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因为公鸡刚刚啼过。
“我现在可要生气了!”公鸡说。“不过人们倒是把我描写成为和好朋友在一起——跟太阳在一起!念下去吧!”
①原文是KO,Kalv。
②原文是LCve,Lorgnet。“包厢里的家狮子”是指作威作福的要人们。这种人气焰大,丹麦人把他们称为“狮子”。
③原文是Morgensol。
N黑人①
黑人是永远那么漆黑,
他怎样洗也不能变白。
O橄榄树叶②
你知道什么样的树叶最好?
白鸽衔来的那片价值最高。
P脑袋③
人类的脑袋里常常装着许多东西,
时间空间的容量都不能跟它相比。
①原文是Neget。
②原文是Olieblad。“白鸽衔来的那片“叶子是指《圣经·旧约·创世记》第五章到第九章中的那个人类逃避洪水的故事。上帝发洪水要淹死邪恶的人类。善人挪亚是一个唯一被保留下来的人。他在方舟里等待洪水退落……“他又等了七天,再把鸽子从方舟放出去。到了晚上,鸽子回到他那里,嘴里叼着一个新拧下来的橄榄叶子,挪亚就知道地上的水退了。”见《创世记》第八章第十节。因此鸽子象征和平。
③原文是Pande。
Q牲口①
牲口是有用的好东西,
即使很小也没有关系。
R圆塔②
一个人可以像圆塔那样沉重,
但他并不因此就能显得光荣。
S猪③
你切不要显出骄傲的神气,
虽然你有许多猪在树林里。
①原文是Qvaeg。
②原文是Rundetaaraen;这儿特别是指哥本哈根的那个有名的圆塔,它现在是一个天文台。
③原文是Sviin。
“现在让我啼一声吧!”公鸡说,“念这么多的诗可吃力啦!一个人也得换一口气呀!”于是他啼了一声,简直像一个黄铜喇叭在吹。这叫人听到怪舒服的——当然这只是就公鸡而言。
“念下去吧!”
T烧水壶,茶壶①
烧水壶虽然住在厨房,
但是它只对茶壶歌唱。
U钟②
钟虽然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是在“永恒”之中立足。
“这话说得太深奥了,”公鸡说,“深得我达不到底!”
V浣熊③
浣熊把东西洗得太久,
洗到后来什么也没有。
①原文是Theekjedel,Theemaskine。
②原文是Uhret。
③原文是VaskebiCrn。浣熊是美洲的一种动物。它总是把东西洗很久才吃。
X桑第普①
“他现在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夫妻生活的海中有一个暗礁,
桑第普特别指给苏格拉底瞧。
“他不得不把桑第普找出来凑数!事实上桑都斯要好得多!”
Y乌德拉西树②
神仙们都住在乌德拉西树下面,
树死了以后神仙们也一齐完蛋。
Z和风③
西风在丹麦算得是“和风”,
它能透过皮衣吹进身中。
①原文是Xathipe。她是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一个有名的泼妇。
②原文是Ygdrasil。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常青树,在它下面据说住着掌握人类死生的命运之女神(Norn)。
③原文是Zephyr。
E驴①
驴子究竟还是一头驴,
哪怕它有漂亮的身躯。
D牡蛎②
牡蛎对世界没有任何信心,
因为人一口吃掉它的全身。
①原文是EAEsel。
②原文是Csters。牡蛎在欧洲是一种贵菜,普通是生食,不加烹调一口吃下去。
“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不过事儿还没有完结!它要被印出来,还要被人阅读!它将要代替我那些有价值的老字母诗而流传出去!各位朋友们——深奥和浅显的书,单行本和全集,你们有什么意见?书架有什么意见?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大家可以行动啦!”
书没有动,书架也没有动。但是公鸡仍飞到大楷字母A里面去,向他的周围骄傲地望了一眼。
“我说得很好,我也啼得很好!这本新的《识字课本》可比不上我!它一定会灭亡!它已经灭亡了!因为它里面没有公鸡!”
(1858年)
这也是一篇童话式的杂文,通过公鸡这个形象,讽刺了人间(也包括公鸡自己)的某些弱点,但说得很含蓄,充满了风趣,而且简洁。这种形式也是一种创造。此文最先发表在《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一部。
老约翰妮讲的故事
风儿在老柳树间呼啸。
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出它的调子,树儿讲出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它的话,那么请你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她知道,因为她是在这个区域里出生的。
多少年以前,当这地方还有一条公路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引人注目了。它现在仍然立在那个老地方——在裁缝那座年久失修的木屋子外面,在那个水池的旁边。那时候池子很大,家畜常常在池子里洗澡;在炎热的夏天,农家的孩子常常光着身子,在池子里拍来拍去。柳树底下有一个里程碑。它现在已经倒了,上面长满了黑莓子。
在一个富有的农人的农庄的另一边,现在筑起了一条新公路。那条老公路已经成了一条田埂,那个池子成了一个长满了浮萍的水坑。一个青蛙跳下去,浮萍就散开了,于是人们就可以看到黑色的死水。它的周围生长着一些香蒲、芦苇和金黄的鸢尾花,而且还在不断地增多。
裁缝的房子又旧又歪;它的屋顶是青苔和石莲花的温床。
鸽房塌了,欧椋鸟筑起自己的窠来。山形墙和屋顶下挂着的是一连串燕子案,好像这儿是一块幸运的住所似的。
这是某个时候的情形;但是现在它是孤独和沉寂的。“孤独的、无能的、可怜的拉斯木斯”——大家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他在这儿玩耍过,在这儿的田野和篱笆上跳跃过。他小时候在这个池子里拍过水,在这棵老树上爬过。
树上曾经长出过美丽的粗枝绿叶,它现在也仍然是这样。不过大风已经把它的躯干吹得有点儿弯了,而时间在它身上刻出了一道裂口。风把泥土吹到裂口里去。现在它里面长出了草和绿色植物。是的,它里面甚至还长出了一棵小山梨。
燕子在春天飞来,在树上和屋顶上盘旋,修补它们的旧窠。但是可怜的拉斯木斯却让自己的窠自生自灭;他既不修补它,也不扶持它。“那有什么用呢?”这就是他的格言,也是他父亲的格言。
他待在家里。燕子——忠诚的鸟儿——从这儿飞走了,又回到这儿来。欧椋鸟飞走了,但是也飞回来,唱着歌。有个时候,拉斯木斯也会唱,并且跟它比赛。现在他既不会唱,也不会吹。
风儿在这棵老柳树上呼啸——它仍然在呼啸,这听起来像一支歌:风儿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听不懂,可以去问住在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她知道,她知道许多过去的事情,她像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录。
当这是完好的新房子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依瓦尔·奥尔塞和他的妻子玛伦一起迁进去住过。他们是两个勤俭、诚实的人。年老的约翰妮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孩子,她是这地区里一个最穷的人——一个木鞋匠的女儿。玛伦从来不短少饭吃;约翰妮从她那里得到过不少黄油面包。玛伦跟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永远是满面笑容,一副高兴的样子。她从来不悲观。她的嘴很能干,手也很能干。她善于使针,正如她善于使嘴一样。她会料理家务,也会料理孩子——她一共有12个孩子,第12个已经不在了。
“穷人家老是有一大窠孩子!”地主牢马蚤地说。“如果他们能把孩子像小猫似的淹死,只留下一两个身体最强壮的,那么他们也就不至于穷困到这种地步了!”
“愿上帝保佑我!”裁缝的妻子说。“孩子是上帝送来的;他们是家庭的幸福;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送来的礼物!如果生活紧,吃饭的嘴巴多,一个人就更应该努力,更应该想尽办法,老实地活下去。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上帝一定会帮助我们的!”
地主的太太同意她这种看法,和善地对她点点头,摸摸玛伦的脸,这样的事情她做过许多次,甚至还吻过玛伦,不过这是她小时候的事,那时玛伦是她的奶妈。她们那时彼此都喜爱;她们现在仍然是这样。
每年圣诞节,总有些冬天的粮食从地主的公馆送到裁缝的家里来:一桶牛奶,一只猪,两只鹅,10多磅黄油,干奶酪和苹果。这大大地改善了他们的伙食情况。依瓦尔·奥尔塞那时感到非常满意,不过他的那套老格言马上又来了:“这有什么用呢?”
他屋子里的一切东西,窗帘、荷兰石竹和凤仙花,都是很干净和整齐的。画框里镶着一幅绣着名字的刺绣,它的旁边是一篇有韵的“情诗”。这是玛伦·奥尔塞自己写的。她知道诗应该怎样押韵。她对于自己的名字感到很骄傲,因为在丹麦文里,它和“包尔寒”(香肠)这个字是同韵的。“与众不同一些总是好的!”她说,同时大笑起来。她的心情老是很好,她从来不像她的丈夫那样,说:“有什么用呢?”她的格言是:“依靠自己,依靠上帝!”她照这个信念办事,把家庭维系在一起。孩子们长得很大,很健康,旅行到遥远的地方去,发展也不坏。拉斯木斯是最小的一个孩子。他是那么可爱,城里一个最伟大的艺术家曾经有一次请他去当模特儿。他那时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像他初生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一样,这幅画现在挂在国王的宫殿里。地主的太太曾经在那儿看到过,而且还认得出小小的拉斯木斯,虽然他没有穿衣服。
可是现在困难的日子到来了。裁缝的两只手生了关节炎,而且长出了很大的瘤。医生一点办法也没有,甚至会“治病”的那位“半仙”斯娣妮也想不出办法来。
“不要害怕!”玛伦说。“垂头丧气是没有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既然没有用,那么我就要多使用我的一双手了。小拉斯木斯也可以使针了!”
他已经坐在案板旁边工作,一面吹着口哨,一面唱着歌。
他是一个快乐的孩子。
妈妈说他不能老是整天坐着。这对于孩子是一桩罪过。他应该活动和玩耍。
他最好的玩伴是木鞋匠的那个小小的约翰妮。她家比拉斯木斯家更穷。她长得并不漂亮;她露着光脚,穿着破烂的衣服。没有谁来替她补,她自己也不会做。她是一个孩子,快乐得像我们上帝的阳光中的一只小鸟。
拉斯木斯和约翰妮在那个里程碑和大柳树旁边玩耍。
他有伟大的志向。他要做一个能干的裁缝,搬进城里去住——他听到爸爸说过,城里的老板能雇用十来个师傅。他想当一个伙计;将来再当一个老板。约翰妮可以来拜访他。如果她会做饭,她可以为大伙儿烧饭。他将给她一间大房间住。
约翰妮不敢相信这类事情。不过拉斯木斯相信这会成为事实。
他们这样坐在那棵老树底下,风在叶子和枝丫之间吹:风儿仿佛是在唱歌,树儿仿佛是在讲话。
在秋天,每片叶子都落下来了,雨点从光秃秃的枝子上滴下来。
“它会又变绿的!”奥尔塞妈妈说。
“有什么用呢?”丈夫说。“新的一年只会带来新的忧愁!”
