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我们就不准备跟你们友好了。”
“我们也就是现在还不够强大,真到强大那一天,咱们新账老账一起算。”
“行了。”丁小鲁说我们,“你们俩你一句我一句的都把人家吓坏了。你音响真坏了吗?”
“真坏了。”杨重说,“要不我干吗跟日本那么大仇——头仨月还亲着日呢。”
“真坏了就让庆子小姐帮忙跟厂家联系修理一下,别不着四六,胡骂一通。”丁小鲁带着庆子小姐离去,“别理他们,咱们走。”
我们一干人又走到吴胖子马青那里,指着那对男女问:“这俩是干吗的?”
“一个台湾人一个香港人。”吴胖子得意地说,“都让我们灭了。”
“灭的好,继续灭吧。”我离开他们,去到酒吧台上找刘美萍又要一杯“四精”水,喝了一口,咽了下去,突然狂喊一声:
“混蛋!”
屋里的人立刻都静下来,一起掉脸看我。我看着天花板,若无其事地继续喝酒。
屋里的人们又恢复了交谈,嗡嗡声一片。冷丁,另外一角落又传来一声怒喝。
“混蛋!”
我随着众人一起扭过头去,见杨重站在屋角若无其事地喝酒,见大家看他,微微一笑,做了个祝酒的姿势。
吴胖子和马青乐了,跟着也大吼起来:“混蛋!王八蛋!”
刘会元在另一端也喊起来:“操你妈!”
我们这帮人乐着,在屋里各个角落彼此呼应着,此伏彼起,一声接一声声嘶力竭地骂着。
屋里的宾客全呆不住了,纷纷站起来往外走。我们在后面骂着:
“都他妈滚!少跟我们套近乎!我们谁的同志都不是!”
宾客们云集门口,鼠窜而去,屋里就剩我们一伙儿了。大家放声大笑,互相厮打在一起,把酒杯全摔在墙上地上抛向空中。
“你们都疯了!”丁小鲁冲进来,使劲冲我们嚷,“把人都骂走了,还想不想把沙龙办下去了?”
“有什么呀?”我醉醺醺地说:“就是,有什么呀?最多不就是干砸了。不怕砸,没招儿了吧?最多就是回去还搓哥几个的麻将去。”
“你们都醉了。”丁小鲁气愤地说。
“对,我们都醉了。”我们笑丁小鲁,“众人皆醉你独醒。”
七
“你们是不是特自卑?”
“是是,我们特自卑。”
“海马”编辑部里,宝康正和我们对着话,据称他是代表有关方面特来与我们“对话”。我们昨夜回去又打了夜麻将,此刻一个个脸色发绿,没精打采。宝康则红光满面神采奕奕很有几分苦口婆心的架势。
“是不是特扭曲?”
“是特扭曲,扭曲得不象样子。”
“你们昨天在那种场合那么闹很不好。”
“是是,不好。”
“现在知道错了?”
“是是,知道错了。”
“晚了!影响已经造出去了,你们看怎么办吧?”
“公开道歉,赔偿损失。”
“怎么个赔偿法?要知道你们主要是把大家的心伤了。心伤了你们知道是什么滋味吗?”
“你说你说,教教我们。”
“饭吃不香觉睡不好,一动就是身冷汗,什么都不信了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了,只想流泪不住想往外冲见河就跳见电门就摸——你们说有治没有?”
“用博大的心慢慢温暧——许还能焐过来。”
“要是颗冷酷的心呢?”
“冷酷的心伤了?——那倒霉的不是他了。”
“这儿有你一封信。”正在无聊地翻着信件杂志的丁小鲁抬头对我说,扔过一个牛皮纸信封。我拆开一看,没读几行,扔下信大叫:“唉哟,臊死我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众人立刻来了兴趣,纷纷抬头。
“我念给你们听呵。”我笑着说,展开信纸,“亲爱的方大哥方老师,您好……”
“又是她。”众人笑,“信回得还真快。”
“我觉得我真对不起你,您的一片心意我全领了全明白特感动,因而也就更感到对不起你。”
“怎么呢?”众人笑,“有主儿了?有主儿也没关系,方大哥好的就是二过一。”
“不是你们往下听着。”我笑着说,继续念信,“我觉得您可能误会了。当然这不能怪您,全怪我妈,给我起的这名象女名……”
“噢——”众人翻了天似地起哄,“敢情是一爷们儿,这是哪跟哪儿呵?”
“听着,这下边还有呢——方老师,我真觉得对不住您,我怎么就偏是个男的呢?”
“我真不应该。”大家笑。
“我特理解您的心情。但也特忧虑,怕您一失望就不待见我了。犹豫半天,本想瞒着您,但又不落忍,加上我又是个特实诚的人,从小到大没骗过人……”
“怎么长的?”众人笑。
“……更不能骗您了,我心中的明灯。”
“好好,夸的狠,夸的是地方。”
“……方老师,我跟您说实话了,您可千万不能因为我说实话就惩罚我……”
“不罚你罚谁呀?”
“……我现在可全指着您了。”
“坏了不是?”
“我已经决心为文学献身了。昨天离开家四处找您,今儿已经山穷水尽,饭吃不上水喝不上兜里一分钱都没了。麻烦您一定预备点钱和粮票,不定哪天我就会骨瘦如柴衣衫褴褛地出现在您面前……您要不救我,我就撞死在您面前!”
