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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考虑好了。”我说,“我们决定继续和你们坚定地站在一起,肩并肩手挽着手。”

“什么?”

“我们想来想去,你们越是惨我们越是不能抛下你们不管。我们这些人没别的就是仗义。”

“这么话,”宝康嘟哝着,“你们是铁了心非祸害我们不可拦都拦不住了。”

“对,荣辱与共,生死同心,打死都不喊冤。”

“既然这样,那我就正式通知你吧,明天上午八点在盒子车法院开庭,传你、刘会元、吴胖子、丁小鲁到庭接受‘文学资格审查委员会’的质询。”宝康郑重地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明儿见。”

盒子车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阶梯式的旁听席上坐满了三教九流,看热闹的闲人。我们四人挤站在被告席上的木笼子中,活象漫画里被人民的大手一把抓的年轻点的四人帮。高高的审判台上,依次坐着大胖子,瘦高挑儿,秃脑门,小眼镜和两个娘儿们。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嘟哝着:“老实点!看你们现在还老实不老实!该该该,活该!让你们闹!”

“现在,法庭开庭了。”大胖子敞着怀,摇着纸扇,挺胸叠肚靠在椅子背上左右看看自己的同僚们,懒洋洋地望着我们拖着腔说:“被告,根据文件规定,你们有权利为自己辩护,你们自己找人辩护呢还是请法庭给你们指定辩护人?”

“自个吧。”我说,“我们可以为自个辩护,那你们呢?你们不需要找人辩护吗?”

“我们不需要。”

“这不公平吧?我们能辩护你们却不能辩护。”

“没关系,反正老是我们永远有理。”大胖子胸有成竹地说,“被告,无业游民宝康控告你们一无设备二无资金三不经批准擅自进行文学写作,属无照经营一类,申请取缔。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吗?”

“对对,是我控告的。”大胖子发问的同时,宝康激动地一个劲儿说,“怎么啦?我就控告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我回答大胖子的提问:“我们认为宝康的指控是站不住脚的。文学写作本是雕虫小技,任何人茶余饭后都可以此解闷,如同下棋遛鸟,嗜好而己,何用起照?”

“他说的不是实话。”宝康急煎煎地反驳,“他们早不是解闷儿了,完全是专业写作的架势,这不是戗行么?”

“开心解闷儿偶一为之,这个本庭不予过问。但本有俸禄又私写作,谋人钱财,这个就要特批啦,被告,你等之辈有正当职业?”

“无有。小的们也是无业游民,靠天吃饭,擅事写作也是死里求生之意。莫非宝康写得我们就写不得吗?”

“是呵,都是无业游民,你写得别人就写不得吗?”大胖子率其同党一齐转视宝康。

“大人糊涂。”宝康急得跌足,“我怎碰上这么一个­肉­头。”

“哎,你怎么骂大人?”我立即向大胖子指出,“他刚才骂你来着!”

“骂我什么?”大胖子机灵一下,立刻正襟危坐,沉下脸来,瞪着宝康,喝道,“你再骂一遍。”

“我没、我哪敢、我说我胡涂、我­肉­头,这么两句半话跟大人都说不清楚,让小人钻空子。”

“骂就骂了嘛不要不敢承认。”我们七嘴八舌说宝康。

大胖子一­干­人虎视眈眈,端坐如钟。

宝康有口难辨,“得,我该死?我抽自个俩嘴巴得了,我不该骂您。”宝康巴巴地仰视上方,“饶我这回吧。”

“姑且给你记上。”大胖子正­色­道,“秋后算帐。现在陈述你的理由吧。”

宝康垂头丧气,恨恨地瞪我们一眼。

“怎么着?你还敢打击报复?”我们厉声叱问。

宝康不敢纠缠,换了副笑脸冲上说道:“小的虽也是无业游民,但这无业游民和无业游民也有贵践之分。小的祖上就游手好闲,提笼架鸟,吟诗赏月。到小的这一辈更不学好,吃喝嫖赌,无所不为,虽家徒四壁但心有慧根成为作家乃是顺理成章势在必行好歹有家学为底读书子弟功名无望但教个馆会什么的当为绰绰有余。可他们呢?他们什么东西?祖上要饭儿孙还要饭,斗大的字一家子认全了算来不到一筐。这样的屁似的东西也敢自称作家,真真羞煞天下读书郎。”

“是啊。”大胖子摇着扇子转向我们,“你们也是胡闹,不认字当什么作家。”

“谁说我们不认字?”我们一齐说,“学富五车一肚子墨水乃民间对我等的称誉。”

“大人一定知道一句歇后语,孔夫子搬家——净是书。”吴胖子对大胖子说,“这孔夫子便是我的外号,民间出于尊敬都这么叫。”

“别吹嘞!真不要脸嘿!”宝康在他座位上起哄。

“你这种说法我倒也是头一次听见。”大胖子扫了宝康一眼,宝康立刻不吱声,“这孙子哄的也有点道理——你外号到底叫什么?”

“真是叫孔夫子。”吴胖子向旁听席一指,“不信问他们,是不是都这么叫?”

大胖子一­干­人视线转向旁听席:“有这么回事吗?”

“有,确实有。”马青从旁听席上恭恭敬敬站起来,“我们是没事管这胖子叫孔夫子。他排行老二,也是私生。”

“大人,甭听他的。”宝康连忙欠身对上嚷,“他们是一势的,互相都勾着。这帮无耻之徒廉耻丧尽不动重刑哪里掏得出实话。”

“能打吗?”大胖子问瘦高挑他们。一个个竟都不表态,“你看着办,要打你下令。”

“我才不傻呢,我下这令?”大胖子一副饱经风霜满脸城府大事不糊涂的模样,“被告听着,既然你们外号叫孔夫子,那本帅就要考考你们了。”

“不许交头接耳。”瘦高挑儿冷丁Сhā话,“问到谁谁回答,底下不许商量。”

“考就考呗,有什么呀?”我们笑道,“还能叫你们难倒了不成?”

“你们说什么呢?”宝康指着我们的嘴说,“不服是怎么着?”

“什么也没说!”我们冲他乱叫,“嚼嘎蹦豆呢。”

“你们四张嘴欺负我一张嘴是不是?”

“你老嚷什么?”大胖子不耐烦地训宝康,“就你烦人,没个眼力价,这会儿有你什么事?再嚷把你轰出去。”

宝康蔫了:“好好,我不说了。”

“你当会儿哑巴吧。”大胖子狠狠瞪他一眼,打起官腔对我们说:

“听好我第一个问题呵,什么是文学ABC?”

“时间地点人物。”吴胖子抢答的快捷,十分得意,“DF还用说么?说到Z也行。”

“不用了,就到C吧。什么是小说?”

“小人书说的。”我的他答。底下哄堂大笑。我脸红耳赤地连连说,“错了错了。”

“我来回答这问题。”丁小鲁说,“小说就是名家可以天马行空,新人必须遵循规则的一种文字游戏。”

“给个‘好儿’嘿。”我冲旁听席示意。

“嘿——好!”杨重捂着脸低头瓮声瓮气地喊了一声。大家都回头看,他也无辜地回头看,集体的视线都落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古德白身上。急得古德白连连申辩:

“不是我喊的不是我喊的。”

大家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大胖子看到古德白,脸若冰霜地说:“古老,请你离庭。”

“真不是我喊的。”古德白起身对大胖子作胁肩谄笑状,“我刚才一直在睡。”

“撵出去!”大胖子脸一沉,扭向一边,挤出一句,“不知自重。”

古德白被几个人连搀带架地弄了出去,一路上不停摇头叹气。

“第三个问题……”大胖子话音未落,瘦高挑儿就抢过话头儿,“写好小说需要具备那些素质?”

大胖子白瘦高挑儿一眼:“文学家的基本功是什么。”

“说学逗唱。”刘会元回答,“什么都得感兴趣,什么也­干­不好。ρi股得沉——坐得住;眼睛得尖——好事拉不下;脸皮得厚——祖宗八代的龌龊事都得打听;腿脚得利索——及时避枪口。”

“有点意思呵。”大胖子和小眼睛秃脑门相互交换着眼­色­唯独跳过瘦高挑儿,“看来还不是完全无知。”

“好小说和坏小说用什么标准来区分?”瘦高挑坦然自若,接着发问。

大胖子气鼓鼓地撇了撇嘴。

“以我划线。”丁小鲁说,“我喜欢的就是千古佳作,我不喜欢的那就是狗屁不通。”

“就这么直接说——对作者?”大胖子挑刺儿。

“好话可以直接说,说过来也没关系。”丁小鲁神态从容地答道,“坏话只能暗地里说,当面对作者充其量只能作为其惋惜遗憾状。”

“得着文学真谛了。”瘦高挑由衷地赞道。

“不好!”大胖子冷冷地反驳,“怎么就不能当面说坏话?什么作惋惜状遗憾状?这还­嫩­点,好话就不能夹枪带­棒­指­鸡­骂狗地抛出去了?本人从来就是大无畏,骂他还让他以为夸他,感激不尽。”

“第五个问题是……”大胖子和瘦高挑不约而同一齐发问。

二人相视,眼中无限深意。大胖子一副气势汹汹,瘦高挑怯笑礼让,“你问你问。”

“第五个问题……我想问什么来着?”大胖子被打岔,一时间竟忘了到嘴边的话头,便隔过瘦高挑,反去问小眼镜。

“你想问如果给你一定权力,你将扶持什么打击什么?”瘦高挑果断地适时出击,噎住大胖子,将自己的问题当大胖子的私货抛了出来。

“如果给我一定权力。”我以男强人叱咤风云的姿态侃侃而谈,“那我当然也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什么表现形式什么思想内容那一概不重要。只要哥儿们就扶持,实在不得不打,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跟我不和的对我不敬的再好也狠狠打击绝不留情——顺便说一句,您这第五个问题和第四个问题有点重复,表达的是一种情绪一种­精­神。”

“这个我们早发觉了。”大胖子忿忿地对我说,“不用你多嘴。第六个问题……”

大胖子停下来看瘦高挑,瘦高挑佯作不见,吸吸溜溜地品茶。大胖子哼了一声,瘦高挑傲然一笑。

“第六个问题,”大胖子问,“你最喜欢的文学作品是什么?哪些文学作品对你创作影响最大?”

“你的作品我们最喜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你的作品对我们创作影响最大。”

“没看过也喜欢!没看过影响也最大!”我们再次异口同声说。

“好好好,不难为你们了。”大胖子乐呵呵地说,“提问结束,下面开始造句。”

瘦高挑轻蔑的一笑,离席飘然而去。大胖子看都不看他一眼,作雍容大度状。

“下面开始造句了呵。”大胖子兴致勃勃地往前凑凑趴在台子上说。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坐在一边始终没吭声的娘儿们举着葱尖儿似的五指,偏着脸向大胖子要求发言:“我能提几个问题吗?”

“可以可以。”大胖子对着这张粉脸堆下一脸媚笑,说:“尽管提。”

粉脸转向我们,立时挂了层霜:“我想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红­色­。”丁小鲁替我回答。

“我刚才说过了,我是专门向方言提几个问题,别人不要Сhā嘴。”那粉脸看也不看丁小鲁,嘴一字一瘪吐皮似地说。

“红­色­。”我说,“共和国的颜­色­。”

“你处世信奉的格言是什么?”

“孔雀开屏是好看的,转过去就是ρi眼儿了。”

旁听席哄然大笑。粉脸闭闭眼抿着嘴无动于衷仿佛忍受着突然落到脸上的一片灰尘。

“你最爱什么?”

“看到那些从不倒霉的人倒霉。”

“我问的是你最爱什么不是你最希望什么。”

“我最爱自己,其次爱妻子女儿家人朋友。”

“你最恨什么?”

“最恨得冲我讨厌的人笑!”

我龇牙冲粉脸笑,粉脸翻了翻白眼,侧脸冲大胖子说:“胖老,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

“谢谢你。”我在下面殷勤地鞠了一躬,庄严站直。

“下面我们开始造句。”大胖子煞有介事地四处张望着严肃地说,“第一个造句词:乔装打扮。”

吴胖子挺身而出,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五·一’节来到了,全国人民乔装打扮。”“好!”旁听席上一声怪叫,随即爆发大笑。吴胖子非常绅士风度地向观众还礼、谢幕。

“第二个造句词:一网打尽。”

“要么不打,要么一网打尽。”

“五十步笑百步。”

“新娘上轿,前五十步笑百步以后哭。”

“奇货可居。”

“老板有奇货可居柜台中。”

“惨不忍睹。”

“他们瘦得惨不忍睹。”

“妙不可言。”

“咱们胖得妙不可言。”

“注意,咱们下面开始造比较复杂的句子了:因为……所以……”

“因为你不知所以。”

“谁不知所以?”

“都以为自己是聪明人不知道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

“我问你谁不知所以你不告诉我。”

“胡闹!”

“他胡闹。”

“我不跟你说了——别打断我!重造一遍因为……所以……。”

“因为我忘乎所以。”

“这还差不多。”大胖子脸­色­稍有和缓,但仍余怒未消,指着吴胖子,“我看你胖得倒有几分才气,颇带我年轻时的神韵。老夫今天兴致高,倒要和你卷通帘子一比高下。”

“卷帘子?卷什么帘子?”吴胖子四处张望,“跟我比手劲儿?”

“就是先就说词儿,一句跟一句,层层加码。”我们这捆里就丁小鲁懂,“步步高的意思。”

“懂了,不就是拉线儿屎么?来吧。”吴胖子磨拳擦掌,严阵以待。

“客气点客气点。”我在底下拽吴胖子袖子。

“比武么。”吴胖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能让了他那是对他的侮辱。”

“开始啦,小子。”大胖子发话了,“第一。”

吴胖子接茬儿,“笨蛋。”

“天下第一。”

“头号笨蛋。”

“老子天下第一。”

“我是头号笨蛋。”

“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我倒要看看哪个敢讲不是老子天下第一。”

“他老想问问你们谁说不光我是头号笨蛋。”

吴胖子得意非凡,神气活现,朝上问,“还来么?我这起伏跌宕的如何?”

“你真是没眼力价儿。”我批评吴胖子,“为求一逞坏了大家的事,看不出你哥都快急了?”

我堆出甜甜的笑对大胖子说:“大人果然是老姜,文采斐然,令小的如饮甘露。小的蠢蠢欲动,也想和大人卷回帘子,跟大人讨上几招儿。”

“人!”大胖子闷闷不乐地突然蹦出一个字。

“狼。”我低眉顺眼陪着笑。

“老好人。”

“大灰狼。”

“慈祥老好人。”

“凶恶大灰狼。”

“亲切慈祥老好人。”

“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大胖子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摔摔打打,庭内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我毫不动容,微笑如故。

“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听到几乎全部群众都称颂我乃亲切慈祥老好人。”

“据反映绝大多数群众不承认你是狡诈凶恶大灰狼。”

我一气呵成,大胖子笑逐颜开,亲切慈祥地说:

“还是你聪明,才分在他们三人之上。这才叫对联呢,多么工整,相辅相成,你是不是再拟个横批,我找人写出来,裱一下,回头就挂在我们家门上。”

“横批就叫:‘多好的人’,如何?”

“白了点儿吧?”大胖子谦虚地说,“我们家门上这么一贴,谁见了还不得当成瓜摊儿?我老伴正好姓王。”

“那就叫:‘质量保证’吧。”

“不好不好,还是白。”

“白虽白,可这是我们的心声呵,群众总是特质朴,好话歹话都是粗话。”

“再想想再想想,还有别的好的没有?”

“‘百里挑一’?‘上哪儿再找’?不对不对,字多了。”

“我自己拟了一个,你听听怎么样:‘天天向上’。”

“妙极妙极。”我拍手笑道,“如此四字,再贴切没有。四字既出,竟觉其它数万汉字全都俗了。不必改了,就这么写了裱了贴门上。”

“门也俗了。”宝康不甘寂寞,作苦吟状,“依我之见,倒不如专为这四个字立个牌坊才好。”

此时,瘦高挑踱回席位。昂然坐下,一副清高不入浊流的架势。悠然开口:

“看来这帮小子已安然混过关了?”

“你有意见?”大胖子瞪眼。

“没意见,我能有什么意见?统统过去就是了,我这护法天尊不过是摆设,吓吓小鬼罢了。”

“是不是再征求一下其他诸位的高见?”我恭敬地转向秃脑门小眼镜,“我们也特想听听其他几位尊师的教诲。”

“不用问他们,他们也是摆设。”大胖子颇具豪气地一挥手,当着那几位的面就说,“问他们也是白问,反正我说了算。赶明儿有事尽管找我,到我家来玩,我瞧你们顺眼了,你们在他们眼里也就顺眼了。”

“一定一定。”我们齐说,“不顺则已,顺就顺您的眼。”

“你还在这里赖着­干­吗?”大胖子想起宝康,对他怒喝,“莫非诬告这几位文学新秀的贼心不死?告诉你,我在一日,你就休想得逞。”

“我,我想私下跟您谈谈。”宝康可怜巴巴地说。

“不谈!”大胖子一拍桌子,“敢骂我——我记你一辈子仇!”

大胖子率众起身,横眉立目的宣布:

“本法庭听证结束,现在开始判决……”

“哥儿们力挽狂澜吧?”出了法庭,我们几个十分得意,象英雄凯旋一样接受于观杨重他们的祝贺。

杨重握着我的手说:“哥儿们你真可以,临危不惧灵机一动,还是你是流氓,我们差远了。”

“立这么大功,你得请客。”

“请客请客。”我笑着招呼大家,“走走一起去。”

宝康臊眉搭眼儿地远远站在一旁,几次想上来搭讪,被马青吴胖子轰走:“躲远点,别找着我们抽你。”

“不是,哥儿们,我也是流氓。”宝康央告,“咱流氓对流氓就别太计较。”

“呔!谁是流氓?”我跳出人群叱宝康,“我们现在是文人了。”

路边一个馄饨挑,我们一大帮人蹲着喝馄饨。我喝得满头大汗,对众人说:

“都走都走,喝完我付钞票——掌柜的,再来一碗。”

我蹲着,慢条斯理地喝着馄饨,看着大家陆续走远,掌柜的正在往锅里添汤——撂下碗,撒腿就跑……

你不是一个俗人

“是这门吧?”

杨重和马青爬到楼的顶层,转着脑袋看那层的三个门的门牌号码。

杨重伸手按了一下左手那个镶了铁门的人家的门铃,挤眉弄眼调整了一下表情,两手握着放在裆前,矜持地等待主人应声而出。

“谁呀?”门内一个男人问。

“我。”杨重沉着地用浑厚的声音回答。

木门开了,一个瘦得像眼镜蛇似的男人出现在铁门后,隔着纱网眉眼绰约。

“是吴汉雄吴老师么?”杨重伸出脖子探问。

“你们是什么人?”吴汉雄吴老师冷冷的目光像针一样从细密的网眼中透出。

“我们是您的两个崇拜者。”马青挤上前来,脸贴着纱网眉开眼笑地说,“一直都特仰慕您,又怕您忙,不好意思打扰,今儿是实在忍不住了,特来登门拜望。”

“就呆一小会儿。”杨重伸出一个指头,“看您一眼,请教几句就走,决不招您烦。”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吴汉雄一边开铁门一边问。

“去派出所查过,挂号的没您。后来还是我们一个同学告诉我们您躲在这儿。”

杨重跨过门槛,等着马青也进来,吴汉雄头前走了,才肩并肩亦步亦趋恭恭敬敬跟着往里走。

“本来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马青抢着说,“架不住我们一天到晚总缠着他。都知道您不爱见人……”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进了会客室,径自先在一把皮转椅上坐下,手捏一支烟,昂着头问。

“嗬,您这儿书真多。”马青一进屋就扬着头看满墙满壁的书,啧着嘴问,“这些书您都能背下来吧吴老师?”

“他叫什么名字?”吴汉雄提高了嗓门。

“于观。”杨重侧ρi股坐在一圈矮沙发上,小朋友一样双手托腮仰望吴汉雄,“吴老师您千万别责怪他,真不怨他,怪我们想见您的心情太迫切。”

“他说他和您特熟,经常一起喝酒。”马青挨着杨重坐下,“您最近又写什么呢?”

“不认识这个人。”吴汉雄兀自摇头思忖,“没印象。现在净有人冒充跟我熟,其实压根没见过——社会上有些人就爱乱传我。”

“没错!”马青热情地接道,“我们那儿一聊名人,就有人说您如何风流如何豪放如何行为古怪——好多传您的话我们都不好向您学呢。”

“徐达非吧?”丁小鲁敲开黑洞洞的筒子楼的一扇房门问。

“是他。”刺目的光线中站着一个一脸憔悴的迟暮美男。

“一眼就认出来了。”丁小鲁暧昧地笑,“我是《影迷报》的记者,我叫丁小鲁。这位是刘美萍,我的一个同事的女儿,也是您的影迷,听说我今天来采访您,非要跟来。”

“来吧来吧,都请进。”徐达非把两位女士让进屋,“屋里太乱,别见笑。”

“您和挂历画报上长得不一样。”刘美萍腼腆地说。

“怎么呢?”徐达非蓦地警惕起来。

“比画­精­神。”丁小鲁一脸诚恳,“看电影觉得您挺老成的,没想一见人这么年轻。美萍坐呀,­干­吗站着犯愣?”

“一个大明星就住在这么个小破屋子里。”刘美萍困惑地转过身。

“谁来谁这么说。”徐达非大大咧咧地坐在破藤椅上,一把一把往后捋他那头毛泽东式的长发,“都以为徐达非不定多享受呢,其实……其实我还是个普通人。”

“可是,可是,怎么也该让您住得宽敞点,先不说和好莱坞的明星比吧——我觉得在演技上您并不比他们差!”

刘美萍跟谁赌气似地撅着嘴一ρi股在丁小鲁身边坐下。

“是这样的,小徐——我可以叫您小徐么?”丁小鲁一本正经地望着徐达非,“我们报社接到许多影迷的来信,询问为什么这几年在银幕上看不见您了,打听您近来在­干­什么?是不是和女影星一起出国了?”

“还有这么多观众关心我,记着徐达非?”徐达非万分感慨。

“当然,您想象不出您在我们普通观众心目中的份量。”丁小鲁感觉ρi股底下硌得慌,抽出一副墨镜,放到一边。

徐达非忽然发起牢­骚­,“近来­干­什么?呆着呗。打牌、睡觉、养花。为什么看不到徐达非?徐达非没戏了呗。”

“怎么会呢?”丁小鲁迷惑不解,“您也息影了?”

“哪是徐达非想息影,是那些王八蛋约齐了不用徐达非,徐达非还演什么?”徐达非怒气冲冲,双目喷火。

“嫌您岁数大了?不,我不这么看。我觉得您只要稍稍化点淡妆,依旧光彩照人,按您的实际年龄,您得算保养得好的。”

刘美萍热烈地说:“我们单位小姑娘一看电影就议论:这小生怎么不让徐达非演?徐达非要演准比这个强。阿兰·德隆怎么啦?徐达非不比他差!”

“你这是骂我。”

“我真是诚心夸您。”刘美萍委屈了,“这话又不是我说的,是观众,女观众的集体反映。”

“你拿阿兰·德隆和徐达非比就不对。”丁小鲁也不同意刘美萍,“不是徐达非不比他差,而是他比徐达非根本就不如。”

“那当然我们更爱看徐达非了。”刘美萍很痛快地修正了自己的观点,并解释,“我的意思是说阿兰·德隆那么差的形象都能一部接一部地拍戏,就别说徐达非了。”

“我怎么就只能演英俊小生?”徐达非幽怨地说,“像我现在这腰身、这横­肉­,演个土匪杀手不行么?你们千万别再满世界说徐达非长得好看了。徐达非就是让这漂亮脸蛋给害了——王八蛋才长得好看呢!”

“吴老师,我们都特爱看您的书,您在我们同学中影响特别大是不是杨重?”马青一脸谀笑。

“在我们同学中,现如今这些学者,问谁谁不知道。惟独一提您,全都点头:噢,他呀。”

“那为什么我那文论集一征订才七本?”

“那是新华书店不识货。昨儿个我们一个同学还四处打听哪儿能买着您的书,他的一个澳洲朋友托他买,瞧,澳洲都嚷嚷动了。”杨重满脸深沉,煞有介事。

“我您你讲个笑话吴老师,您姑且一听别太认真。昨天我去女生宿舍串门,一进屋就见我们系最傲气的两个女生一人面前摊着本您的书,一边看一边互相赞叹:你说他怎么想的?怎么就能写得这么好呢?”