“厨房里装满了食物呀!”妻子说。“为了这,我们要感谢我们的女主人。我很健康,精力旺盛。我们发牢马蚤是不对的!”
地主一家人住在乡下别墅里过圣诞节。可是在新年过后的那一周里,他们就搬进城里去了。他们在城里过冬,享受着愉快和幸福的生活:他们参加跳舞会,甚至还参加国王在场的宴会。
女主人从法国买来了两件华贵的时装。在质量、式样和缝制艺术方面讲,裁缝的妻子玛伦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漂亮的东西。她请求太太说,能不能把丈夫带到她家里来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一个乡下裁缝从来没有机会看到这样的东西。
他看到了;在他回家以前,他什么意见也没有表示。他所说的只不过是老一套:“这有什么用呢?”这一次他说对了。
主人到了城里。跳舞和欢乐的季节已经开始了;不过在这种快乐的时候,老爷忽然死了。太太不能穿那样美丽的时装。她感到悲痛,她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色的缎带都没有。所有的仆人也都穿上了黑衣。甚至他们的大马车也蒙上了黑色的细纱。
这是一个寒冷、冰冻的夜。雪发出晶莹的光,星星在眨眼。沉重的柩车装着尸体从城里开到家庭的教堂里来;尸体就要埋葬在家庭的墓窖里的。管家和教区的小吏骑在马上,拿着火把,在教堂门口守候。教堂的光照得很亮,牧师站在教堂敞开的门口迎接尸体。棺材被抬到唱诗班里去;所有的人都在后面跟着。牧师发表了一篇演说,大家唱了一首圣诗。太太也在教堂里;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轿车里来的。它的里里外外全是一片黑色;人们在这个教区里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情景。
整个冬天大家都在谈论着这位老爷的葬礼。“这才算得是一位老爷的入葬啊。”
“人们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多么重要!”教区的人说。“他生出来很高贵,埋葬时也很高贵!”
“这又有什么用呢?”裁缝说。“他现在既没有了生命,也没有了财产。这两样东西中我们起码还有一样!”
“请不要这样讲吧!”玛伦说,“他在天国里永远是有生命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说。“死尸只不过是很好的肥料罢了!不过这人太高贵了。连对泥土也没有什么用,所以只好让他躺在一个教堂的墓窖里!”
“不要说这种不信神的话吧!”玛伦说。“我再对你讲一次,他是会永生的!”
“谁告诉你这话,玛伦?”裁缝重复说。
玛伦把她的围裙包在小拉斯木斯头上,不让他听到这番话。
她哭起来,把他抱到柴草房里去。
“亲爱的拉斯木斯,你听到的话不是你爸爸讲的。那是一个魔鬼,在屋子里走过,借你爸爸的声音讲的!祷告上帝吧。
我们一起来祷告吧!”她把这孩子的手合起来。
“现在我放心了!”她说。“要依靠你自己,要依靠我们的上帝!”
一年的丧期结束了。寡妇现在只戴着半孝。她的心里很快乐。
外面有些谣传,说她已经有了一个求婚者,并且想要结婚。玛伦知道一点线索,而牧师知道的更多。
在棕枝主日①那天,做完礼拜以后,寡妇和她的爱人的结婚预告就公布出来了。他是一个雕匠或一个刻匠,他的这行职业的名称还不大有人知道。在那个时候,多瓦尔生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每个人所谈论的题材。这个新的主人并不是出自望族,但他是一个非常高贵的人。大家说,他这个人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的。他雕刻出人像来,手艺非常巧;他是一个貌美的年轻人。
①棕枝主日(Palme——Sondag)是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个礼拜日举行。据《圣经·新约全书·约翰福音》第十二章第十二至十五节记载,耶稣在受难前,曾骑驴最后一次来到耶路撒冷,受到群众手执棕枝踊跃欢迎。
“这有什么用呢?”裁缝奥尔塞说。
在棕枝主日那天,结婚预告在牧师的讲道台上宣布出来了。接着大家就唱圣诗和领圣餐。裁缝和她的妻子和小拉斯木斯都在教堂里;爸爸和妈妈去领圣餐。拉斯木斯坐在座位上——他还没有受过坚信礼。裁缝的家里有一段时间没有衣服穿。他们所有的几件旧衣服已经被翻改过了好几次,补了又补。现在他们三个人都穿着新衣服,不过颜色都是黑的,好像他们要去送葬似的,因为这些衣服是用盖着柩车的那块黑布缝的。丈夫用它做了一件上衣和裤子,玛伦做了一件高领的袍子,拉斯木斯做了一套可以一直穿到受坚信礼时的衣服。柩车的盖布和里布他们全都利用了。谁也不知道,这布过去是做什么用的,不过人们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半仙”斯娣妮和一些同样聪明、但不靠“道法”吃饭的人,都说这衣服给这一家人带来灾害和疾病。“一个人除非是要走进坟墓,决不能穿蒙柩车的布的。”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听到这话就哭起来。事有凑巧,从那天起,那个裁缝的情况变得一天不如一天,人们不难看出谁会倒霉。
事情摆得很明白的了。
在三一主日①后的那个礼拜天,裁缝奥尔塞死了。现在只有玛伦一个人来维持这个家庭了。她坚持要这样做;她依靠自己,依靠我们的上帝。
①三一主日是基督教节日,在圣灵降临节后的第一个礼拜日举行,以恭敬上帝的“三位一体”。
第二年拉斯木斯受了坚信礼。这时他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当学徒。这个裁缝的案板上没有12个伙计做活;他只有一个。而小小的拉斯木斯只算半个。他很高兴,很满意,不过小小的约翰妮哭起来了。她爱他的程度超过了她自己的想象。裁缝的未亡人留守在老家,继续做她的工作。
这时有一条新的公路开出来了。柳树后边和裁缝的房子旁边的那条公路,现在成了田埂;那个水池变成了一潭死水,长满了浮萍。那个里程碑也倒下来了——它现在什么也不能代表;不过那棵树还是活的,既强壮,又好看。风儿在它的叶子和枝丫中间发出萧萧声。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也飞走了;不过它们在春天又飞回来。当它们在第四次飞回来的时候,拉斯木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已结束了。他虽然很瘦削,但是却是一个漂亮的年
轻人。他现在想背上背包,旅行到外国去。这就是他的心情。
可是他的母亲留住他不放,家乡究竟是最好的地方呀,别的几个孩子都星散了,他是最年轻的,他应该待在家里。只要他留在这个区域里,他的工作一定会做不完。他可以成为一个流动的裁缝,在这个田庄里做两周,在那个田庄里留半个月就成。这也是旅行呀。拉斯木斯遵从了母亲的劝告。
他又在他故乡的屋子里睡觉了,他又坐在那棵老柳树底下,听它呼啸。
他是一个外貌很好看的人。他能够像一个鸟儿似的吹口哨,唱出新的和旧的歌。他在所有的大田庄上都受到欢迎,特别是在克劳斯·汉生的田庄上。这人是这个区域里第二个富有的农夫。
他的女儿爱尔茜像一朵最可爱的鲜花。她老是笑着。有些不怀好意的人说,她笑是为了要露出美丽的牙齿。她随时都会笑,而且随时有心情开玩笑。这是她的性格。
她爱上了拉斯木斯,他也爱上了她。但是他们没有用语言表达出来。
事情就是这样;他心中变得沉重起来。他的性格很像他父亲,而不大像母亲。只有当爱尔茜来的时候,他的心情才活跃起来。他们两人在一起笑,讲风趣话,开玩笑。不过,虽然适当的机会倒是不少,他却从来没有私下吐出一个字眼来表达他的爱情。“这有什么用呢?”他想。“她的父亲为她找有钱的人,而我没有钱。最好的办法是离开此地!”然而他不能从这个田庄离开,仿佛爱尔茜用一根线把他牵住了似的。在她面前他好像是一只受过训练的鸟儿:他为了她的快乐和遵照她的意志而唱歌,吹口哨。
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就在这个田庄上当佣人,做一些普通的粗活。她赶着奶车到田野里去,和别的女孩子们一起挤奶。在必需的时候,她还要运粪呢。她从来不走到大厅里去,因此也就不常看到拉斯木斯或爱尔茜,不过她听到别人说过,他们两人的关系几乎说得上是恋人。
“拉斯木斯真是运气好,”她说。“我不能嫉妒他!”于是她的眼睛就湿润了,虽然她没有什么理由要哭。
这是城里赶集的日子。克劳斯·汉生驾着车子去赶集,拉斯木斯也跟他一道去。他坐在爱尔茜的身旁——去时和回来时都是一样。他深深地爱她,但是却一个字也不吐露出来。
“关于这件事,他可以对我表示一点意见呀!”这位姑娘想,而且她想得有道理。“如果他不开口的话,我就得吓他一下!”
不久农庄上就流传着一个谣言,说区里有一个最富有的农夫在向爱尔茜求爱。他的确表示过了,但是她对他作什么回答,暂时还没有谁知道。
拉斯木斯的思想里起了一阵波动。
有一天晚上,爱尔茜的手指上戴上了一个金戒指,同时问拉斯木斯这是什么意思。
“订了婚!”他说。
“你知道跟谁订了婚吗?”她问。
“是不是跟一个有钱的农夫?”他说。
“你猜对了!”她说,点了一下头,于是就溜走了。
但是他也溜走了。他回到妈妈的家里来,像一个疯子。他打好背包,要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母亲哭起来,但是也没有办法。
他从那棵老柳树上砍下一根手杖;他吹起口哨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要出去见见世面。
“这对于我是一件很难过的事情!”母亲说。“不过对于你说来,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离开。所以我也只得听从你了。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我希望再看到你的时候,你又是那样快乐和高兴!”