“我的天!”众人笑叫,搡我,“看你怎么办吧。”
“谁惹漏子谁顶着,我才不管呢。他要觉得上当,我跟他一起撞死。”我笑着、闹着,一眼看见宝康还坐那儿,忙说,“别闹了别闹了,让宝康接着说。人这是正事。”
“现在你们伤的就是颗冷酷的心。”宝康说。
“真的?那太不应该了。”
“我为你们难过。说实在的,我是真想帮你们——爱莫能助。”
“没事。真帮不上也不怨你,意思到了就行。”
“你们当作家真是历史误会。”
“是是,误会。我们应该种田做工去,让你们当作家。”
“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清洁工淘粪工都招不满,那贡献多大干吗不去?非来夺我们饭碗,本来我们好好的,你一口我一口。”
“怪我们怪我们。你们客气我们把客气当福气了。”
“好好反省吧,人生的路蹉跎岁月一失足可成千古恨。悬崖勒马亡羊补牢知难而退有错必纠——反正就是这意思吧再多的词儿我也想不起来了。”
“你给我们指条明道吧,这回我们听你的。”
“我心里也乱着呢,刚才那番话好象头些年谁也对我这么说过。”
“是挥着拳头说的还是写大字刷墙上?”
“记不清了,没准是我自个对自个说的。”
“甭管谁说的吧,甭管对谁说的吧,有这么回事就行。”
“对对,历史的经验要牢记丑话说在头里勿谓言之不预。甭往这里瞎掺和,先打听打听规矩。我们遭多大罪,使多大心劲儿才形成这种颠扑不破的受难基督印象——在世人眼里,你们一上来就洒狗血,没大没小,没尊没卑——能不跟你们急么?”
“是是,什么吹出来也不容易。青红帮还有个辈分儿呢。老的对小的生杀予夺……确实是我们太不注意了。”
“回去好好反省吧,下一步怎么做好。不是我卖乖,何必呢?哥几个不傻不粘的,非当作家干吗?我也就是不会别的,否则也早奔高枝儿了。这玩艺儿有什么好?劳心伤神苦哈哈,写一辈子也没几个写出正经东西的,都当柴烧了——我有儿子就坚决不许他当作家。”
“你的话说的是真肺腑,真让我们深思,看来我们是得好好考虑今后走什么路的问题了。”
“好好想想仔细想想颠过来倒过去想想,甭着急给你们时间——想好了给我来电话。”
宝康走后,我们立刻匆匆地奔回家迫不及待心急如焚地上床睡觉。从中午一直睡到傍晚,这才陆续醒来,精神抖擞,心情愉快。我们找了家上好的餐馆,饱饱地美餐一顿,吴胖子几乎吃吐了血。然后,委派我给宝康打电话。我叼着牙签懒散地拨了宝康的电话号码,宝康一听是我十分兴奋: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有?”
“考虑好了。”我说,“我们决定继续和你们坚定地站在一起,肩并肩手挽着手。”
“什么?”
“我们想来想去,你们越是惨我们越是不能抛下你们不管。我们这些人没别的就是仗义。”
“这么话,”宝康嘟哝着,“你们是铁了心非祸害我们不可拦都拦不住了。”
“对,荣辱与共,生死同心,打死都不喊冤。”
“既然这样,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吧,明天上午八点在盒子车法院开庭,传你、刘会元、吴胖子、丁小鲁到庭接受‘文学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质询。”宝康郑重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明儿见。”
盒子车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阶梯式的旁听席上坐满了三教九流,看热闹的闲人。我们四人挤站在被告席上的木笼子中,活象漫画里被人民的大手一把抓的年轻点的四人帮。高高的审判台上,依次坐着大胖子,瘦高挑儿,秃脑门,小眼镜和两个娘儿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哝着:“老实点!看你们现在还老实不老实!该该该,活该!让你们闹!”
“现在,法庭开庭了。”大胖子敞着怀,摇着纸扇,挺胸叠肚靠在椅子背上左右看看自己的同僚们,懒洋洋地望着我们拖着腔说:“被告,根据文件规定,你们有权利为自己辩护,你们自己找人辩护呢还是请法庭给你们指定辩护人?”
“自个吧。”我说,“我们可以为自个辩护,那你们呢?你们不需要找人辩护吗?”
“我们不需要。”
“这不公平吧?我们能辩护你们却不能辩护。”
“没关系,反正老是我们永远有理。”大胖子胸有成竹地说,“被告,无业游民宝康控告你们一无设备二无资金三不经批准擅自进行文学写作,属无照经营一类,申请取缔。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对,是我控告的。”大胖子发问的同时,宝康激动地一个劲儿说,“怎么啦?我就控告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回答大胖子的提问:“我们认为宝康的指控是站不住脚的。文学写作本是雕虫小技,任何人茶余饭后都可以此解闷,如同下棋遛鸟,嗜好而己,何用起照?”
“他说的不是实话。”宝康急煎煎地反驳,“他们早不是解闷儿了,完全是专业写作的架势,这不是戗行么?”
“开心解闷儿偶一为之,这个本庭不予过问。但本有俸禄又私写作,谋人钱财,这个就要特批啦,被告,你等之辈有正当职业?”
“无有。小的们也是无业游民,靠天吃饭,擅事写作也是死里求生之意。莫非宝康写得我们就写不得吗?”