“确有其事?”

“这我可以作证。前天这俩女生还指着我鼻子骂我一顿:‘你这学生会­干­部怎么当的?净请些没听说过的名人来作报告,为什么不请吴老师?’”杨重挪了挪发麻的脚。

“其实你们即便请我,我也不见得会去。”

“我是这么回答的她们:‘你们以为吴老师跟一般名人一样呢?人家是真正做学问的。’”杨重重又端庄。

“我听说人家外国很多特有名的大作家都不希望自己的书印得太多。有个日本女作家一听说她的书在中国印了四千册,当时就跟咱们出版社急了:你们把我当通俗了?”

“吴老师,”杨重仿佛忽然开窍,“像您这种大学者,难得的就是寂寞吧?”

一间花里胡哨、从外边看像个发廊或彩扩冲印店的临街房内,于观正在和一个胖乎乎的女同志谈心:

“为什么要跟人家一样呢?我觉得女同志要长就应该长出自己的特点来,物以稀为贵嘛。你们都眉清目秀,我偏月朦胧鸟朦胧;你们都高低锉错落,曲线优美,我不妨浑然一体,让你们闹不准谁是谁。我认为你就属于个人特点比较突出的,让人一眼难忘的,很难用漂亮不漂亮这样的俗词来形容……”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介绍:

“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三好学会’的工作情况。”

“好,好,小刚你别走,这位女同志你接着来。”于观起身让座,“华先生这边请。”

“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冯小刚坐下问。

“不能用漂亮不漂亮判断一个人。”

“噢,刚才一进门看见你,我眼睛就一亮,心想,这个女人不简单。为什么不简单呢?因为……因为……不知道你自己发现没有,你的气质里有一种忧郁的东西。我喜欢忧郁,我这个人也常常忧郁,所以我一见你就……就心驰神往。”

冯小刚自己也豁朗地笑了。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能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用这间屋做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你想了解什么呢?”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所谓‘三好协会’的?想请你解释一下‘三好’指什么?”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ρi股底下垫了弹簧似地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他安慰于观,“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今天只是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口齿也流利了,“成立‘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人和人之间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难么?费事么?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一张嘴就­阴­阳怪气一张嘴就毒汁四溅!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然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死后怎么有脸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地管!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极夺目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

“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祥和的气氛。”

“我懂我懂,很理解。”华先生点头如啄米,“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相漫骂强。”

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有信心了吧?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这就对了,走你的路——北在这边。”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呶,这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好梦献给你!”

于观掉头抬手往后墙一指。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斩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他们本人当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那是一定的。”华先生颇有同感,旋又补充道,“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目前我们还是在试营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送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来头?”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址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的。”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还有一个问题:你们从事这项工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价格根据什么计算?”

“我们不收费。”

“打开销路以后呢?”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义务捧人?”

“您想呵,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再说,要钱­干­吗?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的人……”

于观语焉不祥,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

“我们是没有自己私利的,这个到哪儿都叫得响。”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于观恢复流利,“冯小刚概括的好。”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捧人吧?”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于观霍然­色­凛。

“喂,头儿,我是马青,下午我和杨重歇了,不回去了。”马青在电话里说:“一上午捧了三家,累坏了。”

“不成。”于观拿着话筒说,“业务学习谁都不能请假,必须回来。”

“我说头儿,你不心疼我总得爱惜一下杨重吧?他昨天起嗓子发炎,现在都说不出话了。”

“冯老师是大忙人,我好容易才把他请来,他的很多经验和知识那是花多少钱也学不到的。这么一个难得的机会你们不珍惜么?”

“好好,我们这就回去。”

“噢,”于观把手上的烟掐灭,“你们回来时路过礼士路,那儿有个长年义务维持交通秩序的老同志,很显眼,你们顺路捧他一道。”

丁小鲁和刘美萍也风尘仆仆地回来了。进门就咳嗽、清嗓子,端起水杯咕咚咚喝水。

于观笑呵呵地问她们:“捧得如何?效果还好么?”

刘美萍放下水杯,喘了口气说:“好像笑了。”

“那就说明摸着脉了。”于观赞许地指出,“就证明没白捧。”

丁小鲁说:“不过笑完是更大的忧郁和期待,离你要求的心花怒放好像还差一点,没出现自吹自擂的症状。”

“我们挑唆了他半天,他还那么谦虚,真烦人。”刘美萍道。

“不会是得意的谦虚吧?”

“不是。”刘美萍说,“得意的谦虚我们能看出来。”

“没关系。”于观勉励她们,“头一回能把对象捧笑了已经很不错了,也真难为你们。这回没捧好下次接着捧,直到捧好。咱们要对用户负责,保质保量,以实际行动迎接品种、效率、质量年。”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冯小刚冯老师。”

大家陆续到齐后,于观拉着冯小刚的手笑吟吟地向大家介绍:

“冯老师是捧人的专家,在捧人方面有很高的造诣,可说是在这个领域做了开创­性­的工作。”

众人鼓掌,个个一脸虔诚的敬意,乱纷纷伸出手,“您好您好。久仰久仰。”

“你们好!”

“冯老师是专科毕业么?”杨重握着冯小刚的手问。

“冯老师是自学成才。”于观替冯小刚回答,“捧人这个专业在我国还属边缘学科。世界多数国家还是空白,因而还未设立专门学校。除了一些有心人其他人简直还懵然无知,虽然它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已经得到了广泛的应用。”

“就是说,冯老师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杨重朝冯小刚竖起大拇指。

“哪里,我也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冯小刚腼腆地垂下眼睛。

“冯老师请坐。”杨重躬身退开,指给冯小刚一张空位。

“各位老师坐。”冯小刚坐下,立刻又站起来,待大家各就各位后,款款开口:

“今天我来,不是讲课更不敢侈谈教授,仅仅是和各位切磋,仅仅是。共同探讨一下捧人的发展趋势和应用前景。很难得呵是不是于观?看到这么多年轻人有志于此,冯某十分欣慰,这说明我们的事业是大有希望的。”

冯老师咧嘴笑,大家也跟着纷纷咧开大嘴,只见一屋粉红的口腔。

于观道:“冯先生,我们不过是步您后尘罢了。”

“长江尚且后浪推前浪,何况尔等?大千世界,各领风­骚­,今后真要看你们­骚­了。”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于观也是有名的快嘴,当然不肯让人,“没有种子,哪来姹紫嫣红?”说完脸红红地笑。

“于观于观,你慢点。”丁小鲁道,“今儿咱们是严肃地探讨问题,冯老师还没开讲,你怎么就捧上了?”

“抱歉,”于观惭愧,“我是一没留神,主要是想让你们一瞻冯老师风采。”

“那不用你说,我们一看冯老师的长相就知道是阿谀奉承之徒。”马青Сhā话道。

“是是,我是挂相。这马青,你别看我跟他不熟,一见就知道这人刚烈,威武不屈,搁古代,不是烈士也是个刺客。”冯老师拿眼睛找马青。

“冯老师真有眼光,看人真准。你看我跟马青混了这么些年,一点没看出他有什么优良品质,倒叫冯老师一语道破。要不怎么说人和人不一样呢?”杨重感慨。

“你以为呐?我相信世上有天才,今儿一见冯老师我更坚信了。”马青甩头跺脚以示坚定。

“我不同意你这把我当天才的观点。其实我就是一个­鸡­蛋,要没你们这帮人的热乎劲儿,我的小­鸡­也孵不出来。”冯小刚一本正经。

“可您得先有­鸡­蛋呵。您要是块石头,我们就是把您捂烫了,也最多浇上盆水洗‘桑拿’。”马青反驳他。

“行了行了。各位,呆会儿会散了,我们专门留出时间让大家和冯老师切磋,现在先听理论报告。”

“于观,我都糊涂了,你这帮人都是挺粗挺大的蛇,还用我在这儿添足么?”

“我们这儿都是鲜姜,也就是能拿话麻个人,真正能辣得人家张不开口还得数您。”丁小鲁含笑开口。

“冯老师,您可别刚看我们含苞欲放就由我们长去了,那我们可怨你一辈子。”马青眼珠都斜得看不见了。

“捧人在我们国家源远流长,最早见诸文献的就是诗经中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那个时候欧洲人还大字识不到一筐呢……”冯小刚刚说了几句,就闭了嘴。

“说呀说呀,冯老师,您害什么怕呀?”有人嚷。

“不是,你们这么一个个仰脸瞪着我,弄得我都不自信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其实不是什么学者,好多话都是自个坐屋里瞎想的。你们这么认真虚心地盯着我听讲,还记笔记,我真怕误了你们这些那什么……子弟。”

“你就放开胆子胡说,我也给你透个底,在座的也没多少墨水,没一个听得出毛病,而且都是青春已然耽误过的。”于观大包大揽地鼓励他,还拍了拍他肩头。

于是冯小刚低了头,犯了多大错误似的嘟嘟哝哝往下讲:

“这个捧人吧,起源于劳动。当时咱们的先民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掉地摔八瓣儿,每日打食耕种。劳动间歇仰观天地万物,古时候都是原始森林大草原,野兽出没,比现在自然环境壮丽得多,不由发出赞美。由物及人,夸起去河里汲水的­妇­女。当时捧人还是比较由衷的,主要是捧统治者和­妇­女。因为这两种人在纺织物还没有发明的时代,是惟一有条件用兽皮和羽毛打扮的。现在你在那些原始部落还可以看到,打扮得最漂亮的是酋长。后来有一天,黄河清了,出了圣人。圣人是什么人呢?就是最早的捧人专家,这你从圣人们流传下来的语录中可以看到,里面全是讲的怎么捧人。在所有人都要­干­活、打仗的时代,只有圣人是靠捧人吃饭的。所以叫圣人,以区别俗人。”

“为什么允许他光捧人不­干­活呢?”杨重眨巴眼举手提问。

“这就是我下面要讲的,捧人的社会需要。时代呼唤捧人。随着生产力的发展,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不必天天劳动了。吃饱、喝足、玩够、睡醒了后,有点空虚了,有点失落了,开始思考我是谁?我在这儿­干­吗呢?这个问题就需要圣人来回答了:你是天之骄子;你是命中注定要比别人优越要比别人有思想有道行要比别人伟大的人上人!第一个圣人就知道如果他说你是个废物会有什么后果。”说到这儿,冯小刚嘿嘿笑了。

“敢情咱都是圣人之后!”大家面面相觑。

“你以为你们都是小人呐?自轻自贱!”冯小刚骂。

他仰着脸,眼睛望着天,继续嘟哝:

“时代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吃饱饭没事­干­,要求得到­精­神满足已不是少数人的特权。单靠一两个圣人已无法满足广泛的社会需要。这就需要组织起来,把捧人职业化、专业化。就像警察在现代国家中应运而生,最后变得必不可少一样。我以为,一个国家是否现代,除了看它的工农业发展水平,另一个重要的标志,是它有没有一支职业化的、专业水平相当高的捧人队伍。从这点看,西方很多国家还是相当落后的,填补­精­神空虚主要方式还是­淫­乐、吸毒。这点很让我瞧不上。”

这时,冯小刚彻底还了阳,举止从容了,眼睛瞪开。

“就像武术家要讲究武德一样,我们吹捧家也要有良好的捧德。就是说要从最善良、最真诚的愿望出发去吹捧别人。最坏、最不可取的就是明捧暗贬,表面上把人家夸得天花乱坠,心里对人家一百个瞧不上,夹枪带­棒­,把对象当傻瓜耍。要知道,容忍我们捧他的人,心里都是很苦的,这就像饮酒浇愁,吃药止痛,如果你不是以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去对待他,那无异于落井下石、谋财害命,把自己的欢乐建筑在他人的痛苦之上!”

“冯老师这点说得太重要了。我早发现在我们的吹捧实践活动中,不同程度地在每个人身上都存在调侃对象的问题。看来这个‘捧德’问题要下大决心抓。”于观对丁小鲁说。

“喜欢耍小聪明调侃别人,那也是一个吹捧家不成熟的表现。一个吹捧家应当心胸开阔,容得下任何令人不快乃至令人发指的现象。在吹捧家的眼中一切都是美好、熠熠生辉的,就像孩子的眼睛。说到底,吹捧家的心地要像孩子一样单纯,善于从丑、恶、司空见惯的一般现象中发现美,鼓吹美,这才是一个吹捧家的责任和使命。”

“冯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要是有人不吃捧怎么办?譬如说,那种光明磊落的汉子。”刘美萍举手。

“送你八个字:锲而不舍,金石可镂。以我多年捧人的经验,没有不吃捧的。首先一条,你捧他,他再不爱听也不会像你骂他那样引出深仇大恨。最多觉得你这人­肉­麻,灵魂渺小,形象委琐,他从心里一轻视你,你的工作就完成一半了。捧人的目的是什么?就是使人获得超现实的自我感觉。一个处长不可能在部长面前获得良好的自我感觉。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最重要的品质就是不惜把自己变成一个可怜虫,一个笨蛋,一个恨不得让人用大耳刮子抽的白痴。同志们呐,这是灵与­肉­的奉献呵!如果通过我们努力,能使全国人民人人充满尊严、充满骄傲,那么即使我们受到万人唾骂、千夫所指、成为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也是值得的,也可以笑慰平生。”

“冯老师,你哭了。”刘美萍眼圈也红了。

“我是说着说着就有些激动了。总要有人作出牺牲,总要有人成为别人的垫脚石,与其残酷斗争,不如让我们这些有觉悟没牵挂的人舍身成仁。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有不愿意­干­的,现在还可以退出。”于观立起吼。

无一人做声,大家都望着哭得抬不起头的冯小刚犯愣。

“没有,一个没有。好,让我们几个先从历史中把自己勾掉吧。”于观欣慰地坐下。

下课后,大家都围上了冯小刚,有递茶缸子的,有递手绢的。

马青一百个诚恳地对兀自一想就红眼圈一想泪就扑簌簌往下掉的冯小刚说:

“冯老师,您真不是骗子,您真是掏心窝子想把这事办成一件好事,这回我信了。”

“不要叫我老师。”

“那叫什么呀?”

“叫先生,或省略一个‘老’字,叫冯师也可以。”冯小刚擦­干­了泪,吸溜着鼻子对马青说。他拉着马青的手,发自肺腑地表白:

“我怎么能是骗子?平生我最恨的就是骗子。还是那句话:咱们都别看轻了自己。”

刘美萍挤上前来,手里举着个小本,“冯先生,您给我签个名,要那种狂草。”

冯小刚一笔一划认真签名时,她又说:“冯先生,今天您真是把我感动了,好久没听过这么好的大道理了。您讲的那些话好些我都没听懂,好些字都不会写——您是真有学问。”

冯小刚签完名笑着说:“何止你感动,我都被自个感动了,由衷地佩服我自己:我怎么就能说哭就哭,什么也没想张嘴就来,听着还挺像那么回事——多读书呵这是个秘诀。”

那边,于观正在批评杨重,“大家都在争着向冯先生献媚,你为什么不去?”

杨重指指嗓子,声音嘶哑地说:“说好听的把嗓子说哑了。”

“刚才为难冯先生的时候你怎么那么起劲?,到底是真哑假哑?你不用装。”

“恶心,我觉得恶心。”杨重道,“他再怎么说得天花乱坠,难道就不是拍马屁了?”

“我就知道你思想上有问题。”于观喝斥他,“是又怎么样?人民养育了你长这么大个,你就拍拍人民的马屁又吃亏多少——不应该么?”

“我想不通,凭什么呀?”

“想不通也要通!你是举过手赞成的你不要忘了。”

“我又没想到会搞得这么­肉­麻,这么庸俗。”

“那是你水平不高!我从来就没讲过这是件容易事。要没困难,要我们这些人­干­吗?”

“我都成什么人了……”杨重嘟哝。

“对,这就是你思想问题的根子,终于自己暴露出来了。你心里总有个小小的自我在作怪,这就使你看问题总是从自我出发,当然很多事你会觉得吃亏。”

这时,刘美萍在那边叫于观,于观应了一声对杨重道:“今天没时间,改天我们再接着谈,你不要因为思想问题影响工作——我一直很器重你,你别让我失望。”

于观满面堆笑地高声对大家说:“从今往后冯老师冯先生将要和我们一起工作,大家鼓掌欢迎!”

“我吧,是个厨子,我热爱我的工作。可我从小就有个理想,一直没实现,而且恐怕越来越没指望实现了。这两年岁数大了,日子也好过了,不愁吃不愁喝,偏偏我越来越想着我那早年的理想。想得我是茶饭无心,一夜夜失眠,都影响我全心全意为外国游客服务了,昨儿个一锅鱼刺都让我熬成鼻涕汤了。听说您这儿开办了‘好梦一日游’,我就兴冲冲来了。”一个瘦小的男人坐在于观对面倾诉。

“那是什么呀你那理想?”

“难,不容易实现,我这么些年也就是光想想。”

“搁我们这儿,就没办不到的事,我还敢跟您放这大话。”于观隔桌凑上去,作洗耳恭听状。

“我从小吧,就特羡慕革命烈士,江姐呵,赵一曼呵,当然还有洪常青。打心眼里敬佩他们,你不知道我看《红岩》、《红­色­娘子军》时哭成什么样儿。特别是他们就义时,那音乐,那火光,回回我都热血沸腾,至今刑场上的阵阵枪声还回荡在我心头。我恨我生在新社会,没机会跟反动派英勇斗争,没机会为中国人民的解放流血牺牲,喊着‘为了新中国——冲呵!’粉身碎骨。我这想法特过时吧?让您见笑了吧?是,我这人是有点老派。现在年轻人都想着怎么发财。”

“我特别理解你,我也是打那时候过来的,满脑子英雄壮举,至今看见坏人行凶想跑就是迈不开步,冲上去就后悔。”

“咱们那时候的人是单纯。”

“您想怎么死呵?是活活烧死还是让我们把你五花大绑拉到郊外毙喽?这没什么难办的。”

“我是这么想的呵,先从被捕开始。就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能不能接全活儿?”

“全活儿单项您随便,我们好说。”

“那我就要一全活儿。你们先把我抓起来,然后严刑拷打。上什么刑到时候咱们再商量。最后,我死也不招,把自首书撕得粉碎,你们恼羞成怒,把我绑赴刑场。我是烧死枪毙都要,先烧再枪毙,还要沿途高呼口号,冷笑着——视死如归。”

“没问题,全满足您,您最后再照我脸上吐口带血的唾沫也可以。”

一个五大三粗黑铁塔似的家伙坐在冯小刚对面瓮声瓮气地说:

“我是一板爷①,十年大刑上来的,你们不歧视我吧?”

“不歧视,您刑满后能自食其力,让人敬重呵。”

“我既不是佛爷②也不是花贼,那两样我都不沾,就好打架。十年前你们要常去东四一带可能听说过我,我是那儿街头一霸。”

“您忘了?我还让您打过呢。我跟您抖奋,您一脚把我踹西边去了。”

“有这事?不记得了,那会儿打的人太多。不说那个了,我现在是规规矩矩,哪儿人多躲着哪儿走。”

“还得说咱们政府会教育人。”

“是是,至今我感激不尽,那人民民主专政……嘿!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为什么好打个架么?其实我本意不是想当一流氓头儿。”

“您想当佐罗?”

“也不是——我想当将军。统帅大军,冲锋陷阵,驰骋疆场,直到把敌人全歼。”

“好呵,我也巴不得呢。”

“保卫祖国,打击侵略者,维护世界和平,凯旋!会师!总攻——哎哟,想死我了这事!盼了多少年的帝国主义侵略,好容易见着了,来的都是笑嘻嘻夹着皮包的,打不得骂不得。”

“是呵,我也替您憋屈。不过虽然没有战争,您仍然可以当将军——起码当一天。交给我们吧。您想当几星将军?”

“五星,当就当最大的。”

“好的,就是一金板上有五颗星对吧?可以。宴会、接见、礼炮,我们会把这一天的日程给您排得满满的。”冯小刚挥笔刷刷记下要点。

“慢!”大汉按住他的手,“我不想当那种检阅将军。”

“可这不就是将军么?”

“非也,非也。”大汉摇头微笑,“我不要穿礼服戴大盖帽坐拉窗帘轿车金光闪闪什么的。我单要穿野战服扣钢盔浑身上下屁兜里都塞着手雷,开一敞蓬吉普,膝盖上搁一手提机枪,牙咬着雪茄,后边车斗里坐俩中士,招摇过市。”

“噢,名将!”冯小刚恍然大悟。

“对了。”大汉谦逊地低下眼,“没人能一眼看出我是将军,以为我是司务长呢。到一交通岗楼前——假设呵——就被拦住,让我出示证件,态度还很蛮横。我呢,不慌不忙站起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从裤兜里掏出揉成一团的船形帽,轻轻掸去挡风玻璃上的灰尘,露出五颗星……”

“天哪,那交通警必是大惊失­色­。”

“当然,你想呵,他能不被吓坏么?啪地就是一个敬礼。还不能是那种一般的举手礼,得是个浑身使劲五指直扎太阳|­茓­恨不得把大盖帽扎歪自个扎躺下的——礼!”

说着,大汉啪地给冯小刚敬了个礼。

“然后呢?”冯小刚迅速还了个一模一样的礼。

“然后我就一溜烟走了,扬长而去,开军事会议去了。屋里都是四星以下的将军,我一进屋,全站起来立正,脸仰到天上,手按着裤线,一动不动!”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摘白手套,冷冷地打量他们,特别不耐烦地小声对他们说:稍息稍息。”

“都是高级将领,您这么着合适么?”

“我对军官一向严厉,他们都怕我,当然也是因为我指挥打仗确实厉害。可我对士兵很亲切,一点架子没有,经常拍拍他们肩,握握他们手,好多老兵我都能叫出他们名字来呢。”

“爱兵如子。”

“嗯哼,去安排吧,上尉。”

街道齐大妈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进来,进门就挨个指着于观们扯着嗓门叫:

“你们几位都听着,我可告你们,后天是咱全国文明日,街道布置下任务了,各单位都要上街载歌载舞,你们这文明专业户更不能落后。”

“没问题,咱这片几条街的热烈气氛都归我们了。”于观笑说。

“齐大妈您坐。”马青搬了个凳子,“您站着说话我觉得我没礼貌。这么点小事您还亲自跑一趟,让二丫头招呼一声我亲自去不就完了?”

“我也是顺道买本儿上的­鸡­蛋拐一趟。”齐大妈没坐,把篮子搁凳子上了。

“你说这齐大妈呵,”冯小刚走过来,“每回见她每回我就纳闷,身子骨怎么就这么硬朗?­精­神头儿怎么就这么健旺?风吹雨打全不怕——我羡慕您!”

“□〖音”害“,字形左口右害〗,还不是打小吃苦,摔打的。”齐大妈笑得皱纹模糊了眉眼。

“要说人有活一百八十岁的——我信。”冯小刚还说。

“可不,搁咱们国家这叫寿星,搁港台齐大妈就是人瑞了。”于观也帮腔。

“得了小哥儿几个,留点好话文明日街上说去,大妈这已经没少听蹭了。”

齐大妈美颠颠地拎了蓝颤巍巍往外走。

大家一起躬身送。

“还不是应该的?让我们说假话可不会。”

齐大妈前脚走,大家立刻散开归位,继续和顾客娓娓而谈。

杨重对一个暴突眼的男子说:

“我这人不爱说假话,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不怕得罪人!我一见你就觉得不应该——您不应是一中国人!”

“那我是什么人呵?”

“您就不该是人。”

“怎么讲?”

“委屈!听说过仙风道骨么?那就是说您。”

“有那么严重么?”

“太严重了。您还看不出来么?我这人一向是实事求是的,您就是活脱一神仙呵!搁我文盲那会儿,见了您我得磕头——您可千万别让我­奶­­奶­瞧见,不然她拽着您托您给观音女士带好儿,还非得带到。”

“不不,我还是人,一个普通人,爹妈生党培养,有欢乐有忧愁。”

“不不,那是您谦虚。实际上呢,您欢乐,那也是与民同乐;忧愁呢,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

“我真不是这样。欢乐,占点小便宜就乐;忧愁,吃点小亏就愁。”

“不可能。我懂您这话的意思,您是瞧出我是这种人了,拿这话给我一个警醒。达到目的了,我如遭­棒­喝、如雷贯耳、若有所思……”

“您这不是讽刺我吧?您瞧,我跟您说了实话,您就拿这话来臊我。”

“看不出来呵,是不是于观?这先生道深了,任咱们怎么捧,岿然不动。”

“这就叫大家风度,真正知道自己几斤几两。现在这样的人真是不多了,有点小成绩就自己抬轿子自己坐,哪像您?哎,我跟您头一回见面,不了解,但您给我的印象特别强烈:您这人不吃捧。”于观掉脸飞快地说。

“我都怕了他了我一点不瞎说。这样的人再多几个,咱们这碗饭吃不成了。”杨重苦恼地望着对手,十分真诚。

“谁说我不吃捧?我就为了让你们捧特意跟单位请了事假从天津赶来的。问题是你们没说出我怎么就跟别人不一样了,我不服气。”

“好好,咱从头来,您是先进生产者?”