他沿着新的公路走。他在这儿看见约翰妮赶着一大车粪。她没有注意到他,而他也不愿意被她看见,因此他就坐在一个篱笆的后面,躲藏起来。约翰妮赶着车子走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谁也不知道他走向什么地方。他的母亲以为他在年终以前就会回来的:“他现在有些新的东西要看,新的事情要考虑。但是他会回到旧路上来的,他不会把一切记忆都一笔勾销的。在气质方面,他太像他的父亲。可怜的孩子!我倒很希望他有我的性格呢。但是他会回家来的。
他不会抛掉我和这间老屋子的。”
母亲等了许多年。爱尔蒲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拜访那个“半仙”——麦得的女儿斯娣妮。这个女人会“治病”,会用纸牌和咖啡算命,而且还会念《主祷文》和许多其他的东西。她还知道拉斯木斯在什么地方。这是她从咖啡的沉淀中看出来的。他住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研究不出它的名字。这个城市里有兵士和美丽的姑娘。他正在考虑去当兵或者娶一个姑娘。
爱尔茜听到这话,难过到极点。她愿意拿出她所有的储蓄,把他救出来,可是她不希望别人知道她在做这件事情。
老斯娣妮说,他一定会回来的。她可以做一套法事——一套对于有关的人说来很危险的法事,不过这是一个不得已的办法。她要为他熬一锅东西,使他不得不离开他所在的那个地方。锅在什么地方熬,他就得回到什么地方来——回到他最亲爱的人正在等着他的地方来。可能他要在好几个月以后才能回来,但是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是在日夜不停地、翻山涉水地旅行,不管天气是温和还是严寒,不管他是怎样劳累。他应该回家来,他一定要回家来。
月亮正是上弦。老斯娣妮说,这正是做法事的时候。这是暴风雨的天气,那棵老柳树裂开了:斯娣妮砍下一根枝条,把它挽成一个结——它可以把拉斯木斯引回到他母亲的家里来。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石莲花都采下来,放进火上熬着的锅里去。这时爱尔茜得从《圣诗集》上扯下一页来。她偶然扯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这也同样有用!”斯娣妮说,于是便把它放进锅里去了。
汤里面必须有种种不同的东西,得不停地熬,一直熬到拉斯木斯回到家里来为止。斯娣妮房间里的那只黑公鸡的冠子也得割下来,放进汤里去。爱尔茜的那个大金戒指也得放进去,而且斯娣妮预先告诉她,放进去以后就永远不能收回。她,斯娣妮,真是聪明。许多我们不知其名的东西也被放进锅里去了。锅一直放在火上、发光的炭上或者滚热的炭上。只有她和爱尔茜知道这件事情。
月亮盈了,月亮亏了。爱尔茜常常跑来问:“你看到他回来没有?”
“我知道的事情很多!”
斯娣妮说,“我看得见的事情很多!不过他走的那条路有多长,我却看不见。他一会儿在走过高山!一会儿在海上遇见恶劣的天气!穿过那个大森林的路是很长的,他的脚上起了泡,他的身体在发热,但是他得继续向前走!”
“不成!不成!”爱尔茜说,“这叫我感到难过!”
“他现在停不下来了!因为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的话,他就会倒在大路上死掉了!”
许多年又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风儿在那棵老树里呼啸,天上的月光中有一条长虹出现。
“这是一个证实的信号!”斯娣妮说。“拉斯木斯要回来了。”
可是他并没有回来。
“还需要等待很长的时间!”斯娣妮说。
“现在我等得腻了!”爱尔茜说。她不再常来看斯娣妮,也不再带礼物给她了。
她的心略微轻松了一些。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区里的人都知道爱尔茜对那个最有钱的农夫表示了“同意”。
她去看了一下农庄和田地,家畜和器具。一切都布置好了。现在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延迟他们的婚礼了。
盛大的庆祝一连举行了三天。大家跟着笛子和提琴的节拍跳舞。区里的人都被请来了。奥尔塞妈妈也到来了。这场欢乐结束的时候,客人都道了谢,乐师都离去了,她带了些宴会上剩下来的东西回到家来。
她只是用了一根Сhā销把门扣住。Сhā销现在却被拉开了,门也开了,拉斯木斯坐在屋子里面。他回到家里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回到家里来了。天哪,请看他的那副样子!他只剩下一层皮包骨,又黄又瘦!
“拉斯木斯!”母亲说,“我看到的就是你吗?你的样子多么难看啊!但是我从心眼里感到高兴,你又回到我身边来了!”
她把她从那个宴会带回的好食物给他吃——一块牛排,一块结婚的果馅饼。
他说,他在最近一个时期里常常想起母亲、家园和那棵老柳树。说来也真奇怪,他还常常在梦中看见这棵树和光着腿的约翰妮。
至于爱尔茜,他连名字也没有提一下。他现在病了,非躺在床上不可。但是我们不相信,这是由于那锅汤的缘故,或者这锅汤在他身上产生了什么魔力。只有老斯娣妮和爱尔茜才相信这一套,但是她们对谁也不提起这事情。
拉斯木斯躺在床上发热。他的病是带有传染性的,因此除了那个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以外,谁也不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看到拉斯木斯这副可怜的样子时,就哭起来了。
医生为他开了一个药方。但是他不愿意吃药。他说:“这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吃了药你就会好的!”母亲说。“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吧!如果我再能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再能听到你吹口哨和唱歌,叫我舍弃我自己的生命都可以!”
拉斯木斯渐渐克服了疾病;但是他的母亲却患病了。我们的上帝没有把他召去,却把她叫去了。
这个家是很寂寞的,而且越变越穷。“他已经拖垮了,”区里的人说。“可怜的拉斯木斯!”
他在旅行中所过的那种辛苦的生活——不是熬着汤的那口锅——耗尽了他的精力,拖垮了他的身体。他的头发变得稀薄和灰白了;什么事情他也没有心情好好地去做。“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他宁愿到酒店里去,而不愿上教堂。
在一个秋天的晚上,他走出酒店,在风吹雨打中,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摇摇摆摆地向家里走来。他的母亲早已经去世了,躺在坟墓里。那些忠诚的动物——燕子和欧椋鸟——也飞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还没有走。她在路上赶上了他,陪着他走了一程。
“鼓起勇气来呀,拉斯木斯!”
“这有什么用呢?”他说。
“你说这句老话是没有出息啊!”她说。“请记住你母亲的话吧:‘依靠你自己和我们的上帝!’拉斯木斯,你没有这样办!一个人应该这样办,一个人必须这样办呀。切不要说‘有什么用呢?’这样,你就连做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她陪他走到他屋子的门口才离开。但他没有走进去;他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在那块倒下的里程碑上坐下来。
风儿在树枝间呼号着,像是在唱歌;又像在讲话。拉斯木斯回答它。他高声地讲,但是除了树和呼啸的风儿之外,谁也听不见他。
“我感到冷极了!现在该是上床去睡的时候了。睡吧!睡吧!”
于是他就去睡了;他没有走进屋子,而是走向水池——他在那儿摇晃了一下,倒下了。雨在倾盆地下着,风吹得像冰一样冷,但是他没有去理它。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乌鸦在水池的芦苇上飞。他醒转来已经是半死了。如果他的头倒到他的脚那边,他将永远不会起来了,浮萍将会成为他的尸衣。
这天约翰妮到这个裁缝的家里来。她是他的救星;她把他送到医院去。
“我们从小时起就是朋友,”她说,“你的母亲给过我吃的和喝的,我永远也报答不完!你将会恢复健康的,你将会活下去!”
我们的上帝要他活下去,但是他的身体和心灵却受到许多波折。
燕子和欧椋鸟飞来了,飞去了,又飞回来了。拉斯木斯已经是未老先衰。他孤独地坐在屋子里,而屋子却一天比一天残破了。他很穷,他现在比约翰妮还要穷。
“你没有信心,”她说,“如果我们没有了上帝,那么我们还会有什么呢?你应该去领取圣餐!”她说。“你自从受了坚信礼以后,就一直没有去过。”
“唔,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如果你要这样讲、而且相信这句话,那么就让它去吧!
上帝是不愿意看到不乐意的客人坐在他的桌子旁的。不过请你想,想你的母亲和你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可爱的孩子。我念一首圣诗给你听好吗?”
“这又有什么用呢?”他说。
“它给我安慰。”她说。
“约翰妮,你简直成了一个神圣的人!”他用沉重和困倦的眼睛望着她。
于是约翰妮念着圣诗。她不是从书本子上念,因为她没有书,她是在背诵。
“这都是漂亮的话!”他说,“但是我不能全部听懂。我的头是那么沉重!”