“是呵,都是无业游民,你写得别人就写不得吗?”大胖子率其同党一齐转视宝康。
“大人糊涂。”宝康急得跌足,“我怎碰上这么一个肉头。”
“哎,你怎么骂大人?”我立即向大胖子指出,“他刚才骂你来着!”
“骂我什么?”大胖子机灵一下,立刻正襟危坐,沉下脸来,瞪着宝康,喝道,“你再骂一遍。”
“我没、我哪敢、我说我胡涂、我肉头,这么两句半话跟大人都说不清楚,让小人钻空子。”
“骂就骂了嘛不要不敢承认。”我们七嘴八舌说宝康。
大胖子一干人虎视眈眈,端坐如钟。
宝康有口难辨,“得,我该死?我抽自个俩嘴巴得了,我不该骂您。”宝康巴巴地仰视上方,“饶我这回吧。”
“姑且给你记上。”大胖子正色道,“秋后算帐。现在陈述你的理由吧。”
宝康垂头丧气,恨恨地瞪我们一眼。
“怎么着?你还敢打击报复?”我们厉声叱问。
宝康不敢纠缠,换了副笑脸冲上说道:“小的虽也是无业游民,但这无业游民和无业游民也有贵践之分。小的祖上就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吟诗赏月。到小的这一辈更不学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虽家徒四壁但心有慧根成为作家乃是顺理成章势在必行好歹有家学为底读书子弟功名无望但教个馆会什么的当为绰绰有余。可他们呢?他们什么东西?祖上要饭儿孙还要饭,斗大的字一家子认全了算来不到一筐。这样的屁似的东西也敢自称作家,真真羞煞天下读书郎。”
“是啊。”大胖子摇着扇子转向我们,“你们也是胡闹,不认字当什么作家。”
“谁说我们不认字?”我们一齐说,“学富五车一肚子墨水乃民间对我等的称誉。”
“大人一定知道一句歇后语,孔夫子搬家——净是书。”吴胖子对大胖子说,“这孔夫子便是我的外号,民间出于尊敬都这么叫。”
“别吹嘞!真不要脸嘿!”宝康在他座位上起哄。
“你这种说法我倒也是头一次听见。”大胖子扫了宝康一眼,宝康立刻不吱声,“这孙子哄的也有点道理——你外号到底叫什么?”
“真是叫孔夫子。”吴胖子向旁听席一指,“不信问他们,是不是都这么叫?”
大胖子一干人视线转向旁听席:“有这么回事吗?”
“有,确实有。”马青从旁听席上恭恭敬敬站起来,“我们是没事管这胖子叫孔夫子。他排行老二,也是私生。”
“大人,甭听他的。”宝康连忙欠身对上嚷,“他们是一势的,互相都勾着。这帮无耻之徒廉耻丧尽不动重刑哪里掏得出实话。”
“能打吗?”大胖子问瘦高挑他们。一个个竟都不表态,“你看着办,要打你下令。”
“我才不傻呢,我下这令?”大胖子一副饱经风霜满脸城府大事不糊涂的模样,“被告听着,既然你们外号叫孔夫子,那本帅就要考考你们了。”
“不许交头接耳。”瘦高挑儿冷丁Сhā话,“问到谁谁回答,底下不许商量。”
“考就考呗,有什么呀?”我们笑道,“还能叫你们难倒了不成?”
“你们说什么呢?”宝康指着我们的嘴说,“不服是怎么着?”
“什么也没说!”我们冲他乱叫,“嚼嘎蹦豆呢。”
“你们四张嘴欺负我一张嘴是不是?”
“你老嚷什么?”大胖子不耐烦地训宝康,“就你烦人,没个眼力价,这会儿有你什么事?再嚷把你轰出去。”
宝康蔫了:“好好,我不说了。”
“你当会儿哑巴吧。”大胖子狠狠瞪他一眼,打起官腔对我们说:
“听好我第一个问题呵,什么是文学ABC?”
“时间地点人物。”吴胖子抢答的快捷,十分得意,“DF还用说么?说到Z也行。”
“不用了,就到C吧。什么是小说?”
“小人书说的。”我的他答。底下哄堂大笑。我脸红耳赤地连连说,“错了错了。”
“我来回答这问题。”丁小鲁说,“小说就是名家可以天马行空,新人必须遵循规则的一种文字游戏。”
“给个‘好儿’嘿。”我冲旁听席示意。
“嘿——好!”杨重捂着脸低头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大家都回头看,他也无辜地回头看,集体的视线都落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古德白身上。急得古德白连连申辩:
“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大胖子看到古德白,脸若冰霜地说:“古老,请你离庭。”
“真不是我喊的。”古德白起身对大胖子作胁肩谄笑状,“我刚才一直在睡。”
“撵出去!”大胖子脸一沉,扭向一边,挤出一句,“不知自重。”
古德白被几个人连搀带架地弄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摇头叹气。
“第三个问题……”大胖子话音未落,瘦高挑儿就抢过话头儿,“写好小说需要具备那些素质?”
