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的书,没想到风来镇还有不认识她的。”李然似乎觉得有些好笑,又似乎有些诧异,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愉快地挑了挑眉,“就是那天吐了你一身的妇人,她觉得很过意不去。”
“这就不用了,你上次已经赔了我的衣服钱。”
“就我个人来说,还是建议你去一趟。这不单是因为我答应秦姨会把你带去,另一方面,邹衍,你够努力也肯吃苦,但却不适合搬运这份差事。”李然中肯地评价。邹衍身体的灵活性和柔韧性值得一夸,但体力和负重力就……这是先天身体素质的局限,不是靠意志和努力便能克服的。她如何看不出邹衍这几天是在咬着强撑,好几次都差点被压趴下,长此以往,肯定是行不通的。
“……”邹衍皱起眉,心里知道李然是对的。肩膀处本来还钻心的疼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半边身子麻木,现在连举个手都非常困难,脸上的疲态和身体的劳累遮都遮不住,邹老爹已经好几次要揪着她去看大夫,“那与我去不去吃饭有什么关联?”
“你真的不明白?”李然瞥她一眼,不喜欢邹衍和她兜圈子。
“抱歉。”邹衍低头,苦笑着道,“我只是不想给人添麻烦而已。”那些混混们并没有放过她,只是码头上运货的人大多身强力壮,加上李然又是比较吃得开的人,投鼠忌器,因此她们才没冲上来找麻烦,若是换了别的工作,邹衍还真不保证,会不会给好心雇佣自己的人惹来一堆麻烦事。
“放心吧,船到桥头自然直。秦姨在茶楼里还是说得上话的。”李然爽快地拍了拍邹衍的肩,惹得邹某人龇牙咧嘴地没好气地推开她的爪子,“况且,多认识一个人,多条路子。你既不想走回老路,就多找找吧,总有适合自己的。”
邹衍沉默了一会儿,抬头看向正起身拍拍ρi股准备开工的李然,嘴角噙着抹笑意,眼神却分外认真:“哎,李然。”
李然应声回头,垂眼看她。
“干嘛对我这么好?从开始便是。”
“……因为有人相信,这世上没有无可救药之人。”沉声扔下这么句话,女人大踏步离开。
邹衍觉得,这时候的李然,背影依然伟岸高大,却莫名地透着些许孤寂与悲凉。
那个教会她包容与接纳之人,该是她心头的朱砂痣,擦不掉,碰不得,轻易便能让她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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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秦罗贵家里出来,邹衍一路小跑着去了药房,店里的伙计正在打烊,被她急惊风似得样子吓了一跳。
满意地捧着两盒防裂的面油和一管治疗冻疮的药膏,邹衍心里转悠着的是个令人振奋的念头。
回到家里,邹衍匆匆扒完饭,便拉着刑心素进了房。剩下邹老爹一人坐在桌前,捧着一盒面油眨巴眨巴眼睛,不知道女儿比以往孝顺了和比以往更急色了是该喜还是该忧。
“心素,我讲故事给你听吧。”一进房门,邹衍便满眼闪亮地看着刑心素。
“妻主?”
“好不好?你听听看。我记得你家学渊源,替我点评一番。”
“……好吧。”刑心素勉强应下,虽然已经逐渐习惯妻主最近时不时地天外飞来一笔,但像这样奇怪的要求,他还是第一次听到。
邹衍整理了一下思路,说得是“伐东吴曹操出兵、用奇谋孔明借箭、 献密计黄盖受刑、锁战船火烧赤壁”,说得人是逸兴遄飞、眉飞色舞,听得人是目现异彩、拍案叫绝。
故事讲完了,刑心素激动地站起身,说道:“妻主,如此精彩绝伦、逸趣横生的故事,心素闻所未闻,不知是哪位高人所作?”
——高人自是高人,不过说了你也是认不得的。
“先不忙说这个,心素,你觉得若我去说书如何?”
刑心素沉吟半晌,终是在邹衍期待的目光下轻轻摇头:“故事自是极好的。不过,妻主,昔年御用说书大师曾做一首《西江月》词遗世,说‘世间生意甚多,惟有说书难习。评叙说表非容易,千言万语须记。一要声音洪亮,二要顿挫迟疾。装文装武我自己,好似一台大戏。’这说得便是说书之难,说书人的功底绝非一朝一夕便能练就,妻主还是莫要看得太过容易。另外,当今圣上之父明贤太君的本姓为曹,你说得故事中这位曹孟德虽为枭雄,但终归铩羽惨败,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告你个影射皇室之罪算是轻的;还有,前朝诸葛瑜将军乃是赫赫有名的大将,于今朝夸旧年的英雄,即便只是同姓或同名……”
邹衍初始听了还有几分不服气,想她一介小主播怎么说口才功底还是在的,但越听越觉得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到后来竟是心平气和看着男人难得地侃侃而谈,觉得如此自信亮眼的心素还是第一次见到……
“妻……妻主……”刑心素听完故事,正是心情激荡之时,邹衍又非常诚恳地征求他的意见,不知不觉就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等到把话说完了,才发现自己竟是引经据典地好好把女人批了一通……冷汗顿时就下来了。
“怎么了?说完了?”邹衍好笑地看着刚刚还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之人,转眼便委靡成了一只讪讪的小虾米,眼睛里是遮掩不住的温柔宠溺,“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件事我会再好好考虑的。”
刑心素飞快地抬头扫她一眼,发现她确实没有生气的样子,也不由松了口气。
“不过,你把我批成这样……看来是不喜欢我讲得故事了……”邹衍状似遗憾地摇头晃脑,“唉,可惜了,肚子里还有一堆故事,现在该说给谁听呢?”
“妻、妻主……心素没有……不是……这……咳咳……”
——得,把人逗过头了吧?