拉斯木斯已经成了一个老人;但是爱尔茜也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提起她的话——拉斯木斯从来不提。她已经是一个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顽皮的小女孩。这个小姑娘跟村子里别的孩子在一起玩耍。拉斯木斯拄着手杖走过来,站着不动,看着这些孩子玩耍,对他们微笑——于是过去的岁月就回到他的记忆中来了。爱尔茜的孙女指着他,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别的孩子也学着她的样儿,大声说:“可怜的拉斯木斯!”同时跟在这个老头儿后面尖声叫喊。
那是灰色的、阴沉的一天;一连好几天都是这个样子。不过在灰色的、阴沉的日子后面跟着来的就是充满了阳光的日子。
这是一个美丽的圣灵降临节的早晨。教堂里装饰着绿色的赤杨枝,人们可以在里面闻到一种山林气息。阳光在教堂的座位上照着。祭台上的大蜡烛点起来了,大家在领圣餐。约翰妮跪在许多人中间,可是拉斯木斯却不在场。正在这天早晨,我们的上帝来召唤他了。
在上帝身边,他可以得到慈悲和怜悯。
自此以后,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房子仍然在那儿,可是那里面没有任何人住着;只要夜里的暴风雨打来,它就会坍塌。水池上盖满了芦苇和蒲草。风儿在那棵古树里呼啸,听起来好像是在唱一支歌。风儿在唱着它的调子,树儿讲着它的故事。如果你不懂得,那么请你去问济贫院里的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她曾经为拉斯木斯唱过那首诗。她在想他,她——虔诚的人——在我们的上帝面前为他祈祷。她能够讲出在那棵古树中吟唱着的过去的日子,过去的记忆。
(1872年)
这篇作品发表在1872年,收集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二部里。这是这个集子的最后一部,出版的具体日期是1872年3月30日,离安徒生去世只有三年。安徒生的创作活动已经进入尾声。这是安徒生最后写的一篇有关童年时代开始的爱情故事。像他写的所有的这类故事一样,它的结尾照例是悲剧。他在暮年写出这样一篇故事,他的心态是怎样,我们无从推测。人老了忘性大,但儿童时代及青年时代的事情总记得很清楚,常常回到回忆中来。这个故事是否与安徒生本人的回忆有关,我们也无从推测。
不过安徒生这样解释他写这个故事的背景:“我儿时在奥登塞的时候看见过一个人,骨瘦如柴,很像骷髅,瘦弱不堪。一个年老的妇人——她常常讲些童话故事给我听——告诉我说,这人非常不幸。”看来,那个“熬锅”在他居留在国外的时候,就没有停止熬煮过。据说一个年轻人不管离开家多么远,爱他的人可以强迫他回来,办法是找一个巫婆把锅放在火上,把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放进去,让它日夜熬煮。当一个年轻人回到家来的时候,他只会剩下皮包骨,样子极为可铃——是的,一般是直到他离开人世。这篇故事实际上写于1872年9月16—24日,安徒生写完这篇童话后,就再也没有能提起笔来。
老墓碑
在一个小乡镇里,有一个人自己拥有一幢房子。有一天晚上,他全家的人围坐在一起。这正是人们所常说的“夜长”的季节。这种时刻既温暖,又舒适。灯亮了;长长的窗帘拉下来了。窗子上摆着许多花盆;外面是一片美丽的月光。不过他们并不是在谈论这件事。他们是在谈论着一块古老的大石头。这块石头躺在院子里、紧靠着厨房门旁边。
女佣人常常把擦过了的铜制的用具放在上面晒;孩子们也喜欢在上面玩耍。事实上它是一个古老的墓碑。
“是的,”房子的主人说,“我相信它是从那个拆除了的老修道院搬来的。人们把里面的宣讲台、纪念牌和墓碑全都卖了!我去世了的父亲买了好几块墓石,每块都打断了,当做铺道石用,不过这块墓石留下来了,一直躺在院子那儿没有动。”
“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块墓石,”最大的一个孩子说,“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它上面刻得有一个滴漏①和一个安琪儿的片断。不过它上面的字差不多全都模糊了,只剩下卜列本这个名字和后边的一个大字母S,以及离此更远一点的‘玛尔塔’!此外什么东西也看不见了。只有在下了雨,或者当我们把它洗净了以后,我们才能看得清楚。”
①这是古代一种最原始的钟。它是由上下两个玻璃球作成的,由一个小颈联在一起。上面的球装满沙子或水银,通过这小颈流到下面的一个球里去。这个过程所花的时间,一般是一小时。时刻就以这流尽的过程为单位计算。古代教堂里常用这种钟。
“天哪,这就是卜列本·斯万尼和他妻子的墓石!”一个老人Сhā进来说。他是那么老,简直可以作为这所房子里所有人的祖父。“是的,他们是最后埋在这个老修道院墓地里的一对夫妇。他们从我小时起就是一对老好人。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都喜欢他们。他们是这小城里的一对元老。大家都说他们所有的金子一个桶也装不完。但是他们穿的衣服却非常朴素,总是粗料子做的;不过他们的桌布、被单等总是雪白的。他们——卜列本和玛尔塔——是一对可爱的夫妇!当他们坐在屋子面前那个很高的石台阶上的一条凳子上时,老菩提树就把枝子罩在他们头上;他们和善地、温柔地对你点着头——这使你感到愉快。他们对穷人非常好,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服穿。他们的慈善行为充分地表示出他们的善意和基督精神。
“太太先去世!那一天我记得清清楚楚。我那时是一个很小的孩子,跟着爸爸一起到老卜列本家里去,那时她刚刚合上眼睛,这老头儿非常难过,哭得像一个小孩子。她的尸体还放在睡房里,离我们现在坐的这地方不远。他那时对我的爸爸和几个邻人说,他此后将会多么孤独,她曾经多么好,他们曾经怎样在一起生活了多少年,他们是怎样先认识的,然后又怎样相爱起来。我已经说过,我那时很小,只能站在旁边听。我听到这老人讲话,我也注意到,当他一讲起他们的订婚经过、她是怎样的美丽、他怎样找出许多天真的托词去会见她的时候,他就活泼起来,他的双颊就渐渐红润起来;这时我就感到非常惊奇。于是他就谈起他结婚的那个日子;他的眼睛这时也发出闪光来。他似乎又回到那个快乐的年代里去了。但是她——一个老女人——却躺在隔壁房间里,死去了。他自己也是一个老头儿,谈论着过去那些充满了希望的日子!是的,是的,世事就是这样!
“那时候我还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不过现在我也老了,老了——像卜列本·斯万尼一样。时间过去了,一切事情都改变了!我记得她入葬那天的情景:卜列本·斯万尼紧跟在棺材后边。好几年以前,这对夫妇就准备好了他们的墓碑,在那上面刻好了他们的名字和碑文——只是没有填上死的年月。在一天晚间,这墓碑被抬到教堂的墓地里去,放在坟上。一年以后,它又被揭开了,老卜列本又在他妻子的身边躺下去了。
“他们不像人们所想象的和所讲的那样,身后并没有留下许多钱财。剩下的一点东西都送给了远房亲戚——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有这些亲戚。那座木房子——和它的台阶顶上菩提树下的一条凳子——已经被市政府拆除了,因为它太腐朽,不能再让它存留下去,后来那个修道院也遭受到同样的命运:那个墓地也铲平了,卜列本和玛尔塔的墓碑,像别的墓碑一样,也卖给任何愿意买它的人了。现在事又凑巧,这块墓石居然没有被打碎,给人用掉;它却仍然躺在这院子里,作为女佣人放厨房用具和孩子们玩耍的地方。在卜列本和他的妻子安息的地上现在铺出了一条街道。谁也不再记起他们了。”
讲这故事的老人悲哀地摇摇头。
“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他说。
于是他们在这房间里谈起别的事情来。不过那个最小的孩子——那个有一双严肃的大眼睛的孩子——爬到窗帘后边的一个椅子上去,朝院子里眺望。月光明朗地正照在这块大墓石上——对他说来。这一直是一块空洞和单调的石头。不过它现在躺在那儿像一整部历史中的一页。这孩子所听到的关于老卜列本和他的妻子的故事似乎就写在它上面。他望了望它,然后又望了望那个洁白的月亮,那个明朗高阔的天空。这很像造物主的面孔,向这整个的世界微笑。
“被遗忘了!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这是房间里的人所说的一句话。这时候,有一个看不见的安琪儿飞进来,吻了这孩子的前额,同时低声地对他说:“好好地保管着这颗藏在你身体内的种子吧,一直到它成熟的时候!通过你,我的孩子,那块老墓石上模糊的碑文,它的每个字,将会射出金光,传到后代!那对老年夫妇将会手挽着手,又在古老的街上走过,微笑着,现出他们新鲜和健康的面孔,在菩提树下,在那个高台阶上的凳子上坐着,对过往的人点头——不论是贫或是富。从这时开始,这颗种子,到了适当的时候,将会成熟,开出花来,成为一首诗。美的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会获得永恒的生命。”
(1852年)
这是一首散文诗,最初是用德文发表在《巴伐利亚历书》上,后来才在丹麦的刊物《学校与家庭》上发表。“墓碑”代表一对老夫妇所度过的一生,很平凡,但也充满了美和善。墓碑虽然流落到他方,作为铺路石之用,但这并不说明:“一切东西都会被遗忘了!”同样,人生将会在新的一代传续下去,被永远地记忆着。“美和善的东西是永远不会给遗忘的,它在传说和歌谣中将获得永恒的生命。”
姑妈
你应该认识姑妈!她这个人才可爱呢!这也就是说,她的可爱并不像我们平时所说的那种可爱。她和蔼可亲,有自己的一种滑稽味儿。如果一个人想聊聊闲天、开开什么人的玩笑,那么她就可以成为谈笑的资料。她可以成为戏里的角色;这是因为她只是为戏院和与戏院有关的一切而活着的缘故。她是一个非常有身份的人。但是经纪人法布——姑妈把他念作佛拉布——却说她是一个“戏迷”。
“戏院就是我的学校,”她说,“是我的知识的源泉。我在这儿重新温习《圣经》的历史:摩西啦,约瑟和他的弟兄们啦,都成了歌剧!我在戏院里学到世界史、地理和关于人类的知识!我从法国戏中知道了巴黎的生活——很不正经,但是非常有趣!我为《李格堡家庭》这出戏流了不知多少眼泪:想想看,一个丈夫为了使他的妻子得到她的年轻的爱人,居然喝酒喝得醉死了!是的,这50年来我成了戏院的一个老主顾;在这期间,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
姑妈知道每出戏、每一场情节、每一个要出场或已经出过场的人物。她只是为那演戏的九个月而活着。夏天是没有戏上演的——这段时间使她变得衰老。晚间的戏如果能演到半夜以后,那就等于是把她的生命延长。她不像别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鸟来了!”或者:“报上说草莓已经上市了!”相反,关于秋天的到来,她总喜欢说:“你没有看到戏院开始卖票了吗?戏快要上演了呀!”