大胖子白瘦高挑儿一眼:“文学家的基本功是什么。”
“说学逗唱。”刘会元回答,“什么都得感兴趣,什么也干不好。ρi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脸皮得厚——祖宗八代的龌龊事都得打听;腿脚得利索——及时避枪口。”
“有点意思呵。”大胖子和小眼睛秃脑门相互交换着眼色唯独跳过瘦高挑儿,“看来还不是完全无知。”
“好小说和坏小说用什么标准来区分?”瘦高挑坦然自若,接着发问。
大胖子气鼓鼓地撇了撇嘴。
“以我划线。”丁小鲁说,“我喜欢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欢的那就是狗屁不通。”
“就这么直接说——对作者?”大胖子挑刺儿。
“好话可以直接说,说过来也没关系。”丁小鲁神态从容地答道,“坏话只能暗地里说,当面对作者充其量只能作为其惋惜遗憾状。”
“得着文学真谛了。”瘦高挑由衷地赞道。
“不好!”大胖子冷冷地反驳,“怎么就不能当面说坏话?什么作惋惜状遗憾状?这还嫩点,好话就不能夹枪带棒指鸡骂狗地抛出去了?本人从来就是大无畏,骂他还让他以为夸他,感激不尽。”
“第五个问题是……”大胖子和瘦高挑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二人相视,眼中无限深意。大胖子一副气势汹汹,瘦高挑怯笑礼让,“你问你问。”
“第五个问题……我想问什么来着?”大胖子被打岔,一时间竟忘了到嘴边的话头,便隔过瘦高挑,反去问小眼镜。
“你想问如果给你一定权力,你将扶持什么打击什么?”瘦高挑果断地适时出击,噎住大胖子,将自己的问题当大胖子的私货抛了出来。
“如果给我一定权力。”我以男强人叱咤风云的姿态侃侃而谈,“那我当然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什么表现形式什么思想内容那一概不重要。只要哥儿们就扶持,实在不得不打,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跟我不和的对我不敬的再好也狠狠打击绝不留情——顺便说一句,您这第五个问题和第四个问题有点重复,表达的是一种情绪一种精神。”
“这个我们早发觉了。”大胖子忿忿地对我说,“不用你多嘴。第六个问题……”
大胖子停下来看瘦高挑,瘦高挑佯作不见,吸吸溜溜地品茶。大胖子哼了一声,瘦高挑傲然一笑。
“第六个问题,”大胖子问,“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是什么?哪些文学作品对你创作影响最大?”
“你的作品我们最喜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的作品对我们创作影响最大。”
“没看过也喜欢!没看过影响也最大!”我们再次异口同声说。
“好好好,不难为你们了。”大胖子乐呵呵地说,“提问结束,下面开始造句。”
瘦高挑轻蔑的一笑,离席飘然而去。大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作雍容大度状。
“下面开始造句了呵。”大胖子兴致勃勃地往前凑凑趴在台子上说。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坐在一边始终没吭声的娘儿们举着葱尖儿似的五指,偏着脸向大胖子要求发言:“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可以可以。”大胖子对着这张粉脸堆下一脸媚笑,说:“尽管提。”
粉脸转向我们,立时挂了层霜:“我想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红色。”丁小鲁替我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别人不要Сhā嘴。”那粉脸看也不看丁小鲁,嘴一字一瘪吐皮似地说。
“红色。”我说,“共和国的颜色。”
“你处世信奉的格言是什么?”
“孔雀开屏是好看的,转过去就是ρi眼儿了。”
旁听席哄然大笑。粉脸闭闭眼抿着嘴无动于衷仿佛忍受着突然落到脸上的一片灰尘。
“你最爱什么?”
“看到那些从不倒霉的人倒霉。”
“我问的是你最爱什么不是你最希望什么。”
“我最爱自己,其次爱妻子女儿家人朋友。”
“你最恨什么?”
“最恨得冲我讨厌的人笑!”
我龇牙冲粉脸笑,粉脸翻了翻白眼,侧脸冲大胖子说:“胖老,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
“谢谢你。”我在下面殷勤地鞠了一躬,庄严站直。
“下面我们开始造句。”大胖子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着严肃地说,“第一个造句词:乔装打扮。”
吴胖子挺身而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五·一’节来到了,全国人民乔装打扮。”“好!”旁听席上一声怪叫,随即爆发大笑。吴胖子非常绅士风度地向观众还礼、谢幕。
“第二个造句词:一网打尽。”
“要么不打,要么一网打尽。”
“五十步笑百步。”
“新娘上轿,前五十步笑百步以后哭。”
“奇货可居。”
“老板有奇货可居柜台中。”
“惨不忍睹。”
“他们瘦得惨不忍睹。”
“妙不可言。”
“咱们胖得妙不可言。”
“注意,咱们下面开始造比较复杂的句子了:因为……所以……”
“因为你不知所以。”
“谁不知所以?”
“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知道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你不告诉我。”
“胡闹!”
“他胡闹。”
“我不跟你说了——别打断我!重造一遍因为……所以……。”
“因为我忘乎所以。”
“这还差不多。”大胖子脸色稍有和缓,但仍余怒未消,指着吴胖子,“我看你胖得倒有几分才气,颇带我年轻时的神韵。老夫今天兴致高,倒要和你卷通帘子一比高下。”
“卷帘子?卷什么帘子?”吴胖子四处张望,“跟我比手劲儿?”
“就是先就说词儿,一句跟一句,层层加码。”我们这捆里就丁小鲁懂,“步步高的意思。”
“懂了,不就是拉线儿屎么?来吧。”吴胖子磨拳擦掌,严阵以待。
“客气点客气点。”我在底下拽吴胖子袖子。
“比武么。”吴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能让了他那是对他的侮辱。”
“开始啦,小子。”大胖子发话了,“第一。”
吴胖子接茬儿,“笨蛋。”
“天下第一。”
“头号笨蛋。”
“老子天下第一。”
“我是头号笨蛋。”
“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老想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吴胖子得意非凡,神气活现,朝上问,“还来么?我这起伏跌宕的如何?”
