也是清白的!”保胜豁然开朗,道:“保胜给夫人磕头,谢夫人!”
含黛松了一口气,忽然神有了一点异样,转过脸去道:“老爷,祁隽藻的夫人给祁隽藻生了一个儿子,都两岁半了,我们是不是也该要个儿子呀?”保胜惊喜地看着她,心中猛地就动了感,道:“啊,奴才知道了……夫人,奴才保胜过去一直以为夫人是穆大人安置在保胜身边监视奴才的,今天才知道,夫人真是保胜的夫人!”含黛听了,不禁感动起来,颤声道:“你知道就好!”转身离去。保胜站起来,马上变得刚毅果决,喊道:“来人!”王师爷跑进来:“大人!”保胜取过那份口供命令道:“马上拿这个去死牢里见李文学,告诉他,我已经抓到了他派去给祁隽藻送赃银的人,他们已经招供了,让他看看这份签过字画过押的口供,他要是不想替别人背黑锅,就如实招来。对了,要他在口供上签字画押,一定要做成铁案!还有,不要马上释放祁大人一家,要待拿到了李文学的口供,才放祁大人一家人出大牢!”王师爷大惊,吓出一身冷汗,答应道:“是!”保胜盯着他道:“是不是马上要去给富大人肖大人通风报信呀?”王师爷吓得浑身打颤,扑通一声跪下,道:“大人,小人不敢!”保胜厉声道:“知道就好!去吧,不,让我的亲兵与你一起去!”
含黛所以会对正在生的事了解得一清二楚,竟与玉环当日来见她大有关系。虽然含黛与保胜已经做了夫妻,但是一则出于保胜的胆怯畏惧,二则含黛心中另有所爱,二人日常并不同寝一室。但是这个夜晚,含黛一个人睡下,想起玉环给隽藻生下了儿子,一家人其乐融融,自己与保胜虽做了夫妻,却依旧孑然一身,没有子息,十分寂寞,忽然就恨起保胜来,打晴儿去前面请保胜进来,她有话说。不想晴儿去了书房,就撞上了隽藻遭遇京饷银栽赃一案。晴儿急急回来报知含黛,含黛一笑,说且不要理他,看老爷如何决断。接连几日,含黛对此事都佯装不知,保胜当然也不想让她知道,但含黛却安置晴儿和流翠,将事的展一点一点打探得十分清楚,这天深夜,晴儿在窗外听到王师爷给保胜出的主意,吓了一身冷汗,急忙跑回去禀告含黛,才有了含黛挺身而出,再救隽藻的一幕。不想有了这一幕,倒让保胜看透了含黛的心,二人的夫妻感,竟由冷淡和猜疑变得亲热和投缘起来。
保胜的第二封奏折很快就到了道光手上。道光将军机处众大臣召到养心殿,让他们看这个折子。穆彰柯心中大惊,面上却依旧平静如水。过后穆彰柯被单独留下,道光拿出一封信给他看。穆彰柯匆匆览毕,又是一惊道:“皇上,这是江西一案重要证人的口供,怎么到了皇上这儿?”“想不到吧?”道光不觉大怒,恨道,“可它就到了朕这儿!”穆彰柯一直伏地不起,此时身姿就更低了,心中大怒,却不敢语。道光让自己平静了一点,道:“我告诉你,这封信是有人从江西带到京城,直接送到王鼎书案上的。你告诉朕,什么人会为救祁隽藻一命,从几千里外来到京城,做这样的事!还有,这种人既然能潜入王鼎的内宅,如入无人之境,他就不能随时潜入你的内宅,潜入朕的深宫吗?”穆彰柯一听,心思急转,道:“皇上,奴才不敢妄猜王鼎与反贼——”道光猛然举手制止,道:“住口!王鼎是先皇留给朕的肱股大臣,对朕、对大清社稷忠心耿耿!朕知道此事之后,虽然震怒,但今日仔细想来,这送信给王鼎的人,一定不是反贼,他们对我大清朝廷仍然寄有期望,不然就不会万里迢迢将这份口供送到京城!他们虽然行事不明,但却是朕得以辩明天下是非的侠义子民!”穆彰柯心头波澜迭起,伏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道光看他不,久久道:“看到这封信,朕就知道祁隽藻是被冤枉的了。不错,你说得对,祁隽藻心中只有天下,没有朕躬,但他的天下,就是朕的天下!”他越说越气,又甩给穆彰柯一份密奏:“穆彰柯,你看看这个,这是保胜刚刚用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去年江西大旱,地方官瞒报灾是真!”穆彰柯大惊失色,伏地不敢仰视。道光怒道:“穆彰柯,江西去年瞒灾不报,前任巡抚文桂之罪当其冲,朕已查明,京中不少王公贵族,也都和文桂、富察安、肖廷贵相勾结,趁着江西大灾,在那里大批大批侵夺小农的田产,这叫什么?这是逼迫天下百姓造反!……你能不能告诉我,这里面有没有你?”穆彰柯两股战栗,冷汗尽出,急道:“皇上,这样的事奴才绝不敢做!”
3.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3)
( 道光说到这里,语气终于缓和下来,坐下道:“好了,铁案如山,你说说吧,该怎么处置文桂富察安这一干人!”穆彰柯镇静下来,鼓起勇气道:“回皇上话,今日朝会上,已有众大臣奏称,即使祁隽藻所是实,也要保文桂和富察安不死,奴才也是这个意思!”道光又来了气,怒道:“为什么?他们让朕的一个省上百万百姓流离失所,饿死的人达几十万之多,这样的人还不该杀!”穆彰柯坚持道:“文桂和富察安都是功臣之子,文桂历任边将,有守疆卫土之功,皇上不能因一时之愤,杀了这样的人!皇上杀了文桂,将来还有谁替皇上守边!”道光望着他问:“那你是要朕将文桂留下,杀了富察安?”穆彰柯仍不甘心,道:“富察安罪不可恕,皇上一定要杀一儆百,奴才也不敢为他求命。ww可他毕竟是我旗人功臣之后,上天有好生之德,皇上可以法外开恩,饶他一条狗命,然后将他贬窜新疆,老死边陲,不能回京,也算是给了天下旗人功臣之后一个脸面!”道光怒道:“这个……不能!”穆彰柯道:“皇上,大清入关以来,从没有在汉人面前将满大臣砍头的先例,皇上一定要治富察安死罪,可以下旨让他自裁。ww”道光深深望着他,半晌才道:“你知道朕这会儿怎么想的吗?”穆彰柯抬头看他一眼,又尽快低下头去。道光道:“既然你能说出这样的话,就是说,朕如果这么办了,还是不会出我天下旗人尤其是这些功臣之后的意外!不,朕这次一定要做一件让他们人心震动的事,从此再也不敢沆瀣一气,祸害祖宗留下的这份江山!”穆彰柯心中大惊,不觉流泪,喊出声来:“皇上还是要杀他们?”道光道:“不错。”穆彰柯不觉绝望,大喊:“皇上不能!”道光大声恨恨道:“不要为他们叫屈!这两个人罪恶滔天,朕不杀他们,天下旗人怎么会受到震动,天下官员怎么会受到震动,又怎么能为我大清留住天地民心!”穆彰柯心惊,急问:“皇上是在说谁?”道光大声道:“祁隽藻!”穆彰柯听了,心中如同起了地震,不觉大叫出声:“祁隽藻?皇上要为留住祁隽藻一人之心杀了两位满大臣?”道光冷冷看他一眼,道:“你以为只有满朝的大臣在看朕如何处置此案吗?天下的官员都在看,祁隽藻也在看,而且千秋万代之后的人也在看!祁隽藻说得对,朕若不能在江西一省惩办恶,救灾民于水火,朕就是……就是桀纣!”穆彰柯急急上前,流泪喊道:“皇上千万不要受祁隽藻蛊惑,这个人说出这样的话来,不仅是大不敬,而且居心叵测!皇上——”道光仿佛没听见穆彰柯的这番话,内心巨大的激愤让他一时间泪光闪闪。“当初祁隽藻入朝,当面骂朕不行尧舜之道,就是桀纣之君,朕勃然而怒。现在想起来,他的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朕一直说要收拾天下人心,今天终于明白了,祁隽藻的心其实就是天地间的民心,他的话就是天下人的话,只不过他替天下人说出来了!天下人真就是这么想的!朕今天做的这件事若不能让祁隽藻心服,他一定会弃朕而去,朕不能为天下人留住祁隽藻的心,失去的就将是天地间民心!来人!”翁心存立马跑进来,看一眼穆彰柯,回头躬身侍立:“皇上!”道光道:“代朕拟旨!着文桂富察安各就地自裁,勿庸回京;肖廷贵李文学凌迟处死!着江苏布政使林则徐暂时署理江西布政使,火速赶往南昌办理一切赈灾事务,同时禁止江西一省土地买卖一年,已买卖者官为贷银原价赎回。保胜办案得力,着加双俸一年!”想了一想,又道:“传旨江西学政祁隽藻,以后江西的地方事务,包括这次赈灾的事务,一律不得参与,好好地在那里当好他的学政就够了!”翁心存道:“臣领旨。”
京郊穆家别业中,穆彰柯一人坐在一面有数十亩之大的湖边垂钓。薛管家远远地站着,不敢随便近前。意识到身后有人,穆彰柯回头一顾,薛管家急忙快步走过来,小心陪着笑脸道:“爷,肃顺六爷来了,在外头等着呢。”穆彰柯冷笑一声:“他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人,怎么还来见我?”薛管家小声附耳说了一句什么。穆彰柯冷冷道:“你告诉他,漕运总督的人选他就不用操心了。这个人已经有了。”薛管家惊讶道:“爷,谁呀?”穆彰柯阴沉着脸道:“我们家的那位姑爷,这次他在江西秉公办案,替皇上除了大害,稳定了江西一省的局面,可算立了大功一件……穆彰柯从来没为自己家的人谋过肥缺,这一次,本官也要学学古人,举贤不避亲!对了,把上次富察安肖廷贵送来的那两千顷水田的田契,给我烧了!记住,从来没有过这两千顷水田的事!”薛管家听了,一时又猜不透他的心思了,只好答应一声,匆匆离去。
4.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4)
( 不说穆彰柯,再说此时的南昌城内,已经空前热闹起来。ww城中的南门外、大校场内、南昌县学前的空场上,搭起了三座粥场,一只只大锅从早到晚都在沸腾。灾民们排着一支支长队,到大锅前领粥。与此同时,奉旨前来江西署理布政使的林则徐则每日由隽藻陪同,巡视各处的粥场,了解民。这日夜晚,隽藻又陪同林则徐来到了一处粥场,看到一位瘦骨嶙峋的老者正蹲在别人屋檐下喝粥,林则徐走了过去,躬身和气问道:“老人家,江西遭灾,已经过去一年了,你老人家还流落在南昌城里,也是失了田吗?”老者听了,大哭起来:“大人说得是,为了让一家十几口不饿死,我那田卖的……”林则徐心中恻然,接着问道:“现在朝廷下旨,要贷银子原价给你赎回自己的田,大约一亩要多少银子?”老者道:“大人,皇上的恩典好是好,却行不通。去年大灾的时候,小人无奈将田卖给别人时,一亩地才一担谷,现在要用一担谷赎回来,谁也不会答应。”林则徐笑了一笑,安慰他道:“那没有关系,老人家,谁要是敢不答应,你告到官府里去,官府替你撑腰,把田帮你要回来!”老者感激涕零,放下粥碗就趴下叩头,道:“青天大老爷,那可太好了!小人家是穷人,十几口人只有二亩二分水田,碰上丰年,加上米糠和野菜,凑合着能活命;遇上去年的大灾,只好卖了这田,全家人要不饿死,要不就跟着人去造反……”林则徐一惊:“老人家,你说什么?”老者自觉失,连忙道:“没……没说什么。ww”他也不再要那碗了,急急走进人群,转身就不见了。
隽藻一直在一旁听着,这时愀然道:“林大人,果然不错,真有人鼓动灾民造反!”林则徐想了想道:“不用着急,这也有办法!”他立马回头对一名亲兵道:“立即传令各道府州县,让这些知府道台县太爷全都给我下乡,把豪强地主去年趁火打劫的田一块一块查清,全部还给小农,先还了再说,至于银子,官府先欠着他们的,等到秋后,从他们要缴的赋税里扣除!”亲兵问:“大人,这些买田的都是各地最有势力的人,他们抗旨不遵怎么办?”林则徐道:“哪一个抗旨不遵,就是对皇上大不敬,各道府州县的大牢,难道是专为穷人开的吗?”亲兵听了,不觉大喜,领命离去。隽藻听了,心中大悦道:“世人都说林大人遇事果断,善理繁剧,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日妖人在江西一省煽动灾民造民,无非以土地兼并为借口,大人下令各地将归还小民田地为第一要务,立即执行,一来堵住了妖人煽动造反之口,二来将万民之心归于田园,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是想将灾民集结起来造反,也不能了!大人高明,隽藻佩服!”说着一揖到地。林则徐笑道:“祁大人,不,我还是称你隽藻吧,不是你来到江西,挺身而出,揭恶政,差一点让人家栽赃陷害,死于大牢,林某怎么能来到这江西,做一点救民于水火的事!你常在文章里想,要救民于水火,林某眼下做的正是这等事,救民于水火,焉能不十万火急?”二人不觉大笑。隽藻放心道:“大人来江西之前,隽藻还在担心,皇上固然让文桂富察安自裁,处死了肖廷贵和南昌知县李文学,但江西一省的烂摊子如何收拾。不想大人到了之后,三拳两脚,就理出了头绪,天下安定,万民归心,这样看来,就是天下之事,让大人收拾起来,也不会如隽藻想的那么难。大人,隽藻见识了,将来一旦能见到皇上,隽藻一准奏举大人肩负天下之重,也用救江西万民的这个速度,救天下百姓于水火!”林则徐大笑,道:“隽藻,你过奖了!不过若真有这种救天下百姓的机会,林则徐纵然粉身碎骨,也会当仁不让!”
正说着,就有一位官员匆匆跑来,对林则徐行礼道:“大人,出了怪事了,卑职境内有两千顷上好的水田,突然找不到主家了!”林则徐向隽藻介绍道:“这位就是新任南昌知县。来,贵县,见过江西学政祁大人。”此人听了,急忙向隽藻行礼。林则徐这时皱起了眉头,道:“怎么,两千顷上好的田,突然找不到主人了?”南昌知县点头:“正是!”林则徐看看隽藻,二人心中一动,忽然相对哈哈大笑。林则徐回头吩咐:“这些田原先是谁家的,让原主自己认回去!至于田契,官府重新给他们!”南昌知县一时也恍然大悟,道:“卑职明白了,卑职这就办去!”说完行礼离去。隽藻想了一想,对林则徐拱手道:“对了大人,有件事隽藻还要求你。都说你在这里署理江西布政使时间不会长,救灾的事办完就会走的。哪天稍有闲暇,一定请到赣江书院给那些尚未出仕的读书人训一次话。”林则徐点头道:“这没什么,我答应你。林某平生最喜欢和读书的学子见面了,训话就不敢了。”
5.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5)
6.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6)
( 林则徐摆摆双手,示意大家安静,大声道:“林某在官场多年,深知一个好官,能给多少百姓造福,可是一个贼官,那将会给百姓带来多少苦难,让多少人死无葬身之地!同样是一个官,好官是天下大利,坏官那就是天下大害!如果我们读了书,做了官,不能为生民立命,却去祸害他们,那我们就不是官,而是装扮成官的强盗,是一个个害民的的贼,要真是这样,我们就不要再读书了,我们干脆直接做贼去多好!”说到激烈之处,他眼中闪烁出泪花。ww***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众学子之中,也有一个人一直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场景,听着林则徐的讲话。此人就是胡沅浦。当别人开始鼓掌时,他也鼓掌;当别人仍在鼓掌时,他却已悄悄地放下了手。当林则徐的讲话结束,全场学子仍激动得难得自已时,他心中曾经涌起的一股激动之已经平息下来。
一个月过后,隽藻在码头上送走了林则徐,迎来了新任巡抚。ww回到衙门里忙了半日,回到家中,差不多到了子夜时分。隽藻进门,现刘氏、玉环都在等他,十分诧异,就道:“你们怎么还没睡,怎么了?”玉环看看刘氏,回头叹气道:“老爷,张牧要走了,三哥也要走了!”隽藻吃惊地问:“为什么?”玉环看刘氏。刘氏道:“你三哥来送我们,因为你遭了一场祸事,就耽搁了,今天他跟娘说,你这边也没事了,他想回去了。还有张牧,你也让他走吧,这孩子待在你这里不开心。再说我也觉得让他回去好,他们张家,可就只剩下这一点指望了,回到家里,不跟着你担惊受怕,他的书也许能念得好些!”隽藻沉默半晌,点头道:“我明白了。儿子在这里做官,整天出生入死,是不能让他再受儿子的牵连了。可是他回去了,三姐怎么办?不是又要添一个人的嚼谷?”玉环道:“母亲和三哥都商量了,咱们家里的五十亩地,就由三哥种着,每年打下粮食,给三姐家送去一份,怎么着也不能让张牧饿着,还是得让他继续读书。”
隽藻听了高兴,就道:“既然你和娘把家里的事都替我安排好了,我就省心了。娘,儿子有一件事要同娘商量。”玉环警觉起来,回头看刘氏:“娘——”刘氏道:“什么事,你说吧。”隽藻道:“娘还记得儿子跟你说过的那个顾挺之吧?”刘氏道:“记得呀,他现在中了秀才,就可以每个月在官府里拿到二两廪食银子,和她母亲两个人吃饭的钱就有了,就能一心读书了!”隽藻的神悲伤起来,道:“娘,儿子原先也以为会如此,可这孩子还是没来县学里念书!原来最近他母亲也死了,这孩子拿不出银子,就以八两银子将自己卖身为奴,这才将母亲葬了!”刘氏一听,眼圈登时就红了,看看玉环。玉环惊慌起来,叫道:“娘,除了留给三哥带回去帮我们家修房子的四十两银子,媳妇手里总共只剩下十二两过日子的银子了!要是再拿出八两来……媳妇不知道一家人今年冬天怎么过!”刘氏听了,也不看她,只是闭目坐在那里不语。玉环心中“咯噔”一声,突然明白了,哽咽了一声,飞快地跑进里屋,抱回一个小小银包,拭去了泪痕,强颜欢笑道:“娘,银子全在这儿,隽藻要救人,就都拿去吧!”隽藻看看她,又回头苦笑着看刘氏。刘氏这才睁开眼睛道:“我们祁家人,不一定能救得了天下人,但可以救下这样一个卖身葬母的孝子,让他继续读书,为什么不做!玉环,你觉得是我们一家人吃点苦好呢,还是让这个孩子就这样完了?”玉环听了急忙跪下道:“娘,媳妇知道错了。这个冬天,无论吃糠咽菜,媳妇都随着娘,就是要委屈娘了!”说着她眼里的泪又滴了下来。刘氏一把将她拉起,笑道:“好了,起来吧。隽藻,还不替顾挺之谢谢你媳妇?”隽藻望着玉环,用玩笑的口吻道:“好,我听娘的,替顾挺之谢谢你!”玉环也不看他,忽然想起什么,“哎哟”一声,回头又跑进了里屋。隽藻一见,忽然变了脸色,就说道:“娘,我要出去,儿子还有点事儿……”
7.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7)
( 他话没说完,玉环已经从里屋跑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刘氏面前,满脸惊慌道:“娘,不好了,娘让媳妇给三哥留下带回去修房子的四十两银子,不见了!”隽藻就还要走,玉环一把拉住他,气愤地说道,“你说,是不是你拿走了?”隽藻支吾起来,道:“我怎么能……”刘氏也吃了一惊,望着隽藻道:“你说实话!”隽藻一时口吃起来,道:“娘,我也是没……”刘氏听了大怒,怒喝道:“跪下!”隽藻听了,只得跪下。ww刘氏眼里溢出泪花:“说吧,拿这银子干什么去了,家里的房子都塌了,急着要修,你不知道?”隽藻夸张地拍一下自己的脑袋,大叫一声:“呀!我想起来了!娘,前一阵子南昌县学重修,从林大人到各衙门的官员,都出了银子,儿子大小在江西也是个官,总不能一毛不拔吧,所以我就……”玉环急得直跺脚:“娘,你看……三哥明天就要走,让他拿什么回去呀!”刘氏慢慢坐下来,看着隽藻问道:“真是拿这银子修了县学了?”隽藻跪着不敢抬头,点了点头。刘氏叹一口气,回头替玉环拭去脸上的泪水,道:“咳,银子反正已经让他拿走了,没办法,剩下的事,我去和你三哥说吧。ww”隽藻听了,急忙叩头在地,大叫道:“隽藻谢母亲!”
月色清凉如水,江一鸣正在马棚喂马,忽然一个人影出现在他身后。江一鸣心中一惊,猛然回头,定晴看去,却是张牧,不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张牧看着他,突然趴下磕了一个头,道:“江大哥,张牧将五哥一家的性命托付给你了!”江一鸣心中一震,急忙上前将他扶起。张牧也不待他回答,拱拱了手,转身离去。江一鸣久久地望着他,心一下就热起来,想:怎么这一家子人,连同这位寄人篱下的亲戚,都有这样一颗金子般的心哪!可叹!可敬!这孩子虽然还没长大,将来也绝对错不了!一定又是一个天下之才!
翌日清晨,采藻、张牧启程,隽藻赶到赣江码头为他们送行。他满怀歉意地对采藻拱手道:“三哥,谢谢你帮我把母亲送来,就这样让你空着手回去,连你和张牧回去的盘缠,还要你自个儿掏,兄弟实在不好意思。”采藻急忙拉住他的手,笑道:“五弟,三哥在你这里住了这些天,知道五弟就是做了官,也出不了大事,这样哥就放心。这些天三哥也看了,你虽说是个五品官,日子过得却不易。这样吧,你家里那五十亩地,我回去替你收了秋,打下粮食后再来一趟,或者把粮食换成银子给你送来,或者干脆就给你送粮食来。有三哥在家里,我绝不能让母亲和五弟一家人饿着!”隽藻感动得无以表,趴下就给采藻磕头,道:“有三哥这句话,兄弟这官就做得踏实了!实话跟三哥说,我这个官要是一直做下去,还真得指望家里那五十亩地的收成呢!”采藻急忙将他扶起来,把张牧让到面前来。张牧上前施礼道:“五哥,张牧要走了,送五哥一句话。”隽藻笑道:“说。”张牧道:“五哥以后只要继续待在江西,就没什么可让张牧操心的了。这也是张牧可以放心离开五哥的原因。”隽藻问:“为什么?”张牧道:“有过这次的疾风暴雨,新来江西的官员只要不想像富察安肖廷贵那样被砍头,就没人再敢大张旗鼓地胡作非为。”隽藻听了,心里却难受起来,又不好说出来,只好又笑着道:“张牧,你就这么狠心,把五哥撇在这里。你走了还会回来吗?”张牧目光里也流露出不舍之,道:“什么时候五哥离开江西,张牧就回五哥身边来。”隽藻又笑:“为什么?”张牧直道:“那时你说不定又要遭遇杀身之祸。张牧不回来,你怎么办?”
码头后方街头,几辆马车停在路旁。隐身在车中的妙真不舍地望着码头上的隽藻,不觉眼中含泪。立在车旁的李清玄悄声道:“妙真,我都打听了,姚一镖他们已经走了,又有一鸣在,祁公子这里不会再有事。咱们也该走了。此次你我师徒果断出手,救了祁公子,已将我们的行踪暴露给江北灾民会诸人,为防不测,我们只能离开。”妙真拭去眼中泪花,回头道:“师父,妙真知道。走吧!”李清玄等上马,随马车急驰而去。
8.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8)
( 张牧料想的一点不错,此后隽藻待在江西多年,暂时就没了危险。ww***虽然做了直隶总督,琦善仍常常回京,他曾多次向穆彰柯进,动用他安置在隽藻身边的那个人,结果了隽藻,穆彰柯不点头,说多了就生气,最后终于说出了实:“本官已经打听清楚了,先皇临终时,不但把本官留给了皇上,也把祁隽藻留给了皇上。皇上一进猜忌本官有杀祁隽藻之心。今天江西的事余波方平,祁隽藻万一死了,就算不是本官指使人杀的,皇上也会以为是本官指使人杀的!本官若不能给皇上留下祁隽藻,皇上怎么会在朝廷里留下本官!还有你,他怎么会继续让你做这个直隶总督?”琦善听了,不禁有些沮丧,自语道:“这么说,一时半会儿的我还杀不了这个老西儿了!”
再说隽藻。一天晚上从衙门里回来,玉环见他站在那儿呆,问他心里是不是有事,隽藻道:“保大人转任漕运总督,明天就要去江宁赴任。这一次要不是他秉公断案,我的命也就完了。现在想来,他还真是一位我没有想到的好官。旗人官员里头,像保大人这样的我还真是少见。”玉环听了,心中激动,沉默半晌道:“老爷明天该去送一送保大人,只是咱家穷成了这样,就是在乡下老家,要送人远行,也总要带份礼去吧?”隽藻笑了笑:“这个不难。我祁隽藻送人,没有银子,却是深。秀才人纸半张,我写一幅字送给他,勉励他到了江苏漕督任上,仍然做一个好官。来来来,你来帮我研墨,我来写。”玉环当下给他研墨,看隽藻提起笔来,淋淋洒洒写下了“民之父母”四个斗大的字。写完,自己叫了一声:“好字!”
隽藻不知道,第二天玉环早早地就到了巡抚衙门,还在第一次见到含黛的后园,再次拜倒在含黛面前,口称:“曹玉环听说夫人和保大人要赴江宁任上,特来为保夫人送行。”含黛想起刚刚生的事,心中激动,脸上却平静如水,道:“曹玉环,你真是来给我送我的?”玉环匍匐不起,含泪道:“夫人是玉环的恩人,也是祁家的恩人,夫人要离开南昌远行,玉环怎能不来为夫人送行!只是仓促之间,玉环连双鞋也来不及给夫人做了!等夫人走了,我做了鞋,一定托人给夫人送去!”含黛心中感动,回头看她道:“好了,你来也来了,我领了,你请回吧,我们也要启程了!”玉环想到含黛当日的好处,泪水觉流下来,叩头道:“玉环以后能给夫人磕头的日子少了,请夫人保重。玉环会每日在菩萨面前燃一炉香,保佑夫人一辈子顺心顺意,福寿安康!”含黛的心被她的话搅得好乱,说出的话里却仍然听不出一丝被感动的色彩:“好了,你这拜年的话说得不少了。流翠,送祁夫人!”此一出,她再没有回过头去看玉环。流翠过来扶起玉环离去。晴儿看着玉环走远,心中不平,回头望着含黛道:“夫人,这次若没有夫人,祁大人的一条命又要完了,这是第二回了,夫人救了祁大人的性命,就是救了他们一家子人的性命,怎么也不让人对她说一声,看样子她和祁大人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含黛并不回头,冷冷道:“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她!”晴儿不服,大声问道:“为什么?”含黛心中一酸,落下泪来,道:“我是个女人,她也是个女人,要是让她知道这次又是我救了她丈夫,她就会想我心里还有祁大人,她不但不会感激我,还会恨我,戒备我,以后就是我再想闻闻她做的鞋上的味道,也不能了!”说完这话,转身走出去上车。晴儿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叹一口气,自语道:“这件事……还真是没有完了!”
隽藻再次来到南昌城外顾家门前,顾挺之正一身重孝在母亲坟前跪着。刘不够陪着隽藻一路向他走来,刘不够远远喊道:“顾挺之,你看看谁来了!”顾挺之一动不动地跪着,满脸是泪,像没听见似的。隽藻走到顾挺之身旁,从袖口里掏出一张文书,递到他面前,道:“顾挺之,看看这是什么?”顾挺之看看他,又看看那文书,仍旧一不。刘不够道:“还不快给祁大人磕头?他帮你赎了身,还要带你回县学里念书呢!”顾挺之回转身来,充隽藻叩头道:“顾挺之谢大人,可即便大人为顾挺之赎了身,顾挺之也不能再回县学里念书!”隽藻有些意外,惊问:“为什么?”顾挺之道:“顾挺之因为读书,先是急死了父亲,后又穷死了母亲。顾挺之恨死了这读书!过去顾挺之读书,全是为了让父母欢喜,现在父母都死了,顾挺之还要读什么书!大人请回吧,这卖身契顾挺之也不能收!”隽藻听了,叹一口气,蹲下来耐心地问:“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就不想读书了?”顾挺之口气一点不像个少年,道:“世人读书,皆是为了做官,过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日子,可在顾挺之眼中,在这些人锦衣玉食的背后,就是天下官府对我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的盘剥和鱼肉。顾挺之一想到自己将来也会变成这样一种人,就觉得还不如给人家为奴,或者置身草野,了此一生,才不会玷污了这一生的清白!”隽藻站起来想了想,问:“顾挺之,本官若是告诉你,今天本官可以答应你只读书不做官,你愿意去读书吗?”顾挺之吃了一惊,望着隽藻道:“大人!还是不行,顾挺之现在没有家,每月二两廪食银子不能糊口,我还是不能随你去县学里念书!”隽藻想了想又道:“顾挺之,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家里有一个弟弟,名叫元白,也到了胡乱念书的年纪,只是无人教导,你到我家做塾师怎么样?你吃住在我家,平时去县学里念书,有了功夫就教教元白。只是我们家穷,饭食不好,也给不了你束脩!”顾挺之突然转身过来,久久望着隽藻,突然磕下头去,泪水涌出,哽咽道:“大人说到这里,顾挺之心里也有一,要告诉大人。大人,顾挺之今生不想科举做官,如果大人不弃,顾挺之倒是想一辈子追随大人,不知大人能否答应!”隽藻听了,上前把他扶起来,道:“好兄弟,快起来!只要你去读书,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他一边说,一边用手为顾挺之拭去脸上的泪,笑道:“不过你要是进了我们家,你我就是兄弟,你就叫我五哥吧!”顾挺之不答。隽藻回头对刘不够道:“好了,咱们回去吧!”当日顾挺之就随他进了祁家,见过刘氏和玉环。刘氏见了顾挺之,反而难过起来,拉着他的手道:“进了家你和隽藻就是兄弟,不要再叫大人。”顾挺之不从,趴下磕头,仍口称:“太夫人!”仍称隽藻为“大人”,见了玉环,开口称呼她为“夫人”,后来慢慢地就变了,像元白一样称他为“嫂子”。众人拿他没办法,也只有随他各样叫去。
9.天地民心 第二十三章(9)
( 此后数年,隽藻在江西的日子,果然过得平静。***隽藻一力整顿了全省各级府学县学的考风和学风,杜绝了贿考和衙门勒索士子之风,然后潜下心来养育人才。他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四处寻访,将人们口口相传的优秀学子一个个举荐到赣江书院去。一时江西境内学风鼎盛,胜于别省。闲暇之余,隽藻也静心著书立说,写了不少流传后世的文章和诗歌。忽忽数年过去,隽藻的唇上多了短髭,样子变得老成,顾挺之也长成了一名青年。
这一日,隽藻带着顾挺之来到赣江书院,钱无庸陪着他四处巡视。现学子们都在埋头读书,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出现。隽藻笑道:“大师重开山门已有数年,眼看着离此次京城会试的日子不远,一批江西的有才之士将要走出书院,进入大清的科场和官场,为天下生民立命。祁隽藻恭喜大师!”钱无庸虽然苍老了许多,但依然精神矍铄,笑道:“祁大人这话说早了,这些孩子,在老夫这里是读了一些书,学问见识也都有些长进,只是读书长见识是一回事,去京城会试能不能中试又是一回事。”他们走向高处,眺望江上帆影。但见长空辽阔,江水滔滔,点点小舟,从流飘荡,任意东西,顿觉心旷神怡。ww隽藻突然回头,真诚道:“大师,学生要不是与皇上有约,职责在身,真想留在你这里,做个扫地的书童,终日听这朗朗的读书声,闻着这墨香,终老一生!”钱无庸笑道:“大人若有此意,将来有一日卸了官,不妨来这里与老夫相聚!”隽藻听了,翻身便拜。钱无庸吃了一惊:“大人,你这是——”隽藻道:“大师,想我祁隽藻,当年有幸拜在恩师张观藜门下,却因一意孤行,要科举入仕,被恩师赶了出来,不能日日陪伴一位天下大儒,渡过此生,是隽藻一辈子的憾事,今日大师答应将来收隽藻为徒,隽藻怎能不拜!”钱无庸将他拉起,道:“好了好了,老夫不过是戏。祁大人,你将来是不会来到我这山门前扫地的!你没有这个福气!”隽藻惊奇地望着他:“大师何出此——”
钱无庸不想说破,道:“大人今日到书院来,不是只为此事吧?”隽藻笑道:“啊,见了大师,不觉勾起了心底的旧病,差点把大事忘了。大师,学生这半年里院,怎么一次也没有看见你的高足胡沅浦啊。他去哪儿了?”钱无庸淡然道:“啊,沅浦回乡下老家了。”隽藻问:“怎么一去就是大半年,不会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钱无庸道:“自从数年前老夫重开山门,招收众举人、秀才院读书,沅浦就想离开书院。所以一直未走,是老夫一力挽留的结果。可是到了去年秋末,眼看着书院内的众举子们要为今春进京应会试做准备,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沅浦就说此处已不能安静读书,执意求老夫放他回去了!”隽藻震惊道:“怎么,胡沅浦不愿意参加今春的京城会试?”钱无庸道:“祁大人有所不知。沅浦十六岁起就去京城参加会试,至今已历四届,每次都因朝廷中无人提携,名落孙山。三年前落榜归来,他就回到老夫这里,誓从此只读书,不科举!这个人……可惜了!”隽藻想了一想,道:“不能!天下最稀缺的不是珍宝美玉,而是人才!胡沅浦是个人才,学生忝为江西学政,如果让沅浦这样的人才埋没山间,那是一愧朝廷,二愧大师,三愧万民!大师,明天学生就亲去沅浦的老家,去请他再去京城会试!”
第二日,隽藻果然让江一鸣赶车,带着顾挺之,赶往胡沅浦的老家。越往前走,山路渐渐变得狭窄,江一鸣停下车,回头道:“大人,车只能走到这里了!”隽藻和顾挺之下车,朝前方的山野舒目远望,只见景色清丽,一线瀑布从天而降,直泄深谷。隽藻道:“有好山就有好水,真是神仙待的地方!”他的目光盯上了远处的一座草庐。草庐在一个山坡上,草庐外是一个菜园。胡沅浦一副菜农打扮,正在浇园。隽藻对顾挺之喊了一声:“走!”二人一路走来,顾挺之还没有见过胡沅浦,远远地就开始打量着这位被祁大人和钱老先生极为推重的人。直到二人走近,胡沅浦仍一心浇园,毫无觉察。来到园前,隽藻突然大声道:“胡沅浦,你好安乐!把天下大事都忘到脑后了吗?”胡沅浦这才一惊,回头一看,道:“大人,是你?”隽藻哈哈大笑,道:“沅浦,没想到我会找到这里来,是你愚钝不明!”胡沅浦笑道:“大人,其实胡沅浦想到了,大人一定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大人请!这位是——”隽藻道:“这位也是你们江西的名士,名叫顾挺之,眼下住在我家,是我的兄弟!”胡沅浦点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就是他的一诗,惊动了大人,才有了后来江西一省惊天动地的许多大事。没想到这么年轻!”顾挺之拱手道:“沅浦兄,你也很年轻嘛,顾挺之对沅浦兄早有耳闻,高山仰止呀!”隽藻道:“大家就别客气了!沅浦,还不请我们进去?”胡沅浦大笑,忙去开园门:“大人请!挺之请!”
1.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1)
( 闻巨祸祁隽藻还京
倡禁烟黄爵滋上书
隽藻、顾挺之走进草庐里,不等主人延请,就已随意坐下。ww***来到这青山绿水之处,他们的身心也放松了许多。胡沅浦笑道:“胡沅浦家贫如洗,茶也让你们喝不上一碗,好在这山间清泉,甘洌清甜,志存高远,一可解渴,二可解燥。大人请用!挺之请用!”二人接过他倒来的水,各饮一口,只觉一股清凉注入心头,立时神清气爽起来。隽藻赞道:“果然不错!”顾挺之问:“沅浦兄,这泉水是好,甘洌清甜也不假,只是这志存高远,又从何说起?”胡沅浦指向窗外飞泉,笑道:“想这泉水,从云峰间而降,其志可谓高,一经流泄,入于凡世,即流荡激射,奔涌万里,其志可谓远,不是志存高远吗?”隽藻大笑,站起来道:“本以为到了这里,要费许多口舌,才能请沅浦出山,去京城应试,听了沅浦方才的话,我什么也不用说了!挺之,快帮沅浦收拾行李,咱们一起回去!”胡沅浦急止住他道:“大人,怎么了学生就跟大人回去?大人错了,胡沅浦不会跟大人回去,更不会委屈自己,再去京城会试!大人今日若是为此事而来,胡沅浦只好请大人恕罪,大人请行,胡沅浦不能从命!”顾挺之着急道:“大人,你瞧这……”隽藻示意他稍安勿躁,对胡沅浦笑道:“沅浦,你一定不愿再去科举,那就算了,强扭的瓜不甜!也罢,你也过来坐下,咱说点别的。ww对了,沅浦,昨晚上我读了你在赣江书院时写的几篇文章,有些地方不大明白,今日我和挺之来你这里一趟也不容易,你帮我解解惑怎么样?”
