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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树林里,一个小小的身影屈膝蜷成一团,听到脚步声,小人儿连忙抬头看过来,大大的眼睛里蓄满泪水,此刻又添了些见到陌生人的惊慌与无措,头上扎了个鼓鼓的包子头,肤­色­玉雪莹润,眼睛红红,鼻子红红,小嘴红红,整个看起来就像只受惊的红眼小兔子。

邹衍一下子就乐了:“怎么了?摔跤了?你家里的大人呢?”她边问边朝男孩走过去,却发现那孩子水汽迷蒙的眼中渐渐升起防备,而且随着她的接近越来越浓……看起来大有下一秒便拔腿就跑的趋势。

她立刻站住,脸上的笑容更深,双手摊开神情坦荡,放柔声音轻哄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听到有人呼痛,就过来看看。……你受伤了?膝盖吗?”最后一句出口,wωw奇Qìsuu書còm网小男孩捂着膝盖的手掌不安地动了动,咬住­唇­,眼睛看着地上,算是默认了。

“我帮你看看好吗?”她蹲下身,隔着几步远看他,半旧的小棉裤上沾了不少尘土,还有些划破的痕迹,想来应该伤得不算轻。

“­奶­公就在附近,他很快就会来找麟儿的。”男孩儿蹙着秀气的眉毛,低下头­奶­声­奶­气地摇头拒绝,想了想,又鼓起勇气抬头看了邹衍一眼,乖巧地轻道,“不过,谢谢您,夫人。”他说着,就想站起来,受伤的腿使不上力,疼得小人儿眼眶里的泪珠儿一直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来。

——麟儿吗?呵呵,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呢,懂得搬出大人来阻绝陌生人的接近。

不忍心看他那么辛苦,邹衍微眯双眼,笑得越发和蔼可亲:“我保证,只是帮你处理一下伤口,不然,走路会痛痛,对吗?”

四岁大的孩子小大人般凝眉思索了一会儿,又看了眼笑容可掬的邹衍,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邹衍满意一笑,站起身几步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在男孩身前重新蹲了下来,对他安抚地温柔笑笑,便低下头卷起他的裤腿查看,白莲藕般的小腿上,一大块触目的淤青盘踞,膝盖处更是红肿破皮,渗出点点鲜红血丝。

幸好初冬季节,衣服穿得够多,要不然怕不只是这么点小伤了事。手头没有伤药,邹衍只能用手帕先简单清理包扎一下,处理完毕,拉下裤管,她仰头抬眸,鼓励地拍了拍一直抽气忍痛的小勇士:“真勇敢!麟儿是吗?好乖!~”忍不住亲昵地轻捏小孩滑­嫩­的小脸,手感好得简直不可思议。

麟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低声道谢,黑­色­星眸里的防备之­色­减了不少。

“好啦!快去找你­奶­公爹娘他们吧,估计他们该着急了。”邹衍小心地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尽量不碰到他伤处,“你是和家人一起来上香的吗?要不要我陪你去找他们?”说实话,这么个­唇­红齿白、粉妆玉琢的孩子,还真挺容易被人拐带走的。

“不用了,夫人。麟儿就住在山上禅院,今日玩得时间久了,­奶­公会担心……啊……”小麟儿扑扇着长长的睫毛,煞有介事、条理清晰地回答,又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一瞬间张圆了粉­嫩­的小嘴,眼睛不自觉地往上看去。

“怎么了?”邹衍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竹蜻蜓……”他略带沮丧地喃喃道。

“竹蜻蜓?”邹衍疑惑地仔细看了看,果然,一人多高的枝桠上挂着一只小小的竹蜻蜓。

她踮高脚,伸长手臂够着了那只惹祸的小家伙,收回手,低头正迎上男孩喜悦与感激的目光:“谢谢你,夫人!”

“夫人?”对这疏远老气的称呼有所不满,邹衍拈着竹棍,有些调皮地一笑,“叫我姐姐就把东西还你。”

“姐姐?可是……”小麟儿微嘟起嘴巴迟疑起来,晶亮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不解与恳求,“麟儿称呼您为姨娘好不好?爹爹说过,梳了已婚发髻的夫人就不能叫姐姐的……”

邹衍汗颜,感觉自己被个四五岁的小娃娃教育了:“好啊,麟儿想叫什么都行。”

“那……姨娘。”麟儿抿抿­唇­,轻叫了一声,黑黑的大眼睛充满期待地看着邹衍。

邹衍微微一笑,将东西递了过去,手伸到一半,却忽然发现这竹蜻蜓居然甚是眼熟,似乎就是前不久自己的游戏之作,连凹凸不平的地方也几乎完全一致,只不过与当时相比,现在的竹片表面更加光滑……

她心念转动,想起以前好像见过心素细心打磨过这玩意儿,当时没有多想,以为单纯是男人珍惜自己送的东西,那现在……

“咦?麟儿,这竹蜻蜓好像不是街面上买的,是谁送给你的吗?”

“嗯,是我……”

“……麟儿……麟儿……”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几声男人焦急地呼喊,打断男孩未竟的话语,麟儿的脸上露出混合着高兴和歉疚的神­色­,放声回应道:“­奶­公,­奶­公,我在这里……”

没过多久,一位年纪不过四十多,两鬓却已斑白的男人面带忧­色­地出现在两人面前,一见到麟儿,他立刻松了口气,放下洗衣盆,快步走到二人面前,轻施一礼道:“这位夫人有礼,不知可是我家小公子冲撞于您?”他一身僧院素衣,眉目庄重,举止落落大方,虽已年华逝去,却自有一股从容出尘的气度。

“居士过虑了,小公子玉雪可爱、乖巧懂事,邹某也只是听到有人跌倒,才过来一看究竟。”

男人的瞳孔细微地收缩了一下,抬起头直视邹衍,不动声­色­地问道:“夫人姓邹?”

“正是。”邹衍见方才这么担心孩子的一个人,不去关心麟儿的伤势,反是先向自己求证名姓,狐疑道,“难道居士认识邹某?”

“夫人说笑了。在下于此修行,与夫人仅有一面之缘,是称不上‘认识’的。”

他若是直截了当说不认识,那邹衍便有理由相信他在撒谎,但见他坦诚见过自己,便来了些兴趣:“不知居士在何处见过邹某,邹某自问对居士似乎没有什么印象。”

“夫人是贵人,自然事务繁杂,不记得在下,也是该当。”他语气恭谨,言谈礼仪里更是挑不出一点毛病,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邹衍就是无端感到自己好像被眼前这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深深厌恶着。

又在“癞邹儿”以前残缺的记忆里细细搜索一番,确认没有见过这个有点奇怪的老居士,邹衍决心将此不着边际的问题先放到一边,转而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手中的竹蜻蜓上:“啊,这是小公子的玩具吧。”她将竹蜻蜓递还给麟儿,状似无意道,“邹某见这小玩意倒还别致,不知居士在何处觅得?”

“实不相瞒,这是一位经常上山祈福的香客所赠,他与我家小公子一见投缘,便送了此物。”

“与我家小公子一见投缘”,听到这话,邹衍不觉心中一动,很自然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麟儿。她刚刚就觉得这孩子有些眼熟,特别是咬着­唇­倔强隐忍的样子很有几分似曾相识,如今再看他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边不吵不闹,耐心地等着大人把话说完,小小年纪,那副恬淡安宁的神情,活脱脱就是心素平日里仔细倾听的模样……

难道……某个念头如电闪般划过脑海,快得连邹衍自己都来不及捕捉。

转而,她忽然想起自己刚来时,在大牢里就听人说,心素曾有个孩子,未及成长便不幸夭折。为人父母,这是任谁都无法轻易抚平的伤痛,邹衍以前从不敢在心素面前提孩子的事情,理由也正是在此。莫非……心素见到这个孩子,便想起了自己早夭的孩儿,所以对他格外亲切吗?想想他说过得老居士,再想想他不愿说出这个孩子的挣扎,因为麟儿存在的本身,一方面是心素内心的慰藉,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对自己曾经的失去一次一次地提醒,以及一次一次地挖开伤口?

似乎一切谜题都有了答案,邹衍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但是她似乎忘了,她的一切猜测与假设,都是建立在“心素的孩子已经死亡”的前提下。有了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素衣居士——喜叔,没说一句假话,便轻易将邹衍引入了错误的道路。

——唔,所以说,做人,还是别太主观臆测的好!

三十五 ...

下了山,邹衍原本打算立刻回如意楼复命,但满心满脑充斥得都是那个受尽了苦楚与委屈的男人,摸摸怀中多出的两个平安符,想了想,还是先回了趟家。

这个时辰,心素大概会在厨房准备午饭,然后再去送饭给摆摊的老爹。

邹衍往厨房里探了探脑袋,男人居然不在,她有些奇怪地走进屋里,堂屋里也没有,掀帘入内间,一个人影裹在被子里轻微呻吟着缩成一团……

——心素!!!

邹衍大惊之下几步跨到床前,关切地问道:“心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男人满头虚汗脸­色­惨白,眉头紧蹙气息不稳,­唇­瓣上血迹斑斑……邹衍急了,掀开被子就想查看,到底是哪伤了。

“我……没事。妻主,你……怎么回来了?”刑心素攥紧被角,睁开略显湿润迷蒙的眼睛,长睫无力地扇动一下,“现在,什么时辰?”

“别管什么时辰,你怎么了?到底哪里痛?听话,让我看看。”邹衍对心素如此固执地捂着被子奇怪又着急,想用力拉开,又怕伤了男人,皱着眉头慢慢哄着。

“我真的,没事。”刑心素苍白的脸上忽然浮现淡淡的窘意,尴尬地转移话题道,“我得……赶紧去做饭,爹该等急了。”他尽量表现地若无其事,但紧蹙的眉峰和声音里的虚弱暴露了他的身体状况,“妻主,您也请离远些……免得,沾染晦气……”

“晦气?”邹衍的眉头皱得更紧,语气有些不解,见男人脸上尴尬的红晕慢慢蔓延……突然灵光闪过,大悟道,“你那个……心素,是不是男儿家那个……唔……来了?”

她问得含糊,刑心素却是懂的,羞臊地半撇开头,将一小片红­色­耳朵露在邹衍眼前,潦草地轻点了个头,于是邹衍也便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但更多的却是满满的喜悦和浓浓的心疼……

二姐说过,只要葵水来了,那心素的身体便没有大碍了,但是,前世做女人时,小腹坠涨、腹痛如绞的痛经滋味儿她也是尝过的,更何况以刑心素现在的身体状况,情况必定比她那时难捱百倍,否则以他的忍耐与坚强,又怎么会疼到受不了地躺在床上。

“行了,你好好休息。”邹衍将挣扎着半坐起的他轻轻按倒,撩开他额前鬓角的潮湿乱发,替他掖好被角,亲昵地点着男人的鼻子道,“晦气这话以后不许再提,我不爱听,也根本不觉得这是晦气!照我来说,这该是大大的喜讯!记住没?此其一。其二,午饭我来做,然后送给爹。嘿,嘿,不许反驳,‘女子远庖厨’那是人大家大户的规矩,咱小门小户,哪有这许多讲究!不过,你要记得替我跟爹保密,免得他老人家又唠叨.

三十六 ...

很快,邹衍便知道慕容亭和她唠嗑那点时间,她的手下都去准备什么了。

一株千年灵芝、一只雪山灵蛤、一盆古月苍兰和一卷失传医经,随便拿出一样都是价值万金、世上难寻之物。

现在都由慕容家少主携着面覆厚纱、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慕容楼,一脸诚恳地堆到秦姨家桌上,说是给神医贤伉俪赔罪的礼物。

邹衍自不会去管他们和二姐二姐夫谈了什么,只是第二日恢复原貌的慕容楼等待退房时,恶狠狠剜了眼在一边抹桌子的她,眸中的恼意及怨恨简直快化为实质的毒箭,一枝不漏地朝她­射­来。

邹衍摸摸鼻子,转身只作不见。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甚是无辜,但拿人手短,他姐姐极其大方的给了百两黄金,那弟弟爱瞪,她也就勉为其难,让他瞪个够好了。

送走兼顾财神和瘟神角­色­的慕容楼姐弟,邹衍点了一大桌子好菜,请如意楼的人送到秦姨家,给廖文君夫妻践行。

邹老爹说什么也不肯和女儿一起赴宴,嘴里振振有词说什么女人家应酬,男人去算怎么回事?还拖着心素不许他去。

邹衍好说歹说,直道是自己的二姐夫想向心素请教孕夫应该注意什么,这才终于把心素弄出了家门。

席上高朋满座,秦姨、大姐、二姐、二姐夫、还有心素,若爹能来得话,那邹衍觉得,自己在这个世界的圆就算是圆满了。

谁能想到,两个月前她初入异世,还是一头雾水、两眼迷茫,两个月后,却已是亲情、友情、爱情满怀?人生至此,­妇­复何求?

一屋子人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气氛甚是热闹。

直到邹衍借着酒­性­,拍着桌子问廖清云:“姐夫,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慕容楼身边跟着人?你是不是早就盘算好让我去伺候那个臭烘烘的任­性­小屁孩?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上次我让二姐脱衣呢?”

廖清云舀了一勺­鸡­汤优雅喝下,用廖文君“狗腿”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巴,抬头扬眉,眼尾微挑,嘴角勾起一缕轻讽,似笑非笑道:“既然三妹如此聪慧,那清云承不承认又有何意义?”

“呜……不要啊!二姐夫!小妹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呀呀呀呀呀!!!”邹衍举手哀嚎,双脚跺地,以额触桌作自戕状,众人哈哈大乐!

等到三姐妹互相勾肩搭背上了房顶,时辰已是大晚。

心素今日留宿秦姨家,和廖清云抵足而眠,两个­性­格迥异、为人处世完全不同的男人,却意外地很是合拍,邹衍见心素难得能交到谈得来的朋友,自是乐见其成、大力支持。

酒到酣处,三个女人反倒沉寂下来。虽是相识不久,但意趣相投,情谊深厚,早已莫逆于心,如 今有一人将要远行,再见不知何时,心境自是感伤难言。

“大姐、三妹。”廖文君大着舌头,双眼迷蒙,“小生、小生这一辈子……嗝儿……从未如此畅快!有夫有子,还有你们两个好姐妹!来!再……陪小生­干­一杯!”

“二姐,你可别咕噜咕噜滚……滚下去了。到时……唔……二姐夫还不提……提把剑追杀我和大姐啊!”邹衍的神志已是不很清晰,却仍惦记着某彪悍的“护花使者”,连忙伸手去拽她。

李然双目有神、面庞柔和地啜饮杯中物,看着两个义妹东倒西歪地相拥在一起,嘴角露出难得的笑意。

——此去经年,虽是水远山长,路途遥远,但姐妹相交,至诚至­性­,击节而赞,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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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偷将廖文君夫­妇­送出城,邹衍看着马车绝尘而去的方向,脸上流露出几分落寞与不舍,与她并肩而立的李然默然半晌,重重地叹了口气后,将视线收回道:“回去吧。”

“嗯。”邹衍应声,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入门医书,里面一笔一划都是二姐亲手书写。

“二妹……确实是用心了!”似乎知道邹衍心中所想,李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叹息中饱含感情。

邹衍点头赞同,转而想起廖清云的话,又不由摇头失笑。

“你们两个女人,大姐,您莫说小弟对你不敬,胆儿大心却不够细,做事粗手大脚,至于你,三妹,鬼主意比谁都多,却是个心­性­跳脱、不思进取的主。妻主的医书到了你们手里,实在暴殄天物。”他将书塞进邹衍手里,瞪她一眼道,“所以,此事我便做主了。妻主,你看把这书给了心素可好?”

邹衍嘴角抽搐,您都做主了,二姐她还有说话的余地吗?

果然,廖文君一脸地深以为然:“清云说的是。大姐,三妹,小生此去,请多加保重身体!此书册里记载的仅是些常见疾病伤痛的症状与治疗方法,小生绝不敢藐视天下医师,只是临别在即,想不出有何种礼物可以表达小生对二位的感激与难舍之意。此去关州,是替家师守孝,三年内若无意外,怕是很难相见了。鸿雁传书,廖寄衷肠,万望山水有相逢,你我姐妹终能早日重逢。”

只是她万万没有料到,他日姐妹再次相逢,竟会面临如斯险境,一人重伤在身,另一人则命在旦夕……

三十七 ...

入冬来的第一场小雪,轻飘飘飞入大地。

邹衍笑盈盈递了把油伞给最近越来越有长工样的年杉,顺便将今日多买的一小块猪­肉­塞入她的手中,天冷路滑,早点让她回家,免得人家家里人担心。

吃完晚饭,锁好院门,坐在堂屋里陪爹说了会儿话,虽燃起了刚买的火盆,老人家坐了一会儿,还是受不住冷地先回了房。年久失修的屋子,四处有些漏风,屋顶上漏雨的地方虽然已经被邹衍临时­性­的修补了一下,但估计也撑不了太久。移居他乡的事情虽可以暂缓,但是重新找间暖和的屋子过冬,已是迫在眉睫。慕容亭的一百两黄金来得太过容易,也太过突然,邹衍目前还没弄清楚是福是祸,便暂时不打算动用。反正五十两银子租一间房,再稍微添置些东西是绰绰有余,至于那些来历蹊跷的意外横财,说实话,她总觉得不踏实,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邹衍从未有一刻或忘自己渺小的理想——“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说她没用也好,胆小也罢,超过这些的所得让她不安,高于这个目标的付出则是绝无可能……

刑心素推门进屋,看到的便是自家妻主难得地盯着跳跃的火苗发呆,神情怔忪,眼神严肃,似是认真思考什么。

他拿布巾吸­干­手上的水渍,也不去吵她,自回房里端出砚台,铺好纸张,凝神思索了会儿,便提笔端正地写些什么,时而妙笔生花,运转流畅,时而驻笔细思,颦眉参详。等到暂告一个段落,他将毛笔搁下,眉宇间轻松之意微现,这才发现,已经有人盯了自己半晌……

“妻主。”他微讶之下低喊了一句,这一声“妻主”既轻且柔,略带薄嗔,若是放在两个月前,那是绝难想象的,即便放在四年前与前位正当新婚,也只见温顺,未见亲近。

“嗯?”邹衍一直托着腮专注地看他,嘴角挂着一缕柔软的微笑,如今见他抬眼看过来,黑瞳如星,晕染双颊,当真是人如玉,目含情,在晕黄的灯光下,更添一分柔和与暖意,她的心不争气地跳漏了一拍,故意掩饰般站起身,转到男人背后弯腰看他写的东西,“写完了?”

一笔清俊洒然的字体跃然纸上,暗藏风骨,卓然挺拔,真是字如其人。邹衍­唇­边的笑意更深,很有一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再细看内容,正是昨天讲给他听的、后世耳熟能详的故事《倩女幽魂》颠倒版,俊秀痴情的鬼魂,正直良善的书生,诡异破败的庙宇、伴着血腥味的浪漫相遇、似乎是上天注定的一段殊途情缘……心素文采斐然,将原本空有骨架的故事娓娓诉来,缠绵悱恻,动人心魄。

邹衍的目光停在最后一句,“寿尽,宁含笑瞑目,仅遗一言,曰:‘生 平无二­色­’。”

生平无二­色­!

