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学什么也都来得及。”
“千万别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呵。”我拍丰妞儿肩作语重心长状。妞儿白我一眼,说我讨厌,作势欲走。
吴建新拉住她,诞着脸对她说:“别走呵,说好咱们仨请许立宇的,还指望你那二百块钱付帐呢——还真拿走呀?”
“现在这好心人多难碰见,你好意思花人家钱么?可惜我们这些坏人没钱给你。”我说完看着许立宇哈哈大笑,许立宇像落水湿了毛的狗狼狈堪,一脸沮丧。回到吴建新家,我们都有些醉意。吴建新楼着妞儿解着她的衣扣对许立宇说:“我给你现场表演一下好不好?省得你老不开窍。”
妞儿一边打着他手挣扎,一边骂他讨厌。
许立宇坐一边垂头不语。
吴建新嘻嘻哈哈不顾妞儿的反抗,继续剥她衣服,同时对许立宇喊:“看呀,老师教你,你怎么这么不虑心?先捉住她的双手,腾出一只手解她的扣子,胸罩的扣子到背后去找……”
吴建新三下五除二地像剥花生壳似地把妞儿剥个半祼。
妞儿哭了,护着自己朝吴建新嚷:“你干嘛呀你?”
我醉眼蒙胧笑眯眯地坐在一边,也觉得有些过分,便对吴建新说:“算了,你别闹了。”
“不是,”吴建新拽着夺门欲出的妞儿道,“我这是为了让咱哥们儿好好学习学习,我这是给摆台呢,他自己不行,咱喂他。立宇,哥们够意思吧?”
“你太挤兑人了。”许立宇此刻抬起了头了。
他站了起来,牙关咬得咯咯响,双眼血红,面部的肌肉愤怒得不断抽搐。他抄起桌上的一只沉重的玻璃烟缸紧紧攥在手里向吴建新走去。一缸烟蒂烟灰扑簌簌从他掌间掉落。
“干嘛,你要打架?”吴建新松开妞儿。
“就打你丫的了!”许立宇大吼。
他一把揪住吴建新,猛地举起烟缸,一股烟灰纷扬而下,使吴建新顷刻蓬头垢面。我以为一场恶斗肯定阻挡不住了,我和妞儿在一旁都傻了眼,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我看到吴建新也害怕了,本能地抱头保护。
就在这时,许立宇哭了,手里的烟缸也没有砸下去。他举着烟红揪着吴建新的前襟不住地哭着说:“你太挤兑人,你太挤说人了……”
他那个凶狠的姿态经此一哭,变成了空洞无力地恫吓。
我急忙上前分开了他和吴建新,他的手臂软得像面条,似乎连烟缸都抓不牢了。他哭得像个孩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停眨巴着眼,幽怨地望着吴建新反复说:
“我太挤兑人了……”
不知何时,他抹了一把脸,烟灰和泪水混和在一起,使他的脸和那副哭想十分滑稽。
烟缸掉在地上,“叭”地一声摔得粉碎。
八
此事之后,我和吴建新、许立宇二人都疏远了。许立宇第二天便来找我,一进门就堆出一脸笑,讪讪地坐下问东问西。问我吴建新是不是特别生气,又问我是不是也挺不高兴,然后又说自己为一个女的跟哥们儿急“真没劲!”解释说他那天不是冲我,对吴建新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特后悔,托我和吴建新“说说”。接着便张罗请饭,一定要我拉上吴建新。我那几天正好感冒,便借故推辞了。我对他说你一定要请,我可以帮你约吴建新,你们俩当两谈。他说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吴建新则在许立宇当天哭过走后,又抄菜刀又拎酒瓶往外冲,恨骂连声地对我侃了一下午他将如何活劈了许立宇。他认识的一帮朋友如何心狠手辣,专门替人铲仇,只要他一句话,许立宇即便是能继续活在世上,也注定只能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苟且偷生。过了半天嘴瘾仍不解恨,抽了那妞儿两个大嘴巴,搜去了她身上的所有钱踢她滚蛋了。
我不是说我对自己就不感到厌恶。老头说,并非此事使我头一次看到了我们三人关系的丑恶真相,我一直真切清楚地注视着我的恶行径,并为之寒噤,恶心不已。这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善良更正直或更道德,也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警醒更具勇气,而是事实本来如此。这种放荡的生活方式说起来,描绘在纸上是很有吸引力的,足令未曾涉足者目眩神往。而在真实过程中,兴奋、刺激以至快感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天中这样的时刻累积起来也不会超起十分钟,剩下的二十三小时五十分钟,刨去睡眠、无知觉的片刻和不动感情的交往,再加上不等时的闲适、惬意,仍有数十信于那有感觉的十分钟的时间内是无聊、空虚、极度的怀疑和极度的迷惘。如同性Gao潮,愈是亢奋之后愈是疲备和麻木。如同醉酒,飘飘欲仙之后便是加倍的头疼、恶心和清醒。