胡沅浦不觉入了隽藻彀中,过来坐下,问道:“大人说的是哪一篇?大人请讲!”隽藻道:“就是那一篇,什么题目来着?反正其中有一段话,说当今天下大患,并非只有土地兼并,流民无算,贪官遍地,横征暴敛,逼天下良民皆变为叛贼,其实在这些大患之上,还有一患,已经迫在眉睫!”胡沅浦沉吟道:“不错,此一迫在眉睫的大患就是鸦片!大人难道对此真的一无所知?”隽藻神渐渐严肃起来,道:“不。新任江苏巡抚林则徐林大人最近来过书信,提到过这个鸦片之患。只是我一直忙着本省的学政事务,对此尚没来得及深究。沅浦快给我讲讲,鸦片之祸真的已经到了何种程度!”胡沅浦不觉叹一口气,道:“大人多年来一心在江西养育士子,常常足不出户,看来对天下之事隔绝已深。大人,学生多年在赣江书院侍奉恩师,接待来往的士人,听他们议论,自己也曾奉恩师之命,去过江北江南各大都市,所见所闻,真是一难尽!大人,今日我大清,从南到北,从通都大邑到穷乡僻壤,鸦片无处不在,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升斗小民,皆有大量吸食鸦片之人!”顾挺之皱眉道:“沅浦兄,好像我大清开国时就有了鸦片烟,从康熙爷那会儿就有了禁烟的诏令,怎么到了今天,就成了天下大患?”胡沅浦看他一眼,耐心解释道:“今日鸦片烟所以会成为天下第一大患,是因为嘉庆末年以来,有那外国奸商,怀着不可测之贪心,将它一船一船从外洋贩来我国,输往沿海内地,引诱国人吸食成癖,不唯这些吸食者成了烟鬼病夫,为此倾家荡产、卖儿卖女,更令我国大量白银和有用之货,输往外国。长久下去,我泱泱华夏之国,将因为这个小小的鸦片,一变而为烟鬼之国、病夫之国。大人,等不到你说的三五十年后那场大劫难来临,中国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隽藻本对鸦片不甚了了,昨晚读了胡沅浦的文章已经深受震动,此时听胡沅浦一说,不觉站起,神严峻,久久望着远山。胡沅浦和顾挺之也跟着站起。隽藻回头,急切道:“沅浦既然将鸦片之患看得如何真切,为何还要拒绝赴京会试?当年祁隽藻也不愿科举出仕,但为了利用去京城会试之机,将恩师张观藜先生天下大乱将至的警世之告于朝廷,告于天下,祁隽藻还是去了!今日你既然将天下之事看得如此清楚,为何就不能像祁隽藻当年一样,去到京城,将方才这一番警世之告于朝廷,告于天下!”胡沅浦动容,沉吟半晌,道:“大人,你和挺之先回去,大人的话容学生三思!”
2.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2)
( 当日深夜,已是三更时分,万籁俱寂,唯有风动竹叶之声。南昌城外的赣江书院内,钱无庸仍在灯下批阅众学子的文章。就听那门响了一下,一个身披蓑衣、头戴竹笠的男子推门而入,待老人朝前面一看,此人已经长跪在他的面前。钱无庸一惊道:“沅浦,是你!你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胡沅浦道:“学生天黑前就到了,怕有人认出来,所以穿了这一身行头,在外面躲到此时才进来!”钱无庸点点头道:“祁大人去找过你?”胡沅浦道:“学生正是为此事而来。”钱无庸道:“你不想让别人,更不想让他知道你今晚来见我?”胡沅浦道:“学生的心思恩师自然明白。”钱无庸想了想道:“有什么话,起来说吧。”胡沅浦不起,道:“学生今晚来恩师这里,只想问一件事。恩师,天下事真的可为?”钱无庸道:“天下事原不可为,但是……但老夫观近几年林则徐祁隽藻等人之所为,又以为天下事在可为与不可为之间!且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是我读书人的一种境界!”胡沅浦有点意外,抬头看他,道:“恩师是说,学生应当出山?”钱无庸不置可否,却问:“沅浦,你以为自己出山之后,能为天下人做些什么?”胡沅浦道:“学生冷眼观察近几年的朝廷和官场,以为大清虽然有林则徐祁隽藻这样的臣子,但仍然可说是天下无官!”钱无庸心中一惊道:“此话怎讲?”胡沅浦道:“祁大人出仕以来的所为,不过是屡惊世之,让皇上和天下人看清大清天下会有大麻烦,从而有了一些警惕革新之心;皇上让祁大人来到江西,也是希望他能于大乱之前为朝廷养育人才,改变天下无官的局面;林大人生于末世,以天下为己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国家一旦有大事,朝廷无人可用,必用此人,此人也将因此而遭遇不测之祸,重则杀身,轻则流放,将来那场大乱来临,朝廷再想靠他弭平大乱,已经不能!”钱无庸不觉从书案后站起,探过身来问道:“你以为那场大乱绝对不可避免?”胡沅浦道:“对!恩师,这才是学生不愿出山的原因。在学生看来,无论是祁大人还是林大人,他们都没有想过,一旦那场大乱不能制止,天下将如何收拾,又由谁去收拾!”钱无庸震惊道:“沅浦,你是想说,将来在林则徐和祁隽藻之后,收拾这场大乱的人只能是你?”胡沅浦道:“恩师,学生本不想出山,但学生一旦出山,必做惊天动地之事。将来万一大乱来临,平治天下者,非我而谁!”
钱无庸听了,半晌方才道:“沅浦,老夫明白了,原来你也是一个林则徐,一个祁隽藻!既然这样,你去吧!今夜你来见老夫的事,老夫至死也不会对祁大人讲的!这就算是我们师生间一个永远的秘密好了!”胡沅浦磕头在地,道:“谢恩师!恩师保重,学生去了!”钱无庸看他离去,突然道:“沅浦也要保重,大清天下有亿万万人,可是到了需要平定大定恢复华夏的时候,可用的却只有那么几个人,甚至一个人!沅浦好自为之!老夫为你送行!”他突然走出书案,在胡沅浦身后跪下。胡沅浦见状,急忙回身跪下,要扶他起来,道:“恩师,这怎么使得,学生该死!”钱无庸不起,也不看他,道:“你快走!老夫今天不是送自己的学生,老夫是送一位将来会在林则徐祁隽藻之后平定天下大乱的英雄!大清亡不亡我不关心,可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礼仪之邦,不能亡,沅浦好自为之!”胡沅浦听了此话,五体投地,不觉流泪道:“恩师,学生一生,就是粉身碎骨,也不会忘了恩师的这番教诲!学生去了!”
这是道光八年之初,京城午门外彩旗招展,鼙鼓声动,号角齐鸣,得胜之师列队如仪。午门之上,道光朝服而立,身旁是满朝文武大臣。午门献俘大典正在进行。自乾隆年间清军平定新疆大小和卓叛乱、统一天山南北,大和卓之孙张格尔在英人的支持下,于嘉庆二十五年率数百人潜入南疆,再度煽动叛乱,为祸一方。道光继位后,立即派得力大将前往平叛,历时八年,终于消灭叛军,并于大年三十晚上计俘张格尔。这对道光来说,是一次载入史册的不世功勋,所以此时他的心比谁都振奋。
3.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3)
( 被擒获的张格尔立在囚车中,被拉至午门下。ww***道光不觉从龙床上站起,看着这个在大西北与朝廷较量了八个年头的叛贼。礼仪官高喊:“启奏圣上,叛贼张格尔解到,请皇上给予斧钺之诛!”午门下得胜之师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道光心满意足,回头看了看穆彰柯,高兴道:“今天的献俘大典,你觉得能不能赶上当年高宗纯皇帝打败大小和卓后举行的那一次呀?”穆彰柯跪下道贺,众人纷纷跪下:“奴才们(臣等)恭喜皇上!”道光心满意足地笑道:“好了好了,起来看献俘!”众臣起身。
午门下,几个兵丁将张格尔从囚车中押出来,按着他跪下。道光忽然想起来,转脸对穆彰柯道:“过些日子京城会试,还是你做主考,祁隽藻做副主考!赶快拟旨,让他回京!”穆彰柯一怔,要说什么,又不觉止住。道光看他一眼,穆彰柯急忙开口应道:“喳!”道光的注意力又转向午门之下,开口道:“将张格尔押往太庙,将西北之捷,告于列祖列宗。”礼仪官马上向午门下宣旨道:“皇上有旨,张格尔押往太庙,告捷列祖列宗!”
几日之后,道光的旨意就到了南昌。ww知道举家又要迁回北京,玉环的心沉重起来。在江西这几年,虽然清贫,一家人却过得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这一回到京城,她不知道隽藻又要遇到什么风波。隽藻接到圣旨,做的第一件事却是专程去了一趟赣江书院,在钱无庸面前跪下恳求道:“大师,祁隽藻离开江西之前,有一个人要托付给大师。这人就是我的义弟顾挺之。学生今日来,就是想请大师将他收留在赣江书院,做一个书童!”钱无庸沉吟不语。隽藻道:“我知道大师在想什么!大师在想,祁隽藻举家回京,为何不能带上挺之。大师,隽藻是这么想的,挺之乃是难得的一颗读书的种子,跟学生这几年,心志已定,只愿读书,不愿科举,若跟学生回京,进了那烟柳繁华之地,也许就会误了他;若是能留他在大师身边,天天读书,耳濡目染,也许将来就能承继赣江书院的薪火,使我中华五千年文明,不至于因若干年后的不测之祸中道断绝!”钱无庸听了,心头大震,感动道:“祁大人快起来,顾挺之老朽收下了!”
从赣江书院回来,隽藻并没有把这件事告知顾挺之。相处多年,顾挺之和他,早已同骨肉,前者听说他要回京,也做好了准备,要随他一同进京,并没想过隽藻已经为他做了安排。隽藻也不声张,离开南昌府之前,他还想就鸦片之患做些了解,于是这一天,他就仍旧带上顾挺之,前往城里有名的大烟街查访。在大烟街街头,为他们俩赶车和引路的刘不够下车道:“大人,这就是南昌城中有名的大烟街了,又称逍遥街,原来这条街名叫东观街,商人们做的多是正经生意,粮油盐铁丝茶,两三年间,一家一家竟全改成了大烟馆。”隽藻皱眉看去,只见街道两旁烟馆林立,烟鬼们进进出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站在门外,拼命招徕过往行人。顾挺之被吓了一跳,问:“刘大叔,这些女人不会是妓汝吧?”刘不够道:“她们是大烟女,专门侍候来抽大烟的人的!”话音刚落,一个大烟女已经走上前来,一把拉住隽藻的衣袖,道:“这位大爷,长得这么清秀,快来我们店里快活!”隽藻厌恶地拂开她的手,却在她之前走进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家烟馆。掌柜的见来了客人,急迎过来,谄笑道:“大爷,这边请!”隽藻也不理他,径直向烟馆深处走去,一边就放眼察看内里的景象。掌柜的看他不像是来抽烟的,跟着后面急叫道:“哎这位大爷,你这是——”顾挺之回头挡住他道:“啊,我们爷是头一次到你这种地方来,他想先看看,开开眼!”掌柜的听了,不觉释然道:“啊,好好好,请吧,尽管看好了,我这座逍遥津烟馆,是这条逍遥街上最大最好的烟馆了!楼下是散榻,招待的是散客,这位爷要是觉得不好,可以去楼上,楼上全是雅间,可以嗑烟,可以食宿,还有姑娘侍候!”隽藻已经进了所谓“散榻”,但见一间极大的厅堂内,密密麻麻摆着一排排烟榻;烟榻之上,一个个瘦骨伶仃、面孔黧黑的男人各自躺着抽烟,形态丑陋,面目狰狞。隽藻看了一会儿,从楼下走往楼上。掌柜的又不放心地跟了上来,道:“这位爷,上去往里边请!”隽藻仍不理他,到得楼上,猛地推开一扇门,就朝里面看去。所谓“雅间”之内,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正侍候一位富商嗑烟,富商与她打闹,女人半推半就,嬉闹尖叫。见门被推开,女人回头朝隽藻翻了一下白眼,道:“讨厌!”富商也很生气,喝道:“什么人!掌柜的,怎么回事?”掌柜的急忙赔礼:“这位爷,对不住!”边说边忙将门关上,回头对隽藻急道:“这位爷,你不能这样,你要是来吃烟的,里边有好地方受用,要不是来吃烟的,就请自便!”隽藻继续朝前走,一间间拉开那些“雅间”的门,任房间里一次次传出女人的惊叫和男人的怒吼。这时的他已经不是在看那些房间里的景象,而是在泄怒火。掌柜的看傻了,要冲过来:“哎哎这位爷——”顾挺之一把将他拉住,喝道:“别叫他爷,他就是当今江西学政祁隽藻祁大人!”
4.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4)
( 3
这天晚上,顾挺之一直忙着和隽藻在书房里收拾东西。***自从知道要去京城,他的心就一直兴奋着,时不时地要向从已经从赣江书院回来的宿藻打听京城里的风俗人。见他这样,隽藻竟一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开口说留下的事。明天就要启程,今天是最后的一个晚上,他就是不忍心说,也不能了。于是就停下手中的活儿道:“挺之,你过来坐下,哥有话跟你说。”顾挺之敏感地看他一眼,笑道:“大人,明天你和咱们一家人就要走了,你这会儿不是要跟我说,你不能带我走吧?!”隽藻听了,心中陡然一痛,脸上仍旧笑着,眼睛却顿时湿润了。顾挺之本是说了句玩笑话,此时一见,脸色大变,竟呆呆地站在那里,说不出话来。隽藻背过脸去,硬着心肠道:“挺之你听我说,我想来想去,觉得你还是应当留在江西,留在赣江书院念书——”顾挺之不等他说完,就就什么都明白了,眼泪就流下来,大声问疲乏:“不!大人,挺之问你,宿藻回不回去?元白留不留下来?”隽藻继续硬着心肠道:“他们不留。ww母亲要宿藻今年回原籍应童子试,元白还小,也要跟母亲回山西寿阳老家,他们都跟我走。”顾挺之听了,背过身去,半晌泣道:“大人是不是认为顾挺之在这个家的身份不如元白?”隽藻听了,回头不悦道:“挺之,你怎么这么说话!”顾挺之于是大声哭道:“大人,元白跟我说过,他也不是这个家的人,他的身份,和我一样!”隽藻一惊,他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话,脸色一变,急问:“什么?元白怎么能这么说?他还跟你说了什么?”顾挺之落泪大声道:“元白比挺之还要强些,他说他还有个姐姐,只是这个姐姐眼下还在难中,不能来和他团聚。挺之在世间孑然一身,没有一个亲人!”他激动异常,一边流泪,一边要走出屋去。
隽藻不觉大怒,叫道:“元白,元白在哪里?叫他来见我!”玉环听到声音不对,急忙闯进来,挡住了顾挺之。看着他们俩的样子,玉环急问:“你们俩怎么啦?老爷,你怎么了?”隽藻不再说话,却站在那里,激动不已。顾挺之悲泣道:“嫂子,大人他不要挺之了!”玉环听了,心中一酸,一下把挺之抱住,眼里闪出泪光,看着隽藻道:“老爷,要不就让挺之跟我们——”隽藻再次硬了心肠,大声道:“你打住!顾挺之,你既然下定了决心,终生读书,不去做官,为什么还要跟我走!今年朝廷会试,胡沅浦要去,钱无庸先生的学生都要去,你要是再走了,谁来帮钱先生照管书院?钱先生百年之后,谁能替他主持赣江书院,做天下一代文宗?我让你留下,是让你做一件大事!中华五千年文明的薪火一定要在民间一代代传承下去,就是将来大清一定要经历一场大难,天下人死亡殆尽,这把精神之火也不能熄灭!天下还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大?你一个读书人生在天地之间,不去匡世救民,难道连这件事也不想做吗?”顾挺之惊讶地看着隽藻:“大人,原来你是要挺之——”隽藻一时激动异常,继续道:“中华五千年,迭遭大难,多少城阙楼台,胜地风物,擅一时之盛,像秦时的阿房宫、唐时的洛阳城,都没有经得住这些大难,所谓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只有一种东西是烧不尽的,那就是华夏的文明,华夏的精神,华夏的文化,不管将来还会有多少场大难,只要民间还有张观藜钱无庸这样的大师不死,这个国家就仍能一次次像凤凰涅槃一样从大火中重生!挺之,当年哥引你进家门,是让你一生像个影子一样陪伴我?读书人以天下为己任,不是说你一定要去做官,你留下来读书,做传承华夏文明的大事,同样是以天下为己任,难道你要浑浑噩噩地过一生?你真让我失望!”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过来,拉住顾挺之的手,动地道:“兄弟,你哥是不能,要不我就留下来,我做梦都想一辈子留在恩师张观藜先生身边读书,什么事也不用去做,这一辈子就是成不了他们那样的天下大儒,至少也要努力随伴他左右,传承他的衣钵!人生一世,如果这还不是最值得你去做的事,最值得你去做的人,什么才是?!”
5.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5)
( 顾挺之听了,突然跪下,流泪道:“挺之明白了,挺之听大人的!”隽藻、玉环听了,各自拭去脸上的泪水,又帮挺之拭泪,现出了欢喜的笑容,隽藻道:“这就对了!这才是我喜欢的挺之,也是我希望看到的挺之!”他要拉顾挺之起来,顾挺之不起,认真地道:“大人,嫂子,方才挺之只是以为大人挺之离开大人一家,挺之自然不愿。ww***现在不一样了,大人已经给了挺之一生的使命,挺之就不能走了!”他深深地磕下头去。隽藻一把将他搀起,紧紧搂在怀里,禁不住潸然落泪。
第二天清晨,隽藻一家上船,启程还京,一帮地方官及钱无庸等人都到赣江码头为他送行。隽藻告别众人,吩咐起航,船慢慢地开行。顾挺之两眼都是泪水,在岸上跟着船跑,大声喊:“大人,嫂子,太夫人,宿藻,元白,你们一路平安!挺之给你们送行了!别忘了挺之!”他深深地跪拜下去,又拼命地向船上人招手。隽藻一家人都站在船头看他,向他挥手,人人眼中都是泪花。玉环“哇”一声哭了,趴进刘氏怀里,大声道:“娘,我觉得我们对不起挺之!让他一个人留下来,将来还能见着他吗?”刘氏眼里也全是泪水,道:“能。人不死,总是能见面的!我就不知道了,可是你们一定能!”
隽藻的官船沿赣江一路北上,入了长江,向东顺流而行。一路上隽藻的船停靠过好几座沿江的通都大邑,对鸦片之害的感受日甚一日。这一日到了扬州,隽藻吩咐靠岸,他要再次下船,实地看一看名闻天下的扬州城被鸦片烟糟塌祸害的景,因为有人对他说过,全国鸦片之害,最重莫过于江南,江南鸦片之害,最重莫过于扬州。也是巧得很,他带着宿藻甫一登岸,就见岸边一群人正围成一圈,看着什么。隽藻和宿藻走过人群中去看,只见地上躺着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身边是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浑身水淋淋的,都已经死了。围观的人正在议论:“原来多好的人家,说败就败了,鸦片烟真是害人的东西!”隽藻听了,急忙问道:“怎么回事这是?”一位老人看看他,叹息道:“这是我们扬州城中有名的白翰林家的少奶奶,自打他男人抽上大烟,不到十年,偌大一份家私全变卖了,听说为了吃一次烟,昨天又把这位少奶奶和一双儿女也卖给了人家,少奶奶听说后,就带着两个孩子投了这瘦西湖!这不刚刚捞上来,还没人来收敛呢!”众人连声叹息。隽藻皱眉道:“他男人呢?他男人怎么不来收尸?”老人道:“你说白少爷?你们瞧,他这会儿还在那边那个叫十里烟柳的烟馆门口呢,他媳妇和儿女们死了,人家不要死人,不给他烟吃了,他这会儿还在那儿跟人家烂缠呢!”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朝不远处的烟馆一指。隽藻回头看去,果见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正在一家烟馆门外用头撞墙,接着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打滚。看到这人间惨剧,隽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当天夜里下起了大雨,隽藻的船入了运河北行。隽藻神悲愤,辗转难眠,从南昌到扬州沿途看到的景象一幕幕在眼前闪现。他忍不住披衣坐起,奋笔疾书,给皇上写下了一封奏折。折上道:
启奏圣上:臣祁隽藻奉旨还京,一路上所见鸦片之害,遍于国中,名都大邑,穷乡僻壤,官人学士,贩夫走卒,乃至于妇人孺子,皆视鸦片烟为逍遥膏、忘忧丹,食之如癫如狂,官者不官,学者不学,耕者不耕,商者不商。以今日之事论,天下几无无鸦片烟害之净地,有产者破产,无产者身死,妻子不毙命于沟壑,即沦落为贱奴。家家哀号,村村悲啼。鸦片烟膏产自外洋,夷人怀不测之心,远途贩来,以世上最无用之物牟取暴利,荼毒天下。鸦片之害,古往今来从未有之,天下大患,莫如此甚。臣诚恐诚惶,俯伏在地,泣血恳求圣上以天下苍生为念,迅严旨,禁绝鸦片,俾使天下万民得以存命,华夏之国不至于败亡……
船过淮南府时,隽藻上岸,将折子付于当地官府,由其以六百里加急火速送往京城,呈给皇上。又过了半个月,祁家的船终于在京东通州码头靠岸。隽藻下了船,抬头朝久违的京城方向望去,不觉心沉重。玉环也扶刘氏下船,众人眼中都现出兴奋的神色。元白最为高兴,欢声叫道:“五哥,这就是北京城啊!”
6.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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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门朝会上,文武大臣分班而立。***道光生气地将手中几份折子拿起又放下,从中抽出一份,对众人问:“黄爵滋来了没有?”黄爵滋出班跪下,道:“臣黄爵滋在!”道光并不理他,站起看着众臣,高声道:“鸿胪寺卿黄爵滋给朕上奏折,求朕以重治吸食的办法来禁绝鸦片。分认为无人吸食,自然不会有人兴贩运之心;无人贩运,则外夷之烟自然不来中国。朕将此折子下去让你们评议,你们都看了吗?”众臣面面相觑,不敢作答。道光问:“你们怎么不回答?你们这些人里面,是不是也有人离不了鸦片烟?”众人中仍无人应声。载元旁边的两位王公却恰在这时打起哈欠来。道光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喝道:“庄亲王奕夫,辅国公溥喜,就朝会这一会儿功夫,你们就撑不住了?朝廷一直禁止吸食鸦片,你们禁了吗?你们偷偷地跑到尼姑庵里去吸食,当朕不知道吗?来人,拉出去,每人先大棍子打四十!”殿中侍卫闻,急忙过来扯起二人,就朝殿外拖。溥喜登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地大喊:“皇上冤枉!奴才有奸人要告!”道光听了,挥手道:“停下,让他说!”溥喜匍匐在地,叫道:“奴才所以吸食鸦片,全因为皇上身边的内侍李五儿,奴才原先并不知鸦片为何物,是李五儿挑唆引诱奴才,所以才犯了禁,求皇上开恩!”道光大怒,回头看身边的随侍太监:“李五儿!”李五儿慌忙跪倒,不停地磕头叫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道光心中又气又恨又不忍,背过身去道:“李五儿,你一向在朕身边,朕看你老诚,怎么做出这等事来!来人,将李五儿推出去,打一百大棍,配黑龙江充军!溥喜不该受人挑唆,也拉出去重责二十!”几个侍卫过来,将李五儿和溥喜分别拖走,两人大声求饶。ww穆彰柯见了,闭目不。肃顺与载元、端华相互交换了一个疑问的目光,悄悄看道光一眼,又各自急急低下头去。
道光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急忙转身掩饰,回过头努力地自持着,举起几份奏折,道:“穆彰柯,你说说,鸦片的事,该怎么办?朕已经平定了西北边疆之患,就平定不了这鸦片之患吗?”穆彰柯急上前道:“奴才回皇上的话,奴才以为,鸦片禁与不禁,众说纷纭,虽然前朝一直严禁此物,可此物并没有在中国绝迹,可见禁之不易。”道光一惊,道:“你说什么?”穆章柯道:“奴才以为,前广东按察使现太常寺卿许广济的《鸦片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摺》也值得一议!”众人回头看他,一时低低的议论声蜂起。因为这个许广济的折子不是要禁烟,反而是要放任鸦片在国内流通,不加禁止。穆彰柯竟认为此折可议,令人震惊。道光见状,喝了一声:“肃静!”议论声稍息。穆章柯并不为朝中的议论所动,接着道:“此折认为,所谓鸦片之患,其实是被人夸大了,并没这么严重,从康熙一朝开始,历经雍正、乾隆、嘉庆三朝,朝廷禁烟的法令不可谓不严苛,但严禁鸦片的结果是什么呢?不过是使各地奸滑逐利之徒将鸦片看成是奇货,不但没有停止走私,反而变本加厉。鸦片既然禁绝不了,不如驰禁,将鸦片贸易合法,照药材之例纳税。”此话一出口,一直跪在皇上面前没有开口的黄爵滋不由义愤填膺,大声叫道:“圣上不可!”穆彰阿不理他,继续讲下去:“皇上,臣以为许广济的折子上讲的办法可以一试。鸦片既然禁绝不了,不如想些办法,因势利导,趋利避害!”道光听到这里,“嗯”了一声道:“这朕倒要听听了!”穆彰柯接着道:“朝廷里许多人上折子给皇上,要求禁绝鸦片,原因无非是说鸦片烟无用之物,却换走了大清无数的银子,其次是让人成瘾,使天下人尽成烟鬼。奴才以为这些话虽然有些夸大其辞,却也不无一二可采之处。朝廷可以下旨,以后洋人贩来鸦片,只准和我大清商人以货易货,各地烟商不得用银子购买鸦片,这样即可以杜绝白银外流;对于吸食者,朝廷可以区别对待,文武官员、士子兵丁一律不得吸食,至于民间吸食者,那就不要管了,因为你管也管不住。况且,大清天下有四亿之众,朝廷根本不用担心这样做就会灭耗户口!今天大清,不患人口太少,而恰恰患在人口太多!”黄爵滋听到这里,再也无法忍耐,脱口大声叫道,“皇上万万不可!臣请皇上先斩许广济之,以为误国误民奸臣之戒!”道光不觉大怒,道:“黄爵滋,你想说什么?”黄爵滋道:“方才穆大人讲,许广济认为,中国人口太多,不用担心人民会因为朝廷开鸦片之禁而减少,臣以为这是亡国之论!”穆彰柯闻,心中大怒,冷冷道:“黄爵滋,你此话何意?”黄爵滋毫不畏惧,大声道:“圣上登基以来,以收拾天下民心为急务,如果朝廷听从穆大人之议,任由鸦片烟荼毒百姓,民心如何收拾,天下如何大治!”这时王鼎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急忙上前奏道:“圣上,方才穆大人说,朝廷若担心外人用鸦片烟换走银子,可以下旨烟商,只准以货易货,这其实是掩耳盗铃!以货易货,也是用有用之物换来无用又害人的鸦片,臣以为鸦片一定要禁,许广济该杀,穆大人的办法一定不能用!”朝会这时突然沉默下来。肃顺要说什么,被载元一眼拦住。道光见不大有人,默然良久,突然回头道:“穆章柯,鸦片烟还是要禁,而且要严禁!军机处替朕拟旨,着两广总督李鸿宾、两江总督陶澍、闽浙总督程祖洛,大力整饬海防,查拿私运鸦片的洋人,有国人私与外人交接贩运,一律严惩不贷!”穆彰柯心中气恼,沉默不语。道光看他,厉声道:“穆彰柯?”穆彰柯一惊,急回道:“喳!”
7.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7)
( 道光坐回到御座上,道:“这件事就这样了!祁隽藻来了没有?”通政使司一副使闻,急忙上前答道:“奴才回皇上话,祁隽藻已经回京,但他不是朝廷之臣,圣上无旨,通政使司不敢让他参与朝会!”载元三兄弟听了这话,悄悄看一眼穆彰柯,现穆彰柯闭着眼睛站着,一动不动。道光听了方才那话,生气道:“朕下旨任命他为今科的副主考,怎么就不是朝廷之臣?”这位通政使司的副使下意识地看一眼穆彰柯,急忙回道:“皇上恕罪,是奴才的过失!”道光想了想,挥了挥手道:“罢了。退朝吧!”
众臣走出宫门,载元看着穆彰柯上轿而去,对瑞华、肃顺沉沉道:“祁隽藻又回来了,等着吧,又有好戏瞧了!有些事,咱们要找个地方合计合计。”瑞华道:“去我那儿吧,正好给你们看样东西。”三兄弟各自上轿,一起来到郑王府,走进花厅坐下。瑞华拿出一封信,一句话也不说,就推给了载元和肃顺。载元先看了信,神为之一变,交给肃顺。肃顺看罢大惊。载元神严峻,望着瑞华道:“老三,这信是哪来的?”瑞华卖个关子:“你们甭问哪来的,等会儿让肃顺把信带回去给皇上看,祁隽藻这下就完了!”肃顺闻兴奋道:“祁隽藻和朝廷缉拿的江北灾民会大头领冯妙真有勾连,这可是天下奇闻。一旦真有其事,祁隽藻就死定了!”载元却没有那么高兴,他站起来踱了几步,沉思有倾,猛回头道:“这件事是假的!”肃顺听了一惊,回头疑惑地看他,问道:“你怎么知道是假的?”载元道:“我还不知道这信是谁写的,可我一定知道这件事本身是假的!祁隽藻心中没有大清朝廷,也不把我们这些龙子龙孙放在眼里,这是真的,但要说他和江北灾民会的人暗中勾连,打死我也不信!……你们信吗?”瑞华想了想道:“我当然也不信,虽然不信,但有了这样一封信,咱们干嘛不趁此机会,除掉了祁隽藻!”
载元心思缜密,不肯放过任何一个疑点,问:“老三,说,这信是怎么到了你手上的?”瑞华道:“有人天不亮从大门的门缝里塞进来的。奴才们拾到,就呈上来了呗!”载元点头道:“我们三人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搞掉老穆,而穆彰柯一天到晚想的是如何搞掉祁隽藻。老六,你上次告诉我,皇上有旨给老穆,不准他杀祁隽藻——”肃顺一下子明白了载元的用意,惊道:“老二,你说这信是穆彰柯的人搞的鬼?是他要借我们的手,替他除掉祁隽藻?”载元冷笑一声道:“如果说今天皇上心里有一个念念不忘的人,那就是祁隽藻。一旦我们中了计,老穆的这封信就有了一箭双雕的功效。一旦我们把这封信交到皇上手里,皇上一时大怒,将祁隽藻抓起来杀了,老穆他就借我们的手替他除掉了祁隽藻;万一皇上杀了祁隽藻之后又回过味儿来,觉得自个儿杀错了人,或者他看到这封信后根本就不相信,根本不杀祁隽藻,老穆也没什么损失,他也用这个手段让皇上对我们三兄弟心生猜忌,那时不仅我和瑞华再无出头之日,就是老六,也有可能被皇上从宫里撵出去,像保胜一样放个外任,永世不能回京。更有甚者,皇上要是认定我们在对他使心眼,扰乱朝中的大政,我们三个将来说不定还会死无葬身之地!”瑞华打了个冷颤,叫起来:“哎哟,你这一说,吓了我一头的冷汗,这个老穆,实在可恶!可是这有可能吗?”载元又沉思了一会儿,冷笑道:“虽然我们不愿意帮穆彰柯,但要是真能利用这封信除掉祁隽藻,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老六,这样行不行,你把信带走,回头想个法儿,让侍卫们捡到,呈给皇上……这种办法比较拙劣,皇上对这种无头帖子不会太在意——”肃顺听了却道:“那倒未必!我们这个皇上,虽然优柔寡断,却疑心很重,见了这封信,虽然不见得会相信,马上治祁隽藻的罪,可祁隽藻在他心里是否可信也就打了折扣,就像一只景德镇新出的时新花样的釉下彩梅瓶,摔了一下,虽然没摔破,但只要上面有了裂纹,皇上也就不会再珍惜它了!”三兄弟说到这里,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8.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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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藻没有想到,回京不几日,还没有见到皇上,就有三位不速之客来访,此三人不是别人,竟是当年曾在他初中进士到张家老店里拜访他的那三个人:林则徐、邓廷桢和黄爵滋。***听说是这三位天下名臣来访,隽藻不觉大喜过望,连忙走到门外,将三人迎进客厅。林则徐自进了院中,就不停地四处观看,及至走进客城,见祁宅里里外外甚是清寒,忍不住对邓廷桢道:“虽然君子以简素为美,可这也太——”邓廷桢叹道:“祁家世代书香,祖孙三代进士,父子两代翰林,仍不失寒士本色,让邓廷桢敬佩!”隽藻听了,在一旁笑道:“三位大人这是在夸奖一个穷官,行了,请坐!”
众人一时分宾主坐下。隽藻先对黄爵滋拱手笑道:“隽藻先要恭喜黄大人,还记得当年隽藻科举之年,黄大人与林大人、邓大人一同去张家老店看我,这才十一二年功夫,黄兄就已官至鸿胪寺卿,参与朝中大政的讨论,可喜可贺!”黄爵滋谦逊道:“祁大人过奖了。ww祁大人在江西多年,惩处贪官,革新学政,奖拔人才,和林大人一同赈救灾民,做了多少善政,黄某也是知道的!”隽藻回过头来,又热切地对林则徐和邓廷桢道:“隽藻只知道两位大人一位在江苏做巡抚,一位在陕西做巡抚,怎么一起到了京城,真是让隽藻喜出望外!”邓廷桢看看林则徐,笑道:“我们两个人,都是奉旨来京述职,接受吏部的考评,来前还不知道是一批,到了京才知道的!”林则徐依然豪气干云,大声笑道:“隽藻,这有什么稀奇,天下仁人志士,在国难当头之际总是要相聚的!好了,闲少叙,我们来说正事。隽藻,黄大人近日写了一个折子,奏请皇上严禁鸦片,朝野震动,你听说了没有?”隽藻道:“刚刚听到消息,隽藻还听说,圣上已经下旨,重申鸦片之禁!”黄爵滋却摇头,忧心忡忡道:“虽然如此,可我对圣上的禁烟之令是不是真能施行,并不敢抱有多大信心。鸦片所以会成为当今天下第一大患,不在于朝廷没有禁烟之令,而在于有令不行,有禁不止。究其原因,还是朝野内外,有一批奸人正用它牟取天下大利!”邓廷桢点头,愤慨道:“说得不错,据愚兄时下在广州任职的旧同僚讲,广东年年禁烟,禁烟之令却形同虚设,不只民间的奸商,就连官府也与外夷的鸦片贩子通同勾结,明目张胆地私放鸦片入境,牟取重利!”林则徐神色严峻起来:“不只广东,福建、浙江还有江苏等地,鸦片走私也是日甚一日。更有甚者,在浙江沿海一带,当地官商合伙诱导农民弃粮种烟,于是当地除了洋烟,还生产出了土烟,大片良田,成了盛长罂粟之地!”黄爵滋道:“还有东南的海防,形同虚设,既然禁烟不能获利,当地兵勇尤其是领兵的将军、都统,干脆与当地烟贩子合作,暗中大放洋烟上岸!”