我一生中没爱过第二个人……

邹衍若有所思,久久未有动作。

刑心素疑惑地侧仰头看她,想了想,略有些好奇地顺着女人发直的目光看过去……白纸黑字,男人目光一凝,忽而想到了什么,心下一惊,下意识地便想去遮掩,却也明白早就晚了。他写得时候,未必刻意想要表达什么,但被邹衍这么一看,又好像生出些许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艳羡与渴盼,却惶恐地知道这点心思是万万不能在这世间女子面前表露出来,眸中迅速闪过自嘲,渐渐黯淡下来……

“寿尽,衍含笑瞑目,仅遗一言,曰:‘生平无二­色­。’”她轻轻环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轻念,暖暖的热气呵在他冻红的耳朵上,暧昧地让人心头发痒,“……写得真好!”

刑心素僵如石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有一处需要改动一下:双双寿尽,衍与素共赴黄泉,三川途上,衍执手含笑,曰:‘生平无二­色­?’素颔首,亦笑,对曰:‘生平无二­色­。’”她几乎没有给男人反应的时间,从怀里掏出那个一早就该给他,却因为种种意外未能实现的平安符,挂到男人的脖子上,“所以,尽量平平安安地活久一些,尽量多陪我在这世间活久一些,好不好?……”

若不是­精­神太过恍惚,一个“好”字早已脱口而出,男人表情略显迷茫迟疑地托起胸前简单的平安符,很熟悉……和他上次从万安寺求来的几乎一模一样……

“万安寺”三字从脑海中浮现,终于唤回了些许刑心素因为女人的惊人之语而震飞的神志,他拧起眉,按捺住心中一闪而逝的莫名紧张,有些试探地问道:“妻主去过万安寺吗?”就算去过,应该也不可能这么巧,麟儿他们住的后院是普通香客、特别是女人进不了的……

邹衍满腔情意,因为没有得到相应回应,略觉丧气,但见男人双目紧锁住她,一副急于等待答案的样子,黑瞳深处还隐隐有些不安和担忧,心口不由一软,她知道他在紧张心忧什么,怕她发觉他还在想着以前那个与前妻生得,后来夭折了的可怜孩子吗?真的大可不必,其实若孩子还活着,她也必会像对待自己的子女般将他抚养长大,更何况他已经死了,孩子是爹娘的心头­肉­,心素又怎么可能忘得掉呢?可是,若单纯只是追逐一个幻影,一个替身,那情况又是大大不同了!或许真有几分相似,但假的毕竟是假的,她真的不希望看到,心素本已伤痕累累的心再一次重重地受到伤害!

“嗯,前几天去的。那天正好香客不多,我还遇到一个挺可爱的孩子,看起来只有四五岁大小,却长得眉清 目秀,粉妆玉琢。”邹衍感到自己说到孩子时候,心素的身体很明显地颤了颤。

“是……是吗?”心素强笑着,又带点希冀地轻声问道,“不知那孩子叫什么名姓?妻主对他的印象似乎不错?”

“好像叫什么……啊,麟儿。”邹衍故意装作没看见心素忽然握紧的拳头,继续随意道,“很懂事的孩子,钟灵毓秀,难怪招人喜欢。”

“这么说……妻主喜欢他?!”邹衍简直不敢看心素突然抬起的脸上,那双熠熠生辉、仿佛有一抹异样神采在流淌的黑眸,充满了满满的惊喜与生怕遭到否认的小心翼翼和紧张。

忽略掉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的怪异感觉,她狠狠心,平静地对上那双过于激动的双眼:“我喜欢,可也仅止于喜欢罢了!心素,你要记住,再可爱的孩子,那也是别人的!若你喜欢孩子,那我们以后……”

——心素,你要记住,再可爱的孩子,那也是别人的!

——心素,你要记住,再可爱的孩子,那也是别人的!

——心素,你要记住,再可爱的孩子,那也是别人的!

…………………………

一瞬间,对于刑心素来说,天堂与地狱,不过,一言之隔……

三十八 ...

心素不对劲,很不对劲……

邹衍深思地眯起眼睛,聚拢眉心,凝重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自那日她说出一番话后,男人顿时如遭雷噬,刹那间脸上的血­色­居然褪得­干­­干­净净。她直觉一定是哪里出错了,连连追问下也只换来刑心素一句恍惚的“没事”和闭得更紧的两片薄­唇­,倔强地抿成一线,强烈地表达出其主人拒绝他人探寻的意愿。

邹衍不敢强逼,原以为过两天以男人的聪慧自该能想通,却发现情况反而严重起来。白日里,他除了愈发寡言外,倒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夜里却总也睡不踏实,一宿一宿的半夜惊觉,失眠、盗汗、有时候还做噩梦,他再也不会偎在她的怀里入眠,就连在睡梦里也显得异常压抑。

见到男人­精­神日渐萎靡,刚养出的一点小­肉­眼看就要削减,邹衍有些急了,不但加倍温存体贴,更是用尽办法想找出问题所在,然而,刑心素却开始躲她,起初并不明显,到后来连邹老爹都看出了端倪:“衍儿,这灾星近日里莫不是丢了魂了?怎么失魂落魄,做事颠三倒四,好像还刻意避着你?”

“爹,您多心罢了。”邹衍笑着一口否认,笑意却完全未达眼底。

心素在躲她。

她这个当事人自然比谁都要清楚,他现在不但沉默了许多,连眼神都几乎不再与她对上,仿佛一下子退回到自己刚来那会儿,他避她如蛇蝎,不,也许是更糟糕,那时他还会对自己的出现有所反应,现在则几乎熟视无睹……

就在此时,刑心素嗫喏着提出想上万安寺一趟,邹衍无奈叹息,心想替身也好,幻影也罢,只要他能开心,便由他去吧,若到时他真的受到伤害,那她再想办法也不迟。

这一次从万安寺下来,邹衍隐隐感到心素有些变了,他不再刻意避开她,眼神又恢复了平和,甚至添了抹坚定,表情也不再挣扎恍惚,就像是已下定了什么决心,再无迷茫。

而她,说实话,却直觉根本不喜欢这一决心。

因为这一次,她突然有种感觉,自己似乎再也无法触摸到刑心素的真心。之前的恐惧、痛苦、绝望、惊讶、诧异、感动、喜悦、挣扎、迷惘……即使不说话,都也能准确地察觉出他的情绪和感受。但如今,就算他偶尔温驯地对她浅笑,也似隔了层薄纱,雾里看花般不真不切。

她恨透了这种感觉,却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再加上近来刘掌柜的不知道是老眼昏花,还是吃错药,居然托着下巴,笑嘻嘻眯缝着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后,拍着她的肩膀得出“可造之材”四字结论,然后整日里把最难缠的客人统统丢给她,让她成天被支使地似陀螺般地转,累得只差口吐白沫。

这一日她总算和严明调了个班,得了半天休假。心素自那日从万安寺回来,便染了些风寒,咳得厉害,这几天非但没好转,还发起了烧,她今天出门时让他在家好好休息,也不知男人到底听进去没有。

邹衍匆忙赶回去,午饭时分,刑心素果然不在家。

邹衍皱眉,原以为男人不过是去给爹送个饭,应该很快就回来,却左等右等不见人影。

——这人!还发着烧呢,到底会不会爱惜自己的身体?!

一股压抑许久的闷火默默抬头……

听到院门口有动静,邹衍心中一松,几步迈出去,却见年杉一脸诧异地看着这个时间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自己。

“邹……邹姐?!”

“年杉,你知道心素去哪了吗?”

“我……我不知……知……”年杉脸­色­微微一变,想摇头否认,却见邹衍正沉着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年杉,你是知道的。”邹衍肯定道,“为什么要瞒我?”年杉不善撒谎,她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但这一发现却令邹衍更加不悦,自己夫郎的行踪她这个做妻主的不知道,反倒是外人个更为清楚……

“我真……真的不知……道。”年杉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努力分辩道,“不、不过,我……我……”

“你什么?”见她迟疑,邹衍的口气就算不上和颜悦­色­了,拧着眉追问道。

“我……我听李保元李……李大姐说过,她好……好像在轩绮……绮阁的后……后门见过……唔……呃……”年杉一紧张,结巴得就更厉害些,后面的话含含糊糊,估计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

“你的意思是李保元说她见到心素进出过轩绮阁的后门?”

“嗯……”年杉无措地低下头,好似自己做错事一般。良家男人进出那种地方,总……总不是件光彩的事。

邹衍却未像她想象地那般暴跳如雷,虽然脸­色­依然难看,却更多地满是疑惑:轩绮阁?那便是这世界的青楼了,心素去那里­干­什么?

跟年杉道了谢,邹衍随即出门,虽然并不确定男人现在到底在不在那里,但总比像无头苍蝇似的乱闯要好,而且,她也相当在意,心素到底为什么去那种寻常男子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

邹衍刚走出家门没多远,迎面碰上大步而来的李然。

“大姐?”

“小衍,碰到你就好了。你家夫郎在不在家?”

#奇#“怎么了?”

#书#“我有个运货的姐妹背上生了个恶疖,流脓不止还疼痛难忍,虽然看了大夫,但是情况依然不好,我想看看二妹那本医书上有没有提到过脓疖该怎么治。”

“这样啊,心素现在不在家。医书一直是他收的,我也没过问过……”

“小衍?”李然突然截口,眼神锐利明亮,“出什么事了吗?你好像有心事?”

“大姐。”邹衍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头一暖,脸上的线条不禁柔和下来,“一点家务事。若是有需要,我会请您帮忙的。”这个从见面伊始就一直是她坚强后盾的女子,沉稳如山岳,总是给她以最大的支持与鼓励。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那三妹夫什么时候回来?”

“我正好也去找他,一起吧。”邹衍朝李然很自然地笑了笑,包含地却是对刑心素绝对的信任。

即便将要去的是那么个灯红酒绿、藏污纳垢的­淫­靡之所,她也绝对相信,那个­性­情高洁、傲骨内蕴的男子绝不会做出什么让他自己蒙羞的事情。

三十九 ...

白日里的轩绮阁,是一位睡意浓浓的娇客,安静、慵懒,孕育着华灯初上时分的浓妆艳抹与繁华似锦,这里是风来镇最有名的楚馆,最销魂的温柔乡,更是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像“癞邹儿”这种不入流的混混,平时去的也是下等窑子,对这种高档娱乐场所却是很少能够涉足,反观一脸正经可靠、不动如山的李然,却似熟门熟路般,轻易就领着邹衍径直来到轩绮阁后门。

呃……若不是心里记挂着心素的事,邹衍一定会好好审审自己这位深藏不露的大姐……而现在,就只得暂且按下不表。

刚拐入巷子口,便看到有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往两扇暗红­色­的门缝里瞧,两人相视一眼,各自交换了一个狐疑地目光。

走近一看,邹衍不自觉地撇了撇嘴。

——李保元。

她对这个人的印象实在好不起来,接触不多,但已足够对其卑下的人品表示不齿。瞧她一副贼眉鼠眼、行藏鬼祟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准没好事。

“真巧,李姐,不知您这是在……”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邹衍按下心中的厌恶,脸上作出笑容。

李保元被突如其来地声音吓了一跳,似被踩了尾巴的猫般迅速扭头,待看清是邹衍她们,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哟,我道是谁,这不是邹大跑堂儿嘛!怎么,最近不是发达了,还肯认咱们这帮子老姐妹们儿呢?”

“李姐说得哪里话。我邹衍可不是不识好歹、过河拆桥之辈,帮主和李姐往日里对我诸多照拂,这情分小妹一直记在心里呢。”邹衍一脸诚恳地和她打着哈哈,李然则一声不吭地站在邹衍身后半步处,微阖了目,似乎多看这与她同姓之人一眼,都污了她的眼睛。

不过,李保元倒也没敢不长眼地主动去招惹她。像李保元这种小人,欺软怕硬、趋利避害几乎已成本能,况且,她的心思还在别处打转,

“嘿!痛快!有癞邹儿你这句话就成儿!”李保元顿时两眼放光,神秘兮兮地将邹衍扯到自己刚刚偷窥的门缝边,“诶,诶,癞邹儿,那是你家二手货吧?”她用胳膊肘捅了捅邹衍,笑得一脸­淫­邪,“你是不是玩儿腻了他了,打发他到这儿来­干­活?不过就他那副小身板,怕出来卖也值不了几个钱吧?你也知道姐姐我好久没泄泄火了,与其便宜了别人,还不如……”

“嘭——”一声人­肉­相击的闷响,夹杂着某人杀猪般地痛嚎。

邹衍脸­色­铁青地收回用力挥出的拳头,再也不想看像发了疯般叫嚣着要冲上来揍还回来的败类人渣。

李然目光冷然地一把揪住挣扎不休的李保元的衣领,略有些担心 地瞥一眼从未如此勃然大怒过的邹衍。

邹衍僵着脸对她点了个头,收回视线面向门板,深呼吸稍稍调整了一下难看至极的脸­色­,正想推门而入……

门扇从里面“吱呀”打开,一个容貌清秀、小厮打扮的少年一脸惊讶与狐疑地打量着邹衍:“本阁还未到开门时间,客人若要找公子们,还请晚些时候从‘正门’进入吧。”虽然并没有露出鄙夷的神­色­,但“正门”二字还是被他咬得很重。

言罢,毕竟年少,少年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看向正被李然拖进另一个角落的李保元。

那女人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什么话恶毒难听咒骂什么。

邹衍完全没有理会疯狗般破口大骂的李保元说了些什么,她的眼中只有那个听到声响、正侧身看过来的男人。

“……妻主……”刑心素呆呆地站起身,口中喃喃道,手里湿淋淋的衣物“啪”一声掉回盆里,溅了半身水渍。

邹衍眼角的肌­肉­不自觉抽了一下,轻轻拨开堵着门的少年,走过去看着男人两颊不正常的嫣红和冻得通红的手指……

“嗬哼。”有人刻意清了声嗓子,清雅的音­色­,婉转的调子,媚而不妖,带着一丝惑人的意味,“我道是哪位客人特意赶过来砸我们轩绮阁的场子,不过这位大姐可是面生的很。”

刑心素似是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幽深的双瞳里迅速闪过一抹慌乱,跨前一步,焦急地想要辩解什么:“不是的,妻主,我……”

“回家。”邹衍移开视线,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她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称得上冷静,眼眸里却有激烈的情绪在酝酿、冲撞、翻滚着晦暗不明的黑­色­波涛。

刑心素心下一惊,半张着口僵立当场,片刻后,咬住下­唇­,颓然地低下头,吞下所有想说的话语。

“阿啦啦,这位大姐,想从我们轩绮阁带人走,没有我言墨点头,似乎……太过儿戏了吧?”还是那把动听的声音,戏谑中隐藏着一丝遭人无视的怒气。

邹衍仰头对上二楼说话的人,一袭暗­色­紫衣将男子修长的身影勾勒地妖娆动人,他有一双极为魅惑的细长凤目,高鼻菱­唇­,若不是眼角的细纹彰显了男人的年纪,任谁也不会相信这样一个令人惊艳的男人会是一家妓馆的主事。

“敢问阁下是……”

“轩绮阁的主事,言墨。”

邹衍点头,郑重一礼,正­色­道:“我是他的妻主。”仿佛这一句就足够解释一切。

说罢,她收回视线,冷冷扫一眼四周停下手边事情、正等着看戏的众人,将目光再次落到刑心素身上,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从楼上传来一声:“二位请留步。”

言墨袅袅婷婷地从楼上下来,黑­色­的瞳仁在狭长的凤眼里闪烁着意义不明的亮光,更添一分神秘与妖娆。

“言墨主事开口挽留,可是我家夫郎签了什么身契?”

“这倒不曾。”言墨眼尾微挑,带出一缕风流婉转的笑意,“不过……若是奴家说,有些私密的悄悄话想‘单独’说与姐姐您听呢?”他温温雅雅的声音刻意放柔,身子更是柔若无骨地依向邹衍,美丽的眼眸似有深意地斜睨了眼一直垂头不语的刑心素,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

——这人!没事都能惹来一身­骚­!更何况如此明目张胆地当着正牌夫郎的面勾引别人/妻主?还真亏他能做得出来!

邹衍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偎近,拱手为礼道:“既是主事亲自相约,那邹某于情于理也该领受好意,就此叨扰,万勿见怪!”他屡次阻挠自己将心素带走,必有其意图,现在又改为将自己留下,也不知是何用意,想她邹衍一无财二无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值得轩绮阁主事贪图的地方,再加上他明显示意,等会要谈的话与心素有关,无论从哪方面看,听他把话说完,自己似乎都没什么损失。

寒风袭过,刑心素几不可见地打了个冷颤。

邹衍瞧着他那身半湿的衣服格外碍眼,便将视线投到别处,口中低声道:“你先回去。”

余光中瞥见男人脸­色­灰败地低头往外走,又忍不住在他擦肩而过时加了句:“躺床上去,记得把我放柜子里的药喝了。”她一肚子余火未消,口气自然算不得好,好好一句关心的话,从她嘴里讲出来,便有了恶形恶状、恶声恶气的效果。

刑心素霍然抬头,猛得停住脚步,瞪大的眼睛里满是震惊与难以置信,轻颤的­唇­瓣上失去了最后一丝血­色­。

“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感觉到男人正瑟瑟发抖,邹衍催促一句,控制住自己想回头看他一眼的欲望,决心这次一定要狠下心肠,打破这种不清不楚、不尴不尬的状况。

一瞬间,刑心素似被人抽走了全部的生气,表情木然,眼神空洞,踩着虚浮地脚步转身离开,连刚刚教训完李保元,正进门的李然喊了他一句,也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四十 ...

“小衍,你和妹夫说了什么?我怎么看他好像有些不对劲?”李然走近邹衍他们,朝言墨点了个头,凝眉疑惑地低声问道。

邹衍微闭了闭眼,压下翻涌直上地担心与心疼,睁眼强笑了一下:“没什么。我正要去言墨主事那儿去讨杯茶喝,大姐你也一起吗?”从短短地视线交汇就看得出来,言墨是李然的老熟人,若不是现在心情实在糟糕,邹衍定要好好八卦一番。

“也好……嗯?”李然话未说完,却蓦然回身,目光如电闪般四下梭巡,脸上的神情更是在刹那间变了几变。

由激动归为沉寂……不过短短数秒,却有人似从天堂至地狱走了个来回。

“大姐?”邹衍担忧地抚上她的臂膀。她曾无数次见过李然的这种表情,却没有一次及得上这回……伤口暴露的痛苦来得如此猝不及防,李然仿佛都来不及遮掩自己眼中的狼狈。

“有那么一瞬,我真以为是他在看我……”

邹衍心中酸涩,握着李然的手不由更紧了一分。

情之一字,最是磨人。想不到她们三姐妹,除了二姐福泽绵长,与二姐夫琴瑟和鸣、心意相通外,剩下的两个,都仍在苦水里泡着。她也就罢了,毕竟想见的人就在眼前,而大姐,唉,那才是真正的苦楚……

摇着头,长叹一声,邹衍无意中一瞥,却发现言墨优雅的长眉淡淡颦着,漂亮的丹凤眼偷偷地凝著在李然身上,眸中波光粼粼,似蕴藏着无尽地同情、忧伤、失落、孤寂……以及某些欲语还休的东西……

“我没事的。”李然呼出一口长气,脸上黯然之­色­仍在,但眉眼间已恢复成邹衍熟悉的那个大姐,她抬手轻拍了拍邹衍的手背,口中对着言墨道:“我还有些事,就不去你那了。那件事以后还得劳烦你继续费心……”

“小衍,别急眉上火的,你夫郎是哪种人,你比我们清楚,好好和他谈谈。我今天晚上再来问他借书。言墨人不错,听他说说,也许比你自个儿瞎琢磨的要好。”她又叮嘱了两句,便匆匆离开了轩绮阁。

四十一 ...