“你真是没眼力价儿。”我批评吴胖子,“为求一逞坏了大家的事,看不出你哥都快急了?”
我堆出甜甜的笑对大胖子说:“大人果然是老姜,文采斐然,令小的如饮甘露。小的蠢蠢欲动,也想和大人卷回帘子,跟大人讨上几招儿。”
“人!”大胖子闷闷不乐地突然蹦出一个字。
“狼。”我低眉顺眼陪着笑。
“老好人。”
“大灰狼。”
“慈祥老好人。”
“凶恶大灰狼。”
“亲切慈祥老好人。”
“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大胖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摔摔打打,庭内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我毫不动容,微笑如故。
“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听到几乎全部群众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据反映绝大多数群众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一气呵成,大胖子笑逐颜开,亲切慈祥地说:
“还是你聪明,才分在他们三人之上。这才叫对联呢,多么工整,相辅相成,你是不是再拟个横批,我找人写出来,裱一下,回头就挂在我们家门上。”
“横批就叫:‘多好的人’,如何?”
“白了点儿吧?”大胖子谦虚地说,“我们家门上这么一贴,谁见了还不得当成瓜摊儿?我老伴正好姓王。”
“那就叫:‘质量保证’吧。”
“不好不好,还是白。”
“白虽白,可这是我们的心声呵,群众总是特质朴,好话歹话都是粗话。”
“再想想再想想,还有别的好的没有?”
“‘百里挑一’?‘上哪儿再找’?不对不对,字多了。”
“我自己拟了一个,你听听怎么样:‘天天向上’。”
“妙极妙极。”我拍手笑道,“如此四字,再贴切没有。四字既出,竟觉其它数万汉字全都俗了。不必改了,就这么写了裱了贴门上。”
“门也俗了。”宝康不甘寂寞,作苦吟状,“依我之见,倒不如专为这四个字立个牌坊才好。”
此时,瘦高挑踱回席位。昂然坐下,一副清高不入浊流的架势。悠然开口:
“看来这帮小子已安然混过关了?”
“你有意见?”大胖子瞪眼。
“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统统过去就是了,我这护法天尊不过是摆设,吓吓小鬼罢了。”
“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其他诸位的高见?”我恭敬地转向秃脑门小眼镜,“我们也特想听听其他几位尊师的教诲。”
“不用问他们,他们也是摆设。”大胖子颇具豪气地一挥手,当着那几位的面就说,“问他们也是白问,反正我说了算。赶明儿有事尽管找我,到我家来玩,我瞧你们顺眼了,你们在他们眼里也就顺眼了。”
“一定一定。”我们齐说,“不顺则已,顺就顺您的眼。”
“你还在这里赖着干吗?”大胖子想起宝康,对他怒喝,“莫非诬告这几位文学新秀的贼心不死?告诉你,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我,我想私下跟您谈谈。”宝康可怜巴巴地说。
“不谈!”大胖子一拍桌子,“敢骂我——我记你一辈子仇!”
大胖子率众起身,横眉立目的宣布:
“本法庭听证结束,现在开始判决……”
“哥儿们力挽狂澜吧?”出了法庭,我们几个十分得意,象英雄凯旋一样接受于观杨重他们的祝贺。
杨重握着我的手说:“哥儿们你真可以,临危不惧灵机一动,还是你是流氓,我们差远了。”
“立这么大功,你得请客。”
“请客请客。”我笑着招呼大家,“走走一起去。”
宝康臊眉搭眼儿地远远站在一旁,几次想上来搭讪,被马青吴胖子轰走:“躲远点,别找着我们抽你。”
“不是,哥儿们,我也是流氓。”宝康央告,“咱流氓对流氓就别太计较。”
“呔!谁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宝康,“我们现在是文人了。”
路边一个馄饨挑,我们一大帮人蹲着喝馄饨。我喝得满头大汗,对众人说:
“都走都走,喝完我付钞票——掌柜的,再来一碗。”
我蹲着,慢条斯理地喝着馄饨,看着大家陆续走远,掌柜的正在往锅里添汤——撂下碗,撒腿就跑……
你不是一个俗人
一
“是这门吧?”
杨重和马青爬到楼的顶层,转着脑袋看那层的三个门的门牌号码。
杨重伸手按了一下左手那个镶了铁门的人家的门铃,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表情,两手握着放在裆前,矜持地等待主人应声而出。
“谁呀?”门内一个男人问。
“我。”杨重沉着地用浑厚的声音回答。
木门开了,一个瘦得像眼镜蛇似的男人出现在铁门后,隔着纱网眉眼绰约。
“是吴汉雄吴老师么?”杨重伸出脖子探问。
“你们是什么人?”吴汉雄吴老师冷冷的目光像针一样从细密的网眼中透出。
“我们是您的两个崇拜者。”马青挤上前来,脸贴着纱网眉开眼笑地说,“一直都特仰慕您,又怕您忙,不好意思打扰,今儿是实在忍不住了,特来登门拜望。”
“就呆一小会儿。”杨重伸出一个指头,“看您一眼,请教几句就走,决不招您烦。”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吴汉雄一边开铁门一边问。
“去派出所查过,挂号的没您。后来还是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们您躲在这儿。”
杨重跨过门槛,等着马青也进来,吴汉雄头前走了,才肩并肩亦步亦趋恭恭敬敬跟着往里走。
“本来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马青抢着说,“架不住我们一天到晚总缠着他。都知道您不爱见人……”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进了会客室,径自先在一把皮转椅上坐下,手捏一支烟,昂着头问。
“嗬,您这儿书真多。”马青一进屋就扬着头看满墙满壁的书,啧着嘴问,“这些书您都能背下来吧吴老师?”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提高了嗓门。
“于观。”杨重侧ρi股坐在一圈矮沙发上,小朋友一样双手托腮仰望吴汉雄,“吴老师您千万别责怪他,真不怨他,怪我们想见您的心情太迫切。”
“他说他和您特熟,经常一起喝酒。”马青挨着杨重坐下,“您最近又写什么呢?”