听三人说出这些话,隽藻的心也随着沉重起来,而且也大致上明白了他们的来意,于是拱手道:“三位大人要隽藻做什么,就请说话!”邓廷桢道:“祁大人真是爽快。林大人,还是你说吧!”林则徐看隽藻道:“隽藻,在黄大人之后,我和邓大人也都分别向皇上上了折子,力主禁烟,我们还联络此次来京述职的各地大员中的有识之士,一同向皇上上书,请求以前所未有的霹雳手段,一举铲除鸦片之害,不然不出十年,大清不唯无可用之兵,亦无可用于筹饷之银!万一天下有事,国将不国!”隽藻神不觉为之耸动,道:“大人所极是!隽藻这一趟由南而北,所到之处,目睹的鸦片之害,真是不胜说!”林则徐担心道:“虽然如此,我们几个人仍觉得没把握,今日禁烟,仅靠朝廷一纸禁令给沿海各省是不行的,必须有一个为皇上所信服的人,亲自面见皇上,用天下正论打动皇上,让皇上痛下决心,以切实手段禁绝鸦片,这件大事才能办成!”隽藻终于听明白了他们的心思,点点头道:“隽藻知道了,隽藻明日见了圣上,一定面陈鸦片之害,促使圣上痛下决心,为天下人铲除这一大害!”
9.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9)
( 林则徐、邓廷桢和黄爵滋三人高高兴兴地走了,隽藻送完客刚要返身往回走,却见翁心存、李鸿藻和彭蕴章三人也来拜见。隽藻非常兴奋,把他们请进客厅坐下。三人倒地就拜,隽藻急忙拉起,笑道:“说起来我们是一代人,不论学生师傅。”宿藻上完茶,一旁侍立。翁心存笑道:“恩师可以那么说,但我们三人毕竟是学生,学生多年不见恩师,见了磕一个头,也是该着的。恩师,方才我们三人到了门,远远看到林则徐大人等来见恩师,不知所说何事。”隽藻笑道:“天下之事,朝中之事,也是你们的大事!”翁心存回头对李、彭二人道:“果然如此。”又回头笑道:“恩师要是以为我们三人今天来,也是要鼓动恩师上折子劝皇上禁烟,可就错了!”隽藻一惊:“这是为什么?”翁心存走过去,将门关严,悄声道:“因为皇上自己也吃烟!皇上如果令禁烟,广东的官员自然不能抗旨,皇上的烟从来都是由广东的官员贡献,若他们停止了贡献,皇上就没了烟吃,这事该怎么办?”停了一停,忍不住又说,“还有皇长子奕纬,那是皇上心仪的储君,鸦片烟瘾比皇上要大十倍,他要是没有烟抽,一天也撑不下去!”隽藻听了,不觉站起,惊问:“此事当真?”翁心存道:“恩师,千真万确!”李鸿藻跟着站起来,拱手道:“恩师,天下百姓皆称鸦片为大害,不知朝中却有人占据要津之人认为鸦片乃天下之大利,为此而不择手段!朝中私下流传,当政者中不少人多多少少都与沿海走私鸦片之事有牵连,他们每年获取的重利,甚至超过了他们广占的田产的收益!有如此的重利,你要禁烟,他们岂能甘心!”隽藻吃惊地看着他们,点头道:“这就是你们三个来到我这里想说的话?”彭蕴章笑着站起来,向翁、李二人使个眼色,道:“恩师,他们两个说完了,该我一以蔽之了。我们三个人今天来,除了拜见恩师,给恩师请安,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明天陛见时,禁烟的事一个字都不要提!”隽藻生气道:“你们这三个人——”不待隽藻说完,三人已经一起站起,就朝外面走,出了门才一起胡乱回头拱手道:“恩师,学生们告辞了!”隽藻喊道:“哎,你们怎么说走就走了?事还没说完呢?”三个人也不理他,笑着径自出了大门离去。
隽藻回到客厅,气哼哼地坐下来。宿藻却冲他“扑哧”一笑。隽藻看他一眼,说:“你笑什么!”忽然心中一动,大悟,笑骂道:“这三个东西!他们不是来劝我的,他们是来激将的!呸!”又看着宿藻道,“你也坏,方才都看出来了,还不提醒我!”宿藻笑道:“你这不是已经明白过来了吗?”隽藻收敛了笑容,道:“好了,帮我想想主意,明天该怎么去见皇上!”宿藻道:“哥,我一不是张牧,二不是顾挺之,能给你出什么主意?我这会儿就是有点奇怪,我们的船还在运河上的时候,你求皇上禁烟的密折就通过淮南府用六百里加急呈送给皇上了,可我们回到京城,朝野上下说的却不是你的奏折,而是黄爵滋黄大人的奏折,你不觉得有点怪吗?”隽藻听了,不觉沉思起来。这时就听外面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宿藻一惊,道:“三姐!好像是三姐!”隽藻大惊道:“她怎么来了?!”二人急急赶了出去。
满身尘土的蕴藻在玉环的搀扶下哭着走进来,后面跟着形容憔悴的张牧。隽藻急忙迎上前,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急道:“三姐,真的是你!张牧!”蕴藻凄然地叫了一声:“五弟!”张牧几年不见,已经长成了大人,却没有了当年的灵秀之气,木呆呆地走过来,趴下给隽藻磕头。隽藻越惊讶地看着他,喊道:“张牧,你怎么啦?快起来。”张牧起身,也不说话,站在一旁,望着别处。刘氏叫喊着赶出来,道:“蕴藻,怎么是你!”蕴藻扑进母亲怀中,放声大哭道:“娘,你闺女家……过不下去了!自打那年我们家的房子被震坏后,你闺女和你那个害病的女婿,就一直在别人家栖身,后来张牧回去,也是这样。你知道,我们家的地早卖光了,年年靠亲戚接济,才过到如今……这会儿你女婿病得躺在床上起不来,眼看着就要不中用了,女儿只好带着张牧,到京城里借银子来了!”张牧背身过去,不让眼泪流出。刘氏着急道:“那……你女婿他现在怎么样?真的不中用了吗?”蕴藻哭道:“大夫说了,要是有银子治,还能撑几年,要是没银子,他就过不去今年冬天了!”张牧忽然回头大声道:“五哥,嫂子,你们不要借给他们银子,我大哥他……他的病是抽鸦片烟害的!你们给他们银子,就是让他接着抽鸦片烟!”众人都没想到这个,听了十分惊诧。隽藻大声问:“三姐,这鸦片烟害,竟也传到咱山西了吗?”蕴藻抽噎着道:“可不是嘛,如今就连我们平定,也到处都是大烟馆了!”刘氏颤声问:“蕴藻,真是这样?”蕴藻“扑通”一声跪下,道:“娘,五弟,弟妹……他抽鸦片已经多年,就是他没出息,可我也不能看着他死呀!我求你们了!”她一边哭着,一边不停地磕头。张牧看不过去,眼泪溢出,大声道:“嫂子,你甭这样!让他死好了!他死了,张家的祸害就死了,你也不用跟着他受罪了!”蕴藻回手给他一巴掌,道:“住嘴!他是你哥!”张牧流了泪,怒道:“嫂子,他现在抽上了鸦片烟,就不是我哥,他是个要我们命的烟鬼!”隽藻悲愤交加,突然大吼一声:“这鸦片烟,真是非禁不可了!”
10.天地民心 第二十四章(10)
( 当晚玉环把家中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这些银子是她这几年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等采藻来了,让他带回山西老家把那塌了多年的老房子重新盖起来用的。ww在江西这几年虽说日子过得还算平静,但每年隽藻总是有事,不是捐助县学,就是救助家贫的秀才,这次南昌县的几个举子来京会试,隽藻一下子就要走了一百多两……现在就剩下六十多两银子。玉环将这包银子交给刘氏,道:“娘,都在这里了,全都让三姐拿走吧。”刘氏还没说话,蕴藻早一把让银子抱在怀里,跪下就给刘氏和玉环磕头,道:“娘,玉环,我给你们磕头了!”这天一夜,她一直抱着这包银子不撒手,像是怕它再飞跑了一样。隽藻和玉环见她这样,吃饭时都把眼睛闪开不看她。蕴藻说好只住一个晚上就走,临睡前又红着脸对隽藻、刘氏和玉环道:“这次带张牧来,我就……我就不想带他回去了,家里已经这样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个人的开销。ww娘,五弟,弟妹,你们就当收留一个穷亲戚,一个无处可去的下人,让他留下吧。”隽藻很干脆地说道:“三姐,行。”蕴藻又吞吞吐吐说道:“只是……只是我这兄弟越来越古怪,我这次是骗了他来的,说我一路上要人照顾,没说要他留下,万一等会儿他一听我的话就急了,我可——”隽藻想了想,道:“三姐,我去跟张牧说,就说我这里需要人手,不会让他知道是你让他留下的。”
张牧当晚睡在旧日睡过的房间里,听到隽藻走进来,他脸朝里躺着,不做一声。隽藻知道他没睡着,笑道:“张牧,你睡什么,起来跟五哥说说话。”张牧翻身起来,就要趴下给隽藻磕头,一边口称:“大人,张牧给大人——”隽藻生气了,一把拦住他道:“住口,再叫大人,你给我滚出去!”张牧并不改口,仍道:“大人,张牧当年离开大人,说是要回去乡试,其实却是因为不喜欢大人置身的官场,只想回山西老家,安安静静地研读祁伯伯的遗稿,没想到今天又回到了大人身边,形同乞丐。张牧惭愧!”隽藻心中惨伤,一把抱住他道:“兄弟,你这是什么话?我这里是哪里?我难道是外人?”他把张牧松开,又道:“告诉你,我这儿还正缺你这么个又机灵又能干的人帮忙呢,刚才我求我三姐了,你来了就不能走了,你得留下来帮我!”张牧闻,就在炕上对隽藻磕起头来,道:“张牧谢大人收留!大人,其实张牧来时就知道,嫂子这次是带张牧到大人家里就食!可怜张牧,也是读书人,却落到如此地步!”隽藻想不到他如今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将他扶起,在炕上坐好,痛心地问:“兄弟,我知道你心性高洁,不入俗流,可我是你五哥!这样吧,你说,我要怎么待你,才能让你觉得在这个家里待得自在些?”张牧的眼里空得像一口井,道:“大人能说出这种话,就是可怜张牧了。张牧留在大人家里的目的既是为了就食,大人若要宽待张牧,就请大人将张牧只看做一个食客,大人一应官场之事,张牧皆不愿与闻!”说着,又深深地拜了下去。隽藻无奈地放开手,默默看他,半晌才道:“张牧,我听你的。只是你也给我一点面子,以后还叫我五哥,别叫我大人!你能答应我,我就答应你!不然,我就天天对你说官场上的事,烦你!”张牧抬起头,泪水莹莹道:“大人,不,五哥,张牧答应,张牧谢五哥!”他又深深地拜下去,隽藻见了,止不住热泪滚滚而下。
1.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1)
( 君臣再见生死叵测
师生初晤泾渭难分
深夜,月色昏暗。***祁宅大门外,一辆马车悄悄驶来,车帘蓦然揭开,一个女子的面容闪现了一下,急速地朝祁家望了一眼,又迅疾隐去。马车绕过小巷,径自驶进了冯家后门,车上下来的是妙真和暖儿。江一鸣从黑暗处闪身出来迎接:“小姐,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妙真道:“我说过的,只要隽藻离开江西,我就会回来。我离开江西八年,也等了他八年,可他这八年,只想到做他的好官,把答应我的事都给忘了!”江一鸣沉吟有倾,道:“小姐,一鸣觉得,祁大人这次回京,不但过不了安稳日子,搞不好性命也难保!”妙真微微一惊,盯着江一鸣道:“此话怎讲?”江一鸣道:“小姐,祁大人刚刚到京,今天就有两拨朝廷内外的重臣来找过他了,没有大事,不会是这样的!若有大事,就祁大人那种当仁不让的性,我真担心他又要遭遇杀身之祸!”妙真听了怒道:“那也是他自个儿糊涂!总之我要见他!我想知道他是不是一直在骗我!他要是存了这个心,也骗了我十几年了!我要当面问他,他到底还能不能帮我查清我父亲的冤,他要是不能,我就只能去找别人了,我就是去帮那些人点燃一把大火,烧掉这个朝廷,也要报杀父之仇!”江一鸣劝道:“小姐请耐心点,有了机会,我一定安排小姐和祁大人见面!”妙真转过身去,让自己心平静一些,又回头道:“不用,我自有见他的办法!”江一鸣依告辞,悄悄潜回祁宅。ww
祁宅内,虽然夜深,张牧却仍在看书。听到门外响起脚步声,他急忙扔下书做熟睡状。隽藻推开门,看了他一眼,上前一把将他揪起来。张牧睁开眼道:“干什么干什么,人家都睡了!”隽藻笑道:“别装了!你就是听见我来了,才成这幅样子。起来起来,我到这会儿还没睡呢,你也不能睡!”张牧睁开的眼睛又闭上,道:“五哥,我可说过的,张牧在你这儿,就是一个食客,任什么事都不管的。你那些俗事也不要讲给我听,张牧怕污了自己的耳朵。”隽藻坐下来,笑着说:“哎,五哥还真有点俗事,要弄脏你的耳朵。我要给皇上写一个折子,可是写不下去。你听着,不管你爱不爱理这种事,你都要给我出个主意,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怎么样?”张牧闭目不答,又用两手捂住耳朵。隽藻神严肃起来,道:“明天我就要去见皇上。据我所知,为了严禁鸦片还是弛禁鸦片,朝中现已分成了两大派,严禁一派的声势甚大,弛禁一边的力量也不小。还在还京的路上,路过淮南府,我就写了折子,让当地用六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呈皇上御览,可今天听翁心存讲,在昨天的朝会上,皇上竟一句话也没有提到我的这个折子。你帮我猜猜,这是为什么?”张牧睁开一只眼瞅他一下,又闭上,还是不语。隽藻上去扯下他捂在耳朵上的手,笑道:“你真要徐庶进皇营——一不?我告诉你,没有你我也想到这是为什么了!皇上这么做,是要保护我!他用这样的办法告诉穆彰柯,也告诉满朝的文武大臣,我祁隽藻这次并没有卷入鸦片禁弛之争。皇上也想用这个办法告诉我,他这次下旨召我还京,只是想让我和穆彰柯穆大人一起帮他主持此次礼部会试,简拔天下人才,不想让我加入朝廷中的这场争论。”说到这里,他望着张牧,等待他对自己话的评判。张牧却哼了一声,重新倒头睡下。隽藻笑道:“你就是不一不,我的目的也达到的。皇上其实已经明白我心所向,可是他也更明白,只要我一卷进去,就必然会再次成为那些反对皇上召我回朝的那些人的全力抨击的目标。皇上一定以为,他这样做就保护了我,不要让我刚刚回到朝廷,就再次成为众矢之的!”张牧躺在那里,眼睛睁开,没有再闭上,却还是不说话。隽藻却激动起来,道:“但是禁烟之议事关天下兴亡,万千百姓生死,为了救天下万民,你五哥明知道有可能粉身碎骨,也不能退缩。”他停下来,看张牧。张牧却又把眼睛闭上了。隽藻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说出了自己真正的心事:“只有一件事我拿不准,那就是,皇上自己也抽鸦片,还有皇长子奕纬,一天到晚没有鸦片就不能活命。五哥担忧的不是皇上不号令天下禁烟,五哥担忧的是,只要皇上自己不禁烟,只要皇长子奕纬仍在靠鸦片为生,天下人就不可能禁烟,而那帮靠走私鸦片牟利的人就会认定朝廷禁烟不过是儿戏,而禁烟之事也一定要失败!”
2.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2)
( 见隽藻停下来望着他,张牧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问:“五哥,说完了吗?说完了就走吧,我困了。ww***”隽藻生气道:“好好好,你睡吧,你就在这里饿吃饱睡,至于大门外头正生什么事,大清国是不是要因为鸦片烟亡国,天下百姓会不会因为鸦片烟流离死亡,你都甭管!你睡吧,睡死你!”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看张牧。张牧冷笑一声,还是不说话。隽藻气极,两只手上前拿住他的脑袋,一起用力,大声说:“你说不说?你不说话,我就不放开你的脑袋!”张牧大叫起来,道:“五哥,你又弄张牧的头了!其实你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清楚,还要张牧说什么?明天你见到皇上,就告诉他,如果他自个儿不禁烟,皇长子奕纬不禁烟,大清国一定亡,天下百姓却不会和大清国一起亡,等不到天下百姓因为鸦片烟死亡殆尽,他们就会揭竿而起,把大清朝廷推翻。你就问他,是要鸦片,还是要大清的江山。这种事,有什么难的?亏你还号称神童,夸口说读遍了天下书呢!”隽藻终于放开了自己的手,张牧道:“你走吧,些许小事,耽误山西平定秀才张牧睡觉!”他扯过被子,躺下来蒙头大睡。隽藻看着他笑道:“张牧,原来事这么简单,什么禁烟是天下第一难事,原来根子在这里!我怎么就没想到!”
隽藻帮张牧带上门,兴冲冲地走回书房里。月亮钻到云层里去了,夜色昏暗,刚到书房门前小院,几个黑衣人悄无声息地从房顶上落下,一把堵住了他的嘴。隽藻吃了一惊,已是一句话也叫不出,只能极力挣扎。黑暗中,耳边响起妙真的声音:“别动,是我!”隽藻吃惊地回头看去,却只看见她的背影。
众黑衣人将隽藻簇拥进冯家后园,又将其带进冯家旧宅。妙真亲手关上屋门,示意众人放开隽藻离开。隽藻揉揉眼睛看着妙真叫道:“妙真,果然是你!我们好多年不见了!”妙真脸上罩着一层寒霜,冷冷道:“不错!站在你眼前的正是冯妙真!祁隽藻,距离上次我们在江西见面已经八年了,这八年里,我一直等待着你履行当年的承诺,可是你没有,你食了!冯妙真为着你那一句话,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如果你根本就不能,或者是不想履行你的承诺,我也就不愿意再等了。你要记住,是因为你当年这句话,冯妙真才没有去点燃那一场烧遍天下的大火!我今天来见你,只想告诉你一句话,冯妙真也有忍不住的时候!”说到这里,她回头对暖儿看了一眼,道:“咱们走!”隽藻听了她的话,心中一时风起云涌,就有无数的话要说,眼见她要走,急忙说道:“妙真,你等一等!我们这些年不见,你刚才说了你想说的话,我也有几句话要对你说!第一句,虽然事已经过去多年,但祁隽藻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们两家蒙受的的冤屈,没有忘记我对你做过的承诺。只是因为这些年我身在江西,不在京城,这个案子朝廷虽然一直在悄悄地查,却至今还没有结果。”妙真站住,听他说下去。隽藻道:“这第二句是,记得当年我是这么对你说的,‘哪怕用尽我的一生,我也要查清这两个案子。’今天我要再对你说一遍,我的话仍然有效。当初所以要这么讲,是因为从那时起我就明白,要查清这两个大案,一定不会容易,因为它们既涉及到嘉庆皇上,还涉及到办案的一干大臣,以及潜藏在案件表相下面的隐和秘密。今天既然你专门就这件事来见我,我就还要说几话请你牢牢记住心里。第一,我今天已经回到京城,这件事我会立马接着去做;第二,但是就我眼下的感觉,能不能尽快地取得进展,我还是不能知道。我今天唯一能知道的是,无论是你,还是我,都要比今天的我们更有耐心,甚至要比那些制造了这两起冤案的人更有耐心。我眼下觉得,这两个案子的事实真相都不会十分复杂,但它们却埋得太深,无论是我还是朝廷里负责秘密查案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至今也还没找到一个知人,或者一条线索,能够带我或者他走向真相,最终揭露出整个的黑幕。”听到这里,一直萦绕在妙真心头的绝望又涌上来,她回头激愤道:“如果你二十年、三十年都找不到一个知人,你就让我,也让你自己一直这么等下去吗?”隽藻听了,久久地望着他,坚定道:“对!无论多少年,至少祁隽藻都会等下去的。不只是等,我还会去找!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那个知人,或者一条线索。我就不相信,世间还会有永远不能大白于天下的真相!”他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不止是我,还有你,也要等下去,需要等多久,就等多久,直到等我查明真相,为我们冯祁两家报了血海深仇。为了这一天,无论多久,你都不能退缩,不能去加入江北灾民会,去点燃那场烧遍天下的大火!“
3.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3)
4.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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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隽藻早早地上朝。ww早朝过后,道光让人将他引进了久违的养心殿。隽藻心激动,伏地跪拜,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又道:“圣上,臣多年不见圣上,圣上见老了,这才几年,鬓都白了!”道光听了这话,心头一热,望着他道:“祁隽藻,还是你,走了这么些年,回到京城,头一眼就看见朕的头白了!祁隽藻,你也老了些,不是老,是老成。来人,给祁隽藻看座!”翁心存走过来,给祁隽藻搬来一个凳子,又悄悄冲他一笑,眨了一下眼,转身退出。隽藻爬起,躬身道:“臣谢圣上赐座。”道光也坐了下来,望着他道:“你来了朕的心就好一些了。跟朕讲讲,朕把你放到江西这些年,此次回来重任会试的副主考,有没有要为朕举荐的人才?”隽藻从袖口里摸出一个折子,双手高举过去道:“回圣上话,这是今年江西来京会试的举子名录,其中就有一批人才,请圣上留下御览。”道光接过来翻了一下,放在案上,道:“很好。放在朕这里,朕回头好好看一看。你先告诉朕,这些人都是赣江书院钱无庸老先生的学生吗?有没有将来可大用的人?”隽藻答道:“回圣上话,这些人全是钱老先生的高足。ww以臣看来,其中至少有一个人将来可以大用。”道光听了,不觉高兴起来,站起问道:“快告诉朕,此人是谁?”隽藻也起身道:“臣要向皇上举荐南昌府举子胡沅浦。此人读书无数,胸有大志,目光寥廓,宠辱不惊,是为臣在江西现的人才之。”道光点点头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祁隽藻自己就是天下之器,赏识的自然也是天下之才,这个胡沅浦,来参与此次会试吗?”隽藻回答:“胡沅浦本不欲来参加这次会试,臣离开江西前曾登门拜访,一力邀他来京会试。臣看他的意思,并没有完全弃绝为天下出仕之心!”道光听了,松一口气,道:“这就好!”
翁心存抱一叠折子进来,放下,转身欲走。道光微怒道:“又是谁的折子?讲些什么?”翁心存回头躬身道:“回圣上话,军机大臣王鼎以及李鸿藻彭蕴章等上书圣上,支持黄爵滋的禁烟之议,恳请皇上大力禁烟!”道光心立即变得恶劣起来,回头望着隽藻道:“祁隽藻,朕本想和你叙叙旧,也不能了!……总之长话短说,今科朝廷会试,你和穆彰柯还是要主持公道,为朕,不,为天下人简拔出一批人才!”隽藻起身,再次跪拜叩头,口称:“圣上,臣领旨告退。”然后起身就往外走。
道光久久地望着他,突然开口道:“祁隽藻站住。”隽藻站住,回头。道光道:“祁隽藻,朕今日见你,本以为你也要为禁烟的事向朕大声疾呼,没想到你一句话也没有提起。怎么,你就一点也不想像他们那样,逼朕在天下彻底禁绝鸦片吗?”隽藻听了,低头沉吟不语。道光默默看他,又道:“祁隽藻,这次回京,你可是大变了。虽然朕不喜欢当年那个动不动就骂朕是桀纣的祁隽藻,可也不喜欢你像今天这样,见了朕吞吞吐吐,有话不讲,与朕虚与委蛇!”隽藻听了,重新疾步走回来,俯伏在地,奏道:“圣上圣明,臣所以不想再提禁烟之事,是因为臣以为,这鸦片是禁不了的,既然禁不了,臣就不愿说它了!”
道光勃然变色,失望道:“祁隽藻,你在回京途中写的密折朕已看过,所以没在朝会上提起,朕的苦心恐怕你也能够领悟。鸦片乃国之大害,朝廷内外许多人皆说可禁,也一定要禁,不禁不得了,你却说它禁不了,怎么解释?连你也不相信朕真有禁绝鸦片之心吗?”隽藻闻,叩头不起道:“臣不敢怀疑圣上有禁绝鸦片之心。只是臣以为,对天下万民而论,鸦片固然是一大祸患,但对于朝廷,对于圣上,乃至于朝廷内外与鸦片进口有涉的官员和商人,却是一桩大利,朝中一力主张禁烟的人只看到大害,没看到大利,所以他们不懂,这鸦片是禁不了的!”此话大出道光意料,不觉怒道:“祁隽藻,此话怎讲?难道朕也像那些贪官,要靠鸦片财吗?”隽藻听了急道:“圣上若在天下禁绝鸦片,圣上和皇长子必做天下人的表率;圣上和皇长子一定不能这么做,因为皇上自己也抽鸦片,尤其是皇长子奕纬,据说一天都离不开鸦片,此事天下尽知。皇上和皇长子自己不禁鸦片,天下人必认定圣上禁绝鸦片之心是假,于是上行下效,无人遵旨,圣上还会被天下人认为是一行不一的皇上。如此不但禁烟之事不成,皇上的威望也会受损。所以臣以为还是不禁烟对圣上有大利。”道光不听这话则已,一听遽然大怒,脱口道:“祁隽藻,住口!”隽藻住口,不再多。道光气得抖,道:“朕还以为把你放到江西历练了这些年,你的性改了呢,没想到你还是如此!祁隽藻,你以为朕宠着你,就能任你胡为,不治你的罪吗?”隽藻叩头镇定道:“回圣上的话,臣在回京的路上就想好了,臣回到京城,一定还会再进天牢,所以臣今天来见圣上的时候,已经把该带的东西都带出来了!”
5.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5)
( 道光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好吧,朕也明白了。***你说,朕该怎么做,才能禁绝天下的鸦片?”隽藻声调虽然平缓,却句句击中要害:“臣的话很简单。因为天下之事其实都非常简单。今日朝廷上下,议论严禁还是弛禁,总在利害二字上兜圈子,臣以为大错!鸦片不禁,大清国可以不等洋人用此等有害之物换走天下的银两,就要亡国!”道光一听又大怒起来,道:“祁隽藻,你你你……说出道理!说不出道理,你就是诅咒,朕要治你的罪!”隽藻仍然十分平静,道:“圣上不禁鸦片,鸦片必将加倍荼毒天下百姓,天下百姓不胜荼毒,必将不会坐以待毙,一旦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大清不亡,岂有此理!圣上想想,这难道不是很简单的道理?”道光心中大震,久久伫立,不能语。隽藻道:“臣祁隽藻告退。圣上,臣是不是现在就去天牢?”道光怒意不解,不看他,冲他摆了摆手,道:“下去吧。”隽藻听了,急忙站起,躬身退出。
肃顺就在这时走了进来,看一眼道光,似有话说。隽藻朝门外走了几步,想到了什么,又匆匆回来,重新跪下叩头。肃顺吃惊地看他,道:“祁隽藻,皇上没有唤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道光也回过头,不胜其怒地望着隽藻。隽藻道:“圣上,臣祁隽藻还有一件事,差点忘了,回来叩问圣上。”道光叹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平静,说出话来却依然带着火气:“祁隽藻,你还有什么事?”隽藻突然大声流泪道:“回圣上话。臣当年去江西时,曾给圣上上过一个折子,其中说到嘉庆二十二年臣的父亲祁韵士的宝泉局亏铜案,以及前淮南道冯叔阳私通江北灾民会一案,臣以为这两案皆是奸人陷害忠良,求皇上以待天下至公之心,派员重新查清真相,使沉冤得雪,受害之人得以重见天日。这么些年过去了,臣斗胆叩问圣上,此事有没有一点眉目?”肃顺心中一动,飞快地看了道光一眼。道光听了,忽然想起了此事,沉默良久,方才沉沉答道:“祁隽藻,这两个案子朕多年前就让王鼎重新查过了,没有证据说明它们就是冤案!”隽藻听了抬头,高声道:“圣上,臣以为——”道光不让他说下去,喝道:“祁隽藻住口!朕也不相信你父亲祁韵士当年贪污了宝泉局七十万斤铜,就连先皇也不相信,可是你父亲卸任之后,他的继任人就是现库里亏了七十万斤铜,这如何解释?还有冯叔阳一案,当时既有人证,又有物证,这你又怎么解释?……好了,朕知道你还想说什么,朕和你一样,也希望这两个案子是冤案,可它们不是!”隽藻心中激动已,再次叩头在地,亢声道:“圣上,臣再次叩请圣上下旨,重新彻查此案,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查不清此案,臣死也不肯瞑目!因为此两案冤不得昭雪,不止死去的人将继续蒙冤九泉,就是活着的人也会因此不能重见天日——”
道光已经忍无可忍,猛然打断了他的话,道:“祁隽藻,今天我们君臣相见,朕本不想提到此事,可是你既然说到了这个活着的人,朕就让你看一样东西!”只见他走过去,从壁上一把撕下一片纸,原来那是一张妙真的画像。隽藻看毕,大惊失色。道光冷冷道:“祁隽藻,你认识此人吗?”隽藻一时张开口说不出话来。道光盯看着他道:“此人名唤冯妙真,她就是当年被处死的前淮南道道台冯叔阳的女儿,现如今成了江北灾民会的大头领!你刚才说有人因为冯叔阳一案至今不能重见天日,讲的是不是她?”隽藻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亢声道:“圣上,臣认识此人。臣刚才讲的正是此人,而且臣还要奏明皇上,冯妙真并不是江北灾民会的人,更不是江北灾民会的大头领!时至今日,虽然朝廷一直在天下行文缉拿她,但她却仍然认定圣上能让人查清她父亲的冤案,也让她自己走出黑暗,重见天日!”道光大感意外地盯着他,又惊又怒道:“祁隽藻,有人告你和冯妙真、和当年夜袭皇宫刺杀先皇的江北灾民会有勾连,朕不相信,你不会自己承认这是真的吧?”隽藻猛地抬起头来,用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圣上,冯妙真确实不是江北灾民会的人,臣可以身家性命为她作证!”道光大怒:“来人!”肃顺一旁急忙答道:“奴才在!”道光一挥手道:“把祁隽藻押进……天牢!”
6.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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隽藻再入天牢的消息当晚就传到了妙真耳中。ww***京郊密林间的那处茅舍内,妙真对李清玄流泪道:“师父,这次皇上要是真杀了隽藻,我心里的最后一线光亮就要熄灭了,就是姚一镖他们不来找我,我自个儿也要去投灾民会,举旗造反了!”李清玄沉吟一下,吩咐两个弟子道:“连夜进城,找到你大师兄,把事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了,马上回来报我!”
当天深夜,已经进了天牢的隽藻正在囚室中假寝,道光由肃顺相陪,再一次突然走了进来。听到响动,隽藻抬起头,急忙翻身拜倒在地,口称:“臣祁隽藻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道光示意肃顺退出,也不看隽藻,厉声问道:“祁隽藻,朕这次把你关进刑部大牢,你知罪吗?”隽藻道:“臣不知罪。”道光道:“你勾连江北灾民会匪冯妙真,图谋造反,还敢说你不知罪!”隽藻道:“圣上其实明白,臣并没有犯下圣上讲的这些罪!”道光“哼”了一声,道:“说吧,今天朕不让别人审你,朕亲自审你,你怎么知道冯妙真不是江北灾民会的人,还能以身家性命为她作证!”隽藻本不想说,到了这时,也不得不说了,想了半晌,他开口道:“因为臣在江西时,有一天夜里江北灾民会的两位长老要来杀臣,是冯妙真及时赶来相助,才救了臣不死,于是臣知道,江北灾民会声称冯妙真是该会的大头领之事是假!”道光不觉吃了一大惊,变色道:“朕问你,你到江西做学政,不理民政,江北灾民会的人为什么要杀你?还有,冯妙真为什么又要救你?说出道理,朕就饶你不死,说不出来,你就是犯下了大罪,还要花巧语,欺蒙朕躬,是可忍,孰不可忍!”隽藻道:“圣上,此事说来话长。江北灾民会的人所以要杀臣,是因为臣到江西之后,揭露江西一省官员瞒报旱灾,借机鱼肉百姓,兼并土地,江北灾民会的人知道之后,认为如果圣上准了臣的折子,拨乱返正,惩办贪官,赈济百姓,还地于民,他们鼓动江西数十几灾民起而造反的事就要落空!”道光听了此话,沉吟半晌,又道:“那冯妙真为何又要救你?”隽藻叩头在地,不觉流泪,大声叫道:“臣回圣上的话!圣上,冯妙真所以要救臣,是因为臣在臣的父亲蒙受天下奇冤、被配新疆之后,已下定了决心,今生今世,再不科举入仕为官,一生只在恩师张观藜的商号里做一名马夫!可就在这时,江北灾民会一伙人在北去黑龙江的路上抢走了妙真,裹挟她到了臣的家乡,逼她做该会的大头领,又将臣也劫走与妙真相见,要臣也加入灾民会,鼓动天下人造反。是臣当日在妙真面前下誓,为了阻止这些人点燃一场烧遍天下的大火,臣一定要回头重走科举之路,入朝为官,一是致君尧舜,救天下苍生免于那场大难,二要查清冯祁两家的冤案,让死者瞑目,生者重见天日。后来是妙真设计让臣脱了身,她自己也就此记住听了臣的话,终与灾民会分道扬镳,并且自从那天之后,一直在悄悄地保护臣,臣能活到今日,全是妙真之力!圣上,妙真所以至今没有加入江北灾民会,与朝廷为敌,是在等待臣履行自己的誓,求皇上重新查清冯祁两家的冤案,让死者重见天日,让活着重回人间!”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呜呜地哭将起来。
道光久久地站在那里,突然回头道:“祁隽藻,今晚你这些话如果都是真的,朕也就明白了一件过去一直想不明白的事,你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来到朝廷里做官。原来除了要做天地民心,你也有自己的原因……好了,你收拾收拾,可以离开这里回去了!”隽藻心中一震,抬起头惊讶地看着道光,又问:“圣上,可我们冯祁两家的案子……”道光道:“这件事你就不用再说了!”隽藻知道他是答应了自己的请求,叩下头去,大声道:“臣谢圣上!圣上若能尽快查清此案,还生的和死的一个公道,不唯冯妙真,天下还有许多人都会感动于圣上待天下以公的心,不再跟随江北灾民会造反!”道光不想再听他说下去,转走要走,又回头:“好了,什么也甭说了!朕走了,你等会儿也悄悄地出去。你这次进刑部大牢的事,除了朕身边的几个人,没人知道,朕也不会说出去!出去了你要继续好好给朕当差!”边说着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欲说又止。隽藻用询问的眼神望着他。道光想了想道:“祁隽藻,告诉朕,如果朕查清冯叔阳一案确是冤案,冯妙真她真能不再与大清为敌,回头做朕治下的良民?”隽藻叩头在地,道:“圣上英明!冯妙真直到今天也没有下定决心和大清为敌,她只是在等待朝廷为她父亲洗雪冤屈!臣担心的是她是不是能够一直等下去!”道光愤慨道:“祁隽藻,他们一直都告诉朕,灾民会已经绝迹,朕今天从你这里才知道,原来他们还在。告诉朕,这些贼人现在何处?!”隽藻高声道:“圣上何必问这些人现在何处!臣请问圣上,如果圣上做尧舜之君,天下小康,根本没有灾民,哪里会有灾民会?圣上若不做尧舜之君,天下人尽成灾民,就连京城之内也会有灾民会!”道光听了,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7.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7)
( 回到养心殿,道光久久伫立,神严峻。***肃顺站着,不敢离去。道光觉他还在身边,回头问道:“你怎么还没有走?”肃顺道:“皇上没让奴才走,奴才不敢。”道光想了一想,道:“肃顺接旨!”肃顺急忙跪下,道:“奴才肃顺接旨!”道光道:“这是一道密旨。此事朕只交给你一个人悄悄地去办——重新去查冯叔阳和祁韵士的两桩旧案,不要惊动任何人。查不出真相也就罢了,万一查出真有黑幕,也只准你回来奏明朕躬一人!”肃顺听了,心头一颤,急道:“奴才领旨!”