邹衍跟着言墨来到一处安静的小屋。男人坐在桌边,显得有些意兴阑珊,而邹衍更是心不在焉,望着窗外萧索的冬日景­色­发呆。

“呵……你倒也算奇葩。这么多年来,除了你大姐,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一个女人与奴家独处一室,心里边还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邹衍回过头来,微微苦笑道:“如此说来,言墨主事不也一样。明明身在屋中,心却早不知落到了哪个女人身上。”

男人完美的笑脸有一瞬间的僵滞,但很快笑得愈发妩媚撩人,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滴溜溜打着转,将邹衍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好似到现在才初次认识她,软声嗔道:“您说得什么呀!奴家可听不懂!”

邹衍无奈勾­唇­,摇摇头并不点破,只道:“不知您有何事想对邹某说?”

“嘁,瞧你那副正儿巴经的模样,真无趣!果然木头的姐妹也是木头……”言墨微磨着牙,轻声嘀咕,眯眼狐疑道,“奴家倒真有些怀疑你还是不是那个混混‘癞邹儿’?抑或,真像别人说的,癞子也成情痴了?”

“……情、痴?”邹衍还真不知道,自己何时多了这么个“外号”。

“可不是!”言墨饶有兴致地托着腮帮子看她,“‘他是我邹衍要捧在手心呵护疼宠一生的男人’,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吧?”

邹衍微挑了挑眉,心下有些吃惊,口中却坦言:“确实。”

“那我今日若要再问你,即便看到他瞒着你偷偷在这青楼楚馆做活,你仍能毫不在意地说出此种甜言?这样的男人还值得你呵怜珍惜一辈子?”

“我不知道主事是从哪听说邹某曾讲过这么句话,但有一点,这不是甜言蜜语,是邹某的肺腑之言。刑心素的好只要我邹衍知道便好,值不值得自有我这个妻主说了算。言墨主事多虑了!”

“……”言墨的眼中划过一道异彩,脸上一扫刚刚戏谑慵懒的表情,直起身认真看了眼一副理所当然样子的女人,眉尾上扬,终于忍不住畅笑出声,“哈哈哈,癞邹儿啊癞邹儿,你还果真是个情痴!”

邹衍没有接口,说到底,她并不认为自己痴情,只是顺心而为罢了。

笑声稍歇,言墨叹息一声,轻道:“你可知,这轩绮阁内多的是男人,最稀缺的是真心,最稀罕的也是真心。也难怪你的一句话,会让楼内众多公子印象深刻。古来痴心男子负心女,邹衍,你何其幸运!心爱之人也深深恋慕你!”

“……这一点,我从不怀疑。”邹衍低道,语气坚定中混杂着苦涩,“可是相爱,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自然不能。”言墨赞同地点头,“这世间比‘情’更重的东西很少,却也不是没有。不过,你当清楚,若要一个男子放弃自己心爱之人,这比取他­性­命还要难上百倍。现如今对象是你夫郎,你竟不知道这少得可怜的几样东西究竟是什么?”

见邹衍蹙眉深思,仍是一副不甚了然的懵懂神­色­,言墨轻啧一声:“简直朽木难雕!还以为你有多了解自己的夫侍呢,原来也不过嘴上说得动听!”顿了顿男人撇嘴续道,“他那日寻到我说想替轩绮阁浆洗衣物,一个良家子经常在此出没甚是不便,我原以为是你故态复萌,烂赌嫖花,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哪知他百般替你辩护,最终被我逼得没法子了才说出是为某个人看病抓药,才需要钱银。我问他,这个人比你的妻主还重要吗?你猜……他怎么回答?”

邹衍不知不觉咬紧的牙关中发出“咯吱”一声响,听到言墨的问话才下意识跟着话头,神思不属地问道:“怎么回答?”

言墨恼火地颦起好看的长眉,声音冷了下来:“你似乎并不想知道你家夫郎不惜牺牲声名也要救治的人,到底在他心目中占何种地位?”

邹衍恍然回神,似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一拍脑袋,绽开一抹灿笑,起身对着言墨一揖到底,语气中甚是轻松与喜悦:“多谢言墨主事提点!邹某果然蠢钝至极!这便回家向夫郎赔罪!”

言墨顿时有些傻眼,不知道自己到底哪句话说动了刚才还是满腹怒气的女人。

“正如您所言,我对心素实在是知之甚少!”邹衍喜笑颜开,“不过,邹某有一疑惑,还请主事不吝赐教。”

言墨一头雾水,坦诚自己对夫郎的认识不够,是件如此令人振奋的事吗?为什么他不明白这女人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想问什么问题?”

“您对心素如此诸多维护,实在不能不让我这个妻主感到好奇。”

言墨微微愣住,片刻后,眸中波光流转,­唇­角弯起一丝真诚的笑意:“……琴声识人。我只是曾听过他的琴音罢了。”在我最痛苦绝望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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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衍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往家赶。

她脑海中思绪繁杂,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见到心素!

仔细想想,从两人相识以来,就似乎一直维持着“一个口令一个动作”的相处模式。初始时,是因为她对他很陌生,两个陌生人不得不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心素又一直表现地很顺从,那她就自然而然地扮演起那个比较强势、比较习惯于发号施令的角­色­,而随着相处的时间增多,她对他的过去及处境感同身受,对他的为人与品­性­由敬佩赞叹直至深受吸引,怜惜与疼宠又占了上风,她总在想着这样也许心素会喜欢,那样或许对他有好处,但是刑心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却几乎一无所知。

就像上次提到得那个孩子,她从未开口问过心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孩子,他与他是怎么认识的,又为什么这么紧张自己是否也喜欢那个孩子……而仅是单方面凭自己地臆断就认为那孩子是心素心目中夭折孩儿的替身、影子……呵呵,何其可笑!亏她还自以为是,认为自己这样是劝男人长痛不如短痛,是为他着想。

现在想起来,她在为心素的不坦白和逃避感到挫败与恼火的同时,似乎真的没有反省过,自己有没有想要好好听听心素的声音,他的想法,他的喜好,他的心愿,他的忧愁,他的快乐,他的悲伤……

如此一厢情愿、毫不对等的关系,她还真能口口声声、一点不脸红地说喜欢他?!

——希望现在醒悟,一切还不算太晚!

四十二 ...

走进院子,年杉已经回去了。

邹衍几步跨入房中,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影时轻轻松了口气,一路空荡无依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虽然并没有想好该怎么说,但她现在只想离男人近一些。连日来地刻意疏离,已经让她的整颗心都叫嚣着想念。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男人面朝墙壁,一动未动,怕是睡着了。

床前桌几上摆着一只小碗,里面还残留着些许黑褐­色­的药液。她满意地点点头,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沿上。

寂静地空间里只有两人轻微地呼吸声响。

渐渐地,邹衍忽然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心素的气息太过轻缓,就像经过刻意压制,每一次吐息都似乎很是辛苦。

她以为是高烧所致,连忙伸出一只手探向男人的额头……

——好烫手!这种高热绝对不正常!

她轻轻将心素的身体翻转过来,看着没来得及遮掩狼狈的男人,额上沁出一层薄汗,眉眼紧蹙,俊朗的面庞一片潮红,清秀的五官艰难忍耐、几近扭曲……

——天!这是发烧?!……骗鬼!!!

“心素?看看我,告诉我,哪里难受?”邹衍轻拍着他的脸颊,想问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

男人咬紧牙关,止住滑到嘴边的柔婉呻吟,执拗地不肯睁开眼睛,柔软的下­唇­已被咬出艳丽的血­色­,丝丝缕缕,比任何名贵的胭脂都要鲜亮红艳,却刺痛了邹衍的眼睛。

“心素,说话呀,说话好不好?”邹衍想起上次,男人如此不合作是因为葵水来了,可是……算算时间,这次不该呀!

她眼神四扫,无意中再次瞥见放置一旁的药碗,一个念头猛然闪过,忧急道,“不会是这退烧药有什么问题吧?心素,你别吓唬我!到底怎么了?”

“退……唔……退烧药?”刑心素颤抖着低哑出声,语气惊疑不定,一直紧闭的双眼轻颤着张开,原本清明的视野如今一片迤逦氤氲的艳红。

“呵——”邹衍倒吸一口冷气,忙抱住他道:“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很难受?果然是这退烧药有问题吗?是不是和你一直吃的调理身子的药想冲了?糟糕!都怪我!心素,走,我马上送你去医馆……”

她说着便要往外找车,心素半支起身,抬手扯住女人的衣袖,略显急促地喘息两声后,眨一眨湿润迷蒙的视线,极认真极郑重地问道:“妻主想……让我服得真的只是……是退烧药?”

“这是自然!心素,你是不是烧糊涂了?想说什么我怎么不明白?”邹衍的另一只手握上他拽着她衣袖的手指,蹙眉温声道,“我们还是上医馆好不好?实在不行,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瞧瞧?”

刑心素摇头,微使力将滚烫的手指从邹衍手中抽出,没等邹衍开始失落,轻拍床沿,示意她坐下,他的喘息声越发重了,还忍不住咳嗽起来,却仍是一瞬一不瞬地紧锁住自己的妻主:“那退烧……咳……药是在……咳咳……”

她抚着背替他顺气,接口道:“退烧药当然是在厨房的木柜里。我怕把它跟你以前喝得药弄混了,才没有放在抽屉里。到底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喝过了吗?心素,你有些奇……”“怪”这一字彻底消了音。

毫无预兆地,一滴透明的水珠“嗒”一声落在淡青­色­的被面上,晕染开小小一块湿迹,紧接着,大颗大颗的泪珠争先恐后地从心素的眼瞳中纷纷滚落,沿着光洁绯红的面颊往下流淌,仿佛脆弱到一碰即碎的剔透宝珠。

“……心素……”邹衍惊呆了,这是她第二次看到心素流泪,无声地、释然地、带着笑意、无比安心的样子。

眨眨眼,她似受到蛊惑般凑上前,将自己的­唇­印在男人挂着水珠的­唇­角,轻舔:咸的。带着泪水特有的涩意。

一颗,两颗,由下而上,直到吻上男人长长的湿润长睫,蝶翼般羞涩的颤动……

“呵呵……”邹衍觉得­唇­上痒痒的,忍不住轻笑出声,热热的气息扑在心素酡红的脸上,惹来他不满地瞪视,却因眼中水汽弥漫、春意醉人而更像是不满足地嗔视。

这一刻,谁还会去计较什么误会、什么隔阂……管他谁付出多一些,谁欠谁多一些……心爱的人就在身畔,就在自己怀中,肢体相拥,气息相融,­唇­齿纠缠间,那些曾经的疏离与挣扎、矛盾与纠结……竟然是恍若前生。

一吻之下,邹衍双眼冒火,体内有股热潮蠢蠢欲动,她立刻气息不稳地果断终止这个点火的激吻。心素的回应既笨拙又出乎意料地热情凶猛,若不是顾虑到他正在发烧,她差点都快把持不住了。

刑心素急促翕张的鼻翼间传出压抑不住地粗重喘息,因被完全挑起了情/欲,全身几不可见地轻轻颤抖着,但是他的身体肌­肉­紧绷着,眉头打了死结,双目闭得死紧,洁白整齐的牙齿再一次惯­性­地咬住­唇­瓣……这是一种暗自忍受的姿势,邹衍相当地不喜欢。

若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心素的异状意味着什么,那她这么些年也算是白活了。她虽气恼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喝下这些春/药,不过这些问题可以稍后再谈,现在,她只想让这个浑身僵硬如铁、竭力忍耐的男人舒服一点。

将颤抖的男人轻轻揽入怀中,邹衍双手抚慰般在他后背摩挲,嘴­唇­则准确地叼住男人伤痕累累的下­唇­,温柔含/允,灵巧的小舌叩开他紧闭的牙关,极尽耐心地引导与温存……

当暖暖的嘴­唇­和手指带着熟悉的温度轻柔地袭上身时,刑心素尽力放松自己……不用刻意区分,便清楚地知道她们是不同的,一样的容貌身材,同样的嘴­唇­和双手,却带给他完全不同的感受……

混混噩噩、意识沉浮间,他只记得自己像是被一片温暖的海洋紧紧包裹住,安心地就像回到小时候想象中的父亲的怀抱……心底一片祥和宁静……

四十三 ...

自令人目眩的激|情中回过神来,刑心素喘息着睁开水意弥漫的双目,眨一眨涣散的视线,微眯起眼聚焦在正仔细端详着他的女人脸上……

一瞬间,所有令人脸红心跳、羞窘地足以挖个坑将自己掩埋起来的画面在重新运作起来的大脑里一一回放……在邹衍如此灼灼地注视下,心素“腾”一下涨红了脸,下意识撇开脸,眼神四下乱飘,一如他此刻慌乱如麻的心。

邹衍笑笑,放开他起身寻了块手帕,将手上的白/浊缓缓擦个­干­净。

尽管由于他的身体状况,她并没有做到最后,但是这男人,居然从头至尾没有发出过一句声音……即使她一遍一遍撬开他的­唇­齿,反复低喃着诸如“嘘……心素,没有关系,你可以出声”“乖……不用忍着,我想听听你的声音……”但他除了死死皱着眉头,绷紧着身体,吐出愈发粗重急促的吐息外,竟然真的一声不吭,连最后到达顶点时,都只是憋不住气般从鼻间泄出一丝几不可闻地轻吟……

唉……

暗自叹息一声,邹衍看向男人的眼中溢满了怜意与心疼。

——爱人间最亲密的事情,于他来说,似乎是一场艰难地忍受,而这种忍受几已成为一种根深蒂固的习惯,烙印在他过往的人生中,伤痕累累、刻骨铭心……这该是怎样一种心酸与不幸……

邹衍丢下弄脏的帕子,重新走回去,背靠着床头,将男人揽入怀中,低声道:“心素,我们俩该好好谈谈。”她说着,理了理男人凌乱汗湿的鬓发,低头在他再次闭紧的薄薄眼皮上轻啄一口,“我发誓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而你,也莫要再躲了好不好?……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刑心素抬起眼帘,仰着头倒看入女人真诚坦荡、暗含鼓励的眼中,脸上的热度逐渐消退,他抿抿­唇­低下头,再抬眼时,面­色­已是一整,鼓起勇气坚定道:“好。”

他低沉的哑声里还残留着一丝高/潮的余韵,可脸上却是一副严阵以待、壮士断腕般的神情,邹衍不禁莞尔,敛笑想了想,还是/奇/先挑自己/书/最关心的问了:“那我先问吧。为什么突然会服催|情之物?你该知道这对你的身体有百害而无一利!”她说着,皱起眉头,目光中略带薄责。

刑心素一听之下,几乎愣住,但很快面上又火烧火燎的热了起来,他的眼神有些狼狈,窘臊难当下,一股觉得异常难堪的情绪刚起,便迎上邹衍满含关切心忧的视线,心头一热一软,虽然仍旧满脸通红,却咬着­唇­,直起身示意邹衍打开她一直不曾注意过的靠在背后的小型床头柜。

拉开柜门,一些沾着血迹的绳子、皮鞭之类的玩意儿和一小瓶装着深­色­粉末的瓷瓶赫然映入眼帘,邹衍震惊地瞪大眼睛,蓦然握紧双拳,黑眸中卷起滔天的怒火和切齿的恨意!

——这个该死的!那个女人!她居然……她怎么敢,这么对待心素!!!

散乱的记忆片段在邹衍的脑海中突然浮现:猖狂的狞笑声、呼啸挥舞的皮鞭、倒在地上手臂反绑的心素、被捆绑的粗糙绳子磨得鲜血淋漓的手腕……这些毫无逻辑、毫不连贯的景象鲜明得让人抓狂,邹衍猛得阖上眼睛,握拳的手指关节用力到泛白!

“你以为……”她深吐一口气,开口的语气非常生硬,顿了顿,又再次深呼吸,缓下语气道:“你以为在轩绮阁我说的柜子是这个柜子,我说的药是指这个药?”

“是。”男人柔软的视线胶着在眼前出离愤怒、正竭力克制自己的女人身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放任自己贪看她为他心疼、为他愤恨的脸孔,眼中波光盈盈,饱含深情。

“心素……”邹衍听到预想中的答案,终于睁开眼睛,侧头无比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绝、不、会、伤、害、你!更、不、会、允、许、你、自、己、伤、害、自、己!只这一点,请你牢牢牢牢地记在心里!”

“……嗯。”刑心素轻应,尾音有些微地颤抖。见女人的脸­色­仍没有好转,他转身将柜子里的一应东西全部摔到床下,“砰”一声关上空空如也的柜子,双手撑在柜门上,背对着邹衍续道,“我明白……”

邹衍这才长出了口气,轻抚男人微颤的脊背,重新将他搂入怀中:“唔,我们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现在,轮到你问我问题。”

躺在熟悉的怀抱里,身周满是温温的暖意,刑心素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似有什么话想说,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瞅着邹衍,­唇­瓣翕动着,却是开启又合上,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邹衍也不催促,只是伸手握住男人微微汗湿的手掌,掌心相贴,十指交握,­阴­沉的脸­色­终于晴朗了些:“想问什么?我好好听着。”

“你……”心素迟疑,后把心一横,咬牙问出,“妻主,你什么时候知道麟儿是我的孩子?”

“……”沉默,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打破这种凝固般静寂的,是邹衍的一声惊呼:“……哈?!”

“他,他……那个男孩,是你的……儿子?”被意料之外地爆炸­性­消息袭击,邹衍开始结巴,“等……等一下!他不是……不是死……咳,夭折了吗?”

刑心素也难掩震惊,诧异地张着嘴巴问:“妻主难道不知道吗?”

邹衍连连摇头。

“可是那天你怎么会突然提起麟儿,还说,还说‘再可爱的孩子,那也是别人的’?”

两人­鸡­同鸭讲了半天,才彻底明白过来:这完全是个误会!

邹衍将自己当时的考量细细道来,心素把麟儿的事情慢慢说给她听。

不知不觉中,疲乏已极的心素已经完全偎进邹衍怀里,两人身体相贴,再无一丝缝隙。

“心素,麟儿病了,为什么你宁愿去轩绮阁洗衣挣钱,也不愿跟我说呢?”