邹衍摸摸鼻子,走过去替刑心素顺气,当手接触到他的背部时,他僵硬了一瞬,待察觉出女人的意图,便勉强命令自己尽量放松。
“……别着急,我知道得所有故事,我保证,你会是第一个听众。”
咳得嗡鸣的耳边似乎听到这么句话,并不清晰,却奇迹般地让他绷紧的肩背肌肉蓦然放松下来……
十九
秦罗贵近些日子有点苦闷,她说了快半辈子书,再多的才子佳人、英雄红颜、金戈铁马、传奇人物、趣闻轶事……都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这些年来,为了保住“云梦茶楼第一活招牌”的美誉,她虽绞尽脑汁、勉力支撑,却已渐感力不从心。
没有新鲜的故事,日渐枯竭的灵感……对一名说书人来说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可谓是毁灭性地打击。
那天她于烂醉中遇上邹衍,发生了什么事已经记不得了,但惟有那种即便无奈不耐,却仍旧掩不住淡淡关怀的感觉依然留存心中。她原以为那人是小然,后来才知道忍受她纠缠地居然是声名狼藉的混混“癞邹儿”……彼时,心中颇感不可思议。
过后几日,偶尔听小然没什么语调起伏地提及邹衍的努力,再联想起她素日的风评,顿时来了些兴趣,直觉她该是个有故事的人。
是什么让一个人在短时期内发生如此大的变化?抑或者她本性不坏,只不过是突然良心发现、改过自新?
于是,秦罗贵便让李然请了人过来。那邹衍相貌平平,双颊下凹,身形略显瘦小,肤色是营养不良得暗黄,只一双眼睛明亮清澈,灵动有神,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地无赖。
三人分宾主落座,酒过三巡,秦罗贵还待让她多饮些,才好打探问话,邹衍却以手掩杯,浅笑道:“小酌怡情,大醉就免了吧。秦姨也多加注意才好,烈酒摧肝肠,保重身体方为要务。”她这话说得情之切切、言之凿凿,李然在一旁翘起嘴角,举筷夹菜,估计这话她平时没少劝秦姨,如今来了同盟者,不由心生欢悦。
邹衍又道:“秦姨有话不妨直说,我知道的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勿需如此卖力地灌醉我。”
“噗……哈哈……”李然终是绷不住脸地笑了开来,笑声中颇有几分爽朗之意。
秦罗贵先是一呆,而后差点老脸撑不住地泛红,再见认识半年多来从未展颜的李然哈哈大笑,更是惊讶不已:“你怎知我有话要问你?”
“秦姨,哪有人请客吃饭只一个劲地劝酒?我到现在可连筷子边都没摸着。”邹衍好笑地看着一脸难耐的秦罗贵,第一次见她时,喝醉的她赖皮耍宝,第二次见她时,两鬓斑白的她孩子似的急切,这老人还真是……可爱,让她禁不住怀疑“云梦茶楼的镇楼三宝之一”便是这样的?
“秦姨,是你太着急了!”李然止住笑声,举杯饮尽,道:“邹衍,秦姨浸淫说书之艺三十几年,每有好的素材,便雀跃狂喜不已,现在你人在这里,却不好直接贸贸然询问,可不是抓耳挠心地难受?”
“噢?我也是好素材?”邹衍诧异地问,她看得出来秦罗贵今日请客的目的不单纯,倒不成想自己也有成为故事主角的可能性。
李然提壶倒酒,并不言语,只示意邹衍看向秦罗贵。
秦罗贵面色略带尴尬地呵呵一笑,拍拍脑袋放下酒盏正色道:“小辈人如此爽快,若我老人家再扭捏下去,反倒是枉做了那小男儿状。既如此,小衍,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倚老卖老,托大被你称一句‘秦姨’,你可愿告诉秦姨,为何你的所言所语、所作所为转变如此之巨?”
“……”
“唉,是我问得冒昧了,小衍你不必理会,来来,吃菜吃菜……”
“秦姨,你误会了,我只是在思考该怎样将我的心境转变描述出来……这里……”邹衍抚向后脑勺,“曾被人打得肿起一个鸡蛋大得肿包,我被官差锁在不见天日的大牢里几天几夜,死狗般无人问津,又冷又饿,意识昏沉,生死徘徊于一线,后来我想到了,若我就这么死去,除了爹会痛心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外,恐怕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人为我感到伤心难过……我不敢说自己大彻大悟,但终也明白是我自己整日戏耍人生,于是人生便也戏耍了我。秦姨,我只是……后悔而已……”
就是这样吧,邹衍说完了,人也轻松下来,不是什么穿越时空,没有什么灵魂附体,单纯只是因为癞邹儿于生死之际醍醐灌顶,往后再有一千一万个人问她,也便是这个理由了。颜息白的一生,那是个过于真实的梦境,现在活生生脚踩大地的,是邹衍,是那个浪子回头的癞邹儿。
邹衍再饮一杯,看了看天色,站起身朝秦罗贵和李然告辞:“今日拜访得突然,家中老父和夫郎定还等我吃饭。很抱歉秦姨,我的事肯定无趣到没什么参考价值……”
秦罗贵方才见她说得动情,心头已有几分感动,再见她甚至还担心着自己的事对秦罗贵有没有帮助,好感顿时大增,听她谈吐流畅、条理清晰、声情并茂……再想到李然跟她提过,邹衍不适合搬运这一工作,便起了相助的念头。
秦罗贵摆摆手,打断邹衍的话,问一句:“小衍对说书这一行当有什么看法?”
普通人听秦罗贵这么讲,肯定已猜到几分她是动了收徒的念头,但邹衍挠挠头,说一句:“这个……说来惭愧,我没怎么听过人说书。”说到这里,她忽而想到什么般,眼前一亮,顿了顿,续道,“不过,也许我知道一些故事可能会有一听的价值。”
秦罗贵听她说得自信,便也来了兴致,刚想让她说来听听,却听她又道:“不过今天太晚了,我赶着去药铺,改日再请秦姨评鉴。”说完,她朝秦罗贵和一旁的李然拱一拱手,告退离席,动作流畅迅速、毫不拖泥带水。
秦罗贵略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行云流水地离开,一颗心被她勾得不上不下,甚是痒痒,向一旁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的李然问道:“她到底有何火烧ρi股的事,连口菜都没来得及吃?”