怡王府密室里,肃顺三兄弟连夜重新聚。载元听了肃顺的话道:“这两个案子,你不要查了!事过去了这么久,你查不出什么来的。我们当时都参与了办案,真正下决心惩办祁韵士和冯叔阳的人不是我们,而是先皇!”肃顺吃了一惊,道:“先皇?”载元道:“我还告诉你一件事。皇上其实并不希望你查出什么真相,就是查出什么真相,事涉先皇,他也不会真为祁冯两家昭雪。皇上让你去做这件事,无非是想用这个办法留祁隽藻在朝廷里当差。”肃顺想了想道:“不止如此,皇上虽说只给我一人下了密旨,但我知道,这事总会泄露出去,让祁隽藻知道。皇上这么做,也是为了让祁隽藻将此事传到江湖上去,羁糜某个人的心,不让此人率众造反。不过老二老三,你们都是当事人,此两案要是有什么真相,你们一定知道,如果知道,就一定告诉我。日后万一皇上问起来,我也好有话说!对了,你们这里我也不能多待,皇上疑心很重,焉知他没有派人盯着我。”说到这里,他不敢多待,匆匆离去。瑞华看他走远了,回头对载元道:“老二,你说皇上将来真查出什么来吗?”载元闻大怒:“说什么呢你!事都过去了这么些年,你把什么都忘掉,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瑞华瞪了载元一眼,赌气拂袖而去。
道光一夜难眠。次日早上,就在养心殿里召见了穆彰柯和王鼎。二人跪了许久,见仍久久背身而立,不一,不觉悄悄地抬起头来看他。此时道光突然转过身来,大声对二人道:“穆彰柯,王鼎,代朕拟旨,江苏巡抚林则徐可湖广总督,陕西巡抚邓廷桢可两广总督!”穆彰柯听了,心中大惊,不觉叫道:“皇上——”道光没有让他说出去,一口气说下去:“着林、邓二人到任后即会同两江总督陶澍、闽浙总督程祖洛,考察沿海及江南内地各省鸦片之害详,并就如何禁绝鸦片,给朕上折子,朕想知道一举禁绝天下鸦片之法!”王鼎听了,大出意外,又大喜过望,急抢在穆彰柯之前开口道:“臣领旨!臣告退!”穆彰柯仍然伏地不起。道光问:“穆彰柯,你还有什么话说?”穆彰柯道:“皇上,奴才请皇上即刻收回成命。林则徐好大喜功,天下尽知,若让他与邓廷桢、陶澍诸人共议禁烟大计,奴才以为天下纷扰,从此而始!”道光默默看着他半晌方道:“穆彰柯,你以为是让林则徐等人讨论禁烟引起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好呢,还是让天下人忍无可忍,揭竿而起,夺了祖宗留下的江山好呢?”穆彰柯脸色登时一变,一时张口结舌。道光怒转身,低声道:“去吧,想个法子让天下人尽知,朕,还有皇长子奕纬,从今天起,戒烟了!”穆彰柯听了,更是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道光缓了一口气道:“好了,如果你不愿Сhā手此事,这件事就由王鼎去办。眼看着会试之期已到,你就好好地会同祁隽藻,为朕办好那件大事吧。“说完不再看他,径自离去。
距离会试之日尚有数日,来京应试的江西举子已经一拨拨地出现在祁家。隽藻一一查点,却现少了一个人,惊道:“怎么没有看到沅浦?他到底还是没来吗?”一名叫刘什达的举子代大家回道:“大人,学生们并不是一起来的,我们这些人也是到了京城,住进了江西会馆,才聚在一起,沅浦兄没有和我们住在一起,至于他是不是来了,学生不知!”隽藻不觉现出失望之色,却仍旧笑道:“你们都准备好了吗?”众举子抢着回答:“大人,准备好了不敢说,不过都说了,这次一定要好好考,尽平生所学,多中进士,给大人争光!”隽藻又大为高兴起来,道:“你们哪里是给我争光!你们是要给你们的爹娘争光,给江西的父老乡亲争光,给赣江书院和钱老先生争光!——对了,你们回去后,哪个见到沅浦,一定要他来见我。我有话要跟他说!”
8.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8)
( 让隽藻如此挂念的胡沅浦此时早已到京,没有去江西会馆和他赣江书院的同窗的会合,却单独住进了一家冷僻的客栈,自此不出客栈大门,一应杂事只打陪他一起来的兄弟胡叔纯出去办理。ww***这日晚上,胡叔纯回到客栈,看一眼胡沅浦,道:“大哥,刚才我在路上见到了刘仕达他们。”胡沅浦听了不悦,道:“怎么这么巧,就遇上了他们?”胡叔纯道:“刘仕达说,他们今天去了祁大人家,他问大哥既然到了京城不住江西会馆,又说祁大人回京后一直在等大哥,让你到了以后一定去见他,他有话要说。”胡沅浦心中早已打定了主意,突然道:“叔纯,明天我要去拜见此次会试的主考官穆彰柯穆大人!”胡叔纯听了,心中一惊,凑上前去压低声音道:“哥,你怎么去见他?穆大人和祁大人水火不容,天下尽知。有人说,祁大人早些年几次险遭暗杀,背后都有穆大人的影子!”胡沅浦继续坐着,不一语。胡叔纯又道:“哥,你是江西的举子,祁大人是江西的学政,穆大人自然视你为祁大人的学生,你去见他,岂不是自讨没趣?还有,这件事让祁大人知道了,会怎么看你?”胡沅浦不看他,微微一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如果因为我到了京城先去拜见穆大人,祁大人就对我另眼相看,而这事又让穆大人知道了,我就从此洗刷掉了祁大人一党的嫌疑,有一天入朝为官,就是一个没有被打上标记的人了!”胡叔纯听了,越吃惊,半晌又担心:“大哥,我可是听说这位穆章柯穆大人是位极豪奢的权臣,想进他的门,手里没有真金白银,连他的管家你都见不着!”胡沅浦冷笑一声,胸有成竹道:“四弟,我们是穷人,没有银子。穆大人要是因为我没有银子不见我,这人也就不值得我在意了,那时我就带你去见祁大人!”胡叔纯听到这里,猛然大致猜透了他的心,不觉眨巴着聪明的眼睛笑道:“哥,你这个人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怎么一到了京城,你就有了这么多的花花肠子!古代有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你明天去看一次穆大人,就把今科两位主考官的底都摸透了!”胡沅浦听了,脸上并没有现出得意之色,沉默有倾才把讲好的话说出来:“别给你哥戴高帽子,你哥无非是在试探着怎么走这条入仕之路。也许明天一试,世间依然无路可走,那咱们就不考了,回江西种菜去!”胡叔纯听了,果然松一口气,道:“这话我听着喜欢。不考就不考,只要在乡下饿不死,也不一定比在京城里担惊受怕做官差到哪儿去!好了,我给你打水去,洗了就睡吧!”
次日,这胡沅浦果然带着兄弟叔纯,来到穆府,拜见穆彰柯。此时穆彰柯正为皇上起用林则徐邓廷桢分任湖广总督和两广总督,又要沿海各省的督抚详议禁烟之法而生气,一早就赶来伺候着的琦善又在一旁鼓噪不休地问:“大人,奴才还有件事不明白,皇上既对祁隽藻听计从,连禁烟这样的大事都听他的,这次林则徐升官,邓廷桢升官,连后起的黄爵滋都升了四品,为什么没给祁隽藻升官?”穆彰柯回头看他,终于开口道:“我也在想这件事呢。”琦善压低嗓门道:“大人,有件事你听说没有?前两天,皇上把祁隽藻关进了天牢!”穆彰柯一惊:“当真?我怎么不知道!”琦善小声道:“这件事很蹊跷。奴才也在这里纳闷呢。据说白天抓进去,晚上就放了出来,还封锁了消息,谁也不让知道。”穆彰柯越想越吃惊,道:“这怎么可能!”琦善见他真不知道,于是也道:“奴才也觉得不可能。但万一是真的呢?”穆彰柯久久沉思,忽然开颜大笑。琦善急问:“大人,你笑什么?”穆彰柯道:“如果这件事是真的,本官现在就可以断定,这次会试之后,皇上还会送祁隽藻出京!皇上受不了祁隽藻,只要他还想保住祁隽藻的脑袋,不让自己一怒之下下旨砍了祁隽藻的头,他就不能让祁隽藻留在身边!”琦善听到这话神秘兮兮地笑了,道:“这倒是奇了,皇上不让我们杀祁隽藻,他自己倒要杀祁隽藻?既如此,大人何不上折子求皇上将祁隽藻留在朝廷里,让皇上有一天受不了他,杀了他!”穆彰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看着琦善道:“你小看皇上了。我警告你,皇上比你想象的聪明,别跟他玩这样的花招。”
9.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9)
( 说到这里,薛管家走进来,对穆彰柯耳语了几句。ww穆彰柯一愣:“怎么会是他?祁隽藻回京后给皇上举荐了一批江西士子,这个胡沅浦名列第一,他是祁隽藻的得意门生,怎么拜到本官门上来了?不见!”薛管家看他一眼,道:“爷,奴才觉得……”穆彰柯立马大悟,哈哈一笑,道:“那就请进来,让我看看这个祁隽藻眼中的天下之才!”薛管家听了,急急走出,带胡沅浦穿花度柳,向穆彰柯的书房走来,边走边道:“请请请!看到没有?前面就是大人的书房。大人在书房见你,这可是特殊的恩典!”胡沅浦在书房前站住,对这侯门内院深望一眼,暗吸了一口气,大步向穆家书房走去。薛管家在前面引路,进了书房门,胡沅浦随即跪下叩拜,口称:“江西南昌举子胡沅浦,特来拜见今科会试主考官、恩师穆大人!”薛管家也不拦他,退到一旁,看穆彰柯和这位新来的举子如何演这场戏。穆彰柯正与琦善对坐饮茶,回头看了一眼,急忙起身,做礼贤下士状,快步上前,去搀扶胡沅浦,一边说道:“原来是胡沅浦!快快请起!……你可是贵客!管家,快给沅浦看座,上茶!”胡沅浦伏地不起,叩头道:“启禀大人,学生刚刚在大人的门上,听守门的大爷讲,没有银子,见不到大人,胡沅浦一贫如洗,来时备不起一份厚礼,请大人见谅!”穆彰柯一怔,心中一沉,旋即哈哈大笑,道:“胡沅浦,你这年纪轻轻的举子,说话怎么如此厉害!你来见本官,本官马上让你进来见我,连直隶总督琦善琦大人都让本官晾在了一旁。ww你还说什么银子?本官没要你的银子,不也让你进来了吗?这就是琦大人,还不快来相见?”胡沅浦这才急趋几步,转向琦善叩头:“江西举子胡沅浦,叩见直隶总督琦大人!”——到了此时,琦善不觉附合着穆彰柯做态,且不理会胡沅浦,只对穆彰柯道:“大人,你看这个胡沅浦,是不是和大人有缘哪,大人方才还说到他,他就来了!胡沅浦,你起来!”胡沅浦听了,从容地爬起来,躬身立在一旁。
穆彰柯就越显出了耐心和高兴,道:“请坐请坐,这一套俗礼儿也完了,你坐下喝茶,咱们谈谈。”胡沅浦立着不坐,恭敬道:“学生今天能见到大人,三生有幸,不敢再耽搁大人的公事。”穆彰柯故作一惊道:“怎么,你还要到别处去?对对对,你是祁大人的门生,要是着急,你就先走,改天再来,和本官好好叙谈叙谈。”琦善知道穆彰柯的心思,这时就故作亲热,道:“你这个胡沅浦,糊涂!怎么急着要走?你就一点也不想知道穆大人刚才和本官说了些什么?”胡沅浦神自若,从容答道:“穆大人,琦大人,学生方才只是觉得自己来得唐突,怕打搅两位大人公务,所以才要告辞,并不是有什么别的地方要去。学生久闻穆大人大名,高山仰止,今日与穆大人一见,大人待学生如此亲切,学生如沐春风,巴不得留下侍奉二位大人。”穆彰柯闻大笑,道:“琦大人,你瞧,这个胡沅浦,是不是和本官有缘?——沅浦,既是如此,你就坐下。本官待人从不客气,你来了,就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你看看琦大人,他从来就是这样的!”胡沅浦听了又道:“学生一直听人说穆大人温文尔雅,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然不是虚传。大人,胡沅浦谢座。”甫一落座,薛管家马上给胡沅浦送上茶来,回头却悄悄冲琦善一笑。胡沅浦见状又立马站起,对穆彰柯躬身拱手道:“胡沅浦谢大人赐茶。”
穆彰柯回头看琦善一眼,——琦善点头——,于是回头满面春风,对胡沅浦道:“沅浦呀,你坐。刚才琦大人的话没错,我们俩方才说的正是你。今日上朝,见到皇上,皇上也提到了你,让本官关注你的文章!”胡沅浦刚刚坐下,复又急忙站起,再次躬身道:“胡沅浦谢皇上!谢大人提携!”穆彰柯坐下,微笑道:“我要不说明白,你一定也不知道事的来龙去脉。前几日江西学政祁隽藻还朝,讲到过你,才学出众,胸有大志,是一位可用之才,本官和琦大人听了,十分高兴。实话告诉你,就是你今天不来,本官也要打人去请来一见呢!是不是呀琦大人?”琦善听了急道:“穆大人还说,江西学政祁隽藻这几年在江西养育了多少人才,胡沅浦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当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朝廷急需人才,穆大人又是朝中有名的爱才之人,听说江西出了你这么个出类拔萃的人才,喜欢得什么似的,赶不上会试那一天,就想见你呢!”胡沅浦已经听出弦外之音,立即站起,拱手道:“两位大人在上,胡沅浦虽远在江西,也久仰穆大人尊贤爱士、奖拔后学之名,这不,昨日到京,今日第一个来拜见的就是大人!也没想过真能亲蒙大人接见,只不过想跻身众举子中间,远远地瞻仰一番大人的风采,心愿也就足了!学生今日有此际遇,真是三生有幸!”
10.天地民心 第二十五章(10)
( 穆彰柯心中一动,不觉笑道:“怎么,胡沅浦,祁大人是多年的江西学政,是你的恩师,到了京城,你不头一个去见他,却来见本官,你就不怕你的恩师吃本官的醋吗?哈哈哈哈……”琦善也跟着笑起来,气氛一时显得十分轻松。ww胡沅浦并没有跟着他们笑,仍拱手恭敬道:“学生回大人的话,祁大人虽然久在江西,养育士子,算是学生的恩师,但学生中举,却是在祁大人到江西之前。祁大人那里,学生当然也还是会去的,不过要等江西的同乡来了,一起去看,以尽师生之谊!”穆彰柯听了,心中又是一动,脸上的笑容就悄然落了下来。薛管家见状,知道他的戏要落幕了,急道:“大人——”穆彰柯听了,没让他说下去,就站起来道:“啊,沅浦,今日你能来,本官十分高兴,只是官身不由已,本官马上要出门去办公务,咱们今天只能谈到这里。好在你我已经见了面,你就算是认了我这个门,以后经常来我这儿坐坐,千万不要把自己当成外人,好不好?”胡沅浦听了站起,拱手道:“谢大人!胡沅浦今日有幸见到大人,已经心满意足,万一今科胡沅浦侥幸得中,大人就是学生的座师,如蒙大人不弃,答应让学生时常来尽师生之礼,学生将感激不尽!”说罢,又叩头在地,跟在薛管家后面走了出去。看着他走远,穆彰柯不觉自语:“胡沅浦这个人,有点意思!”
1.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1)
( 仰山景行沅浦作画
伤子别友道光访邻
转眼就到了朝廷会试初场那一天的拂晓,礼部贡院,龙门大开,三千名各省应试的举子列队进入。ww***作为此次会试的主考和副主考官,穆彰柯和隽藻并肩立于龙门,望着这一队一时显得前不见后不见尾的队伍。自那日胡沅浦到自己家中拜过一次之后,穆彰柯就再没有忘掉这个人。此时一眼又在队伍中瞧见他,忍不住语带机锋对身边的隽藻开口道:“祁大人,听说你在江西学政任上,栽培下一位高足,名叫胡沅浦,有这么回事吗?”隽藻觉得此话有些刺耳,笑了一下答道:“下官回大人话,下官奉旨在江西为皇上和天下人养育士子,不是为自己栽培高足。至于胡沅浦,此人是江南大儒钱无庸老先生的高足,并不是下官的高足。”穆彰柯听了,心中暗笑,目光仍望着前面的队伍,口中却道:“这样就好,要不然本官会觉得此人人品有问题呢。就这个胡沅浦,前日刚到京城,不去看望你这位恩师,却巴巴地先跑到本官府上,要认本官做他的恩师。本官当时就没有理他,让人赶了出去!……”隽藻心中一惊,想了想又觉得没有什么,他本来就是个心胸磊落之人,并不在意此事,于是就心无芥蒂地笑起来,望着穆彰柯道:“大人,下官所以居官在朝,一为致君尧舜,二为使民小康,于自己则一无所求,至于为天下人而非为你我养育人才,更是做臣子的本分。ww胡沅浦到京后去拜见大人,下官虽然不知,却也以为不是什么大过。不过是仰慕大人罢了。大人以为是这样吗?”这话隽藻说得从容淡定,穆彰柯听来却字字刺心,难以忍受。但他虽然心中忿怒,面上却半点也不显现出来,却回头笑道:“祁大人,本官方才只是想打听一下,这个胡沅浦是不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势利之徒,大人就说出这些话来,是不是太多心了?哈哈哈哈……”隽藻听了拱手道:“大人说到胡沅浦,下官正好要禀告大人,胡沅浦虽不能算是下官的学生,但下官仍要向大人特别举荐此人,请大人注意此人的文章。下官以为,胡沅浦是今科江西举子中的翘楚,哪怕朝廷只从江西人中取一人,也该是他!”穆彰柯心中早已大怒,脸上却一直冷笑,打着官腔道:“这个嘛,那就要看他科场上三篇文章做得好不好了!”一张脸一旦转过别处,神便马上阴鸷起来。
他仍然没能忘记这个胡沅浦。几天过后,三场会试已毕,穆彰柯坐在贡院主考官的居停处喝茶,薛管家匆匆走来,看左右无人,低声回道:“大人,奴才查过了,胡沅浦头天去给大人磕过头以后,第二天才会同了一批江西举子,去见了祁隽藻,从头到尾,都没和祁隽藻说上几句话!奴才以为,他和祁隽藻之间,可能真没有太多的交!”穆彰柯放下茶杯,道:“哪里是没有交,只怕是就是有交,到了京城,也顾不得了。”薛管家听了,急忙笑道:“大人所极是。”穆彰柯一直紧绷着的表突然变得轻松起来,想了想,突然道:“来人,查查胡沅浦会试的的卷子,本官今晚就要看!”
隽藻也关注着胡沅浦的卷子。此时这三张卷子正在隽藻手里,看罢他却皱起了眉头。王鼎这时突然闯进来。隽藻一见吃了一惊,急忙站起道:“大人怎么进来了?”王鼎哈哈一笑道:“贡院重地,又是会试之期,老夫无圣上旨意,当然不敢进来。隽藻,胡沅浦的卷子在哪里,你看过了吗?皇上迫切想知道此人会试的结果!”隽藻将几张卷子递过去给他看,一边皱眉道:“大人,胡沅浦此次的策论文章写得不好!”王鼎吃了一惊,道:“是吗?”他接过那三张卷子,特别取出那篇策论,仔细看了一遍,也失望道:“文章还是不错,四平八稳,中规中矩,只是不像老夫期望的那么好罢了。穆大人看了吗?”隽藻摇头道:“还没有。”王鼎沉思有倾,欲走又未走,突然转身低声道:“隽藻,老夫刚听到一个消息,说这个胡沅浦,一到京城,没去看望你这个恩师,却到穆彰柯府上攀交,过后才和别人一起到你府上应付了一趟差事。有没有此事?”隽藻听了,沉吟一下,替胡沅浦辩解道:“大人,这件事可能——”王鼎举手示意他不要说下去了,郑重道:“不是老夫一定想知道这个,是有人想知道这个!”隽藻知道他说的是皇上,急道:“大人,胡沅浦乃是江西学子中第一顶天立地光明磊落之人,即使确有此事,学生也认为他绝无去穆大人那里投机钻营之意,请大人回宫奏明圣上,不要听外面的人居心叵测,胡乱猜忌!”王鼎本是正人君子,见他如此认真急切,点点头道:“这也罢了。不过老夫还要再问一句,这个胡沅浦,他前几科的策论文章你看过吗?”隽藻道:“学生到江西后,他前后赴京考过两科,落第的文章隽藻都在江西读过,指点山河,抨击时弊,文辞锋利,皆与这一次的文章不同。”王鼎想了想又道:“此次胡沅浦赴京之前,还有意于仕途吗?”隽藻道:“胡沅浦经两次会试不利,此次原本并不想再次出试,是学生专门去到山里,请他来京城应试的!”说到此处,心中陡然一亮,不觉叫了一声道:“大人,这个胡沅浦,他是不是有意要将文章写成——”饭没说完,就见一位差官进门,见王鼎也在,急忙施礼:“王大人,祁大人,穆大人传话,他想调看江西举子胡沅浦的试卷!”王鼎冲隽藻示意,隽藻回头就在案上翻检起来,一边道:“啊,你等等,我找一找。”他胡乱翻了一阵子,才恍然大悟似的道:“你看,胡沅浦的卷子就在这里,我倒没看见,卷子太多,头都看大了……拿去给穆大人看吧!”
2.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2)
( 差官走后,王鼎坐下,忧心忡忡地望着隽藻,道:“虽然如此,但皇上毕竟要看卷子的,你觉得胡沅浦凭这样的文章,此次也能得中吗?”隽藻叹道:“大人,现在想来,还是是学生害了他!沅浦肯定听说过穆大人在朝中视学生为寇雠,学生还京之后,恰恰计虑不周,一力向圣上举荐沅浦,引得满朝上下人人侧目。***现在我明白了,沅浦进京后先去拜见穆大人,不是要去钻营,而仅仅是要去避免不测之祸!现在又将文章写成这样,那也是事出有因。”此话说得王鼎心中也亮堂起来,道:“我明白了,这小子进京后做的头一件事,就是要把水搅浑,努力抹掉他身上的祁隽藻色彩!现在又故意把文章写得酸腐可笑,说不定是故意要自己落第!”隽藻想了想又道:“大人试想,如果沅浦将文章写得锋芒毕露,语惊四座,像当初那样,会是个什么结果?”王鼎不觉“啊”了一声,叫道:“如果那样,这个胡沅浦,一定会惊动穆彰柯,引起他的忌妒之心,不但不能得中,这一生也再也不能得到安宁!”隽藻站起,一躬到地,道:“大人圣明!学生请大人禀明圣上,胡沅浦乃旷世奇才,这次无论他的文章写得如何,一定要取!即使圣上不取,隽藻和大人也一定要一力说服圣上,一定要取,不要将他放归田园!”王鼎点头道:“如果只论文章,也不是不在可取之列,要论心机,你这个学生更胜过你!老夫去了!”
此时穆彰柯刚刚看完胡沅浦的卷子,大出意料,沉思半晌,忽然放声大笑。ww薛管家一直在一旁侍立,不觉惊异地望他,道:“爷,你这是——”穆彰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瞬间转为怒容,道:“可恶!这个胡沅浦,自以为聪明,从进京第一天,就要在本官面前遮掩他和祁隽藻的关系,到了科场上又故意写出这等酸腐文章,欺蒙本官,以为这样做本官就会被他蒙蔽过去!”薛管家听了,上前陪笑道:“要是这样,这小子也太小瞧爷了!不过也可笑得紧!”穆彰柯自语道:“祁隽藻认为此人可用,看来并非虚,不过……本官还是不能断定他是不是祁隽藻的人!”薛管家道:“爷,以奴才愚见,此人不见得就是祁隽藻的人!”穆彰柯道:“何以见得?”薛管家道:“奴才忽然觉得,这个胡沅浦进京之后,一心要把水搅浑,说不定已经得罪了祁隽藻;现在又把文章写成这样,铁定了不可能被取中。老爷想过没有,他为什么要不遗余力地这么做!”穆彰柯回头看了他一眼,道:“你是说,他不但不想让我以为他是祁隽藻的人,也不是让本官认为他是祁隽藻一流的人?还有,他这么做,仅仅是害怕本官会因为他是祁隽藻的学生而加害于他?他耍了这么些花招,其实不过是设法自保,想落第还乡,从此归于草野?”薛管家满脸堆起笑容,道:“爷圣明。奴才以为,爷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顺其自然,让胡沅浦落第还乡,老死山野。还有一条路,爷要是觉得他确实是个人才,就取他中进士。”穆彰柯道:“这样的文章,怎么能中进士?”薛管家道:“恰恰因为是这样的文章,爷才要在皇上面前对这个胡沅浦大加褒奖,力举他中进士,还要让朝廷上下皆知,爷这个主考官取士并不以祁隽藻划线,而是有才必用,举贤不避仇。只要皇上给爷你这个面子,胡沅浦就会明白,此次真正让他入仕的是爷您而不是祁隽藻,你才是他的恩师!像他这样的乡下土包子,你给他滴水之恩,他都会感激涕零,想着如何涌泉相报。爷,奴才还是觉得这是个机会,爷可以从入仕之初就将他变成我们家的人!”穆彰柯沉思有倾,道:“老薛,你这个人现在有点意思了。好吧,本官要好好想想!”薛管家听了,谄笑道:“跟爷比,奴才这一点心思,还差得远哪!要不奴才也做了领班军机大臣了!”穆彰柯马上不笑了,正色道:“不是领班军机大臣,眼下本官只是署理!”薛管家笑道:“爷如此礼贤下士,为国取才,距离去掉‘署理’那两个字,也不远了!”穆彰柯挥手让他走开,一个人站着,突然不觉又将心里话说出了唇:“胡沅浦心机如此之深,仅仅为了避害,也算是个奇人了!……这个老薛,也不能让他呆在我身边了。过些日子,得给他放个知县,让他远走!”
3.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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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里,道光将手中的几篇会试、殿试文章恨恨一扔,望着和众军机大臣一起跪在面前的隽藻,怒道:“祁隽藻,这就是你向朕举荐的江西举子胡沅浦写的文章?要是写出这样文章的人也能中进士,我大清天下还有人吗?你几次三番地向朕举荐这个胡沅浦,说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平定四海之志,岂不是欺君!”隽藻听了,叩头在地,大声道:“回圣上话,臣以为胡沅浦所以会在会试、殿试时写出这样的文章,其原因在于朝廷,在于圣上!”道光听了,“哼”了一声,越恼怒,大声道:“祁隽藻,这倒奇了,你举荐的人写出这样的文章,你居然指斥朝廷,指斥朕躬!……说吧,说出道理来朕就放过你,说不出来,朕要治你的欺君之罪!”众臣见他震怒,皆闭目不。***隽藻并不惊慌,上前奏道:“圣上,臣对胡沅浦写出这等文章,也百思不得其解,但是今天臣终于想明白了。胡沅浦所以在科场上写出这样的文章,先因为此前他两次到京城会试,每次都写出了惊天动地的文章,但每次却都因这些文章名落孙山,于是他便以为,在科场上只有写出这种四平八稳的文章才能得中!”军机大臣、礼部尚书阿鲁图立即抓住他的话不放,叫道:“皇上,祁隽藻这是公然诋毁朝廷历年科考不公,他不只是在诋毁皇上,也是在诋毁先皇!皇上一定要治他的罪!”隽藻不理他,又道:“其次,臣以为胡沅浦故意写出这种文章,是不想入仕!”道光听了诧异道:“为什么?不想入仕,他为何又来京会试?”隽藻道:“臣回圣上的话,胡沅浦此次并不想来京会试,是臣一力勉励,他才鼓起了勇气,来到京城。ww臣现在认为,他到了这里,忽然又萌生了退意,以为无论他是不是写出了惊天动地之论,朝廷都是不可能容下他这样一个人的!臣再次叩请圣上,胡沅浦确有经天纬地之才,圣上此次一定不能放其归于田野!”
道光沉思有顷,回头望着穆彰柯,问道:“穆彰柯,你是主考官,你以为祁隽藻的话有理吗?”穆彰柯上前跪奏:“回皇上话,奴才一向以祁隽藻之之行为非,但今天奴才却不能不说祁隽藻方才的话讲得有理。胡沅浦确有大才可用,此次他所以写出这样的文章,实是与他历次科考不中有关。朝廷开科为了取仕,像胡沅浦这样的天下之士,皇上应当让他得中!不能因这样几篇故意写得平庸的文章,让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自此悠游乡里,不出来为朝廷效力!”听他说出此,不但军机处的众满大臣,就连隽藻和王鼎也扭过头吃惊地看他。道光也深深地望着他,半晌才道:“穆彰柯,你真的也认为胡沅浦历年科考不中,是朕躬之过?”穆彰柯伏地不起,道:“奴才至死不认为胡沅浦写出这样的文章是先皇和皇上之过,胡沅浦今日写出这样的文章,是历任主考官之过!”
道光迷惑而又愤怒,转向王鼎:“王鼎,你说,你也觉得朕应当赏给胡沅浦一个进士?”王鼎出列跪奏,道:“回圣上话,老臣也认为,圣上应当赏给江西举子胡沅浦一个进士,让他入朝,听圣上教导,由圣上亲自养育,将来或可成为天下之器!”到了这时,道光已经没了脾气,站在那里,依次望着隽藻、穆彰柯、王鼎三人,道:“你们三个人,谋事向来不协,今日在这个胡沅浦身上,竟然众口一辞!看来朕就是不欲让这个胡沅浦得中,也不能了!可是……朕若就凭他这样的文章,让他在今科得中的众进士中名列前茅,那也一定会被天下人耻笑!朕……朕就答应你们,赏他一个三甲第五十八名同进士出身!散了吧!”
殿试放榜的日子到了。胡沅浦和胡叔纯站在客栈大门外,望着京城大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一个个报子骑马从他们面前飞驰而去,一路大叫:“湖南湘乡刘明举大老爷,高中二甲第七名!”“湖南醴陵周伯庸大老爷,高中三甲第三十七名!”……胡叔纯看了半晌,不见报子在他们住的这家客栈前停下,回头对胡沅浦道:“哥,咱们也在这里站了半天了,回去吧!”胡沅浦想了一想,道:“叔纯,不要这么早泄气,虽说此次大哥文章写得不好,却不一定不能得中。“胡叔纯看着他愣,半晌道:“你这话就奇了。为什么会这样,当年你文章写得好不中,这次写得不好就中?”胡沅浦摇头道:“其实我也不愿意这样。总之你要是不愿意再在这里等,就回去收拾,万一出了我之所料,胡沅浦今科仍然不中,那就是愚兄算得不准,还不能入仕。咱们明天就回家乡,一边种菜,一边继续读书。”他还刚刚说到这里,却见一名报子飞马赶到,大声叫道:“江西南昌府胡沅浦大老爷,高中三甲第五十八名进士及第!”胡叔纯听了一惊,大喜道:“哥,你中了!”他一边说。一边朝胡沅浦脸上看去,觉他并没有兴高采烈的意思,反而久久站在那里,如同听到了一桩噩耗。店主听到外面喧闹,急忙赶出来道喜,胡沅浦也不理他。胡叔纯一边替他接过喜报,一边掏银子打了报子,又回头看他,道:“哥,你怎么了,咱都中了你怎么还不高兴!这一回咱真地中了!明天咱们不用回江西了!”这时一街两巷,已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过来向胡沅浦道喜。胡沅浦不得已向众人拱手道:“谢诸位!胡沅浦读书二十余年,两番来京城会试,皆不能中。近年本已养成山野之性,不愿再入囚笼,却被一个人的一番话感染,第三次来到京城,蒙朝廷怜悯,赏给在下一个进士,从此不羁之性不得尽施,高蹈之志不得尽遂,且将出入生死未卜之地,这个进士切切不值得诸位恭贺!”说到这里,他向大家一躬到地,转身走回客栈。众人不解,悄悄议论:“这位爷怎么了?”
4.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4)
( 这一日穆彰柯府上,可谓门庭若市。ww***新科进士进进出出,都来拜谢。穆彰柯是今科的主考官,按照俗例,也就是所有新中进士的座师。胡沅浦回到客房坐下,胡叔纯看他道:“哥,新科进士都去拜见座师,我们去不去呢?”胡沅浦道:“自然要去。”叔纯道:“这次与上次不同,上次你还没中,一介寒士,两袖清风,去见穆大人也还使得,现在中了,没有一份谢礼,是不是就……”胡沅浦淡淡一笑道:“胡沅浦自然有谢礼。”果然中午时分,他就带着谢礼,由叔纯作陪,又一次来到穆府。这一次穆彰柯是在外客厅里与他相见,胡沅浦进了门,望见穆彰柯,倒地便拜,口称:“学生胡沅浦,给恩师请安。恩师提携之意,胡沅浦没齿不忘。胡沅浦家贫,叩谢师恩拿不出财帛之礼,为恩师作了一幅画,今天带来呈送给恩师,请恩师赐教!”穆彰柯从早上到此时,一直都在想着他,见他到了,十分高兴,让人将一干新科进士带去别处,只留下胡沅浦和自己单独相见。听完胡沅浦趴在地下说的那一番话,穆彰柯笑着责备道:“沅浦,你来就来了,还送什么礼?起来起来……怎么,你送的礼是自己亲自作的画?好好好,来人,将沅浦的画接过来,挂在这里,本官要好好地鉴赏一番!”薛管家走过来,将胡沅浦的画接过去挂起,请穆彰柯上前欣赏。原来画上是一座突兀而起的高山,有直冲霄汉之势,山脚下极低处则是半湖静水,波澜不惊。穆彰柯端详半晌,回头道:“沅浦,你画的这是什么?怎么连个题款也没有?”胡沅浦躬身拱手道:“恩师乃今日我大清第一鉴赏家,沅浦胡乱涂鸦,无非是表达对恩师的一番景仰之意,所谓佛祖面前,哪里有小鬼的座位,沅浦焉敢题款!大人若有雅兴,沅浦敢请大人题款!”穆彰柯已经看出他的意思来了,哈哈一笑,回头对薛管家道:“快出去,请大家都来看看沅浦的大作,也帮本官想一想,该给它题个什么款!”
薛管家出门将琦善、载元、瑞华、肃顺一干人都请了进来。穆彰柯道:“沅浦,我来为你引荐,这是怡王、郑王两位王爷,这位是乾清门侍卫大臣肃顺大人,这位直隶总督琦善琦大人,沅浦是见过的!”胡沅浦一一大礼参拜,口称:“胡沅浦给两位王爷和两位大人请安!”几人微笑道:“罢了。”只听穆彰柯道:“两位王爷,两位大人,你们请看,这是沅浦今日送给本官的一幅画,要本官帮他题款,等于是给本官出了个难题。本官一时看不出这幅画的微大义,还请诸位帮本官想想,应当帮他题个什么款!”众人向前看画,人人一看即明白,却不愿一语道破,只有瑞华一向粗鲁耿直,又好卖弄,道:“老穆,这有什么难懂?你瞧,整幅画就是一座高山,只在山脚下才有一片湖水,以湖水看高山,从极低处看极高处,这不就是一句古语,高山仰止嘛!胡沅浦姓胡,就是这湖,你就是他景仰的高山!”穆彰柯故作一惊,笑道:“哎呀王爷,你这么一解,本官还真看出来了!沅浦,你捣什么鬼,什么高山仰止,本官哪里配得上这个?”胡沅浦一脸恭敬道:“大人,学生作此画呈送恩师,其中自有原委。胡沅浦深知此次京城会试,如没有恩师一力提携,胡沅浦便不能得中。学生出身寒微,与恩师也没有私谊,恩师能在群贤之中着意擢拔学生,实在大出学生意外。恩师为国求才之心,非但令学生感佩,就是那些没有中的举子,也都说恩师代朝廷取仕,出于大公,没有私念。恩师如此盛德,还不该令学生生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之心?”众人拍手道:“说得对!说得好!”穆彰柯哈哈大笑,满面春风,道:“沅浦,虽然本官不该受你这份重礼,但还是要谢谢你,这幅画本官留下了,不是为了自我陶醉,而是要时时用这幅画砥砺自己的忠君爱国之心。诸位,时候也不早了,本官为诸位大人设有家宴,请吧!”