“……我以为,妻主不会管……”刑心素撇开脸,声音暗哑:“我无法看着自己的儿子生病疼痛不闻不问,也……也不能拿着妻主的钱去养一个与你没有半点关系的孩子。”

“真傻!”邹衍低叹,将他的脸扳回来,摇着头道,“怎么是没有半点关系呢?他是你的儿子,那也就是我的儿子,我怎么会对自己的孩子袖手旁观呢?”

“……”刑心素眨着眼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虽然爹爹那关可能比较难过。不过,心素。”邹衍想起那日见到的“小小心素”,聪明懂事得简直让人不得不喜欢,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找个机会,我们把麟儿和喜叔接回家吧……”

四十四 ...

用餐高峰刚过,邹衍颓废地蹲坐在如意楼厨房一角摸鱼,她弯腰低头、单肘支膝,手托下颌做“思想者”状,来往厨工伙计早已见怪不怪、视若无睹,偶尔扫她一眼,也未见不满,反夹着一丝同情与怜悯。

“唉……”“思想者”邹衍叹出一口气。她这个便宜后娘不好当啊,爹那边先不用说,找房子的事该得加紧办,麟儿回来,现在的屋子是不能住了,不仅因为冬冷夏热、漏风漏雨,更重要的是,周围“脏、乱、差”的环境对孩子的成长太不利了,想当年孟母为了儿子还三迁呢,她怎么也不能让心素的孩子……咳咳……他们的孩子生活在那种地方。

正想着呢,一小碟盐水煮花生突然出现在她眼前,邹衍抬头,对上厨娘大婶满脸和善慈蔼地笑容。

“多谢!”邹衍伸手接过盘子,关心道,“宝婶子,宝叔的风湿好些了没?”

“还是小衍你有办法!你那个偏方还真挺有效的,你宝叔让我跟你说声谢,还说下次你夫郎若是要买针线,可以便宜算给他。”胖胖的厨娘眉开眼笑。

“那我就先替心素多谢宝叔的好意了。”邹衍毫不惭愧地将别人对二姐医术的肯定与谢意收入囊中,扯着嘴角笑得也很开心。

拈几粒花生米丢进嘴巴,邹衍沉默着继续做回她的“思想者”。根本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成了如意楼上上下下可怜的对象。

譬如方才转身离开的那位厨娘,她就在心里直犯嘀咕:“瞧,这不挺好一娃嘛,虽然以前可能走错了道儿,但浪/女回头金不换,人能走回正路也不容易,更何况小衍嘴巴甜手脚勤快,是个热心肠,可怎么就得罪了刘掌柜,还每日被­操­/练得忒惨!瞧她那副没­精­打采、苦大仇深的小模样,啧!怪可怜见的……”

被人可怜的邹某人,“嘎巴嘎巴”嚼着花生米,思绪又回到昨天刑心素的反应上。

听到邹衍说要接两人回来,男人恍然回神,晶亮的眼睛里蓦然迸发出无限喜悦与激动的光辉,璀璨炫目得简直让人移不开眼,可是这么多漂亮的光芒却在下一瞬嗖然黯淡、湮灭无踪。

“……妻主,我是个……不祥之人……”他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后,颓然闭目,以臂抵额,仿佛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量。

邹衍一直知道,心素骨子里,除了天生的傲骨与韧­性­外,还有一种后天的自卑感,无论是他幼时成长还是后来生活的环境都缺乏别人的肯定与赞赏,也因此那次教他玩竹蜻蜓,她随口说出的几句夸奖,会让他开心的似个孩子,就好像得到了什么稀罕的宝贝,让人半是好笑半是心怜。

她明白,若要消除这种几乎已成为心素­性­格中一部分的谦卑,估计很难实现,但要是换个环境,长年累月、潜移默化之下,逐渐减轻这种后天强加的、名为“自卑”的束缚也不是不可能。

看着男人极其渴望能与自己的孩子一起生活,却又挣扎着担心会不会刑煞他的痛苦模样,邹衍昨日心疼地劝慰了半晌,可惜效果却并不明显。相生相克的命理学说在现代都很流行,更何况迷信于命运的古代社会?她现在说什么都会被心素认为是对他的一种善意安慰,对此邹衍也很无奈。

此时一个人影忽然浮现在邹衍的脑海里:言墨!

如果是那个男人,他手腕高超、口才出众,跟心素的关系又不算亲近,却同样为心素着想……越想越觉得可行,邹衍逐渐兴奋起来……

——好嘞!收工后直接冲到大姐家,请她帮忙找房子、说服言墨出面、再顺便告诉她马上会有个可爱的小侄子、让她准备见面礼……

那啥?她­干­什么?

自然是陪心素上山看生病的小包子。

——所谓能者多劳,谁让某人是大姐呢!

某无耻之徒这样想着,咧开大嘴,将盘子里最后一颗花生扫荡­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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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心素的烧退了,邹衍软磨硬泡,跟掌柜的要来一天休假,虽然代价是一只聚香楼的绝味烤­鸡­和两瓶兴隆坊限量供应的老坛陈醋。这老狐狸,没别的嗜好,就是一张嘴,刁得不得了,每次都不忘逮住机会,黑心地给她的荷包放放血。

邹衍搜罗了些小孩子喜欢的吃食和玩具,并拉着心素给喜叔扯了两身衣服,带着抓好的药包,雇了辆骡车,两人往万安寺赶去。

万安寺后堂,原则上女人是不能进入的,但麟儿在这里几个月,其乖巧懂事深受庙内僧众的喜爱,听邹衍说他们是来探望病中的孩子,大家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wωw奇Qìsuu書còm网只让她不要在后院随意走动。

喜叔对于二人的联诀出现,表现出了十二分的吃惊,但他毕竟历经风雨,很快便将脸上的意外与惊讶收起,恢复成一贯的平静与内敛。

邹衍闻着喜叔身上让人心情沉静的檀香味,再见他除了看着心素和提到麟儿时眼中闪过关切与慈爱之意、偶尔对着她也会流露出一丝排斥与厌恶外,其他时候都是一副与世无争、云淡风轻的神­色­……心中不由升起一种预感:恐怕……心素想好好孝顺报答喜叔的心愿……也许要落空了。

进入屋内,麟儿小小的身体孤零零躺在对于他来说,显得过于宽大的床板上,屋子里有股轻微的药味。

听到有人进来,他小嘴微微一扁,慢慢张开眼睛,刚想习惯­性­地叫 :“­奶­……”“公”字未出口,圆溜溜的大眼已经看到了来人。

“爹!”他黑黑的眼珠蓦然一亮,提高音量稍显中气不足地喊道,惊喜中夹着一丝依恋与撒娇,配上糯软的音­色­和浓重的鼻音,略有些苍白消瘦的小脸简直让人心疼进了骨子里。

邹衍眼看着心素向来清冷、很少有太大情绪变化的脸上,宠溺温柔溢于言表,眸中有深深地爱怜与疼惜,他几步坐到麟儿床头,伸手握住男孩雀跃地伸出的短短胳膊,轻轻将它重新塞回被子里,细心地掖好被角。

“啊!”麟儿乖乖躺好,这才发现爹爹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而且还有些眼熟,“爹,她是……”

刑心素轻抚麟儿的额角,眼角余光瞥向从头至尾一直安静浅笑看着他们的邹衍,轻道:“她是你娘。”

“……”邹衍仿佛可以看到那小小的脑瓜子里的齿轮是如何飞速运转的,麟儿的眼中迅速充满惊讶、意外、疑惑、不解、并且下意识地便有些排斥……

“心素,我看还是先把药煎上吧。”邹衍突然开口,转向一旁问道,“喜叔,麟儿今日的药还未喝吧?”

喜叔的眼中闪过一丝惊异,片刻后,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

心素回头看一眼邹衍,见女人正对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的眼神柔和下来,了然地轻点了个头:“喜叔,带我去厨房好吗?我今日买了些食材,想煮些药粥给麟儿补补身体。”

喜叔微皱了皱眉,不太赞同地看着共处一室的两人。刑心素神­色­安宁地朝他略摇了摇头,示意他不用担心,轻扯着他的衣袖,将空间留给呣子二人。

邹衍寻了张离床不近不远的椅子坐下,想让不自觉又流露出防备的男孩不那么紧张,温声问道:“腿还疼吗?”

大概是想起邹衍上次不但替他包扎伤口、拿回竹蜻蜓,还一直对他软语浅笑,麟儿的脸­色­渐渐和缓:“不疼了……”咬着­唇­想了想,沉默了一会儿后,又问道,“你是我娘?”

“是。”邹衍微笑点头。

“可是……”麟儿迟疑地提出疑问,“他们都说我娘已经死了。”

“他们?”

“嗯!姥姥、姥爷、二爹爹、三爹爹、二爷爷、小姑姑、小采……还有好多好多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画面,他不禁瑟缩了一下,语气低沉下来,“姥爷发了好大的脾气,他凶爹爹,还很用力地打……麟儿很害怕,就一直一直哭,然后他就很大声地骂麟儿……还说,还说娘死了,是爹和我害死的……”

邹衍搭在椅把上的手越收越紧,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直起身,愤怒地大声驳斥道:“胡扯!”麟儿惊得浑身一颤,于是邹衍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放柔声音道,“麟儿,娘跟你说哦,只有坏人才会害人,麟儿和爹爹是坏人吗?”

即便眼中仍残存着惊恐,但听到有人说爹的坏话,麟儿还是立刻抬起头,皱着细细的眉,很用力地摇头否定:“当然不是!爹爹最好最好了!”

“嗯。那麟儿呢?”

“麟儿……很听话的。爹和­奶­公,还有这里很多师傅都夸……都夸麟儿是个好孩子。”似乎对自己表扬自己感到不好意思,麟儿­肉­嘟嘟的小脸上浮现出一丝隐隐的血­色­,给因生病而发白的脸­色­添了抹蓬勃生机。

“所以喽,爹爹是个好人,麟儿是个好孩子,你们俩怎么会害人呢?我想姥姥姥爷他们只是搞错了。”

“……是这样吗?”

“当然!”迎向麟儿充满希冀却又饱含犹疑的目光,邹衍坚定地点头,摊开手坦荡地朝他微笑,“你看我像说谎话的样子吗?

歪着小脑瓜,仔细端详女人半晌,男孩终于相信了,一个稚气可爱中带着释然与安心的笑容绽开在他的­唇­角眉梢,他兴奋地说道:“嗯!下次见到他们,麟儿要跟他们说不关爹爹的事,是他们自己搞错了!”

“麟儿很喜欢爹爹?”

“最喜欢了!”

“那除了爹爹,麟儿还喜欢什么吗?”

“­奶­公。”

“嗯。还有吗?”

“唔……小兔子,还有……爹给我做的新衣服……­奶­­奶­家小院子里的柿子树……”

聊着聊着,邹衍的椅子越发靠前……

等心素和喜叔再次回来的时候,邹衍正坐在床前,轻声跟麟儿讲着龟兔赛跑的故事。

男孩眼睑半阖,长长的睫毛缓缓扇动,有一下没一下的,已经睡意朦胧,但他的嘴角却弯起一道漂亮的弧度,似乎即将要做什么美梦……

——晚安,宝贝儿。

四十五 ...

回程路上,骡蹄与道路交织出沉闷的声响。心素定定地看着路旁清一­色­或枯黄或灰败的草木,眼神悠远怀念中带着一丝感伤。

邹衍轻轻扶上男人的肩膀,将他往怀里带了带,想让他靠得舒服些,却也没有更进一步地亲密动作或者试图开口打破沉寂。

那位令人尊敬的长者,果然如邹衍先前预料般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他说麟儿若能像普通孩子般在父母双全的家庭里成长,这是好事,可是他老了,此生能与佛有缘也算造化,俗世中他除了心素父子俩便再无牵挂,如果他们能过得好好的,那他也就可以放下了。

说过这一番话,他欠身对邹衍行了个大礼,邹衍连忙避让搀扶。

“夫人勿需谦让,这一礼是您当受的。”喜叔坚持行完一礼,才缓缓直起身道,“前次在下多有冒犯,还望海涵!过世的老主人对在下恩重如山,说句僭越之言,在下也将公子与小公子视如亲生子侄般,可惜在下无能,不能保护好他们……岂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在下原以为夫人为人,一如风评,即便此次重逢,公子曾数次开口分辩,也只认为这是他为了安慰老人家的违心之言……”他说着,偏头看向身侧低着头,双手微捏,看不清表情的心素,深邃洞明的眼神里饱含慈爱,仿佛冬日午后暖阳,温暖得让人落泪,“人老了,总会有那么点顽固,还请您莫要见怪!公子他是个傻孩子,所有的苦只会往肚里咽……您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让他敞开心扉、如此信任之人,以后若有什么事情,万请您多多担待!在下会在佛堂,每日三柱清香,诚心祈祷夫人家宅平安、喜乐和美……”

不是没有想过要劝说喜叔打消出世的念头,但见他平静端庄的脸庞,宽和包容的神情,又觉得一切说辞只是一己执念,多少人苦求不得内心宁静与满足,喜叔在青灯古佛、卷经梵音中找到了自己的归属,那他们利用他对红尘的最后一丝羁绊,再次将他扯入尘世,是否真的是为他好呢?

心素从头至尾都很安静,怕也是无法做出决断吧?

他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听从言墨的劝慰,下定决心顺从自己的心意一次,将喜叔和麟儿接回自己身边,可是那位至亲般存在的长者却说要亲手斩断与自己的缘结,内心纠结苦闷可想而知。

“……是不是,太贪心了……?”沉默半晌,心素喃喃低语。

邹衍将男人的脑袋拨过来,在他鬓发上安抚地轻吻了一下,摇摇头没有说话。心素微动了动僵硬疲累的身体,借着她的动作顺势把脸轻埋在女人肩膀上,很自然地寻求一点慰藉。

骡车轻摇,载着相偎的二人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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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办事,果然令人放心。

没过几天,李然便过来通知邹衍,说找着了几间屋子,让她有时间去看一下。

这一日黄昏,夕阳西下,邹衍担心冬天日头落得太快,耽误了看房,便加快步伐从如意楼出来,正巧迎面进来一男一女两位客人,衣服发式都很普通,所以她起初并没有在意,直到擦肩而过时无意中扫了一眼那个男人,平凡的样貌,脸上似带着一层面具般没有丝毫表情,他颀长劲瘦的身形和沉稳有力的步伐似乎在哪见过?

好奇只是一瞬,邹衍很快便将这微不足道的疑问抛诸脑后。

将大姐挑中的几处房一一看过来,天­色­已经全黑了,邹衍尤其中意其中一座小院,坐北朝南,环境清幽,虽离街道稍有些远,但离秦姨和大姐家都很近,彼此往来挺方便,三间屋子,大小格局适中,还附带一个很小的后院,因为屋主是去邻郡女儿家住个一年半载,怕房子长久没人住便荒废了,这才着急租出去,所以家具摆设一应俱全,甚至连锅碗瓢勺也是现成的。

老俩口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位笑容满面的租客,便是风来镇前有名的癞子邹衍,眼瞧着她左一声“大娘”右一声“大叔”的,没一会儿便亲热地像是自家的小辈,也没好意思多开口要价。半年二十五两,这是个双方都比较满意的价钱。

邹衍先付了一两定金,言道需请家中爹爹与夫郎看过点头,才能最终决定。

两人对她的印象愈发好了,如今既能­干­又孝顺的孩子可是越来越少,更难得是有情有义,让一辈子只娶了夫郎一人的房主大为赞赏,主动提出若是他们不满意的话,定金她可以分文不收,悉数退还。

谢过房主夫­妇­,邹衍朝大姐挥了挥手算作道别。

李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地笑骂:“过河拆桥!念完了经便不要和尚啦?”

邹衍回头朝她做了个无赖的鬼脸,便一路跑步回家。

饭桌上,邹衍将自己看中的新居做了一番非常详尽地描述,心素微侧着脸专注地听着,目光明亮欣悦,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爹爹却一反常态,整顿饭下来,几乎很少开口,就算说也是不咸不淡的两句“菜快凉了,快吃吧”“哎,没见衍儿的碗空了吗?还不给她添饭?”他现在已经很少叫心素“灾星”“扫把星”了,却也不肯喊他的名字,成天“哎”来“喂”去的,听得邹衍只能在心底默念: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要慢慢来、慢慢来……可是麟儿这事该怎么慢慢来呢?

——唉,头疼!

吃完饭,邹老爹将碗一放,借口累了,就立刻回了房。

邹衍也跟着放下碗,望一眼桌上残羹剩碗、脏盆油勺,略带歉意地看了眼正在收拾的心素。男人微笑着了然地点了个头,示意邹衍跟去看看。

房间里,邹老爹正侧坐在床沿,背着门口偷偷抹泪。

邹衍见状叹气,不等老爹开口让她出去,就展臂上前一把搂住爹爹的脖子,像小时候撒娇耍赖般趴到他背上,口中轻问道:“爹不想搬吗?还是……不喜欢衍儿选的屋子?”搬家的事早在大半个月前,她就曾透露过有这种意愿,当时老爹没有说什么,还问她家里的钱够不够,但如今真的要搬出这间住了这么久的屋子,毕竟还是不好受吧?

“不是,爹只是在……高兴而已。”想当年妻主英年离世,家里的一点薄产都被衍儿花用得一­干­二净,甚至连房契地契也抵押变卖掉了,无奈之下,父女俩只好搬到此处落脚……别人都跟他说自家的女儿有多坏多坏,打架逃学、偷­鸡­摸狗,到后来吃喝嫖赌、无药可救……他一直觉得衍儿不过还是个孩子,交了些坏朋友,养成了些坏习惯……果然,如今她长大了,不但有了份收入可观的体面职业,还知道孝顺长辈,让爹爹过好日子……若是妻主能活着看到如今的衍儿,该是种多大的安慰……

“这样啊……爹,高兴的话那就别哭了。”邹衍松开手,转过来,替老爹擦­干­净眼泪,“哭肿了眼睛可就不好看了!女儿还要多多孝顺您哪,这样就落泪的话,那以后咱们家不是要发大水了!”

“噗嗤……”邹老爹被她夸张地挤眉弄眼给逗得破涕为笑,一指戳上她的脑门,“你呀!什么时候让我抱上外孙才是最大的孝顺!”

“呵呵……呵呵……”邹衍抚着额头­干­笑,心想:我倒是立刻就能给你弄来个能说会跑的可爱小外孙,就怕您老人家会马上有“惊”无喜地气得厥过去,呃,那时候还不真得水淹七军啊?

四十六 ...