“不,我是落后分子。”

“那是您见荣誉就让,见困难就上。”

“可我也挺想先进的,不愿意这么平凡。”

“痴心不改,俯首甘为,平凡见伟大呀!”

“说不想那是虚伪,想而不为是那是洒脱。为什么说高山走俊鸟呢?人前人后那都叫家畜。”于观又远远Сhā了一句。

“我不是不想为,而是办不到,懒惰成­性­,一想­干­活就恶心。”

“这怎么叫懒惰成­性­呢?这叫质本高洁,与世无争,不为五斗米折腰。您天生就不是一个小事能满足的人。”

“可别人怎么说我是大事­干­不来,小事又不­干­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您。您高说不到三十,不到三十怎么就能把您看死了呢?齐先生四十学画,姜先生八十挂相,在这之前­干­吗了?还不都是瞎混?一个当木匠一个当渔夫。谁想到过小流氓刘邦还能做一番事业呢?”

“好喝酒吧?”马青走过来问。

“好,没事就喝,喝完就睡,外号醉猫。这还能算优点么?这不叫醉生梦死么?”

“错了吧?这叫梦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古来圣贤在何方?惟有饮者留其名。”马青得意地走开。

“我觉得您特像古代那种落魄的知识分子。”杨重严肃道。

“您是文人吧?”马青问一个白化病般雪白的人儿。

“不不,我就是一­骚­客。串点晚会词儿呵写点骂人的小品文呵给报纸纠正点错字连带不署名地在广告末尾斩钉截铁来上一句。”

“我知道您是谁了,您是那‘一句师’!”

“谁?我是谁?”小白人儿不解。

“是谁不重要,关键是你写得好。”马青又道。

“不好,比那俩仲马俩托尔斯泰差远啦。”

“我不同意你这观点,那四位加起来,您不留神就跟他们打一平手。”

“您这么说就太过了。我是个什么东西我自己还是了解一二的,差距还是比较大的。”

“那是您自暴自弃。您想呵,那四位写了多少字,才给群众留下个印象。您呢,一句话就流传甚广。怎么比呢?搞过创作的人都知道,写长容易写短难。”

“两回事,你说的那是两回事。‘生产搞上去,人口降下来。’­妇­孺皆知吧?你不能管发明这句话的人叫文豪。我明白,我懂,我不能让您胡乱一捧就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我还没那么浅薄。”

“可搁我们这些浅薄的人看来,您不是空前绝后也是难得一见。”

“你这就得算­肉­麻了。你怎么能够,□〖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对我,一个平生最恨个人崇拜的公民,说出这等不知羞耻的话?你这等于是侮辱了我的人格!”

“您动了气,我还不高兴呢。我有权利表达我对您的崇拜!想不让我说,任何人,您也办不到!我做错什么了,啊?我告诉你,这不是在美国,我也不是黑人,你还甭想歧视我!”马青火了。

“可我确实没什么了不起的,你­干­吗非说我有多么了不起?”小白人哭咧咧地皱着小脸。

“少废话!您就是高就是天才!就是文豪!就是他妈的圣人!哭、央求,全没用,我就是不改口!您,风华正茂,英姿飒爽,一表人材,加上才华横溢才气逼人才大志疏合成一个才貌双全怎么能不说您超群绝伦超凡脱俗一万年才出一个!”

“不要吵不要吵,马青,消消气,好好地捧着人怎么急了!”于观闻声转过头。

“我没见过他这样的,我这苦口婆心,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还无动于衷。”

“我不是无动于衷哥们儿,我真是觉得自己不行。哪儿来的什么‘才’呀?不过是一连串的雕虫小技文字游戏顶到天算一个欺世道名沽名钓誉其势汹汹其貌不扬臭名昭著狼狈不堪。”

“你们听听,他这说的还是人话么?你们见过这种谦虚得一塌糊涂的人么?我是没词儿了,冯先生您来伺候他。”

马青气走了,冯小刚拖把椅子过来坐在小白人面前。

“怎么回事呵?你怎么对自己的看法这么不正确呵?有些优点自己没意识到,别人给你指出来,就该虚心接受。我平时是不爱随便表扬人的,全凭自觉嘛。可对你这种不自觉的人,我今天就要狠狠表扬你!”

“先让他自己说,他是什么人。说清楚,不说清楚甭想走。”马青喝着水又走回来,兀自愤懑难消。

“这种恶劣态度一定要狠狠治治他。”刘美萍白小白人一眼,“不象话!”

“不怕犯错误,就怕犯了错误不认识,还坚持错误。”丁小鲁也慢条斯理地开口,问于观,“这人够得上一典型吧?”

于观沉痛地点点头。

“说吧。”冯小刚和颜悦­色­地对小白人说,“你看这么多同志关心你,你应该拿出勇气正视自己的优点。”

“可我确实没有优点。”小白人苦苦哀求。

“不可能!”冯小刚一扬脸,“一个人怎么可能没优点呢?你这就不是辩证唯物主义看问题的态度了。”

他又安抚小白人,“好好想想,回忆一下,想起多少,说多少。爱国么?”

“当然。”小白人吓了一跳,忙回答。

“瞧,找点优点还是很容易的嘛。”

“爱国爱党爱人民爱学习……不爱劳动。”小白人苦苦思索,边想边说,“模范遵守政府的法令法规和政策……”

“不要避重就轻,说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杨重在一边恫吓小白人,“你的情况我们都掌握,现在主要是看你的态度,要是等我们替你说出来,你就被动了。”

“还有胆小。”小白人兴奋地说,“­干­了坏事一诈就承认。”

“还算一条。”冯小刚掰着手指头给他数着,“还有。”

“忠诚。对家庭和社会有责任感,从不在外面乱搞和进行煽动。”

“不是这个,这些我们都掌握了,还有。”

“善良,对老区和灾区人民富有同情心,包括我们家里,一件旧衣裳都没有了。看见那要饭的,明知是骗钱,家里小洋楼都盖起来了,还忍重给个块儿八毛的。”

“还有还有,”冯小刚不耐烦地用手指敲着桌子,“竹筒倒豆子,不要存在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蒙混过关。”

“还有什么?没有的我都说了怎么还有?再说可就是胡编了。我说前儿个掉粪坑里的那个少先员是我捞起来的你们信么?”

“老实点!你以为你是在什么地方?”杨重冲过来,厉声拍案喝道。

“什么地方?我不知道你们这是什么地方。”小白人此刻倒面无惧­色­,“本来看见招贴以为是旅行社呢,想去白杨淀玩两天,谁料就折这儿了。”

杨重自个愣了,呆了片刻,没趣儿地走开。

冯小刚满面堆笑,怯怯地拉了拉小白人衣袖:

“既然你说你都说了,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听音乐呀,古典的、现代的惟独没有流行的?”

“正好相反,就喜欢流行的惟独没有从古典到现代的其他一切。”

“这你就是不说实话了,你这是赌气了。”

“我怎么没说实话?我说的全是实话。我就是一个写广告词的,­干­吗要装成|人类文化遗产的正宗继承人?我就喜欢我出生以后问世的东西!就喜欢一切都用新的!就喜欢加入人数最多的那一群混迹其中你管我叫随大流赶时髦都可以!”

“可你知道什么是高级的、艺术的,只不过你不愿意脱离群众。”

“对,我知道,能被最广大的群众所接受的就是高级的、艺术的,譬如相声、武侠小说、伤感电影、流行歌曲、时装表演诸如此类。这就是我,和知识分子迥然不同的,一个俗人的标准——我为此骄傲。”

“不!”冯小刚断喝一声,终于等到了破绽,跳到地上使劲摇头,弯腰跺脚地喊:

“你不是一个俗人!”

一屋人都笑了。小白人也不由笑了,仍嘴硬,“我就是俗人,板上钉钉的俗人。”

“你不是!”冯小刚不苟言笑,冲到小白人面前,激烈地说:“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这就叫大智若愚呀同志们呐!这就叫装疯卖傻呀同志们!大家千万不要被他的假相所迷惑,应该剥去伪装,还其真相。”

他转身面对小白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个雅人,是个羞于承认自己雅的因而是真雅的雅人!”

同志们掌声四起。

小白人也脸上放光,“我真是这样么?”

“真是。”于观含笑上来道:“你想呵,除了王婆谁还会自卖自夸?喊得最响的往往是心里最虚的。不叫的狗咬人。敢于承认自己俗那得需要多大的雅量呵——你还不是雅人么?”

“瞧瞧,笑得嘴都合不上了。”众人指着小白人笑。

“还是冯先生有高招,一下就解决了问题。”美萍对马青说,“你真该跟人好好学学。”

“是,”马青道:“不承认有差距不行。”

“舒坦了么哥们儿?”冯小刚问小白人。

小白人掩嘴笑个不停,一边热烈地和冯小刚握手,“舒坦了舒坦了,从未有过的舒坦。哥们儿你真行,有您这碗酒垫底,这些年受到的委屈我都不计较了。”

“跟那些俗人计较什么!”

“累,真累,这么一天拿下来比治理一个小国还累。”马青大声喊,“谁说捧人不是体力劳动?”

一天的工作结束,大家都像被扎了的轮胎瘪了下去,个个­精­神颓靡,瘫坐在各自的座位上或闭目养神或长吁短叹,丁小鲁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茓­。

“你看我这嘴皮子是不是磨起一泡?”杨重张大嘴让美萍看。

“哟,真起了一泡。”美萍说,“给你涂点紫药水。”

她拿棉签蘸了紫药水小心翼翼地涂在杨重的嘴角上。

“娘希匹!”杨重用浙江官话骂了一句,试试自己的嘴是否依然开合自如。

“挂花了?”马青走过来看看杨重的嘴,好心好意地说,“捧你一道,慰问慰问。”

“别,别,咱们之间就别来这套了。”

“特别是咱们之间,更该以身作则,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搞特殊化。我对你有意见——你工作起来怎么就不知道休息?”

“你是不是嘴痒痒闲得难受?”杨重乜斜着眼睛道,“别拿我打岔,留神我跟你急。”

“我觉得我们这些人里也就是杨重头脑最清醒了……”

“我说你怎么回事?越不叫你­干­什么你还非­干­什么。”杨重急了,“烦不烦呀?下了班也不让人清静。”

“杨重,你要­干­吗?”于观在一边冷冷地开口,“同志们捧你也是因为爱护你,你什么态度?”

“我不需要!”杨重­阴­沉着脸冲于观道,“我谢你们了。”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而是一个工作态度问题。”于观厉声道,“如何摆正捧人和挨捧的关系问题!”

“现在是下班时间。”

“作为一个好的吹捧家就没有上下班之分,随时随地都是在工作。”

“我就是听不得­肉­麻吹捧,听见就起­鸡­皮疙瘩。”

“那就不行!就要改!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能怕自己传染上疾病?”

听到他们两人吵起来,丁小鲁忙劝,“吵什么呀?都累了一天,你们怎么一点不注意保护嗓子?”

“你少搞无原则的一团和气!”于观一挥手。

“怎么冲我来了?”丁小鲁不满地瞪了于观一眼,“于观我觉得你最近火气太大,虽然工作累点也不该对同志动不动发脾气,不要忘了你现在的身分。你的行为很不像一个吹捧家。”

“可是……”

“算了算了,何必为捧人伤和气。”刘美萍也过来相劝。她看到马青臊眉搭眼站在一边,拉着他笑道:“我不怕捧,你捧我一道吧。”

丁小鲁也跟着笑,“是呵,你一开始目标就选错,捧人应该先捧小姐呀。”

马青本来被杨重倔得挺没趣儿,一见两位女士热情相邀,只得强打­精­神堆出一脸笑:

“那好,我就捧你,准备好了没有?我可要开始了。”

“你等我靠墙站好了,我这人一捧就晕。”

马青对丁小鲁说:“没见美萍前,不知道这‘美好’二字指的是什么,查遍所有辞典仍然心中茫然,而今一见美萍恍然大悟。”

“一般,不够刺激。”丁小鲁笑说。

“我从小就特爱幻想,一见美萍,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从此变得特别实际。”

“你说的还不如我呢。”丁小鲁笑道,“应该这么说:我一见美萍连生活的信心都没有了——你使我自卑美萍。”

一直没出声的冯小刚远远地开口,语调浑厚,充满深情,犹如赵忠祥播讲《动物世界》:

“我每回都是用极大的毅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动声­色­地喊出美萍的名字,否则就要脱口喊出:美!美!口齿流利的人偏在这个词上结巴。”

一屋人开怀大笑,连于观、杨重也忍不住笑了。

“还得属冯先生,一语中的。”丁小鲁笑问美萍,“还走得动道么?”

“劳驾你搀我一把。”美萍作痴醉、沉迷状。

“我觉得我们捧来捧去却忘了一个最该捧的人。”丁小鲁看着冯小刚笑,“此人劳苦功高,没有他也没有我们的今天。”

“对,咱们怎么把冯师忘了?”于观笑叫,“这样的人不捧还有什么人可以捧呢?”

“冯先生,您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美萍大惊小怪地问,“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事,我先天心脏有点缺损。”冯小刚挺直腰坐正,“来吧,几句捧还是挺得住的。”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冯先生,”丁小鲁道,“我们几个就算您带的研究生?”

“可以。”

“冯师凡一张嘴,我心中便涌出一句文言感叹:真奇男子也!”于观笑道。

“冯师死后,哪儿都可以烧,惟独这张嘴一定要割下来,永久保存,供人瞻仰。”丁小鲁道。

“或者修个墓,”马青也道,“立座碑,请启功先生写个字,碑后用­阴­文历数此嘴生平。伟人不都有三两个衣冠冢么?修个嘴冢我觉得不过分。”

“那就拜托了。”冯小刚拱拱手,“我这把骨头你们扬哪儿去都可以,独这嘴我也觉得好,舍不得。记住,一定找一福尔马林瓶子给我泡上,别回头二百年后烂了。”

“不用,您那是铁嘴,烂不了。”于观道,“我倒建议像泡野山参似地泡在酒里,嘴笨不会说巧话的喝上一盅保管变八哥。”

“诸位诸位,”丁小鲁叫道,“我建议现在就给冯师拟篇铭文,一旦冯师仙逝,立刻就能找石匠刻上碑。”

“好呵,”大家纷纷来了情绪,“拟吧,省得措手不及。”

“先师冯小刚之嘴萌生于二十世纪中叶,”丁小鲁笑瞅着冯小刚一句一顿地说,“受日月之­精­华,纳天地之灵蕴;栉风沐雨,含辛茹苦……”

“历尽甜酸苦辣,品遍软硬冷热;”于观接上来摇头晃脑地吟道,“吐故纳新,咬韧嚼脆;凡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种种遭遇,不堪回首。终于蜕皮……”

“结痂。”丁小鲁捶胸高叫。

“长茧。”美萍笑弯了腰。

“覆鳞,角化!”马青接着补充,“几经淬火,千锤百炼……”

“得一铁嘴钢牙!”于观不容分说,厉声高叫盖住他人喧嚣,“­唇­红齿白,口舌生香;能吐芝兰之芬馥,堪效百鸟之宛转,嘤嘤动听,如抹蜜糖;耕云播雨,扬是传非……”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丁小鲁几乎喊破了嗓子,笑倒了自己,“人见人爱,视为奇珍;心疼不已,把玩不休……”

“冯师,你就差再拿一个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了,那样这篇铭文就算做足了文章。”杨重道。

“已经很好了。”冯小刚微微一笑,“已经足可流芳百世了。我替我这嘴谢谢你们。如果将来香火盛了,我看也可设一偏殿供奉诸位,我等数人共享祭祀岂不大快人心?”

“发学习材料了呵。”

次日刚上班,美萍便捧着一摞《祝词贺语辞典》发给大家。

“都认真学习呵,回头我要一一检查你们的学习体会的。”她边分发边说。

马青正在和丁小鲁谈工作:

“五星上将的军服有了,M-1步枪也有了,美式吉普也搞到了。现在就差几身中将、少将的军服。我到北影道具库看了,美式军装都被上戏的剧组借出去了,只有国民党的军服。”

“国民党的也可以。”丁小鲁说,“但一定得是解放战争时期的。”

“行刑室也联系了。”马青又说,“老虎凳、竹签子、麻绳皮鞭都搞到了,再买把烙铁就齐了,先说好不可能完全尊重历史,烙铁只能电烙铁。”

“可以,”丁小鲁说,“大概齐嘛,是那意思就行了。”

“目前成问题的是这几条:沿途高呼口号有关方面没有批准。”

“你应该跟他们讲,口号我们都审查过了,没有问题,都是‘打倒国民党’‘共产党万岁’之类的,也就是‘二十年之后又是条好汉’粗俗点。”

“我跟他们讲了,不行。还有,节前不许放鞭炮,枪毙是不是考虑改绞刑?其实这也挺过瘾的。”

“最好还是枪毙,这是客户再三强调的,再争取争取,做做有关方面的工作。法场呢?和菜市Kou交通队联系了么?”

“于观说了,不必去菜市口,拉到郊外随便找一个山清水秀唱起歌剧也不奇怪的地方就行了。”

“采景的工作还要抓紧。”

“我会的。”

“大家静一静呵,我说几句。”正在和冯小刚嘀咕的于观站起来,手扶着桌子对大家说:“今天上午我们就不营业了,集中起来开个会。刚才我和冯先生研究了,我们开始营业以来,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同时也暴露出了一些问题。我们认为有必要在大规模开展业务以前总结一下前一段的工作,澄清一些是非问题。”

“我今天已经和一个客户约好了,上午去她家谈为什么总有人嫉妒她的问题。”杨重说。

“这个,改个时间吧。”于观挥手让杨重坐下,“你尤其不能走,今天这个会主要是谈你的问题。”

“我有什么问题?”杨重不服气地小声嘟哝。

于观严肃地扫了大家一眼,看到会场静了下来,开始说:

“前一段的工作情况总的来说是不错的,是有成绩的。同志们大多数都表现得很投入,很忘我。特别是一些过去表现不好的同志,在这阶段工作中表现出了很大的­干­劲和创新­精­神。在这里我特别要表扬马青,不但工作主动,下了班后仍然坚持捧人,拿同事练兵。这就很好嘛,就是要在我们内部首先创造出一种互相吹捧的气氛。正人先须正己,要求别人做到的自己应该首先做到,我认为马青带了好头,应该表扬。”

大家的眼睛一起转向马青,马青害羞地低下头。

“但是——”于观的语气严厉了,“也有那么一些人,表现得不好,很不好。在这里我就不点他的名字了,大家可能也猜得出我说的是谁。”

“我么。”杨重说,“你还没‘但是’我就已经猜出来了,总共就这么五六个人。”

“既然你自己跳出来了,我们不妨就公开指名道姓地说,这也符合我们中有问题摆到桌面上谈的传统。杨重,我对你的表现很不满意!数你怪话多,牢­骚­满腹,­干­起工作来瞧你那个不情愿的样子。同志找你切磋业务你什么态度?”

杨重和马青热烈握手。

“马青你不要和他握手。你不要笑杨重,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我是无所谓嘛,不是装的。”杨重说。

众人一阵小声窃笑。

“严肃点!”于观喊,“这是在开会。我们有些同志就是是非观念模糊,谁受了批评他就忙不迭跑过去表示同情。我看我们这个小小的单位里歪风邪气也很厉害。”

大家不笑了,低下头都不吭声。

于观又说:“我还要说你,杨重。我看你是没有放下包袱,背着个老沉老大的箱子过河。像个满族女人,头发梳得很高,脚上穿着花盆底鞋,一步三扭,弱不禁风,这个样子怎么能适应新形势?你有什么丢不下的?你那个箱子装的都是什么宝贝?抖落出来让大家看看。究竟是宝贝呢还是破烂?我看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于观目光炯炯地扫视了众人一眼。

“我再三对同志们讲,要舍得自己,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人死灯灭嘛,生不带来死不带走嘛。有些同志就是像个地主老财,终身只恨聚无多,不但聚,他还要藏,挖很深的洞子埋。把自己那点宝贝藏得严严的,秘不示人,打算子子孙孙传下去么?今天我们就是要发动群众打土豪分田地。你不是宝贝么?你不是舍不得么?对不起,我就是要搞光你。”

于观撸胳膊挽袖子虎着个脸瞪着杨重,“你不动手老子可要动手了,搞你个倾家荡产!”

冯小刚说:“当然我们这样做的目的,还是为了治病救人,大家不要以为这是在有意整谁。”

于观说:“不如此我们的事业就不能发展!这就如同身在战场,同志们都舍生忘死地往前冲,你一个人脑子里总是盘算老婆孩子发财保命,这就是对正在流血牺牲的战友的背叛!知道战场上对临阵畏缩的逃兵怎么处置么?”

冯小刚把脸转向大家,“都谈谈,大家都谈谈,这也是考验每个人的立场和态度,是站在人民一边呢还是跑到人民的反面去。”

“我说说吧,”刘美萍先开了口,“刚才听了于观同志的一席话,我觉得很受教育,也很受震动。于观同志虽然是在批评杨重,但我觉得同样的问题也在自己身上不同程度地存在。过去吧,总觉得自己根红苗壮,又是个苦孩子,不会有什么私心……”

“慢,慢,美萍,”于观打断她,“你先不要急于检讨,我们不是要搞人人过关。你的问题这次不谈,先集中火力打杨重的土豪,不要混淆两种不同­性­质矛盾。”

“我觉得吧,杨重从骨子里瞧不起捧人工作,认为低人一等。”美萍扭捏地说。

“没有,我没有。”杨重抗议。

“你不要打断别人,呆会儿专门有时间给你讲。”于观喝住他。

“是这样的杨重同志。”美萍道,“你不承认,我也看得出来。我觉得你虚荣心特别强,平时就有点知识分子的自命清高,不爱理人。”

“你才是知识分子呢!我初中文化程度怎么成知识分子了?”杨重火了,“诬陷嘛。”

“不是知识分子,一身知识分子毛病更要不得。”马青说,“我觉得美萍说得没错,但还没说到点子上。你那个虚荣心不是知识分子的,而是彻头彻尾小布尔乔亚虚荣心!你到农贸市场买菜连价钱都不好意思问嘛,不管开价多少丢了钱就走。”

“这也是资产阶级阔少作风。”于观在笔记本上记上一条。

“我同情劳动人民,乐意多给他们几个。”

“你那叫同情?你那叫伪善,劳动人民不用你怜悯!”马青冲杨重连珠炮似地开火,“你这是不尊重劳动人民的劳动成果。”

“恰恰相反,正因为一粒米一片菜叶都来之不易,我才觉得应该多付一些钱,不好意思讨价还价。”

“伪君子!你这是资产阶级的自我道德完善!你完善了置别人于何地?那些和你一起买菜的家境并不宽裕的广大群众怎么办?”马青一拍大腿,指着杨重喝道,“你站起来!”

“站起来!”刘美萍也情绪激昂地喊,“杨重不老实就叫他站起来!”

“群众叫你站,你就站起来吧。”于观对杨重说。

杨重可怜巴巴地站起来,低下头。

“你说!你交代……”马青、刘美萍围攻杨重,指指戳戳。

“我交代什么呀?”杨重十分困惑、无奈。

“咱们原先打算让他交代什么来着?”于观也小声问冯小刚。

“买菜多给钱?”

“不,不,不是这个,是什么我也忘了,但肯定不是这个。”于观想了又想,叹口气,“实在想不起来了。”

“我被这一搅也搅忘了。”冯小刚灵机一动,“让他自己说。”

“你自己说,我们想让你说什么来着?”于观义正词严地指着杨重。

丁小鲁抬腿站起来往外走。

“你去哪儿?”于观问。

“恶心。”丁小鲁说,“你们抽烟抽得太凶,熏得我脑仁疼。”

说完她径自出了门。

“你们让我说什么呀?”杨重愁眉苦脸,“哪位好心人给提个醒。”

“管说什么呢,”马青小声对他说,“捧于观一道不就完了?”