“天知道。不过下午我好像听她嘀咕说要买冻疮膏给夫郎。”
秦罗贵窘了:难不成恶名在外、声名狼藉的癞邹儿还是位宠溺夫郎的好妻主?
——这丫头,有点意思!
二十
两日后,邹衍果然守诺地来说故事给秦罗贵听,却也是来和她谈生意来了。
两文钱一个小故事,说不完地则三文钱一天,每日酉时过半便离开,绝不多做停留,即便秦罗贵说价格可以翻倍,邹衍小祖宗也只是笑笑,道:“秦姨,我赚钱是为了自己和家人能过更好的生活,但若他们的幸福生活里没有我,岂不也是缺憾?今日时辰已到,我该回家吃饭了。”
其实邹衍这样做并不是所谓拿乔,而她说出的理由也只是一半,另一半则是每日晚上她将第二天要说给秦罗贵听得故事先讲一遍给刑心素,待他润色修改,确定没什么触忌犯禁或者其他不妥之处,再讲给秦罗贵听。
尽管心素看起来兴致勃勃,但免得他累着,邹衍一般会故意控制讲故事的速度。所以,尽管秦罗贵火急火燎地想知道故事后续,也只好捺住性子,期待地等着邹衍得每日一讲。
当然,秦罗贵也曾怀疑过,为什么邹衍会知道这么多别人听都没听过的绝妙故事,但她答应过邹衍,一不问她故事来源,二不告诉别人这些故事都是她说的,至于第三……那鬼头鬼脑的孩子先向她预支了二两银子工钱。二两,不多,却也不算少,够一户三口之家过上两三个月的样子。
捧着钱的邹衍转头便进了“如意楼”,恭敬却也没显多少谦卑地问掌柜的,前日里说她还清欠债便可在如意楼干活的承诺,可还算数?
掌柜的睁开总习惯性耷拉着的眯缝双眼,狐疑地打量她一眼,道:“算数如何,不算数又如何?难不成你还真凑够了一两二钱?”众所周知,这癞邹儿身上是绝不会放过夜钱的,那点微薄的家底又早被她败得一干二净,怎么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凑足钱?她是看在邹衍死去的娘份上,才没有同这无赖认真计较“霸王餐”的事,却也不意味着会一再容她的胡搅蛮缠。
“是。”
“哦?”掌柜的这下可奇了,“那若我说不算数,你是不是就不准备还钱了?”
“自然不会。”邹衍从怀中掏出银子放在柜台上,不卑不亢道,“欠债还钱乃天经地义,邹衍既在如意楼门口叫嚣着要掌柜的给改过之人一次机会,便也要拿出相应的诚意,证明自己值得您给予这种机会。”
说到这里,她弯身朝掌柜的一礼:“我为五年前的错事向如意楼赔礼道歉,望请原谅!”
“癞邹儿,你以为以言语挤兑住我,老妇便会任你称心如意?”
“掌柜的误会了。还钱归还钱,求职归求职,这点事我还是分得清的。只是我想邹衍如今既已还清欠债,便该和大家一样有个同等的机会不是?”
“机会嘛……”那掌柜瞟着她不明意义地笑了笑,站起身道,“我如意楼刘掌柜说得话自然是算话的,就不知你癞邹儿能不能把握了。”
她挥手招来跑堂的店小二,低头耳语几句。
那小二进内室捧了一本名录出来,里面记载地不单是如意楼各种招牌酒菜的名字、价格,还包括各种酒酿的产地、度数、口感、可与什么菜共品……菜的话则是属于哪种菜系、运用哪些做法、用料如何、口感如何、吃法有什么讲究、有何寓意……厚厚的一本,差可比拟前世半部词典。
“癞邹儿,老妇我今日把话说在这里。如意楼正缺一个跑堂的小二,嘴皮子要利索、腿脚要勤快、最主要的是要给我放机灵些,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哪一个都不是你这样的人招惹的起的,所以你自己最好想清楚了。至于这个……便是我给你的机会。”刘掌柜将名录丢到她身前的柜台上,“一要保密,二则是明日日落前把这些都给我背会了。”
邹衍将那“半部词典”拿在手上,随意地翻了几页,一手的簪花小楷,字又小又密,再加上大伙皆知癞邹儿只是小时候被逼着上了几天私塾,只能说粗通文字,比目不识丁者好上半分而已——很明显这是刁难!
但邹衍恭恭敬敬地朝着重新坐回去、一副懒骨头样的刘掌柜行了个大礼。
非如此,即便邹衍被录用了,也只会受共事者排挤鄙视而已。有些时候,人必须得拿出些货真价实的东西,才能立得定脚跟,经得住风雨。
此乃正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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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隐星稀,夜风瑟瑟。
青灯素衣,夜伴读书。
刑心素于萧索静谧处恬淡安坐,垂眸补衣,不时挑一挑渐暗的灯火,添一些燃尽的灯油。
邹衍埋头苦读,心无旁骛,偶有不认识的生僻字,便招来“活字典”心素先生,请他答疑解难,不吝赐教。
一室宁雅温馨中,刑心素忽然“嘶……”一声发出极细微地抽气声,一颗血珠迅速凝聚在被扎的红肿手指上,他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活计,抬头望向窗外摇晃的树影。
落尽叶子的树枝光秃秃地支楞着,在寒风地肆虐下,身不由己地随风摆动。
刑心素心下茫然,刚刚那阵没来由地心慌让他有些不安。
——莫不是,莫不是麟儿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就算发生了什么,他这个做爹爹的又能为自己的孩子做什么?半年多未见,不知儿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半夜惊觉、有没有长高一些、有没有启蒙识字、有没有……有没有忘了他这个爹爹……
刑家大门他怕是再也不能踏入了。当年二爹为了怕邹家不满“拖油瓶”的存在,便谎称麟儿暴毙,生生让他们父子俩骨肉分离……到如今他连麟儿的一点消息也得不到。
他相信从小抚养自己长大的喜叔会像对待亲孙般照顾麟儿,但是麟儿啊,他的孩子,该是在怎样一种无父无母、倍受欺凌的环境下成长?他小小的心灵里会不会充满了对这个离开自己的父亲的怨恨与愤怒?