在她看来,一幢房子是否有价值,完全要看它离戏院的远近而定。当她不得不从戏院后边的一个小巷子迁到一条比较远一点的大街上,住进一幢对面没有街坊的房子里去的时候,她真是难过极了。
“我的窗子就应该是我的包厢!你不能老是在家里坐着想自己的事情呀。你应该看看人。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我是住在老远的乡下似的。如果我要想看看人,我就得走进厨房,爬到洗碗槽上去。只有这样我才能看到对面的邻居。当我还住在我那个小巷子里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见那个卖麻商人的店里的情景,而且只需走三百步路就可以到戏院。现在我可得走三千大步了。”
姑妈有时也生病。但是不管她怎样不舒服,她决不会不看戏的。她的医生开了一个单子,叫她晚上在脚上敷些药。她遵照医生的话办了,但是她却喊车子到戏院去,带着她脚上敷的药坐在那儿看戏。如果她坐在那儿死去了,那对她说来倒是很幸福的呢。多瓦尔生①就是在戏院里死去的——她把这叫做“幸福之死”。
①多瓦尔生(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是丹麦名雕刻家。
天国里如果没有戏院,对她说来是不可想象的。我们当然是不会走进天国的。但是我们可以想象得到,过去死去了的名男演员和女演员,一定还是在那里继续他们的事业的。
姑妈在她的房间里安了一条私人电线,直通到戏院。她在每天吃咖啡的时候就接到一个“电报”。她的电线就是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凡是布景或撤销布景,幕启或幕落,都是由此人来发号施令的。
她从他那里打听到每出戏的简单扼要的情节。她把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叫做“讨厌的作品,因为它的布景太复杂,而且头一场一开始就有水!”她的意思是说,汹涌的波涛这个布景在舞台上太突出了。相反,假如同样一个室内布景在五幕中都不变换一下,那么她就要认为这个剧本写得很聪明和完整,是一出安静的戏,因为它不需要什么布景就能自动地演起来。
在古时候——也就是姑妈所谓的30多年以前——她和刚才所说的西凡尔生先生还很年轻。他那时已经在装置部里工作,而且正如她所说的,已经是她的一个“恩人”。在那个时候,城里只有一个独一无二的大戏院。在演晚场时,许多顾客总是坐在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每一个后台的木匠都可以自由处理一两个位子。这些位子经常坐满了客人,而且都是名流:据说不是将军的太太,就是市府参议员的夫人。从幕后看戏,而且当幕落以后,知道演员怎样站着和怎样动作——这都是非常有趣的。
姑妈有好几次在这种位子上看悲剧和芭蕾舞,因为需要大批演员上台的戏只有从台顶上的布景间里才看得最有味。
你在黑暗中坐着,而且这儿大多数的人都随身带有晚餐。有一次三个苹果和一片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到监狱里去了,而狱中的乌果里诺①却在这时快要饿死。这引起观众哄堂大笑。后来戏院的经理不准人坐在台顶的布景间里看戏,主要就是为了香肠的缘故。
①乌果里诺(Ugolino)是意大利13世纪的政治家。他晚年被人出卖,饿死在狱中。这里所谈的是关于他坐监牢的一出戏。
“不过我到那上面去过37次,”姑妈说。“西凡尔生先生,我永远也忘不了这件事。”
当布景间最后一次为观众开放的时候,《所罗门的审判》这出戏正在上演。姑妈记得清清楚楚。她通过她的恩人西凡尔生先生为经纪人法布弄到了一张门票,虽然他不配得到一张,因为他老是跟戏院开玩笑,而且也常因此讽刺她。不过她总算为他弄到了一个位子。他要“倒看”舞台上的表演。姑妈说:这个词儿是他亲口说出来的——真能代表他的个性。
因此他就从上面“倒看”《所罗门的审判》了,同时也就睡着了。你很可能以为他事先赴过宴会,干了好多杯酒。他睡过去了,而且因此被锁在里面。他在戏院里的这一觉,睡过了整个黑夜。睡醒以后,他把全部经过都讲了出来,但是姑妈却不相信他的话。经纪人说:“《所罗门的审判》演完了,所有的灯和亮都灭了,楼上和楼下的人都走光了;但是真正的戏——所谓‘余兴’——还不过是刚刚开始呢。”经纪人说,“这才是最好的戏呢!道具都活起来了。它们不是在演《所罗门的审判》;不是的,它们是在演《戏院的审判日》。”这一套话,经纪人法布居然胆敢叫姑妈相信!这就是她为他弄到一张台顶票所得到的感谢!
经纪人所讲的话,听起来确实很滑稽,不过骨子里却是包含着恶意和讽刺。
“那上面真是漆黑一团,”经纪人说,“不过只有在这种情景下,伟大的妖术演出《戏院的审判日》才能开始。收票人站在门口。每个看戏的人都要交出品行证明书,看他要不要戴着手铐,或是要不要戴着口络走进去。在戏开演后迟到的上流社会中人,或者故意在外面浪费时间的年轻人,都被拴在外面。除了戴上口络以外,他们的脚还得套上毡底鞋,待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能走进去。这样,《戏院的审判日》就开始了。”
“这简直是我们上帝从来没有听过的胡说!”姑妈说。
布景画家如果想上天,他就得爬着他自己画的梯子,但是这样的梯子是任何人也爬不上的。这可以说是犯了违反透视规则的错误。舞台木工如果想上天,他就得把他费了许多气力放错了地方的那些房子和树木搬回到正确的地方来,而且必须在鸡叫以前就搬好。法布先生如果想上天,也得留神。至于他所形容的那些悲剧和喜剧中的演员,歌唱和舞蹈的演员,他们简直糟糕得很。法布先生!佛拉布先生!他真不配坐在台顶上。姑妈永远不愿意把他的话传达给任何人听。但是佛拉布这东西,居然说他已经把这些话都写下来了,而且还要印出来——不过这要在他死了以后,不在他死去以前,因为他怕人家活剥他的皮。
姑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神庙——戏院——里感到恐怖和苦恼。那是在冬天——那种一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稀薄的阳光的日子里。这时天气又冷又下雪,但是姑妈不得不到戏院里去。除了一个小型歌剧和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收场白以外,主戏是《赫尔曼·冯·翁那》,这出戏一直可以演到深夜。姑妈非去不可。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里外都有毛的滑雪靴。她连小腿都伸进靴子里去了。
她走进戏院,在包厢里坐下来。靴子是很暖和的,因此她没有脱下来。忽然间,有一个喊“起火”的声音叫起来了。
烟从舞台边厢和顶楼上冒出来了,这时立刻起了一阵可怕的马蚤动。大家都在向外乱跑。姑妈坐在离门最远的一个包厢里。
“布景从第二层楼的左边看最好,”她这样说过,“因为它是专为皇家包厢里的人的欣赏而设计的。”姑妈想走出去,但是她前面的人已经在恐怖中无意地把门关上了。姑妈坐在那里面,既不能出,也不能进——这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一个包厢里去,因为隔板太高了。
她大叫起来,谁也听不见。她朝下面的一层楼望。那儿已经空了。这层楼很低,而且隔她不远。姑妈在恐怖中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年轻和活泼起来。她想跳下去。她一只腿跨过了栏杆,另一只腿还抵在座位上。她就是这样像骑马似地坐着,穿着漂亮的衣服和花裙子,一条长腿悬在外面——一条穿着庞大的滑雪靴的腿。这副样儿才值得一看呢!她当真被人看见了,因此她的求救声也被人听见了。她被人从火中救出来了,因为戏院到底还是没有被烧掉。
她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晚。她很高兴她当时没有办法看见自己的全貌,否则她简直要羞死了。
她的恩人——舞台装置部的西凡尔生先生——经常在礼拜天来看她。不过从这个礼拜天到下个礼拜天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因此近来一些时日里,在每个星期三前后,她就找一个小女孩来吃“剩饭”——这就是说,把每天午饭后剩下的东西给这女孩子当晚饭吃。
这个女孩子是一个芭蕾舞班子里的一员;她的确需要东西吃。她每天在舞台上作为一个小妖精出现。她最难演的一个角色是当《魔笛》①中那只狮子的后腿。不过她慢慢长大了,可以演狮子的前腿。演这个角色,她只能得到三毛钱;而演后腿的时候,她却能得到一块钱——在这种情形下,她得弯下腰,而且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姑妈觉得能了解到这种内幕也是蛮有趣的事情。
①这是奥地利音乐家莫扎特(Mozart,1756—1791)的一个歌剧。
她的确值得有跟戏院同样长久的寿命,但是她却活不了那么久。她也没有在戏院里死去,她是在她自己的床上安静地、庄严地死去的。她临终的一句话是非常有意义的。她问:“明天有什么戏上演?”
她死后大概留下了500块钱。这件事我们是从她所得到的利息推断出来的——20元。姑妈把这笔钱作为遗产留给一位没有家的、正派的老小姐。这笔钱是专为每年买一张二层楼上左边位子的票而用的,而且是星期六的一张票,因为最好的戏都是在这天上演的;同时她每星期六在戏院的时候必须默念一下躺在坟墓里的姑妈。
这就是姑妈的宗教。
(1866年)
这篇小品首先发表在1866年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四部分。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姑妈’这个人物是我从好几个人中认识的。这些人现在都在坟墓中安息。”“姑妈”这种人物不仅在“好几个人中”存在,而且在无数的人中存在,在古代和当代人中,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制度中都存在,不过表现方式不同罢了。这种人生活有一定的保障,还有点文化,可能还是某种“才子”,能发表一点对国家大事和文化艺术的看法,在“姑妈”那个时代是“戏迷”——这还是有点文化的表现,但在当代则是“麻将迷”或“吃喝迷”——毫无文化。
墓里的孩子
屋子里充满了悲哀,每一颗心都充满了悲哀。一个四岁的孩子死去了。他是他爸爸妈妈唯一的儿子,是他们的欢乐和未来的希望。他的爸爸妈妈还有两个较大的女儿,最大的那一个这一年就要受坚信礼了。她们都是可爱的好孩子,但是死去的孩子总是最心疼的孩子,何况他还是一个顶小的独生儿子呢?这真是一场大灾难。两个姐姐幼小的心灵已经悲哀到了极点;父亲的悲痛更使她们感到特别难过。父亲的腰已经弯了,妈妈也被这种空前的悲哀压倒了。她曾经日日夜夜忙着看护这个生病的孩子,照料他,抱着他,搂着他,觉得他已经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她简直不能想象他已经死了,快要躺进棺材,被埋葬到坟墓里去。她认为上帝不可能把这个孩子从她的手中抢走。但事情居然发生了,而且成了千真万确的事实,所以她在剧烈的痛苦中说:
“上帝不知道这件事!他的那些在世上的仆人,有的真是没有一点良心;这些人随便处理事情,简直不听母亲们的祷告。”
她在痛苦中舍弃了上帝。她的心中涌现了阴暗的思想——她想到了死,永恒的死。她觉得人不过是尘土中的尘土,她这一生是完了。这种思想使她觉得自己无所依靠;她陷入失望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当她苦痛到了极点的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她没有想到她还有年幼的女儿。她丈夫的眼泪滴到她的额上,但是她没有看他。她一直在想那个死去了的孩子。她的整个生命和存在都沉浸在回忆中:回忆她的孩子,回忆他所讲过的每一句天真幼稚的话。
入葬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这以前她有许多夜晚没有睡过觉;但是天明的时候,她疲倦到了极点,所以就迷迷糊糊地睡去了。棺材就在这时候被抬到一间僻静的房子里。棺材盖就是在那儿钉上的,为的是怕她听见锤子的声音。
她一醒,就立刻爬起来,要去看孩子。她的丈夫含着眼泪说:
“我们已经把棺材钉上了——事情非这样办不可!”