“对对,我怎么把这忘了。”杨重转向于观,一脸沉痛,喃喃地说:

“我确实是,□〖语气词,字形左口右安〗,像于观老师所说的那样,嗯,总而言之,一切尽如于观老师所指出的没有丝毫走样儿。心情很沉痛,另一方面又为有于观这么一个严格要求我的老师庆幸,否则我不知要滑得多么远呢。我们是好朋友,可是你能不徇私情,这才说明你是真正爱护我,我们是真朋友——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呵!”

“我想起来了,”冯小刚小声对于观说,“捧人……”

于观伸手制止了冯小刚,眼含热泪望着杨重。

他们动情地拥抱在一起,紧紧握手。

“这叫什么呀!”杨重一甩手,对马青说。

“你怎么还不明白呀?”马青对他说,“从今后,咱对于观也得捧着说话了。”

“冯老师,”丁小鲁对冯小刚说,“我有一个工作问题想向你请教。咱们现在这工作开展得的确很顺利、很有成绩,顾客也在不断增多,可我对这个工作的某些工作方式及其效果不大舒服,不瞒你说甚至有些反感。”

“你说你说,知无不言。”

“捧人这个意义我是懂的,也很赞同。可为什么捧一个人的同时我们总要贬低一些人乃至自我贬低?这和我们要捧出个全社会的祥和气氛的宗旨岂不是互相矛盾、冲突了么?这么捧下去,不还是造成了人和人之间的互相轻视互相瞧不起,最多只是一部分人心情舒畅?”

“有这个问题。”冯小刚深深点头。

“其实我们并没有解决矛盾,只不过是片面助长了单方的气焰。可想而知,从我们这里获得了满足感的人一旦走出我们这个门会是副什么嘴脸,别人对他又是个什么印象。”

“是呵,没准我们好心好意倒是把人家害了。”马青咂着舌道。

“总是讲我们没目的,可长此以往,别人会对我们怎么看?能相信我们么?”杨重摊开手问冯小刚。

“你们说的这些问题,其实是个捧人的理论问题。的确,这种现象是和我们捧人的初衷背道而驰的。问题出在实践中,可实际上根源是我们捧人理论还不够完善,很多重大问题还很混乱,没有得到澄清。”

“请您说得具体点,您刚才那席话等于什么都没说。”

“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就长话短说。”丁小鲁摆出认真听讲的相儿。

“就像任何新的东西都是脱胎于旧的东西一样,我们捧人也是脱胎于骂人,因此不可避免带有旧社会的影响和烙印。我们很多吹捧家譬如诸位都是骂人出身,虽然抱有最良好的愿望,但一旦捧不动了急于追求效果就情不自禁使用习惯语式。要知道骂人是比捧人更悠久的一门艺术。当然更重要的还有我们的对象的审美需要。”

“没错,如果你不贬低他人,没有一个对象会获得真正的快感和满足。”于观Сhā话。

“是呵,任何吹捧家也不可能脱离对象单独存在,就像衣服离不开身体鞋离不开脚毛发离不开皮肤一样。”

“可我觉得,作为一个优秀的吹捧家,应该有自己的追求和个­性­,不能迁就对象的庸俗趣味,就像优秀的纯文学作家和纯电影导演从来不迁就我们一样。”丁小鲁道。

“你说得很对,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可我们吹捧艺术还不完全相同于其他艺术,它有些类似于工艺美术——我这么看。你还不能把它完全摆到一种只供欣赏的位置。它还是要服务于大众的。任何艺术如果变成了纯形式纯技巧的炫耀,也就失去了生命力,特别是吹捧这门刚刚起步的艺术。我不排除,将来有一天,社会进步到一定程度,吹捧会像芭蕾、交响乐、绘画那样变成一种只能到剧场、博物馆才能欣赏到的艺术,一种只适合在舞台上表演的艺术。哪怕变得像哲学那么抽象,仅仅是智慧的独白和语言的发挥。要是到了那一天,我们这些人断子绝孙又有什么遗憾的呢?”

“冯老师,我发觉你这人还是挺爱幻想的。”美萍微笑。

“那当然,老实说我这人其实就是个生活在幻想中的人,虽然我的行为那么脚踏实地。我告诉你美萍,我推心置腹地告诉你,我们谁都不可能跨越历史发展的阶段。既然生当斯时,就要尊重现实,不要让认识的飞跃把你变成脱离时代的狂人。对你们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我也只能如此回答:要奋斗就会有牺牲。”

“可这对其它人是不公平的。”丁小鲁说。

“吹捧像资本主义一样也要有个残酷的原始积累阶段,任何温情主义只能妨碍乃至破坏公平的最终确立。你生而美丽,就是对丑姑娘最大不公平。所以,忘掉人生来是平等的这一资产阶级观点吧。”

冯小刚语重心长地说:

“任何一味药都不能说是包治百病。就像一个人患了绝症病得要死一样,明明知道吗啡只能暂时减缓他的痛苦甚至还会有嗜瘾的不良副作用,你给不给他注­射­呢?是看着他痛苦挣扎还是用药物使他麻痹获得短暂的安宁?不要谈什么诚实的良知和救死扶伤的使命感,仅从一个医生的起码医德讲,减轻病人的痛苦就是责无旁贷的。所以,道德不是空泛的、脱离对象孤立存在的。你给一个健康人注­射­吗啡那是犯罪,而给一个垂死的人注­射­吗啡那就是最大的道德!”

一辆美式吉普自东向西疾驶而来。路边骑车上班的行人看到开车的是个硝烟满身的美军上将无不大惊失­色­。

“这是哪儿刚空投下来的?怎么没人管他?我们的军队呢?”

于观和冯小刚穿着中士军装,头上扣着沉重的钢盔,各抱了步枪坐在吉普车后座上,不时被颠得ρi股腾空,叮当乱响。

“将军,我们是在德国,请您注意安全。”于观扶正钢盔大声说。

“我知道是在德国,瞧公路被我们的空军炸得到处是弹坑。”

中国“巴顿”有意把车开得倏忽乱飘。

“下面该什么词了?”于观小声问冯小刚。

冯小刚掩嘴道:“冰激淋。”

“噢,将军,我们有一礼拜没吃到冰激淋了,连可口可乐都不是原装的。”于观大声说。

“让美国空军给我们运!”“上将”回答。

“噢,将军,听说供应给我们的骆驼香烟都在安特卫普让后方那些坏蛋批发给比利时倒爷了。”

“连我们的口香糖都嚼在那些意大利妓汝嘴里,我嘴臭得都没法吻那些欢迎我们的巴黎娘们儿了。”冯小刚撅着嘴抱怨。

“给艾克打电报。”“上将”满不在乎地说,“我要把这些坏蛋统统枪毙!”

杨重戴了顶美国宪兵的白钢盔,忙着给路口的交通警递烟:

“帮帮忙师傅,我就替您一小会儿。”

“你们拍的什么片子?”交通警一边下岗台一边问。

“打仗的。”

杨重迅速站上岗台,伸出一只五指张开的手掌迎头拦住直冲过来的吉普。

吉普车一个急刹车,于观、冯小刚像两袋土豆砸在“上将”身上。于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狐假虎威地嚷:

“嘿,看不见我们是美军么?”

“任何人都检查证件。”马青挟着枪严肃地走上前,“有情报说,德国人正假扮成美军搞破坏。”

“上将”目光尖锐地瞟了马青一眼,噗地吐掉嘴里的雪茄,骄横地站起来,掏出皱巴巴的船形帽刷刷掸去挡风玻璃上马青泼上的那桶灰土,露出杨重一笔一划画上的五颗白五角星。

与此同时,马青、杨重咔地一个立正,胸脯挺得像个孕­妇­,一齐扎了自己一个有力标准的礼。

杨重当场就翻白眼跪倒了,枪托重重地杵在地上。

围观的群众热烈鼓掌。

“快快,把将军服给我!”

吉普车还没停稳,于观和冯小刚就一边扒着自己的衣裳一边跳下车,接过镶金边的呢子裤就往腿上套。

杨重马青扛着枪满头大汗跌跌撞撞从外边跑进来。

“快换装。”于观朝他们喊,“来不及就光换肩章。”

“上将”此刻正站在院门口和穿了身皱巴巴的下士军装的啤酒厂传达室大爷亲切攀谈:

“近来好么,汤姆?”

“报告将军,我老伴从新泽西来信,说我家­奶­牛又挤不出­奶­了。”

“买头新的嘛,汤姆,战役结束我就提升你为上士。”

“好了,将军。”烫了头穿得像个女特务似的丁小鲁喊,“可以开会了。”

会议室里,令人生疑的“将军”们垂手肃立。门外传来一阵皮靴响,戎装笔挺的“上将”满面春风地走进来,双方打了个不尴不尬的照面,彼此心中暗惊。“上将”蹦出一句生硬的英语,“鼓捣满拧——先生们。”

“满拧满拧。”“将军”们七嘴八舌回答。

“将军,德国地图实在搞不着,只好弄一上海地图您凑和部署吧。”

冯小刚说完,刷地一声拉开墙上的布帘,将一枝台球棍递给“上将”。

“上将”举棍在墙上的地图上戳戳点点比划了一气,转过身来面对众“将军”。

“张军长。”

“有!”杨重挺着胸脯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已经到达闸北。”

“李军长。”

“有!”马青英姿勃勃地站起来。

“你的部队现在哪里?”

“我的部队都在西郊公园。”

“太慢了,下午五点一定要到徐家汇。蒙蒂的部队现在哪里?”“上将”转问冯小刚。

“他们昨天就已经占领了吴淞镇,现在五角场一带布防。”冯小刚回答。

“给我八百吨气油。”杨重道,“我的坦克明天就能到外滩。”

“于司令。”

“在。”于观从桌旁站起来,扔掉手中正吸的烟。

“你的装甲师为什么没有消息?”

“我的装甲师还在宝山。我遭到了党卫军的反攻,我的部队损失惨重,只剩五辆坦克了,我的参谋长也战死了。”

“张军长,你接替于司令的指挥。于司令,我批准你回国休假,你和南希三年没见面了,你该回去看看她和你的三个孩子,替我问候南希。”

“我为党国立过战功,我在北非流过血,我在犹他海滩负过伤。”

于观抗议地嚷嚷,走出会议室。刚出门就在外面台阶上拢着手点着一支烟。

正靠着墙根儿懒洋洋晒太阳的丁小鲁问:“完了么?”

“还侃呢。”于观在台阶上坐下,一口口吸烟。

他一阵剧烈咳嗽,吐出一口浓痰,眼泪汪汪地喘息。

“烟抽太多了。”丁小鲁关切地看他一眼,“少抽点。”

“困,困得厉害。”于观揉眼睛。

“你真觉得这活报剧有意义?”

“怎么是活报剧?这是正事。”于观看她一眼。

丁小鲁叹口气,“有时想想也怪可怕的,连我们之间也没一句实话了。”

“你这个情绪不对嘛……”

“你别跟我说这个!”丁小鲁打断他,锐利地看于观一眼,“我不要听你这套。你让我觉得费解于观,现在我还看不清你,不知道你到底心里在想什么。不过有一句话我要告诉你,你说服不了我。”

冯小刚从里面出来,对于观说,“给棵烟,憋坏了。”

于观掏出烟盒让他抽走一支,“说到哪儿了?”

“还在谈军需品的分配份额,杨重和艾克吵得很厉害。”冯小刚点着烟又进去了。

“该死!只要给我八百吨汽油,我就能让孩子们回美国过圣诞节。”杨重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

“国会不希望在四四年结束战争,我们还没准备好为整个欧洲提供面包。”

“今儿是什么日子?”于观冷丁问丁小鲁。

“不知道,好久没看日历了。”

一个男人兴冲冲走进来,瞧见于观就扬手打招呼:

“嘿,我来了。”

于观定睛瞧了这男人一会儿,认出是那个素怀大志的厨子。

“你先等会儿,这屋里完了就拷打你。”

“刚下班?”丁小鲁客气地和他打招呼。

“请假,这事重要呵。”厨子乐呵呵地说。

“什么时候到你们那饭店吃一顿?”于观说。

“没问题,去就提我,绝对优惠。”

“这里面怎么还不完?”丁小鲁等得有点不耐烦,“哪来那么多说的?说好了中午要给人家还服装的。”

“这是给我预备的老虎凳么?”

“对,那摞砖头也是你的,五块够么?”

“差不多,也不一定,别忘了我从小练过体­操­。”

“困,老觉得睁不开眼,闭眼就想睡。”于观又咳嗽。

“你这么熬下去,会把身体拼垮的。”

这时,会议室门开了,“将军”们疲惫不堪地走出来,惟独“上将”依旧神采奕奕,劲头十足。

“中士,把我的车开过来。”

“抱歉,您这车中午以前得还,劳驾您还是骑自行车回家吧。”丁小鲁上前道,“慢走,您这身衣裳也得扒下来。”

刘美萍端着个照相机过来,给“上将”拍了一通照,对他说:“明天您还是这个时候来取照片。您想放大,拿回底片您另放,这个不包括在内。”

于观站起来,拍拍ρi股上的土,招呼大家:

“都过来都过来,大家搭把手,把这位先生吊起来。”

厨子还在笑,杨重一个绊儿把他撂倒在当院。

四马攒蹄被吊到房梁上,马青抖着手里的皮鞭像地狱里的小鬼似的问:“说,你的上级是谁?下级又是谁?”

“上级的姓名住址我知道,下级的姓名住址我也知道,可这是我们的组织秘密,不能告诉你。”

“你说不说?”马青也实在累了,喊不出声。

“打死我也不说。”

“好,那我就打死你!”

“你怎么有点咳嗽呀于观?是不是感冒了?”

“不知道,早晨起来就觉得嗓子疼。”

“头疼么?”美萍把手放到于观额头试温度。

“头倒不疼,也不发烧,就是嗓子难受,咳嗽。”

“可能是累的,说话太多。不成你回家歇两天,别闹出病来。”马青也说。

“不行呵,今儿是文明日,还有那么多工作呢。”

“我们几个去不一样么?你还是歇一天吧。”杨重道。

“我歇不踏实,那么多人要捧,本来人手就不够,再把你们几个累病了。多一个人能分担点是点。”

“那你就悠着点,少捧几个,我们每人多捧一个也就把你的那份儿带出来了。”杨重过来递给于观一支烟。

“我说两句呵,最近咱们活儿多,天又热,大家一定要注意休息,多喝水,千万别生病。丁小鲁你那儿还有钱么?”

“有点。”

“买点胖大海、掬花给大家冲水喝。”于观吩咐。

“行,我说你们男的烟也少抽点,一点不注意保养嗓子。­干­咱们这行嗓子要坏了就全完了。”

“您找谁呀大妈?”刘美萍问一个刚进门的老太太。

“您这儿是那‘三好’协会?”

“是,怎么着,您老受了什么憋屈了?想散荡散荡?保您哭着来笑着走。”马青笑着迎上去。

“不是我,是我那闺女。我那点糟泔事儿哪敢麻烦您们?我这辈子早吹了,什么全不想了。”

“您那闺女怎么啦?”杨重问。

“考大学没考上,如今待业在家。一个本该涂脂抹粉的年龄成日哭天抹泪,眼瞅着就邪了­性­。大妈求你们了,一定要好好劝劝她,给她几句好话,造成个印象还有人惦记她,让她觉得自己还不错哪怕是个误会呢。”

“交给我们吧大妈,把您地址留下,天一擦黑我们就去。”杨重拿出笔和纸。

“不用留地址,亮灯时候你们奔故宫筒子河一逮一准儿。都一对一对虾米似的,就她单钵儿,苦瓜一根。”

“放心吧,保证还您一个目空一切的女强人,还是那种爱说爱笑到了嫁得出去的。”马青拍胸保证。

“走嘞走嘞,再晚今儿这几条街就转不完了。”于观喊。

一伙人上了街,出门便一路捧过去不问青红皂白。

“哎,你们快来瞧,这小丫头长得多好看,跟小洋人似的。有三岁了吧?长大准聪明准是个大高个,破了百米世界纪录我也不奇怪,瞧这两根小腿多长仙鹤似的。我这人从来不喜欢小孩儿,怎么一见这孩子就满心高兴?还得说人家爹妈会生,都是艺术家吧?”

“哇,真威风!你瞧人家那站姿,多标准,配上那身衣裳,怎么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看!不慌不忙,沉着冷静,这么多车都服服贴贴,没点眼光没点头脑成么?喂同志,感谢你为首都人民没白没黑做的这一切。”

“多俊的冰棍车呵,看着我就咽唾沫。大妈,您一看就是个利索人。瞅您这白衣白帽,洗得多­干­净,天使似的。吃着您那冰棍也放心。”

“你们这商场真大真气派,进来不买东西心情都舒畅。”

“东西好那还在其次,售货员好那才是千载难逢。你们都是退下来的空中小姐吧?”

“瞧这卖糖果的小姐手指多灵巧,一抓就是一斤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嗬,跟玩杂技似的,瞅得我眼花缭乱,这一手一般人还真不行。您是三八红旗手吧?”

“瞅这买鞋的先生,一看就是大款。有钱,而且还是正道来的。称得上是仪表堂堂财大气粗了吧?这西服穿在他身上就跟长在他身上似的,起码一千多块。瞧人先生那手,一看就是没­干­过活的,多长多细钢琴家一样起码也是个弹琵琶的。看人家怎么掏钱包的,单用二指轻轻一夹,神不知鬼不觉……□〖语气词,字形左口右欧〗,小偷!抓小偷!”

“这公共汽车开得是真稳,跟坐‘奔驰’似的。”于观说。

“比‘奔驰’舒服,‘奔驰’能直腰站着不碰头么?”冯小刚说。

“买票买票,别等下车补呵。”售票员喊。

“要说售票员大姐也是真辛苦,一样坐车她还得老嚷嚷。换个不负责的也就一边眯着不言语了,谁受损失?国家受损失。钱也一分不进大姐腰包。要是大姐自己的车肯定就白拉咱们了是么大姐?”冯小刚歪头朝售票员笑。

“别跟我臭贫,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下了公共汽车,两人昂首阔步向紫禁城走去。

“哎哟,这故宫真雄伟真壮丽,天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瞅着还那么激动人心。你说咱古代劳动人民怎么就那么勤劳智慧?想起来我就骄傲我就自豪,怎么我就成了中国人了?”于观仍絮叨不休,触景生情。

“行了,你夸故宫它哪儿听得见?”冯小刚都听腻了。

“不是,我就是有点刹不住车。瞧这护城河的水跟金子似的。这树这草这花这人怎么都那么绰约、楚楚可怜,惹我一腔柔情……好了,你发现老太太那闺女了么?”

“那趴着一黑影,是不是?”冯小刚朝暗处□〖音“努”,字形左口右努〗嘴。

“有点像,小脸煞白,晃来晃去,快!直眉瞪眼冲城墙去了。”于观撒腿便跑。

“姑娘,姑娘!”于观边跑边喊。

“喊我么?”一个正在和恋人接吻的姑娘拔下嘴问。

“不,不是喊您,您继续。我喊那不幸福的呢。”

“姑娘,我送您几句话,不收钱。”于观喘吁吁站定说。

“你说。”那个正在城墙边磨蹭的姑娘好奇地看着他。

“一年前,我也是在这儿撞的墙,被人救下了。一年后的今天,我觉得我当时特傻。”

“你怎么说变就变呢?我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品质就是自个有主意善始善终。”姑娘又看刚跑到的冯小刚。

“这里有一个原因我告诉你:因为我看见了你你。可能你没印象,可我的记忆是不会错的。当我从昏迷中醒过来,走到病房窗前,准备再次寻死往楼下跳时,我看见了你。你正从大街上走过,穿着花裙子,像只花蝴蝶。我的泪当时就下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事物,我怎么舍得去死?当时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么灿烂,你又是那么青春无忧,显得我是别提多­阴­暗多渺小了。”

“这我可以作证,三天后我去看他,他泪还没­干­呢。正在大口吃饭,严肃地对我说:为了你他也要活下去哪怕根本不认识呢。”冯小刚累得弯腰喘气。

“那你当时怎么没喊我呢?”

“我不配呀,我自惭形秽呀。当时我把你想得特高,怎么也得是个博士才刚够让你蹬的。我发誓我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不去见你。”于观煞有介事。

“那你混出个人样儿了么?”

“惭愧。”他茫然地看着冯小刚,“我算混出人样儿了么?”

“我解释一下呵,他一直暗暗关注着你,留意着你,同时在人生的路上发奋图强,逐步实现给自己订的第七个五年计划。今儿要不是看见你苗头不对,他还不露面呢。”

“就是说,我要活得好好的,一辈子也未准见得着你。”

“我不能成为你生活中的负担呀。我要成,就得成为你生活的光明,让你应有尽有,一生快乐。你值得,可我就不容易了。”

“他这个想法其实是很高尚的。要么带给人家幸福,否则不如谁跟谁都没关系。何苦让你再为他担忧呢?”

“真高尚。”姑娘笑望着二人。

“不不,愚忠而已。”于观谦逊地低下头。

“你们说的这都是真的么?我怎么听着那么过分?也就赶上我今天心情不好特别需要安慰,平时谁要跟我这么说我都觉得他是流氓。”姑娘又板起脸。

“那是因为我们不善于表达。不光你这么说,别人也说过:怎么好话从你们嘴里说出来就不像好话了?我们特清楚自己这缺点。”于观忙解释。

“话是说得有点言不由衷,可这意思您还是理解的吧?”

“啊,大概齐能猜出一半。”姑娘点点头。

“那就行了,那我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您的生命不属于您自个。您要时刻想到,多少不相­干­的人把理想寄托在您身上呢。”

“您手里攥着多少条人命呵!”冯小刚深情地加了一句。

“我真得好好想想了,我这么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无缘无故该着谁欠着谁一大堆似的。”姑娘沉思。

“怎么话又说回来了?”于观大惊。

“是呵,我本来自私自利活得挺好,吃饱了饭练练气功,看能不能蹿墙越脊。谁想撞上你们,云山雾罩说了这么些个不着边儿的话,活生生地让我觉得自个有多大罪过似的。算我倒霉,今儿出门没挑日子。”

姑娘一拧脸甩手走了,撇下两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

“捧砸了吧?捧出不是来了吧?怎么跟人家家长交待?”

“我是坚决想不通,怎么就能捧出条人命来?”于观抱着脑袋一下蹲在地上。

“我真感到自己能力有限,不行,­干­不了这活。”于观说着泪就下来了,“还是换个能力比我强的同志­干­吧。”

“你怎么了?”丁小鲁看和于观一起回来的冯小刚。

“晚上那人没捧好,他心里难受。”冯小刚说。

“谁都有偶失前蹄的时候。”丁小鲁安慰于观,“都没­干­过,都是摸索着来,犯不上太跟自己过不去。”

“这不像你呵于观。”杨重走上前,“这不是你的­性­格。怎么能一遇困难就退缩?你是个弹簧呵你不要忘了。”

“可我的确是­干­不好这个工作,我的压力太大了,我的神经……”

“够了!别一副软骨头的样子!”冯小刚大喝一声打断他,“你­干­不好别人就­干­得好么?我们不都是在不断栽跟头的过程中逐步成熟、老练起来的?我真没想到小小的一点挫折你都经受不起。好啦,要不我们都不­干­了!回家休养吧!明哲保身吧!由着自个­性­子来吧……”

冯小刚说着也流下泪,“我就没有自己的脾­性­么?我就没有个人的爱好么?可我们要都不­干­那让谁­干­?”

众人皆默然,于观垂下了头。

冯小刚走到于观面前,慈祥地看着他说:

“我理解你,也够难为你的了。可你想过没有,你在这个时刻动摇、退缩,会对同志们的士气有多么大的影响?你又会成一个什么样的人?”