众人都跟着穆彰柯往外走,唯有胡沅浦独自站着。穆彰柯已经走门口,又回头看他,用自己人的口吻责备道:“沅浦,还愣着干什么?快陪我去,多敬两位王爷和两位大人几杯酒。本官今日就认了你这个学生,以后到了本官府上,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要拘束,本官真拿你当个学生,你也要真拿本官当恩师。如何?”胡沅浦听了,深鞠一躬道:“大人待学生恩重如山,从此以后,大人在学生心里就永远只是恩师,不是大人!”穆彰柯听了,开心大笑道:“好了,走吧走吧。”载元琦善等人回头看着这一幕,相互会心而笑,个个都在想:“今日这个老穆,有点过了。”
5.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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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穆府的热闹相比,新搬到东华门外一处居所的祁家却十分安静。***所以要从四眼井街的旧宅搬到新宅,主要原因是刘氏提出,旧宅地方空阔,租金太重,家中的房子一直塌着盖不起来,还是换一个小一点的官宅去住为好,每年可以省下不少银子。其次一个原因,也是为了避开会试、殿试后新科进士上门拜谢座师的烦扰。由于搬家时没有惊动别人,一家人住进新家后果然门前不见车马。虽然如此,榜之日,隽藻还是让江一鸣锁上了大门,一家大小从小门出入,以防一旦有人知道了这个新住处,仍会找过来。
但是当天晚上,江一鸣还是听到了敲门声。他开始不想理它,但敲门声一直没有停止,他就觉得奇怪,打着灯笼朝大门走去,忍不住大声问了一句:“谁呀?”门外的人不回答,敲门声却更响亮了。这时隽藻也听到了,走出来站了一会,道:“江大哥,不用管他,快进来吃饭!”敲门声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ww隽藻自语道:“谁呀,没谁知道我新搬到了这里呀!”说到这里,他的心突然一动,急忙走了过去,拉开大门。
门外站着胡沅浦,他一头撞进来,回头自己关上门,倒头便拜,口称:“恩师!”隽藻大惊,道:“沅浦,真的是你!”胡沅浦爬起来,也不等隽藻,自己率先走进了书房。隽藻跟着他走进来。胡沅浦重新伏地叩头,道:“恩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学生此次能够得中,全靠恩师一力提携!”宿藻听到书房里的喧闹,走进来,一见胡沅浦,不觉怒起,讥讽道:“胡沅浦,你刚才这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现在全北京城都知道,你今儿白天在穆彰柯穆大人家,说的也是这样的话!”隽藻听了,急回头瞪了他一眼,喝道:“胡说什么呢你!”宿藻道:“哥,你甭拦我!胡沅浦,你新中了进士,要是真心拜谢我哥这个座师,也该像去见穆彰柯那样,大白天来。你这么晚来到我们家,看上去不像来拜谢恩师,倒像是来做贼。你也是个读书人,也太不光明磊落了吧!”胡沅浦听了,神平静,既不语亦不怒。这时玉环给隽藻端饭过来,一眼看见他,叫了一声道:“哎呀,这不是——”胡沅浦急忙前去施礼,道上:“师母,学生胡沅浦,给师母见礼!”玉环急忙要拦,哪里拦得住?倒是隽藻,急忙上前将他拉起,道:“罢了罢了。哎对了,沅浦,你吃饭了吗?”胡沅浦一笑,看着玉环道:“师母,忙了一天,我还真没怎么吃饭!”隽藻急看玉环一眼,玉环脸上不觉有点尴尬。胡沅浦忽然明白了:“哎呀恩师,师母,学生唐突了!我知道恩师家里一向节俭,今晚上一定没准备沅浦的饭,学生这会儿师也谢了,我走了!”
宿藻还是不愿放过他:“胡沅浦,你不能这么走,听说你今儿白天去见穆大人,还送了他一幅画,今晚上来拜谢我哥,连一幅画的礼也没带吗?”隽藻大怒道:“宿藻,你出去,今晚上怎么了你!”胡沅浦不惊反笑,道:“宿藻兄要是不说,我还真忘了,胡沅浦来前,还真的也给恩师带来了一幅画!”众人惊奇地看着他。隽藻笑了,道:“沅浦,你在别人家里捣鬼,怎么,也想在我这里捣鬼?”胡沅浦也不说话,将画从怀里取出,打开,对宿藻道:“宿藻兄,快过来帮个忙!”宿藻“哼”了一声,不动。玉环放下碗,过来帮他挂好。众人一看,原来和白天送到穆府里去的那幅一样。宿藻也走过来看,冷嘲热讽道:“胡沅浦,你白天送给了穆彰柯一幅这样的画,意思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晚上你又送给我哥同样一幅画,你能说说什么意思吗?”胡沅浦不理宿藻,向隽藻望去。隽藻对着画端详半天,突然哈哈一笑,大声道:“好!”胡沅浦听了这话,眼睛立马湿润起来,躬身拱手道:“谢大人看懂了胡沅浦的画!”隽藻继续望着这幅画大笑,正是从这幅画里,他突然猜透了胡沅浦的心,理解了他到京后的行止。胡沅浦看他大笑,道:“恩师既然已经看懂了这幅画,学生也就勿须多,告辞了!”隽藻默默看他,笑道:“那好,我也就不留了,我送你走!”
6.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6)
( 二人走出书房,一径来到大门前,隽藻亲自为他开门。ww***胡沅浦突然又躬身拱手道:“恩师,今日胡沅浦来过,以后就不一定会来了。天下大事将起,学生请恩师为天下万民珍重!”隽藻听他说出这个,神顿时严肃起来,道:“沅浦也要为天下珍重!”胡沅浦转身走出大门,上了停在胡同不远处的一辆马车。
宿藻跟着走过来,望着顺着胡同渐渐远去的胡沅浦,道:“哥,这个胡沅浦,刚才又跟你说什么?”隽藻也在望着胡沅浦的马车远去,默然不语。宿藻转身要走回去,却现身后站着张牧,吃了一惊道:“你现在怎么这样,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你吓住我了!”张牧也不说话,转身离去。宿藻望了他半晌,道:“哥,张牧是不是越来越古怪了!他什么事都不问,却又好像什么都看在眼里,什么都知道似的!”隽藻听了,心中一动,要说什么,却又咽回到了肚里。
这个夜晚,祁家的日子过得并不平静。胡沅浦走后不久,大门外又传来了一阵敲门声。玉环看了看隽藻,道:“哎呀,不会是沅浦又回来吧?刚才没吃饭就让他走了,快看看是不是他,我刚刚又专为他做了一碗小米稠饭,让他吃了再走!”隽藻听了,急急出了书房。江一鸣早已打开院门,却见门外立着三个人,虽然身着便装,但他还是一眼就看出来者一身皇家气度,不是王爷,大概也是贝勒。ww只见立在前面的一位中年人看着他道:“这里是祁隽藻的家吗?……你是谁?”江一鸣心知家中来了贵人,急躬身拱手道:“我是祁家的下人,你老是……”隽藻赶过来,一眼看见微服的道光立于门外,身后站着肃顺和翁心存,心中大震,急忙俯伏在,叫道:“原来是圣上!臣祁隽藻恭迎圣驾!”跟着他走出来的祁家人大惊,一起随他跪倒,刘氏毕竟见过世面,带一家人山呼万岁。道光上前,亲手搀扶刘氏,道:“老人家,你就是祁隽藻的母亲?”刘氏点头道:“回圣上话,老身就是祁隽藻的母亲。”道光扶起她,又问着众人问道:“祁隽藻,这几位呢?”隽藻跪着,一一介绍道:“这是舍弟宿藻,这是拙荆。这是舍弟元白,这是我的义兄江一鸣,在江西任上,就是他屡次舍身相救,隽藻今天才能回到京城见驾。”道光认真地看了江一鸣一眼,道:“啊,是位壮士。你们也都平身吧。”众人谢恩,随隽藻站起。刘氏急道:“隽藻,还不请圣上去客厅里去!”
隽藻躬身引道光等走进客厅,再次跪倒,给皇上请安,请皇上坐。刘氏和其他人则一起跪在门外。道光没有马上坐下,反倒回头看屋内的光景,不觉感叹:“祁隽藻,你平身。也请太夫人平身。……朕来问你,这就是你的家?看看你的家,让朕想起了一句话。”隽藻被翁心存搀起来,笑道:“圣上,臣知道圣上想说什么。要说臣家徒四壁,那不是真的。臣是因为做了今科的副主考,想到大考过后,必有新科进士来拜座师,又想省下一点租房子的钱,将来回家去修塌了的老宅,才搬到了这里,臣家的东西还没规整呢。圣上想一想,臣官居五品,家里还有五十亩薄地,要说家徒四壁,普天下的人又会是什么光景?”道光点头道:“你要是这么说,也有点道理。祁隽藻,你知道吗,你搬到住到这里,倒是和朕成了邻居。”隽藻赶紧移过一把椅子,道:“圣上请坐。”道光不坐,继续在屋里走动,看到了隽藻没吃完的饭,问道:“祁隽藻,这是什么?这就是你吃的饭?”隽藻回答:“回圣上的话,圣上说的不错,圣上来时,臣家正在吃饭。”道光看那饭,拿起筷子,要尝那饭。隽藻急忙拦阻,道:“圣上,万万不可!”道光看他:“为什么?朕为什么就不能尝尝你们家的饭?”隽藻又跪下,道:“臣不知圣驾光临,不曾为圣上备膳,圣上若一定要在臣家用膳,臣马上请臣的母亲与妻子为圣上备膳。”道光道:“不,朕就想尝一口你们家的家常饭!”这时只听屋门一响,玉环急奔进来,跪下叫道:“圣上等一等!”道光一惊,把筷子放下,看一眼她,又看隽藻:“怎么……”玉环已经转身跑出去,很快又端来了一碗饭,回到门外,捧给刘氏。刘氏会意,进门上前跪下,双手将那碗饭高高举起,道:“圣上,老身这里有一碗饭,还没有人动过,圣上一定要尝尝我们家的饭,请尝尝这个!这个干净!”道光看了感动,道:“老人家,朕看你们家寒素,不像有多余饭食的人家。这碗饭原本是给谁吃的?”刘氏不觉笑道:“圣上,祁家虽然贫寒,但是用一碗家常饭待客,还是有的。圣上也不要小看我们!”道光听了高兴,道:“谢谢老人家。你这话说得好!这叫什么饭?我为什么没有吃过?”刘氏笑道:“圣上没尝过我们山西人的家常饭,这不稀奇。这叫小米稠饭,在我们家乡,只有出力受苦的男人才能吃上它,妇女和孩子每天只能吃一顿,早晚两顿只能吃小米稀饭。”道光听了笑道:“老人家,朕也是个出力受苦的男人,所以朕有资格吃这碗稠饭。”听皇上说出此话,屋门内外的人都笑起来。道光果然尝了一口那饭,半晌才咽了下去。隽藻一直担心地望着他,此时急道:“圣上不要吃了,这不是圣上吃的饭!”道光却推开他道:“哎,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你们家能吃的饭,朕为什么就不能吃?刘氏听了,心中一动,拉着隽藻跪下。站在门外的祁家人见刘氏跪下,也都跟着跪下。道光见了,再次被感动,道:”老人家,快平身,你这又是又何?”刘氏道:“圣上,老身要为圣上方才说的话谢圣上。圣上能说出这种话,就是尧舜之君,天下生民有望!”道光的了,吃惊地望着她,道:“老人家,你也读过书?知道尧舜之君,知道天下生民之望?”刘氏笑道:“圣上,老身从小虽说读书不多,却是乾隆进士祁韵士之妻,嘉庆进士祁隽藻之母,尧舜之事,天下大义,还是知道一点的!”道光亲手将她搀起,感动地道:“老人家,那就请你讲讲,朕只是尝了你们家一口饭,为什么就成了尧舜之君,天下生民因此有望?”刘氏笑道:“老身听先夫讲过,尧舜为君,以民食为食,以民心为心,圣上愿意尝老身家的饭食,就是以民食为食,自然会以民心为心,圣上不是尧舜之君,谁是尧舜之君!”道光被她的深深感动了,沉吟半晌,才回头道:“老人家,请你和你的家人回避。朕已经尝过了你们家的饭,现在要与祁隽藻单独说几句话。”刘氏叩头道:“老身领旨。”她说着起了身,回头退出,并顺手将屋门掩上。
7.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7)
( 道光久久背身而立,神激动。隽藻跪在地下望他,问道:“圣上,如果臣的母亲方才唐突了圣上,请圣上责罚臣——”道光回头,泪花晶莹道:“祁隽藻,你有一位好母亲!”隽藻听了,立即叩头在地,道:“臣代母亲谢圣上!”道光又道:“你也有一位好夫人!”隽藻再次叩头,道:“臣也代拙荆谢圣上!”道光眼中泪光晶莹,又道:“今天朕来到了你们家,亲眼看到你有一个好家,虽然布衣菽食,却和和美美,一门忠义,朕喜欢你这样的家!”隽藻伏地不起,口称:“臣谢圣上。臣敢问圣上,深夜驾临臣家——”道光半晌不语,后来才凄然道:“祁隽藻,你知道吗?朕的长子,大阿哥奕纬,今日巳时三刻,薨了!”隽藻大惊道:“圣上……大阿哥他……臣请圣上节哀,保重龙体!”一边说着,一边叩头在地。道光悲伤道:“大阿哥聪明伶俐,宅心仁厚,如果能够长大成人,将来朕肩上的这副江山,是可以交给他的,可是他……好了,不说他了,说你!祁隽藻,今年京城科考已毕,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隽藻想了一想,老老实实回答:“圣上!臣还没来得及想这件事!”道光回头望着他道:“朕已经替你想了!你也知道,大考的事一毕,朕就是想留你,也不能了!……与其留你在朝中,令众臣侧目,终日在朕面前吵闹不休,不如朕还派你出去做个学政,继续替朕养育人才。你不会觉得朕这么做,是有意冷落你吧?”隽藻伏地不起,急道:“圣上,臣所以搬了新家,却没有急着打开箱笼,布置新居,就是在等待圣命。ww臣领旨,臣明日就启程回江西!”道光摇摇头道:“不,江西你别去了,晋室南渡之后,天下斯文久在江左,朕这次让你去做江苏学政,为朕培育江东士子。”隽藻听了,急忙道:“臣……领旨!”
道光似乎说完了自己要说的话,举足欲行,想了想还是再次回头问道:“祁隽藻,有人刚刚在朕那里奏了你一本,说你回京之后,时常与朝廷内外的汉臣一起悲歌慷慨,议论国事,诋毁朝政和朕躬,有这事吗?”隽藻吃了一惊,急忙答道:“圣上,臣回京以后,因与朝廷内外的故人分别已久,大家聚一聚,叙叙旧谊,也是有的。相见之后,有时也不免感叹国事,悲歌慷慨。至于是不是诋毁了朝政乃至于圣上,臣以为圣上不该问臣!”道光听出他的话有弦外之音,不觉反感道:“那你让朕去问谁?”隽藻想了一想,毅然道:“皇长子今日薨逝,臣本来不该再说下面这些话!可既然皇上问到,臣还是冒死将臣的心里话再向圣上讲一遍,因为臣一旦离开了京城,就是想向圣上进,也不能了!”道光道:“你到底想说什么?”隽藻道:“臣以为如果圣上有尧舜之心,行尧舜之政,就不会在意大小臣工私下的议论;如果圣上不做尧舜之君,圣上就是能堵塞大小臣工私下的议论,又怎么能堵住天下人之口!”道光听了不觉怒起,道:“祁隽藻,朕警告你,你的牛脾气又上来了!天下有谁敢这样跟朕讲话!”隽藻直:“圣上要臣回圣上的话,臣只知讲真话,臣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臣若不说心里话,就是欺君!”道光极力忍耐着:“祁隽藻,这就是朕不能留你在京城的原因之一了。我大清自太宗皇帝率八旗兵入关以来,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朝廷内外臣工私下聚集,议论国事,诋毁朝廷。这样的事查出一件,严惩一件!方才朕问你是否和别人时常私聚,议论国事,你没有否认,若不是朕深知你这个人的脾气秉性,按前朝旧制,朕就可以杀了你的头!”隽藻不语。道光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隽藻道:“臣祁隽藻奉旨说话。圣上,臣以为圣上杀不了臣,也不会杀臣!”道光喝道:“住口!朕知道你又要讲什么,你想说朕若是杀了你,千秋万代之后,朕就是那桀纣之君!祁隽藻,别以为朕真害怕这个,朕遍观二十四史,史上那些桀纣之君,他要做什么事,做了也就做了,后世的骂名又算个什么!就是小民百姓,无端遭人辱骂,也会勃然大怒,朕也是一个人,也有忍不住的时候!”他不想再说下去了,转身欲走。隽藻却仍觉意犹未尽,赌气道:“圣上留步!臣还有话讲!”道光回身,望着隽藻,叹一口气道:“朕做皇上,能遇上你这样的臣子,不知是朕的福气,还是朕的霉气!你眼看着要走了,有什么放不下的事,要跟朕讲,朕就给你个机会,讲吧!”隽藻道:“圣臣心中一直有两件事,临行之际一定要奏明圣上,第一件事臣已写了折子,上奏天听,臣以为当今天下,禁绝鸦片乃是第一大事,朝廷既已痛严旨,禁绝此物,一定要出行随,不能再半途而废!”道光点点头:“这个朕已经知道了,说第二件事!”隽藻旧话重提,叩头在地,道:“圣上,臣不到南方,不知南方人口之稠,土地之少,比之北方,有过之而无不及。土地乃生民之本,臣虽身在学政,不理民政,也深知若不未雨绸缪,将来天下大乱,必从南方始!”道光心中大恶,喝道:“祁隽藻!朕与你过,不再提开放吉林之地垦荒和抑制土地兼并这两件事!”隽藻不觉跪直了身子,大声道:“圣上,孟子有,‘责难于君谓之忠,吾君不能谓之贼!’臣以为,朝廷并不是没有办法防患于未然。臣就是不懂,为何这为天下生民立命的大事、好事,朝廷就不愿去做!”道光不愿再听下去,自己走去拉开屋门,大怒而去。隽藻心中也不觉大怒,爬起来跟出去,叫道:“圣上慢走,臣还有话,一定要讲!圣上今日不听臣,将来大乱之起,必不可免!圣上因此让天下人死于非命,圣上就是不杀臣,也是桀纣之君!”道光听了站住,浑身抖,转身喝道:“来人,把祁隽藻抓起来,关到天牢里去!”肃顺听了一怔,道光瞪他一眼,大声道:“还愣着干什么!”肃顺转过神来,朝大门外一挥手,一群侍卫立马涌进来,将隽藻架起,就朝大门外走。
8.天地民心 第二十六章(8)
( 玉环和刘氏方才一直在客厅之外候着,里面皇上和隽藻到底说了什么,他们并不知道,突然之间见屋门大开,皇上怒冲冲走出来,隽藻也跟着追出,大声向皇上说了那些话,皇上一转身就让人架起了隽藻,玉环先反应过来,惊恐地冲过去,紧紧抱住隽藻,大声哭泣道:“老爷,这是怎么啦?皇上——”刘氏见了,也扑过来抱住他,大叫:“儿子,你不能走!隽藻此时正在大怒之中,哪里止得住,大声激地对玉环喊道:“你放手!……娘,你们起来!儿子入朝为官,为的是天下苍生免于饥寒死亡,连这件事也做不到,这个官我还做它干什么,让皇上再把我抓到天牢里去吧!”道光站在那里怒气冲天,连声催促:“快弄走!”刘氏见了,急忙丢下儿子,膝行上前,向道光叩头在地,道:“圣上是尧舜之君,请圣上饶老身儿子一命!”翁心存眼见事急,也紧忙跪于道光面前道:“圣上,祁大人虽有冒犯圣上之罪,可念他一家上下今日迎驾尚显恭谨,臣恳请圣上,赦祁隽藻之罪!”道光怒视着他,突然大喝:“翁心存,你也是祁隽藻一党吗?”翁心存变了脸色,道:“圣上——”道光谁也不理,转身往外就走。ww肃顺一旁冷笑,示意众侍卫将隽藻架出。玉环心中一时大急,对刘氏哭叫:“娘,这可怎么办呀?”刘氏到了这时反而刚强起来,慢慢站起,开口大声道:“我儿隽藻说得对,若他遇上了桀纣之君,天下百姓都会死,我儿死了算什么!若皇上不是桀纣之君,就不会杀一个为民请命之臣!”已经走到大门口的道光听到这话,不觉停了下来,呼出一口气,头也不回道:“把祁隽藻放了!起驾!”肃顺失望,示意众侍卫放了隽藻。道光上了龙舆。刘氏急拉隽藻赶出大门,俯伏在地,高声道:“祁家一门忠义,恭送尧舜之君!”
道光的车驾远去,众人慢慢站起。宿藻拭着头上的汗,惊魂未定,道:“好险,哥,你差一点又进了天牢!”张牧早就赶了出来,看到这里,想说什么,又忍住。隽藻从地上爬起,回头看张牧一眼。张牧急转身走了回去。隽藻皱眉道:“不好,到了这会儿,我才想起来,皇上今天这么晚了来到咱们家,一定不是为了告诉我让我去江苏任学政的事!”大家听了,都回过头去看他。
隽藻就站起,一个人走回去。进了张牧的房间,他回手将门关死,坐下道:“说吧,把心里想的都说出来,今晚五哥一定要听听你要说些什么。”张牧道:“张牧什么也不想说。”隽藻正色道:“别时可以,今晚不行。你不说我就一直坐在这儿。”张牧道:“既是这样,我就破一回例。五哥以为今晚皇上微服造访咱们家,是为了什么?”隽藻道:“我不就是因为这件事没想明白,才见听你的高论的吗?”张牧道:“皇上一不来亲自下旨,让五哥去江苏任学政,二更不是想来看看咱们家的新居,尝一尝咱们家的小米稠饭,三不是想来听你讲什么禁绝鸦片,抑制土地兼并,开放吉林垦荒之禁!”隽藻惊道:“那皇上……”张牧道:“今天我突然明白了,原来皇上也是一个人,他也需要朋友,这个朋友就是你!皇上所以到了今天还没有杀你,那是因为他不但把你看成是他的臣子,而且私心里还把你看成自己的一个可以相互说真话的朋友!”隽藻心中一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说,皇上今晚来到咱们家,仅仅是因为一件事!”张牧道:“对,皇上也是个父亲,一个普通的父亲,皇长子奕纬是他最锺爱的儿子,但皇上今天却失去了这个儿子,今晚皇上非常可能仅仅是想到咱们家,和五哥说说自己失去的这个儿子!今天皇上可能仅仅想从你这个可以在一起说些真话的朋友这儿得到些安慰,可你却仍要对他讲什么禁绝鸦片,开放吉林垦荒之禁,抵制天下土地兼并,皇上怎么听得进去!”隽藻听到这里,叫了一声“哎呀”,一掌拍在自己脑门子上,流泪道:“五哥糊涂!早知如此-”张牧持着他道:“还想听听我对胡沅浦的想法吗?”隽藻看着他道:“说!”张牧道:“五哥,张牧以为,胡沅浦机心太重,将来不是治世之能臣,即是乱世之奸雄!”隽藻大惊道:“住口!沅浦哪至于如此,五哥至今仍然认为,沅浦是天下奇才,但凡天下奇才,其为人行事,必有非同常人之处!你说的那是曹操!”张牧道:“五哥不信,也就罢了。不过五哥,从今日起,天下人就已经知道,胡沅浦不再是五哥的门生,而是穆彰柯穆大人的门生了!”隽藻道:“五哥是为国荐才,至于他现在和将来成为谁的门生,五哥并不计较!”张牧道:“五哥能说到这里,张牧为五哥叫好。虽然今日胡沅浦一连送出了两幅同样的高山仰止图,但张牧以为,胡沅浦真心在道德上仰望的人只有五哥一个。将来万一天下大乱,朝野上下能在道德人伦上对胡沅浦有所抑止的人也只有五哥一个,连皇上也做不到这个。”隽藻皱眉道:“你这是什么话,越说越远了!说正经的!”张牧道:“五哥,今日皇上死了皇长子,对皇家来说是一件坏事,可是对天下人来说,却可能是一件好事!”隽藻道:“此话怎讲?”张牧冷笑道:“五哥的脑袋今天一定是被驴踢了!试想皇上家因为鸦片刚刚死了皇长子,皇上自己难道还会不痛戒鸦片吗?张牧以为,皇上这一次说不定是要真地下定决心禁烟了!”隽藻听了,心中一动,不觉叫出声来:“此话有理!……张牧,你这个人,真是五哥的卧龙先生。五哥代天下人,谢谢先生!”说着站起,冲张牧深深一揖。
1.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1)
( 祁隽藻还朝举英豪
林则徐受命膺大任
江宁府江苏巡抚衙门后园里,含黛形容消瘦,闷闷不乐地坐着观鱼。ww流翠给她端来了药:“夫人,药煎好了。”含黛无力道:“我不喝这东西了,太苦!”不是药苦,而是她的心苦。随保胜来到江宁这些年,她连一个朋友也没有。更让她伤心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怀上的一个孩子,一生下来也夭折了,还是个少爷。这个打击让含黛像被霜打过的叶子一样委靡下去,一病多日不起。晴儿在一旁劝道:“夫人,你不能天天这样。”含黛听了,还是接过了药碗,瞅了一眼却又不喝,望着远方的天空道:“不知道祁隽藻一家过得怎么样,他们的儿子长多高了!”流翠担心地看晴儿一眼。晴儿无奈,只好走过去,将药碗从她手里拿开,暂时放在案上。含黛眼里透着忧伤,道:“曹玉环这么多年也把我忘了,还说我是她的救命恩人!”晴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笑道:“对了夫人,听老爷说,祁大人要来江苏做学政了!”含黛听了一惊,尽力抑制住内心骤起的激动,回头问道:“真的?”晴儿信誓旦旦地道:“今日一大早老爷就接到圣旨了。”含黛听了,也不说话,那精气神儿眼见着就不一样了,脸色也渐渐有了颜色,一时就道:“药拿来我喝!”流翠急走几步将药碗递过去,她接过来,一气儿将药汤喝光。ww晴儿连忙端上漱口水来,笑着小声道:“夫人,这就好了。晴儿有句话,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夫人不会还想着祁大人吧?”含黛的脸登时就红了,啐道:“放屁!这几天我心里是想着一个人,却不是他!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那个人是死是活。”晴儿和流翠相视一眼,不知他说的是谁。含黛道:“含黛从小生在官宦人家,认识的人那么少,认识的男人尤其少,除了祁隽藻,就剩下他了!十几年前他去了吉林,从此杳无音信。含黛活到今天,想让祁隽藻来看看我那是不能了,可要是他能来看看我,我这心里也好受些!……只是不知道他在东北,是不是已经让老虎吃掉了!”晴儿忽然明白她说的是谁,碍着流翠在,却不好语。
隽藻的官船此时正在运河上行驶。船进了苏北,岸边田野里,出现了一片片盛开的花朵,妖艳无比。在船头上玩耍的元白最先望见,眼睛一亮,回头大声叫道:“五哥,你瞧,那是什么花,多漂亮!”玉环也带着世长出舱来看,不觉赞叹道:“好漂亮的花!”一时吸引了隽藻、宿藻和张牧也离了舱来看,脸上无不现出笑容。江一鸣听见人声,从船尾走过来,一眼望见那花,却神大变。一时众人都被出现在眼前的奇景惊呆了,痴痴地站在那里看。那花也随着船的前行,由最初的一小片一小片连成了大片大片的花海,蔚为壮观。隽藻回头问艄公:“老人家,这是什么花,种了这么多?”艄公吃惊地看他一眼道:“这叫罂粟花,又叫阿芙蓉,就是鸦片!”隽藻闻,笑容陡然凝固,大惊道:“怎么?这就是鸦片?怎么,这大片大片的田里,种的都是鸦片?”艄公叹息道:“大人没来过江苏吗?我们这里,早十年起,就有官府与烟商勾结,逼迫老百姓改种大烟了。这会儿,村村户户都在种这种害人的东西!”隽藻不觉大声道:“怎么会这样!朝廷明令禁止鸦片进口,这些人竟敢逼迫老百姓弃粮种烟,真是罪大恶极!”艄公道:“大人,这算什么?大人看前面的官船,只要派人上去查,哪一条上面没有走私进口的鸦片烟!”隽藻听了,怒从中起,忽然道:“老人家,到前面镇子上靠一下岸,我要上!”
那船一转眼就靠了岸,隽藻带着宿藻、张牧、元白和江一鸣上岸,走进街巷。只见烟馆林立,路边走着的,架着的,全是瘦身嶙峋的烟鬼。几个濒死的烟鬼躺在地上,看样子是活不成了。隽藻正在诧异,一队出殡的行列又吸引了他的目光。一般而,送葬的队伍哀乐凄凄,哭声不绝。但这家却也奇怪,只有一支唢呐虚应场面似的响着,无论是孝子,还是送葬的人,没有一个人哭泣。隽藻心中奇怪,拉着一个路人问道:“这家好奇怪,怎么没人哭丧?”那路人口中呼出一口难闻的死气来,看他一眼道:“有什么好哭的!租了官地,让种鸦片付租子,付了租子一家人没有饭吃,大人孩子又都学会了抽鸦片,当家人觉得对不起祖宗,就吞鸦片死了!”旁边一个路人也Сhā上话来,道:“他是死了,可活着的人怎么办,不还是一条死路?不种鸦片不能活命,种鸦片更是一条死路,反正都是个死,不过早晚的事儿,谁还会哭哇!”刚刚说到这里,送殡队伍已经来到他们面前,那走在前面引灵的孝子忽然烟瘾大,竟丢下手中的幡,一ρi股坐将下来。一个一身重孝的女人急忙从后面赶上来,给他拿来烟具,伺候他大口大口地抽起来。一时间棺材落地,抬棺的人中也有几个坐下抽起大烟来。隽藻悲愤交加,不忍再看,闭上眼睛,回头对众人道:“走!”没走两步,前面又来了一队送殡的人。隽藻站住,痛心道:“这哪里是人间,这是鬼域!阴曹地府!”他猛然省悟,回头对张牧道:“张牧!你那天晚上说得虽然都对,但现在我才明白,皇上那天深夜来到我们家去,并且特意派我来江苏做这个学政,还是别有深意!”张牧看着他不语。宿藻挤上前去,问:“五哥,皇上什么深意?”隽藻道:“鸦片之害,连皇长子也不能幸免,皇上特意让我到江苏来,一大原因是他想知道这里的鸦片烟害究竟到了怎么个程度!”张牧这次终于开口道:“五哥想得不错!”隽藻不觉仰天悲号:“江浙之地是天下的粮仓,若这里也成了鸦片烟国,天下等不到恩师张观藜先生说的那场大难来临,就已经完了!鸦片不禁,国将不国,人将不人!”
2.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2)
3.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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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彰柯天没亮收到保胜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密信,看罢面无表地扔在一边,对一旁睡眼惺忪侍立的薛管家道:“老薛,前次本官让吏部为你补了一个陕西知县的缺,你怎么不去呀?”薛管家吃了一惊,残存的睡意全消,急躬身道:“薛管家:老爷,不是奴才不识抬举,只是奴才这些年跟着老爷,也算是长了见识,多了些心胸。***奴才以为,区区一个知县,不是奴才干的。”穆章柯看他一眼,道:“怎么,这个知县还小了?”薛管家道:“老爷今天是署理领班军机大臣,奴才怎么说也是老爷的奴才,奴才就是出去,至少也得放个道台什么的吧?何况奴才这会儿还不想离开老爷。”穆章柯盯着他看,道:“为什么?”薛管家想了一想,还是把话说了出来:“奴才斗胆说一句话,不是奴才离不开老爷,是老爷在找到一个人接替奴才以前,老爷离不开奴才。”穆彰柯沉吟半晌才道:“你不会是想继续留在本官身边,做一辈子奴才吧!”薛管家急趋前一步,双膝跪下道:“奴才是想一辈子侍奉老爷,但老爷不会让奴才一辈子都做奴才。”穆彰柯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想再过几年,让本官放你到江南,做一个封疆大吏,那边的油水厚些。”薛管家连忙岔开话题:“大人,姑老爷信上说什么了?”穆彰柯皱眉道:“保胜糊涂!事到如今,他还写这样的信来问我该怎么办!哼!保胜这几年,就这一桩生意,他捞了不少吧?”薛管家一时不知他的用意,不敢说下去:“这个……”穆彰柯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天空,道:“说出来吧,我知道他的事你最清楚。”薛管家小心谄笑道:“奴才也是和他们家的管家老戴比较熟,老爷,这些年奴才觉得姑老爷的脾气真是变了,记得当初他在咱们家当奴才的时候,并不贪财,可是自打到了江苏,老爷让他结识了温州知府马连升、台州知府赵秉利,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原本奴才只是要他照顾一下马赵二人的生意,可他却学着这两个人,在江苏境内大种起鸦片来了。奴才听说,这三四年间,光远处州县的田地,他都置了不下几万亩了!”穆彰柯听了,并不惊讶,只淡淡地问:“咱们家那位姑奶奶,知道这些事吗?”薛管家道:“老爷,据奴才所知,姑老爷这些事,并不让我们家姑奶奶知道。”穆彰柯又想了想道:“我们这边,没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吧?”薛管家心中吃了一惊,脸上却没有挂出来,急道:“那没有。我给赵秉利马连升说得清清楚楚,他们和我们的事是一回事,和姑老爷是另一回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老爷,你的话我到这会儿还记得牢牢的,不会有只字片纸的证据落在姑老爷手里。”穆彰柯轻轻呼出一口气,吩咐道:“你代我捎个口信给保胜派来的人,就说我没空儿写信。至于禁不禁烟,只有皇上才能定夺。好了,本官也该上朝了!”
穆彰柯赶到乾清门,果然就听肃顺悄悄告诉他,皇上要在今天的早朝上再度令大臣们辨认禁烟之事:“皇上前些日子让黄爵滋去了一趟江浙,回来此人就向皇上上了一道密折,据说路过江宁时,他与林则徐、祁隽藻见过面。”穆彰柯听了,也不答话,因为皇上已将黄爵滋的折子下至军机处,令众臣观看。不出肃顺之所料,早朝伊始,道光开宗明义,即令众臣就禁烟之事各舒已见。此议立即引起了激烈辩论。穆彰柯一反常态,率先出列,大声奏道:“皇上,自从鸿胪寺卿黄爵滋第二次上折要求禁烟,朝野上下,关于禁烟与否,纷纷扰扰,莫衷一是。奴才以为此事非同小可,禁绝鸦片非只是大清之事,一旦朝廷禁绝鸦片入口,必与夷商生冲突,自嘉庆朝以来,中国与夷人因贸易生冲突,从没占过便宜,万一因此而引战争,其间是否会有不测之祸,奴才不可轻。这是其一。”道光听了不高兴,回头看他:“你说什么?朕若下旨彻底禁绝鸦片,洋人会跟我们打仗?”穆章柯接着说下去:“还有其二。奴才以为黄爵滋所鸦片之害,未免夸大其辞。上天不枉生一物,生一物必有其利人之处。朝野内外一些人要求禁绝鸦片,无非是说它来自海外,洋人以无用之物使我国银两流失,其实在奴才看来,此事也未必一定如此!臣方才刚刚接到浙江温州知府马连升的一个折子,折子上说,洋人可以拿鸦片来中国谋利,中国为何就不能用鸦片谋利?洋人所以能用鸦片换到中国的银子,正因为大清境内没有鸦片,若朝廷开放鸦片种植之禁,令各省官民自产自销,洋人的鸦片在中国就不会再有销路,也就再也不能换走我们的银子。国内多年来已形成了万千鸦片人口,一日不吸食鸦片便无以活命,朝廷现在就是禁绝鸦片,也是难事,你越禁绝,鸦片就越是紧俏,洋人就越会大量贩运进来。再者,朝廷所谓禁绝鸦片,不过是禁绝鸦片从广州一个通商口岸进入,大清海岸从南到北,万里之遥,洋人与奸商勾结,从海上走私,你如何能禁绝得了!”听了这话,禁烟一派顿时哗然。道光怒起,道:“肃静!穆章柯,你的意思是,这鸦片不但不能禁,而是根本禁绝不了?”穆章柯叩头在地,道:“皇上,浙江温州知府马连升认为,朝廷若要禁绝天下人不吸食鸦片,那绝对行不通,但可用自产之货替代洋人之货,从而将大清的银子留在国内,办法就是公开下诏,允许天下百姓种植鸦片。这样做的好处有三,第一,大清可以取代洋人坐享鸦片之利;第二,朝廷并没公开禁绝鸦片贸易却抵制了洋人的鸦片,洋人就是做不成鸦片生意,也没有理由与我大起战端;第三,洋人的鸦片不能入口,我天朝的银两也就不会再流出国门!请皇上三思!”王鼎听了,急忙上前跪奏,大声道:“圣上,穆章柯此,误国害民,万不可听!臣王鼎奏请皇上马上下旨,立即解拿温州知府马连升进京问罪!臣久闻温州是中国最早违禁私种鸦片之地,马连升身为一州知府,不但不能禁绝此物,反鼓动朝廷开放天下种植鸦片之禁,朝廷若听了他的,大清将一变而为鸦片之国,像湖广总督林则徐讲的那样,大清将来不唯无可用之兵,也无可用之筹饷之银!”道光听了反感道:“王鼎,朕要听的是道理,不是凭空加上的罪名!”王鼎叩头在地,道:“圣上,臣自幼读圣人之书,思圣人之论,所谓天下者,非指山川草木之属,天下百姓之谓也!大清之有天下,是有天下百姓,若朝廷开放种烟之禁,天下人翕然响应,大清将成为鸦片之国,天下之民将举国成为鸦片之民,一不能务农,二不能做工,无人务农做工则无粮无赋,天下万民何以为命!国家又焉得不亡!”道光心头大震,不愿再听下去,冲众臣一摆手,道:“退朝!”