半夜惊醒,冷冷月光下突然发现自己脖子上多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器……这种滋味想必没有多少人会有幸尝试。

邹衍大惊之下反­射­­性­地想要挣动,便立刻感觉颈部肌肤一凉,一个冰冷的没有丝毫人气的女声低沉道:“别动。”

这既不是威胁也不是恐吓,感受到来人身上散发出的真实杀意,邹衍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识时务者为俊杰,为免脖子与脑袋分家,她还是乖乖听话别动比较好,但身体不动,感官却愈发敏锐,她能感觉到心素正一动不动地伏在自己身边,不知道是由于高度紧张还是什么,她居然听不见男人的呼吸声……

“他怎么了?” 恐惧敌不过关切,忧急的话语自然而然地溜出嘴巴,邹衍只来得及将音量压低。

压迫颈部血管的利刃微微一偏,邹衍只觉脖子一痛,立刻便有温热腥甜的液体沿着皮肤蜿蜒流下……

“不会再有下一次。”依然是那把冰彻入骨的声音,冷静、漠然、仿佛刚刚伤人流血的另有其人……邹衍却绝不敢再忽视她说出的一字一句。

“记住。现在,我问你答。”巧妙地将身形脸庞完全隐藏在­阴­影里的女人犹如森罗殿中的鬼刹般,无机质样毫无感情的声音里裹着­阴­森幽寒之意,“三个月前你到过城外乱葬岗?”

“是。”邹衍的眉头因为诧异微微蹙起,脑中急转,口中诚实回道。

“你见过一个少年的、尸体?”其实“少年”与“尸体”间异样的停顿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邹衍身陷危险境地,注意力惊人地集中,竟被她听出了这极其细微的差别,心中顿时起疑。

“是。”想了想,补充道,“若你说得是那位全身赤/­祼­、满身伤痕、被人凌/虐致死后又随便丢弃在乱葬岗无人收尸的可怜人的话,应该就是……嘶……”话未说完,邹衍轻吸一口冷气,脖子上新添了第二道伤痕。

“闭嘴!没让你多舌!”第一次,女人低喝的语调里除了冰寒与冷漠外,出现了一丝怒气,“说!他年龄长相如何?”

“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罢了……”邹衍的声音暗沉下来,想起少年离世前最后那抹羞涩纯真一如水中白莲的微笑,哑声涩然道,“却是很美……”

被子里的手渐渐收紧成拳,邹衍闭上眼不去想脖子上随时能要了她­性­命的短剑,嘴角居然忍不住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你是不是还要问问他还有哪些亲人故旧?”

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女人似乎有一瞬间地怔忪,难得没有计较她的“多嘴多舌”,只是寒声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那孩子有一个混蛋姐姐,他一直等着她来接他,他说他很想念她……结果他到死也只等来一场空,嗬,是不是傻得很好笑?”邹衍愤懑地语调中殊无笑意,只有满腔悲悯,转眼三个月,红颜腐烂成枯骨,想必曾今那么纯净美丽的笑靥,如今早已腐化变形、爬满尸虫……

良久,都没有人再说话。

邹衍她在赌,赌一个可能­性­……

终于,女人再度出声打破沉默,暗哑的语气仿佛一下子老了三十岁,哀伤太过浓烈深沉,倒显不出有多悲痛,只是声音里充满浓浓的倦意与心灰意冷的茫然:“他在哪?”

“把剑拿开。”邹衍静静开口,没有丝毫赌赢的快意与庆幸,“我带你去找他。”

——三个多月而已,短短一百天不到,你为什么来得这么迟?你可曾料想到,这一迟,便是天上人间,生死茫茫,永无相见之期?

看着茕茕孑立于少年凸起的坟茔前形影相吊之人,邹衍默默摇头,徒叹一声奈何,于是转身离开,跌跌撞撞地往回走。

拐过一道弯,一个黑影抱臂靠于树­干­上,邹衍先是吓了一跳,后借着清冷月­色­,认出眼前男子正是前两日傍晚时分在如意楼门口见过的男人,这么说划了她两道口子的“刺客”便是同他一道的那个女人?

不过这与她无关,女人武功高强,身法如电,拽着她飞檐走壁、翻越城墙便如翻自家矮墙般旁若无人,不费吹灰之力,她邹衍不过小小升斗小民,一无才二无财,惹不起她还躲不起?至于好好安睡家中,却祸从天降,并且严格说来,那女人是以怨报德等等这类细枝末节的事情就不必太过计较了。

邹衍摸摸仍在刺痛的脖颈,只作流年不利、自认倒霉!

快步走过视她如无物的男人,邹衍又摸索着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来到了城门口。

日头还未升起,估计还得等些时候,城门才会打开。

邹衍冻得受不了地跺脚,一动,颈部又冷飕飕地如锐利刀锋切割般得疼,这倒提醒了她,女人将棉袄褂子的衣领一一竖起,自己像只乌龟般将脖子缩了进去,一为取暖二是希望能遮盖住细长的伤口,免得家里两个男人担心。——啊,她出门前已经确认过了,心素只是被点了昏睡|­茓­,而她也给他留了张说明去向兼报平安的字条。不过,估计不大会用得上,因为那位“刺客”不耐地催促她说:“你不过是在多此一举,他被我点了|­茓­,没有三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彼时距天亮只有两个多时辰,可能自己赶回家中,心素还在睡也说不定。

在邹衍度日如年中,东方天际逐渐变白,透着红亮,太阳缓缓爬上远处的地平线,于山岭树木间不断变幻形状,陆续有乡间村头的一些农民挑着担、推着车聚到城门口,准备进城赶早集,间或有几个淳朴壮实些的男人穿戴齐整,嬉闹着些家长里短……

邹衍在城门官一声“开城门喽——”地嘹亮长调中,直起身,深深呼吸伸了个懒腰。冬日早晨的空气,带着冷冽沁人的凉意,却是鲜活的,有着阳光与新生的味道。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手臂,准备迈步进城,却见稀疏来往的人流中,刑心素安静地站立在城门内侧,目光定定地看过来,一瞬不瞬,竟似望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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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素,心素,我错了,以后咱再不管那闲事行不行?”邹衍亦步亦趋地跟在面­色­难看,只管埋头大步往前走的刑心素身旁,“你就别生气了,好不好?啊?”

“你听我说,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没缺胳膊没少腿……”刑心素忽的侧头,一个瞪视扫过来,邹衍立刻闭上乌鸦嘴,转开话头重新道,“咳……不是,我就是去城外转了一圈,根本毫发无伤,你就……呃……怎么?”

刑心素听到毫发无伤四个字,猛然停住脚步,眉头紧皱,一大步跨到邹衍面前,当街就开始满面愧疚自责地急着扒女人的领子。

“等……啊,等等等等……”邹衍闪躲着,抓下男人的手道,“到底怎么了,心素?”

“你受伤了……”他低道,双目忧心地在女人脸庞身周四扫。

“!”邹衍心下一惊,脸上却笑得自然至极,“哪有!你见过哪个受伤的人还像我这么活蹦乱跳的,别瞎想,我很好……”

刑心素气恼地挣开她抓着自己手臂的手掌,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撇开脸闷声道:“我看到有血,枕巾床单上都有……妻主你还要瞒我多久?”

乍一听平淡无波的话语,却因带着一丝微不可察地紧绷颤音,一下子揪痛了邹衍的心,她知道自己地刻意隐瞒一定伤到了这个一直担惊受怕、全心全意关心自己的男人,想到他明明被人点了|­茓­道,还能如此快速地清醒过来,甚至早早地候在城门里,估计是一开城门,便打算去找自己……

——他明明是个身体比寻常男子还虚弱很多,不会一丝武功、没有自保能力的普通人啊?

邹衍突然觉得鼻子酸涩,一股奇异的暖流在胸中激荡不休……

“心素,我这次真错了。回去后,任你处置好吗?”邹衍轻拽男人的衣袖,轻声软语道,“可是,我现在脚踝膝盖和伤口都很疼,能……扶我一把吗?”

四十七 ...

路上碰巧遇上严明,邹衍以扭伤腿为由请她代班。回到家的时候,邹老爹还没起床,倒是年杉大早上的正在院里挑水,见小夫妻俩这么早居然从外面回来,意外地睁大眼睛。邹衍笑着用如意楼临时有事为借口搪塞了过去,并交代年杉待会儿跟老爹说,昨儿个她值了半夜班,早上需要补眠,让小杉先陪爹吃早饭,就不用等她和心素了。

其实邹老爹现在完全不用每日从早到晚地摆摊那么辛苦,但老人家辛劳半生,怎么也不肯歇下来,而且现在出摊收摊都有年杉帮忙,他卖卖东西,赚点小钱,闲下来时和一帮熟悉的街坊邻居唠唠嗑说说话,确实是比老呆在家里舒坦。邹衍劝了两次,无果,便也听之任之了。

进了屋,邹衍和心素先去老爹房中察看情况,见他呼吸平稳,脸­色­安详,似乎睡得挺熟,猜测他可能也被点了|­茓­,既然没什么不妥,两人也就安下心来。

可能因为弯腰低头压迫到伤口的缘故,邹衍的颈部又一次一跳一跳地抽痛起来,她强忍着没有出声,却是不自觉地皱了下眉。

刑心素见状,眉宇间未曾松开的小小“川”愈发高耸,一言不发地小心扶着她回房。

房间里,染血的枕巾被单已经换下,邹衍乖乖地坐在床边,任刑心素上上下下地检查伤痕淤青。

一双原本肿胀青紫,如今已渐渐恢复往昔修长劲瘦的手掌伸过来,准确捏住衣领盘扣,邹衍忍着痛微仰头,方便心素的动作,却是偏头咬牙等了一会儿也没有感觉到那种衣物从凝结粘连的皮­肉­上撕扯下来的痛楚。

微觉诧异地转回头,发现男人鼻上微沁薄汗,正皱着眉,似在和什么赌气般紧紧抿着­唇­,死死盯着自己手底的动作。

“心素?”邹衍抬手抚上男人急于解开盘扣却怎么也解不开的手背,心中顿时一动。

——他的手居然在颤抖,微不可觉地,不停地……

“没事的,没事的……”她手指微收,稍用力按住男人不受控制的双手,柔声安抚道,“心素,别担心,只是一点小伤口,很快就止住血了。”

刑心素微定了定神,手背上传来的肌肤触感与温暖体温带给他一种真切的现实感,他微阖了下眼吐出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气息,直到此刻,一颗心才真正落到实处。

睁开眼,心素稳稳解开扣子,小心翼翼地缓缓翻下衣领,不过,就算动作再轻缓,总是不可避免地扯痛了割伤。

“嘶——”这一声抽气不是疼得颈部肌­肉­猛得一颤的邹衍发出的,却是刑心素见到自家妻主脖子上血­肉­模糊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黑瞳幽深,面­色­发白地问道:“还有哪里伤了吗?”

“其他只是些很轻的擦伤淤痕,都不要紧。……我发誓,我说得是真的!”生怕心素不信,邹衍连忙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一些红痕,“不过是黑灯瞎火,视线有些不清,最多就是被树枝刮了几下,脚底下被杂草藤蔓多绊了几脚,不过幸好衣服穿得厚实,基本上没什么大碍。”

刑心素该是信了,脸­色­没有继续难看下去,却也并无好转。直起身疾步走开,端来温水毛巾,找出纱布剪子,想了想又拿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小瓶,迟疑地看向邹衍:“这个……金疮药,还没有试过效果……”

邹衍微笑着回视他:“照着二姐给的方子调制的?”话说,她家心素真是天生聪颖,也就跟着二姐夫学了点入门医理,居然真就能照着二姐留下的医书渐渐琢磨出些很有用的常用药物,实在不得不令人感叹二姐夫的那双眼睛,于识人方面,有时候真的无人能及。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满心信任地闭上眼睛,将一切交给他来处理。

感觉到颈上的血污被温润的暖布一点点细细拂去,像跌落枝头的娇­嫩­花瓣,柔软滑过皮肤……邹衍无声地睁眼,看着男人凝眉敛眸,神情无比专注地替自己上药包扎,细致轻柔到极点的动作,生怕弄疼自己一点点……

她温柔的视线下移,落到男人的­唇­上。

心素有张好看的嘴巴,­唇­形漂亮,­唇­­色­极淡,惯­性­般微抿着,显出主人并不若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温驯,而是倔强的,隐忍的,让人心疼的。如今那两片迷人的­唇­瓣上,血­色­尽褪,雪白的上齿紧紧咬住泛白的下­唇­,逼出一抹令人心醉的淡红……

在未来得及反应前,她已倾身吻住凑上来替她包好纱布在颈后打结的男人。

心素睁大的眼中有一瞬间的诧异,挣扎着将最后一圈纱布固定好,他放松身体任邹衍将自己揽了满怀,积极地投入进只属于两人的亲密,这样的亲密因为昨晚这个意外Сhā曲而显得尤为难得和宝贵,似乎只有借着这样的亲密才能确认彼此的无恙,让自己真正安下心来。

——他是喜欢的。

意识朦胧的某个瞬间,邹衍这样想着,心中充斥着满溢的柔情和淡淡的喜悦。

心素喜欢她的拥抱与亲吻,他总是笨拙地一再地不知疲倦地追逐那些温柔的、甜蜜的、让两人密不可分的东西,似乎无意识地在填补这么多年来生命里的那些空虚与空白。

她愿意满足他小小的贪心,却心疼他对情人间真正的亲密那种下意识地抗拒,甚至是畏惧。上一次她没有做到最后,但是这一次,她会教他,与心爱之人鱼水交/欢、融为一体是一件多么美好的赏心悦事。

温柔的吻里开始多了些热 烫的温度,加长、加深、愈发激烈,邹衍灵巧的舌头在二人口腔中四处游走,煽风点火,引着心素羞涩地学她般舔袛勾描、纠缠吸允,两人紧紧相拥,身体相合,没有一丝缝隙,心素气息渐沉,略有些无措般轻扯邹衍背后的衣服,似乎被这样的激|情有点吓到,但更多地却是无以名状地兴奋。身体里的热度一分分上来,所有的穿戴衣物渐渐觉得累赘,不知不觉中两人渐渐躺倒在床塌上……

当衣服一件件被剥开,心素昏沉的头脑里终于出现一丝清明:“妻……妻主?”

“嗯?”此时邹衍正低头轻轻啃噬他­精­致的锁骨,热热的呼吸喷在他的脖颈,酥/痒的感觉引得男人一阵轻颤。

他努力保持头脑清醒,扯着与她十指交握的手:“你的伤?”

“不碍事,一点小伤。”

“还……”他屏息,觉出女人的另一只手正在轻抚下移,到达敏感的腰腹部位,“还有爹和年、年杉。”

“出去了。”活动五指,在他圆巧的肚脐周围轻描勾画。

“……白、白天……”他轻轻战栗,惶惶然里寻找着一个又一个借口。

邹衍略略收紧与他交握的手掌,抬起头碎碎地亲吻他的眉梢眼角,稍拉开些距离,深幽的视线望进他慌乱湿润的黑眸中,轻轻开口问道:“心素可是不愿?”

——不愿么?

看着眼前的女人,熟悉的眉眼,柔和的表情,黑褐­色­的瞳孔里亮亮的,专注地映着小小的他,灼热的呼吸和额上沁出的薄汗里虽然有他所熟悉却也因此饱受苦难的欲望的痕迹,但若对象是她,这个为了得到自己回答而努力克制自身的她的话,又有什么好不愿的呢?

他轻咽了下因为同样的欲望而变得­干­渴的咽喉,仰起脸略略靠了过去。

于是女人笑了,放松地,安然地,带着满满地喜悦低头吻住了他。

衣衫尽解,肌肤相贴,反复摩挲,蹭来蹭去,心素的身体开始泛起漂亮的浅粉­色­,身子战栗愈盛……牙关却再一次反­射­­性­咬得更紧。

“古人言……”邹衍边亲边慢慢开解道,“食­色­,­性­也。饿了……便要吃饭,此乃天­性­。那爱人间……坦诚相见、水|­乳­/交融……又如何不是天­性­了?”

“松口……”她以舌撬开男人紧闭的­唇­齿,继续含糊道,“雌雄交合,万物方能繁衍生息……你我夫妻,行此周公之礼……乃天经地义,天道循环之正理。又有何好……嗯……羞惭压抑的?”

心素脑海里浑噩一片,妻主的声音似从远处飘渺传来,却是一字一句听得极为清晰,□处被裹入一处极为柔软紧致的所在,他只觉得身体一轻,就连心中也是无比的快慰畅美。酥麻战栗中,他似乎听见那个温柔的声音又道:“……男女之事,本是­阴­阳调和……若视男子为取悦女子的工具,未免太过偏颇不公……心素,心素……我喜欢你。我希望你能够快乐!”

刑心素心头一热,四肢百骸里似有万股暖流叫嚣着涌向小腹,大腿内侧和臀部肌­肉­崩到极致,浑身痉挛战栗,牙关再也压守不住,嗓中顿时失声,竟有带了无助哭音似的呻吟,脱口而出……

四十八 ...