他不敢想、不愿想,也不能想……想多了,他怕自己不是先疯了,便是心碎而死。他得比喜叔活得长久些,即便什么也做不了,他还是不想让别人讥嘲麟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虫,他活着,是因为他爱着自己的儿子,他若真死了,才是真正地抛弃……
“……心素,心素……”邹衍头也没抬地喊了两声,见没人应,才发现刑心素正一脸绝然哀伤地发呆。
她放下菜单,走近他,在他身边坐下,发现男人指尖有令人刺目的鲜红。
邹衍掏出帕子,握住他的手,细细地擦拭起来。
“……妻主?”刑心素这才回过神来,微挣了挣手没有挣开,被邹衍握帕地手轻轻按住。
“别动。”她的声音也是轻柔的,透着令刑心素几乎着迷的暖意,“心素,你有心事可以说给我听吗?”
男人长长的睫毛扇了一下,眼神闪了闪,终是抿起嘴唇轻摇了摇头。
“呵呵,不急。等你想说的时候再说好了。”邹衍看着他那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逃避模样,心中居然是怜惜大过懊丧。
——无法让他产生足够的信任感和安全感,这是她的问题。
她将放在一旁的膏药拿来,挤出一些来,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男人肿起的手背、手指……
“妻主。”迟疑不定的声音。
“嗯?”
“明日可否允许心素去万安寺一趟?”
“……去吧。”邹衍将最后一点褐黄的药膏抹完,抬头朝他笑了笑,“替我和爹爹向菩萨上柱香。”
——若是求神拜佛能让你心安,那么……就去吧。
不过,这只是暂时的。
邹衍自信一笑:终有一天,能让你心安的会是——我。
二十一
晚间收工前,邹衍跟头儿请了一个时辰假,蹲在一旁角落里将如意楼的酒菜名录再次翻了一遍,确认自己牢记心中。
“嘿!邹衍。”李然如那天抛掷药酒般扔来一个苹果。
邹衍接住,一口咬下,向她挑了挑眉,四目相视,莫逆于心。
如意楼的考验邹衍果然平安通过,刘掌柜眯起的眼睛睁开又合上,而其他几个看热闹的伙计则俱是一副大为吃惊的样子。
邹衍从容笑笑,将名录双手奉还,道:“敢问掌柜的,邹衍是否有幸能一览真的如意楼酒菜名册?”
这一下,向来八面不动的刘掌柜终于动容,她双目霍然睁开,剑一般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四周人众。
大伙连连摇头摆手,看向邹衍的眼神越发震惊!
“掌柜的,还请莫要心疑。”邹衍的语气神情依旧恭谨,“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一行有一行的忌讳,这些东西虽简单,可也说是如意楼多年经营的血汗总结,邹衍并不认为以刘掌柜的谨慎,会轻易让我这样的人接触到真正的实质性东西。……当然,说到底,这也只是我的推测而已,如今观各位的反应,邹衍这该是……猜对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沉寂了一会儿,刘掌柜突然抚掌爆出一串大笑,她扬手挥退众人,第一次正眼打量了番邹衍,眼神里满是意外与兴味:“癞邹儿啊癞邹儿,没想到我老妇活了这把年纪,见过的人千千万万,也有看走眼的一日,原以为你也就是街边一小混混,倒没看出你也是个人物啊!”
邹衍又笑了一记,非是得意,反露出一丝无奈:“掌柜的着实过奖了!我也就这点小聪明。若非绞尽脑汁、削尖了脑袋地想进如意楼……要琢磨出掌柜的用意,那着实是困难。”
“哦?这我倒好奇起来,你为什么如此想进如意楼?”
“唉,实在是……背靠大树好乘凉!”邹衍摇头晃脑地躬身一礼,诚实得让刘掌柜直打跌。
——忒,这崽子!怎么以前没看出来,居然是只披着羊皮的狐狸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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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定了如意楼的差事,邹衍兴奋地买了些菜蔬肉类回家,连着多少天未沾荤腥,她现在瞧着集市上的鸡都跟黄鼠狼似得眼冒绿光。
她今日回来地有些早,邹老爹刚刚收摊回家,见到她手里提着的菜忙让她放下放下,说这不是女人该干的活。
邹衍屋内屋外地转了一圈,没看见刑心素的人,才想起昨天他说过去万安寺了。
这万安寺在整个黎郡也算有名,始建于前朝年间,相传那位一飞冲天的平民凤后便是在此初识了高坐庙堂的九五至尊,彼时香火鼎盛一时,到如今,辗转经年,虽然已渐趋没落,但其灵验程度在当地人心目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衍儿,那灾星今日去了哪,怎的到现在还不见人影?”爹一边择菜一边问着。
邹衍为着“灾星”二字微皱了皱眉,这些天来忙着找工作,忘了该和爹好好说说心素的事情:“爹,他上万安寺为爹和我祈福去了。”
嘴里这么说着,邹衍暗地里寻思着该怎么跟邹老爹开口。
“要我说,你这几天也太由着他的性子了!这男人哪,就不能宠!”邹老爹略有些愤愤地将枯黄的叶片丢下,这口吻,完全忘了自己也是个男的。
邹衍微觉好笑,蹲到老爹身边,帮忙拣起菜来,学着他的口吻道:“这男人哪,可不就是宠的。”
邹老爹眼一瞪,脸拉长,又要开始赶人。
邹衍几下躲过老爹来抢她手底菜的“魔掌”,低头随意道:“对了,爹,我今日在如意楼里谋了个职位。”
“如意楼?”邹老爹先是一愣,继而忍不住惊讶。女儿这几日确实乖了不少,每日必回家吃晚饭,也不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迹在一起,但突然跟他说在镇里最大的酒楼里谋了份差事。……天!那如意楼可是多少人使尽了手段也进不去的地方。
“嗯。”邹衍不在意地应着,这不是她说话的重点,“心素常劝我要学好,要上进,我这次能进如意楼他功不可没,所以,爹,以后别再喊他什么……”
“衍儿!”邹老爹突然起身,气势十足地大喝一声,惊得邹衍未说完的话便这么堵在了嗓子眼儿里,“你都买了些什么菜?够不够?今日爹要替你好好庆祝庆祝!快快快,别在这添乱,去打些酒回来,我记得你最爱喝了。那小贱蹄子怎么还不回来,饿着你可怎么办……”
——爹啊!您把人家要说得话听完好不好?