我无法摆脱罪恶感,用任何理论也无法去污,这就是为什么在有条件的国家里人们要借助吸毒使自己无所顾忌。
我无意使你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一本正经的道德君子和实开家们就一定比用放荡的方式逃避两旁的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我只是想说,我是个世俗观念很强的人。我很在乎面子、名利以及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和不想从年轻时就鬼混一生。我不是亿万富翁颓废的继承者,我的野心和自尊使我不甘沦落,我要有我的那一席之地。我没有可供挥霍的资本,我必须像个初到一大城市的究光蛋在新社会里一点点积聚起自己的财富。所以你可以得出结论:我决意告别放荡的生活不是出于顿悟、悔过,仅是一贯的自私个性必定使然。
这不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我不再接许立宇的电话,对吴建新也敬而远之,一切吃喝玩乐的激请敬谢不敏。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我一生中若干重要决定中最正确的一个。仅仅过了两个月,“严打”便开始了。吴建新由于群奸群宿,集体淫乱被作为一个充氓团仿的主犯逮捕了,很快他的名字便出现在大街小巷张贴的刘云峰①署名的打红勾的布告上。
我抽身及时,仅仅受以吴建新一案办案人员的讯问。证实了吴建新和几个姑娘的关系,并检讨了自己生活不检点,恋受观不正确的错误,博得人公安人员的粲然一笑。
就是在那年,我辞去了公职。
九
转眼几年过去,时间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我在自己钻营的领域干得很出色,成了一流的通俗小说作家。我同时写言情和侦探两类小说,前一类为我带来了广泛的名声和不菲的收入。在一般人眼里,我已经成功的象征。
这期间,我换了几拨,朋友最后稳定在由一些和我经历相仿,现在又同在写字谋生的朋友组成的小圈中。
我的谈吐、举止以及气质与过去迥然不同,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么温文尔雅。这种气质上的变化甚或使一些不了解我的人怀疑我的作品的真实性。
这期间,我的国家也日趋繁荣,很多人都不明不白地发了财,人们形容富裕不再以“万元”做标定单位。为了方便人们携款外出,国家发行了百元大钞。出租车已经在京城里成了灾,“打的”不再是奢侈的壮举,而是数种代方式较为便捷的一种。你很少看到再有哪个出租车司机摆出高人一等的加式,更多的是听到他们抱怨;活累、辛苦,受警察气,甚至要冒生命危险。如果说出租车司机的收入仍高于普通的工薪阶层,但那数字已不是令人目眩咋舌的,他们已从令人嫉妨、想往的高度跌落了下来。
那天,我在一个饭店请几个有一饭之恩的外地朋友,吃完饭出来,在门口叫车。先开过来的几辆车的司机听说我去的地方不远,便恳告我,他们排了半天队了,如果拉我再到任何饭店都要从头排队,这样他们的客额就很难完成。他们让我到队尾去叫刚到的车。
我便往队尾走,从饭店门口到路口排了不下二三十辆车,车内的司机有趴在方向盘上看报的,有仰在座椅上睡觉的,还有开着车门互相聊天的,队尾的一帮司机凑在一起抽烟,互相打闹。这时,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眼睛一亮如同砂堆中的玻璃片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认出他是许立宇。
许爷黑了,黑得有些发黄,人胖了一圈,但不显得结实。他穿着那身西服,只是没打领带,西服很旧了,灰蒙蒙的像他的肤色一样黯淡无光,膝盖和膊肘处布满皱褶。他的眉琮间有疲惫、忧戚之色,这使他的双目显得很混浊,很无神。
他看到我后于不湿得特别热情,仅微微一笑,眼中似乎还有几分嘲讽。他向我伸出只手,摇着我的手说:“好久不见呵。”“好久。”我用力握握他的手。
“要车么?”“是。”我点点头。他的“雪铁龙”也像他的西服一样旧了,车身和玻璃上落满灰尘,前日下雨,还溅了一些干泥点,当年那么时髦的样式现在夹在那些崭新的“沃尔沃”“尼桑”车中活像个寒碜的嬉皮士跻身于衣冠楚楚的绅士行列。
坐在他的车中可以听到马达轰鸣时噼叭作响像国产洗衣机发出的嗓音。我有个预感,他知道我现在的成就,可他一句不问。我问他的近况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还那样儿,老样子。”
我感到尴尬,无话可说,便没话找话,问他这车包一个月要多少钱?他反问我:“你要包么?”