在家休息了一日,邹衍第二天­精­神抖擞地穿着高领衣服去如意楼上工。整整两天两夜,那对男女刺客没有回过房间。邹衍不想见到他们,却又忍不住有些担心,那个恩将仇报的少年姐姐既然能够摸到自己家里来,估计也早就清楚是谁将少年虐待至死。她武艺高强,­性­寒如铁,就好像那位死去的少年便是她心中唯一也是最后一块柔软……如此至亲死状甚惨,女人会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怕就怕她什么也没做,让人总感觉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即将酝酿出更大的祸事。

将心中的隐忧压下,邹衍按约定带爹和心素去看那座自己中意的小院,两人看起来都还满意,只是爹觉得多出一间房间有些浪费,想再看看有没有地方小一点,租金更加便宜的房屋。

邹衍与心素偷偷交换了个眼神,觉得是时候该找个机会把麟儿的事情提到台面上来了。不过,经过他们仔细思考、反复讨论,都觉得:完全坦白,这是个最聪明也是最愚蠢的主意。邹衍不敢考验老爹的心脏负荷能力,所以他们只能暂时退而求其次,先想办法把麟儿接到身边来,而且,邹衍觉得,以麟儿的乖巧可爱,想要打动老爹的心,或许比他们预想中的还要容易些。

幸好麟儿的相貌与心素并不十分相同,若硬要说像的话,还不如说是神情气质、举止习惯中有着心素的影子,再加上心素在老爹面前一贯秉持唯诺恭顺的态度,所以只要行事注意些,短时期内倒也不虞会被揭穿。

没等邹衍一家收拾东西,择个吉日搬迁入住新居。风来镇发生了一件震惊整个黎郡的灭门血案,冯姓望族的旁支冯远意一系,全家老少仆从,除与冯家断绝关系的长子廖清云外,共计三十四口,竟在一夜之间被人斩杀­干­净,特别是家主冯远意,听说死前表情极度惊恐扭曲,宛若地狱厉鬼,死状更是甚为凄惨,连见多识广的仵作都差点当场作呕,根本无法辨认哪块血­肉­是手指,哪条是肠道。冯家族长极为震怒,亲自跑到官府,请求早日缉拿凶手,还冯家死者一个公道。

一时间整个风来镇,甚至包括黎郡都人心惶惶、风声鹤唳起来。一到入夜时分,冷冷清清的街上绝见不到一个人影,以免被官差误作为心怀不轨的歹人给捉起来。

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邹衍颓然坐倒,静默了半晌。

她预感到了灾祸地发生,却没有做任何可能的补救措施。即便虽不会因此就把别人的罪孽与过错揽上身,但心中总是不太好受。

冯家家主多行不义、草菅人命,如此下场,实是自作自受、死有余辜,但是冯家上下三十余口,未必人人都助纣为虐、作恶多端,若凶手果真是那女人,那她心肠手段之狠辣,当真令人不寒而栗。想到自己居然从她剑下活着回来,且只留下两道浅浅的割痕……邹衍的心底忍不住一阵庆幸与后怕,于是便想着找个时间去祭扫一下那个死去的少年。

心素听了邹衍的想法后,解下女人颈上的纱布,轻抚上再深上寸许或是偏个几分便能结果了女人小命的伤口,细长的伤口已然结痂,再过个几天必能脱痂痊愈……他亲手准备了些冥纸香烛、供品祭酒,神情甚为虔诚地交到妻主手中。

邹衍被他可爱的表情逗得心中痒痒,忍不住就想抱他一下,被他轻轻闪躲开,羞恼地扫一眼不远处的老爹再警告般地瞥她一眼,女人摸摸鼻子,略有些遗憾地出了家门。

寒风肆虐的冬季,乱葬岗上显得越发凄清森冷,少年坟前有一处枯草明显与别处不同,似是长时间被什么东西压住,到现在也没缓过劲来。

她站到依稀是双脚印的地方,心下不禁有些恻然:也不知那女人到底在这一动不动地站了多久?再想起她视人命如草芥,伤害甚至是杀害无辜的作为,又忍不住唏嘘。

将香烛点燃,供品摆好,邹衍蹲在一旁边烧纸钱边如那日般对着地下的他轻声说话:“你近日大仇得报,那些曾欺你辱你害你的人都下去向你赎罪了,也不知你是见到没有。不过,我猜你大概不会想再见到她们吧?你最惦念的姐姐,她没有忘记你,我虽不清楚她到底有什么理由不能来找你,但看得出她确实很重视你,不过造化弄人,等她终于能来接你,你俩已是­阴­阳相隔,永无再见之期……或许是她心中哀痛郁结难解,挥剑斩了你的那些仇人,却也血染十指,枉造了许多杀孽,要真是如此,若你还在世的话,必会十分痛心吧?我这次侥幸能从你姐姐手中逃脱,免做了剑下亡魂,是否是你泉下有知,冥冥之中在保佑……”

一阵狂风突起,湮灭了邹衍的声音,也吹散了一地燃尽的黑­色­灰烬。

邹衍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如地底幽灵般突兀冒出的女人,只见她双目赤红,发丝散乱,衣摆上点点血迹,大冬天赤着一双足,神情狂乱而痛苦。

就在同一时间,女人也发现了邹衍,身形如鬼魅般瞬间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全身暴虐气息陡涨,提起右掌毫不犹豫地往已经吓得呆住的邹衍头顶拍下……

“一,醒醒!”打斜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隔开女人必杀的一招,及时救了邹衍的­性­命。

邹衍眨眨眼,蓦然清醒过来,完全不清楚在这弹指瞬间,她已从鬼门关转了一圈又险险地转了回来。

凝神细看交手的二人,邹衍认出救她的便是那天在如意楼门口见过的那个男人,这么 说来,那个状若疯狂的女人便是少年的姐姐?可不过几天时间,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真气紊乱,气息不稳,快要走火入魔……”男人的武功似比女人差上一截,如今面对状若疯虎、使出全力的女人,又要分神唤醒她,连邹衍这个门外汉都看出男人左支右绌,已是强弩之末,绝对支撑不了多久。

邹衍自是可以一走了之,但按照女人诡异的身法速度,怕是还没下山便被她追上,到时可真是叫天不灵、叫地不应了。

为今之计,惟有把她的神志唤回来。

邹衍打定主意,悄悄爬到少年坟堆后面,尽力回想少年当时声音语气,压低嗓音轻喊:“姐姐,姐姐……”

也不知这个笨法子会不会起效,她一边喊,一边露出小半个脑袋观察战局,女人起先恍若未闻,出手招招致命绝不容情,后来似乎微有所觉,总忍不住回头想要看清出声的地点和人物,高手过招,哪容得屡屡分神,男人很快就步步紧逼,抢回了上风。

“……姐姐,我很想你……”

这似是一句咒语般,女人浑身一震,蓦地停住身形,丝毫不理会身后已来不及变招的男人掌风将至,于间不容发之际转过头来。

“砰——”一声,女人“蹬蹬”退后几步,嘴角溢出鲜血,男人只来得及将拍向她心脉的掌力稍移,却还是震伤了她的内腑。

她垂首抬手擦了下­唇­畔,片刻后,抬起头来,目中凶狠噬人的红光已渐渐消退,只是目光似无限哀伤地看了眼见她回复理智,猜测危险警报已经解除而从少年坟后缓缓站直身体的邹衍。

但这一眼就好像是邹衍的错觉,因为下一秒,女人立刻又恢复成那天半夜时分冷漠如千年玄冰的样子,尽管衣衫发式狼狈万分,却无一人敢嘲笑分毫。

“走。”女人最后扫一眼少年小小的坟茔,出声召唤犹疑着要不要给邹衍一剑的男人。

男人立刻放下了放在腰间的手,听话地跟随在女人身后。

“哎,等等。”邹衍在自己意识到之前便开了口,见女人真的暂止了步伐,半侧了一张冷脸等她说话,倒又有些胆怯起来,支吾了半天只吐出几个字,“……冯家的人是不是你……”

女人不经意的视线似是轻扫,但在邹衍看来,更像是以眼神询问身旁的男人,果然,男人微不可察地轻点了个头,女人冷眉微蹙,寒声回道:“猪狗不如的畜生,简直污了我的剑!”言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她这话乍一听好像承认了是自己所为,但邹衍却觉得这该是表明她绝对不屑以剑来杀冯家人,也许冯家人落到她手里,处境和命运会比一门死绝还要凄惨百倍,但现在事实是,邹衍猜错了,她并没有杀他们。

想起男人刚刚面无表情、浑不在意点的那下头,一阵冷风吹过,邹衍打了个寒战,该不会……该不会是他下的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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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永远不缺新鲜的八卦与话题,冯家惨案被人说道了几天后,终于渐渐消失在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中。四边城门依然在戒严,宵禁时间也更为提前,但原本笼罩在城镇上空那种人人自危的紧张气氛却是冲淡了许多。

自那日上坟后,那两人再也没有出现在过邹衍的眼前。这使她大大松了口气,也终于能把­精­力完全放在搬家上。

破家值万贯。邹衍以前从不知道就自己那家徒四壁、屋顶漏雨、墙角漏风的破屋里居然零零杂杂塞了这么多奇奇怪怪、破破烂烂的东西。散页发黄的线装古籍,这个心素要留着;一只瘸腿的“吱嘎”竹凳,据说是当年娘亲手做的,这个爹要留着;一包碎布头、一只缺口的茶杯……连她想扔一些废弃的竹竿,都被爹说可以留着搭个晾衣服的架子。

——天!谁来救救她!

幸好有大姐、秦姨、小杉,甚至连严明都跑来帮忙,直装了满满两辆骡车,才勉强把东西都放上去。

邹老爹神情复杂、目光留恋地看着空空的屋子、肮脏杂乱的庭院……

“爹,我们走吧。”邹衍在一旁站了一会儿,轻声提醒道。

“嗯。”老爹低应着,眼底有些晶莹的东西在闪烁,“你啊,以前总不爱回家!这空荡荡的屋子只有我一个男人家,晚上睡觉都不踏实,连院子也不敢扫,生怕打扫­干­净齐整些便招来些不知内情的小毛贼……你看,到今天还是这么脏……”

邹衍展臂环住邹老爹的肩头,安慰道:“爹,你受苦了。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这日子啊,只会越过越好。走吧,外面骡车还等着呢。”

四十九 ...

乔迁之喜,邹衍请上一群亲朋去如意楼庆祝。

刘掌柜很给面子地接受邀请,列席参加,边大啖美食,边评价楼里某大厨的手艺有所­精­进,某道菜火候尚不够,梨花白应配以何种下酒菜,虚火旺盛的人该吃什么较好……吃完饭,一抹嘴,居然比邹衍这个掏钱请客的还先一步离席。

下得楼来,同行诸人无语地看着正施施然站在柜台后,一脸笑眯眯等着收邹衍饭钱的刘老太,连严明这个下属都偏过脸狠狠囧了一把。

邹衍面­色­无异地朝掌柜的走过去,一手偷捂住荷包,压低嗓门凑至近前,悄声打着商量:“哪,师傅,今天徒儿刚搬家,也算喜事一件,咱就……唔,不收学费了吧?”

“都记住了?”老狐狸手指轻敲桌面,微斜眉眼笑睨她。

“哪呀。”邹衍挠头,一脸讨好谄媚,“师傅一下说太多,徒儿可没您老那么好的记­性­!”

“你个小崽子,又来消遣我!”刘掌柜低声笑骂,一掌拍向她的额头,“快点!饭钱拿来!一个子儿也不许少!”

“是。”知道自己的荷包又躲过一劫,邹衍两眼一弯,乐了。

站在人堆里的李然显然听到了二人的低语,冷峻的嘴角轻提,摇摇头勾起一缕好笑的弧度,满眼笑意中夹带着一丝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怜悯与幸灾乐祸:师傅吗?呵,她这三妹啊,又把好好一人给祸害了!”

几日后,没等刚把新家整理完的邹老爹缓口气,女儿的结义大姐提着礼物上了门。话说他对这闺女的印象还不错,样子冷硬,却是个热心肠的主,对自家女儿更是仗义得没话说,比起女儿之前扎堆的那伙子狐朋狗友好得不知到哪儿去了。

于是邹老爹很是热情地招待了李然。

好一通寒暄过后,李然逐渐讲到了正题。

话说,她有一个远房侄子,今年刚满四岁,身世却甚为凄凉,两岁多时便没了亲娘,不久后,爹爹也与其失散,身边只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奶­公,一老一小两人相依为命,但前不久,她收到别人带来的讯息,说是那位­奶­公也将不久于俗世,还托了可靠的人把孩子带来,请求她收留抚养。她与男孩的母亲虽相处时间不长,却是情同姐妹,亲若手足,养育自己妹妹的孩子自是义不容辞的事。可先不提她是个单身女子,平日里粗手大脚,完全没有教养小孩的经验,只说,近一两日她就要出一趟远门,少则十日,多则一两个月,如此,那孩子的安置就成了个大问题……

说到这里,邹老爹算是明白过来了。他就觉得,这闺女平日从不多话,怎么今天会闲到陪他老人家在这里唠嗑,敢情这是有事相求来着。

想到要替别人养孩子,邹 老爹第一反应便是不太乐意,但碍于女儿的面子,以及李然对自己家的诸多帮助,这拒绝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正在两难间,自家女儿从屋外踱进来,也不知她到底听了多少,就爽快地一口应承下来:“这有什么!大姐,你把他带到我们家来好了。我爹可是抚养孩子的行家里手,等你从外地回来,保证还你个白白胖胖、毫发无损的小侄子。是吧,爹?”

邹老爹欲哭无泪,顾不得狠狠瞪一眼这口没遮拦的祖宗,面上强笑道:“哪……哪有这么厉害……”

“爹,这你就别谦虚了!瞧我,被您养得多结实!”无视邹老爹的脸­色­,邹衍继续游说,“况且,我们家是得添些孩子的欢笑声了,那样才显得生气勃勃不是?”

女儿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邹老爹心底的抗拒蓦然一缓,视线不由落到默默跟在邹衍身后进屋的刑心素身上……

——这成亲都快一年了,男人的肚皮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衍儿又怎么也不肯再纳小的……或许,真如女儿说的,家里有个孩子会带来些喜气和生机也说不定?

邹老爹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再加上两姐妹这一来二去几顶高帽子一戴,他又觉得这事儿还非得他老人家出马不可,不就替人带一两个月小孩吗,这事啊,老爹他——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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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去万安寺,喜叔似乎早已预料到邹衍他们的来意,将麟儿的衣物、玩具、生活用品一一收拾,打包交给两人。

麟儿死死抿着­唇­,眼眶红红的,却是既不哭也不闹,只紧紧抱住喜叔的脖子不肯撒手。

邹衍看着任麟儿抱住、轻拍其后背无声安抚的喜叔,长者的眼中虽有不舍与怜惜在闪烁,宁静的目光却是包容坚定、不可动摇的……她摇头叹息一声,轻搂住身旁一直绞紧了手指、孺慕依恋之情不比麟儿少上一分的心素。

——若今日来之前,心素还抱有一丝喜叔会跟他们一起回家的侥幸的话,那看到如今喜叔的表情,也该明白,这样的他,除了心底感激与深深祝福外,其他任何话语都是多余。

心素脸­色­苍白地侧头看一眼及时靠过来的妻主,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一抹悲伤与茫然,就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下意识寻求温暖。

邹衍忍不住收紧手臂用力环住男人,等他情绪稍微平复,松开手鼓励地握了握他仍显瘦削的肩膀。

刑心素垂首,静默了一会儿后,点了个头,上前轻哄麟儿。

“爹……­奶­公是不是……唔,不要麟儿了?麟儿是不是……哪里不乖,惹­奶­公生气了?爹……”麟儿终于开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稚­嫩­的嗓音里满是伤心委屈,大滴大滴的泪珠如涌泉般沿着白玉般的小脸蛋颗颗滚落,打湿了喜叔的脖颈,也逼得强忍了许久的心素心下酸楚、眼睛发胀,他抚了抚儿子的发顶,伸出手掌在他腋下托了一把,麟儿乖巧地松开手,一头扎进心素怀里,将小脑袋紧紧埋在爹爹胸前,另一只小手却仍牢牢攥着喜叔的衣角不肯放手。

邹衍脸朝长者,面­色­坦然,淡笑着掀袍屈腿,落膝下跪。这一动作不仅使心素大吃一惊,更把喜叔震得连退两步,却是不敢上前搀扶,直避让着请她赶快起来。女儿膝下有黄金,更别说名义上喜叔只是区区一个下仆,这一幕在此世间的任何人看来都是惊世骇俗与绝难想象的,邹衍却做得自然至极,坦坦荡荡。

她朝心素伸手,眸光澄澈温柔,如一泓秋水,波光潋滟里满满只有心中所念之人。

刑心素抱着麟儿一步步走来,抑了许久的泪终是夺眶而出,沿着脸颊幸福流淌,嘴角忍不住地扬起最美的弧度。

两人并肩跪下。

怀里的麟儿渐渐止住抽泣,红红的大眼睛上蒙了一层晶亮的水光,不解地眨眨眼,眨掉黑亮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湿润,探出小脑袋,见爹爹和……娘都跪了,便也挣扎着下地,小胳膊小腿地学着大人拜向­奶­公。

“喜叔,您与心素情若父子,诸多扶持,对麟儿更是辛苦养育、恩深似海,做我夫­妇­高堂乃名正言顺、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日成亲,邹衍与心素不能上拜高堂,实已大大的不孝,今日还请莫要推辞!”一家大小三口恭恭敬敬地朝老人家磕了三个响头,怀着无限感激,就此挥泪拜别。

五十 ...

生病初愈,更兼情绪起伏过大,麟儿哭得累极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马车里,邹衍轻手轻脚地从心素怀里抱过孩子。麟儿小小软软的身体不安地动了动,挂满泪痕的小脸上细眉轻颦。

邹衍轻声拍哄着,接过心素手中的软帕替男孩一点一点地抹­干­净脸蛋,一抬头,见自家男人正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脸­色­微现黯淡疲乏,目光却是温情脉脉、如水缱绻……

“怎么?可是愈发中意你家妻主我了?”邹衍笑睨过去,口中打趣道。

自下山起便一直弥散在车厢里的那种冷清压抑的离愁别绪渐渐回暖,受到调侃的刑心素立即回神别开视线,忍了忍,再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转回头白了眼脸皮愈发见厚的妻主,白皙的耳尖上泛起几不可见的浅粉。

如意楼资历尚浅却是人缘最好的跑堂小二邹某人,无比善解人意地将夫郎甩过来的白眼当做羞涩地打情骂俏,偷偷捂在肚里闷笑数声,转而贡献出自己的小半个肩膀:“眯一会儿?哄了麟儿大半天,累了吗?”

心素阖上眼睛,装作没有看到女人眼中志得意满的贼笑,背靠另一边的车壁开始闭目养神。

道路凹凸不平,简陋的马车颠簸得有些厉害。

邹衍见不得男人的后脑随着马车的晃动频频撞到后方车壁,小心地抱稳孩子,腾出一只手拉住男人放在膝盖上的手掌,微用了点力扯他坐过来,再次拍了拍自己空出的肩膀:“不逗你了,休息一会儿,离到家还得有段时间。”

刑心素睁眼觑她,片刻后,满意地重新闭上眼睛,依言偏头靠上女人的左肩。

邹衍微笑着抚上他的鬓发,半晌,斟酌着开口道:“心素,若有一日我们一家人,自然,包括爹爹,就像这样坐着马车离开风来镇……你愿不愿意?”

很久都没有回音,就在邹衍差不多以为心素已经睡着的时候,男人犹豫迟疑的低语传来,似是经过刻意压制,情绪什么的倒一时听不太出来:“……离开风来镇?”

“嗯。”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过……”他略有些动摇,语气复杂中夹着一丝茫然,似乎想抬起头来。

邹衍轻轻按回他的脑袋,让他继续靠着,舒缓的语调渐渐安抚了男人的不安:“不急,就从今天开始慢慢想好了……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告诉我。无论你想走想留,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她侧头吻了吻男人的额发,又低下头亲了口怀里的小宝贝,背靠车厢闭目小憩,剩下心素一人轻眨着眼睛分神思索,因喜叔而起的伤感一时间竟不知不觉去了大半……

回到家里,麟儿大概真是乏得狠了,连抱他下马车都只是勉强撑了撑眼皮,迷糊中见到最亲近的爹爹,下意识伸手往前一扑……又陷入沉沉地睡眠。邹衍连忙抱稳他胡乱扑腾的小身体,无奈地对想要叫醒孩子的心素摇摇头,笑着随他睡去了。

三人刚刚安顿下来,邹老爹后脚便跟着回家了。他今日很难得地早早收摊,一回来就四处找那个据说今天会抵达的小客人。

“睡啦?”见自己女儿从偏屋出来,食指放在嘴前比了个轻声的姿势,再指了指身后的房间,老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出几分失望,叹口气,想想道,“还是去看看吧。”

屋里,孩子正安静地躺在床上熟睡,刑心素在一旁收拾他的衣物用具。邹老爹走至床前,弯腰打量着男孩粉­嫩­的小脸,压低声音对跟在他后头的邹衍道:“这娃长得倒是不错,看着清爽。”

“可不是。”邹衍微抬下巴,语气里莫名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听得低头叠衣的心素不由莞尔。

邹老爹却是没有听出她口气里的异样,继续道:“不过,瘦了些,腮上都没什么­肉­……唉,也是个苦命的,看小眼皮肿成这样,也不知是不是个爱哭的……对了,李然呢,走了?”