邹衍哭笑不得。
她觉得,今天这番谈话的效果与其预期的可谓南辕北辙、相去甚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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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秦姨请客那次,一顿自邹衍醒来最为丰盛的晚餐在邹老爹高涨的情绪主导下火热地进行了下来。
刑心素秉持着一贯背景的作风,从头至尾努力扒饭。
邹衍满意地看着脸色比起她刚来时已经好上几分的刑心素,再看一眼精神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十岁的邹老爹,心中暗自点头。
夹一筷子红烧肉给老爹,夹一筷子炒土豆给老爹,夹一筷子烩扁豆给老爹……算计着差不多夹了五筷子了,趁老爹不是很注意的时候,快速往刑心素碗里丢一筷子菜……
观察他吃得表情和速度,推测哪些是他爱吃的,哪些是不太受欢迎的……下次夹得时候心里便有了些数……
——啧,那忙乎的样子让人看了都替她觉得累。
可人邹衍手一挥,满不在乎道:“我这不是为了家庭的长治久安嘛!现代社会还有那么多婆媳不和呢,更不用说老爹一直以来对心素存有偏见……咱温水煮青蛙、润物细无声,一点点慢慢来。”
——好吧,算她说得有理。
待到二人回房,邹衍仍是捧着本菜单加以研读——自然,这次是千真万确、不外传的名录。像如意楼这种能在岁月变迁、朝代更迭中屹立不倒的百年老店,确实有其过人之处。
刑心素却早没了前些日子地恬静平和,虽拿着针线,托着衣物,可那神情一则以喜一则以忧,竟是坐立难安地动摇,甚至缝了半天连个扣子也没钉上。
“心素,今日去庙里,可是遇上什么事了?”邹衍伸了伸懒腰,忍不住开口询问。
他浑身一僵,下意识地便要摇头,晃到一半却又停了下来。
定定神,刑心素抬眼笔直地望向她:“妻主,心素今日去庙里碰上了一位善心的老居士。心素与他一见如故、相谈甚欢,甚至相约日后若有机会,还要相见……”
“这是好事啊,有什么问题吗?”邹衍奇怪于刑心素挺直的脊背里表现出来得佯装的坚强,以及那副随时准备好接受拒绝的认命与觉悟。
走过去,她将他握紧在侧,攥得骨节发白的手指一一掰开,低头细心地查看……
——得,果然又崩裂了!
这几日刚刚有些收口的冻裂伤口如今又是一片血红,她有些着恼地抬头瞪他,却撞上他那副丝毫觉不出疼痛,只用一双包含着一丝希冀与期待的目光直瞅她,仿佛在确认她方才话中真意的样子,那种生怕美梦在瞬间破碎的小心翼翼看了真让人心揪。
邹衍的心顿时软了下来,胸腔里有一种酸涩的疼痛在蔓延,不尖锐,却缠绵……
“心素,我从未想过要限制你什么。”邹衍低头替男人处理手上的伤口,“一切能让你快乐的事情,能做到的我一定尽力支持。所以,想做什么就去做好了,爹那边我来跟他说。”
呆愣片刻,刑心素一直绷得笔挺的身躯蓦然放松下来,他猛得闭上眼睛咬住唇瓣,从鼻间泄出一口长长的吐息……
就像一个被重负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挑夫瞬间放下了千斤重担,一丝浅淡地轻松笑意再也无法遏制地爬上他抿紧的唇畔,他用另一只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良久,吐出一句低不可闻地:
“……谢谢……”
二十二
心素那天晚上的异状绝不是一句“遇见一位相谈甚欢的老居士”那么简单,但看见他那么满足喜悦的样子,邹衍沉吟许久地询问话语又吞了回去。
——反正要知道真相的手段又不止逼问一种,而且,心素表面看来好像很顺从,实则倔强得很,若问得紧了,引起了他的警觉,说不定反而增加接近事实的难度。
于是,邹衍洒脱一笑,难得糊涂地接受了这种“老居士”的说法,暂时随他去了。
跟掌柜的约好三天后上工,勤劳的邹童鞋这几天还是去了码头。
临近初五吉日,人心浮动,各种流言蜚语、小道消息在镇里传递地异常迅速。
邹衍满头大汗地扛着一箱货往前走,耳边听到有人正在路边和另一人兴致勃勃地聊起冯家少爷小时得高人点化,必定要在十八岁时绣球招亲,才能觅得有缘之人……
——好吧,高人点化版,这是近日来听过得最着调的版本了。
邹衍抹了把汗,托了托肩上沉重的货物,正准备继续迈步,发现左前方居然有个眼熟的身影。
……应该是她吧?
那个酸腐书生样的廖文君。多日不见,她衣着服饰未变,只是头脸收拾齐整了几分,看起来少了些当日的落魄狼狈。
她身边跟着一位年轻的黄衫少年,面容姣好,活泼跳脱,正扯着她一脸兴奋地问这问那。
邹衍想到上次自己给她指了条错路,也不知她现在到底有没有找着冯家,摇摇头,甩开心头的一点歉疚,大步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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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缘分这回事,还真是奇妙,有些人你走到哪都能碰见。
初五那日,为避开拥挤的人潮,邹衍故意绕开大路,拣小路去如意楼上工,穿过几条小巷,居然发现前天下午在码头见到的人如今正急得一脸热锅上蚂蚁,身边那个黄衫少年不住地出声劝慰。
她想装作没看见,她真的很想掉头转身就走……
可是后面的廖文君已经如见到救命稻草般几步追上来:“请留步!这位大姐请留步!能否告诉小生怎样去冯府?”
——为什么每次廖文君见到她都在问路?
邹衍纠结了,更为纠结的是她这么问,不会意味着这半个多月来那女人真没找到过冯家吧?