“上帝既然对我这样残酷,”她大声说,“人们对我怎么会更好呢?”于是她呜咽地哭起来了。
棺材被抬到墓地里去了。这个无限悲痛的母亲跟她的两个女儿坐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是她的眼睛却没有看见她们,因为她的意识中已经再没有什么家庭了。悲哀控制了她整个的存在。悲哀冲击着她,正如大海冲击着一条失去了罗盘和舵的船一样。入葬的那一天就是这样过去的,接着是一长串同样单调和沉痛的日子。这悲哀的一家用湿润的眼睛和愁苦的目光望着她;她完全听不进他们安慰的话语。的确,他们自己也悲痛极了,还有什么话好说呢?
她似乎不再知道睡眠是什么东西了。这时谁要能够使她的身体恢复过来,使她的灵魂得到休息,谁就可以说是她最好的朋友。大家劝她在床上躺一躺,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好像睡着了似的。有一天晚上,她的丈夫静听着她的呼吸,深信她已经得到了休息和安慰。因此他就合着双手祈祷;于是渐渐地他自己就坠入昏沉的睡梦中去了。他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了床,穿上了衣服,并且轻轻地走出了屋子。她径直向她日夜思念着的那个地方——埋葬着她的孩子的那座坟墓——走去。她走过住宅的花园,走过田野——这儿有一条小路通向城外,她顺着这条小路一直走到教堂的墓地。谁也没有看到她,她也没有看到任何人。
这是一个美丽的、满天星斗的夜晚。空气仍然是温和的——这是九月初的天气。她走进教堂的墓地,一直走到一个小坟墓的近旁。这坟墓很像一个大花丛,正在散发着香气。她坐下来,对着坟墓低下头,她的眼光好像可以透过紧密的土层,看到心爱的孩子似的。她还能活生生地记起这孩子的微笑:她永远忘记不了孩子眼中的那种亲切的表情——甚至当他躺在病床上的时候,眼睛里还露出这种表情。每当她弯下腰去,托起他那只无力举起的小手的时候,他的眼光好像在对她吐露无限的心事。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正如坐在他的摇篮边一样。不过她现在是在不停地流着眼泪。这些泪珠都落到了坟上。
“你是想到你的孩子那儿去吧!”她身旁有一个声音说。这是一个响亮而低沉的声音,直接打进了她的心坎。她抬起头来,看到旁边站着一个人。这人穿着一件宽大的丧服,头上低低地戴着一顶帽子;但是她能望见帽子下面的面孔。这是一个庄严的、但是足够使人信任的面孔。他的眼睛射出青春的光芒。
“到我的孩子那儿去?”她重复着这人的话。她的声音里流露出一种迫切的祈求的调子。
“你敢跟着我去么?”这人影说。“我就是死神!”
她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于是她马上觉得上面的星星好像都射出了满月那样的光辉。她看到坟上有各式各样的花朵。土层像一块轻飘的幕布一样慢慢地、轻柔地向两边分开。她沉下去了,幽灵用他的黑丧服把她盖住。这是夜,死神的夜。她越沉越深,比教堂看守人的铲子所能挖到的地方还要深。教堂的墓地现在好像是盖在她头上的屋顶。
丧服有一边掀开了;她出现在一个庄严的大厅里面。这大厅向四面展开,呈现着一种欢迎的气氛。周围是一片黄昏的景色,但是正在这时候,她的孩子在她面前出现了。她紧紧地把他搂住,贴着自己的心口。他对她微笑,一个从来没有的这样美丽的微笑。她发出一声尖叫,但是没有人能听见,因为这时响起了一片悦耳的、响亮的音乐,一忽儿近,一忽儿远,一忽儿又像在她的身边。这样幸福的调子她的耳朵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来自那个大黑门帘的外边——那个把这个大厅和那伟大的、永恒的国度隔开的门帘。
“我亲爱的妈妈!生我养我的妈妈!”她听到她的孩子这样叫。
这声音是那么熟悉,那么亲热。她在无限的幸福中把他吻了又吻。孩子指着那个黑色的门帘。
“人世间不可能这样美丽!妈妈,你瞧!你仔细地瞧瞧这一切吧!这就是幸福呀!”
但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孩子所指的那块地方,除了黑夜以外,什么也没有。她用人间的眼睛,看不见这个被上帝亲自召去了的孩子所能看见的东西。她只能听见音乐的声调,但是分辨不出其中的字句——她应该相信的字句。
“妈妈,现在我可以飞了!”孩子说,“我要跟其他许多幸福的孩子一起飞到上帝那儿去。我急于想飞走,但是,当你哭的时候,当你像现在这样哭着的时候,我就没有办法离开你了。我是多么想飞啊!我可以不可以飞走呢?亲爱的妈妈,不久你也可以到我这儿来了!”
“啊,不要飞吧!啊,不要飞吧!”她说。“待一会儿吧。我要再看你一次,再吻你一次,把你在我怀里再拥抱一次!”
于是她吻着他,紧紧地拥抱着他。这时上面有一个声音在喊着她的名字——这是一个哀悼的声音。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听到没有?”孩子问。“那是爸爸在喊你。”
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深沉的叹息声飘来了,一个像是哭着的孩子发出来的叹息声。
“这是姐姐们的声音!”孩子说。“妈妈,你还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她留在家里的那些孩子。她心里起了一阵恐怖。她向前面凝望。有许多人影飘浮过去了,其中有几个她似乎很熟悉。他们飘过死神的大厅,飘向那黑色的门帘,于是便不见了。难道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也在这群幽灵中间吗?不,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仍然是从上面飘来的:她为了死去的孩子几乎把他们忘记了。
“妈妈,天上的钟声已经响起来了!”孩子说。“妈妈,太阳要出来了!”
这时有一道强烈的光向她射来。孩子不见了,她被托到空中,周围是一片寒气。她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是在教堂墓地里,儿子的坟墓边。当她做梦的时候,上帝来抚慰她,使她的理智发出光辉。她跪下来,祈祷着说:
“我的上帝!请原谅我曾经想制止一个不灭的灵魂飞走,曾经忘掉了你留给我的对活人的责任!”
她说完这些话,心里似乎觉得轻松了许多。太阳出来了,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唱着歌,教堂的钟声正在召唤人们去做早祷。她的周围有一种神圣的气氛,她的心里也有一种神圣的感觉!她认识了上帝,她认识了她的责任,怀着渴望的心情急忙赶回家来。她向丈夫弯下腰,用温暖的、热烈的吻把他弄醒了。他们谈着知心和热情的话。她现在又变得坚强和温柔起来——像一个主妇所能做到的那样。她心中现在有一种充满了信心的力量。
“上帝的意旨总是最好的!”
她的丈夫问她:“你从什么地方得到这种力量——这种恬静的心情?”
她吻了他,还吻了她的孩子。
“我通过墓里的孩子,从上帝那儿得来的。”
(1859年)
这是一篇散文诗,首次发表在斯德哥尔摩1859年12月出版的《新北欧诗歌和芬兰、丹麦及瑞典作家剪影集》(NyaNordiskaDikterOgSkildruigaraaeaeinska,danskaOchSvensBkaAEoAraeattare)上。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墓里的孩子》像《母亲的故事》一样,所给予我的愉快,比我的任何作品都多,因为许多深切悲哀的母亲从中获得了安慰和力量。”这个故事表面上歌颂了上帝的“爱”和善良的意旨,但真正描写的是母亲的伟大:她既要钟爱死去的孩子,也要保护活着的亲人,她得在“爱”和“人生的责任”之间来挣扎,来保持平衡。安徒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只好又求助于“上帝”——这表明一个作家是如何经常在进行灵魂的斗争。
老路灯
你听见过那个老路灯的故事吗?它并不是怎么特别有趣,不过听它一次也没有关系。
这是一个非常和善的老路灯。它服务了许多许多年,但是现在没有人要它了。现在是它最后一晚待在杆子上,照着这条街。它的心情很像一个跳芭蕾舞的老舞女:现在是她最后一晚登台,她知道明天她就要回到顶楼①里去了。这个“明天”引起路灯的恐怖,因为它知道它将第一次要在市政府出现,被“36位先生”②审查一番,看它是不是还能继续服务。
①即屋顶下的那间低矮的房间。一般是当作储藏室使用的。只有穷学生和艺术家住在里面。
②这是丹麦市政府里参议员的总数。
那时就要决定:要不要把它送去照亮一座桥,还是送到乡下的一个工厂里去,也可能直接送到一个炼铁厂去被熔掉。在这种情形下,它可能被改造成为任何东西。不过,它不知道,它是不是还能记得它曾经一度做过路灯——这问题使它感到非常烦恼。
不管情形怎样,它将会跟那个守夜人和他的妻子分开——它一直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家属。它当路灯的时候也正是他当守夜人的时候。那时他的老婆颇有点自负。她只有在晚上走过路灯的时候,才瞧它一眼;在白天她是不睬它的。不过最近几年间,他们三个人——守夜人、老婆和路灯——都老了;这位太太也来照料它,洗擦它,在它里面加加油。这对夫妇是非常诚实的;他们从来不揩路灯的一滴油。
现在是路灯在街上的最后一晚了;明天它就得到市政府去。这两件事情它一想起就难过!人们不难想象,它现在点燃的劲头不大。不过它的脑子里面也起了许多别的感想。它该是看过多少东西,该是照过多少东西啊,可能它看过的东西还比得上那“36位先生”呢。不过它不愿意讲出来,因为它是一个和善的老路灯。它不愿意触怒任何人,更不愿意触怒那些当权的人。它想起许多事情;偶尔之间,它的亮光就闪一下,好像它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人们也会记得我!曾经有一位美貌的年轻人——是的,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拿着一封信走来——一封写在有金边的、粉红色的纸上的信,它的字迹是那么美丽,像是一位小姐的手笔。他把它读了两次,吻了它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他的眼睛在说:‘我是一个最幸福的人!’只有他和我知道他的恋人的第一封信所写的是什么东西。我还记起了另一对眼睛。说来也真妙,我们的思想会那么漫无边际!街上有一个盛大的送葬的行列。有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妇躺在一个棺材里。棺材搁在铺满了天鹅绒的、盖满了花朵和花圈的柩车上,许多火炬几乎把我的眼睛都弄昏了。整个人行道上都挤满了人,他们都跟在柩车后面。不过当火炬看不见了的时候,我向周围望了一眼:还有一个人倚着路灯杆子在哭泣呢。我永远也忘记不了那双望着我的悲伤的眼睛!”