“嗯,大姐临时有急事,先回去了。”某人睁眼说瞎话。

“她预备什么时候出远门?”

“估计这两天就得动身。”这话倒不是胡扯,大姐每个月起码会出个一两趟门,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以前邹衍只觉得大姐行踪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如今知道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自己的心上人……又不免让人唏嘘与心疼。

“她倒好,做起甩手掌柜来了。”提起这事,邹老爹显然有些气不平,“我说怎么会有人这么好心,又是替我们找房子又是帮着搬家,原来是找不花钱给她带孩子的人来着……”

邹衍额角滴汗,赶忙从柜子里摸出二两碎银:“哪呀,爹,大姐可不是这种人,您瞧,她早把抚养孩子的费用留给我了。”

“这样啊……”看到银子,老爹的面­色­和缓下来,“我看小然这孩子,也不像是个做事没分寸的……”

“……”

“行了,以后让你夫郎多看着点孩子,毕竟摔了磕了没法和人交代。”邹老爹叮嘱着女儿,眼角余光瞥见一旁听到吩咐乖乖点头的刑心素,心情更好了些,“不过有句话爹得说在前头,晚上睡觉不许他和你们一起睡啊,孩子要是哭闹的话,抱到我屋里来好了。”

他说着,边往外走边嘀咕:“可不能让他影响到我抱外孙女……”

“咳……”

——爹,您确定自己不是故意讲这么大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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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时分,麟儿还是没有醒。

吃完饭,一家人坐在桌前唠了会儿嗑,老爹毕竟上了年纪,没过多久就回房休息了。邹衍替爹充满热水袋,掖好被角,又陪着说了会儿话,颠颠地跑去看儿子。

小家伙这一觉睡得可真长,眉目舒展,整个脸蛋都热乎乎粉嘟嘟的,还偶尔皱皱小鼻子砸吧两下小嘴。

刑心素一进来,就看到自家妻主蹲在床前,下巴磕在交叠的双手上,正一脸笑眯眯看着儿子的睡脸傻乐。他原也是想来这里坐一会儿,毕竟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好好陪陪儿子,却见有人比他还要离谱,摇摇头好笑地将女人从地上拖起来,一路拉回房间,摆开笔墨,准备记录邹衍明天要讲给秦姨听的故事。

“今天就算了吧……”邹衍耍赖。

刑心素提着笔,只平静地看着她,跃动的烛火下,黑眸如星,明亮璀璨,却也无形中带来一股沉默的力量……

“唔……好吧好吧。”邹衍摸鼻投降,委委屈屈地坐到另一边的凳子上开始想故事。

刑心素见状,失笑起身,给邹衍泡来一杯茶。

热腾腾弥漫茶香的水汽一熏,顿时通体舒畅、心情愉快,邹衍捧着茶杯,话匣子一开,开始叽里呱啦地讲起来。

一个说一个记,讲到不妥或者­精­彩处有时还会好一番探讨争论,等到初稿大致修改完成,灯油即将耗尽……

心素小心吹­干­纸上的墨迹,抬头时方才惊觉夜已深了。他连忙起身,急着去看麟儿,却被邹衍及时拦下:“我去看看。你今天一定累坏了,先上床躺着,我保证一定照顾好他。”

见女人态度坚决,刑心素也没再坚持。若起初他还会有些担心妻主对麟儿不好,现在则完全打消了这种傻念头。对于他来说,要是连她也不能信任,那这个世界也就没有可信之人了。

邹衍去了没多久,很快就转回来,怀里抱着用厚厚的被子裹得严实的小麟儿,只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眸底残存的惊惶与恐惧在见到倚在床头的心素时瞬间淡去,扁着小嘴扑到爹爹怀里寻求安慰。

邹衍笑笑地看着父子俩亲昵,转身去厨房找心素给孩子留的晚餐。

拿着碗勺回屋时,父子俩盖着同一床棉被,麟儿正缩在心素胸前,抱着他的手臂、像根小面条似得扭动着撒娇,心素既无奈又好笑地捏起他的小鼻头,轻笑:“我们家麟儿什么时候成娇气包了?”

“才不是呢!”麟儿不满地鼓起双颊,红润饱满的脸蛋像极了可口的大苹果,“麟儿可不是娇气包……”他伸出小脑袋四下张望着,忽然眼前一亮道,“娘,你快过来,跟爹说,麟儿才不娇气,上次为了捡回竹蜻蜓,麟儿摔得 可疼了,都没有哭,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邹衍笑得见牙不见眼,为麟儿第一次脱口喊出的“娘”乐开了心花。

半小碗­鸡­蛋羹加一些清淡素菜,没花什么力气哄劝,麟儿很听话地把小半碗米饭吃了个­干­净。他进食的习惯非常好,小口吞含,细嚼慢咽,既不会吃得满嘴满身都是米粒,也没有发出不雅地咀嚼声,即便在吃饭的时候真有话要讲,也记得先把口中食物咽下再开口,教养好到连邹衍这个大人都甚为汗颜。

替他把嘴角的油渍抹­干­净,麟儿咬着­唇­,低下头,期期艾艾地问道:“娘……麟儿今天能……能睡在这儿吗?”收到爹爹投来得不赞同的目光,他愈发紧张了,慌忙道:“我……麟儿会很乖的,绝对不会吵娘和爹睡觉……” 他越说声音越小,稚­嫩­的嗓音里开始带着一种哭腔,却是拼命忍着,努力分辩道,“就只要一个小小的角落就好……真的……真的……”

“好啊。”一只暖暖的大手抚上男孩头顶。

“……诶?”麟儿吃惊地抬头,泪眼婆娑中,歪着小脑袋,满是迷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只被他叫了数声“娘”的女人。

她眼神柔软,满是怜惜……

——就好像……好像万安寺师傅们口中所描述的娘亲一样……

好……温暖。

五十一 ...

“可……妻主,爹那边……”心素微蹙眉犹豫。

“没事的。”点点头,邹衍朝男人眨眨眼,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你先睡,我再陪麟儿玩一会儿。睡足吃饱,我估计小家伙现在­精­神好的很。是吧?”她笑闹着顶了顶男孩的小翘鼻,没有说出刚进麟儿屋里时看到的场景:冰冷冷黑洞洞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丝人气,她点起油灯,才发现小人儿正裹成茧状紧紧缩在床的最里面,听到声响,小小的一团动了动,从被子里露出头顶和小半双蕴满泪水的乌黑大眼,目中的惊恐与胆怯看得人心中一抽。

——是她思虑不周了!

四岁大的孩子,刚刚离开亲人,醒来时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周围漆黑寂静一片,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真难为他没有吓得立刻哭喊出来。

心下酸疼,邹衍吹灭灯盏,脱掉外衣裤,哧溜钻进暖和的被窝。

“爹累了,娘陪你说说话好不好?”将麟儿拢过来些,免得挤着心素,邹衍压低声音跟他咬耳朵,冰凉的鼻子不停蹭着小家伙柔软温暖的脸蛋耳垂,惹得麟儿捂着嘴巴一阵痒痒的低笑,微闪躲着轻声讨饶:“娘,好冰……”

那软软糯糯的一声“娘”喊得邹衍的心当下化成一滩水,抱住可人疼的孩子狠狠亲一口,搂着他静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唔……麟儿想不想听故事?”

“嗯!”即便黑灯瞎火,邹衍还是明显感觉到麟儿的情绪高涨起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胸前,一副乖宝宝等糖吃的模样。

无声地笑了下,邹衍轻拍男孩瘦小单薄的后背,想了想开口道:“那娘就给你讲个小白兔和刺猬爷爷的故事。”

人缘很好的小白兔,离群索居的老刺猬,小白兔一次次努力想让寂寞的刺猬爷爷开怀,但老刺猬既担心自己身上的尖刺会伤到亲近的人,也害怕自己会被别人伤害,所以一次次拒绝小白兔地接近,但坚冰毕竟敌不过暖阳,最终小白兔还是成功地让刺猬爷爷接受自己并展露欢颜,两人快快乐乐地做了一对忘年交,一同幸福地生活在森林里……

狗血的一段自编童话,却让听故事的麟儿攒紧秀眉,泪眼汪汪。

邹衍听到细细的饮泣声才察觉有些不对劲,收拢手臂抱紧娃娃,无比诧异地柔声问道:“怎么了,麟儿?”她伸手摸摸孩子的小脸蛋,果然一手的湿漉漉,“怎么哭了?哪里痛痛吗?还是不喜欢这个故事?”

麟儿闭紧嘴巴连连摇头,听邹衍问得有些急了,才轻轻抽噎着开口:“……唔,刺猬爷爷好……可怜……”

——诶?

“总是一个人……麟儿,不喜欢……”麟儿继续抽抽搭搭着嗫嚅低语,声音小的堪比虫鸣,却如一块大石般沉沉压上邹衍的心头。

这孩子,从出生起便受尽他人冷遇白眼,命途坎坷,虽然前有爹爹、后有­奶­公好生护着宠着,但大多数时候却都是单独一人,独自玩耍、独自开心、独自悲伤、独自成长……他比大多数孩子乖巧懂事那么多,除了天­性­聪颖外,又如何不是一种无奈的悲哀呢?

“嗯。以后不会了。”邹衍将他捂在心口处,一手轻抚男孩的头顶,声音有些闷闷的,“有爹和娘一直陪着你,还有姥爷、然姨、君姨夫妻、对了,还有君姨的宝宝、秦­奶­­奶­、杉姨……很多很多人,他们会像爹娘一样疼你。而且,麟儿还可以认识许多新朋友,和他们一起玩一起笑。所以,再不会一个人了!娘保证!”

“……姥爷?”似乎被一大串人名给搞昏了头,但麟儿还是敏感地抓住了其中下意识让他感到害怕的词。

邹衍安抚地亲亲男孩,肯定道:“姥爷。”用手指替孩子揩掉脸上的残泪,温声道,“不过,你这位姥爷倒很像娘刚刚故事里提到的刺猬爷爷。”

“啊?……”或许是过于吃惊,麟儿的音量瞬间提高,又立即飞快地捂住嘴巴。

呵呵。

邹衍的胸膛无声地震动了两下,本有些难受气闷的心情瞬间被麟儿可爱的反应逗乐了:“怎么?不相信?”

听娘亲反问的声音不像不悦,麟儿大着胆子表达了自己的惊奇与疑惑:“可是……姥爷怎么会是刺猬爷爷呢?”

“唔,怎么说呢……同样看起来硬硬的,好像时不时还会刺你两下,但内里却是软的,比麟儿的小棉袄还要软。而且,姥爷也很寂寞的。娘和爹每天都有很多事情要做,姥爷找不到人陪他说话,才会每天上街辛苦摆摊,就连现在,我们三个人热热闹闹、暖暖和和地躺在一张床上,姥爷那间黑黑的房间里却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住……唉……”邹衍状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一会儿后,也不知麟儿听没听懂、或者听明白了几句话,小小声的呜咽低低传来,充满同情道:“姥爷好可怜……”

——宾果!

虽然欺骗小孩是不对滴……骗取孩子的同情那更是不对滴……但是,不得不说,邹衍对此次洗脑成果感到满意、很满意!

************************

天光刚亮,睡饱了的麟儿便主动提出要回自己的小屋。理由是不能让姥爷知道昨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独自睡在房间里,他会更加难过的。

刑心素挑眉表示吃惊,疑惑地看向一旁正打着哈欠宠溺地揉着麟儿那一头乱发的妻主。昨天听他们呣子俩唧唧歪歪到一半便意识模糊地沉沉睡去,今天瞧见妻主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睡得不多……她昨夜到底多晚睡的?都和麟儿说了些什么?怎么一觉醒来,似乎有什么变了?

事实证明,心素的预感是敏锐且完全正确的。

说邹老爹是刺猬,那完全是拔高了难度。事实上,麟儿几声甜甜腻腻的“姥爷”一叫,再奉送几个纯洁天真的笑脸,然后,为避免邹老爹一个人感到孤单,还跟着他跑进跑出做了几天小尾巴……一周时间不到,老爹见到麟儿时已是满脸堆笑,还动不动就要过来亲亲抱抱。而自从他把孩子带到市集,麟儿的聪明乖巧又好好给他长了几回脸后,一位动不动就要炫耀一把自己­干­外孙的姥爷就此诞生,麟儿的地位在邹家直线上升,最终压倒邹衍,成为老爹嘴里最常念得那个名字。

其实关于麟儿对邹衍夫妻俩的称呼,邹老爹原是颇有微词的。但一来麟儿年纪幼小,二来怜他父母双亡(?),三来反正是认了­干­亲的,再加上自家女儿屡教不改,坚决不肯让孩子改口……两相僵持,直到后来,老爹和孩子的关系越见亲近,甚至恨不得女儿女婿能给他生这么个漂亮懂事的外孙……咳,当然,若是外孙女那就更好了……于是,这称呼一事也便不了了之。

五十二 ...

转眼又是一个多月,年关将至,南来北往的客人大多赶在节前回家与亲人团聚,如意楼的生意火爆了一段时间后,渐渐清淡下来。刘掌柜见过麟儿两次,也很喜欢这个可爱的­奶­娃娃。托儿子的福,做牛做马小半年的邹衍终于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休假,而不必担心回去后还要再被师傅敲诈盘剥。

辞旧迎新,镇子里到处弥漫着一股过年的欢乐气氛,杀猪宰羊、置办年货,为生活奔波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得以喘口气,以轻松的心态将屋子里里外外积沉了许久的旧尘扫除­干­净……

邹衍给小杉发了个年底红包,打发她这两日回家去帮忙,过年过节谁家不是忙得脚不沾地,虽说穷家小户没有闲钱太过讲究,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么都强。

家里两个男人算是彻底忙开了,买米买­肉­,扯布做衣、蒸发糕做馒头……带孩子的重任就这么落到邹衍身上。

这下邹衍可乐了。平日里,白天没有机会和儿子好好培养感情,而晚上麟儿又有大半日子被爹爹“霸占”,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她还不抓紧时间好好和儿子亲热亲热?看到麟儿下山来一天比一天开朗,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明媚,邹衍心花怒放,带着儿子逛大街、买糖果、看杂耍、贴春联……经常一大一小两个人从屋里闹到院子里,­鸡­飞狗跳、尖叫笑闹,惹得邹老爹和刑心素两个男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比孩子玩得更凶的大女人,面面相觑、摇头叹气,最后不得不同时出声喝止,四目相交里,不由升出几分相同的无力感和惺惺相惜之意。

近日来,一同采买­干­活、长时相处,翁婿关系比起以前已经有不小的改善,即便邹老爹还是不曾喊过刑心素的名字,但平日话语言辞里已经很少夹枪带­棒­、讽刺挖苦。心素虽在公爹面前还是不经常开口,但已少了许多拘谨畏缩,偶尔两人还能就某些话题,特别像是麟儿的一些趣事童言和睦地聊上两句,但最终话题总会拐到刑心素的肚子或者邹家之后上……提得多了,男人不免也背上了些心里包袱。

“怎么了,心素?有心事吗?”将他凉凉的手掌捧在手心摩擦,双腿则拐去捂住他冰冷的双脚,两人身体相偎,呼吸相闻,邹衍很快就发现男人情绪上的些微黯然。

心素舒服地靠在妻主怀里,感觉畏寒的手脚一分分暖和起来,轻道:“麟儿说明天想去看看喜叔。”

“唔,我没什么意见。去看看是应该的,但恐怕……结果不会尽如人意。”

“……我明白妻主的意思。”沉默了片刻,心素低头叹息。

“明天的话,嗯……师傅请如意楼大家伙一起吃顿饭,要不,我推了饭局,陪你们一块儿去趟万安寺……”

“不用。”心素打断邹衍的话,摇头推辞道,“妻主去忙自己的事,明天我带麟儿去一趟,很快就回来。”

见男人坚持,邹衍也不在多说什么,只道:“天寒地冻的,雇俩好点的马车去,别受了风。”

“好。”

两人再次安静下来。

邹衍将心素渐渐回暖的手包在掌中,微用了点力握住:“心素,去看喜叔只是件事,那你正在烦恼的心事是什么?”因对男人的避重就轻微感不悦,邹衍在“心事”二字上加重读音。

刑心素闻言,勾­唇­闷笑了一下,表情很是无奈,却无法否认胸口有类似喜悦或者柔软的情绪浮现,知道最后必然拗不过似乎在自己的事情上就显得异常执拗的妻主,他思索着将自己的隐忧吐露出口:闭葵近半年,身体状况也远不如当年怀上麟儿的时候,若经过调理后仍不能给邹家留后……

邹衍紧紧抱着他安静聆听,将下巴自然地搁在心素瘦削的肩膀上,养了这么久,腰腹臀部总算出现了一点­肉­­肉­,抱着不那么硌手了,但其他地方还是瘦,瘦得让人心酸。

“心素,还记得你写得那篇故事吗?‘生平无二­色­’,我早就把自己的心意完完整整地摊开在你面前,此后也绝不会再改变。孩子是上天的恩赐,若有的话是锦上添花,就是没有,我们夫妻扶持一生、相伴到老也是难得的幸事,更何况还有麟儿,我早就把麟儿当做了自己的儿子,有没有其他孩子对我来说真的不重要。至于爹那边,我自会孝顺他老人家一生,但也绝不会言听计从,更不会为所谓的留后,背叛了你,也背叛自己的心。今天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你说,刑心素,我唯一在乎的只有能不能和你平安终老,若有朝一日,你试图以任何理由将我推让给别人……”她音量不高,字字句句却清晰异常,黑褐­色­的眼睛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嗖然眯起,迅速划过一道危险的光芒。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头怪兽,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可触碰的底线。

在这异世里,她本就是一缕外来的孤魂野鬼,若她花了那么大的心力、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地交付到男人手中,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爱情与牵绊,而这所谓的幸福不过一场海市蜃楼、镜花水月……

“不会。”刑心素反手紧握邹衍的手腕,斩钉截铁道。他被她越搂越紧的怀抱闷得快要窒息,一颗原本有些惶惑的心却是安定下来,“永远不会!”

于爱情之中,每个人都是傻瓜,甘心付出,却也怕受伤害。许多凄美的爱情都以悲剧结尾,不是他们不够相爱,而是不够坚定。

所以,任尔东西南北风,只愿君心似我心。

**** ******************

这一趟万安寺之行,果然如邹衍所料般,不是那么理想。

喜叔已经正式剃度出家,法号“了缘”。

了缘,了缘,了去尘缘。

所以当了缘师傅一身缁衣僧袍,面目庄严和善,对着刑心素和麟儿双手合十,口中念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了。”的时候,真得不是太令人惊讶。

但是一个四岁的孩子懂什么呢?麟儿猛得停住兴奋地往­奶­公身上扑的动作,只觉得眼前这个曾经无比熟悉与亲近的亲人,虽仍慈眉善目地看着他,却不知为何,感觉无比陌生无比遥远……

“­奶­公……”麟儿当即泪珠滚滚,“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比那日带他离开万安寺还要伤心得多。

也许孩子真是最敏感的,麟儿隐隐觉得,这一次自己那么喜欢的­奶­公也许再也回不来了……

了缘师傅微微苦笑,轻抚男孩哭泣的头顶,一贯平静的眼中微起波澜,对另一位他从小抚养长大的孩子道:“施主,以后还请多多宽慰小施主,这万安寺还是少上来为好。贫僧在此一切安好,请不必记挂于心!唯祈佛祖堪怜,保佑二位身体康健、平安喜乐。”他说完,收回手再施一礼,转身飘然远去,步履稳健从容,竟是再也没有回头。

看着怀里再一次把眼睛哭肿得跟俩水蜜桃似的娃,邹衍避开老爹,抱着麟儿坐到院子里,开始新一轮地忽悠:“麟儿见过水里游的鱼吗?”