那点曾被抛在脑后的小小罪恶感又冒了出来……再加上怎么说,廖文君也好心地提醒过她注意心素的身体状况……
邹衍叹气,转身,问:“我告诉你怎么走,你便能找到了?”
“啊,原来是那位善心的夫人!”廖文君惊喜道,“能再见到真是令人愉快。小生有急事要去冯府,想恳请夫人指一下路……”
“我廖姐姐可是要去冯府提亲的,你要知道的话,就快点告诉我们。”一旁性急嘴快的少年出声打断廖文君的话,声音清脆爽利,表情却不怎么友好。
邹衍的目光扫向那个看似天真无知、咋咋呼呼的男孩,暗暗皱了皱眉,要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此时冯府长子正是人人抢夺的香饽饽,对手少一人都是好事,到底会有多少人无私地为廖文君指路,这暂且不说,光那少年那副盛气凌人、倨傲鄙人的态度便已惹得多少人心生不悦,再加上廖文君乃不折不扣的超级大路痴……难怪从前天下午到今早都没能顺利找着冯家府邸。
“夫人!”廖文君神色憔悴,眼下有淡淡青影,忧心焦虑的眉眼再不复那日的从容镇定,她拱手为礼,深深地弯腰,语气诚恳至极,“夫人救我!小生必须在招亲开始前赶到冯府,倘若去晚一步,小生必会抱恨终生,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求夫人……”
“行了。”邹衍仰头看了看天,日头高升,时辰已是不早,她今天第一次上工,本来就是先熟悉熟悉情况,所以出门挺晚,现在的话,说不准那绣球招亲快开始了……
“跟我走,我送你过去。”说罢当先引路。
廖文君大喜过望,也知道现在不是讲究那些繁文缛节的时候,郑重地点了点头,几步跟上邹衍的脚步。
那黄衫少男满面不甘与怨气地跺了跺脚,也急忙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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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到冯府搭建的楼台前,抛绣球招亲还没有开始。
已经有好多一大早就来占位置的女人鼓噪起来,纷纷叫嚷着快点开始。
邹衍久闻大名,今日才得一见的冯家家主高座上方,锦袍高髻,金饰玉扳,贵气凛然……哼,果然道貌岸然的很。
“邹衍妹子,这……这如何能过得去?”廖文君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层层环绕将冯府门前的楼台围了个水泄不通。
邹衍回头白了她一眼,虽然总算不用听她左一声“大姐”右一声“夫人”地别扭,可这“妹子”二字也没好到哪去,便没好气地道:“过去?除非你能Сhā翅而飞,不然,就别妄想了。”
“呼……呼……廖姐姐……总算追到你们了!”黄衫少年气喘嘘嘘地追上疾走的二人。
“楼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请莫再跟着小生了……”廖文君踮起脚着急地张望着,一手不在意地拂开少年搭在她胳膊上的手,“邹衍妹子,小生不会轻功,就不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邹衍无语了,这呆书生根本没把她话里的讽刺意味听出来:“那你会什么?”
“小生粗通医道。”
“有道是医毒不分家。你可会制什么迷|药、麻药之类的,干脆把她们都迷晕不就行了。”她就不信了,这呆子难道真那么一根筋?
“好主意!”廖文君眼睛一亮,可随即黯淡下来,“可这么大的量,再加上上手头又没有草药……根本来不及。”
——好吧,她彻底服了!这就是枚天然呆呀!
邹衍嘴角抽搐,无力地抬起手:“……爬树,你总会吧?”原本打算送到目的地便立刻告辞的,可现在……她不保证,若她将“同志,您好自为之”几个字说出口,这六神无主的女人会不会立刻哭给她看。
廖文君二话不说,将袍子往腰里一塞,“蹭蹭”爬了上去,不得不说,这速度和姿势……怕不是练过千万遍了吧?
“然后呢?”呆书生趴在树上低下头,两眼闪亮、一脸信任地望着她。
“爬上屋顶,开始脱衣服。”邹衍抚额,抬头看她。
“好,……啊?”
“怎么了?”
“脱……脱衣服?”结结巴巴的声音,仿佛被吓着了。
“你还要不要你的冯大公子了?”
“这是自然!”
“那就行了,脱!”
“……好!”咬牙!最讲究礼义廉耻的廖大书生开始一脸决绝地在光天化日下脱衣服。
黄衣的少年起先还呆呆地仰头看,等到廖文君真的开始解腰带了,连忙低下头垂下眼,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握在身侧的手紧紧成拳。
……腰带。
……外衣。
……袄子。
……外裤。
……棉裤。
……中衣。
……
邹衍这一刻“癞邹儿”附体,等到廖文君脱得只剩里衣时,立刻双手环上嘴唇,憋足了气大吼道:“屋顶上有人祼奔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这一声虽然没能够镇住全场吵吵嚷嚷地叫嚣,但已把她身周十米内的人吓了一大跳,待她手舞足蹈地引着众人看向高高屋顶上一脸震惊、羞愤欲死的廖大书生……大面积的骚动逐渐成型……
下面的事便就顺理成章了。
姗姗迟出的冯家公子,一袭红衣似火,艳若骄阳,他遥遥看着屋顶上正一脸痴迷、从他出现起目光便不曾移开过的廖文君,白玉般得脸颊上飞起两抹薄红,眼波似嗔非嗔,嘴角却弯起了优美的弧度。
绣球带着劲道笔直地投入廖文君的怀中,在一片哗然中,冯家公子飞身而起,乌发如云,彩绸流袖,轻盈飞舞,飘飘宛如空中谪仙……|乳燕投林般扑进廖书生张开的怀中。
看了眼相依相偎、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邹衍合上因为亲见传说中的轻功而震惊得大张的嘴巴,摇摇头,微微一笑,收回视线拍了拍身旁少年的头顶,十四五岁的年纪,还是个孩子呀。
“明白了吧?是你的怎么也逃不掉,不是你的强求也无用。男孩子有点小心机、耍点小手段,这无可厚非,但如果太过了,可会令人生厌哦!”