许多这类的回忆在老路灯的思想中闪过——这个今晚最后一次照着的老路灯。
一个要下班的哨兵最低限度会知道谁来接他的班,还可以和接班的人交代几句话。但是路灯却不知道它的继承人;它可能供给一点关于雨和雾这类事情的情况,关于月亮在人行道上能照多远、风儿多半会从哪方吹来这类材料。
有三个东西站在排水沟的桥上,它们把自己介绍给路灯,因为它们以为路灯可以让位给它们。一个是青鱼的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亮光。它觉得如果有它待在路灯杆子上,人们可以节省许多油。另一个是一块朽木——它也可以发出闪光。它对自己说,它的光起码比鱼头的光要亮一点;何况它还是森林中一株最漂亮的树的最后遗体。第三个是萤火虫。这一位是什么地方的,路灯想象不出来。但是它却居然来了,而且还在发着光。不过朽木和青鱼头发誓说,萤火虫只能在一定的时刻内发光,因此不能考虑它。
老路灯说它们哪个也发不出足够的光,来完成一个路灯的任务。但是它们都不相信这话。当它们听说老路灯自己不能把位置让给别人的时候,它们很高兴,觉得这是因为路灯老糊涂了,不会选择继承人。
在这同时,风儿从街角那边走来,向老路灯的通风口里吹,并且说:
“我刚才听到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你明天就要离开吗?难道这就是我看到你的最后一晚么?那么我送给你一件礼物吧!我将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向你的脑盖骨里吹,使你不仅能清楚地记得你看见过或听到过的一切东西,同时还要使你有一个清醒的头脑,使你能看到人们在你面前谈到或讲到的事情。”
“是的,那真是太好了!”老路灯说。“我感谢你,只要我不会被熔掉!”
“大概还不会的,”风儿说。“现在我将吹起你的记忆。如果你能多有几件这样的礼物,你的老年就可以过得很愉快了!”
“只要我不会被熔掉!”路灯说。“也许,即使如此,你还能保证我有记忆吧!”
“老路灯,请放得有理智些吧!”风儿说。于是风就吹起来。这时月亮走出来了。
“你将送点什么礼物呢?”风儿问。
“我什么也不送,”月亮说。“我快要缺口了。灯儿从来不借光给我。相反地,我倒常常借光给他。”
说完这话以后,月亮就又钻到云块后面去了,它不愿意人们来麻烦它。
有一滴水从通风口里落进来。这滴水好像是从屋顶上滴下来的。不过它说它是从乌云上滴下来的,而且还有一件礼物——可能是一件最好的礼物。
“我将浸润你的全身,使得你——如果你愿意的话——获得一种力量,叫你一夜就把全身锈掉,化成灰尘。”
不过路灯认为这是一件很不好的礼物;风儿也同意这种看法。
“再没有更好的吗?再没有更好的吗?”风呼呼地使劲吹着。
这时一颗明亮的流星落下来了,形成一条长长的光带。
“那是什么?”青鱼头大声说。“不是一颗星落下来了么?我以为它落到路灯里去了!如果地位这样高的人物也来要他的位置,那么我们最好还是回去睡觉的好!”
它这样做了,其余的两位也这样做了!不过老路灯忽然发出一道强烈的光来。
“这是一件可爱的礼物,”它说。“我一直非常喜爱这些明星,他们发出那么美丽的光,不管我怎样努力和争取,我自己是怎么也做不到的;他们居然注意起我这个寒碜的老路灯来,派一颗星送一件礼物给我,使我有一种机能把我所能记得的和看见的东西也让我所喜欢的人能够看到。这才是真正的快乐哩。因为凡是我们不能跟别人共享的快乐,只能算是一半的快乐。”
“这是一种值得尊敬的想法!”风儿说。“不过你不知道,为了达到这种目的,蜡烛是必要的。如果你的身体里没有燃着一支蜡烛,别人也不会看见你的任何东西。星星没有想到这一点,他们以为凡是发光的东西,身体里都有一根蜡烛。但是我现在困了!”风儿说,“我要睡了!”于是风就睡下了。
第二天——是的,我们可以把第二天跳过去。第二天晚上,路灯躺在一张椅子上。这是在什么地方呢?在那个老守夜人的屋子里。他曾经请求过那“36位先生”准许他保留住这盏灯,作为他长期忠实服务的一种报酬。他们对他的要求大笑了一通;他们把这路灯送给了他。现在这灯就躺在一个温暖的火炉旁的靠椅上。路灯仿佛比以前长得更大了,因为它几乎把整个椅子都塞满了。
这对老夫妇正在坐着吃晚饭,同时用温柔的眼光望着这个老路灯。他们倒很想让它坐上饭桌呢。
他们住的地方事实上是一个地窖,比地面要低两码。要走进这房间里去,人们得通过一个有石子铺地的过道。不过这里是很舒适的;门上贴着许多布条,一切东西都显得清洁和整齐;床的周围和小窗上都挂着帘子。窗台上放着两个奇怪的花盆——是水手克利斯仙从东印度或西印度带回来的。
那是用泥土烧成的两只象。这两只动物都没有背;不过代替背的是人们放在它们身躯中的土,土里还开出了花:一只象里长出美丽的青葱——这是这对老年人的菜园;另一只象里长出一棵大天竺葵——这是他们的花园。墙上挂着一张大幅的彩色画,描写维也纳会议①的情景。你一眼就可以看到所有的国王和皇帝。那架有沉重的铅摆的、波尔霍尔姆钟②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而它老是走得太快。不过这对老年人说,这比走得慢要好得多。
①维也纳会议,是法国拿破仑帝国崩溃的时候,英、俄、普、奥等欧洲国家于1814—1815年在维也纳召开的重新瓜分欧洲领土的会议。但这个会议没有解决什么问题。参加的要人们只是开跳舞会,舒服了一阵子。
②波尔霍尔姆(Bornholm)是丹麦的一个小岛,以制钟著名。
他们吃着晚饭。这个路灯,正如刚才说过了的,是躺在火炉旁边的一个靠椅上。对路灯说来,这就好像整个世界翻了一个面。不过这个老守夜人望着它,谈起他们两人在雨和雾中,在短短的明朗的夏夜里,在那雪花纷飞、使人想要回到地窖里的家去的那些生活经历,这时候,老路灯的头脑就又变得清醒起来。那些生活又清清楚楚地在他面前出现。是的,风儿把它弄得亮起来了。
这对老人是很朴素和勤俭的。他们没有浪费过一分钟。在星期日下午他们总是拿出一两本书来读——一般说来,总是游记一类的读物。老头儿高声地读着关于非洲、关于藏有大森林和野象的故事。老太太总是注意地听着,同时偷偷地望着那对作为花盆的泥象。
“我几乎像是亲眼看到过的一样!”她说。
这时路灯特别希望它身体里能有一根蜡烛在燃着,好叫这个老太太像它一样能把一切东西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枝丫交叉在一起的、高大的树啦,骑在马上的捰体黑人啦,用又宽又笨的脚在芦苇和灌木上踩过去的一群一群的象啦。
“如果我没有蜡烛,那么我的机能又有什么用呢?”路灯叹了一口气。“他们只有清油和牛油烛,这个不成!”
有一天,地窖里有了一扎蜡烛头,顶大的那几根被点着了;最小的那几根老太太要在做针线时用来擦线。这样一来,蜡烛倒是有了,但是没有人想起放一小根到路灯里面去。
“我现在和我稀有的机能全在这儿!”路灯想。“我身体里面什么都有,但是我没有办法让他们来分享!他们不知道,我能在这白色的墙上变出最美丽的壁毡、丰茂的森林,和他们所能希望看到的一切东西。”
但是路灯待在墙角里,被擦得干干净净,弄得整整齐齐,引起所有的眼睛注意。人们说它是一件老废料;不过那对老年夫妇倒不在乎,仍然爱这路灯。
有一天老守夜人的生日到来了。老太太走近这盏灯,温和地微笑了一下,说:
“我今晚要为他把灯点一下!”
路灯把它的铁盖嘎嘎地响了一下,因为它想:“现在我要为他们亮起来了。”但是它里面只是加进了油,而没有放蜡烛。路灯点了一整晚,只有现在它才懂得,星星所送给它的礼物——一切礼物之中最好一件礼物——恐怕只能算是它余生中一件专用的“秘宝”了。这时它做了一个梦——凡是一个有稀有机能的人,做梦是不太难的。它梦见这对老夫妇都死了,它自己则被送进一个铁铺里被熔掉了。它惊恐的程度,跟它那天要到市政府去、要被那“36位先生”检查时差不多。虽然假如它愿意的话,它有一种能力可以使自己生锈和化为灰尘,但是它并不这样做。它却走进熔炉里去,被铸成了一架可以Сhā蜡烛的最漂亮的烛台。它的形状是一个抱着花束的安琪儿;而蜡烛就Сhā在这个花束的中央。这烛台在一张绿色的写字台上占了一个地位。这房间是非常舒适的;房间里有许多书籍,墙上挂着许多名画。这是一个诗人的房间。他所想的和写的东西都在它的周围展开。这房间有时变成深郁的森林,有时变成太阳光照着的、有颧鸟在漫步的草原,有时变成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着的船。
“我有多么奇妙的机能啊!”老路灯醒来的时候说。“我几乎想要熔化了!不成!只要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样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爱我。我像他们的一个孩子。
他们洗擦我,喂我油吃。我现在情况好得像整个维也纳会议,①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从那时候起,它享受着内心的平安,而这个和善的老路灯也应当有这种享受。
①这里安徒生说的是一句讽刺的话。
(1847年)
这个故事最初收集在《新的童话》第二卷第一辑里。1847年哥本哈根的旧式路灯被新式的燃煤气的路灯所代替,因此安徒生就写了这篇故事。旧的路灯被淘汰了,成为废铁,面临进熔铁炉的命运——当然这也不一定是最悲惨的命运:它可能重新被铸成一架可以Сhā蜡烛的最漂亮的烛台。老路灯就在做着这样的梦。但守夜人与它长期相处,对它产生了感情,把它擦得“干干净净”,让它“躺在一个温暖的火炉边的靠椅上”,“用温柔的眼光望着”它,很想“让它坐上饭桌吃”。老路灯做了那些美妙而荒唐的梦后,最后也不想要熔化了!“不成!只要这对老夫妇还活着,我决不能这样做!他们因为我是一个路灯才爱我。我像他们的一个孩子……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但是这种“了不起的事情,”一般讲求实际的人恐怕很难理解;更说不上欣赏。
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
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那是我小时候听来的。从那时起,我每次一想到它,就似乎觉得它更可爱。故事也跟许多人一样,年纪越大,就越显得可爱。这真是有趣极了!