“不不,”我说,“我的有些朋友需要包车,我可以介绍他们找你。”“我这车已经给人包阒呢。今天没事,出来拉几趟。”
我转而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呢。我主动告诉他我已结婚,并有了孩子。他嗯嗯哼哼听着,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驾驶。遇上红灯,我们在路口停下,我看到路边那间他第一次请我们吃饭的法国餐馆。这间当年名噪一时的高级餐馆在这几年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华饭店和粤菜馆中变得默默无闻了,门口甚至摆出招揽路人的特价菜牌,用廉价的套餐吸引顾客。到了目的地,我掏出车钱给他,他问我要开票么?我说不用。我给他留了我的新地址和电话,让他“没事找我玩去。”他说他还是老电话“没变”。然后招招手车开走了。
我想他不会给打电话的,而我早已忙闻他原来的电话号码。
十
邢肃宁是那种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的女干将。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认识她的,仅聊了几句,便被她慨然引为知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气,根豪爽极热情,作风硬郎,虽然有给人一种强制性赠与的感觉。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忙的。这些年总以一种冲速度在交际在创业在破产在上窜下跳。月余不见,便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手里她的五花八门的名片足可开一个小型的私人收藏展。我想和她联络时,常常看着一大片电话号码为难,不知哪个是她现在使用的。我国没海的每一个特区新兴建时,她都去创过业,亲手创办了数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留大厦和文化城。她在北京有一家颇具特色的云南菜馆,在那儿你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资金名流:气功大师、沙漠旅行家颓废画家、摇滚歌手,以及政府高官影视红星大小记者使馆官员还有我这样的写字师傅。
她经常打电话令我去见“一个人”,都是她认为我应当一见的,对我大有用处的人,有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我甚至在她那儿重新认识了我的一些熟人。我们在她那儿吃饭、喝酒、互相恭维。而她则周旋其间,为我们勇于找其同感兴趣的话题,设想各种携手合作的可能。她有一种本能,一种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不能容忍有作为的人互不相识。
我们一些常到她馆闲聚的食客暗地里送了她一个谑你:侃姐儿。那天,我奉侃姐之召赶赴她的餐馆,一见面她便携着我手引入雅坐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一会儿让你见一个人,太好了这个人,对你太有用了。”
我素知侃姐脾性,也不多地问,笑吟吟地坐在一边饮茶等饭。侃姐的厨子那是第一流的,据说给过饭。
雅座间已坐了一些半熟脸的各路贤士,正在和侃姐起劲地谈论法国奶酪。我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侃姐准备把法国最好的奶酪引入中国人的餐桌,现在正办这件事呢。
侃姐道:“什么汉堡包、皮扎饼那都不行,哄小孩的玩艺儿。真正讲究就应该吃奶酪,营养又好,口味又正。要论西餐,美国人怎么能和法国人比呢?”
有位见多识广我电影编剧赞同侃姐的观点,提们他在一位外国人家中器尝到的进口奶酪的口感和咬头,口涎满嘴,津津有味。侃姐断然批驳:“那不正宗!你没见过真正的法国奶酪——这就觉得满足了?”那编剧申辨:是法国的么,我看到那上面贴着法文商标。“
侃姐同情地望着他:“那是人家蒙你老外呢。法国奶酪也分好几等呢。真正正宗名牌的每盎司比金子还贵,在法国也都是上等人才能品尝的,能让你像吃猪油似地大口嘴么?”