抽噎两声,麟儿被邹衍不着边际的话吸引了注意力,勉强睁开红肿的眼皮,点头轻“嗯”一声。

“那麟儿有见过生活在岸上的鱼吗?”

摇摇头,孩子眼中的疑惑越发浓了。

“娘告诉你啊,万物生长都有其适合的地方。麟儿现在还小,或许听不懂,但只要知道鱼在水里游,鸟在天上飞,不论是鱼离开水、还是鸟飞不上天,都是件很不好很不开心的事情。就像麟儿是只小兔子,­奶­公则是只飞鸟,鸟儿可以在地上陪小兔子一段时间,但不可能永远不往天上飞……那样­奶­公会不高兴的。”

“所以……­奶­公现在就是要飞去天上吗?”带着浓重鼻音的麟儿眼睛红红,却是很认真很认真地瞅住邹衍,低低问道,“他会很高兴吗?”

邹衍摸摸孩子的头顶,眼睛一眨不眨地和他对视着,郑重地点了个头。

黑亮水润的眸子一下子没了什么神采,麟儿失望地垂下眼睫,伸出短短的胳膊紧紧搂住邹衍的腰,将脸埋进女人怀里……

半晌,一句轻得几乎听不见地“那就好……”在邹衍怀中闷闷响起。

五十三 ...

又坐了很久,等麟儿完全平复下来,天­色­已经渐暗,邹衍刚想抱着一直不动的孩子进屋暖和暖和。

麟儿忽然松开手,像想起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般焦急地问道:“那爹和娘,还有姥爷杉姨他们呢?”

“嗯?”邹衍没听明白。

“你们也只是陪麟儿一段时间,然后又要……又要飞走了吗?”低低的话语里透出浓浓地不安与难过。

邹衍捧起他的小脸,在麟儿额角印下重重一吻:“不会!记得娘有天晚上跟你说的吗?我们会一直陪着你!你看啊,姥爷是只刺猬爷爷,你爹爹是头梅花鹿,而我……”

“你啊,你就是只人人喊打的偷油耗子!”一道熟悉的低沉女声从身后稳稳响起,带着难得地戏谑口吻,看得出对于旧友重逢是如何地由衷喜悦。

“大姐!”邹衍欣喜出声,立刻扭头,转身看向立在门边笑睨着她的高大女人,“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不久,先去了趟秦姨家,立刻就来你这边看我的小侄儿。”她大步走过来,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脸上的笑容疲惫又温和。

“大姐……”邹衍轻喊一声,不知为何只觉鼻子发酸。

“傻妹子!”李然轻拍她的头顶,似乎知道邹衍在想些什么,淡淡道,“我没事。”只不过再次无功而返、失望而归罢了……这两年多来,她早就习惯了。

“啊,这就是麟儿吗?怎么哭的像只小花猫似的?是不是你娘欺负你了?”似乎并不想多谈,李然弯下腰打量着邹衍怀中好奇地睁圆眼睛看着她的小男孩。

“麟儿,这就是娘跟你说过的然姨,叫大姨。”收拾情绪,邹衍笑着指着李然让麟儿喊人。

“大姨。”麟儿乖巧地喊道,软软的声音有些沙哑,小巧­精­致的耳垂上粉红一片,大概是被取笑为“爱哭的小花猫”,所以感到不好意思了。

“嗯。是个好孩子!”她蹲□,将一只古朴­精­致的长命锁从怀中掏出,戴到麟儿的脖子上,“若以后你娘欺负你,来找大姨,大姨给你做主。”

“大姐!”虽然小孩子见面礼送长命锁很寻常,但她那只显然就比普通的长命锁不知道贵重多少倍了。

“留着。”李然完全没把邹衍的抗议当回事,轻飘飘两个字丢下,让她再也无法说出反对的话语。

“谢谢大姨!”见娘亲没再反对,麟儿收下礼物,很有礼貌地道谢,一抬头,见到自家爹爹正从屋里走出来,“爹。”

刑心素轻应一声,继而招呼李然道:“大姐今天就在家里吃吧。妻主一直念叨着您呢!”

“如此,劳烦妹夫了。”李然点头,对这个名声虽然不大好,人却是百里挑一的妹夫很是敬重。

刑心素得了她的回话,满意地浅笑,从邹衍臂弯里抱走麟儿,留姐妹俩单独叙旧。

“哼,无所谓,反正有便宜不占白不占。”邹衍到此时方将刚刚被堵得那句话吐出,实是怕教坏了儿子。

李然温温一笑,对邹衍以耍赖的口气掩饰自己感动的行为微觉有趣,一手搭上三妹的肩膀,口中低道:“留着吧。反正你大姐这辈子会不会有孩子也是个未知数……”她说得平静坦荡,而邹衍却觉得大姐的语气里有种深深地倦意和哀恸。

**********************

晚上吃完饭,麟儿屁颠颠跟在心素身后要帮他洗碗,还振振有词曰:娘说过,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他要把自己吃饭的小碗小勺给洗了。心素被他磨得没办法,给他打了一小盆温水,将孩子的木制碗勺扔到盆中,任他自己折腾去。

邹衍一边感慨小孩子忘­性­大,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边又忍不住为此庆幸,麟儿一向敏感又没有安全感,若这次的事件再在他幼小的心灵上重重添上一笔,恐怕会对他今后的成长造成不利影响……

回神甩头,正为自己还没生过小孩、就越来越妈咪的想法窘了一下,邹衍耳边听到大姐正试探着说要把麟儿接回去。

她说她一个女人家,尽管不会做饭开伙,但四处蹭吃也不至三餐不继;屋子里的东西虽是随心摆放,却也只是略显凌乱,并没有秦姨说得“猪窝”如此夸张;她每日要去码头搬货,麟儿只要乖乖待在家中,不乱碰什么东西,应当不会有什么危险;她说她睡觉仅是“呼噜”声稍大了些,并没有将人踢下床等不良习惯……

被她如此这般地一说,若邹老爹原还有些犹豫,想着毕竟是人家的孩子,人家都开口要了,怎么也不能老霸占着不还……现在则嘴角抽搐地看着李然那张貌似端正诚恳的脸庞,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老天!要是让这个毫无经验的莽­妇­带孩子,麟儿还有命活着吗?

如今就算有十匹马来拖着要把孩子带走,他老人家也坚决不许!

邹衍撇过脸,低下头,死死咬住颤抖的下­唇­,在桌子底下偷偷拿手肘狠狠捅了捅依然一脸纯良无辜的李大姐,极佩服地竖起坚定的大拇指!

——偶像!绝对的偶像!

——老天!谁来救救她?话说,肚子忍得好难受,她快憋不住笑了!!

*****************

一家人热热闹闹、欢欢喜喜地过了一个春节。

大年初二,李然兴奋地揣着一封信来找邹衍。信是廖文君夫­妇­写来的,除了问候这边的亲友,聊叙别后思念外,廖文君具体谈了谈他们的近况,特别是反复提到廖清云身体康健,父子均安,再过三个月她就要做娘亲了云云,雀跃激动之情溢于笔端,她还重新为心素拟了个更为温和对症的补身良方,并让姐妹俩有时间一定去他们住的小村庄多住几日……

看看日子,已经是大半个月前发出的,再看看地址,竟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村子,没想到世间大名鼎鼎的“大圣手”,后半生居然是在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隐居。

从来名利缚人心,“大圣手”为盛名所累,宁愿做个山中闲散人,也不愿求那唾手可得地功名利禄、荣华富贵,真正是个有大胸襟大智慧的人。

姐妹俩对坐浅酌,旁边另一座位上搁着老二厚厚的信件。如同以前每一次,三人把酒言欢,胸中畅快难言。

五十四 ...

正月十五元宵节,邹衍原是打算带一家子去灯会上逛逛,谁料天刚黑下来,正准备出门呢,李然一脸十万火急兼激动忐忑地冲进来,见着邹衍,一把抓住她的手臂,直截了当地问道:“小衍,你手头一共还有多少钱?”

邹衍见她表情严肃,似乎事关重大,也不敢怠慢,当即道:“除了跟你提过得百两黄金,大概还有五十两碎银和一些闲散零花。”

“带上银票,跟我走一趟。”她飞快地说完这句话,才猛然发现一家人都是副外出打扮,不禁迟疑道,“这……你们有事?”

“看起来你的事比较重要。”邹衍也不多加废话,接过心素急忙回房取出的银票,塞到李然手里,“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对吗?那快走吧。”

她歉意地亲了下麟儿垮下来的小脸蛋,快速地跟爹和心素点了个头,拉起仍有些犹豫的大姐,往大门口走去:“到底怎么回事?边走边说吧。”

一路上李然魂不守舍,大失常态,颠三倒四说了半天也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说清楚,也或许是因为连她自己都如坠梦中,搞不清楚状况。

总之是言墨遣人通知她,请她务必带上足够钱财和可堪信任的帮手于今晚光临轩绮阁,不然极有可能抱撼终身。

站在华灯彩照的轩绮阁门前,车马喧哗,人声嘈杂,邹衍问了人才知今日有一场极是风流的品鉴大会。貌、才、艺三者兼备的公子才能荣登舞台,一展风采,而能在品鉴大会上崭露头角的新人,必定身价倍增,成为将来广受追捧的红人。

邹衍皱着眉,心中颇不是滋味。品鉴大会,说得冠冕堂皇,还不是借着风雅的名头行那­淫­靡之实。若大姐的心上人真的沦落至此,她担心地看一眼李然,却发现短短时间,女人已经重新镇定下来,坚毅的侧脸给人一种固若磐石之感。

“知道吗?他是一名官倌,亦是我明媒正娶的夫郎。”盯着“轩绮阁”三个烫金大字,李然沉声留下一句隐隐有铿锵之音的话语,稳稳举步踏入。

官倌,多是罪臣家眷遗孤,一入贱籍,终身不得赎买脱籍,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这肮脏污秽的风月场所,再无片刻清净可言。

“唉……”终身不得脱籍啊。邹衍叹息,摇摇头跟上前去。唯今之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进入大门,先交一两入场费,邹衍领到一块写有编号的木牌,见大姐­阴­沉着脸站在一旁等她,手上空空如也,不由好奇道:“大姐,你没领到号吗?”

李然的脸­色­更黑上一分,瞟一眼知道自己问了个笨问题的邹衍,不发一言地继续往里走。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言墨说要让李然带个人来的主要原因啊?可是,这到底又是为什么呢?

拍拍一脑子的问号,邹衍继续跟上。

装饰富丽堂皇、豪华气派的大堂内,高高的舞台上已经有人在表演,二楼包厢早被有钱有势的人包下,一楼的桌子也被人给占光了,大多数人都是站着,或附庸风雅地装作欣赏琴音,或眼闪­淫­光暗自品评环肥燕瘦,间或交头接耳说几句不入流的荤段子。

邹衍在李然身边站定,立刻感到有几道视线多扫了她两眼,大多是鄙夷轻视,这个正常,毕竟她和李然两个的衣着服饰比起现场诸位来很是简陋。但似乎也有不一样的,邹衍顺着目光,眼角扫过去,居然发现一个令人意外的人物:雷小宝。

——她怎么会在这?

不是说看不起人还是什么,这里光入场费就差不多是普通人家一个月的生活费,实在想不通她到底想­干­什么。

欣赏欣赏装潢摆设,再听听丝竹弹唱,本来还想瞄两眼这个世界所谓的美男,但是涂脂抹粉、袅娜娇俏的实在不是她那杯茶。

直到铿铿琵琶声起,似金石相击、铮然有声,又似长箭划空、疾如迅雷,立刻让听了满场柔婉轻缓的靡靡之音的众人­精­神为之一振。

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缓缓自高台步步踩下阶梯,肤白如玉,广额高颧,鼻梁高耸,鼻头微带一点异域风情的内勾,眼睛是深邃的,内里冰寒一片,但顾盼间却自有一股冷傲的媚意,他的右边额角至眼尾处画了一只敛翼的蝶,随着每一次睫毛的扇动,带给人一种微颤垂死的错觉。

他在各­色­嫖客中从容行走,怀抱琵琶边行边弹,居然一音不乱,而周围众多女人竟无一人敢伸手沾香。

一曲毕,满堂皆喝彩。

他微弯腰行礼,直起身,眼珠扫视一周,­唇­线略略勾起,露出今夜以来唯一一缕浅的不能再浅的笑意,给人的感觉却像一下从寒冬腊月进入春暖花开,瞬间已是两重天。

眨眨眼,邹衍从目睹近乎奇迹的笑容中醒过神来,刚想和大姐说些什么,却发现向来冷静自持、沉稳如山的女人双眼贪婪地胶着在场中央的青衣男子身上,目中热泪滚滚,沿脸颊滴滴垂落,她却似毫无所觉般,一直一直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仿佛光是如此,便已可地老天荒……

“瑾儿……”李然双­唇­翕动,低低吐出如泣血般地呢喃。

“奴家艳青,多谢各位今夜捧场!”青衣男子似毫无所觉般,面上带笑,冷中裹媚,激起众多女人的征服欲与施虐欲。

想看他摘下冷淡的面具,想让他只对自己展露笑容、想使他在自己身底柔婉低泣、展露媚惑­淫­靡的一面……空气中浮动着名为欲望的燥热,一时间艳青今夜的报价竟已高达一 百两,甚至超过轩绮阁的头牌……

“一百两……”邹衍皱了下眉,知道现在神思不属的李然是指望不上了,只能硬着头皮道,扬声吐道,“黄金。我要包下艳青公子从今夜起的一个月时间。不知言墨管事可有异议?”

众人哗然,要知道像嫖娼这种东西,本就是图个新鲜,若这股子新鲜劲过了,到时候十两银子一夜都算是多的。花一百两黄金来包一个年纪偏大、姿­色­勉强算得上上乘的男人,即便他确实有股子不太一般的劲味儿,却也与撒钱无异,再看开口之人,原以为是哪家的纨绔姊妹,却不料只是个衣着寒酸的平头百姓,再有人认出是以前那个混混“癞邹儿”,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想看出些不一样的八卦趣闻来,更有甚者已经在猜测邹衍的钱是从哪来的,会不会是从某个如意楼客商那里顺手牵羊……

邹衍可管不了这么多了,眼前这人很明显便是自家大姐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刚得到言墨管事的首肯,她便拉着大姐往后院走去,错过了言墨眼中一闪而逝的自嘲与黯然。

哪知艳青公子的引路小厮却怎么也不肯带两人同去,口中虽不停道歉,却坚持说公子吩咐过了,只能请出价的客人独自前去,

僵持了一会儿,李然恍然回神,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长叹一口气,拍拍邹衍的肩膀,木木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你去吧。替我问问他,要怎样才肯原谅我。”

邹衍也暗自叹息,生死未卜、四处寻觅不见的时候,只要有一点线索,也当成百倍希望,如今二人明明目力所及、只隔数步距离,却又如隔了千山万水、冰山火海……

五十五 ...

进入艳青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知名的暧昧幽香,男人衣衫单薄地侧卧在软榻上,黑发披散如瀑,赤足如冰雕雪玉,单肘支头,目拢寒冰,并未做出什么故作诱惑的动作,却是举手投足无不深深吸引女人的视线。

“大姐夫这是想让大姐劈了我呢!”邹衍摸摸鼻子苦笑连连,没有故意避开目光,却也不敢往他脖颈之下乱移。

话说,这大冷的天,也真难为他穿这么少衣服了。

“客人说笑了。这儿可没什么大姐、大姐夫的。只有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您是女人,而奴……是个男人而已。” 艳青丝毫未见动摇,似乎为了强调他是个男人般缓缓坐起身,端的是姿势拿捏分外恰当,欲遮还露,若影若现,惹得人心中痒痒,

邹衍移步至床边,也不管艳青眼中一闪即逝的讽意,自顾抱起被子,走回来,展开,盖到艳青身上,轻吁口气:“这样才能好好谈话,免得我看着大姐夫总觉得很冷。”

艳青有些发愣地看着兜头盖得严实的被子,再看一眼早已退到安全距离以外,一ρi股坐在桌旁面朝这边,一副恳谈模样的邹衍,男人脸上顽固的面具似乎有一瞬间地龟裂,但下一刻又重整旗鼓、立刻恢复成刚刚那副油盐不进、似笑非笑的表情,带着点冷,有着点傲,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挑逗人心的魅惑之意。

“客人……”他轻推被子,正要起身,步步靠近。

“且住!大姐夫。”邹衍有些头疼地抚额,“小妹家中已有良夫娇儿,姐夫若要让大姐痛不欲生、众叛亲离……也得为别个无辜男子想一想不是?”

艳青下地的动作猛然一滞,几根雪白玉趾点在青石地上,看得出用力颇大,心中正在挣扎犹豫……

“哼,不想薄情寡义之人身边居然还有看似深情的人。”男人突然低着头冷哼一声,一身风尘之意尽扫,却是冷硬如地底的三九寒冰,缩回腿躺回塌上,转身面朝里道,“我不管你是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无法否认,你说动了我。若你再多坐片刻,我可不敢保证你是否还能­干­净地出这轩绮阁的大门。”顿了顿,男人声调一转,“当然,若是客人改变主意,奴自会好好侍奉……”

被他这么一提,邹衍方才察觉出小腹间有股异样的灼热缓缓升起,她不敢怠慢,立刻起身打断艳青的话语:“大姐夫,小妹还会再来的。”言罢,拱手一礼,匆匆走出房门,拉起等在外间的李然,逃也似地飞奔出轩绮阁的大门。

路上,邹衍简单跟李然解释了几句,听她脸­色­苍白地颤声低喃:“他竟恨我至此……”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况且自己的身体现状也容不得她多说,因此只让李然记得明日把两人之间的恩怨情仇说给她听,她再好好想想看能不能从旁劝解。

“大姐,爱之深才会责之切!你也不必太过灰心,只要人活着,就没有解不开的结。”最后拍了拍李然的肩膀,邹衍立刻告辞回家。

元宵灯会没有看成,邹家老小很早就洗洗睡了。

刑心素一边补着麟儿前两天不小心刮花的衣服,一边等妻主回来。月上中天,忽然听着厨房方向隐约有哗啦哗啦的水响,一时勾起了好奇心,随手抓起把剪子,拿着灯盏,推门往厨房走去。

邹衍尽力压住声音打了两声喷嚏,她现在简直冰火两重天,颈部以下全部泡在冰冷的水缸里,腹中却有一团热火在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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