“不认识这个人。”吴汉雄兀自摇头思忖,“没印象。现在净有人冒充跟我熟,其实压根没见过——社会上有些人就爱乱传我。”
“没错!”马青热情地接道,“我们那儿一聊名人,就有人说您如何风流如何豪放如何行为古怪——好多传您的话我们都不好向您学呢。”
“徐达非吧?”丁小鲁敲开黑洞洞的筒子楼的一扇房门问。
“是他。”刺目的光线中站着一个一脸憔悴的迟暮美男。
“一眼就认出来了。”丁小鲁暧昧地笑,“我是《影迷报》的记者,我叫丁小鲁。这位是刘美萍,我的一个同事的女儿,也是您的影迷,听说我今天来采访您,非要跟来。”
“来吧来吧,都请进。”徐达非把两位女士让进屋,“屋里太乱,别见笑。”
“您和挂历画报上长得不一样。”刘美萍腼腆地说。
“怎么呢?”徐达非蓦地警惕起来。
“比画精神。”丁小鲁一脸诚恳,“看电影觉得您挺老成的,没想一见人这么年轻。美萍坐呀,干吗站着犯愣?”
“一个大明星就住在这么个小破屋子里。”刘美萍困惑地转过身。
“谁来谁这么说。”徐达非大大咧咧地坐在破藤椅上,一把一把往后捋他那头毛泽东式的长发,“都以为徐达非不定多享受呢,其实……其实我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可是,怎么也该让您住得宽敞点,先不说和好莱坞的明星比吧——我觉得在演技上您并不比他们差!”
刘美萍跟谁赌气似地撅着嘴一ρi股在丁小鲁身边坐下。
“是这样的,小徐——我可以叫您小徐么?”丁小鲁一本正经地望着徐达非,“我们报社接到许多影迷的来信,询问为什么这几年在银幕上看不见您了,打听您近来在干什么?是不是和女影星一起出国了?”
“还有这么多观众关心我,记着徐达非?”徐达非万分感慨。
“当然,您想象不出您在我们普通观众心目中的份量。”丁小鲁感觉ρi股底下硌得慌,抽出一副墨镜,放到一边。
徐达非忽然发起牢骚,“近来干什么?呆着呗。打牌、睡觉、养花。为什么看不到徐达非?徐达非没戏了呗。”
“怎么会呢?”丁小鲁迷惑不解,“您也息影了?”
“哪是徐达非想息影,是那些王八蛋约齐了不用徐达非,徐达非还演什么?”徐达非怒气冲冲,双目喷火。
“嫌您岁数大了?不,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您只要稍稍化点淡妆,依旧光彩照人,按您的实际年龄,您得算保养得好的。”
刘美萍热烈地说:“我们单位小姑娘一看电影就议论:这小生怎么不让徐达非演?徐达非要演准比这个强。阿兰·德隆怎么啦?徐达非不比他差!”
“你这是骂我。”
“我真是诚心夸您。”刘美萍委屈了,“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观众,女观众的集体反映。”
“你拿阿兰·德隆和徐达非比就不对。”丁小鲁也不同意刘美萍,“不是徐达非不比他差,而是他比徐达非根本就不如。”
“那当然我们更爱看徐达非了。”刘美萍很痛快地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并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阿兰·德隆那么差的形象都能一部接一部地拍戏,就别说徐达非了。”
“我怎么就只能演英俊小生?”徐达非幽怨地说,“像我现在这腰身、这横肉,演个土匪杀手不行么?你们千万别再满世界说徐达非长得好看了。徐达非就是让这漂亮脸蛋给害了——王八蛋才长得好看呢!”
“吴老师,我们都特爱看您的书,您在我们同学中影响特别大是不是杨重?”马青一脸谀笑。
“在我们同学中,现如今这些学者,问谁谁不知道。惟独一提您,全都点头:噢,他呀。”
“那为什么我那文论集一征订才七本?”
“那是新华书店不识货。昨儿个我们一个同学还四处打听哪儿能买着您的书,他的一个澳洲朋友托他买,瞧,澳洲都嚷嚷动了。”杨重满脸深沉,煞有介事。
“我您你讲个笑话吴老师,您姑且一听别太认真。昨天我去女生宿舍串门,一进屋就见我们系最傲气的两个女生一人面前摊着本您的书,一边看一边互相赞叹:你说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呢?”
“确有其事?”