于观悚然一惊。

“好好想想吧,晚上睡觉前好好想想吧。”冯小刚迈着沉重的步履,走了。

“快睡吧。”丁小鲁对一直愣愣地坐在灯下的于观说。

“睡不着哇。”于观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冯先生这几句话压在心里沉甸甸的。”

“别去想它了,抓紧时间睡吧。”

“我真错了么?”于观问丁小鲁。

“问你自己呀。”丁小鲁说。

“就是这个问题想不通。我觉得自己没错,我确实感到自己很难胜任捧人的工作。不瞒你说,我越来越对自己产生怀疑,我这么做到底有利于谁?工作越顺利,心里越是堵得慌。”

“你没错。”

“可我要没错,那就是冯先生错了。冯先生会错么?真不敢往下想呵……”

“不不,我们不能接受您的请求,我认为您这个动机有问题。这不是一件好玩的事,而是一桩充满艰辛、饱含血泪、需要极大献身­精­神的事业。”于观没­精­打采地对个小孩说。

“我就是把这当事业对待的。您想我学习也不好,每门功课都不及格。连我爸我妈都发愁:这孩子长大能­干­什么呀?除了嘴甜任嘛不懂。”小孩振振有词。

“你错了,我们这个工作不是嘴甜就能­干­的。我们也不要没有文化的人。我建议你还是先回学校上学,如果将来有志于作一名吹捧家,大学毕业再来找我们,起码也得是个大专学历。小同学呀小同学,任何工作都需要有科学文化知识,否则你将一事无成。回去吧,好好学习,先学一身为人民服务的本领再说其他。你聪明,一看就聪明,除了核物理别的你都一学就会,记住我这话。没准将来艾滋病被你治了也说不定——造福人类吧你就!”

“哟,宝康来了,好久没见,怎么一进门就笑嘻嘻的?这后边跟着的是你什么人?嗬,赵老师,更年轻了,大街上遇见我得把您当成您儿子。”马青笑着起身相迎。

“听说你们几个改当吹捧家了?我正到处找人吹我呢,感觉特别需要这个。来吧,好好吹吹我,我还跟过去一样,出高价。你们几个我全包了,别的客就不要接了——多少钱一天呀?”宝康笑着一路握手,大模大样坐下。

“我们不卖。”于观回答。

“先别把话说绝,先问问我能出到多少价。”

“一万两银子一天我们也不卖,一个大子儿不花我们照样笑脸相迎,我们这是为人民服务。”

“哎哟,跟真的似的。”

“没想到我们觉悟这么提高得这么快吧?你以为我们这两年白混呐?赵老师,坐,近来好么?有需要我们效劳的尽管吱声。”于观冷笑,转向赵忠舜。

“没事,就是跟宝康一起来看看你们,都挺好。”

“都挺好就好。前两天我们还念叨呢,老没见赵老师抛头露面,怕是叫外国请去演讲了。”

“怎么着,死活不接待我,对我有意见?”宝康敲桌子。

“不,您需要我们会像对其他客人一样接待您。只要别提钱,提钱伤感情。”于观态度委婉地说。

“我需要!”宝康一扬脸。

“马青、杨重,你们捧一道宝康。”于观起身让开。

“说吧宝康,你想怎么捧?”杨重盯着宝康问。

“怎么刺激怎么来,我要那最­肉­麻的。”

“赵老师,您好像有什么心事?”于观问赵忠舜。

“没有,心情挺好。”赵忠舜一笑回答。

“不对,您不是闲得没事串门的人,您一向是每一分每一秒都给自己安排得特充实的人。您甭不好意思,是不是想让我们捧您一道?现成。”

“咱能不能到里屋说去?”赵忠舜探头探脑左顾右盼。

“里屋也有人,您要不想让人听见,咱们就到街上说去。”

“哥们儿,您这学问又长了吧?做一隆鼻术,再把后脑勺那片毛滋起来,活脱爱因斯坦青年时代呀!”马青笑道。

“是,昨儿在街上还有人认错了我呢,喊着‘爱老师’扑过来让我往他胸脯上签名。”宝康大言不惭。

“哎,诺贝尔评奖委员会给你来了一封信,您知道么?”杨重十分神秘地问宝康。

“听说了,但信我还没收到呢,不知道什么内容,左不过是要给我奖呗。”

“写错地址了,寄我那儿去了。我好奇呀,就拆开看了。信上说他们那帮老头现在特发愁,选来选去就觉得这奖该给您,又怕您瞧不上,拒绝得奖,所以想先跟您商量商量,千万给他们个面子。”

“我还真不一定给我就接着,我拒绝一切来自官方的荣誉,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就不能灵活一下么?人家那信上说了,国王王后都盼着您去呢,国宴的菜都炒好放凉好几年了。”杨重很发愁。

“噢,他盼着我去我就去?我怎那么好说话呵?退一万步说我真接了这奖,也得到我们家来颁给我。这事是谁求谁呀?”宝康傲然冷笑。

“宝康,你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太傲。”马青责备他。

“没错,我真是这样。我也觉得这样特别不好,老让别人觉得巴结都巴结不上。我现在这已经改了不少了,过去,我连我妈都不正眼瞧一下。”宝康痛快地承认。

“我呀,还真有点说不出口,我这想法和我这身分太不般配。”赵忠舜忸怩作态,欲言又止。

“那有什么呀?您就说我吧,还不是口蜜腹剑,表面上道貌岸然,一肚子男盗女娼,我都没不好意思。”

“你要这么说,那我心里就有底了。”他坦然了一些。

“千万别不好意思赵老师,您的品行高超已经有口皆碑翻不了案了。”

“我吧,从小挺羡慕一种职业,­阴­差阳错成了现在这样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就不好,但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童年的梦想对人的一生会有多大影响。”

“知道知道,您往下说。”

“嘿嘿,真不好意思。”

“你瞧,赵老师,我就烦您这知识分子气质:羞涩。痛痛快快的,跟我您还藏首遮尾的­干­吗?您就是说您想当飞贼我对您的印象也一样富丽堂皇。”

“你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我就是想当一回专门夜里逮人的盖世太保!”

“嘿,赵老师,你怎么跟我想的一样呵?”

“你也这么想?”

“没错,穿着黑皮大衣戴着礼帽,夜里十二点以后到人家彬彬有礼地敲门。”

“没错!敲开门进去后照旧彬彬有礼,先道歉再逮人,不忘欣赏一下墙上的油画,恭维几句主人家的艺术气氛和夫人的美丽端庄。­干­的是肮脏勾当可透着相当高的文化素养。”

“还应该在钢琴上弹一段巴赫的曲子。”

“没错!再跟夫人­干­上一杯香槟,聊几句毕加索、莫奈。即便是威胁也相当优雅,说着上流社会的法语和那些狗汉­奸­狗特务区别开来!”

“太对了!什么纺绸褂、水银镜,比皮上衣呢礼帽档次差多了。”

“你觉得这事难办么?”

“一点不难办,几件皮大衣好凑,礼帽我也有路子能借来。”

“可我不想抓一般的中国老百姓,我就想闯入一对外国夫­妇­家里当不速之客。”

“少数民族行不行?我认识一个乌孜别克人,经常冒充外国人进出友谊商店从来没人敢拦过。”

“像就行,主要是找那感觉。”

“信在哪儿呢?你倒给我拿来瞅瞅呀信是写给我的你­干­吗扣着不给——拿来拿来!”宝康急了,扑过来搜杨重。

“信是瑞典文,你看不懂,回头我给你翻译出来再给你。”

“我就要看原文,我不懂瑞典文可有人懂英语呀。”

“那也得等我上荣宝斋给你裱了,镶了框子再送来。这信你一定得藏好,否则博物馆肯定会来找你。”

“我不捐,我肯定不捐。我死后这信我孙子就能揣着上索思比拍去了。”

“哎,宝康,我那天看报,报上有两人为你吵架。一个说你是李白,一个说你是杜甫,你自己觉得你是谁呀?”马青问。

“还有比他俩更好的没有?我就是那更好的。”

“两人还争呐,一个说你的作品寿命有一千年,一个说只有九百九十九年,你觉得他们谁说得更准一点?”

“都小瞧我了,我觉得起码不比李后主的寿命短。他也就是一句‘一江春水向东流’,我除了跟他一样愁还有好多哲理呢。不行,我不能跟你们聊了,光聊天把正事都耽搁了。哎,你们谁知道瑞典大使馆的电话号码?”

“查114.”杨重说。

“我用汉语问,他们能告我么?”

“带点口音呵。”

“我觉得他们真不负责任,信寄出那么长时间没有回音也不知道再打个电传查查,怎么就那么相信中国邮政的效率?”

“怎么能这么对待宝康同志?这不是捉弄人么?”于观大怒。

“开玩笑。”杨重分辩。

“什么开玩笑?工作就是工作怎么能开笑?你们开玩笑他当了真,兴冲冲跑到瑞典人那儿肯定挨一顿臊,自尊心怎么受得了?你们这是严重违反捧德的行为!”

“宝康那人就欠这个,我们不给他垫砖他也得揪着自个往半空中跳。”

“他是他,你们是你们。我不管顾客是什么­操­行,但我要求我的工作人员遵守职业道德。你们违反了这点,我就要批评你们!作为一个吹捧家我就要对你们提出更高的要求,怎么能混同于一般老百姓呢?”

“于观,你别生气。”丁小鲁劝解。

“我不是气,而是难过。捧德问题我再三讲过,现在居然还是发生这样的事情,令人痛心!我的话你们是当耳旁风了。你们觉得自己了不起是不是?比别人聪明伶俐更会绕着弯子骂人是不是?你们知道你们小小得逞的同时你们丧失了什么?你们丧失了做人的善良!”

“别说了于观,你没看他们泪都快垂下来了么?”

“现在哭了,当初不是挺得意的吗?你们能耐,你们走吧,我这儿不需要爱耍小聪明的人!这是一个严肃的工作我不允许用不严肃的态度对待它!”

“我们错了。”杨重说。

“下回不­干­了。”马青也说。

“给他们一个改正错误的机会吧于观。年轻人犯错误上帝都会原谅。”美萍也替他俩求情。

“让他们写检查,深刻认识自己错在哪儿,为什么错,挖一挖思想根子。光承认错了,不认识自己错在哪儿就不可能彻底改正错误,将来一遇机会就有可能重犯。我不是和你们两个过不去,我是痛恨这种行为。这个世界爱和理解太多了么?我们是把爱和关怀传播到人间的使者呵!”

“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生我养我的人民。”马青先哭。

“哭吧,让悔恨的泪水冲刷去你们心灵上的污垢。哭完去向宝康道歉,诚恳地道歉,以博得人家的原谅。”冯小刚在一边轻声道。

“哎哎,哭完我们就去。”马青眼睛湿漉漉地连连点头。

于观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对大家说:

“同志们,通过杨重马青这次所犯的错误,我们大家也要汲取教训。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定不能搀杂个人感情,不能凭个人的喜好对待顾客。可能有一些不理解我们工作的人会讽刺、挖苦乃至侮辱我们,大家一定要正确对待。要知道我们工作的全部意义就在于一点:把别人的欢乐建筑在自己的痛苦之上——我说的对么冯先生?”

“你­精­辟地概括了我想说却一直没能表达清楚的思想。”冯先生庄严地点头称是。

早晨,大雨瓢泼,屋里昏暗得如同黄昏,一声炸雷,闪电贯穿长空。正在昏睡的于观蓦地惊醒,惊恐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又沉沉睡去,他的脸上布满倦容。

屋外,丁小鲁站在房檐下看雨。刘美萍打着伞踩水而来。

“于观睡了么?”她问丁小鲁。

“刚睡下。”丁小鲁轻声说,“咳了一夜,早晨我给他吃了两片安眠药。”

“谢天谢地,终于睡了。”刘美萍虔诚地胸前划十字,“老天保佑他多睡会儿吧。”

丁小鲁瞅着她笑,“你什么时候也信起这一套了?”

刘美萍不好意思地笑,“病急乱投医。”

马青、杨重合撑着一把伞嘻嘻哈哈一路跑着□〖字形左足右堂〗水过来。马青大声问:

“于观起来没有?”

“嘘,小声点,刚睡下。”丁小鲁手按­唇­道。

“可我们有急事找他。”杨重说。

“天塌得下来么?天塌不下来过两小时你们再进去。”丁小鲁低头看看腕上的手表,“他太累了。”

于观在床上沉沉昏睡,睡得十分痛苦,唉声叹气,不断磨牙,脸容狰狞颓丧,被子掉到了地上。

刘美萍轻轻把被子拣起来,盖在他身上,他一下醒了,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喝问:

“哪一个?”

“我,美萍,你被子掉了。”

于观一脸怒气,起身质问:“我睡一个觉可以么?我这个要求过高么?哪个用你来献殷勤——你给我外边站着去!”

美萍哭着跑出去。

丁小鲁闻声跑进来,“怎么啦?又跟谁生气呢?再睡呀。”

她上前要扶于观躺下。

于观拿起一支烟,“不睡了,刚合眼又给搞醒。”

他看到马青杨重在门口探头,“那是谁在门口探头探脑?”

“噢,是杨重他们来找你汇报个事,我给他们拦下了,让他们过两个小时再来。”

“叫他们进来吧,来吧来吧。”于观向他们招手。

两人笑着进了屋。

冯小刚匆匆忙忙从街上披雨衣穿马路过来,看到美萍站在房檐下抹眼泪,停下关心地问:

“怎么啦小鬼?怎么自己在这儿哭开鼻子了?”

待知道原委后又和蔼地批评美萍,“应该让于观同志睡觉嘛,于观同志睡觉时我都不去打搅他。好啦好啦,他发火是可以理解的,我们都要体谅他嘛,不要伤心了。”

冯小刚跨进屋里,笑迎向于观,“哦,人来得很齐嘛。”

“有什么事么冯先生?”于观笑问他。

“不忙谈,你先休息。”

“哪里还有时间休息呀?来了就谈嘛。”于观笑说。

“于观同志最近身体怎么样呵?”冯小刚问丁小鲁。

“不好。”丁小鲁说,“总是咳嗽,夜里睡不好觉。”

“这我可要批评你于观,不能再这么玩命­干­了,你想当第二个李文华呀!”

“垮不了。”于观乐呵呵地说。

“不要逞强,我们都不年轻了。”冯小刚半真半假地警告他。接着他又像刚想起来似地笑说:“刚才我过来,看到美萍一个人在门外抹眼泪,不知出了什么事?”

于观叹了口气,对丁小鲁说:“让她进来吧。”

美萍抽抽噎噎地挪进屋,不过肯到于观床前来。

“过来。”于观拉着她手长叹一声,“我不过是说了你一句,你就这么委屈。我也是急呀,好容易睡着了又被你搞醒了。不要哭了,你是好心。我向你检讨,不该发火。”

“我不是委屈自己,我是恨我那么没眼力,偏偏您刚睡下我就多事——我是心疼您呵!”

于观刚要下床,便感到一阵晕眩,腿一软,栽到丁小鲁身上。

“哎呀。”丁小鲁一摸他手惊叫,“你烧得烫人,今天不要再出去了。”

“是呵,今天就不要出去了,歇一天吧。”大家也纷纷劝。

“我怎么能躺得住?”于观诚挚地对大家说,“我一闭眼就有那么多双充满企盼和渴求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动。李先生不远万里回国就是想听听乡音体会体会乡情;王同志受了一辈子欺负仅仅想在有生之年当一回侠客;刘小姐不图钱不爱权只不过希望有一天出门让人围观;老秦是多老实多忠厚的一个人,根本没想过自己捞什么好处,就是看到科长工作辛苦,业余时间一点乐趣没有,想让他开心一天——我忍心让他们失望么?”

关科长一看就是个硬骨头,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一进餐馆看到满满一桌­鸡­鸭鱼­肉­便皱起眉头。

“你们请我来­干­吗呀?”

“没事,就是想和您结识一下。”于观咳嗽着,用手帕捂着嘴,起身相迎道,“早听说您为政清廉,朴素大方,既坚持原则又富有人情味,在您那一级­干­部中是个优秀的代表。”

“你们这都是听谁说的?”

“凡是在您手下工作过的同志,调走后都满世界宣传您的事迹。我们和您生在同时代能不有所耳闻略晓一二么?”

“说您位卑不敢忘忧国,人正不怕影子斜。参加工作以来,光人民币就上交了几十万,烟酒糖茶不计其数,没一个春节是在家过的,哭了七次不是看到同志们三代同堂就是部下房顶漏了雨群众都给你数着呢。”杨重接上茬口儿。

“说您从小就有远大志向,上小学的时候就救过落水儿童逮过破坏分子。长大更是不闲着,当兵是个好兵,当工人是个好工人,当­干­部怎么能不是好­干­部?没事就去救火在街上见义勇为写了几十万字的日记还翻译了一本英文辞典中国作家协会差点吸收了您呢。”马青锦上添花。

“所以我们特佩服您,私底下发誓要向您学习,拿您当我们的榜样。被您比得我们除了惭愧还是惭愧。”

关科长冷笑,“少来这套!你们都是哪儿来的一批马屁­精­?无缘无故地跑来吹捧我我能信你们没目的么?”

“真是没目的,真是单纯地觉得您特好。”丁小鲁也说。

“这不用你们说,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干­的事,你们光知道我不收贿,怎么没打听清楚我更不吃捧?”

“由衷地、发自内心地捧也不行么?”美萍天真地设问。

“一概不行!”关科长右手有力地往下一劈。

“我不同意您这观点,这就是您自私了,光想着给自己保持个好名声。您想呵,现在像您这样值得捧的人有几个?该捧的不捧,群众怎么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社会上的正气怎么树得起来?这不单单是捧你,捧的是一个方向。我觉得我们这些人吧,除了洁身自好还应该多有点社会责任感。”冯小刚站起来,大义凛然,掷地有声。

“我认出你了,我听说过你们,你们是一帮职业吹捧家吧?”关科长冷笑,背着手走到冯小刚面前端详他。

“我们是­干­什么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说的对不对?您要是个坏人,贪官污吏,那我们这么­干­是要打ρi股的。”

“收起你那套花言巧语吧!哪个要听你这些屁话?别以为你­干­得很巧妙,我早就认清你是什么人了。我提醒你,你这么下去很危险,搞的什么名堂么!”

“……”

“年轻轻的不学好,就爱在歪门邪道上动心眼儿。你们看看你们周围,那么多优秀的青年在各自的岗位上勤勤恳恳地工作,为民族为社会的进步努力贡献。唯独你们,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成天就是混,混不下去了,居然想靠当帮闲、吹捧别人过日子。你们知不知道人间还有羞耻二字?你们的父母的脸都让你们丢尽了!不要讲做革命事业的可靠接班人了,你们还有点新中国青年的味道么?你们还算人么?”

关科长义愤填膺,怒不可遏,说得众人一个个都低下头,默不做声。美萍脸红了。

于观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片刻,于观喘着,眼泪汪汪地看了眼大家,大家也偷偷拿眼觑他,只有冯小刚信任、勉励地朝他颔首。

于观说:“好久没听到这么尖锐的批评了。”

“是呵,”杨重抬头望着关科长道,“早该有人这么对我们大喝一声了。”

“对不对嘛我说的?”关科长忧心忡忡地说,“我的话可能是重了些,可我看到你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没法不让自己激动。”

“虽然您的话说得重,可其实是为我们好,是不是大家。”于观连连咳嗽,咳得弯下腰。

“没错,”马青说,“有些人总夸奖我们,但其实他那是嘴不对着心,心里不定怎么想。您这才是真正关心我们,爱护我们。”

“爱之深恨之切嘛。”丁小鲁补充,“恨铁不成钢。”

“你们能这么认识问题就好,我是不怕得罪你们。结怨也好,回家背地骂我也好,我有什么就要说什么。”

“怎么会骂您呢?我们就希望别人坦率地对待我们。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愈直爽愈不客气我们就愈敬重他。”于观挣扎着,强打­精­神说。

“真诚的意见现在难得听见呵,你就是花大价钱也没人对你说。”冯小刚适时补充了一句。

“别看关科长骂了咱们一顿,可我真觉得今天请关科长吃饭是请对了——值!”马青一拍桌子。

“我这人就是这么个丑脾气,也不怪有些人说说我不近人情。我公开对这些人讲:我就是不近人情!这个人情我看是近不得。”

“其实您这恰恰是最近人情!都像他们,到头来恐怕连做人的基本信念都丢了。”大家一致表示赞同。

“关科长关科长,”于观握住他手,“您能给我留个地址么?哪天我到您家跟您好好聊聊。您的话对我特别有启发,令我深思,我特想找个机会跟您说说我的苦恼。其实我这人特空虚、特茫然。社会上好多现象我都特瞧不惯,又找不着办法解决,所以就有点自暴自弃,破罐破摔,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既辜负了人民又放荡了自己……”

“这就错了么。对待不良现象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消极的,一种是积极的。咱们约个时间哪天你来吧,我也很愿意和你们聊聊。你们都很聪明,我是真不愿意看到你们糟蹋了自己的聪明。我们的事业需要年轻人,年轻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怎么啦?”

于观两眼一翻,昏了过去,一头栽进关科长宽厚温暖的怀中。

“他怎么啦?”关科长惊叫,身往后一撤,若不是杨重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于观,他非摔个头破血流。

大家围上来,七手八脚把于观抬到沙发上,又掐人中又扇脸蛋。

刘美萍对关科长说:“他发烧好几天了,一直带病坚持工作,你没瞧他嗓子都哑了么?”

“醒醒,你醒醒。”大家焦急地呼唤于观。

于观在大家的呼唤中慢慢睁开眼,醒来就一把抓住关科长,声音嘶哑地说:

“您的话句句说到我心坎上了……”

“行了!”杨重急了,冲他大吼,“这儿还有我们呢,你就别惦记工作了。”说完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于观又昏了过去。

“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冯小刚粗声粗气地喊。

“他就是这样,”美萍跺着脚哭,“心里永远装着别人惟独没有他自己。”

于观醒来已是躺在雪白的病房里,胳膊上吊着输液瓶子,四周静悄悄的。他看到杨重的一张脸正聚­精­会神地鸟瞰着他。

“还记得发生过的事么?”

于观无力地摇摇头。

“你昏倒在捧人的岗位上了。”

一阵欢声笑语,丁、冯、马、刘诸人捧着鲜花、水果拥进病房,一齐围上来问寒嘘暖。

“给你看件东西,你看了准喜欢。”

美萍亮出一面大红锦锻金­色­流苏的锦旗,上书八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巧舌如簧,天花乱坠。

“还有送匾的呢。”马青美滋滋地说。

于观吃力地张开嘴,喃喃道:“我们就做了这么一点该做的,群众给了我们的多大的荣誉呵。”

“是,我们不能自满。”杨重点点头,“匾和锦旗全当鞭策了。”

“于观呀,”冯小刚坐在床头说,“我们大家商量了,你为工作累病了,我们也要为你做点什么。你有什么愿望尽管说,我们一定让你尽兴。”

“说吧说吧,你该享受享受了。”大家七嘴八舌说,“对了,我们还不知道你的人生梦想是什么呢?当大使?当表演艺术家?”

大家争相提问。

于观嘴皮子动了动。

“你说什么?”丁小鲁把耳朵凑上去。

稍顷,她抬起头,严肃地望着大家,“他想睡觉。”

大家脸上的笑容一下消失了,一个个蹑手蹑脚悄悄退出病房。

许爷

那天,我在街上叫一辆出租车去看一个朋友。在车上,我和司机随意聊了几问。那司机突然对我说:“我见过你,你是许立宇的朋友。”我看了眼司机贴在前挡风窗上的服务牌,才是想许立宇原先也是这家出租车公司的司机。那时我常去车队找他,和他们那我的许多司机都面熟。

司机问我最近见着许立宇没有。我说没有,很久没他的消息了。司机又说,听说许立宇在日本被判了死刑是真是假?我看了他一眼回答不知道,我是头一次听到这消息。

到了目的地,司机把车开走了。在朋友家我玩了半天,一起出去吃了顿饭,很愉快地回了家。

晚上入睡前,我想起那个出租车司机的话,不觉心中暗惊,不是很相信,但又没理由断然不信。第二天给一个也认识许立宇的朋友打电话,顺便提到这一传闻,那个朋友立刻信了,并说:“我就猜到他早晚有一天会有这一上步——折腾吧!”尽管此公如此肯定,我还是心存狐疑。想来在日本被处极刑定是杀了无辜,可我认识的那个许立宇,固然不良不莠,断无杀人胆量。许立宇和我是中学同学,但问起我们班的其他同学,却没几个记得起他的。他初三便退学回老家Сhā队了,原先在班里也很蔫,不声不响,个子又魏,如果我不是和他住在一个院,平时又常驱使他为我充役,后来有一段时间(在他开出租车期间)过从甚密。我对他大概也准会留有多深印象。

于今我保存的一张旧照片上还留有他当时的模样。那是张全班同学初中毕业的合影。他站在我身边,由于个矮,被我的肩膀遮住了下巴,他拼命踮起脚尖也只露出一个额头和一双眼睛,看不出是在微笑倒仿佛面露惊恐。

从这张可怜巴巴的小脸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此人具有杀人所必备的毫气与激|情——再平庸不过的脸了。

倒是站在我另一侧的孙王新,当时我们班最漂亮、学习成绩最好的男生班长,一望可知吉凶未卜。在这张数十人群集、人头人脸密密麻麻的照片上他是那么醒目、突出,眼中显见一种攫取,一种神往、一种执着,简言之,小小年纪便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强烈的欲望。拍完这张照片三年后,他便被处决了。他死得很不光彩,或者说很可耻,他用残忍手段强Jian并杀害了邻居的五岁幼女。

许立宇曾经把我当作他最好的朋友,他也的确表现出了一个朋友的侠胆和义气,记得初二时我们去金笔厂学工劳动,工厂的管理松懈,我们都大量盗窃瓷笔套和铱金笔。后来事发,在校方和厂方的严厉追究下,我们人人自危。我对名誉损失的畏惧和我对金笔的贪婴恰成正比,在我的暗示下,许立宇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替我承担了那份罪责。老实说,对他的这份侠义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良心上的歉疚和不安,相反,我认为这是给他友谊理所当然的报偿,否则才是不仗义!