“肯定不可能。”其他人也纷纷附口,“就像我们,也犯不上拿茅台招待外国人,‘二锅头’他们已经觉得很够劲了。”
编剧自找台阶:“反正下等的都这么好吃,上等的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时,在座的人纷纷转向门口笑说:“来了来了,许爷来了。”我扭脸一看,见许立宇傍着一位正当红的英语歌星小姐赫然立于门口。他含笑步入餐间,环顾摇手致意。
那些傲然踞座的贤士名流纷纷起立躬身相迎,拱手赶着一迭声叫:“许爷,许爷,您这边请。”
侃姐连忙起立,把我推上前去,笑对许立宇说:“给你介绍个作家——这位是我的小兄第。”侃姐对我第二人道:“你们好好聊聊,准合得来,都是风流种子。”
“我们认识,多少年的哥们儿了。”许立宇一把捞住我的手,用力摇握,满脸笑容。
“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更得好好聊聊了。”侃姐推我二人入席,对伺立门旁的服务小姐道:“告诉伙房,可以走菜了。”
几位华服盛妆的太太都招手莺声燕语地叫许立宇:“许爷,坐我这儿。”“不不,我先抽支烟,一会儿的。”许立宇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上一支,退坐在桌旁壁下的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立宇问我。“常来呀我。”我把桌旁的一把椅子高过来,面对他坐下。
“怎么没见过你?”“噢,我这一阵儿没怎么来。”
服务小姐开始穿梭上凉拼,按箸斟酒。
有女士催促许立宇:“快来呀,许爷,我们可开吃了。”
“你们先吃,我们哥们儿好久没见先聊会儿。”许立宇大口疑烟,他的脸色和我前些时偶遇时并无多大差别。
“快来吃,小许,没你就不热闹了。”侃姐交臂趴以桌上叫许立宇,又笑对我说:“这人特神,你呆会儿听他给你讲他遇到的那些事,都够写个好小说的。你今天算是抄上了,到时候得了稿费别忘了有我一份。”
“你怎么不吃?”我拿起筷子问侃姐。
“我不吃,我呆会儿下去吃,我今天是陪你们。许爷,今天又碰上什么好玩的事了?说给我们听听——别光埋头吃。”
许立宇在桌对面笑笑:“没碰到什么邪事。”
“没再碰到妓汝拉你的客么?”
一桌男女都笑了。“我们这小兄弟勾引女人可有一套了。”侃姐笑对说,“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差远了,根本比不上我们这小兄弟。”
“是是,我知道。”“真的没碰上什么事。今儿我不是跟您跑了一天,就刚才去拉了趟她。”许立宇一指和他同时进来的歌星,“然后不就一齐到这儿来了?”“那你就说说你遇上的那个小妓汝的事儿。”
“你们不是都听过了么?”“有没听过的,你没听过吧?”侃姐问我。“
“没有。”我抬眼望了下许立宇。
“听过再听一遍。”几位女士尤为起劲儿,“说吧。”
“那天我去首都机场送客,回来一个女的要了我的车……”许立宇看看我,吞吞吐吐来说,“她去那地方特别远,整个绕了全北京,往人都快到石景山了,到了告诉我没钱……”刑肃宁打断他:“你不能这么讲,你得学她是怎么说钱的。”“没带钱,带这个了。”许立宇双手拎着餐巾在腿上作了撩裙子的动作。一桌人哈哈大笑,女士们的笑声尤为尖厉,东倒西歪,开心之极。“这回讲得不如上回好。”刑肃宁批评,“省略太多。再讲一个,你那回是怎么拉一个精神病去天津迎接外轮的。”
“没意思,讲过多少遍了。”许立宇步步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东张西望找火。
“那就讲你和那个法国小姐的爱情故事,她是怎么看上你的?”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避暮美人娇声开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子力杵了一下,抬头看到刑肃宁笑眯眯地盯着许立宇说:“对,就讲你和安德蕾小姐悬殊浪漫故事吧,这可都是你亲身经历吧?”刑肃宁扭脸对我说:“看不出来吧?我们小兄弟还能被法国姑娘看上,爱得死去活来。”
我转脸看许立宇,看到他脸上浮起颇为得意颇为自负的神情。整个故事的详尽过程,我无法一一复述了。许立宇倒是讲得十分细致,有铺垫,有渲染,有人物,有情节,脉络清晰,活龙活现。但在故事精采处不时被哄堂大笑所打断,并被其他听众的点评、感慨、雅谑所转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衔接断裂,起因不明,后果无踪。特别是故事讲到一半,邢肃宁接了个电话,她的一朋友要用她的车接人,她便派许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节的妇女们七嘴八舌补充给我的。讲述者众多,观点不一,记忆各异,后面的情节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妇女们为此还吵了起来,争论的结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妇女便有几个结尾的开放性结构。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个以法语为母语的白种姑娘,她来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台湾学了口生硬的“国语”。从她来到中国后的种种迹象看,她似乎是个雕塑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来中国,又不是短期旅游观光,主要有两种说法。比较正式更具说服力的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是个医生,和白求恩一样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党员,虽然在五十年代退了党,但对中国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关注一些,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注意中国,这个国家将在下世纪成为重要的大国,如果你想有个还大前程的话。这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就对自己的女儿讲了这番话,不能不说是颇有眼力的,那时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搞四个现代化。据说这位医生在股票生意上也从未失进入过手。第二种说法近似于无稽荒诞,说是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国游治,在华盛顿动物园看到中国赠送的大熊猫,被大熊猫的憨态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这么可爱的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声的中国人,但一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鲫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咱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呼梦寐以求的想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咱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是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有隐约的声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手。”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手,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悲伤,心里很快活。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在说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袂趣儿,“我才没那么傻呢。”