4.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4)
( 离开乾清门,道光没回养心殿,而是去了寿皇殿。他又一次在嘉庆皇帝的御容前焚香叩拜,流泪道:“皇阿玛,儿臣今日又遇到大事了,这禁烟之举,能做不能做?一旦做了,会有什么样的风险?真地会有战事?儿臣实在不知道!儿臣犹豫!……皇阿玛升遐之际,曾对儿臣过,将来若遇天下大事,必用祁隽藻。这些年儿臣一直都在保护他,不让他在儿臣身边,今天看来,这个人我要用了!……”
于是几日之后,远在江宁府的隽藻突然了接到了皇上的诏书。诏书写得简短,只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祁隽藻人品淳厚,学识精粹,着即还京,在通政使司副使任上当差。钦此!
接过诏书,隽藻久久地站立,回头一看,现张牧站在身后。隽藻回头道:“张牧,皇上放我到这里当学政,刚刚四十天,又突然召我回京,此是何意!”张牧望着他道:“五哥,马上称病辞官,不然从今日你,你将大难不已!与今日之祸相比,你过去在朝中遭遇的所有事都算不了什么了!”隽藻默默地看着他,忽然仰天大笑道:“五哥明白了!你的话也说完了,收拾行李,咱们回京!”隽藻要还京的消息也马上传到了江苏巡抚衙门。ww保胜面色惊惶,在书房内急得走来走去,猛然抬头,对站在一旁的李师爷下令道:“你,快去,告诉运河沿线各府道州县,前次让他们把两岸的罂粟全给我平了,一棵也不要留,如果他们还拖延着没办,要赶在后天祁隽藻回京之前马上办完!还有,运河沿岸各地的烟馆,这几日也一律给我关张!”李师爷见他内心十分紧张,知道事态严重,急急应声离去。
保胜刚刚松了一口气,忽见晴儿流翠扶着含黛走了进来,诧异道:“夫人,你怎么出来了?”含黛病恹恹地坐下,用虚弱的声音道:“祁隽藻一家到了江宁,我还没能见到一眼,怎么又听说他们要回京了,有这回事吗?”保胜心沉重,不觉点头答道:“有。祁大人是要回京任通政使司副使,参与朝中机务!”含黛听了,半晌不语,又问:“祁家人什么时候走,走之前我真的不能让我见他们一面?”保胜灵机一动道:“啊,来不及了,他们今天就走,现在都去了码头了!”含黛听了,也不再语,手扶着晴儿站起,转身慢慢离去。
书房内又只剩下了保胜。他沉思半晌,突然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正要叫人,李师爷已经一脚跨进来,叉手禀道:“大人,事小人已经交代下去了!”保胜想了想道:“老李,你是本官从京城带出来的老人了,有件大事我想让你替我去办!你愿意吗?”李师爷听他说得沉重,急忙跪下道:“大人待小人恩重如山——”保胜举手止住了他的话:“老李,本官想让你悄悄回到北京城里待着,替本官时时打听一下朝廷里的动静,有了消息,马上派人报来!”李师爷吃惊地看他道:“大人,咱们朝中有穆大人,还要小人……”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道:“啊,小人遵命!”保胜想了想又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本官是想,虽然我们在京城里有穆大人,但京城太大,毕竟也有穆大人听不到的消息。……你回京以后,什么人也不要让他们知道,更不要见穆家的人!”李师爷全都懂了,叩头离去。
转眼又是两天,隽藻一家如期启程,保胜带着一帮地方官到码头上送行。岸边一座酒楼上,妙真、李清玄也居高临下地望着正在登船的隽藻和家人。一眼瞧见隽藻身后长成大小伙子的元白,妙真眼睛骤然湿润,不忍再看。暖儿和李清玄回头看她,妙真道:“没想到我们刚到江宁,他这么快又走了!师父,我想马上随他进京!”李清玄想了想道:“也好。祁大人此次还京,必有大事,我们悄悄地和他一起回京!”妙真听了,就要下楼,向对面一座酒楼上一瞅,神陡然一变,低声叫道:“师父快看,原来他们也到了这里!”李清玄抬头看去,果见对面楼上,姚一镖带着薛、吴、陈三位长老,也正隐在窗后,盯着码头上的隽藻一家,点头道:“他们果然在这里,这就对了,哪里民不聊生,贪官遍地,万民欲反,他们就一定会在哪里!妙真,快想法子告诉一鸣,江北灾民会的人又盯上了祁公子,要他回京途中一定小心!妙真,眼下姚一镖他们还没有现我们,我们不妨悄悄地跟在他们身后,看他们要去哪里,要做什么!”妙真点头。
5.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5)
( 此刻对面那座挂有“长天一色”匾额的酒楼上,一扇半开的窗棂后面,吴长老对姚一镖恨声道:“姚大哥,我们就这样让祁隽藻走了?”姚一镖沉着脸不说话。ww薛长老道:“姚大哥,诸位,天下人皆在传说,这次皇上下旨让祁隽藻回京,就与禁烟有关。离开江西以来,我们一直在江苏活动,并没有很多成就,唯有江苏巡抚保胜逼令百姓种烟一事,可以作为我们的借口,鼓动造反。可现在皇上又把祁隽藻派到了这里,据说各地的烟田,已被铲除。此人号称天地民心,一旦他回到京城,说服皇上在天下禁绝鸦片,我们的大事,就又要被他坏了!”陈长老道:“那也好办,这次我们就在他回京的途上杀了他,再栽赃给官府!”姚一镖摇头道:“不,李清玄和冯妙真就在对面楼上,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再说皇上这些年一直让大内高手暗中保护祁隽藻,此次令他还京,焉能没有安排,我们要得手其实很难!”吴长老泄气道:“大哥,难道我们就此罢手了?”姚一镖道:“不然,江苏鸦片烟害虽重,却重不过浙闽两地。此两地一是地方官员和奸商勾结,大肆从海上走私鸦片,二是强迫农民弃农种烟,从中牟取暴利,要说民怨沸腾,皆欲造反,浙闽二地比江苏更甚!我们且放过祁隽藻到那里去,积蓄力量,早举大事!”众人听了,皆道:“好吧,咱们听大哥的,去浙江和福建!”
这日含黛正在后园静坐,流翠抱着一个包袱匆匆跑进来。ww含黛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从病榻上坐起身,问道:“流翠,抱的什么东西?”流翠上前回道:“夫人,是祁夫人让人送来的!”含黛一惊:“今天送来的?”流翠道:“早上刚刚送来的!”含黛奇怪道:“他们不是前天就走了吗?”流翠不语。含黛怒道:“怎么不早点进来禀报我?祁大人的船这会儿到底走了没有?”流翠嗫嚅道:“都这时候了,一定走了!”含黛生气,接过包袱打开来看,里面果然是鞋,数一数正好九双,里面还有一封玉环的信。她看了那信,又一双双地数起了鞋,早落下泪来道:“我们离开江西九年,她没有食,果然每年都记得给我做一双鞋!”一边说着,一边又将那些鞋抱在胸前,贪婪地吮吸着它们的气味,那泪珠子就一直淌个不止。
两日过后,隽藻的官船已行进到赴任时经过的那段运河上。站在船头朝岸上张望的宿藻忽然“咦”了一声,回头对隽藻道:“怪了!”隽藻看他,问道:“什么事?”宿藻手指岸上急道:“五哥你看,这才几天,岸上那么多罂粟,都不见了!”艄公听了,在一旁Сhā嘴道:“大人还不知道,这两日官府严令运河两岸的烟田全部铲平,违抗者要坐牢!”隽藻心中一惊,回头问道:“老人家,官府真的下了这样的令?运河两岸的烟田都铲平了?”艄公道:“官府不但让人铲了烟田,两岸城乡的烟馆也一律关了张!”隽藻高兴道:“太好了,保大人果然是位能吏,这才几天,江苏一省的禁烟就做出了如此的成绩!本官一定要回京禀告皇上,请皇上褒奖这样雷厉风行的大吏!”众人听了皆说:“好!”只有张牧,站着看了一会儿,就转身回舱去了。隽藻疑问地看了着他的背影,回头问宿藻:“张牧今天又怎么啦?”宿藻摇了摇头,道:“他的心思你都猜不准,我哪里还会知道?”
禁烟之事已经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满朝文武,无论品级,皆纷纷上书皇上,表明态度。这一日,胡沅浦独自在自己租住的官舍闷坐良久,忽然对其弟胡叔纯道:“四弟,我也要给皇上上折子,支持禁烟!”叔纯笑道:“哥,你一个七品小官,禁烟与否乃朝廷大政,哪里容得上你一个蕞尔小官置喙!再说天下尽知,穆彰柯大人是反对禁烟的!”胡沅浦也不理他,写了折子交给他道:“送到穆大人府上去,请大人代我呈送皇上!”
当日晚间,穆彰柯回到家中,见到胡沅浦的折子,打开来看。没看几行,就起怒来,一把摔到地上。薛管家端茶上来,见了笑道:“老爷,奴才也看了胡沅浦的折子,觉得可笑。天下人皆知老爷反对禁烟,他自认为是老爷的学生,却写了这样一个支持禁烟的折子,还要老爷亲自转呈皇上,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点……啊,脑袋有点毛病?”穆彰柯听了,猛地一拍脑门,慢慢拾起折子,冷笑道:“行,我明天就帮他呈上去!”薛管家还想再问什么,又没有开口。穆彰柯知道他要说什么,道:“你这么聪明,怎么看不明白?这个胡沅浦,他在虚应故事,又在跟本官打哑谜!”薛管家点头笑道:“老爷,胡沅浦自知眼下在朝中人微轻,皇上也不待见他,老爷明天就是将他的折子代呈皇上,也影响不了大局,可是皇上会觉得,老爷虽反对禁烟,但对于朝中不同的政见,也一概能够包容。皇上一定会因此欣赏老爷的胸襟与气度!”这几句倒勾起穆彰柯的心事来,突然道:“胡沅浦这个人,不可小觑。以后不要慢待了他!”薛管家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急道:“爷,祁隽藻回来了,已经去宫中见皇上了!”穆彰柯听了,回头看他,眉头急皱起来。
6.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6)
( 祁隽藻此时正在养心殿叩见道光,口称:“臣祁隽藻奉旨回京,叩见圣上!”道光见他回朝,心头一热,道:“祁隽藻,你回来了?”隽藻道:“臣回皇上,臣回来了!”道光沉吟半晌,突然道:“祁隽藻,你是不是还记得,朕当年说过,朕所以让你离开京城,到地方上做学政,是要你远灾避祸,一旦天下有事,朕就会将你召唤回朝!”隽藻心中感动,叩头道:“圣上一片爱臣之心,臣感激涕零!”道光道:“禁绝鸦片之事,已在朝野内外闹成了喧然大波,朝廷里大小臣工,从署理领班军机大臣穆彰柯起,差不多每个人都卷入了这场纷争。***你虽然也写过几个密奏,朕却没将它们拿出来交军机处和朝廷内外的大臣们评议,朕的意思,你明白吗?“隽藻叩头道:“圣上的深意,是一直让臣隐身事外,不让臣一开始就处在风口浪尖之上!”道光点头,道:“祁隽藻,朕急着让你回京,是想先问你一句话:一旦朕因禁绝鸦片与洋人起了战争,天下百姓会不会与朕同仇敌忾,打赢这一仗,守住祖宗的江山?或者他们会趁着这场外患,起而为乱,让朕的天下一不可收拾?”隽藻听了急亢声道:“圣上,今日天下万民都在仰望圣上,倾一国之力禁绝鸦片,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圣上若能顺应民心,一力禁绝鸦片,则天下民心必重归于朝廷,归于圣上,圣上担心的内乱就必不会起;相反如圣上听任人,拒绝禁绝鸦片,则天下民心必将又一次大失望,圣上担心的内乱就必不可免!”道光沉吟道:“除了民心,还有天意!朕要举大事,却不知道天意!上天愿意让朕办成这一件大事吗?”隽藻听了又急道:“圣上,孟子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天心就是民心!若天下民心皆盼圣上一力禁绝鸦片,天意怎么会与民心有违!圣上明察!”
道光沉默片刻,断然道:“朕若一切禁绝鸦片进口,必从广州始。ww告诉朕,何人能当此大任!”隽藻急道:“臣进京途中,就为圣上想好了一个人,此人就是湖广总督林则徐!”道光摇头道:“有人说林则徐轻率急进,好大喜功,将来乱朕天下者,必是此人!”隽藻听了,不觉大声道:“圣上切切不要听信此!林则徐以天下为己任,学问精粹,识虑深广,又历任四方,是今日我大清处理剧乱的第一能臣。圣上若命他担此大任,臣担保他一定会成一代之功,上不负圣上,下不负万民!”道光沉默有倾,终于说出了他的最大隐忧:“朕问你,万一林则徐与洋人轻启战端,不法之民又乘机而起,那时又该如何?”隽藻听了,挺直身子,倔强道:“圣上,今日鸦片之患,禁与不禁,已不是可讨论之事,虽有险难也非做不可。臣以为圣上不避万难,决然行之,必得天下万民拥戴,纵有外患内乱,也不足惧!”道光仍在犹豫,忽然回头道:“祁隽藻,朝廷内外重臣如此之多,你为什么一意举荐林则徐!”隽藻沉默了一瞬,方才郑重答道:“圣上,因为林公不贪!”道光听了又惊又怒,道:“什么?不贪也能成为你举荐林则徐任此大事的理由?”隽藻心中也渐渐火起,抗颜答道:“不贪之人,谋国必公;贪墨之人,谋国必私!谋国以公,天下可救;谋国以私,国破家亡!”道光明显地被他的话深深震撼了,毅然道:“好,你就在这里代朕拟旨,宣林则徐进京,朕要授他钦差大臣,赴广州全权处理禁烟之事!”隽藻听了,一时热泪盈眶,叩头下去,大声道:“臣替天下万民谢圣上!”
这里隽藻急急起身,就要出门去办差。不想道光又叫住了他:“你等一等!朕这次让你回朝,想长久留你在朕身边当差,不想看到你与大臣们每日冲突。从今日起,朕要你做一个哑巴,有什么话都只来告诉朕,在别人面前什么也不说。你在朕这里说过的话,朕也绝不会让别人知道。这样过些日子,别人就会认为你心性变了,现在只是朕身边的一个陪臣。祁隽藻,圣要你这样做,你明白朕的意思吗?”隽藻重新伏地叩头,感动道:“臣祁隽藻谢圣上苦心!臣领旨,进了朝廷,非为天下大事不得不,臣绝不多!”道光也一时泪光闪闪,道:“这朕就放心了!办差去吧!”
7.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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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接到圣旨,即刻进京,来到养心殿叩见皇上。道光让他跪在那里,久久不语,林则徐等了半晌,不知道皇上在想什么,悄悄抬起头来看道光一眼。道光沉沉道:“林则徐,朕自登基以来,兴学校,正科考,平定张格尔之乱,惩办贪官,从来都是雷厉风行,没有哪件事像做眼下这件大事一般犹豫,你知道为什么吗?”林则徐高声答道:“臣林则徐斗胆猜度圣意,鸦片本来自海外,夷人为了谋利,远涉重洋,蹈凶历险,几十年来,获利不小,今日一旦断绝其贸易,两方必争执成仇。万一战事大起,我大清也许会形成举国迎敌的局面。圣上今日是将一国的安危荣辱交付给了臣!”道光点头道:“林则徐,既然你什么都明白,朕就不多说了。你这个差事,可要给朕当仔细了!”林则徐复叩头在地,大声道:“臣受命之日,诚恐诚惶,如履薄冰。为禁绝鸦片,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一旦禁烟令下,臣不敢担保夷人必不与我开战,臣能保证者,是战端一开,臣必率两广之众与敌作生死之斗,至死不令我泱泱华夏失去尊严和一寸土地!臣临行之际,恳请圣上未雨绸缪,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以众志成城之心,与敌决一死战之志,以备万一,以争必胜!”道光听了道:“林则徐,朕知道该做什么!你去吧,朕等着你的捷报!”林则徐再次叩头在地,道:“臣林则徐告退,圣上为天下万民多多珍重!”道光心潮澎湃,望着他离去,直到他的身影消逝不见。
办完这件大事,道光刚欲转身,就见肃顺来奏:“皇上,穆彰柯急着要见皇上,已在宫外候旨多时!”道光道:“让他进来吧!”肃顺转身走出,穆彰柯马上就进了殿门,匍匐在地,放声大哭,道光不理他,道:“穆彰柯,朕想到你今日一定会来,果然来了!”穆彰柯止住哭声,道:“奴才穆彰柯今日已上折子给皇上,恳请皇上开了奴才署理领班军机大臣的差事,放臣回乡下的庄子上养病!”道光冷冷地看他半日,道:“穆彰柯,你是真病了,还是因为朕任命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去广东禁烟,抑或是因为朕近来召祁隽藻回朝,做通政使司副使,你才病了?”穆彰柯大声道:“奴才也不敢欺瞒皇上,奴才以为今日朝中所行之政,所为之事,皆非穆彰柯所愿为愿见,与其留在朝中,眼见大清国基础动摇,天下汹汹,国将不国,奴才不如请皇上开恩,放奴才到乡下去,从此闭目塞听,对一切不闻不问。日后天下有事,奴才也可以不任其咎!”道光久久看他,不觉恨声道:“穆彰柯,你太让朕失望了!”穆彰柯听了此,一惊道:“皇上——”道光眼睛望着别处,沉沉道:“这些年来,朕知道你一直在等什么,可你却不知道朕在等什么!”穆彰柯心中又是一震,抬头叫道:“皇上——”道光道:“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朕拿掉你署理领班军机大臣前的署理二字。方才朕已经让人拟旨,任命你为武英殿大学士、领班军机大臣。可你却要在天下大事将至之时,抛开朕回乡下去了!”穆彰柯闻,大叫一声,流泪道:“皇上!原来皇上心里还有奴才!皇上在这种时候,还要奖拔奴才!”道光痛心道:“穆彰柯,天下人皆知你是朕的宠臣,朕登基以来,你没建尺寸之功,就由一个普通军机处行走之臣,做到了署理领班军机大臣!别人都以为大清的天下是朕一个人的,可是朕知道,大清天下是所有在朝旗人的,朕只不过替你们白当着这个差罢了!可是你,你们这许多人,都不懂朕的心!领班军机大臣是什么人?那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是朕随时可以应付天下大变的人!天下无事,朕不能轻易将它给你,现在天下将有大事,最后收拾局面的人,朕怎么知道不是你穆彰柯!可是你也要记住,朕今天可以将这个差事给你,明天也可以把它拿走。为了大清的天下,你要好自为之!”穆彰柯泣不成声,叫道:“奴才穆彰柯辜负了皇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从今天起,愿为我大清的天下,不,为了皇上,粉身碎骨!”他不住地磕头,泪如雨下。这一刻道光也同样泪水盈眶。
8.天地民心 第二十七章(8)
( 穆彰柯离开养心殿,人刚刚进家,早就守候着的琦善就匆匆迎上前来,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荣升相,是我大清万民之福!”穆彰柯哼了一声,心想这个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出去了?一边口中道:“罢了,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的京?”琦善道:“大人天大的喜事,奴才当然要第一个赶来讨一杯喜酒喝!”穆彰柯想了想道:“本官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本官在此国难当头之时,做了领班军机大臣,何喜之有!你来了正好,天下将有大事,本官正要和朝中诸位满大臣私下里一会。此时由我出面联络众人太招摇,你来了正好帮我办这件事!”琦善心中一动,道:“奴才知道了,奴才这去办去!”
当天夜里,道光睡不着,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急叫:“让肃顺进来!”随侍太监急忙出门,将肃顺领进寝殿,伏地叩头道:“皇上,奴才来了!”道光久久盯着他,一直没有说话。ww肃顺不解,抬头看他:“皇上——”道光突然将那件事说了出来:“肃顺,有人说不久前上折子要朕开放鸦片种植之禁的温州知府马连升,自己就在温州地面上逼农民弃粮种烟,还与洋人合伙从海上走私鸦片。这个马连升,是穆彰柯的门人,你知道吗?”肃顺吃了一惊:“这个……奴才不知。”道光又道:“还有穆彰柯的妹夫,江苏巡抚保胜,有人说,江苏的鸦片都是他让下面的官员逼老百姓种的!”肃顺心中又是一惊,道:“皇上,真有此事?”道光道:“肃顺,你这几天就出京,什么人也甭告诉,再去苏浙闽一带,代朕密查当地官民私种鸦片以及走私鸦片的实。你的差事和黄爵滋不同,朕现在想知道的是,穆彰柯拼命阻止朕禁绝鸦片,还力主开放鸦片种植之禁,和这些事有没有关系!”肃顺心中激动不已,急叩头道:“奴才领旨!奴才这两日就起程!”道光一挥手道:“去吧。”肃顺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奴才斗胆请问皇上,保胜在江苏私种鸦片的事,是不是祁隽藻做江苏学政时查出来的?”道光神陡然狞厉起来,道:“此事和祁隽藻毫无关系,你日后不要卷入穆彰柯和祁隽藻的争斗。你是你,他们是他们。去吧!”肃顺听了,心中又是一惊,急忙答应着去了。
虽然当夜他就急着要见载元,但还是忍住了,只到第二天当完值回到府中,犹豫再三,才对一男仆道:“快去请两位王爷,就说我有大事相告。不要惊动外人,放他们从后门进来!”载元、瑞华接到这个信儿,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急急赶到肃顺府上。肃顺将昨晚上道光交给他办的差事讲完,不觉心激动,大声道:“老二老三,皇上到底想起我们兄弟了!穆彰柯身为相,竟然勾结马连升这样的匪类,走私鸦片,私开种植鸦片之禁,皇上若认真追究起来,不是死罪,也是流放充军!穆彰柯这个官,做到头了!”载元沉吟良久,道:“老六,我看事没这么简单,皇上眼下只是让你去查,不是让你去查办。虽一字之差,皇上就为自己留下了多少后路。对了,你没接到琦善的帖子,让我们明日去他在城外的私园看戏?”肃顺道:“接到了,不就是看戏吗?我这会哪有功夫去看他的戏!”瑞华摇头道:“刚才老二说了,我们一定要去,因为演这出戏的不是眼下红遍京城的一捧雪!”肃顺起了疑,问道:“那是谁?”载元道:“琦善是穆彰柯的死党,由他出面请我们看戏,到时候出场的人一定是穆彰柯!……我若猜得不错,现在是穆彰柯遇上了大事,要转回头求我们兄弟帮他了!”肃顺想了一想,拍手道:“我明白了!”
1.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1)
( 钦差总督海滨备战
相王爷密室磨刀
京城郊外,十里长亭,王鼎、隽藻和李鸿藻、翁心存、彭蕴章、黄爵滋等一干朝廷重臣,来为钦差大臣林则徐送行。***王鼎须皆白,身体已非常虚弱,但还是不顾劝阻,非来不可。此时他举起杯来,对林则徐道:“少穆,此去广州,千里万里,一定为国珍重。老夫老了,不能随你前去,为国效死,只能用这一杯水酒,为你壮行!愿少穆一去南国,旗开得胜,马到功成,上不负天子,下不负万民,你走之后,老夫和皇上、满朝文武,日夜悬望你的消息,盼着南来的捷报!”林则徐听了,心中感动,高高举起手中酒杯,躬身谢道:“恩师在上,喝了恩师这杯酒,林则徐此去南方,不能成功,一定成仁!诸位仁兄,干了!”众人一起陪他干了一杯酒,林则徐又走向了隽藻,谆谆道:“隽藻兄,林则徐承蒙圣上错爱,将这千斤重担交给林某担承,林某此去,唯有以死报君,不计其它。此时林某心中一不忧广州地方鸦片不能禁绝,二不忧因禁绝鸦片会同洋人开战,三不忧开战之后大清不能获胜,林则徐忧的是一旦事起,圣上之心会有反复,不容林某将大事做到底!隽藻兄,你现在是圣上身边的近臣,林某诸多心事,今日都要全部托付给你!”隽藻听了,明白他的心事,拱手庄重严道:“林大人放心,祁隽藻在朝一日,大人就不用担心圣上会让禁烟的大事半途而废!”林则徐听了,松一口气,回头对众人道:“诸位大人,林则徐临行之际,收到了恩师两江总督陶澍陶大人寄来的一联绝对,陶大人病体沉重,仍不能忘怀国事。这一联绝对也可表达林则徐此时的心。来人,展开!”仆人上前,将对联展开,众人上前看去,只见那字铁划银钩,激扬飞舞,于无声处,宁有怒涛拍云、悲歌慷慨之音。王鼎不禁吟咏出声:“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他的声音虽低沉苍老,颤颤巍巍,却似惊雷滚动,激荡人心。林则徐于是向大家拱手道:“林某就此去了。祁大人,请将这一联绝对呈送圣上,借陶公之意,表林某之心。”隽藻拱手道:“大人放心,祁隽藻一定将它呈送给圣上!”说着将那对联接了过来。林则徐转身欲走。只听黄爵滋叫道:“林大人且慢!今日黄某请来一位琴师,弹一支《出塞曲》,黄某自己舞剑,为大人壮行!”琴师抱琵琶上前,轻轻一拨,众弦一齐铮铮声,登时满场静寂。黄爵滋“唰”一声抽出宝剑,眼随剑势,身随步走,顿时但见银蛇盘旋,蛟龙翻飞,舞出一片寒光。琴师拨动琴弦,指缝间砰然訇然,流出一段苍凉悲壮的旋律,一时似如荆轲刺秦,易水送别;一时又如班超出塞,玉关醉饮。霎时又见乱云飞渡,萧萧风起,大漠孤烟,长城烽火,就有一腔豪气,直冲牛斗。一曲弹罢,黄爵滋嗄然收势,众人神肃穆,壮怀激烈。林则徐大笑拱手道:“谢诸位大人相送,林则徐去了!”众人不再阻拦,眼望着他登车远行,犹久久不愿离去。
这个时候,京城西北玉泉山下,一处不显山不露水的私园内,琦善正引着载元、瑞华、肃顺走进一间位于丛林中的密室。肃顺冷笑道:“琦大人,这是什么地方,你不是说让我们来看戏吗?”一未了,穆彰柯从内室转出,对三人深鞠一躬,道:“两位王爷,六爷,穆彰柯有礼!”三兄弟互看一眼,急忙还礼:“原来穆大人在此!”载元就故做惊讶之态,道:“我等兄弟就要去府上恭贺大人荣升相,大人怎么在这里?”穆彰柯让出道来,对三人道:“王爷,六爷,此处不便说话,里面请,穆彰柯今日有要紧的话和三位说!”他将三人让进内室,翻身倒地就拜。载元真地吃了一惊,急去搀扶他,道:“老穆,你这是何意?如此大礼,我们三个哪里承受得起!”穆彰柯爬起身来,道:“穆彰柯先给三位爷磕了头,话就好说了!请坐!今日请三位爷到此,虽是私议,所谈却是公事!”肃顺心中越来越吃惊,却不便语。众人落座,穆彰柯道:“我大清朝廷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两位王爷和六爷是大清的中流砥柱,穆彰柯今日请琦善约三位前来,没有什么戏可看,倒是有一些话,此时非讲不可!”瑞华受不了他这一套严辞峻色,道:“老穆,有事你就说,别搞得这么紧张兮兮的,你都吓着我了!到底出了什么事?”穆彰柯一脸沉痛道:“三位一定听说了,皇上昨天已经下旨,令林则徐为钦差大臣,前往广州禁绝鸦片。此事穆彰柯虽一力阻止,无奈圣心已定,天下大变无法避免。今日请三位爷来,就是想与三位爷合计一下,此事该如何应对!”载元凝神沉思有倾,故意装糊涂,道:“穆大人,难道鸦片烟真地不该禁?或是不能禁?”穆彰柯道:“自从黄爵滋再次上书朝廷,重起禁烟之议,王鼎林则徐之流群起响应,天下人心汹汹,皆曰鸦片该禁,到了今天,事的重心已不是鸦片该不该禁,而是应当由谁去禁!”肃顺心中一动,接过话茬道:“大人是不是说,天下人皆可以去禁烟,唯独不该差林则徐前去!”穆彰柯点头道:“六爷果然明白!林则徐何许人也?王鼎之后,林则徐已隐然成为朝廷内外所谓清流的领袖,若禁烟事成,洋人退走,南方太平无事,则天下民心尽归于林则徐;若林则徐禁烟不成,朝廷与洋人间战事大起,必会经年累月,劳师靡饷,以我大清今日之军备,战不能胜,和又必不由我,外乱未了,内乱再起,朝廷将内外受困,纵是此时皇上生出后悔之心,将林则徐碎尸万段,也未必能挽狂澜于既倒。届时天下大乱,奸人四起,塌天之祸,有穆彰柯不敢者!”这番话说得众人内心震动,面面相觑。
2.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2)
( 肃顺想了又想,突然开口道:“穆大人既然说到此处,肃顺斗胆问大人一句:若两害相权取其轻,你愿林则徐禁烟事成,还是禁烟事败?”穆彰柯干脆利索地答道:“我愿林则徐禁烟事败!”瑞华问:“这又是为什么?林则徐虽是汉臣,但也是我大清之臣,林则徐胜,洋人就会败,洋人败了,外患就没有了,内乱也不会起,这有什么不好!”穆彰柯摇头道:“王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林则徐禁烟成功,洋人束手,太平无事,皇上欢喜,万民拥戴,将来大清朝政必归于林则徐王鼎祁隽藻一党,大清朝廷就将不再是我等旗人的朝廷,久而之,大清天下也不再会是我等旗人子孙的天下!”载元、肃顺听了,心中又是一震。***瑞华不以为然,道:“怎么,老穆,这个林则徐还有反心?”穆彰柯道:“我旗人入关二百余年,天下汉人并没忘记亡国之痛。因此我等无论何时也不能忘了这满汉之防乃天下第一大防!”载元一直不说话,此时已经大约领悟了穆彰柯的用意,直截了当道:“老穆,你是不是想说,为了大清朝廷和大清的天下,我们应当合起手来,有所作为,让林则徐禁烟失败?”穆彰柯立即点头道:“王爷果然是今日大清第一圣明之人!只要林则徐禁烟不成,海疆大乱,洋人入侵,皇上一定会生出后悔动摇之心,将主张禁烟的林则徐等人撤职问罪,由我等出面收拾残局。那时朝廷虽有战败之名,但承担战败之责的必是林则徐王鼎祁隽藻一流,皇上必不敢再用他们,必将朝中权柄归于我们旗人,当其冲者,一定是三位爷。这样一个结局,岂不是我满人之利?”
众人直到此刻,才都领悟了穆彰柯的意图,载元之外,各自悄悄松了一口气。就听穆彰柯又道:“只要皇上心生动摇,林则徐就失去了依仗,禁烟之事,不败也要败。我们从现在起,就要物色一批可用的自己人,到时去为皇上收拾残局!打败了罪不在我,万一侥幸打胜了,则大清必会呈现中兴之局,我等众人将来就是死了,在地下见到太祖皇帝,也不会羞愧无颜了!”一边说着,他一边竟滴下泪来。载元听他说到让自己荐人,立即开口道:“穆大人,我倒真有几个人要向你举荐。我们皇族中,有些人可以带兵打仗,有些人可以掌管地方大政。我这里有一个单子,大人可以一看。”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单子,交给穆彰柯。这时不止是琦善,连瑞华和肃顺也都吃惊地看着他。穆彰柯内心也吃惊不小,却故作高兴道:“好,现在是用人之际,王爷看中的人,一定错不了!将来一定要用!”
道光十九年(1839年)一月,钦差大臣林则徐到达广州,在两广总督邓廷桢协助下,开始下达禁烟令并勒令英商交出鸦片。四、五两月,林则徐在虎门公开销毁鸦片二百三十余万斤,禁烟斗争初战告捷。消息传到北京,道光皇帝兴奋异常,以为大事已定,下旨嘉奖林则徐。同年九月,英舰在虎门外穿鼻洋挑衅,水师提督关天培率师抵抗,敌不能得逞。十一月,道光皇帝下旨禁绝中英贸易。十二月,任命林则徐为两广总督,调邓廷桢为闽浙总督,准备坚持长期禁烟。道光二十年(1840年)六月,英国舰队到达广州沿海,鸦片战争爆。
不说广州战事,一触即。且说这天夜里,京城怡王府大门外,就见几匹健马飞驰而来。肃顺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左右看一眼,现没人注意,匆匆走进大门。载元闻报,急忙披衣走进内书房迎接,看到肃顺,急切地问:“怎么样?”肃顺点头道:“皇上所,果然不假!”载元击掌道:“好!老六,说说,你下一步怎么想的?”肃顺早已有了考虑,道:“眼下穆彰柯虽是领班军机大臣,但皇上听计从的却是祁隽藻。穆彰柯想要借用我们,我们也正要借用他,将自己人布满要津,而且看皇上的意思,一旦禁烟失利,还要靠他稳定天下。我都想过了,若是明日见了皇上,将一切实话说出,万一皇上龙颜大怒,将穆彰柯革职下狱,对我们也大大不利呢!……还有一件事,我明天所以不能对皇上说实话,还因为一件难事。此次去江南,并没有查到穆彰柯参与鸦片走私和私种鸦片的真凭实据。老穆这个人鬼得很,现在所有的事,看上去都像是保胜及他掌控的那些穆彰柯的门人干的!”载元点点头道:“我明白了,老穆比我们想的还要狡猾。行,照你想的去办,将来穆彰柯若知道了此事,一定会对你感激不尽!”肃顺诧异道:“什么?穆彰柯已经知道我去了江南?”载元道:“穆彰柯何许人也!永远不要以为你做的事他不知道!记住哥哥这句话,将来你和他打交道,才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3.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3)
( 第二天一大早,肃顺就去了养心殿,匍匐在地。道光看他一眼,问道:“肃顺,朕让你去办的差,怎么样了?苏浙闽一带私种鸦片,真的如传说的那么重吗?”肃顺稍作沉吟,奏道:“奴才回皇上,浙江温州知府马连升、福建台州知府赵秉利私种鸦片,皆有其事。至于新任江苏巡抚保胜是否与江苏境内私种鸦片一案有关,奴才没有查到真凭实据。”道光道:“穆彰柯呢?他跟这些事有没有牵连?”肃顺犹豫了一下,道:“这个……奴才暂时没有查到真凭实据,不敢乱说。”道光看他,突然大怒道:“肃顺,你是不是也对朕留了一手?”肃顺吓了一跳,急忙叩头在地,叫道:“皇上恕罪,奴才无能,没能查清这个案子,辜负了皇上对奴才的期望!”道光听了,久久不看他,后来才回头说道:“还有一件事,朕让你悄悄地替朕查嘉庆二十二年元宵节的冯叔阳一案和祁韵士一案,你直到今天,也没给朕一个回话。你真让朕失望!”肃顺一时浑身打颤,伏在地上,不敢仰视。道光这时才道:“好了,这件事你要接着查,不要因为载元瑞华都会牵扯到案子中就停下来了!朕切切想知道实!”肃顺头上大汗淋漓,急道:“喳!”道光冷冷道:“好,你下去吧!”肃顺听了,如蒙大赦,急急退出。ww道光见他走远,一把将手边的一只茶碗摔到地上,悲愤道:“什么叫没有真凭实据!他们做的事,以为朕什么也不知道?……林则徐家无余财,祁隽藻居家吃的是小米饭就咸菜!现而今天下都是我们的,你们为什么还要这么贪!多少才是个够!……”
乾清门朝会上,满朝文武齐集,气氛十分紧张。道光急急拆开林则徐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只见上面写道:
臣两广总督林则徐启奏圣上:自英夷军舰侵入我广州近海以来,我军官兵上下用命,严阵以待,不避死亡与敌血战,英夷虽然船坚炮利,积日累月,仍不能得逞所愿。我军连日大胜,士气高涨,民众亦热心助军,现英夷迭遭重挫,不得已退出我方近海,撤至远海休整补充,以图再逞。臣林则徐惟再接再厉,与敌周旋,必求完胜。臣唯一忧虑之事,乃是敌酋狡诈,如在广州不能成功,或者转向苏浙闽一带沿海袭扰,以求一逞。臣于万里之外恳请皇上敕令沿海各省,早日厉兵秣马,严阵以待,以使英夷在广州不能战而获利,移师别处亦不能得逞。臣伏唯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道光读罢,放下折子,高兴道:“众位臣工,林则徐在广州抵御英夷,又获大胜!朕要再次褒奖林则徐及参战官兵!林则徐讲,英人在广州不能胜我天朝之兵,可能转向苏浙闽一带,此事该如何应对,谁有话说!”隽藻出列奏道:“圣上,臣祁隽藻以为,圣上应即刻下旨,令闽浙总督邓廷桢、两江总督陶澍整顿军马,严阵以待!”穆彰柯亦出列道:“启奏皇上,奴才以为,英夷乃万里之外一蕞尔小邦,唯靠贩卖鸦片烟来大清换取衣食,方能过活,今日林则徐已在广州禁绝其鸦片入口,皇上又于去年十一月下旨全部禁绝中英贸易,想它尚有多大力量,在与林则徐久战之后,还能转向苏浙闽一带骚扰。去年黄河又大水,淹没了豫、皖、苏一十八府五十六县,朝廷救灾之银,还没有着落,若令苏浙闽三省再兴大兵,臣恐这军费银子,无处措置!”王鼎听了,亦急忙出列奏道:“圣上,臣以为事有缓急,理有先后。去年黄河大水,灾民大体已经安置,而苏浙闽一带的海防,则是当务之急。臣以为不唯苏浙闽三省,中国从南到北沿海各省,都要努力备战,尤其是天津外海,乃是京城门户,一定要早做打算。英人不来,自然很好,万一英人来了,也好从容应对,不使其有得逞之机!”穆彰柯见状,目光急向载元看去,载元却正望着别处。倒是礼部尚书阿鲁图颤巍巍出列奏道:“皇上,奴才有话要说……”道光已经不胜其烦,怒道:“好了,不要吵了,朕意已决!穆彰柯,你下去替朕拟旨,着闽浙总督邓廷桢坐镇厦门,筹备海防,严阵以待,不得有误;着江苏巡抚保胜出任两江总督,坐镇泰州,沿海组织防御,准备与英人一战。朕刚接到两江总督陶澍家报哀的奏折,陶澍数日前已经薨逝,不能为朕效力了!对了,还要下旨给山东总督那颜、直隶总督琦善,令他们也在山东沿海、天津沿海筹备海防,准备迎敌!”穆彰柯迟疑了一下,无奈叩头道:“奴才领旨!”