我交没有把他看成对等的朋友,不管他多么无愧。原因很简单,也很令人惭愧(现在我有勇气承认了),他的父亲是个司机。不管社会学家们摆出多么有说服力的证据来证明我们是个人人平等、职业无分贵贱的国家,而实际上我闪社会中一部份人蔑视另一部份人的风气仅略强于印度。从这外意义上说,我们的确是个有自豪感的民族。

在我们那个连住房都按军阶高低划分得一清二楚的部队大院内,一个司机及其家庭的社会地位可想而知。

许立宇的父亲其实在一九三九年便志愿参加了家乡的抗日游击队,由于粗通文墨,作战勇敢,在这支游击队被八路军收编后很快升到连长。如果正常发展,到今天混得再惨也参以事军职离休。可惜在抗日战争临近胜利时,他的团长因对根据地土改政策不满,率部投敌了。这位轩长也并非地主子弟、而是正牌的湖南老红军皆因和当地一个地主在女谈恋爱,壮士一怒为红颜。许立宇的父亲倒是颇有正义感,拒绝了在随之而后的国军改编的更高委任,卷起铺盖回乡了。直到全国解放,抗美援朝开始才再次入伍,当了一名运输团的卡车司机。他时明鲜朝鲜战争中的一名运输团的卡车司机。他是朝鲜战争中的一名英雄司机,受到过“志司”嘉奖。熟知那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在朝鲜前线一个运弹药的司机会经受什么样的老验。和他同时入朝的司机他是唯一的生还者

回国后他一直给名将军开座车。那位将军在“文革”期间权重一时,曾在他接近退休时让他重新穿上了军装,安排了一个副师职的位置。但很快,“九一三”之后,那位将军被褫夺了一切名衔,许立宇的父亲也被取消了军官待遇,又成了一个司机,虽然是级别最高的司机。

许立宇很想当兵,那时的孩子都想当兵,我们院的小孩集体当兵时连不到十五岁的都走了。

他只能回老家Сhā队。

我那次见到许立宇时已经是八十年代中期了。那时我已经从部队复员,在一个单位混饭吃,那时街上跑着的出租车已经很多了,坐出租车正是一种昂贵的时髦。那天我正坐在办公室里打算盘,一辆银­色­的“雪铁龙”车开进院,停在楼前,吴建新和一个大黑个子下了车喊我。

我打开窗户扒在窗台上和他们说话。

吴建新问我不不认识这个人——他一指身边的大黑个。

大黑个子冲我龀着一嘴白牙笑。我实在认不出他,那个时候只有最装腔作势的人才穿西服打领带,而这个家伙就穿了一身笔挺耀眼的西服。我想里根要是黄咱人也就是这样了。

他甚至戴了两只金戒指。

大黑个对我说他是许立宇,然后热情邀我出去吃饭——

坐他的车。我不想让他看出我没坐过“雪铁龙”,很矜持地坐在后座什么也不问,虽然欠很想把车窗放下来,很想知道烟灰应该弹在何处。如果这辆“雪铁龙”是个乐队,许立宇就像一个尽情的指挥,让每件乐器都尽其所能地发音。他熟练地­操­纵着车,在车流中像条鱼似地钻来钻去。他的车载着音响施放着当时我闻所未闻的摇滚乐。他始终在大声谈笑,笑容开朗,语调自信,不时松开握着方向盘的右手作一个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手势。这一切都给我一个世界是他的感觉。这感觉令我陌生,包括许立宇本人。我们在一个当时刚开张、最体面的法国餐馆坐下来,成群的男侍围上来按座递菜单,环列四周听假吩咐的景象使我感到世道确实变了。我不得不同意喝白葡萄酒和矿泉水。看得出吴建新对点菜和我一样深感棘手。唯有许立宇顾盼自如,如鱼得水。他显示出地法国人的饮食习惯和这家餐馆的法国厨师的手艺很熟悉的样子,很在行地为我们推荐了我们能吃的东西,特别嘱咐男侍给我闪二人的牛排要“煎得老一点”。他自己则只点了完全由生蔬菜组成的特­色­沙拉,可以想见他奢侈得已经咽不下任何油腻的食物了。我相信,许立宇还没诵俗到要在我们面前摆阔和看我们笑话的地步。真正生活优越的人面对奢华决不吹距或沾自喜地如数家珍,只会有一种表情,那就是厌烦,冷漠。这一切已经习以为常了么?要是再诉说一下对粗茶淡饭布衣陋居的想往就更像了。我们倒旧,津津有味地回忆一空洞的往事。我很感激许立宇对我谈论时所使用的平等的口吻,这感激使我倾听他的谈吐时不自觉地浮起一脸庚笑,每当我发现自己又在献媚时心中便懊恼不已。饭后结帐时,我想都没想要作一下付帐的姿态,只是默默地看着许立宇巫他那只­精­美的皮钱夹里厚厚的一摞钱中飞快扯出若许,放在男侍端着的银盘上。

这顿饭我吃得很压抑。连许立宇都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指着我说:“你怎么不爱说话了?你过去不是挺能说的么?”

“产生活……”许立宇和吴建新都笑了。其实我根本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说这话时内心很酸楚的。

吃饭时,我和吴建新共同有个默契,我们看出许立宇想挑我们问问他现在的生活善,我们就是不问!

我自认还是有自尊的,这自表现在只要许立宇不主动来请,我决不先去找他。吴建新就不同了,他有有一句头禅:“管他呐!”他对我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哥们儿!丫有钱就吃他!“他是真拉得下脸绑许立宇的车坐绑他的饭吃。他刚转业回业,工作还没安排,似乎也并不急着去上班。每天早晨一醒,脸也不洗牙也不刷,就打电话给许立宇的车队,让他来车接他去吃早茶。许立宇车来了,他又不惜绕城半周去我们单位接上我,然后沿着一条条大街挑刚开张,最时髦的餐馆去吃。吃完早茶吃午饭,一天都在街上吃,不管有没有胃口,只要是没吃过的馆子一定要进去享受一番盘醒一番。看着他不歇气地顺序将菜谱上最贵的菜一排排点下来,杀人不眨眼使我心跳都不免加快。我对他说:”没必要点这么多菜,吃不了。“

“没都吃,摆着,看着——高兴。”吴建新笑说。

“你可真够狠的。”我笑,然后看许立宇。

“是不是没事,许立宇?”吴建新问许立宇,“你要心疼那就算了。”“没事。”许立宇强作从容。

“我这是教你呢。”吴建新对他道,“光有钱不算什么,得养成遭遇玫东西的习惯,那才是真正有钱人的派头。”

说完我们俩相视大笑。

我不知道许立宇开出租车一天到底能挣多少钱,想来不是金山银山,加上吴建新号了他的车当自己的专车用,他一天也没多少时间载客,时间长了,他也就扛不住了。

可只要他一犹豫,或答应得不那么痛快,吴建新就跟他翻脸。有次吴建新打电话找不着他,专程跑车队找他,他也不在,说是出车了。吴建新就生气了,晚上他开着车来找我们出去吃饭,吴建新便指着他骂:

“你牛逼什么呀你!你丫不就是个开车的样子么?你还少在我这儿抖­骚­我砸了你那车你信不信?”

许立宇解释:“确实是有客人包了一天车,跑了一天实在抽不出身,这不刚完事我就来了。”

“不去!吃你丫那几顿臭饭有什么新鲜的?滚蛋,你以后甭他妈再来找我们。”吴建新正眼都不看他,挥手赶他走。

许立宇可怜巴巴地对我说:“你劝劝建新,他这人脾气太大。我是一开车的,人家客人包我车我能不去么?再说我老不出车哪来钱供哥几个撮呀?”

“走吧走吧。”我拉建新,“人许立宇专门来请了,你就别拿堂了。”“我今儿在地安门看见一新开的馆,不错,咱今儿就去那儿。”许立宇低声下气地说,“我请罪还不成?”

“不去!哪儿都不去!你以为我多爱吃你那破饭呐!”吴建新仍不依不饶。

我在中间作好作歹:这就是你不对了,人许立宇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就差给你下啮了,你还怎么着——给我一面子?“

吴建新笑了:“不给。”

我叫许立宇:“那咱俩去,甭理他。”

吴建新也就笑着跟出来了。

路上,我问许立宇:“今儿宰了多少?”

许立宇立刻眉飞­色­舞地讲:“那傻Ъ,老帽一个,计价器都不会看,我把‘夜间’‘回程’全给他按上了,足足宰了他‘三棵’,下车还一个劲儿谢我呢。”

许立宇也就在吴建新面前话不利索,对外人,特别是那些偶尔有事乘他的车的衣着普通的男女态度绝对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有时我在他车上,路边有人招手叫车,他停车后一定要冷冷地先部楚人家去哪儿,那神态仿佛他的车并非为公众服务仅仅是做好事顺路捎人家一段,那时候,出租车管理不严,只要客人不强调,他从来不按计价器,要多少钱张嘴便来,往往倍于应收钱数,即使是按计价器,据我所知,他那架计价器也是经过自己调试的,每公里到八百米便跳字。

我不知道许立宇为什么那么在乎我们的交情。吴建新对他如果算不上欺侮也是有点成心祸害,而我尽管待之以礼也绝谈不上知己。从一切可以计量的方面他都不需要我们,我相信他只要拿出十他之一的感情都可以从别人那里得到真挚得多的友谊。他在车队里很令人尊敬的。我们去他车队听到别的司机都叫他“许爷”或“大哥”,连车队的头儿都对他畏惧三分,见了面很客气地打招呼,主动上烟,对我们这些不知名的仅仅是许立宇带来的朋友也态度谦恭。

许立宇在车似乎是一帮年轻司机的头儿,那些年轻人甘愿受他支使。他的话在那帮年轻人中很有份量,这从那帮人对他的每句话都报以热烈的反应和哄堂大笑中可以看出。

他极随意地和每个人开极放肆的玩笑。

他似乎相当乐意为他的同事介绍我和吴建新,一名简短的“哥们儿”透出他颇为有我们这样的朋友上以为荣。

如果不是跟着许立宇,如果是我单独来车队叫车,只怕我要对这些司机点头哈腰。

许立宇屡次邀我们去他家。吴健新是­干­脆拒绝,我却不过情面,勉强跟他去过几次。其实没有任何事,只是他领着我向他爸爸和哥哥介绍一番。我和他爸爸哥哥原先都认识的。他爸爸改开大桥车后,我们经常坐他爸爸开的车去体育馆看球赛,七十年代中期北京的赛事相当频繁。和他二哥的见面更使我发窘,他二哥上中学时便是个体魄建壮的小伙子,非常喜欢摔足和投掷铅球,曾蝉联数届我们那个区中学生运动会铅球投掷冠军。由于他的气质出乎其类于其他住平房的职工孩子,他引起了院里住楼房的全体孩子的愤怒。他们经常成群结队地拦截他,围殴他,几十人追打他一人。尽管那时我还是个孱弱的小学生,他曾狐假虎威地在大孩子们的唆使下朝他扔过石头。我记得那时他家孩子多,生活困难,他经常领着许立宇穿着破衣服来我们各棂的垃圾箱内捡废箱内捡废纸,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最爱­干­的事就是看到他们钻进垃圾箱,全将一簸箕垃圾道倾倒而下,看着他们灰头灰脸地从垃圾箱内仓惶而出哈哈大笑。

他二哥的个头现在比他还猛,块头还足,完全是个膀大腰圆的骠悝青年,其健美雄骏堪为中国人民雕像之模特儿。只是脸上已无有了他少年时代的羁傲不逊,极为懦弱。极为木讷。对于我的到来,像他父亲一样结结巴巴地客气了几句,便回到自己房间全无声息了。

据许立宇说,他二哥现在一家工厂当保工,正在打家具准备结婚。我见过一次他二哥的未婚妻,那是个黄瘦­干­枯、毫无姿­色­的青年­妇­女。我对与许立宇家人打照面极不舒服,对许立宇的殷勤款待,诸哪沏咖啡、开洋酒之类的举动更不舒服。

我毫不容情地拒绝了留在他家吃饭。

许立宇的虚荣是显而易见的,尽管他把浮浪子弟的玩世不恭和犬儒主义的腔调学得维妙维肖。他偶尔会在沉默良久之后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他今天拉了某一位影视界的红星或万众瞩目的名歌手“电视上看着挺漂亮,底下一看实在一般,脸上还有­色­班。”每到这时,吴建新便会尖刻地取笑他:“你肯定让人家签名了吧?”“没有没有。”许立宇会说,“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我就跟没看见一样,她坐车,我开车。”

“你得了吧,”我也奚落地,“你还不定觉得自己多荣幸叫,肯定巴结着乱献殷勤,帮着开车门是最基本的。”

“绝对没有!”许立宇严肃地望着我说,“我是那种人么?我什么人没见过?我在乎谁呀?不瞒你说,她到一地方让我等候她去找人,我都没答应。我对她说:‘我从来不等中国人’!”你肯定没说这话,这都是你瞎编的。“吴建新道,”我还不知道你?“”真说了。“许立宇十分焦急地分辨,”没说我是孙子!只不过不是原话。我跟她说这儿车多,再打也容易,我还有事去接人——没说我是孙子!“

他万分诚恳地望着我的眼睛:“我是那种人么?你真觉得我是那种人?”吴建新便暂钉截铁地回答:“你就是那种人!”

他乜晃着眼睛瞅着许立宇:“要不你跟我们提这事­干­嘛?你跟我们显配什么?拉一唱歌的你眼着美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就是英国女王坐了人的车她还不照样是英国女王你还不照样是个开车的?”许立宇便脸红,讪讪地难堪:“我也没说我就不是一开车的了。我不过是那么一说。”“你不是那种人。”我安慰他,“你要是那种人我们也不会答理你。”于是许立宇如释重负,大骂世间那等花边小人,言表之激烈足见其对此等情状深恶痛绝。甚至说出放刁耍赖的放:“我就是一司机怎么啦?不高兴任是谁给多少钱老子也不伺候——不尿你这壶!”“就是!”我推波助漾地人他垫砖,“认识你们是谁呀——

你怕谁呀!“我和许立宇又拍肩又握手,抚掌相视大笑,其豪迈其自得不可一世。吴建新冲我悄悄眨眼。

那时,我们的生活十分堕落。因为有了许立宇的车和他的钱包,为我们引诱那些轻浮的妞儿提供了很大便利。那时的社会风气已开始追求享受,但姑娘们尚未完全受到金钱腐蚀,尚未把自己当商品出售。还是很讲情调的,一顿饭就可以跟你上床。我和吴建新几乎夜不虚度,天天走马换将,就像日本人到了香港疯狂采购。我注意到许立宇对此的矜持与持重,他也和那些姑娘调笑,但始终保持距离,从末和其中一个哪怕动手动脚。他常常借口车里只能坐五个人,使夜载而归的姑娘头数保持在三缺一的水平,甚至不惜把一个姑娘孤零零地扔在夜阑人静的大街上。我认为他畏惧单独和一个姑娘在一起。

我问他是不是童男子。他脸一红,连忙否认,大说下流话,以示对女人很­精­通。我说你这就不正常了,很容易让人怀疑你生理上不健全。

吴建新也说你不要不好意思承认,如果你真是因为生疏,不知从何入手,我们可以给你派一个老师像教舞一样跳男步带你。许立宇郑重地对我们说,他对和我们厮混的那些妞儿一个也瞧不上,他认为她们不够档次,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许立宇的洁身自好和不肯同流合污的态度渐渐令我们深感不安,后时,也使我在狂放之后面对他有一种真挚的内疚。

我问过那些妞儿,许立宇在她们看来是否缺乏魅力,有些妞儿说不是,于是我鼓励她们引诱许立宇,并因此许下了物质承诺。妞们兴致勃勃地主动挑逗许立宇,可许立宇暴反应大出我们意料,令妞们无不感到扫兴,受辱乃至愤怒。

吴建新十分恼火,我也很不高兴,对我们来说,这近乎于一种对友情的不忠的背叛,差不多等于对我们本人的直接冒犯和贬低。“我们不能容许他一人逍遥法外!”

我和吴建新态度强硬地找他谈了,使用了很多侮辱­性­的语言。我们指责他是伪君子、阳萎、梅毒患者、同­性­恋,最后­干­脆宣称他是“二尾子”①

许立宇感到羞耻,感到受到了莫大的侮辱,激烈地反驳他不是,甚至要掏出生植器让我们检验。

我们例慢地表示不屑一顾,如果他真像他自己说的那么正常,就用实际行动证明他的正常罢。

许立宇气坏了,当晚便把一个和我们相熟的妞儿约来住了一夜。第二天,我们还没起床,许立宇便一个人先从里屋出来,坐在我们床边洋洋得意地吹嘘他是如何­干­的她,他多么善于把持,既尽了兴又未泄亏了自己。我听着蹊晓,如此所为何来?但见他说得绘声绘声又不见更大破绽。

他走了后,我们便进里屋问那妞儿。那妞儿正在一个人懒睡,听到我到问,便说许立宇昨天夜里把她一顿教育。说她年纪轻轻的何必要这么生活,家里人要知道她每天在外面这样鬼混还不伤心死。又说我和吴建新都不是什么好人,根本不会认真对待她,让她不要再来找我们了。他建议那妞儿去上个文秘或者缝纫学校,学门手艺,找个正经工作,产说他会帮助她的,如果她决心重新做人。最后还给了那妞儿二百块钱,让好今天就去交学费报名。就这么聊了一夜,连鞋都没脱。“他还真是个好人,和你们不一样。”妞儿说“说得我挺感动的,时都哭了。”我和吴建新又好气又好笑,问那妞儿是否打算重做人。那妞儿也笑了,撇下嘴说:“哪那么容易?一说罢了。”

我们扣下她不让走,打电话把许立宇叫回来。吴建新说今天中午我们请你吃饭,老吃你不合适,该回请你了。

许立宇很高兴,直说不必太奢,找一个过得去的馆子就行了。我们带上妞儿,一起乘车出去,找了个饭馆,可着二百块钱,点了一桌子菜。席间,许立宇不时暗暗用鼓励的眼神注视那妞儿,我和吴建新看在眼里,忍不住笑,那妞儿也笑。“笑得许立宇莫名其妙,傻笑着问:”你们笑什么呢?有什么好玩的事?“我故意大声对妞儿说:”你真该去学门手艺了,老这么跟我们混家里人知道还不得伤心死。“

吴建新也说:“学裁缝怎么样?以后我的衣服都找你做,省得买了。”说得许立宇脸­色­发白,不住看妞儿看我们脸­色­,又不得不附和道:“真是,你才十八岁,学什么也都来得及。”

“千万别辜负我们对你的期望呵。”我拍丰妞儿肩作语重心长状。妞儿白我一眼,说我讨厌,作势欲走。

吴建新拉住她,诞着脸对她说:“别走呵,说好咱们仨请许立宇的,还指望你那二百块钱付帐呢——还真拿走呀?”

“现在这好心人多难碰见,你好意思花人家钱么?可惜我们这些坏人没钱给你。”我说完看着许立宇哈哈大笑,许立宇像落水湿了毛的狗狼狈堪,一脸沮丧。回到吴建新家,我们都有些醉意。吴建新楼着妞儿解着她的衣扣对许立宇说:“我给你现场表演一下好不好?省得你老不开窍。”

妞儿一边打着他手挣扎,一边骂他讨厌。

许立宇坐一边垂头不语。

吴建新嘻嘻哈哈不顾妞儿的反抗,继续剥她衣服,同时对许立宇喊:“看呀,老师教你,你怎么这么不虑心?先捉住她的双手,腾出一只手解她的扣子,胸罩的扣子到背后去找……”

吴建新三下五除二地像剥花生壳似地把妞儿剥个半­祼­。

妞儿哭了,护着自己朝吴建新嚷:“你­干­嘛呀你?”

我醉眼蒙胧笑眯眯地坐在一边,也觉得有些过分,便对吴建新说:“算了,你别闹了。”

“不是,”吴建新拽着夺门欲出的妞儿道,“我这是为了让咱哥们儿好好学习学习,我这是给摆台呢,他自己不行,咱喂他。立宇,哥们够意思吧?”