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者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我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甚至脱下衫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住安德蕾小姐半祼着冻了半开,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没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异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上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所为眉手,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伤心的故事。偏那些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副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想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策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的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
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声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故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感情Gao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在Gao潮时情绪的陡变起因何在至今是个谜。根据最荒谬即最真头这一科学公式推论,我倾向于接受邢肃宁的说法:
安德蕾情yu如炽,约了许立宇到她的饭房间幽会。为了尊重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她一定找了个冠晚堂皇的借口。许立宇尽管嘴上一再否认他曾动心,但根据中国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并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动的惯例,他未尝不是抱着见机行事,得便宜捞一把的心态进的安德蕾小姐房间。由于所述皆为传闻,未经当事人认可,为避抄袭外国电影情也之嫌,进屋之后的种种作态,行为不再赘述,想来一定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话。
和中国人习惯的想反(邢肃宁原话),那天在那个房间内是小姐扑先生。即使是位外国小姐,到扑先生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过,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据说安德蕾像扑鸡似地把许爷扑得满屋乱窜,咯咯叫声扑翅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兴致不减,看来真是痴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许爷怕只是一时惊慌自然假不敌真。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几秒钟的混乱,许爷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来,置于怀中。
其后小姐自然是大施笼络手段,这个她当然是会的。我不明白许爷何以仍能保持冷静,私心窃以为是小姐此时无有一吴侬软语,一口生硬的国语夹几句脱口而出的法语不管内容如何凭其语调之铿锵当令对象如斗法不过的孙悟空时时束裙跳出圈外。这句话大概是许爷心中暗蹩许久,恐惧已久,此时不吐,后果不堪设想。俟安德蕾小姐正当坦白正当陶醉,并欲进一步坦白进一步陶醉之际,我们这位许忽然开口,半是担心,半是谐谑:“你们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语一出,许爷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犹如旺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这实是个突如其来的却又结结实实的侮辱。与其说安德蕾小姐感到震惊,不如说她感到失望。接显而来的来的便是悲伤。她望着这个有着这那么漂亮头颅的男人心中差呀,为爱情悲伤,但悲伤的爱情又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她只冷冷地对许爷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终。一说是她已回国,把这段伤心史当作不可多得的人体体验饱藏心底,孤独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远方。一说是她仍在中国内地漫游,有人看见她和一黑人青年在一起。出车回来的许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个凯旋的英雄听着人们传诵着他的光荣。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国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儿!”
十一
“有意思吧?”邢肃宁笑着看我,“今天没白来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军子有的写。有些更有意思的硌今天还没来得及说呢。”我点头:“有意思。”晚宴结束,许立宇用车送我们回家,车后座挤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们称。为了送她们,我们跑遍不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着拦截我们这车半老徐娘,每娘们都坚持让许爷的车后ρi股顶着她们家门,才敢下车。许许爷一一照办了。车里只剩下我和许立宇,我发现他那挂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觑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么伤感。如果硬要说他的五官给人以感受的话,费如说透着一脸晦气。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呵欠,使劲眨巴着眼盯着昏暗的大街前方。“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说,“困劲儿又上来了。”
“你这一天跑多少小时?”
“没点儿,抓着你就得跑。邢肃宁使人使得倍儿狠。”
“她包着你车呢?”“要不我干嘛呀?”到了我家楼下,我对他说:“上去坐会儿?”
“太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你们家有什么?要不我干脆在你这儿睡得了。特想你好好聊聊,真的,今儿叫那帮娘们儿们岔,咱们也没聊成。”
他望着我的眼神十分诚恳,我说:“那走吧。”
他摇玻璃,锁车,刚要离去,又想起什么,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手提袋:“我这洗漱用具什么的都带着呢。”
走了几步,他对我说:“不爱回家,没劲,看着我哥他们就烦。”“你哥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嘁,没出息!什么呀?小日子过得还挺来劲。”许立宇露出一脸不屑,连忙又对我说:“噢,我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都没什么大起子。”
上了楼,我爱人睡眼惺松地给我们开了门,见有客,又倒水又送烟,并为许立宇支了张折叠床,抱来干净的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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