4.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4)
( 这时又有黄爵滋跪奏:“启奏圣上,据臣所知,天下走私鸦片最烈的地方是广东,而天下既走私鸦片又私开鸦片种植之禁最烈的地方却是苏浙闽三省,此事天下尽知。ww***圣上若要在天下禁绝鸦片,不唯要在广州禁绝鸦片入口,还要在苏浙闽一带严查走私鸦片和私种鸦片之事,唯有如此,鸦片才能彻底禁绝,大清中兴始可有望!”众臣的目光又转向他,载元兄弟悄悄观察穆彰柯,穆彰柯却在这一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道光的目光扫过众臣,落到隽藻身上。隽藻见了急道:“圣上,臣祁隽藻以为,黄爵滋所极是。当今鸦片之祸,已经遍及全国,论起源头,一是广东,二是苏浙闽三省,臣请皇上速严旨,查办苏浙闽三省走私及私种鸦片之事,从源头上杜绝鸦片之患!”载元兄弟又看穆彰柯,穆彰柯还是闭目不语。又是阿鲁图哆哆嗦嗦地出列奏道:“圣上,奴才也早就听人讲,什么苏浙闽一省私种鸦片,传得神乎其神,可直至今日,奴才也没见谁拿出真凭实据,这样的事,要是没有真凭实据,怎么能凭空乱说?”众人一时又纷纷议论起来,有人附和道:“皇上,不要听信这些人,随意诬陷东南三省的大员!”
穆彰柯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睁开眼急急道:“皇上,奴才有话要说!方才林则徐奏请皇上下旨,整饬东南数省的防务,以备洋人挑衅,现在黄爵滋又讲苏浙闽三省私种鸦片之风甚为猖狂,奴才请皇上简选一名钦差大臣,前往东南三省,既可查办此案,又可督察三省沿海的防务,岂不一举两得?”道光心中一震,高兴道:“穆彰柯,此议甚好,你以为谁可以为朕去办这一趟差呢?”穆彰柯道:“通政司副使祁隽藻可担此任!”众臣听了,都惊诧地望着他,连道光一时间也起呆来。但他很快回过神儿来,点头道:“穆彰柯,你今天能举荐祁隽藻出任苏浙闽三省禁烟的钦差大臣,朕心甚慰。祁隽藻,你敢担此大任吗?”隽藻还没答,王鼎已经急忙上前道:“圣上,老臣以为,祁隽藻现在是通政使司副使,责任重大,不能须臾离开朝廷。臣举荐一人,可代祁隽藻,任此大事!”道光回头问道:“谁?”王鼎道:“鸿胪寺卿黄爵滋可任此事!”众人一下又把视线全转向黄爵滋。道光犹豫起来。穆彰柯听了急道:“圣上,臣还有话!”道光道:“讲!”穆彰柯道:“王鼎所极是!奴才也举荐黄爵滋,与祁隽藻一同前往苏浙闽三省,查办私种鸦片大案,并监察沿海防务!”
道光目光扫过众臣,又到隽藻身上。隽藻依然低头不语。道光忽然醒悟,道:“祁隽藻,你想说什么?”隽藻开口道:“回圣上话,圣上若派臣前往东南三省,禁绝鸦片,督察海防,臣不胜荣幸!只是臣离开之后,不能确信圣上不会你不会听信人,在禁烟的大事上半途而废!”道光心中一震,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这样想就多虑了!禁烟之事,现今已一变成为我大清与洋人的战争,朕就是想半途而废,也不能了!朕只有一条路,也只有一颗心,一定要把这件大事做到底,不能全胜,就是失败!我泱泱天朝,焉能败在一个万里之外的蕞尔小邦手中!”隽藻听了,伏地叩头,大声道:“圣上若真能如此,臣祁隽藻愿肝脑涂地,前往东南三省,整饬海防,为天下万民除鸦片之害!”道光尚未回答,穆彰柯已经急急上前奏道:“皇上,奴才听说,东南三省鸦片之患,与地方大员违抗圣意、贪赃枉法有极大关系,这些人已经不是一般的作奸犯科,而是在动摇我大清立国之根本!奴才为祁大人黄大人向皇上请旨,一旦拿获这等祸国殃民的地方官员和奸商,两位钦差可以先斩后奏,朝廷一概不许这些人拿银子赎命!”此一出,满朝文武无不吃惊。道光一时间也感动地道:“穆彰柯,你今天的话,出于公心,朕很高兴!祁隽藻,你听到了吗?在禁绝鸦片这件大事上,穆彰柯与朕以及你们是一条心!你们放心去吧,到了江南,一旦拿获这样的官员和奸商,查实了罪名,可以先斩后奏,查实一个给朕杀一个!朕这次一个也不宽贷!”
5.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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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散后,瑞华和肃顺一起来到怡王府。***瑞华一头雾水道:“不明白!我被他彻底搞糊涂了!”载元看了看肃顺,道:“老六,你这会儿在想什么?”肃顺迟疑了半晌才道:“我是想到了一些事,可是老穆真要是这么想的,那他也太狠了!难道他就——”瑞华听不明白,道:“你们打什么哑迷呢?”载元对肃顺点头,道:“彰柯此次举荐祁隽藻黄爵滋去东南三省查办鸦片烟案,其意大约有三。第一,他大概已经察觉到皇上让你去了江南,那里的事他就是想瞒也瞒不住了,既然瞒不住,他就不妨主动出手,舍车保帅,为自己争取一个主动;第二,可将祁隽藻赶出朝廷,远离皇上,以便他抓住这段时间翻云覆雨,动摇皇上的禁烟之心,将来万一事有变,他就能回头借皇上的刀,以力主禁烟、轻启战端、祸国殃民的罪名,将林则徐祁隽藻黄爵滋一网打尽。第三,你已经想到了,他这么做,可能真是要借祁隽藻这把刀,杀了保胜和他的那些门人!”瑞华大致上听明白了,却不相信,道:“若是这样,老穆这个人果然太狠了!一石三鸟!万一保胜真地被祁隽藻杀了,他的妹妹怎么办?”载元沉沉道:“今日我们才知道,谁是大清朝廷内外最狠最辣最毒的人!将来我等一旦得到天下权柄,第一个不能留的就是此!可是现在,我等无论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不能让他对我们生出半点杀心!”
隽藻这次奉旨下江南办差,正赶上刘氏要带宿藻回老家去应乡试,带元白回县里考秀才,蕴藻也来信要张牧回去应乡试,万一中举,明年进京考一个进士,谋个一官半职,全家的日子也就有了依靠。ww刘氏见众人都要走,就提出把世长也带走,留下玉环一个人在京照顾隽藻。于是隽藻启程之日,就带了江一鸣一个人走,将玉环留在家里。这样走的好处就是身无羁绊,轻车简从,和黄爵滋两个人很快就到了江宁。已由江苏巡抚升任两江总督的保胜仍没有搬出巡抚衙门,见他们二人到来,立即满面春风地出来迎接,道:“两位钦差大人,保胜这里有礼了!”隽藻、黄爵滋也向保胜道喜:“保大人荣升两江总督,恭喜了!”保胜将他们迎进客厅,大说大笑道:“保胜这里还要谢祁大人呢!若不是祁大人上次回京后面奏皇上,说本官在江苏禁烟雷厉风行,皇上也不会龙心大悦,将两江总督的差事赏给我!今天本官要请两位钦差大人游玄武湖,吃风干鸭,那可是江宁府的特产,天下闻名,别处可是吃不到的!”
没有人注意,此时就隔着一道半开的门,已经多年不见隽藻的含黛也正悄悄地从内向外望着他,眼里不觉湿润,回头含笑悄声对晴儿道:“他也不那么年轻了,你看好不好笑,他怎么也留了胡子了!”晴儿低声提醒她道:“夫人,看一眼就行了,祁大人现在是钦差,万一叫他瞧见了,男女授受不亲,就不好了!”含黛心中不舍,回头道:“有什么不好?我都快十好几年没见过他了!其实他也没怎么变,只是比我当年第一次在京城元宵节灯市上见他那时更老成了一些!”
客厅里,隽藻正对保胜道:“保大人的美意下官和黄大人心领了。下官和黄大人此次奉旨出使东南三省,要办的事大人也都知道。皇上要我们在这里与大人见上一面,马上赶往福建厦门,与闽浙总督邓廷桢邓大人相会,商议海疆防御之事。大人的风干鸭,就吃不到了!告辞!”保胜觉得他们不给面子,神冷淡下来,道:“两位大人不让保胜尽地主之谊,真是憾事。既如此,保胜也就不留了,至于在江苏禁烟以及加强海防等事,乃是保胜职内之责,必不敢懈怠!恭送两位钦差大人!”三人一同朝门外走去。隽藻忽然站住,回头笑道:“保大人,下官还有点私事。大人一定知道,大人的夫人和拙荆私下交往,已非一日,只瞒着我们两个。这次下官南下,拙荆一定要下官替她向保夫人转达问候之意!”保胜听了,不觉一笑道:“这个事我知道。祁大人何时回京,也一定代我,啊不,代本官的夫人,向祁夫人致意,哪天祁夫人和大人一起来江宁,一定让她和本官的夫人见个面,叙叙旧!”隽藻道:“好的!下官告辞!”说到这里,三人才一起走了出去。
6.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6)
( 含黛仍在内室站着未走。ww听到隽藻的话后,心中忽然感动起来,缓缓转身往内宅走,没走几步就又站住,取下腕上的一只玉镯,交给流翠道:“快把它包上,打二门外的小子赶上祁大人,就说这是我送给祁夫人的谢礼。上次她一下给我做了那么多鞋,我还没表示一下谢意呢。”流翠接过玉镯,赶紧去找男仆倪二。倪二飞马赶到码头上,隽藻和黄爵滋的官船已经开行。倪二叹了口气道:“还是晚了!”回到巡抚衙门将此事说了,含黛听了生气道:“你真没用!”晴儿要从倪二手中收回玉镯,含黛拦住问道:“不。倪二,你去过京城吗?”倪二道:“去过。小人其实就是京城人,后来才流落到这里!”含黛道:“那就好。拿上这只玉镯,去京城见祁夫人,直接将玉镯交给她,代我表达谢意!”
厦门海滩上,一座用众多圆木加固的炮台雄峙在那儿。浙闽总督邓廷桢引着隽藻和黄爵滋围着炮台察看。黄爵滋见炮台四周的圆木上绑着不少包包,好奇地问道:“邓大人,这些包包里面是什么?”邓廷桢耐心地向两位钦差解说:“我军没有英夷那么大的火炮,不能对这些用圆木加固过的炮台进行实弹轰击测试,我就让他们捆了些炸药,爆炸力大致与敌舰炮弹的爆炸力相当,呆会儿让他们接上火捻,点着了,用来测试这样加固炮台行不行!”隽藻点头道:“好!大人,那就开始吧?”邓廷桢对身边的军校道:“传我的令,让他们开始!两位大人,这边请!”三人向一边走,隐身在远处一处安全的掩体里,邓廷桢一回手,有亲手给隽藻和黄爵滋各递过一支单筒望远镜,让二人用它向海滩上的炮台上瞭望。隽藻将望远镜指向炮台,就见几名兵士手持火媒,飞快地将那些炸药包上的火捻一一点燃,迅速隐身。那些火捻于是就“嗤嗤”地燃烧起来,接着就是一连串巨响,加捆在炮台圆木上的炸药依次炸响,炮台四周腾起团团火光浓烟,直冲蓝天。黄爵滋不觉叫道:“好!”
最后一声爆炸响过,不待硝烟散尽,方才那军校就跑了过来,向邓廷桢禀报:“禀大帅,末将查看过了,炸药全部爆炸,请大帅和两位钦差大人察看!”邓廷桢听了,马上起身,对隽藻和黄爵滋道:“两位大人,请!”三人随军校向炮台走去。爆炸后的炮台,层层圆木被炸得七零八落,炮台本身也受到了重大损伤。邓廷桢脸上现出失望表,叹气道:“两位大人,走吧!这样还是不行!”隽藻听了,就要离开,却一眼注意到了炮台有一处被加固的地方没有被炸坏,不由得就站住了,回头唤道:“邓大人,黄大人,不要走,二位快看,这里为什么没有被炸坏?”邓廷桢、黄爵滋走过来,只见那没有炸坏的圆木中间塞着沙包。邓廷桢回头对军校生气,道:“这里怎么回事?谁这么大胆,偷工减料,欺瞒本官,该当何罪!”军校赶紧道:“回大帅,末将所以让人在这里的两层圆木中间填上了沙包,是觉得沙子性软,木头性硬,英人的炮弹打在圆木上,一定爆炸,可它打在沙子上,就不一定能爆炸,就是爆炸,也不会造成很大破坏。末将不过想试一试,没想过要偷工减料,欺瞒大帅!”隽藻听了,心中一动,目光一下就明亮起来,道:“大人你看,在两层圆木之间填满沙包,反倒可以让炮台受到保护,其他地方只用圆木,反而不能保护炮台,这个办法可以再试。英人炮弹打过来,可以炸坏外面的圆木,遇到里面的沙子,它就无能为力了!沙子海滩上到处都是,是又省工又省财的防御材料!”邓廷桢听了,也高兴起来,道:“大人的话提醒了我!要是这样,我方甚至连圆木也可以不用,只用沙袋,装上沙子,沿炮台四周又高又厚地垒起来,让敌舰的炮弹全都打在沙袋上,或者不爆炸,就是爆炸了,也不过炸飞几包沙土!一旦敌舰靠近我方海岸,我炮台推开沙袋,就能开炮,敌炮反击,我方再将沙袋垒起来,敌舰能奈我何?”黄爵滋拍手道:“妙!邓大人,这个办法要是能成,还可马上推广给各省所有炮台,又顶用又省钱,你和祁大人功劳不小!”邓廷桢马上对军校道:“传我的令,立即缝制沙袋,灌满沙子,垒在炮台四周,面海的方向要厚,明天寅时,我就和两位大人一同再来看你们测试!”军校高兴道:“末将听令!”
7.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7)
( 隽藻这时又和黄爵滋相视一眼,黄爵滋点头,隽藻于是又回头对邓廷桢道:“大人,看过了炮台,下官还想看看大人为大战准备的兵马!”邓廷桢听了,不觉对亲兵眨了一下眼睛,道:“两位大人要看我们的兵马,快令!”亲兵答应一声,举起火铳,“砰——”地冲天放了一铳。ww***海滩后面山野,顿时树起了一片战旗,不知有多少人马。隽藻又惊又喜,对邓廷桢道:“原来大人的兵马就在这里!”邓廷桢笑道:“这还只是一线的兵马!英人上岸,我就用这些兵马就地在一线阵地上全部投入抗击!”亲兵又“砰砰”放了两铳。一队模拟英军的人马从两翼迅速出现在沙滩上,并从那里向上起了冲击,方才闻铳出现的军马立即从山上杀将下来,与“英人”在海滩上展开厮杀。邓廷桢带隽藻和黄爵滋登上高台观看,又对军校道:“后备军马投入反击!”军校举起令旗,左右摇摆,打起旗语。原本伏于山间丛林的兵马一支支跃出,杀向海滩。令旗向左,军马杀向左。令旗向右,军马杀向右。邓廷桢道:“两位大人,炮台之后,我还为英夷准备了三道防线,三支兵马,只要他们敢来,福建军民一定将他们全部消灭!”隽藻激动得热泪盈眶,叫道:“好!邓大人,福建海防有你率兵守卫,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当天夜里,邓廷桢又在海滩上进行了一次新的用沙包加固炮台的试验。黄爵滋再次前往海滩观看,隽藻则留在厦门府衙内查看台州知府赵秉利的案卷。过了两个时辰,黄爵滋兴冲冲地走回来,一见面就道:“祁大人,邓大人用沙袋加固炮台,又试了一回!成功了!不过只用沙袋也不行,邓大人用一层沙袋,一层旧渔船,在渔船里面也填上沙子,然后在外层引爆炸药,结果只炸飞了一些沙包和破渔船,炮台岿然不动!”隽藻大喜道:“太好了,马上写折子给皇上,让朝廷下旨,把邓大人这个办法遍告沿海各省!”黄爵滋道:“好,这件事我来做!怎么,这些案卷上怎么说?”隽藻听了,笑容顿落,不觉怒道:“这个赵秉利,不但参与海上鸦片走私,还公然在台州境内大种鸦片!朝廷让这样的人做知府,鸦片怎能禁绝!我就不懂了,像他这种寡廉鲜耻之徒怎么也成了朝廷命官!”黄爵滋道:“赵秉利已经解到,什么时候审?!”隽藻想了想道:“事不宜迟,现在就审!”
赵秉利连夜被押上了厦门府衙大堂。隽藻和黄爵滋高坐堂上。看着这个祸国殃民的贪官,隽藻强压心头怒火,质问道:“赵秉利,你勾结鸦片贩子、奸商李二狗、马加明、孙得财,常年在海上与英人进行鸦片走私买卖,致使大批鸦片入口,毒害国家;又逼迫本府农民,私种鸦片,牟取暴利,使台州一地,成为东南三省中鸦片之害最重之地。你知罪吗?”赵秉利的脸上居然没有丝毫惶恐之色,反而大咧咧道:“祁大人,黄大人,两位弄错了,下官是个好官!都是他们诬陷下官!”黄爵滋大怒,拍案怒道:“赵秉利,你死到临头,还想抵赖!”转头对师爷:“把这些证据口供拿给他看!赵秉利,祁大人和本官此次是奉王命而来,你就是不说实话,凭这些证据,也可将你立决!”师爷听了,果然将那些证人的口供拿给赵秉利看。见到这些,赵秉利才有点慌了,急道:“大人,下官说实话,不过不能当着这么多人说。”黄爵滋心中大恶,道:“赵秉利,你胆大妄为,罪不可赦,还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众人说!”隽藻示意黄爵滋息怒,对众衙役道:“你们先下去。”众衙役离去。隽藻冷冷地看着他道:“赵秉利,现在没有别人了,你说吧!”
赵秉利忽然自如起来,想要起身,悄声道:“两位大人,你们知道本官是谁的人?”黄爵滋怒道:“赵秉利,好好跪着!到了这种时候,你谁的人也不是,你只是个罪囚!”赵秉利只得重新跪好,不以为然道:“两位大人,这案子你们也甭审了,审也不会审出个结果来。下官对你们说实话,下官是当今大清朝廷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领班军机大臣穆彰柯穆大人的门人,还是他的干儿子,这些年又在新任两江总督保胜保大人门下走动,本官在台州府做的事,都与保胜保大人有关,要说走私及私种鸦片,保大人才是主子,我和温州知府马连升一样,都是替保大人做事!”隽藻吃了一惊,急道:“赵秉利,你胡说!这怎么可能?”赵秉利有恃无恐道:“反正我说了,你们爱信不信。”黄爵滋心中也着实吃惊,喝道:“赵秉利,你不要以为死到临头,胡乱拉扯穆大人、保大人,就可以蒙混过关。方才那些话,你要是敢写下来,签字画押,本官就信了你!”赵秉利口带威胁道:“这有何难?真要下官写下来,你们就不怕烫手?”黄爵滋怒道:“你写!”赵秉利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式,道:“那好,拿笔墨来!就是皇上把这件事当了真,他也要先杀我们的主子,不能先杀我和马连升这两个奴才!两位大人,你们要是杀不了保胜保大人,你们也就杀不了我和马连升。所以下官以为,你们还是别这么认真地弄了,大家都有好处!”黄爵滋心头火起,不觉起身,隽藻拉了他一把,让他重新坐下,拿起纸笔扔下去,道:“你写吧!”赵秉利摇摇头,冷笑道:“写就写。我怕什么!”他趴在地上拿笔就写,写好了还在上面吹了吹,并没有忘记签名画押,然后双手捧起,语带讥讽道:“两位大人真不怕烫手,就拿过去吧!”
8.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8)
9.天地民心 第二十八章(9)
( 此时隽藻和黄爵滋的马车已驶近了山垭口。ww江一鸣叫了一声:“大人坐好了!”他直起身,一手抖起马缰,一手扣紧暗器,策马飞驰。马车飞快地驶过垭口,向前飞奔而去。马车前后,众兵士纵马紧随而去。妙真在山上看得清楚,见马车走得看不见了,口中打了一声唿哨,李清玄一剑将姚一镖撩开一丈之外,收势道:“姚大侠,今日你还赢不了贫道,各自分道扬镳吧!”
紫禁城养心殿内,道光看罢隽藻和黄爵滋的奏折,不禁叫出声来:“好!邓廷桢果然是个帅才,朕无忧矣!”翁心存匆匆走进来,躬声道:“圣上,这里还有祁大人刚刚来的一道密折!”道光道:“快拿来给朕看,祁隽藻那里又有了什么好消息!”翁心存递上奏折,退到一旁侍立。道光看毕大怒,道:“唤穆彰柯来见朕!”翁心存答应一声,匆匆走出。
穆彰柯接到道光的口谕,不知何事,心里七上八下,匆匆赶到养心殿,匍匐在地。ww道光将折子扔到他面前,怒道:“穆彰柯,保胜在苏浙闽三省走私鸦片,还令温州、台州二州知府在境内大种鸦片,祸国殃民,这些事你知吗?”穆彰柯心中一动,平静道:“回皇上的话,奴才多少知道一点!”道光又惊又怒:“你……你还知道一点?!”穆彰柯点头道:“皇上有所不知,正是因为奴才前些日子听到了一些风声,才在那日的早朝上特意举荐祁隽藻做钦差大臣,与黄爵滋一起去苏浙闽三省查办走私及私种鸦片的大案!”道光不觉吃惊道:“怎么,保胜不是你的妹夫吗?……看来朕还是小看你了,你竟是一位大义灭亲之臣!”穆彰柯叩头流泪道:“皇上千万不要这样褒奖奴才。奴才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保胜,虽然先前听到了一些风声,确也不敢相信它们就是真的,奴才举荐祁隽藻去查,也是为了帮保胜洗清流,不想竟真的出了这样的大事!皇上若以此事褒奖奴才,奴才以后何以面对奴才的妹妹!”说到这里,不觉放声大哭。
道光久久地看着他,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道:“朕问你,若案属实,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保胜?”穆彰柯叩头道:“奴才死也不相信此案会被查实。臣以为此案查下去,保胜一定无罪。若保胜有罪,任由皇上处置!”道光痛心道:“保胜不只是你的妹夫,他也是朕亲自简拔并放出去的人。可他真要做出了此等惊天大案,就是天下第一祸国殃民之臣,朕就是想保他,也不能了!……穆彰柯,你今天真的不想在朕这里为保胜求一个人?!”听了这话,穆彰柯心中一惊,他本来已经不哭了,此时又猛地伏地不起,大声哭道:“皇上,奴才还是那句话,奴才认为保胜一定不会做出此等大案,将来祁隽藻一定能还给他一个清白,若保胜做出此等大案,奴才任皇上处置他,以为天下大臣贪渎之戒!”道光本想从他口中听到另外的话,这时不觉失望道:“啊,你去吧。告诉你,保胜这个案子已经查实了,他就是苏浙闽三省的头号大毒枭!今日祁隽藻黄爵滋的折子已到,要将其在江宁府就地斩。你快告诉朕,朕该答应他们,还是不答应?”穆彰柯做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猛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叫道:“什么?案子已经查实了?这个保胜,辜负了皇上的栽培之恩,也辜负了臣,更辜负了臣的妹妹,他该死!”道光此时对他已彻底绝望,摇摇手道:“好了,你去吧!”他本来还以为穆彰柯会不走,会留下给自己的妹夫再求一个,但穆彰柯没有这样做,穆彰柯听了他的话,立即抹了一把泪,什么也没有再说,就匆匆退出了养心殿!
道光久久站立,心猛地坚硬起来,回头对翁心存道:“代朕拟旨给祁隽藻和黄爵滋,若杀一保胜可得天下风气之正,则保胜可就地在江宁府正法!”翁心存急上前奏道:“圣上,保胜乃是一品大员,照朝廷旧例,即使有罪,也应解回京城问刑。”道光摇摇头,果决地道:“不必了。若让保胜回京,朕要杀他就难了!这次事出非常,连穆彰柯都以为该杀,朕怎么还能留他!朕从权了!杀!”
1.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1)
( 结仇怨深爱转深恨
为身谋大奸救大忠
深夜的江宁府大牢外,李师爷匆匆走来,递给狱卒一块银子。狱卒点头,悄悄帮他开门,引他走进关押含黛和晴儿的囚室。李师爷一见含黛,即刻下拜,道;“夫人,小人来晚了,让夫人受惊了!”含黛含泪道:“李师爷,快带我去见老爷!”李师爷爬起,看狱卒一眼。狱卒点头,引含黛匆匆走来,顺着狱路一直往深牢里走,走了半晌,在一间孤零零的囚室门前,站住,将门打开,道:“夫人,这就是死牢了。你一个人进去。待的时候不能太长,小人担待不起!”说完,悄悄离去,又把李师爷和晴儿领开。含黛进了死牢,一眼就看见了保胜,急叫了一声:“老爷!”保胜一见,大叫一声,爬过来跪下叩着,大叫:“夫人!不,格格,快救救奴才!”含黛忍住内心的,上前安慰他道:“老爷不要惊慌,含黛入狱后,已经写信让人带出去给我哥,让他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据李师爷讲,送信的人已经去了!”
保胜叩头在地,叫道:“谢夫人!”含黛回头看门外无人,急急说道:“这会儿没有别人,快告诉含黛,事是怎么回事,怎么会闹到如此地步!”保胜道:“夫人,有些话奴才不敢说,可又不能不对夫人说,不说奴才可能就真没命了!”含黛急道:“老爷快说!说了含黛才能想办法救你!”听她说到这里,保胜倒坐了下来,道:“奴才回头仔细想来,今天所以走到这步田地,与穆大人关系非常!”含黛吃了一惊,道:“你说什么?我哥他怎么你了?含黛不懂!”保胜道:“记得格格初嫁之时,曾对保胜说过,穆大人此人,表面上看胸襟开阔,能容天下之人,实则心胸狭窄,对人睚眦必报,保胜还不相信,可是今天,保胜信了!”含黛看他:“老爷此话,含黛还是不懂!”保胜道:“格格,保胜自幼跟随穆大人,死心塌地,虽有不愿做不愿行之事,仍然做了行了,求的只是要得到穆大人的欢心。ww后来保胜跟了皇上,穆大人见保胜圣宠日重,就让保胜娶了格格,保胜虽然觉得此事不好,可为了让穆大人高兴,还是违心地答应了。奴才说出这话,求格格不要生气!”
含黛道:“我不生气,你快接着讲!”保胜道:“格格嫁给保胜这些年,保胜一心服低做小,格格爱的,保胜一定弄来给格格;格格恨的,保胜一准让他远去,求的只是让格格高兴穆大人高兴。可是格格,奴才还是有件事办错了,让穆大人记在心里,引来了今日的杀身之祸!奴才说的是在江西巡抚任上奉旨查办的那富察安肖廷贵一案!奴才明知富察安肖廷贵乃是穆大人心爱之人,那时的江西学政祁隽藻是穆大人必欲除掉之人,奴才却听了格格的劝告,没有顺势助穆大人除掉祁隽藻,却秉公处置了富察安肖廷贵,还让穆大人失去了二千顷上好的水田。从那时起,奴才就知道把穆大人得罪下了!虽然如此,奴才也不会想到穆大人会为报这一睚眦之仇,竟为奴才设下了这么深的一个陷阱!”含黛道:“你说什么,什么陷阱,含黛还是不懂!”保胜一时渐现癫狂之态,叫道:“格格不懂不要紧,重要的是保胜今日懂了!富察安肖廷贵一案过后,穆大人让保胜到江苏来漕运总督,后来转任江苏巡抚,并让浙江温州知府马连升、福建台州知府赵秉利与奴才相识,渐渐地奴才就被扯进了走私鸦片与私种鸦片之事。这些年来,奴才所以和马赵二人一同贩卖鸦片、私开种植鸦片之禁,谋取重利,还大片大片地买下江南江北的田地,其实都是想补救当年对穆大人犯下的那个错,重获穆大人的欢心,就连这些田地,也为是穆大人买的,指望有一天穆大人能收下这些田地,不再为当年的事记恨奴才。奴才没有想到,奴才这样做的时候,就已经将自个儿的脖子伸进了穆大人为奴才设计好的绳套,而穆大人当初为奴才做出这些安排,就是为了今天!”含黛大声道:“不,不可能!老爷你糊涂了!我哥就是为人不好,也不致于这么绝!”
2.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2)
( 保胜摇头道:“夫人,但愿奴才想错了!穆大人不会对奴才这样!皇上已经对奴才翻了脸,今天除了你和穆大人,在世上再无人可以依靠,奴才求夫人看这些年夫人的份上,救保胜这条狗命!”说到这里,他又伏地叩头不止。ww***含黛眼泪不觉又涌出来,道:“老爷不要这样!虽然当年你不愿意娶我,我也不愿意嫁你,可是这些年间,老爷和含黛还是做了夫妻,你还是成了含黛今生今世相依为命的那个人!老爷不要怕,不管我哥怎么想的,他和我都是亲兄妹,我和你的事,他不能不管!再说了,就是你真的有罪,自乾隆朝以来,朝廷还没有杀过一个一品大员呢,不是可以拿银子赎命吗?咱们现在被抄了家,没有银子了,可救老爷的这笔银子,含黛还有!阿玛和额娘去世前还给含黛留下了一份嫁妆,这份嫁妆我并没有带过来,它们还在京城,有房子有田产,我托人把它们卖了,来赎老爷的命!”说完,也不待保胜答话,就转身走出了囚室。保胜在后面伏地不起,大声叫道:“谢夫人——!”
含黛回到自己的囚室,将一封给穆彰柯的求救信写好,由李师爷带出。从这一日起,就在江宁府大牢里翘以盼。昏头涨脑地过了十几天,算着这天就该是李师爷从京城打个来回的日子,果然天还没亮,狱卒就匆匆引李师爷走了进来。含黛激动地起身,着急地问道:“快说,我哥他怎么说的?能不能救我们家老爷出去?”李师爷突然蹲下去,泪落如雨,一时说不出话来。含黛变了脸色,道:“怎么啦?我哥……他总不会见死不救吧?”李师爷这才跪下,抬起头,绝望地哭道:“夫人,这次小人连穆大人府上都没进得去!穆大人只让一个人出来,把夫人的信接进去,以后让管家在大门外见了见我。这位管家老爷说,皇上已经下旨,保大人肯定是保不住了!他让我急着回来告诉夫人,让夫人心里有个准备!”含黛头一晕,直往后倒去。晴儿和流翠惊叫一声,上前扶她躺下,半日才将她唤醒。
含黛睁开眼睛,滴下泪来,道:“保胜原来是对的!这个人……才是真要杀我丈夫的人!”晴儿哭道:“夫人,老爷要是保不住,咱们可怎么办呢?”含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挣扎着坐起,激动地道:“不,我还要去求别人!含黛这一辈子,不止一次救过这个人,老爷也救过他,正是因为当年要救他,保胜才得罪了我哥,种下了今日的祸根!含黛要写信给他,要他以命还命!晴儿,拿纸笔来!”李师爷道:“夫人,有件事忘了禀报夫人!”含黛道:“什么事?”李师爷道:“皇上派到江苏查办老爷一案的钦差大臣祁隽藻祁大人的夫人在京里听到了老爷和夫人的消息,也从京城赶过来了,小人和祁夫人回江宁时坐的是一条船!”含黛不觉冷笑一声,道:“曹玉环也来了,这太好了!老李,等会儿我写一封信,你带出去送到钦差大臣祁隽藻官衙,交给祁夫人,让她来牢里见我!”
江苏学政衙门后宅,玉环焦急地坐着等待。隽藻风尘仆仆地走进来。玉环急忙起身相迎。隽藻猛地看到玉环,吓了一跳,惊奇地问:“你怎么来了?”玉环道:“老爷,我昨天就到了。到了这里才知道,老爷和黄大人一同下乡查烟去了!”她亲手给隽藻捧过茶。隽藻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笑道:“你这么突然来了,吓了我一跳,不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吧?”玉环道:“那倒没有。娘前一阵子写信来说,元白在县里考中了秀才,宿藻和张牧再过两个月,就要去乡试了。”隽藻松了一口气,笑道:“好,元白挺争气的。张牧真的愿意去应乡试?”玉环道:“说是三姐为了让他去乡试,给张牧下了跪!”隽藻听到这里,心沉重,半晌才道:“知道吗,这里出了大事!”玉环眼泪涌出,又不敢大声地哭。隽藻望着她道:“你怎么了?”玉环憋不住,突然哭出来声,道:“老爷,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她“扑通”一声跪下,叩头在地,道:“求老爷救救保大人,救救保夫人!”隽藻急忙去扶她,急道:“你这是干什么?我是你的什么老爷!”玉环不起,继续大哭道:“这个案子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无人不知。老爷,我知道我妇道人家不该过问老爷的公务,可保大人和保夫人都不是别人,他们都是老爷和玉环的恩人!”说着,她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双手高举过顶:“老爷,昨天玉环刚到,保夫人就从狱中托人送来了这封信。老爷看看这封信就明白了。曹玉环求老爷,就是一时半会儿不能救出保大人,可是保夫人无罪,求老爷看在曹玉环的薄面上,先将她从牢里放出来,不要再让她在里面受苦!”隽藻接过信仔细一看,面色大变,一时无语。玉环哭道:“老爷,直到今天,玉环才知道保大人不但在江西时救了你一条命,早在先皇在世,你还没有出仕的时候,就曾带大内侍卫到山西保住过你的命!他对你、对我们全家恩重如山,没有他,老爷你早就不在人世了,老爷死了,曹玉环也一定死了,这个世上,就再没有我们这一家人了!”说到这里,玉环又叩下头去,泪如雨下,道:“保夫人还说,这次你要是杀了保大人,你就是她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忘恩负义的人!你杀了保大人,她就没了丈夫,没了家,你就成了他的仇人!她誓,只要她不死,就要报这个仇,要你、还有我以命还命!”