“你太挤兑人了。”许立宇此刻抬起了头了。

他站了起来,牙关咬得咯咯响,双眼血红,面部的肌­肉­愤怒得不断抽搐。他抄起桌上的一只沉重的玻璃烟缸紧紧攥在手里向吴建新走去。一缸烟蒂烟灰扑簌簌从他掌间掉落。

“­干­嘛,你要打架?”吴建新松开妞儿。

“就打你丫的了!”许立宇大吼。

他一把揪住吴建新,猛地举起烟缸,一股烟灰纷扬而下,使吴建新顷刻蓬头垢面。我以为一场恶斗肯定阻挡不住了,我和妞儿在一旁都傻了眼,这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我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我看到吴建新也害怕了,本能地抱头保护。

就在这时,许立宇哭了,手里的烟缸也没有砸下去。他举着烟红揪着吴建新的前襟不住地哭着说:“你太挤兑人,你太挤说人了……”

他那个凶狠的姿态经此一哭,变成了空洞无力地恫吓。

我急忙上前分开了他和吴建新,他的手臂软得像面条,似乎连烟缸都抓不牢了。他哭得像个孩子,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不停眨巴着眼,幽怨地望着吴建新反复说:

“我太挤兑人了……”

不知何时,他抹了一把脸,烟灰和泪水混和在一起,使他的脸和那副哭想十分滑稽。

烟缸掉在地上,“叭”地一声摔得粉碎。

此事之后,我和吴建新、许立宇二人都疏远了。许立宇第二天便来找我,一进门就堆出一脸笑,讪讪地坐下问东问西。问我吴建新是不是特别生气,又问我是不是也挺不高兴,然后又说自己为一个女的跟哥们儿急“真没劲!”解释说他那天不是冲我,对吴建新也不过是一时冲动,现在特后悔,托我和吴建新“说说”。接着便张罗请饭,一定要我拉上吴建新。我那几天正好感冒,便借故推辞了。我对他说你一定要请,我可以帮你约吴建新,你们俩当两谈。他说不,等我感冒好了再说。吴建新则在许立宇当天哭过走后,又抄菜刀又拎酒瓶往外冲,恨骂连声地对我侃了一下午他将如何活劈了许立宇。他认识的一帮朋友如何心狠手辣,专门替人铲仇,只要他一句话,许立宇即便是能继续活在世上,也注定只能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苟且偷生。过了半天嘴瘾仍不解恨,抽了那妞儿两个大嘴巴,搜去了她身上的所有钱踢她滚蛋了。

我不是说我对自己就不感到厌恶。老头说,并非此事使我头一次看到了我们三人关系的丑恶真相,我一直真切清楚地注视着我的恶行径,并为之寒噤,恶心不已。这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善良更正直或更道德,也并非是说我比他人更警醒更具勇气,而是事实本来如此。这种放荡的生活方式说起来,描绘在纸上是很有吸引力的,足令未曾涉足者目眩神往。而在真实过程中,兴奋、刺激以至快感都是转瞬即逝的,一天中这样的时刻累积起来也不会超起十分钟,剩下的二十三小时五十分钟,刨去睡眠、无知觉的片刻和不动感情的交往,再加上不等时的闲适、惬意,仍有数十信于那有感觉的十分钟的时间内是无聊、空虚、极度的怀疑和极度的迷惘。如同­性­Gao潮,愈是亢奋之后愈是疲备和麻木。如同醉酒,飘飘欲仙之后便是加倍的头疼、恶心和清醒。

我无法摆脱罪恶感,用任何理论也无法去污,这就是为什么在有条件的国家里人们要借助吸毒使自己无所顾忌。

我无意使你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一本正经的道德君子和实开家们就一定比用放荡的方式逃避两旁的人生活得更有意义。我只是想说,我是个世俗观念很强的人。我很在乎面子、名利以及在别人眼中的价值。和不想从年轻时就鬼混一生。我不是亿万富翁颓废的继承者,我的野心和自尊使我不甘沦落,我要有我的那一席之地。我没有可供挥霍的资本,我必须像个初到一大城市的究光蛋在新社会里一点点积聚起自己的财富。所以你可以得出结论:我决意告别放荡的生活不是出于顿悟、悔过,仅是一贯的自私个­性­必定使然。

这不是个浪子回头的故事。

我不再接许立宇的电话,对吴建新也敬而远之,一切吃喝玩乐的激请敬谢不敏。事实证明,这个决定是我一生中若­干­重要决定中最正确的一个。仅仅过了两个月,“严打”便开始了。吴建新由于群­奸­群宿,集体­淫­乱被作为一个充氓团仿的主犯逮捕了,很快他的名字便出现在大街小巷张贴的刘云峰①署名的打红勾的布告上。

我抽身及时,仅仅受以吴建新一案办案人员的讯问。证实了吴建新和几个姑娘的关系,并检讨了自己生活不检点,恋受观不正确的错误,博得人公安人员的粲然一笑。

就是在那年,我辞去了公职。

转眼几年过去,时间到了八十年代后期。我在自己钻营的领域­干­得很出­色­,成了一流的通俗小说作家。我同时写言情和侦探两类小说,前一类为我带来了广泛的名声和不菲的收入。在一般人眼里,我已经成功的象征。

这期间,我换了几拨,朋友最后稳定在由一些和我经历相仿,现在又同在写字谋生的朋友组成的小圈中。

我的谈吐、举止以及气质与过去迥然不同,见过我的人都知道我是多么温文尔雅。这种气质上的变化甚或使一些不了解我的人怀疑我的作品的真实­性­。

这期间,我的国家也日趋繁荣,很多人都不明不白地发了财,人们形容富裕不再以“万元”做标定单位。为了方便人们携款外出,国家发行了百元大钞。出租车已经在京城里成了灾,“打的”不再是奢侈的壮举,而是数种代方式较为便捷的一种。你很少看到再有哪个出租车司机摆出高人一等的加式,更多的是听到他们抱怨;活累、辛苦,受警察气,甚至要冒生命危险。如果说出租车司机的收入仍高于普通的工薪阶层,但那数字已不是令人目眩咋舌的,他们已从令人嫉妨、想往的高度跌落了下来。

那天,我在一个饭店请几个有一饭之恩的外地朋友,吃完饭出来,在门口叫车。先开过来的几辆车的司机听说我去的地方不远,便恳告我,他们排了半天队了,如果拉我再到任何饭店都要从头排队,这样他们的客额就很难完成。他们让我到队尾去叫刚到的车。

我便往队尾走,从饭店门口到路口排了不下二三十辆车,车内的司机有趴在方向盘上看报的,有仰在座椅上睡觉的,还有开着车门互相聊天的,队尾的一帮司机凑在一起抽烟,互相打闹。这时,我看到其中一个人眼睛一亮如同砂堆中的玻璃片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我认出他是许立宇。

许爷黑了,黑得有些发黄,人胖了一圈,但不显得结实。他穿着那身西服,只是没打领带,西服很旧了,灰蒙蒙的像他的肤­色­一样黯淡无光,膝盖和膊肘处布满皱褶。他的眉琮间有疲惫、忧戚之­色­,这使他的双目显得很混浊,很无神。

他看到我后于不湿得特别热情,仅微微一笑,眼中似乎还有几分嘲讽。他向我伸出只手,摇着我的手说:“好久不见呵。”“好久。”我用力握握他的手。

“要车么?”“是。”我点点头。他的“雪铁龙”也像他的西服一样旧了,车身和玻璃上落满灰尘,前日下雨,还溅了一些­干­泥点,当年那么时髦的样式现在夹在那些崭新的“沃尔沃”“尼桑”车中活像个寒碜的嬉皮士跻身于衣冠楚楚的绅士行列。

坐在他的车中可以听到马达轰鸣时噼叭作响像国产洗衣机发出的嗓音。我有个预感,他知道我现在的成就,可他一句不问。我问他的近况时,他只是简短地回答:“还那样儿,老样子。”

我感到尴尬,无话可说,便没话找话,问他这车包一个月要多少钱?他反问我:“你要包么?”

“不不,”我说,“我的有些朋友需要包车,我可以介绍他们找你。”“我这车已经给人包阒呢。今天没事,出来拉几趟。”

我转而问他结婚没有?他说没呢。我主动告诉他我已结婚,并有了孩子。他嗯嗯哼哼听着,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驾驶。遇上红灯,我们在路口停下,我看到路边那间他第一次请我们吃饭的法国餐馆。这间当年名噪一时的高级餐馆在这几年雨后春笋般出现的豪华饭店和粤菜馆中变得默默无闻了,门口甚至摆出招揽路人的特价菜牌,用廉价的套餐吸引顾客。到了目的地,我掏出车钱给他,他问我要开票么?我说不用。我给他留了我的新地址和电话,让他“没事找我玩去。”他说他还是老电话“没变”。然后招招手车开走了。

我想他不会给打电话的,而我早已忙闻他原来的电话号码。

邢肃宁是那种徐娘半老但­精­力反而更加旺盛,­精­神总是处于亢奋状态的女­干­将。我是在多年前的一次饭局上认识她的,仅聊了几句,便被她慨然引为知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待人接物有一股丈夫气,根豪爽极热情,作风硬郎,虽然有给人一种强制­性­赠与的感觉。她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忙的。这些年总以一种冲速度在交际在创业在破产在上窜下跳。月余不见,便不知她是什么身份。我手里她的五花八门的名片足可开一个小型的私人收藏展。我想和她联络时,常常看着一大片电话号码为难,不知哪个是她现在使用的。我国没海的每一个特区新兴建时,她都去创过业,亲手创办了数不清的公司、交流中心,工留大厦和文化城。她在北京有一家颇具特­色­的云南菜馆,在那儿你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资金名流:气功大师、沙漠旅行家颓废画家、摇滚歌手,以及政府高官影视红星大小记者使馆官员还有我这样的写字师傅。

她经常打电话令我去见“一个人”,都是她认为我应当一见的,对我大有用处的人,有个人都是“至关重要”的。我甚至在她那儿重新认识了我的一些熟人。我们在她那儿吃饭、喝酒、互相恭维。而她则周旋其间,为我们勇于找其同感兴趣的话题,设想各种携手合作的可能。她有一种本能,一种不可遏制的本能,即:不能容忍有作为的人互不相识。

我们一些常到她馆闲聚的食客暗地里送了她一个谑你:侃姐儿。那天,我奉侃姐之召赶赴她的餐馆,一见面她便携着我手引入雅坐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一会儿让你见一个人,太好了这个人,对你太有用了。”

我素知侃姐脾­性­,也不多地问,笑吟吟地坐在一边饮茶等饭。侃姐的厨子那是第一流的,据说给过饭。

雅座间已坐了一些半熟脸的各路贤士,正在和侃姐起劲地谈论法国­奶­酪。我听了一会儿才听明白,原来侃姐准备把法国最好的­奶­酪引入中国人的餐桌,现在正办这件事呢。

侃姐道:“什么汉堡包、皮扎饼那都不行,哄小孩的玩艺儿。真正讲究就应该吃­奶­酪,营养又好,口味又正。要论西餐,美国人怎么能和法国人比呢?”

有位见多识广我电影编剧赞同侃姐的观点,提们他在一位外国人家中器尝到的进口­奶­酪的口感和咬头,口涎满嘴,津津有味。侃姐断然批驳:“那不正宗!你没见过真正的法国­奶­酪——这就觉得满足了?”那编剧申辨:是法国的么,我看到那上面贴着法文商标。“

侃姐同情地望着他:“那是人家蒙你老外呢。法国­奶­酪也分好几等呢。真正正宗名牌的每盎司比金子还贵,在法国也都是上等人才能品尝的,能让你像吃猪油似地大口嘴么?”

“肯定不可能。”其他人也纷纷附口,“就像我们,也犯不上拿茅台招待外国人,‘二锅头’他们已经觉得很够劲了。”

编剧自找台阶:“反正下等的都这么好吃,上等的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时,在座的人纷纷转向门口笑说:“来了来了,许爷来了。”我扭脸一看,见许立宇傍着一位正当红的英语歌星小姐赫然立于门口。他含笑步入餐间,环顾摇手致意。

那些傲然踞座的贤士名流纷纷起立躬身相迎,拱手赶着一迭声叫:“许爷,许爷,您这边请。”

侃姐连忙起立,把我推上前去,笑对许立宇说:“给你介绍个作家——这位是我的小兄第。”侃姐对我第二人道:“你们好好聊聊,准合得来,都是风流种子。”

“我们认识,多少年的哥们儿了。”许立宇一把捞住我的手,用力摇握,满脸笑容。

“你们认识?那更好了,更得好好聊聊了。”侃姐推我二人入席,对伺立门旁的服务小姐道:“告诉伙房,可以走菜了。”

几位华服盛妆的太太都招手莺声燕语地叫许立宇:“许爷,坐我这儿。”“不不,我先抽支烟,一会儿的。”许立宇掏出皱巴巴的烟盒点上一支,退坐在桌旁壁下的沙发上。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许立宇问我。“常来呀我。”我把桌旁的一把椅子高过来,面对他坐下。

“怎么没见过你?”“噢,我这一阵儿没怎么来。”

服务小姐开始穿梭上凉拼,按箸斟酒。

有女士催促许立宇:“快来呀,许爷,我们可开吃了。”

“你们先吃,我们哥们儿好久没见先聊会儿。”许立宇大口疑烟,他的脸­色­和我前些时偶遇时并无多大差别。

“快来吃,小许,没你就不热闹了。”侃姐交臂趴以桌上叫许立宇,又笑对我说:“这人特神,你呆会儿听他给你讲他遇到的那些事,都够写个好小说的。你今天算是抄上了,到时候得了稿费别忘了有我一份。”

“你怎么不吃?”我拿起筷子问侃姐。

“我不吃,我呆会儿下去吃,我今天是陪你们。许爷,今天又碰上什么好玩的事了?说给我们听听——别光埋头吃。”

许立宇在桌对面笑笑:“没碰到什么邪事。”

“没再碰到妓汝拉你的客么?”

一桌男女都笑了。“我们这小兄弟勾引女人可有一套了。”侃姐笑对说,“你那两下子根本不行,差远了,根本比不上我们这小兄弟。”

“是是,我知道。”“真的没碰上什么事。今儿我不是跟您跑了一天,就刚才去拉了趟她。”许立宇一指和他同时进来的歌星,“然后不就一齐到这儿来了?”“那你就说说你遇上的那个小妓汝的事儿。”

“你们不是都听过了么?”“有没听过的,你没听过吧?”侃姐问我。“

“没有。”我抬眼望了下许立宇。

“听过再听一遍。”几位女士尤为起劲儿,“说吧。”

“那天我去首都机场送客,回来一个女的要了我的车……”许立宇看看我,吞吞吐吐来说,“她去那地方特别远,整个绕了全北京,往人都快到石景山了,到了告诉我没钱……”刑肃宁打断他:“你不能这么讲,你得学她是怎么说钱的。”“没带钱,带这个了。”许立宇双手拎着餐巾在腿上作了撩裙子的动作。一桌人哈哈大笑,女士们的笑声尤为尖厉,东倒西歪,开心之极。“这回讲得不如上回好。”刑肃宁批评,“省略太多。再讲一个,你那回是怎么拉一个­精­神病去天津迎接外轮的。”

“没意思,讲过多少遍了。”许立宇步步用眼睛瞟我。我避而不看他,低头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东张西望找火。

“那就讲你和那个法国小姐的爱情故事,她是怎么看上你的?”一个不知是­干­什么的避暮美人娇声开口。

我感到被人用肘子力杵了一下,抬头看到刑肃宁笑眯眯地盯着许立宇说:“对,就讲你和安德蕾小姐悬殊浪漫故事吧,这可都是你亲身经历吧?”刑肃宁扭脸对我说:“看不出来吧?我们小兄弟还能被法国姑娘看上,爱得死去活来。”

我转脸看许立宇,看到他脸上浮起颇为得意颇为自负的神情。整个故事的详尽过程,我无法一一复述了。许立宇倒是讲得十分细致,有铺垫,有渲染,有人物,有情节,脉络清晰,活龙活现。但在故事­精­采处不时被哄堂大笑所打断,并被其他听众的点评、感慨、雅谑所转移,造成了某些段落的衔接断裂,起因不明,后果无踪。特别是故事讲到一半,邢肃宁接了个电话,她的一朋友要用她的车接人,她便派许立宇跑了一趟。故事的后半部分是由那些熟知情节的­妇­女们七嘴八舌补充给我的。讲述者众多,观点不一,记忆各异,后面的情节便有些莫衷一是,很多地方互相矛盾。­妇­女们为此还吵了起来,争论的结果使故事形成了有多少名­妇­女便有几个结尾的开放­性­结构。故事大致如下:安德蕾是个以法语为母语的白种姑娘,她来自加拿大的魁北克,曾在台湾学了口生硬的“国语”。从她来到中国后的种种迹象看,她似乎是个雕塑家。至于她为什么要来中国,又不是短期旅游观光,主要有两种说法。比较正式更具说服力的是受她父亲的影响。她父亲是个医生,和白求恩一样曾经是美国共产党党员,虽然在五十年代退了党,但对中国较之一般北美居民要关注一些,她的父亲曾对她说注意中国,这个国家将在下世纪成为重要的大国,如果你想有个还大前程的话。这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本世纪六十年代就对自己的女儿讲了这番话,不能不说是颇有眼力的,那时我们自己还没有想到搞四个现代化。据说这位医生在股票生意上也从未失进入过手。第二种说法近似于无稽荒诞,说是这位安德蕾小姐去美国游治,在华盛顿动物园看到中国赠送的大熊猫,被大熊猫的憨态所吸引,遂起意去拜望和这么可爱的动物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的人们。总而言之,她来了,成了个混迹中国街头的外籍浪人,并对这个国家产生了感情。她为自己取了中国名字:安兰馨。她是在邢肃宁的餐馆遇见许立宇的。当时在场的一定还有其他杂七杂八出声的中国人,但一外国人,又是个雕塑家,能有什么眼光?她看到的只是肌­肉­、骨骼和那张硬纸板一样的皮肤。她不大能鲫解那些聪明的中国人的俏皮、机智、反倒被一个沉默的典型黄种人所震动。许立宇刚洗完澡,短硬的黑头发在刺眼的电灯光下散­射­出钢蓝的光芒,这光芒使他的脸­阴­影重重倍加忧郁,有一咱版画效果,令安兰馨小姐心醉神迷,柔情满腔,犹如大熊猫的形象所带给她的那种罕见的惊喜。要知道,特别是艺术家,对新的造物形态有一呼梦寐以求的想往。外国人是很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感的、当一咱发现处于稍纵即逝的情势之下,他们决没有我们中国人待其再现的耐心和信心,他们会像溺水者抓稻草一样紧紧抓住眼前的机会。安德蕾小姐当场便露骨地表示了对许立宇的好感,或者说,她纠缠了许立宇。她公然对在场的人说:“他吸引了我。”接着那对蓝眼睛便如闪烁不定的猫眼盯住了许立宇,在这样一双眼睛的凝视下,任何旁观的中国人都会比当事者尤甚是害臊。

有人问安德蕾小姐:“他什么吸引了你?”

这句话引起了笑声,因为这有隐约的声情味道。

安德蕾回答:“他的眉毛。”

那是一双扫帚眉,又短又粗,呈倒八字。许立宇本人也觉得这近乎开涮,不免说些自我解嘲的话:“你完全可以也刮出这样一对眉手。”之类的。

安德蕾很认真,道:“是眉手,这眉毛使这张脸显得伤感,不管他是在笑还是表示开心,这眉毛始终在给你讲述一个悲伤的故事。我从来没见过悲伤如此醒目地刻在一个人的脸上。

中国人都笑了,许立宇许爷则更窘了,他连忙否认,他悲伤,心里很快活。安德蕾答道:“我并没说你心里其实是什么样的。”

没人知道许立宇的真实感受,他自己也始终是嘻嘻哈哈像是在说一件可笑的事。再三表白他从未对此事认真过,也不过是逢场作戏,为安德蕾小姐袂趣儿,“我才没那么傻呢。”当然,他照样为受到一个外国姑娘的青睐甚感得意,他的毫不为其所动更加重了这种得意感或者说使他有了一种优越感。这个由许立宇本人讲述的情节受到了一个自认为对外国人有更深了解的女士的质疑。据这位女士讲,即使是一个­操­法语的以放荡者称的加拿大姑娘也不可能如此公然地表达对异­性­的喜爱。其实人不分种族,信仰、民族习惯,在对待爱情的态度行为上是一样的。如此描述纯系对外国人的想当然毋宁说是对全体雌­性­的侮辱。

照这位女士的版本讲,安德蕾小姐并非对许立宇一见钟情,实际上,她一开始并没有特别注意许立宇。那天晚上,她对所有人都很友好,很热情,对中国说了很多恭维话,仅仅是为了使表达更易解、更形象,她在恭维黄种人的脸型优势和对美术创作提供灵感源泉的例证时顺带用许立宇的那张脸做了教具。真正产生感情冲动的是在以后。

安德蕾小姐包了许立宇我车,到郊外去挖她雕塑所需的胶泥。那是块风景极为优美的田野,远处隐约可见清代帝后们的红­色­陵墓。安德蕾小姐挖泥时心旷神怡,被风景撩起如絮情愫,那颗芳心本正处于搭弓上弦、一触即发之际。合该有事,那天忽至雷雨,将一个美丽鲜艳的白种小姐淋得愈发醒目。你们是了解外国人的,除非下刀子,否则无法使他们心情变坏,他们在劳动时有一种野蛮人发泄体力时的欣悦。安德蕾小姐­干­得更带劲了,甚至脱下衫衣像我们中国人用报纸包排骨那样包着一大块赭红­色­的胶泥跑回汽车。照这位单身女士的刻薄讲法,我们那位许爷都“看傻了”,住安德蕾小姐半­祼­着冻了半开,还算天良未泯,更主要的也许是怕没途的交通警察加以­干­涉,才脱下自己的上衣给安德蕾小姐披上。又怎么能知道他不是想给安德蕾小姐一个相等的­肉­体刺激呢?

我们这位许爷异不像他说的那么光明磊落。

他们驱车回到了城里德蕾小姐寄居的饭店。可想而知,两上人都浑身泥泞,狼狈不堪,于是在房间的卫生内先后洗了澡(这是确凿无疑的)。之后,才生了前面所提到的那段故事,包括蓝光的感召。但安德蕾小姐动情的并非所为眉手,而是许爷的嘴­唇­。她认为那总是紧闭的,像黑人一样憨厚的青紫­色­的嘴­唇­十分伤感,十分神秘,如同一把锈锁,锁住了无数令伤心的故事。偏那些些故事又像酒­精­一样易于挥发,一旦张口,顷刻弥于无形。因而安德蕾小姐不待知道那些故事的内容,便已经泪眼盈盈了。

她没有把许爷当作那种礁石般的经得起撞洗刷的男人而是把他当成易碎的、怕遭雨淋的、只能头朝上的日本电器­精­心地爱惜。她拒绝了许爷这个人或者说压根没邀请他,仅留下了他的衣裳。她很喜欢许爷这位男式上衣的中国气派,这对她无异于奇装异服,穿上便不肯脱下来,对镜搔首,沾沾自喜,这件中式男上衣在安德蕾小姐恍惚,不可捉摸的思绪中成了她和中国副为一体的象征。

她对神奇和不可知的想往还表现在数日后的一个黄昏。在代表中国从古至今一切的华丽、高贵和至尊无上的天安门广场上,由我们这位黝黑的许爷骑来一辆果绿­色­的人们常看到心忧如焚的少­妇­抱着孩子坐在上面赶赴医院的策型三轮车,后座上坐着那位金发碧眼穿着男上的安德蕾小姐,招摇过市。毫无疑问,这景象很美,足令安德蕾小姐获得坐在“雪铁龙”汽车里所得不到的满足。她完全可以对周围的自行车队的中国人脸上的惊骇表情视而不见。

安德蕾小姐追求美感,她有一双和我们中国人感光度不同的眼睛,陌生的中国城市使她的眼睛变得像刚出生的婴儿那么单纯、透明,具有鉴赏力。

她把那块从苍翠、水淋淋的中国田野中挖出的赭红­色­胶泥,斧斩刀削为一颗许爷头颅。后来我在许立宇家看到过那尊头像。的确是许爷的头,一眼便可认出,但神声我感到大相径庭,那是一种我从未在许立宇脸上发现过,其壮烈其狰狞大抵只在梦中才可想象得如此淋漓尽致。也许安德蕾是个浪漫主义艺术家,也许她确曾焕发了许立宇的某些资质,也许是那些红­色­的泥土天生造就了一种气势,表达了一种与模特儿无关的蕴意。看得出雕塑家在作品上倾注了理想,而与理想距离最近的就是模特儿,这不需要中国式的逻辑推演,安德蕾爱上了许立宇。这爱与结婚、出国和缔结中加友谊无关,爱就是事实本身,甚至也并非是爱一个中国人!

争议最大的就是这场爱情的结局。当事人许立宇其时已不在场,各位太太女士各执一词。有的说许爷把安德蕾睡了又抛弃了她。有的说许爷自知不故根本没敢靠近安德蕾的床。也有的说安德蕾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改主意了。尽管说法不一,但事实很清楚,发生了一次动人心弦的感情Gao潮,但终未成事,或是成了事但未结正果。在Gao潮时情绪的陡变起因何在至今是个谜。根据最荒谬即最真头这一科学公式推论,我倾向于接受邢肃宁的说法:

安德蕾情yu如炽,约了许立宇到她的饭房间幽会。为了尊重中国人的风俗习惯,她一定找了个冠晚堂皇的借口。许立宇尽管嘴上一再否认他曾动心,但根据中国男人一向言行不一且并不一定要非有真情才可行动的惯例,他未尝不是抱着见机行事,得便宜捞一把的心态进的安德蕾小姐房间。由于所述皆为传闻,未经当事人认可,为避抄袭外国电影情也之嫌,进屋之后的种种作态,行为不再赘述,想来一定是令人心惊­肉­跳的如果算不上是惊心动魄的话。

和中国人习惯的想反(邢肃宁原话),那天在那个房间内是小姐扑先生。即使是位外国小姐,到扑先生这步田地怕也是受逼不过,万般无奈,才出此下策。

据说安德蕾像扑­鸡­似地把许爷扑得满屋乱窜,咯咯叫声扑翅之声不绝于耳。情状如此不堪,安德蕾小姐尚能兴致不减,看来真是痴心可敬。一方面是真逮,一方面是假躲,许爷怕只是一时惊慌自然假不敌真。说时迟,那时快,也就是几秒钟的混乱,许爷便被安德蕾小姐手到擒来,置于怀中。

其后小姐自然是大施笼络手段,这个她当然是会的。我不明白许爷何以仍能保持冷静,私心窃以为是小姐此时无有一吴侬软语,一口生硬的国语夹几句脱口而出的法语不管内容如何凭其语调之铿锵当令对象如斗法不过的孙悟空时时束裙跳出圈外。这句话大概是许爷心中暗蹩许久,恐惧已久,此时不吐,后果不堪设想。俟安德蕾小姐正当坦白正当陶醉,并欲进一步坦白进一步陶醉之际,我们这位许忽然开口,半是担心,半是谐谑:“你们是不是都有艾滋病?”

此语一出,许爷就是想也不能了。安德蕾小姐犹如旺火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形神枯槁。这实是个突如其来的却又结结实实的侮辱。与其说安德蕾小姐感到震惊,不如说她感到失望。接显而来的来的便是悲伤。她望着这个有着这那么漂亮头颅的男人心中差呀,为爱情悲伤,但悲伤的爱情又治愈了她心中的伤口。她只冷冷地对许爷说了一句: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白人就不是人?”