少年用力挥开抚着自己头顶的手,倔强地咬着唇,落下一滴泪来。
二十三
这厢郎情妾意、浓情蜜蜜,高楼那边的冯家家猪怒发冲冠、跳脚咆哮。
因为隔得比较远,再加上人多嘴杂,邹衍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不过看神情动作,大概也就是“孽障!”“你给我滚回来……”“冯家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之类的。
冯家公子恍若未觉,旁若无人地帮着廖文君穿好衣物,整理妥当,这才回身冷冷面向高台上一张老脸早已气得通红的妇人。
“冯远意。”他出口便是母亲名讳,神情语气无不漠然至极,声音里自有一股子清冷,且大概是运上了内功,即便并未高声叫喊,周围十丈内的人无不听得清清楚楚,“我已按照爹爹去世前的吩咐,将妻主带到了你面前。从今日起,我与冯家断绝关系,这世上再无冯清云,只有廖清云!”
廖文君微微上前,与男子并肩而立,伸手包裹住他袖子里攥紧的拳头。
廖清云冰冷的面孔稍微柔和了些,并没有侧头看她,只是悄悄松开拳头,与女子十指相扣:“你害了爹的一生,害了众多男子的性命,恶行罪孽,人所共愤!但我曾在爹面前发过誓,今生绝不伤你分毫……不过,冯远意,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我会睁大眼睛看着你的下场!”
说罢,他再也不看一眼那边已经气血攻心、一时撅了过去的冯家家猪,以及乱成一团的冯家诸人,搂着廖文君的腰从屋顶翩然落下。
廖文君终于得偿所愿,一脸喜不自禁地拉着新鲜出炉的自家夫郎来到邹衍身边,正要开口拜谢。
一个头扎双髻,手抱长剑的侍童气喘吁吁地匆匆跑来:“哎呀!我的公子啊!吓死我了!你怎么能就这么飞了起来!小心你的身子啊!”
“仗剑,怎么了?这么急急忙忙的?什么身子?”廖文君见来人是跟在清云身边的小侍童,奇怪地问道,“清云,是你的身体出什么问题了吗?”
她不等廖清云闪避,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紧张地号起脉来。
廖清云一扫刚刚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挣了几挣没能挣脱,便也任她去了,只飞红了一张俏脸,眼中波光流转,欲语还休。
廖文君号了会儿,脸上表情变幻,挠挠头,又不敢置信地换了另一只手诊着,终于忍不住结结巴巴地叫道:“清,清……清云!这……这是喜喜……”脉之一字被男人一个凌厉的眼刀给迅速切断。
廖清云涨红着脸瞪她,危险地压低声音:“干什么?你想叫得人尽皆知呢?”
“天!那……这是真的!我要做……”“嘭”一声,连日奔波赶路、缺衣少食、经历过情绪大起大落的廖书生被突如其来的、更为巨大的喜悦给迎面砸了个正着,终于光荣地“牺牲”了!
“呀——”仗剑被吓得惊叫出声,引来了更多人地注目。
“廖姐姐!”黄衣少年也顾不得再哀悼刚刚逝去的单恋,含着泪几步跨过去蹲下身查看。
邹衍看到正主廖清云原本欲动的身形在少年那声响亮的“廖姐姐”下滞了一瞬,原本盈满关切的眼睛蓦然眯起。
他面无表情地弯身拎起蹲在廖文君身边的少年,四下一扫,瞥见正瞪大眼睛、嘴角抽搐的邹衍,随手将他甩进邹童鞋怀里,抱起昏倒在地的廖大书生,对仗剑道:“去请大夫,等会儿来如意楼汇合。”
——如意楼?!
邹衍下巴落地,连忙扶正被丢得晕乎乎的少年,撒开手几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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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廖大书生除了疲劳过度外,没一点毛病,一觉醒来,又会是个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主。
邹衍给他们送了一次水,廖清云正拿着毛巾替廖书生擦脸,听到敲门声回过头来看,见来人是邹衍,先是微微一愣,再见她肩上搭着白毛巾,一副店小二打扮,想了想问道:“你是如意楼伙计?”
“回客倌,小的今日上工,若有招呼不周的地方,还请千万见谅。”邹衍一脸职业笑容,笑得那叫一个欢畅。
廖清云拢了拢眉:“难看死了!”
邹衍脸上的笑容僵硬。
——该死的!居然敢说她集训了一晚上加一大早的完美“小二式”笑容难看!
“是你教我家妻主爬屋顶脱衣服的?”廖清云放下毛巾,让仗剑去一旁搓洗,自己在廖文君床边坐下来,拿一双漂亮的眼睛斜睨着她,嘴角勾起一缕似笑非笑的弧度。
邹衍脸上笑容不变,既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客倌何出此言。”
“我家妻主至诚至性,且恪守礼仪,断不会自己做出于大庭广众下宽衣解带之事。”廖清云接过仗剑递过的毛巾,继续为书生擦拭,嘴里言道,“你对我夫妻二人原有相助之恩,我该感谢你。可你不该……”
他回头,一掌轻拂床头木板,看似软绵绵没有力道,撤开手后赫然一个清晰的掌印:“……不该戏耍我廖清云的妻主。”男人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射向邹衍的目光中有着□祼地威胁。
邹衍一直想不明白,像廖文君这种超级路痴天然呆是怎样完好无损地活到这么大的?现在整明白了,这护花使者如此强悍,她即便再呆上百倍,也不愁会被人吃得连骨头渣子也不剩。
“客倌言重了。小的怎么敢……”
“最后说一遍,别再给我露出那副蠢样子!”廖清云手里的毛巾砸过来,落到地上,居然发出类似重物坠地地闷响。
——天!这廖文君到底娶了怎样一只公老虎!
邹衍吓得退后半步,无语地看着眼前大发雄威的美丽男子,脸上的职业表情果然收了起来:“这位公子,您到底想怎么样?”她实在看不出廖清云是为自己诱导廖文君脱衣服的事在生气,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则是欢喜与感动,也许还有些隐秘的男子的优越感与虚荣心得到满足地得意。但哪一样都不值得他如此大动乾坤地来威胁她这个小人物吧?
廖清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右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只说了一句话,便意兴阑珊地挥手让邹衍出去。
他说:“算了,我只是警告你,若不是真心与妻主相交,便离她远一些!”