3.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3)
( 隽藻神凝重,久久不语,突然大声道:“来人!”一亲兵跑进来应承:“大人!”隽藻吩咐道:“备轿!”亲兵领命跑出。***玉环膝行上前,抱住隽藻的腿:“老爷,你到底怎么想的,给玉环一句话!”隽藻皱眉,怒道:“你闪开,我现在有公务!”玉环哭叫:“老爷不能走!老爷今天要是不答应玉环刀下留人,玉环就再也不跟老爷做夫妻!你就……就给玉环一张休书!”隽藻大怒道:“你们这些女人,真能胡闹!这是天下大事,不是儿女私,我要是让这样的大毒枭活下来,朝廷就将失去天下民心,禁烟大事就将毁于一旦!快闪开!”他用力甩开玉环,大步朝外走。玉环赶出来,哭道:“老爷,你去哪?”隽藻大声道:“去江宁府大牢!”见他怒不可遏地大步走出,玉环瘫倒在地,不甘心地大叫:“老爷,保夫人信上说了,只要能让他的丈夫活下来,哪怕削职为民,哪怕去充军,她都会谢你的大恩大德!”隽藻已经走了出去。
保胜趴在江宁府大牢死囚室的牢栅上,朝外面望着,一声声绝望地喊叫:“我是两江总督,我是乾清门侍卫大臣,快把我放了!……穆彰柯你这个王八蛋,不就是因为我这一辈子,只有那一回没听你的话吗!……”随着在死牢里的日子一天天延长,无论是含黛还是能给他带来获救消息的人一个都没有出现,他心中那点一直在摇曳闪烁的生命之火越来越黯淡,精神开始崩溃,开始出现幻觉,开始声嘶力竭地哭泣和嚎叫……见无人理他,保胜一ρi股坐到地上,无力地嘟哝:“水!”正在这时,就听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过,囚室门打开,一名狱官出现在他面前,大声喊道:“钦差大臣到——!”保胜听了,急忙抬起头来看一眼,没看清来者是谁,就已俯伏在地,大叫道:“大人,保胜冤枉!”隽藻走进囚室,展开诏书,道:“保胜接旨!”保胜浑身哆嗦起来,叫道:“罪臣保胜接旨。ww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隽藻高声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两江总督保胜,生为卑贱,面目工于逢迎;资性贪鄙,腹心实为蛇蝎。名膺封疆之任,身为毒贩之酋。天心慈悲,不救盗跖之贼;今生已矣,君臣从此两绝。着钦差大臣通政司副使祁隽藻、钦差大臣鸿胪寺卿黄爵滋将其就地正法,家产抄没入官。钦此。
保胜听完,浑身软,连连以头触地,痛哭道:“皇上,奴才冤枉!……”隽藻合上诏书,屏退亲兵,上前一步,用力将保胜扶起,道:“保大人,祁隽藻今天的公事已了,大人在上,请受祁隽藻一拜!”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跪倒在地。保胜大惊,望着他大声道:“祁大人,你你你……这是为何?”隽藻道:“祁隽藻今日跪的是多年前在先皇和皇上身边做侍卫大臣时的保大人,是做江西巡抚时的保大人!祁隽藻谢大人当年的救命之恩!”他深深磕下头去,然后从容起身。保胜惊讶之余,勃然大怒,道:“祁隽藻,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还知道过去保胜救过你的命?你还知道谢恩!……不不不,你要杀保胜,杀就是了!本官不用你谢!”事到如今,他倒一下变得勇敢起来,流泪哈哈大笑道:“想我保胜,虽出身寒微,早年也是英雄,大丈夫死就死了!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再看到任何人,就是皇上来了,我也不想见他!”隽藻正色道:“保大人,问刑的日子就是明日午时三刻!今日我给保大人带来了一壶好酒,算是本官自己为大人送行。只是祁隽藻王命在身,不能与保大人同钦!保大人,祁隽藻当年屡蒙大人保护性命,心中感激,都在这酒中了!来人!”亲兵闻声将一个食盒提起来,放下。隽藻道:“保大人请,祁隽藻告辞!”保胜愈大怒,道:“祁隽藻,你给我滚!谁要喝你的酒!”隽藻退出,狱官将囚室门重新锁上。望着隽藻离去,保胜手攀牢栅,继续一声声叫道:“祁隽藻,你听着,本大人不喝你的酒!你和穆章柯都是我的仇人!明日午时三刻,就是我保胜上路的日子!哈哈!到了时候,保胜一定不会让你看到一个熊包,我要让你、让穆章柯、让皇上,看到一个刀架到脖子上也不会变色的旗人,一个汉子!”他一边喊叫,一边泪如雨下,直到骂累了,才昏昏沉沉睡去。
4.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4)
(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保胜又被开牢门的声音惊醒,睁开眼已是深夜。***狱卒引含黛和晴儿提着食盒进来。保胜看见含黛,眼睛立马一亮,扑上前跪地大叫:“格格,你到底来了!他们放你们出去了?”含黛含泪点一下头,看晴儿和狱卒一眼,二人退去。含黛也不看保胜,只蹲下去,从食盒里将各种食物一一取出,放在保胜的面前,眼泪却忍不住一串串往下急落。见她如此,保胜立马就明白了,恐怖地大叫:“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这是给我送的什么饭!你这是给我送行来了!皇上,祁隽藻,穆彰柯,你们到底还是杀了保胜!”他全身倒地,痛哭起来。含黛默默坐着,心如死灰,也不激动,只是一滴一滴地落泪。
过了很久,含黛一直那样坐着,听保胜的哭声渐息,才回过头来,悲怆道:“老爷,含黛要走了!老爷犯了事,含黛也就成了犯官之妻,朝廷下旨,看在穆家父祖几代忠心为国的份上,只将含黛革出旗籍,变成庶民!天大的事都会有一个完结的日子,明天这边的事完了,含黛就雇一条船,带着老爷的灵柩回咱们的北京城!含黛自小就不喜欢做旗人,这下终于可以不做旗人了,以后三年,我会一直像汉人那样为你守丧。每逢寒食清明,都会去你的坟前上祭。嫁给你这些年,含黛没能给你生下一儿半女,你的闺女今年十六岁了,我也把她带回北京去。”保胜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含黛的声音忽然萧杀起来:“老爷,分手的时候到了。含黛还想告诉你一句话,让你知道我的心!你死了,我哥他就不是我哥了,我和他的兄妹之,也就一刀两断了。从明天起,含黛有了两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只要含黛还活在世上,就要向这两个人复仇!”
夜已经很深了,含黛带去的酒和食物仍在地上摆着,没有人动过。保胜一动不动地在地下躺着,他有一会儿睡熟了,却马上做起了梦,这梦做得非常不安稳,以至于猛然就在狱中那一片巨大深厚到能听到灯蕊爆裂声的寂静中睁开了眼睛。他怔了一会儿,突然畅声大叫:“来人!快来人!”狱卒马上跑了进来,隔着牢栅小心地问:“大人,什么事?”保胜满脸惊慌地大喊:“快!快去找祁大人!我有要紧的话跟祁大人说!一定要快!”狱卒被吓傻了,站着不动。保胜大怒,抄起面前的菜碟向他投去。狱卒一边躲闪,一边转身往外跑去。
隽藻得到消息,带亲兵匆匆赶到江宁府大牢,天就快亮了。狱卒将他引进保胜的囚室。只见保胜盘腿而坐,一手持壶,一手持杯,自斟自饮,神平静。看到隽藻进来,他居然微笑起来,对狱卒和跟在后面的亲兵摆手道:“你们都出去,我和祁大人有天大的事要谈!”狱卒和亲兵看隽藻,隽藻想了想,点了一下头,二人急忙退了出去。隽藻回头看着保胜,道:“保胜,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保胜越神泰然,道:“祁大人,你也坐下。”隽藻不坐。保胜道:“祁大人,还记得嘉庆二十二年元宵节,江北灾民会袭击皇宫,刺杀先皇的事吗?”隽藻一惊,不觉激动,道:“此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今天怎么重新——”保胜道:“祁大人稍安勿躁。保胜原本也忘了这件事,可是今天夜里,保胜在睡梦之中,又忽然想起了它,明白了一个一直没想明白的事,为什么穆彰柯会因为当年保胜在江西办的一件案子不顺他的心,他就要置保胜于死地!”隽藻听他的话里大有深意,索性坐下来,道:“保胜,你到底想说什么?”保胜无声地一笑,道:“大人,今日保胜之死,并不是因为保胜做了那些祸国殃民的事,而是因为在穆大人看来,保胜对他过去做的事知道得太多了。……要是没有江西那个案子,他也许不会想到保胜也会不可靠;有了那个案子,他就认为自己错了,而一旦他确认保胜并不那么可靠,他就想到了,必须杀人灭口!”隽藻冲口而出:“杀人灭口?杀什么人?灭什么口?”保胜看他一眼,平静道:“杀保胜这个人,灭保胜的口!”
5.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5)
( 隽藻呆呆地望着他,一时还是不甚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保胜绪突然激烈起来,冷笑一声道:“祁大人,你还什么也不知道,冯叔阳当初之所以被害,完全是因为他在淮南地方爱民如子,施政有方,正因为有了他,江北灾民会那些人在当地经营多年,也没有闹成大乱子,于是他在朝廷中人望极高,而灾民会那些人则对他恨之入骨。先皇也知道这些,当时他任满还京,确实打算让他进入军机处,参与大政。穆彰柯野心勃勃,一向忌讳汉人有大才者被用于朝廷,他先是将先皇要用冯叔阳为军机大臣的消息透露给了怡亲王载元、郑亲王瑞华,后二人此时正想进入军机处,垄断朝政。为了阻止冯大人入军机,二人先是利用审讯被抓的灾民会刺客的机会,将其人打死,然后虚拟了辞状,栽赃了证物,诬陷冯叔阳为灾民会大头领,借皇上之手杀了冯叔阳。二人自以为得计,并没想到,穆彰柯才是幕后真正的杀人者,他借载元瑞华之手杀了冯叔阳,但很快先皇就醒悟了,不但没让载元瑞华进入军机处,反而对他们起了疑心,找了个借口不再让他们守卫乾清门,最后进入军机处的人是谁,大人一定记得!”这些话在隽藻听来,如同晴天霹雳,在他心中引起一连串的震响,听保胜说到这里,他脱口答道:“穆彰柯!——保胜,此事当真?”保胜冷笑一声道:“祁大人,至于令尊祁韵士大人的宝泉局亏铜案,也是载元、瑞华与前几任宝泉局监督相互勾结,设下的局,借先皇要用祁大人治贪,反而替这些蚀虫背上了黑锅,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先皇素知祁大人清廉,不然照载元瑞华的本意,也是要砍头的!穆彰柯貌似置身事外,其实什么都清楚,他知道先皇已经决定不杀祁大人,而且知道先皇当初也有过让祁大人卸任宝泉局监督后入军机处的打算,于是才向先皇上折子,力主将祁大人遣戍万里之外的新疆!”
隽藻浑身打颤,道:“保胜,我问你,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保胜哈哈大笑:“祁大人,今天待罪在江宁府大牢里的死囚保胜,先是穆家的家奴,然后成了五城兵马司都总管琦善的亲兵,再后来成了皇上的乾清门侍卫大臣,他们策划、操弄所有这些事,从没有瞒过我,有些事还是我参与做的,我怎么会不知道!”隽藻不觉仰天长叹,道:“果然家父当初的话是对的,当时他老人家就说过,冯叔阳的案子是个冤案!可恨这些奸贼,为了垄断朝中权柄,竟然用这么卑鄙下流的手段杀戮了天下良臣……”他心中猛地一惊,看保胜道:“保胜,你今天将这些事讲给本官听,又是为了什么?”保胜愤然道:“为了让更多的人知道真相,为了有一天让这些真相能大白于天下!……不止如此,保胜还想求大人,有朝一日,向天下人将保胜被杀的前因后果讲出来,保胜就是死了,也要求一个清白,因为所有的事,都是穆彰柯载元瑞华他们要我干的。ww可是明天祁大人要杀的,却是保胜!”隽藻泪花晶莹,恨道:“保胜,当年的冯祁两案,害得我们两家家破人亡,多少年了,沉冤至今难雪!你今天讲的这些事关乎许多人的生死,你敢把它们作为证词写出来吗?”
保胜仰天大笑,道:“保胜将死之人,有何不敢?不过大人,保胜就是写了,今天你也告不倒穆彰柯载元瑞华这些人!”隽藻急问:“为什么?”保胜道:“皇上就是知道保胜的话千真万确,也不会去惩治穆彰柯等人!祁大人,保胜再告诉你一个惊天的秘密吧!先皇驾崩前曾对皇上说过,有两个人是他终生不能舍去的,一个是穆彰柯,另一个就是大人你!”隽藻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秘密,变色道:“为什么?”保胜道:“先皇说了,皇上要保住天下,就要留你在朝;要保住爱新觉罗的江山,就要依仗穆彰柯!”隽藻心里忽然闪出妙真的影子,眼泪不觉流了出来,道:“保胜,我再尊你一声保大人,你来写!祁隽藻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不管将来会多么难,我都会将你的证词奏明皇上,为死去的冤魂平反昭雪,也让至今仍然蒙冤活着的人能够重见天日!为了等这两个案子的真相,祁隽藻已经等了十多年,今天终于等到了!”保胜忽然跪下,大声哽咽道:“这才是天日昭昭!穆彰柯想杀保胜灭口,可是天可怜保胜,让保胜死前和祁大人还有这样一席长谈!保胜的仇,有人替保胜报;保胜的口,穆彰柯到底没有封住!保胜就是明天死了,也可以瞑目了!保胜谢大人!”他深深地叩下头去,泪流满面。
6.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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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三刻,保胜被押上刑场,由黄爵滋监斩。死时的保胜异常平静,没有哭泣,只有冷笑。同一天被斩的还有原台州知府赵秉利、原温州知府马连升及一干参与私运与私种鸦片的府道州县官吏和走私鸦片的奸商共二百余名。这一场规模空前的大整肃,不唯令苏浙闽三省走私及私种鸦片之风大息,就连全国各地与走私与私种鸦片有涉的官员和商人也都受到了极大的震慑。在林则徐于广州虎门禁烟之后,这是禁烟派在鸦片战争初期取得的又一个重大胜利。办完这桩惊天大案,隽藻就回到了北京,向皇上交差。这一日道光正在高兴,看到隽藻越喜欢,道:“祁隽藻,你回来得好,朕方才收到了闽浙总督邓廷桢报捷的奏折,果如林则徐所,英人在广州讨不到便宜,真地转向了福建,此次厦门一役,我军大捷,邓廷桢就是用你们一起商议加固的炮台,挡住了英舰炮火的轰击,将英人击垮在海岸线以外,仓皇逃遁!朕多日来一直等待的好消息,终于到了!”隽藻听了,也十分兴奋,道:“臣恭喜圣上!臣以为,朝廷不但要嘉奖福建前线将士,更要再次下旨给沿海各省,将此次厦门大捷的消息通报各地,再次督促各地像福建前线那样加固炮台,训练军马,严阵以待,提防英人在福建不胜,又转向他处!”道光点头道:“你的话有道理。翁心存,快去拟旨!”翁心存领旨而去。
隽藻这时就从袖中掏出一份案卷,双手呈上,道:“圣上,臣这里有一份证词,请圣上过目!”道光心正好,不想被别的人事打扰,道:“放下吧,朕明天看!”隽藻伏地不起,大声道:“圣上,这份证词关系着多年前的两大冤案,臣请圣上即刻御览!”道光虽然不高兴,但还是接了过来,口中却道:“也就是你祁隽藻,敢逼着朕看你的东西!这是什么?”他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大惊,“祁隽藻,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得到的?”隽藻道:“臣先是从罪臣保胜那里亲耳听到了这些事,后来保胜又亲手在狱中写下了这份证词!”道光心中已是大惊,急急来回走了几步,思虑有顷,转身道:“这些东西朕留下了,你去吧!”隽藻不愿走,眼泪涌出,继续大声道:“圣上,二十年前的这两桩冤案,不仅使前淮南道冯叔阳大人家和臣家家破人亡,还使许多与之牵连的人蒙冤至今。臣请圣上秉天地之大公,即刻差人查办这两个案子,使死者得以昭雪,活者得以重生!就是臣一家人,也会感激圣上不尽!”道光勃然怒道:“祁隽藻,就凭保胜临死前写的这些东西,朕怎么能认定他的话都是真的!朕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是怨恨穆彰柯见死不救,才写下了这些栽赃的话!你如今也是朝廷大臣了,如果你与此事没有牵连,朕将这个案子交给你去办,你能仅凭一个已经死去的罪臣的一面之辞,就认定当今朝廷的领班军机大臣及两位王爷做下了这种惊天大案吗?你给朕退下!”隽藻哪里愿走,大声叫道:“圣上不答应彻查此案,臣就跪死在这里不走!”道光越气恼,喝道:“来人,将他给朕拉出去!”肃顺带两侍卫进来,架起隽藻就走。隽藻挣扎着大喊:“等等!圣上,圣上如不彻查这两个案子,臣就只能以为,大清的天下暗无天日!臣请圣上开恩,放臣还乡,臣终生再不提为冯祁两家翻案之事!”肃顺示意侍卫稍等,回头望着道光。道光脸色青,大声道:“祁隽藻,你以为朕一直宠着你,朕就真的离不开你了吗?你真以为除了你,朕的天下就再也无人了吗?”隽藻高声道:“圣上没有让人彻查此案,怎么会知道保胜的话不是真的?明知如此却坚决不去做,圣上不是尧舜之君,圣上是桀纣之君!”道光听了,立马脸色苍白,大叫:“肃顺,将祁隽藻拉出去!”肃顺一挥手,两侍卫将隽藻架出。隽藻亦大怒,口中还在大喊:“圣上不是尧舜,是桀纣!”此时连肃顺也忍不住,回头看看道光,道:“皇上,该如何处置祁隽藻?”道光不理他,回头叫:“翁心存!”翁心存急忙进殿:“臣在!”道光道:“替朕拟旨,令黄爵滋到刑部侍郎任上当差,彻查天下所有走私鸦片及私种鸦片的案子!”肃顺吃了一惊。
7.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7)
( 道光怒气稍平以后,传旨召见黄爵滋,并把肃顺等人全都屏退出去。ww他两眼全是泪光,道:“黄爵滋,祁隽藻今天又骂朕是桀纣!”黄爵滋大惊道:“圣上,祁大人为人耿介,对皇上忠心耿耿,天下尽知,今日一时口误,求圣上宽恕他的大不敬之罪!”道光道:“黄爵滋,你看朕是桀纣之君吗?”黄爵滋伏地,大声道:“圣上近日所为,惩治贪官,禁绝鸦片,万民拥戴,圣上是尧舜之君!”道光平静了一些,把保胜的证词交给他,低声道:“悄悄地查!这两个案子朕曾先后让两个人查过,后来都不了了之,现在朕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黄爵滋忽然看一眼证词,大吃一惊,急道:“臣接旨!”道光又道:“一定还会有人关心这个案子!你现在的职责是彻查天下所有的走私和私种鸦片的案子,一定要为朕重重地办几个贪官。外人若要问起这个案子,你就说朕已经将它按下不查了!”黄爵滋心中一动,道:“臣明白!臣退下了!”道光却没有让他马上走,想了一道:又道:“也许事根本不像保胜说的这样。……不过就是查出了真相,也只能奏给朕一个人知道!此事关乎天下大局,朝廷大政,懂吗?”黄爵滋马上叩头在地,道:“臣懂了!”
京郊穆家别业客厅内,穆彰柯神焦急地站着。ww载元、瑞华、肃顺一起走进来,看他道:“穆大人,我们来了!”瑞华没容穆彰柯寒喧,就抢上来气哼哼道:“没想到这个保胜,临死居然还咬了我们一口!”穆彰柯掩饰着内心的不安,摆一下手道:“死了的人就不要计较了,他说的话虽尽是胡扯,没有根据,但是现在祁隽藻逼着皇上重新彻查此两件案子,于两位王爷和本官总是不便。大家商议一下怎么办!”载元想了一想,看了一眼肃顺,问道:“老六,皇上这几日是什么心气儿?”肃顺想了想道:“肃顺以为,皇上多半会把这个案子压下去。”瑞华听了,松一口气道:“这不就结了!只要皇上不下决心抓我们的小辫子,一个祁隽藻,又能怎么着我等?”载元摇头道:“错!皇上今天不理会此事,并不能保证明天不理会此事,他明里不理会,不能保证暗中不理会!老穆,我的话对吗?”穆彰柯点头道:“王爷说得对,六爷说得也没错!皇上眼下一心应付的是鸦片之战,没有心思对付我们,随着战事扩大,他心里会越来越没底,不知道林则徐邓廷桢能不能给他一个天下太平。我们在朝廷里要对付的仍然只有祁隽藻一个人!”瑞华看着他问:“老穆你是不是又有主意了?”穆彰柯想了想道:“邓廷桢从福建报捷,说厦门我军大胜,本官却从别处得到消息,说他所报不实,以大败为大胜,欺瞒圣听!”瑞华睁大了眼睛:“真有此事?”穆彰柯看他一眼,不答。载元猛然反应过来,笑道:“妙!老穆,说下去!”穆彰柯道:“现在皇上最关注的就是前方的战事。听到这种消息,一定忧心如焚。本官想马上进宫,将此事奏明皇上,并请皇上下旨,从朝廷里简拔能臣,去福建彻查此事。”瑞华忽然笑起来,道:“我明白了,你是想——”穆彰柯没容他说下去,就道:“不错,本官打算再次举荐祁隽藻为钦差大臣,前往福建!”瑞华一时凶相毕现,道:“先把这个人撵出朝廷,不让他再逼着皇上查什么案子,然后在半路上,一刀结果了此人,从此大清朝廷里再不会有一个祁隽藻,更不会有人再逼着皇上查冯叔阳祁韵士的案子了!”穆彰柯听了,也不再掩饰,叮嘱道:“不过要远一点,最好等他到了苏浙闽三省后再干,万一失手,也好嫁祸给被他诛杀的鸦片贩子的后人!”载元点头道:“死了祁隽藻,皇上就是想查这个案子也难了!”瑞华又不明白了,看他道:“现在是祁隽藻逼皇上重查这个案子,祁隽藻死了,皇上为什么还要查这个案子?”载元听了,不再回答。
穆彰柯的阴谋很快就实行起来。隽藻回到京城的第二天,又一纸圣旨就到了。只听随侍太监高声宣旨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隽德忠勤为国,朕心甚慰,国家多事,四海纷扰,特着祁隽藻在兵部尚书任上当差,即赴福建查明厦门大捷真伪,不用陛辞。钦此。
8.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8)
( 隽藻愣了一下,跪下接旨,口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双手接过圣旨,送太监离去,隽藻还站在原地怔。ww玉环赶出来,看他问:“老爷,你又升官了?”隽藻愤然道:“什么升官,邓廷桢大人受人诬陷,皇上给我一个兵部尚书的职衔,不过是让我好去福建厦门查明胜败真伪!”玉环道:“刚回来几天,又要走?什么时候走?”隽藻立马回头急道:“事紧急,明天就走,你好好看家,告诉江大哥,准备启程!”
夜色笼罩。祁家马棚里,江一鸣悄悄地放飞一只信鸽。京郊密林茅舍中,妙真看完了信使带来的纸条,将它递给李清玄,双手捂住脸,突然喜极而泣,道:“师傅,隽藻他到底没有食,我等了二十年,没有白等,也没有一次次白救他的性命,他终于查到了冯祁两家冤案的真相!”李清玄看完了那张纸条,沉思有倾,突然说道:“妙真,不好!”妙真心中一惊,抬起头看他:“师傅——”李清玄道:“这纸条上说,祁大人已将保胜的口供呈送皇上,可这只是一个死囚的一面之辞。皇上不会据此就为你父亲和祁韵士大人翻案,相反,倒是那些真正的罪犯,听到了此事,一定不会善罢干休,祁大人近日又要去福建办差,路上说不定就有性命之忧!”妙真想了一想,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急道:“师傅,要是这样,我们怎么办?”李清玄道:“赶快收拾收拾,跟上去!”
黄昏,夕阳照在运河上,鳞鳞波光中泛起大片大片金黄。隽藻的官船在行进。艄公告诉他,前面就要到扬州城了。隽藻此行,心沉重,此时朝前方望去,只见一带河岸之上,现出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竹林中半掩着一座茅屋。他并不知道,自他出京之日起,不止是载元三兄弟派了人一直跟着他,单等他到了江南之地,一举将他击杀,就连江北灾民会的姚一镖等人,也正在他望见的这座茅舍里等着他,誓此次必将他结果在运河之上。远远看见隽藻的船来近,姚一镖道:“诸位,不是祁隽藻上次和那个什么黄爵滋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到苏浙闽三省查办鸦片大案,杀了保胜等一干贪官,我们在福建要做的大事也许已经成功了。此人已经先后在江西、江苏和福建三次毁掉了我们眼看就要成功的大事,如果还要留他,灾民会只好散伙!各位,他到了,准备动手吧!”众人听了,皆掣刀在手,霍然而起。
转眼之间,隽藻的官船所要经过的河面上,出现了一条小船,船上几个渔民打扮的人,一点点将船划近了河道中心。官船上,江一鸣抱刀在怀,注意地观察着四周河上和岸上的动静,那条小渔船此时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离京之际,他已经分别接到了琦善和妙真及师父李清玄的密令,前者要他击杀隽藻,后者却要他一路上小心保护。船行一路,他一直都在想怎么制造一场虚假的行剌案,既让琦善相信他确实执行了他的密令,又保护了隽藻的平安。忽然,一只信鸽飞来,江一鸣一惊,悄悄接过鸽子,从取出密信,看了一遍,惊骇之余,禁不住暗自好笑起来。
原来自那日见过载元三兄弟,穆彰柯一直觉得有点什么事不对头。今天早上猛然醒悟,自己拍了一下脑门,脱口道:“错了!”薛管家连忙上前问道:“大人,什么事?”穆彰柯道:“我一时计虑不周,让载元兄弟装进了口袋!快去把琦善喊来!”薛管家出了门,不到一顿饭功夫,琦善已经来到,急问:“大人,什么事?”穆彰柯将薛管家打出门,回头道:“保胜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据说皇上已经派了一个人在暗中查办此案,具体是谁我还不很清楚。几日前载元兄弟撺掇我,趁祁隽藻南下福建,在路上将他击杀,我一时糊涂,居然点了头!琦善,你真地已经给你的人了令,让他趁着肃顺兄弟派的人下手的机会,击杀祁隽藻?”琦善答道:“不错。大人是想——!”穆彰柯沉思有倾道:“琦善,你替本官想想,我们那位皇上,接到了保胜的证词,他会怎么想?”琦善看他一眼,道:“大人,想不想听实话?”穆彰柯看他一眼,琦善急笑道:“奴才以为,皇上其实已经信了。”穆彰柯变色,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快说,我要怎么办,才能让皇上不再相信保胜证词上关于我的那些混话!”琦善想了想笑道:“大人,现在祁隽藻大约已经到了扬州,你就是现在想阻止这件事,救祁隽藻的命,都可能来不及了!祁隽藻一死,皇上马上就会明白,保胜死前写的东西,包括你那件事,全是真的!”穆彰柯不回头:“快说,有什么补救的办法!”琦善只望着他,却不回答。穆彰柯冷笑一声道:“你一定有办法传信儿给你的人,让他帮祁隽藻躲过这次暗杀!只要祁隽藻不死,皇上就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本官和冯祁两案有牵连!去吧!要快!”琦善答应一声离去。穆彰柯松了一口气,继而心中大怒,不觉出声道:“祁隽藻,没想到这次竟然是本官救了你!”
9.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9)
( 此时江一鸣接到的密信正是琦善早上用信鸽给他的。琦善在密信上道:前次密令上的事取消,有人要在江南击杀祁隽藻,你要一力保护,一定不能让其得逞。江一鸣将鸽子放走,把纸条吞下,心中已知小船上那几个人一定是朝廷里有人派出来的刺客,不过眼下天色尚亮,这些人是不会动手的,他们不过是想就近看看官船,等到夜里再动手罢了。
夜幕降临。官船继续前行,舱外空无一人。忽然,在官船的左右两舷,分别有一条小船迅速驶近过来。由于夜色浓厚,中间又被官员挡住了视线,向左舷靠过来的小船居然没有现向右舷靠过来的小船。向左舷边靠过来的小船的船头上站着的正是姚一镖,见两船靠近,他回头对薛、吴、陈三位长老悄悄叫了一声,道:“上!”听到这一声并不是很大的喊叫,向官船右舷靠近的小船的速度也突然加快起来。妙真在船头对身后众人急道:“快!”一时间,三条船居然同时在船尾处聚拢在一起,两条小船上的人马几乎同时跃上官船,就在船尾一隅之地厮杀起来。ww这时又见船头方向,借着夜色掩护,又一条小船疾划过来,三名黑衣人悄悄跃上船头,直接杀向进舱内。领头的那人一刀刺进面灯而坐的隽藻后胸,转眼叫了一声。另两人听到声音不对,急问:“怎么了?”那领头的黑衣人低声说道:“我们中计了!一定是走漏了消息,快走!”三人不管那船尾的厮杀,回头出了船舱,跳上小船,转瞬已经不见。
拂晓前的大江上,江一鸣划动双桨,驾驶着一叶轻舟,载着化装成渔夫的隽藻过江而去。十几日之后,隽藻安全抵达福建,很快就查清了厦门大捷,向皇上写出了奏折:
……臣兵部尚书祁隽藻,诚惶诚恐启奏圣上:臣奉旨离京已有数月之余,现已查明厦门大捷确是事实。今英人在厦门不胜,已转向北方。臣恳请圣上,火速敕令浙江、江苏、山东各省,加紧备战,不使敌有可乘之机。大敌当前,战火未熄,臣叩请圣上一定不改初衷,抗战到底,则天朝必胜,英人必败,臣不胜激切渴望之至……、
道光二十年(1840年)七月,英军攻击厦门不胜,转向浙江沿海,攻陷定海,八月转至天津白河口,向清政府投递照会,提出鸦片贸易合法、赔款、割地等要求。
养心殿内,穆彰柯、载元、瑞华、琦善、阿鲁图等人跪在道光面前,放声大哭。道光又愤怒又沮丧,望着他们,大声问:“英人的炮船已经打到了天津?”穆彰柯满眼是泪,道:“皇上,英人船坚炮利,已经到了天津,出照会,若不议和,他们就要像在定海那样万炮齐,击毁我们的炮台,登陆上岸,杀向京城!”道光方寸已乱,禁不住叫喊起来:“怎么会这样!朕养着你们这些人,让你们帮朕练兵、备战,怎么到了时候,就不如一个林则徐、一个邓廷桢!”穆彰柯和琦善伏不语。道光转向载元,大声问道:“载元,今天朕问问你,事该怎么办?”载元急道:“皇上,奴才以为今日祖宗留下的基业危在旦夕,皇上一定要当机立断,答应议和!”道光变色道:“你也要朕与英人议和?”穆彰柯膝行上前道:“皇上,奴才穆彰柯冒死上奏,奴才以为天下之祸,有肘腋之患,有腹心之患!”道光急回头看他:“什么是肘腋之患,什么是腹心之患?”穆彰柯大声道:“皇上有没有想过,一旦英人打进京城,坐了龙廷,用汉人治天下,这天下就不会是我大清的天下了!与鸦片之患比起来,这才是腹心之患,皇上一定要清醒!”他说完了又放声大哭,不停地叩头。道光心中震动,手里的茶碗不觉落地。众满臣跟着号啕大哭:“皇上一定要先为我大清江山着想,为我旗人着想啊!”道光被他们闹得没有了主意,痛心道:“那……你们说,朕该如何做,英人才不会打到京城,朕才不会丢了祖宗留下的江山?”穆彰柯道:“奴才以为皇上只要答应议和,事就仍有可为。”道光陷入思考之中,他的心还在挣扎。众人又一起放声大哭,哀告道:“皇上,你要当机立断啊!”穆彰柯也大声道:“皇上,此是天下大机,皇上要救大清,就不能再犹豫了!”
10.天地民心 第二十九章(10)
( 道光终于坐了下来,怒道:“朕就是听你们的话,答应英人到广州议和,也要找到一个人,可以代朕去广州议和,既不失大清土地,又不失朝廷威严,还能帮朕退去英兵。ww***这样一个人,你们能找出来吗?”穆彰柯急忙叩头在地,大声道:“直隶总督琦善,机警有智谋,此次与英人在天津周旋,差事就办得很好,皇上若任他为钦差大臣,去广州应付此事,琦善一定能为皇上把差事办好!”道光看着他们,叹息道:“事到如今,朕就是不想信你的话,也不能不信了!琦善,朕今日不为天下人,就只为你们这些人,为祖宗的江山,命你为钦差大臣,去广州全权办理与英人议和之事!”琦善马上爬过来,大声道:“奴才领旨。不过……”道光回头逼视他,大怒:“你还想说什么?”琦善不答,转过脸去看穆彰柯。穆彰柯急奏道:“皇上,奴才以为若不将力主禁烟、轻启兵衅的林则徐、邓廷桢革职,英人必不信朝廷议和的诚意!”道光怒道:“林则徐、邓廷桢抗击英人有功,为什么要革他们的职?”众臣不语。道光看着琦善喝道:“琦善,你怎么还不走?”琦善不答,也不走。道光气极,指着他们道:“你们……你们这是逼朕,你们一定要我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吗?”众臣依然以沉默相对抗。ww载元突然大声道:“奴才敢问皇上是以祖宗的基业为重,还是以两个轻启兵衅的汉臣为重?”穆彰柯也跟着大声道:“皇上与英人议和,不革林则徐、邓廷桢的职,不唯不能服英人之心,也难服天下人之心!”道光心中一颤,猛然回身,半晌,终于支撑不住,抖着声音道:“好……好吧,穆彰柯,你下去拟旨,将林则徐、邓廷桢革职!”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原地……原地待罪!”听了此话,载元、琦善一起朝穆彰柯看去,穆彰柯却不看他们,道:“奴才领旨!”众人这才跟着道:“奴才领旨!”接着,没等道光再说什么,就随着穆彰柯一起退了出去。
道光心中屈辱无比,一回头看见林则徐送给他的那副绝对,眼泪涌出,指着这幅对联,颤声对随侍太监道:“把……它们收起来,拿走!”随侍太监答应一声,忙去取下对联,正要走开去,只听道光又大声道:“慢!出去传旨给琦善,到了广州,好生待林则徐,若林则徐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他拿命来偿!”
朝中生的这些大事,由于隽藻此时在还京的路上,一概不知。在通州上岸时,京城初冬逼人的寒气立即让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冷颤。早在码头上迎候的李鸿藻、彭蕴章急上前拜倒在地,大声哭道:“恩师,你可回来了,朝廷里出了大事了!”隽藻吃了一惊问:“怎么了,什么大事?”李鸿藻拭泪道:“恩师来去福建半年光景,英舰占了定海,北上天津,皇上听信穆彰柯等人的谗,决心议和,大人回程的时候,皇上已经下令将林则徐林大人、邓廷桢邓大人革职,另外又与英人议妥,在广州开谈判讲和!”隽藻心中一时大急,“哇”地一声吐出血来。江一鸣急上前扶住他,惊叫道:“大人,你吐血了!”隽藻哪里还顾得这些,急急含泪道:“快进城,我要马上进宫面见圣上!林大人邓大人是国之栋梁,革了他们的职,国门还靠谁来守,天下还靠谁来支撑!中国与英人此时只能战,绝不能和!王鼎王大人在哪里,他为什么不说话?”彭蕴章哭道:“王大人已经病入膏肓,近日听说皇上一意议和,气恼交加,已经朝不保夕了!”隽藻心中又是一惊,来不及说别的,匆匆上了马车。马车马上就飞奔起来。
赶到城中,已是中午。隽藻在午门外下了马车,急急奔向宫门侍卫,又吐出一口血,叫道:“快去奏明圣上,臣兵部尚书祁隽藻马上要面见圣上!”侍卫急忙跑进宫门,报与肃顺,肃顺急报道光得知。道光听了,半日不语。肃顺看他,小心道:“皇上有何旨意?”道光怒道:“你们逼着朕把事办成了这样,朕还有何面目见他!不见!”肃顺急令侍卫跑出午门,见到隽藻,深施一礼道:“皇上有旨,着祁隽藻回府歇息,今日不见!”隽藻听了,“扑通”一声就在宫门外跪下,大怒道:“回去奏明圣上,祁隽藻今日一见要面见圣人!圣人若不见祁隽藻,祁隽藻今日就跪在这里不走了!”他一口水没喝,一口饭没吃,一直从中午跪到日落西山。午门口的侍卫已经换过了一批人,他仍在那里跪着。养心殿里,道光闻报,回头看着肃顺,吃惊道:“什么,祁隽藻还在宫门外跪着?”肃顺道:“对。”道光想了一想,吩咐道:“你去,让翁心存进来。”不一会儿,翁心存进殿,道:“臣翁心存见驾。”道光头也不回道:“翁心存,祁隽藻是你的座师,你出去劝劝他,并传旨给他,朕今天不想见他,这些日子也不想见,让他好好地等着,朕要见他,自会打人让他来见朕!”翁心存不语。道光回头,气急败坏道:“翁心存,你也想劝朕不与英人议和吗?”翁心存还是不语。道光摆了摆手,声音忽然低了下去,道:“快去办差!”翁心存无奈,起身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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