安德蕾小姐不知所终。一说是她已回国,把这段伤心史当作不可多得的人体体验饱藏心底,孤独地生活在冰天雪地的远方。一说是她仍在中国内地漫游,有人看见她和一黑人青年在一起。出车回来的许立宇含笑矜持地坐在一旁,像个凯旋的英雄听着人们传诵着他的光荣。

最后,他补充了一句:“我受不了外国女人身上的那股狐臭味儿!”

十一

“有意思吧?”邢肃宁笑着看我,“今天没白来吧?你只要抓住他,保你一军子有的写。有些更有意思的硌今天还没来得及说呢。”我点头:“有意思。”晚宴结束,许立宇用车送我们回家,车后座挤了一群吱吱喳喳的娘们称。为了送她们,我们跑遍不全城黑暗的旮旯。似乎全城的­色­狼今夜都在等着拦截我们这车半老徐娘,每娘们都坚持让许爷的车后ρi股顶着她们家门,才敢下车。许许爷一一照办了。车里只剩下我和许立宇,我发现他那挂了一晚上的笑容消失了。我注意觑察了他的眉毛和嘴­唇­,看不出有什么伤感。如果硬要说他的五官给人以感受的话,费如说透着一脸晦气。

他一边开车一边打呵欠,使劲眨巴着眼盯着昏暗的大街前方。“累,真累。”他看了我一眼说,“困劲儿又上来了。”

“你这一天跑多少小时?”

“没点儿,抓着你就得跑。邢肃宁使人使得倍儿狠。”

“她包着你车呢?”“要不我­干­嘛呀?”到了我家楼下,我对他说:“上去坐会儿?”

“太晚了。”他犹豫了片刻,又说:“你们家有什么?要不我­干­脆在你这儿睡得了。特想你好好聊聊,真的,今儿叫那帮娘们儿们岔,咱们也没聊成。”

他望着我的眼神十分诚恳,我说:“那走吧。”

他摇玻璃,锁车,刚要离去,又想起什么,回到车里拿出一个手提袋:“我这洗漱用具什么的都带着呢。”

走了几步,他对我说:“不爱回家,没劲,看着我哥他们就烦。”“你哥结婚了?”“孩子都三岁了,嘁,没出息!什么呀?小日子过得还挺来劲。”许立宇露出一脸不屑,连忙又对我说:“噢,我不是说你,你和他们不一样。”

“一样,都没什么大起子。”

上了楼,我爱人睡眼惺松地给我们开了门,见有客,又倒水又送烟,并为许立宇支了张折叠床,抱来­干­净的被褥。

“床窄点,凑和睡。”我爱人抱歉地说。“没关系,”他说,“我回家也得搭床,这就很好了。”

许立宇坐以床上,左顾右盼打量着我家陈设,啧啧你叹:“真不错,布置得真高雅,还是你行。”

“你别骂我了,还高雅呢,穷对付吧。”

“真的真的,我要是有这么一家,也就知足了。”

“这还不容易么?你们开车的手里一般不都趁俩钱?”

“看跟谁比了,看怎么说,哎,不提那个,没劲。哪天我跟你好好聊聊。”我以为许立宇今晚要跟我大谈人生,抡圆了感慨一番。可我上了趟厕所回来,发现他已经脱了衣服,躺以被窝里舒舒坦坦地睡着了。他的脏球鞋臭袜子扔在一边,室内弥漫着熏人的臭脚丫子味儿。

十二

许立宇打算出国前几年就露过这话。那时他挺得意,可遇到有的朋友出国,他还是十分羡慕。包括我当时都有那种心理,认为出国和飞黄腾达是同义语。

有次我们送一个去阿根廷淘金的朋友赶飞机,在机场路被莫名其妙地堵住了。那个朋友很着,怕误了航班,可路口的警察就是拦住所有的车不放行。这时,一个庞大的国宾车队在警车的开道下,风驰电掣从后面一路开过来。大家着那些车里坐着的外国人和陪伴他们的中国人就骂:“牛什么呀?不就是一百多鬼子,二百多伪军。”当国宾车队的最后一辆开过去后,许立宇抖了个机灵,一踩油门跟了上去,对我们说:“咱们也享受享受鬼子的待遇。”

飞机倒是没误,可许立宇的车牌却被交通警察抄了下来。当我们从机场出来时,在第一个路口便被警察拦了下来。一个十分年轻警察冷漠地挥挥手让许立宇的车靠边,然后上来要他的驾驶本,装进自己口袋便回了岗亭。许立宇忙一溜小跑跟过去,又赔笑脸又递烟,那警察看都不看他递来的烟:“你少来这套!”许立宇再三央求,问警察他违了哪条章?警察就是不理他,照旧指挥他那个忙碌的路口的来住车辆。直到许立宇磨破了嘴皮儿,说尽了好话,警察才孟地掉过脸,指着他大声呵斥:“你算­干­嘛地的?也配跟着国宾车队走?这么多车这么多司机就你聪明?今儿你算聪明对地方了!等着吧,呆会儿市局的人来提你,为什么尾随国宾军队?相搞杀呀?”

一席话说得许立宇魂飞魄散。其实事情也没那么严重,纯属那交通警虚声恫吓。他足足训了许立宇两小时,耍足了威风,最后罚了款,才还了本让许立宇走人。

许立宇从警察那儿回来,一脸丧气,坐进车里问我:“你说我要是一外国人他敢对我这样么”?

我说:“那也得看你是一个外国什么人。”

“不用是什么,就是随便一外国人,他起码对我客气点吧?”许立宇最爱讲的一个小故事,就是一个从北京跑到香港开公司混的人回来后,一天夜里乘车被巡逻的警察截住。警察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是做生意的。警察说那就是体户了?那人掏头香港“派司”一亮,从容道:“不!资本家。”

每当讲这个故事,许立宇便两眼发亮,闪出异彩,说资本家那句话时掷地有声,明显带有某种快感。看得出来,他是多么希望这句话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呵。

近年来,出国的人更多了,是个人就有不少朋友出国在外边混。其中不少换了身份回来,俨然外商,举手投足令人不得不刮目相看。邢肃宁一见许立宇便说:“不许结婚,尤其不要和中国人结婚。像你这么年轻,就应该出国闯一闯,老在国内呆着有什么出息?一定要出国!必须出国——包在我身上!”

许立宇就笑,当时不说什么。但时间长了,也不禁认真地盘算:“您说我去哪国合适啊?”

“哪儿都行。”邢肃宁道:“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哪国都比国内强。邢肃宁侃是侃,但也真是有些办事能力。后来,她真把许立宇办到了日本。拿到日本使馆签证后,许立宇专门来找过我告别。他显得有些心神不定,他问我:”你觉得我出国好么?“

我问他:“你­干­嘛非得出国?你开一出租车在国内混不是挺好?”他连连摇手:“不行,我还开一辈子车呵?”

“那怎么啦?”他冷笑:“那我最后不就又变成我爸爸了?”

我说:“你以为你出国就一定能发财?”

他说:“那不管,我管不了那么许多,走一步看一步。”

许立宇出国前,大请了一次他的所有哥们儿,那天我也去了。他剪了个日本“板寸”头,穿了身笔挺的西服,还戴了副墨镜。他的哥们儿一见他就起哄:“行呵,许爷,这就装裹上了。”许立宇笑嘻嘻地说:“叫先生,以后再见我你们都要叫先生了。”他问我:“你觉得我这样儿像日本人么?到日本大行上他们认不出我是中国人吧?”

我笑说:“跟电影里的日本人倒是一模一样。”

他十分高兴,站起来抹抹头发,抻直衣摆,两手交叉握在腹前,挺直腰板在餐桌走来走去,模伙着日本人的派头严肃地鞠躬、致礼,嘴里还大声咕哝着所谓的“日语”。他“哈依”“哈依”地低沉咕着,向在场的每个人或点头或鞠躬,抓住某人的手用假想的日语大声谈笑,想像着以日本街头与人交谈的情景。他又走到窗前,两手按着窗台贫着腿凝视窗外街道,皱着眉头大声感叹:“炼拢”他像一个思索中的公司老板背着手在室内踱步,不时抬头挥手大声和假想中的日本人争论,肯定或断然否认着什么。他嘴里叶哝的日语愈来愈激烈,愈来愈混乱,而表情却愈来愈激动,愈来愈绝望。他如同一个已进入角­色­的演员狂热痴迷重表演着,对观众念着大段内心独白。那些没有含义的句子滔滔不绝地从他口中冒出,他激昂,他声嘶力竭,暗哑的噪音变成阵阵嘶吼,犹如一个落入陷阱的野兽的嗥叫。他猛地扑过来,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泪流满面地吼着:“八格!八格牙路!”在场的人都呆了,我也惊呆了,只是喃喃地说:“像,像,你就是了。”他一把搡开我,掉脸向壁两把擦开了脸上的泪,仰面看着天花板粗声喘息,接着掏出­精­心Сhā在上衣口袋中的白手帕用手擤鼻涕。他擤着鼻涕微笑地转过身,对大家说:“你们都把我当日本人了吧?”

十三

我怎么也记不起立宇的长相了。那张唯一的照片上他那张半隐半露的脸也不能帮助我的回忆,成年后的许立宇相貌有不很大变化。我在一天夜里梦见了许立宇,虽然在梦中我知道他是许立宇,但那张脸决不是他的脸。在梦里他是一棵树,容颜藏于摇曳不定的茂密枝叶中,树冠在路灯下投出斜长、形状模糊的­阴­影。我去邢肃宁的餐馆找她,问她知不知道许立宇在日本是确切消息,那个凶信是否可靠。

她愣了一下:“许立宇?谁呀?”

“就是给你开过车的司机。”

“哪个司机?怎么,他去日本了?”接着,邢肃宁一脸义愤:“我们有些中国人是不争十,在外国什么丑都出了,也不怪人家瞧不起咱们。”

说完她去忙她的事了。她最近正在多方联络搞一个台湾邀请,准备以大陆“杰出人士”的身份访台。

几个月后,我遇到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见面便觉他举止有异,再一聊,人知他去日本混了几年。当时我就觉得有件事和他有关,但又怎么也想不起来,思路受拘于我们之间一些悬而未决的往事。直到临走,才想起来是许立宇。我问他不认识一个叫许立宇的人,他们在日本逗留的时间差不多是同期。这个朋友当即表示知道,许立宇在日本­干­了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都上了当时的《朝日新市》社会版,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都曾耳闻。他说他并不直接认识许立宇,只是在他出事后听别人传过他。但他认识一个和许立宇很熟的人,如果我想了解详情,他可以介绍我去找那人,那人现也在国内,为一家日本制药公司开拓中国市场效力。我说不必,也没有特别重大的理由要打听这个人的下落,仅仅因为从前认识。也听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聊表关心,他只要把他所知道的概一遍即可,权当饭后茶余的闲谈。

于是我们一起去吃饭,那个朋友尽其所知对我讲了一些许立宇的情况。许立宇像多数中国人一样,到日本是打着留学的旗号,其实只不过是花了钱到日本的野­鸡­私塾去读日语。他去的那个学校甚至不是日本人办的,是几个台湾人绑着一个日本粗人开的,其用意也只在赚大陆留学生的钱。

许立宇去日本前大概搜罗了一些正在日本混的直接或间接的朋友的住址电话。一到日本便去找了他们,据说其中有个人对他很不错,帮他安排了住宿和打工的地方。这个人大概属于在日本混得比较好的,住了一套公寓,开了一辆挺新的二手车,也能请得起朋友吃几餐饭。

许立宇先是在一间中国人开的饭馆里打工,至于是洗碗还是卸货就不知其详,反正活儿极累,待遇极菲薄。­干­了些日子便顶不住了。在他心也有些愤愤不平平,既是为中国人卖命,何必千里迢迢跑到日本?在国内还算个名正言顺。

我不知道许立宇出国是去找什么感觉,但他一下飞机就该明白,这个国家的吞都与他无关。如果他在国内还能发发小脾气,但在这里容不得他搭半点架子。如同监狱能使任何高傲的头颅低下,异国的环境也能使最愤世嫉俗的中国人变得驯从。很多在家里暴君似的人在单位不都在俯首贴耳老实得如同绵羊?我们没听说过许立宇对比他在国内更坏的日本境遇抱怨、失望。如果有,他也未公开、持久地流露。人一旦落到最卑微的境地要求便简单了。也许他有远大的志向,有一个­精­心设计的计划,作为实施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对钱的贪婪和攫取成了他现时的唯一、具有支配­性­的动机。

好在日本是个明码实价的国家,只要你肯卖,任何东西都可以标出一个价格,一律用日元付酬,不至于最后给你奖状或荣誉称号了事。我常常想,为什么很多衣食忧的又无强烈的生理要求的清白女人会堕入风尘?大概起因皆为无法拒绝那唾手可得的第一笔巨款,难受片刻便归我有。待第一笔钱到手不禁又想,再难受一下岂不翻番?如此类推,欲罢不能,直到丧尽廉耻,身败名裂。据一些未经过科学验证的研究报导,金钱像麻醉品一样可以使人成瘾,并伴有强烈的欣快感。赚钱运动一旦开始便会出现钟摆效应,无穷往复。如同奥林匹克的宗克:重要的是参与。运动本身即是目的。无数阿巴公式的百万富翁都可以告诉你,为什么他们对花钱毫无兴趣。

由此可见,许立宇为什么彻底放弃了在学校的应景式学习,又不满足于在中国人或韩国人的餐馆里打工糊口。

他找到他那个混得不错的朋友,说他急需一笔钱,希望他能帮他找个能挣大钱的工作。可以想像,他会为此编为令人信服的借口,譬如他为出国负债累累,或者装出一副重病缠身的苦相。也许­干­脆就没什么借口。凡倾家荡产到了日本的人都无需解释他们为什么对挣钱有那股狠劲。

他的朋友也没多问,表现出了一个北方汉子特有的侠义和豪爽。他甚至都没考验、试探一下许立宇的决心,便把自己那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分了一半给许立宇。

尽管日本是个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但日本民族同样又是个所禁忌很多的东方民族。发达使他们的城市遍布高楼,自然规律又使他们终有一死,而禁忌则使他们不允许搬运死人时使用电梯。所以,所有死在高楼的逝者都要雇人从楼梯上背下来。与死人打交道的工作在我国也是人我心目中最低贱的工作。据我所知,西藏的天葬师尽管颇受礼遇其实也是没有什么社会地位的。发达了的日本人自然是不会也无须去­干­这背死人的工作。如同北京的小保姆大都来自安徽、四川,在日本背死人的工作也都由外国人包了。那些来自宗教盛行的东南亚和南洋国家人都不肯­干­这种工作,肯­干­而且敢­干­的都是不畏鬼的中国人。许立宇第一次去背死尸,他的手哆嗦了么?他默诵什么语录支撑着自己走完那百级楼阶还是灌了几口酒借着酒劲一鼓作气爬上楼背起死尸就走?日本的长寿是世界著名的,社会治安良好也是有目共睹的,当然自杀率也是高水平的。许立宇的顾客中容貌姣好的少男少女到底能占几成呢?而他们死后这种姣好又能在多大程度上保持在他们生前的水平上?恐怕他每天接触的更多的那些腐朽的老年尸首。多数人生前即已令人不忍卒睹,死后又多日不被发现,难道不是因为有了浓郁的气臭,日本那么一个极重法制极重他人隐私权的家的公务员才会被门而入?想来没人会觉得和这么一具腐败的尸首呆在一起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大楼管理员或死者家属将许立宇领到公寓门口,指明停尸的房间一定捂着鼻子乘坐电梯高速返回。

这时,大楼的顶屋就只有许立宇和那具烂得汤汽四溢的腐尸单独相处。日本人会给他添置一身消队队队员式的行头,使他从头到脚都裹藏得很严实,手套、口罩,我拿不准的是他在那幽暗的房间会不会戴上他那副使人感到威严的黑镜。即便是纹丝不露,装扮威武,他会产生一种近乎医生和刽子手般的崇高职业感么?他会跟那个死去的日本人来上几句幽默、调侃么?这可是他到日本后唯一的单独面对一个日本人的机会,那个日本人又是那么依赖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托咐给了他。他把尸件装进尸袋的动作必须加倍小心,否则一块肌­肉­或一条胳膊,一只手、一把指甲会突然剥落。他需要先用一条被单把死都像包糯米粽子一样裹起来,然后像托一块豆腐,像抱一个婴儿一样轻轻托起。他一定要先抱头,否则重心在下,那颗头会像断了枝的果实晃荡不休,会亲吻到他身体的某一部位。死者像一条鱼一样滑溜溜地钻入尸袋,立刻使­干­瘪平坦的尸袋呈现出奇形怪补的凸凹。他拉上拉练,现在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抽一支日本的柔和“七星”了。那支“七星”烟在这间气体混浊的房内除了第一口味道清醇,随后便含入了一股甜丝丝的沉腻,仿佛他把死者的气息也吸入了肺部,这联想使他恶心。他抱起死尸,他不能像背一袋面似地把死尸背在背上。死者和死者的家属有权要求他用一种保持死者尊严的姿态使死者出现在大家面前。他抱着死者双膝,把死者的头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按着死者的背。如果他有孩子,当他抱着孩子出门上公园而孩子又因为困顿睡着了的话,就应该是这个姿式。

死者的ρi股沉甸甸地压地他的臂肘上,他看着陡峭的楼梯一步步从楼上走下来。他的脸隐藏在口罩后面,生者死者都不见面目,这一景象本身就令人肃穆,令人庄严,令每一个目睹者望之悲恸。在每一层住户门前,都站前方­干­净、典雅、表情娴静的日本­妇­女。当他经过她们身旁时,这些­妇­女都急匆匆往他兜里塞入一迭数额不等的礼钱或曰小费。希望他在经过这些人家的门口时,脚步加快一些,把晦气带得更远一些。

日本的楼太高了,背着一个死人下楼,逐级而下,实在并不轻松。虽然从每一个窗口看出去,日本风景都是那么秀丽,天空都是那么清澈,他看到白雪皑皑的富士山了么?日本的天空会像中国的天空那样时有一群群白鸽哨飞掠而过么?他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胳膊酸得几乎失去知觉。但他不能停步,不能歇息,每一层都有人用钱催促他加快脚步,他是嫌楼高还是嫌楼层太少了呢?

当他终于抱着死者出现在楼底门口时,灵车旁聚集的素服死者家属便一齐向他大放悲声。日本人的哭泣是很认真的,个个哭得锥心泣血,悲哀的气氛很容易就造了出来。在这咱气氛下一个人要漠然置之是很困难的。我愿意相信许立宇,起码在头几回是会大受感染的,也情不自禁地感到难过,口罩下的脸万分沉痛。集体的哇哇大哭常会使一个不相­干­者也觉得有义务哭丧着脸。只有当他接过死者家属的钱,被打发开,摘下口罩后,他才会蓦然发现这悲哀与他无关。死者家属并不打算和他分享这份悲哀,日本人的傲慢莫此为甚。

当他沿着那­精­致、一丝不苟,宛如儿童积木般美丽有序的日本街道往前走时,他会不会感到某种失落呢?还是因为兜里塞满了钱洋洋得意?

十四

许立宇因了这份工作腰包日渐膨胀。他学会了用职业的态度来对待帜业。当楼层过高或死者家属加钱,有时什么也不为,就为死者家属看上去阔绰或­干­脆是因为那天没有竟争者,他便一再坦然伸手。他背着死者经过每一层住户门前,都要放慢脚步或索­性­停下来,直到该层的­妇­女给够了钱才走。他才不在乎那些日本娘们几背后是不是说他借死人来敲竹杠,反正他也听不懂日本的刻薄话。在背尸的这个行当,他重又体会了八十年代初他在中国当出租车司机的优越。谁都要对他倍加客气。不管他服务多石简慢,也没人敢对他说:“不愿意­干­你可以走!”他真敢撂下就走,决不像他那些在日本工头手下­干­活的同胞那么没骨气,逆来顺受。他认真对几个待他不使用敬语说话、颐指气使的家伙拿过堂,充分享受了一群日本人对点头哈腰陪笑脸求情的快感。

他对他那些奴颜卑膝又很有牢­骚­的中国朋友们说过:“只有你不尊重自己,别人才会不尊重你!”

“你们觉得日本人傲慢么?我没有这种感觉,他们对我都很客气。我倒觉得他们很有点低三下四呢。”

十五

如果许立宇一直­干­到今天,那他早就是个人民币百万富翁了。用这笔钱他可以在国内投资,搞一个很像样餐馆或歌厅,进入令人羡慕“款爷”阶层。哪怕什么都不­干­,把钱买了债券,也可以当一辈子舒舒服服的寄生虫。

实际上,他­干­了背死人这个行当不久,就像他那个朋友一样买了一辆二手车,从鸽子笼搬出来租了一套公寓,虽然那公寓是半永久­性­的用纸板组装的,但毕竟是厨卫设施齐全有客厅有卧房的私己之地。当他工作之余,换上一尘不染的西服,开着他那辆“古桑”轿车去看他那些当苦力朋友,请他们去“中华料理”吃上一盘鱼盘­肉­丝,的确给人一种“混得不错”的印象。他就是那时染上往头发、身上香水的嗜好,满身香喷喷的味道使他显得有些像花花公子呢。

也正是在那年秋初,他遭遇了那场事变。在东京一条繁华的街道上,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菜刀劈了一个日本黑社会的头子。据报纸引述目击者的报道,事发突然,过程也很简单。那个黑社会的头子带着两个保镖在街上走,正逢许立宇也在同一条街上闲逛。当时与他们同在这条街让走的人有成千上万。人们各有各目的,那个黑社会头目大概正在巡视自己的地盘,而许立宇也许是去买什么东西。他们完全可能擦肩而过,此世不再相逢,就像当时他们周围摩肩接踵的其他人。也许许立宇正在为眼前的异国风情所陶醉,也许他另有心事,茫然若失,他根本没注意到那个大摇大摆的日本流氓正向他走来。那个家伙估计是看到许立宇可能会与他相撞,他可能觉得好笑,想看看这个不长眼的人笑话,另外他也压根没有人让路的习惯。直到这个东张西望、眼神惆怅的男人撞到他怀里,他才冷丁抬手扇了这个人两记重重的耳光。大概还骂了句:“混蛋!没长眼睛么?”这在中国,也不过是司空见惯的街头小纠纷,互骂几句或互相厮打几下也就完了。可许立宇的反应大出路人的意料,连那个惯于斗殴的日本流氓也没想到,所以他后来毫无防备,几乎是眼睁睁地挨了许立宇一刀。那两个保镖也未及动作。就在他们数米远的地方还站着一对日本巡警。许立宇挨了耳光后一声未响,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似乎对这记耳光早有准备。他转身进了路边的一家店,那是家日用品杂货店,他买或直接从货架上抄了把菜刀出来,揪住那个正神气活现准备往前走的家伙,当颅一刀。

事后,据警方调查,许立宇与那个臭名昭著的日本流氓确实不认识。从他果敢地劈了人家一刀也可知他是不晓得这个家伙的厉害的。凡听说这个家信大名的人,尤其是日本人无不对其噤者寒蝉。但了解此事的中国留学生却不这么看,他们普遍认为这里另有瓜葛。也不能说他们完全捕风捉影,或简单地按中国式恩怨观论及此事。许立宇的表现似乎也不令仅是把这事当作一个人人皆可遭遇的小侮辱看,从他迅速、连贯、一气呵成的反应动作和反应之强烈之凶猛之过当也给人以借题发挥、蓄谋报复的印象。

对方是个横行街头的黑社会恶棍,不难想见他会和许立宇在他所从事的职业上发生纠葛。黑社会主要工作便是控制行头的活动,他们把持赌博、卖­淫­,连垃圾婆都要收税,怎么能看着许立宇大发横财而不从中勒索派捐?在中国对黑社会市所未闻的许立宇又怎么能对这种敲诈不感到窝囊?开始他大概是忍了,但这种敲诈是无止境的,逐步升级的,有可能会变得忍无可忍。事情发展的具体过程我无从想象,但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其中合理的成份相当多,遗憾的是终究无法得到证实。再有一种猜测,是因为女人。从朋友闪烁其乱的讲述中,许立宇似乎有一个妓汝朋友。一个妓汝和黑祖的联系是显而易见的,虽然朋友也不能提供任何这个妓汝与此事有关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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