邹衍砸吧着嘴往楼下走去,心里一直琢磨着这句似是而非、模凌两可的话语。
——若不是真心,便离远些;若是真心,便可以继续接近?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个侧身而坐,手掌覆在腹部的强势男子在那一瞬流露出了一丝脆弱的意味?
——唉,说到底,他的意思到底是让她结交廖文君,还是不让她结交啊?
挠破了头皮的邹衍,竟然没有发现,那个自己今天早上还避之唯恐不及的呆书生廖文君,不知不觉中已经赫然登录为“可以结交”的好友名单之上……
二十四
撇开与所处时代的违和感,就个人来说,邹衍其实挺欣赏廖清云这种强势的男人,足够强大、理智、护短、清楚知道自己要什么,就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王,有足够睥睨世人的能力,却甘心为所爱之人敛翼蛰伏。他是她至今所见男人中最接近前世印象的一个人,却比他们更为感性、柔软。
不过这种带刺的怒放玫瑰还是留着给廖文君那个呆书生享用就好,她呀,还是中意家中那朵带着甘涩苦意的雏菊,清新素雅,幽香淡淡,却比谁都顽强坚韧,百折不挠。
“妻主,要先用膳吗?”刑心素困扰地抬起头,看向一直紧瞅着他的邹衍。那种专注而热烈的灼灼视线……简直刺得他坐立不安。
“不用了,等爹回来就好。”邹衍单手托腮,饶有兴致地坐在一边看心素编斗笠,男人手上的疮口依旧红肿发紫,但上下穿梭的手指却意外地灵巧迅速。
她今天原没打算早退,刘掌柜偷偷把她喊到一边:“嗬,小崽子,干得不错!第一天就知道给店里招揽生意,还给我找来一名大金主,有前途!今儿你头天上工,老妇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之人,就先到这里好了,明天一早给我过来好好干!以后有你好的!”
——好吧,开工第一天就受到领导如此高地评价,说不得意那是假的,但一想到得到赞赏的理由,邹童鞋又忍不住有些惶恐。
那个不死心跟在他们后面的黄衣少年,化悲愤为财力,红着眼睛冲进如意楼,先瞪一眼邹衍,再瞪一眼柜台前半抱着廖书生、正在登记的廖清云,从怀里掏出一块兽形云纹的玉佩,“啪”一声往柜台上一拍:“给本少爷开间天字一号上房!”
邹衍敢以一个星期的晚饭发誓,刘掌柜那双眯缝的小眼睛在看到那块一看就知是名贵货的玉佩时,两眼迅速划过一道精光。
后来,从为少年送了趟午饭便被打赏了一两银子的陈四嘴里,邹衍才知道,那块玉佩珍贵的不仅仅是其本身,最重要的是它所代表的含义:三省八郡的首富慕容一族,产业遍布大江南北,见佩便可在所有慕容家族开设的钱庄内支取一万两限额以内的银子,至于酒楼饭馆布庄……那更是完全免费。
虽然如意楼不是慕容家的产业,但能有这样一位财大气粗、挥金如土的金主驾到,自然是当尊小菩萨似的那样小心翼翼地供着。以至于原本那些对邹衍的加入还颇有微词的人,见她居然能把慕容家的人引来入住,也都各自闭嘴,让邹衍的日子比预期的好过了不少。
作为新人的邹衍自然是没有权利去招呼天字号房的贵客的,邹衍也乐得躲开,每次想到那位小祖宗恶狠狠瞪来的那一眼,她就忍不住想吐槽:你说,辜负你一腔情意的是廖文君,把你当物件随便甩的是她夫郎廖清云,关她什么事儿呀,凭啥那小子一进来不是先瞅他们俩,而是扫射她这个无辜的路人甲?
——冤!真冤!男人无理取闹起来比她前世里那些女人们还要缺乏逻辑性。
嗯……所以说,还是她家心素最好!
细腰长腿、骨架匀称、姿态挺拔,就是瘦了些……咳,不是,她想说的是听话懂事、温柔顺从、可骨子里却是硬的,铮铮傲骨……对了,不是有句话叫丝绸里包裹的钢铁吗?
——她喜欢。
喜欢这句话,也……喜欢这个人。
从最初的敬佩、同情到如今的爱慕、怜惜……时间尚不足一个月,但,喜欢了,便是喜欢了。她被他吸引、为他心动、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甚至恨不得以身代替,她希望他能快乐,渴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让他重展那晚的笑颜……现如今,她觉得他的身材很令人着迷……想离他近一些更近一些……如果这都不是喜欢,那什么才是喜欢?
“妻……主?”耳畔传来刑心素略带迟疑地疑惑低喊。
邹衍回过神,非常自然地对他柔软一笑,似掺了温柔的蜜意,缠绵得令人心醉,刑心素一见之下,怔愣片刻后突然脸红耳热起来,立刻低下头撇开脸,有些慌张地捋着手里的篾条。
——诶?瞧心素这样子,应该不是毫无感觉……这么说来,她还是很有机会的?
邹衍兴奋了!
她猫着腰,拖着凳子,几步挪到刑心素身旁:“我也来做些什么吧?”反正老爹去帮人送东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若不懂把握时机培养感情,简直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啊?”刑心素吃惊地看着邹衍蹂躏着手底的竹片,呐呐问道,“那……妻主想做什么?”
“要不,心素,你就教我做这个吧?”邹衍指指刑心素手底的半成品斗笠,满脸地虚心求教。
“……好吧。”刑心素看了她一眼,点头答应道,若忽略掉声音里的那种勉为其难,这会是一师一徒的良好开端。
人常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邹衍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一半成功了,但那另外一半却迟迟不肯出现。
“不是往这边折,该是这样……这样……那样……”
“不对,你忘记刚刚已经把这根穿过去了,现在就不需要再穿一次了……”
“可以再紧一些吗?现在太松了……”
“妻主,你再看我做一遍……”
“也不是这样Сhā,是这样的……”
……
“妻主,要不,您先休息会儿?”好小心地试探语气,生怕刺激到某百败百战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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