“这我可以作证。前天这俩女生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一顿:‘你这学生会干部怎么当的?净请些没听说过的名人来作报告,为什么不请吴老师?’”杨重挪了挪发麻的脚。
“其实你们即便请我,我也不见得会去。”
“我是这么回答的她们:‘你们以为吴老师跟一般名人一样呢?人家是真正做学问的。’”杨重重又端庄。
“我听说人家外国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书印得太多。有个日本女作家一听说她的书在中国印了四千册,当时就跟咱们出版社急了:你们把我当通俗了?”
“吴老师,”杨重仿佛忽然开窍,“像您这种大学者,难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间花里胡哨、从外边看像个发廊或彩扩冲印店的临街房内,于观正在和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志谈心:
“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呢?我觉得女同志要长就应该长出自己的特点来,物以稀为贵嘛。你们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胧鸟朦胧;你们都高低锉错落,曲线优美,我不妨浑然一体,让你们闹不准谁是谁。我认为你就属于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的,让人一眼难忘的,很难用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俗词来形容……”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介绍:
“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三好学会’的工作情况。”
“好,好,小刚你别走,这位女同志你接着来。”于观起身让座,“华先生这边请。”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冯小刚坐下问。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断一个人。”
“噢,刚才一进门看见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什么不简单呢?因为……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喜欢忧郁,我这个人也常常忧郁,所以我一见你就……就心驰神往。”
冯小刚自己也豁朗地笑了。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能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用这间屋做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你想了解什么呢?”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所谓‘三好协会’的?想请你解释一下‘三好’指什么?”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ρi股底下垫了弹簧似地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他安慰于观,“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今天只是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口齿也流利了,“成立‘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人和人之间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难么?费事么?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一张嘴就阴阳怪气一张嘴就毒汁四溅!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然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地管!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
“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祥和的气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华先生点头如啄米,“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漫骂强。”
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有信心了吧?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这就对了,走你的路——北在这边。”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呶,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好梦献给你!”
于观掉头抬手往后墙一指。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他们本人当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华先生颇有同感,旋又补充道,“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们还是在试营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送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来头?”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址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从事这项工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价格根据什么计算?”
“我们不收费。”
“打开销路以后呢?”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义务捧人?”
“您想呵,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再说,要钱干吗?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
于观语焉不祥,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
“我们是没有自己私利的,这个到哪儿都叫得响。”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于观恢复流利,“冯小刚概括的好。”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捧人吧?”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于观霍然色凛。
二
“喂,头儿,我是马青,下午我和杨重歇了,不回去了。”马青在电话里说:“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坏了。”
“不成。”于观拿着话筒说,“业务学习谁都不能请假,必须回来。”
“我说头儿,你不心疼我总得爱惜一下杨重吧?他昨天起嗓子发炎,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冯老师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请来,他的很多经验和知识那是花多少钱也学不到的。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不珍惜么?”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噢,”于观把手上的烟掐灭,“你们回来时路过礼士路,那儿有个长年义务维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显眼,你们顺路捧他一道。”
丁小鲁和刘美萍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于观笑呵呵地问她们:“捧得如何?效果还好么?”
刘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气说:“好像笑了。”
“那就说明摸着脉了。”于观赞许地指出,“就证明没白捧。”
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
“我们挑唆了他半天,他还那么谦虚,真烦人。”刘美萍道。
“不会是得意的谦虚吧?”
“不是。”刘美萍说,“得意的谦虚我们能看出来。”
“没关系。”于观勉励她们,“头一回能把对象捧笑了已经很不错了,也真难为你们。这回没捧好下次接着捧,直到捧好。咱们要对用户负责,保质保量,以实际行动迎接品种、效率、质量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冯小刚冯老师。”
大家陆续到齐后,于观拉着冯小刚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绍:
“冯老师是捧人的专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说是在这个领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
众人鼓掌,个个一脸虔诚的敬意,乱纷纷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们好!”
“冯老师是专科毕业么?”杨重握着冯小刚的手问。
“冯老师是自学成才。”于观替冯小刚回答,“捧人这个专业在我国还属边缘学科。世界多数国家还是空白,因而还未设立专门学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简直还懵然无知,虽然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就是说,冯老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杨重朝冯小刚竖起大拇指。
“哪里,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小刚腼腆地垂下眼睛。
“冯老师请坐。”杨重躬身退开,指给冯小刚一张空位。
“各位老师坐。”冯小刚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待大家各就各位后,款款开口:
“今天我来,不是讲课更不敢侈谈教授,仅仅是和各位切磋,仅仅是。共同探讨一下捧人的发展趋势和应用前景。很难得呵是不是于观?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有志于此,冯某十分欣慰,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冯老师咧嘴笑,大家也跟着纷纷咧开大嘴,只见一屋粉红的口腔。
于观道:“冯先生,我们不过是步您后尘罢了。”
“长江尚且后浪推前浪,何况尔等?大千世界,各领风骚,今后真要看你们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观也是有名的快嘴,当然不肯让人,“没有种子,哪来姹紫嫣红?”说完脸红红地笑。
“于观于观,你慢点。”丁小鲁道,“今儿咱们是严肃地探讨问题,冯老师还没开讲,你怎么就捧上了?”
“抱歉,”于观惭愧,“我是一没留神,主要是想让你们一瞻冯老师风采。”
“那不用你说,我们一看冯老师的长相就知道是阿谀奉承之徒。”马青Сhā话道。
“是是,我是挂相。这马青,你别看我跟他不熟,一见就知道这人刚烈,威武不屈,搁古代,不是烈士也是个刺客。”冯老师拿眼睛找马青。
“冯老师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马青混了这么些年,一点没看出他有什么优良品质,倒叫冯老师一语道破。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一样呢?”杨重感慨。
“你以为呐?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儿一见冯老师我更坚信了。”马青甩头跺脚以示坚定。
“我不同意你这把我当天才的观点。其实我就是一个鸡蛋,要没你们这帮人的热乎劲儿,我的小鸡也孵不出来。”冯小刚一本正经。
“可您得先有鸡蛋呵。您要是块石头,我们就是把您捂烫了,也最多浇上盆水洗‘桑拿’。”马青反驳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会儿会散了,我们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和冯老师切磋,现在先听理论报告。”
“于观,我都糊涂了,你这帮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还用我在这儿添足么?”
“我们这儿都是鲜姜,也就是能拿话麻个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张不开口还得数您。”丁小鲁含笑开口。
“冯老师,您可别刚看我们含苞欲放就由我们长去了,那我们可怨你一辈子。”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见了。
“捧人在我们国家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文献的就是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时候欧洲人还大字识不到一筐呢……”冯小刚刚说了几句,就闭了嘴。
“说呀说呀,冯老师,您害什么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们这么一个个仰脸瞪着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其实不是什么学者,好多话都是自个坐屋里瞎想的。你们这么认真虚心地盯着我听讲,还记笔记,我真怕误了你们这些那什么……子弟。”
“你就放开胆子胡说,我也给你透个底,在座的也没多少墨水,没一个听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误过的。”于观大包大揽地鼓励他,还拍了拍他肩头。
于是冯小刚低了头,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嘟嘟哝哝往下讲:
“这个捧人吧,起源于劳动。当时咱们的先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日打食耕种。劳动间歇仰观天地万物,古时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兽出没,比现在自然环境壮丽得多,不由发出赞美。由物及人,夸起去河里汲水的妇女。当时捧人还是比较由衷的,主要是捧统治者和妇女。因为这两种人在纺织物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是惟一有条件用兽皮和羽毛打扮的。现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还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长。后来有一天,黄河清了,出了圣人。圣人是什么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专家,这你从圣人们流传下来的语录中可以看到,里面全是讲的怎么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干活、打仗的时代,只有圣人是靠捧人吃饭的。所以叫圣人,以区别俗人。”
“为什么允许他光捧人不干活呢?”杨重眨巴眼举手提问。
“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捧人的社会需要。时代呼唤捧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不必天天劳动了。吃饱、喝足、玩够、睡醒了后,有点空虚了,有点失落了,开始思考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呢?这个问题就需要圣人来回答了: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命中注定要比别人优越要比别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别人伟大的人上人!第一个圣人就知道如果他说你是个废物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儿,冯小刚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圣人之后!”大家面面相觑。
“你以为你们都是小人呐?自轻自贱!”冯小刚骂。
他仰着脸,眼睛望着天,继续嘟哝:
“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没事干,要求得到精神满足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单靠一两个圣人已无法满足广泛的社会需要。这就需要组织起来,把捧人职业化、专业化。就像警察在现代国家中应运而生,最后变得必不可少一样。我以为,一个国家是否现代,除了看它的工农业发展水平,另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它有没有一支职业化的、专业水平相当高的捧人队伍。从这点看,西方很多国家还是相当落后的,填补精神空虚主要方式还是淫乐、吸毒。这点很让我瞧不上。”
这时,冯小刚彻底还了阳,举止从容了,眼睛瞪开。
“就像武术家要讲究武德一样,我们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说要从最善良、最真诚的愿望出发去吹捧别人。最坏、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贬,表面上把人家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对人家一百个瞧不上,夹枪带棒,把对象当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们捧他的人,心里都是很苦的,这就像饮酒浇愁,吃药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去对待他,那无异于落井下石、谋财害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冯老师这点说得太重要了。我早发现在我们的吹捧实践活动中,不同程度地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调侃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个‘捧德’问题要下大决心抓。”于观对丁小鲁说。
“喜欢耍小聪明调侃别人,那也是一个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吹捧家应当心胸开阔,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发指的现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辉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说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样单纯,善于从丑、恶、司空见惯的一般现象中发现美,鼓吹美,这才是一个吹捧家的责任和使命。”
“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么办?譬如说,那种光明磊落的汉子。”刘美萍举手。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以我多年捧人的经验,没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条,你捧他,他再不爱听也不会像你骂他那样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觉得你这人肉麻,灵魂渺小,形象委琐,他从心里一轻视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使人获得超现实的自我感觉。一个处长不可能在部长面前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笨蛋,一个恨不得让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痴。同志们呐,这是灵与肉的奉献呵!如果通过我们努力,能使全国人民人人充满尊严、充满骄傲,那么即使我们受到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冯老师,你哭了。”刘美萍眼圈也红了。
“我是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总要有人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有不愿意干的,现在还可以退出。”于观立起吼。
无一人做声,大家都望着哭得抬不起头的冯小刚犯愣。
“没有,一个没有。好,让我们几个先从历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观欣慰地坐下。
下课后,大家都围上了冯小刚,有递茶缸子的,有递手绢的。
马青一百个诚恳地对兀自一想就红眼圈一想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的冯小刚说:
“冯老师,您真不是骗子,您真是掏心窝子想把这事办成一件好事,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
“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自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后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三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后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赴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枪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后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是一板爷①,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
“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爷②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四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蓬吉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呵——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吓坏么?啪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茓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扎躺下的——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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