我想你一定到乡下去过吧?你一定看到过一个老农舍。屋顶是草扎的,上面零乱地长了许多青苔和小植物。屋脊上有一个颧鸟窠,因为我们没有颧鸟是不成的。墙儿都有些倾斜,窗子也都很低,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是可以开的。面包炉从墙上凸出来,像一个胖胖的小肚皮。有一株接骨木树斜斜地靠着围篱。这儿有一株结结疤疤的柳树,树下有一个小水池,池里有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鸭。是的,还有一只看家犬。它对什么来客都要叫几声。
乡下就只有这么一个农舍。这里面住着一对年老的夫妇——一个庄稼人和他的妻子。不管他们的财产少得多么可怜,他们总觉得放弃件把东西没有什么关系。比如他们的一匹马就可以放弃。它依靠路旁沟里的一些青草活着。老农人到城里去骑着它,他的邻居借它去用,偶尔帮忙这对老夫妇做点活,作为报酬。不过他们觉得最好还是把这匹马卖掉,或者用它交换些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但是应该换些什么东西呢?
“老头子,你知道得最清楚呀,”老太婆说。“今天镇上是集日,你骑着它到城里去,把这匹马卖点钱出来,或者交换一点什么好东西:你做的事总不会错的。快到集上去吧。”于是她替他裹好围巾,因为她做这件事比他能干;她把它打成一个双蝴蝶结,看起来非常漂亮。然后她用她的手掌心把他的帽子擦了几下。同时在他温暖的嘴上接了一个吻。这样,他就骑着这匹马儿走了。他要拿它去卖,或者把它换一件什么东西。是的,老头儿知道他应该怎样来办事情的。
太阳照得像火一样,天上见不到一块乌云。路上布满了灰尘,因为有许多去赶集的人不是赶着车,便是骑着马,或者步行。太阳是火热的,路上没有一块地方可以找到荫处。
这时有一个人拖着步子,赶着一只母牛走来,这只母牛很漂亮,不比任何母牛差。
“它一定能产出最好的奶!”农人想。“把马儿换一头牛吧——这一定很合算。”
“喂,你牵着一头牛!”他说。“我们可不可以在一起聊几句?听我讲吧——我想一匹马比一头牛的价值大,不过这点我倒不在乎。一头牛对于我更有用。你愿意跟我交换吗?”
“当然我愿意的!”牵着牛的人说。于是他们就交换了。
这桩生意就做成了。农人很可以回家去的,因为他所要做的事情已经做了。不过他既然计划去赶集,所以他就决定去赶集,就是去看一下也好。因此他就牵着他的牛去了。
他很快地向前走,牛也很快地向前走。不一会儿他们赶上了一个赶羊的人。这是一只很漂亮的羊,非常健壮,毛也好。
“我倒很想有这匹牲口,”农人心里想。“它可以在我们的沟旁边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有一头羊可能比有一头牛更实际些吧。“我们交换好吗?”
赶羊人当然是很愿意的,所以这笔生意马上就成交了。于是农人就牵着他的一头羊在大路上继续往前走。
他在路上一个横栅栏旁边看到另一个人;这人臂下夹着一只大鹅。
“你夹着一个多么重的家伙!”农人说,“它的毛长得多,而且它又很肥!如果把它系上一根线,放在我们的小池子里,那倒是蛮好的呢。我的老女人可以收集些菜头果皮给它吃。她说过不知多少次:‘我真希望有一只鹅!’现在她可以有一只了。——它应该属于她才是。你愿不愿交换?我把我的羊换你的鹅,而且我还要感谢你。”
对方一点也不表示反对。所以他们就交换了;这个农人得到了一只鹅。
这时他已经走进了城。公路上的人越来越多,人和牲口挤做一团。他们在路上走,紧贴着沟沿走,一直走到栅栏那儿收税人的马铃薯田里去了。这人有一只母鸡,她被系在田里,为的是怕人多把她吓慌了,弄得她跑掉。这是一只短尾巴的鸡,她不停地眨着一只眼睛,看起来倒是蛮漂亮的。“咕!
咕!”这鸡说。她说这话的时候,究竟心中在想什么东西,我不能告诉你。不过,这个种田人一看见,心中就想:“这是我一生所看到的最好的鸡!咳,她甚至比我们牧师的那只抱鸡母还要好。我的天,我倒很想有这只鸡哩!一只鸡总会找到一些麦粒,自己养活自己的。我想拿这只鹅来换这只鸡,一定不会吃亏。”
“我们交换好吗?”他说。
“交换!”对方说,“唔,那也不坏!”
这样,他们就交换了。栅栏旁的那个收税人得到了鹅;这个庄稼人带走了鸡。
他在到集上去的路上已经做了不少的生意了。天气很热,他也感到累,他想吃点东西,喝一杯烧酒。他现在来到了一个酒店门口,他正想要走进去,但店里一个伙计走出来了;他们恰恰在门口碰头。这伙计背着一满袋子的东西。
“你袋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农人问。
“烂苹果,”伙计说。“一满袋子喂猪的烂苹果。”
“这堆东西可不少!我倒希望我的老婆能见见这个世面呢。去年我们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我们把它保藏起来;它待在碗柜一直待到裂开为止。‘那总算是一笔财产呀。’我的老婆说。现在她可以看到一大堆财产了!
是的,我希望她能看看。”
“你打算出什么价钱呢?”伙计问。
“价钱吗?我想拿我的鸡来交换。”
所以他就拿出那只鸡来,换得了一袋子烂苹果,他走进酒店,一直到酒吧间里来。他把这袋子苹果放在炉子旁边靠着,一点也没有想到炉子里正烧得有火。房间里有许多客人——贩马的,贩牲口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钱,他们的腰包都是鼓得满满的。他们还打起赌来呢。关于这事的下文,你且听吧。
咝——咝——咝!咝——咝——咝!炉子旁边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呢?这是苹果开始在烤烂的声音。
“那是什么呢?”
唔,他们不久就知道了。他怎样把一匹马换得了一头牛,以及随后一连串的交换,一直到换得烂苹果为止的这整个故事,都由他亲自讲出来了。
“乖乖!你回到家里去时,保管你的老婆会结结实实地打你一顿!”那两个英国人说。“她一定会跟你吵一阵。”
“我将会得到一个吻,而不是一顿痛打,”农人说。“我的女人将会说: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我们打一个赌好吗?”他们说。“我们可以用满桶的金币来打赌——100镑对112镑!”
“一斗金币就够了,”农人回答说。“我只能拿出一斗苹果来打赌,但是我可以把我自己和我的老女人加进去——我想这加起来可以抵得上总数吧。”
“好极了!好极了!”他们说。于是赌注就这么确定了。
店老板的车子开出来了。那两个英国人坐上去,农人也上去,烂苹果也坐上去了。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农人的屋子面前。
“晚安,老太太。”
“晚安,老头子。”
“我已经把东西换来了!”
“是的,你自己做的事你自己知道。”老太婆说。
于是她拥抱着他,把那袋东西和客人们都忘记掉了。
“我把那匹马换了一头母牛。”他说。
“感谢老天爷,我们有牛奶吃了。”老太婆说。“现在我们桌上可以有奶做的食物、黄油和干奶酪了!这真是一桩最好的交易!”
“是的,不过我把那头牛换了一只羊。”
“啊,那更好!”老太婆说。“你真想得周到:我们给羊吃的草有的是。现在我们可以有羊奶、羊奶酪、羊毛袜子了!是的,还可以有羊毛睡衣!一头母牛可产生不了这么多的东西!
她的毛只会白白地落掉。你真是一个想得非常周到的丈夫!”
“不过我把羊又换了一只鹅!”
“亲爱的老头子,那么我们今年的马丁节①的时候可以真正有鹅肉吃了。你老是想种种办法来使我快乐。这真是一个美丽的想法!我们可以把这鹅系住,在马丁节以前它就可以长肥了。”
①马丁节(Mortensdag)是在11月11日举行,在欧洲的许多国家里,这个日子说明冬季的开始,等于我们的“立冬”。丹麦人在这天吃鹅肉。
“不过我把这只鹅换了一只鸡。”丈夫说。
“一只鸡?这桩交易做得好!”太太说。“鸡会生蛋,蛋可以孵小鸡,那么我们将要有一大群小鸡,将可以养一大院子的鸡了!啊,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件事情。”
“是的,不过我已经把那只鸡换了一袋子烂苹果。”
“现在我非得给你一个吻不可,”老太婆说。“谢谢你,我的好丈夫!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知道,今天你离开以后,我就想今晚要做一点好东西给你吃。我想最好是鸡蛋饼加点香菜。我有鸡蛋,不过我没有香菜。所以我到学校老师那儿去——我知道他们种的有香菜。不过老师的太太,那个宝贝婆娘,是一个吝啬的女人。我请求她借给我一点。‘借?’她对我说:‘我们的菜园里什么也不长,连一个烂苹果都不结。我甚至连一个苹果都没法借给你呢。’不过现在我可以借给她10个,甚至一整袋子烂苹果呢。老头子,这真叫人好笑!”
她说完这话后就在他的嘴上接了一个响亮的吻。
“我喜欢看这幅情景!”那两个英国人齐声说。“老是走下坡路,而却老是快乐。这件事本身就值钱。”
所以他们就付给这个种田人112镑金子,因为他没有挨打,而是得到了吻。
是的,如果一个太太相信自己丈夫是世上最聪明的人和承认他所做的事总是对的,她一定会得到好处。
请听着,这是一个故事!这是我在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它了,并且知道那个老头子做的事儿总是对的。
(1861年)
这个故事发表于1861年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二卷第一部。主人公是个典型的农民。他生性善良,勤劳节俭,纯真朴质,热爱自己的工作和家庭,他考虑问题总是从他家庭的实际出发,尽管他的考虑在一般人看来不免显得很荒唐。他把价值高的一头牛换了一头价值低的羊,但是他很满意,因为“它可以在我们沟旁找到许多草吃。冬天它可以跟我们一起待在屋子里。”接着他又把羊换了一只鹅,直到他最后换成一袋子烂苹果。不管他怎么吃亏,他总觉得他换的东西对他家有用,可以给他的生活带来愉快。一般人都认为他是个蠢材,回到家去一定会受到妻子的痛骂。所以两个有钱的英国人愿意和他打赌。他们不懂得农民的纯朴和他们纯朴的爱情。那个老农妇的想法完全和丈夫一样,认为“老头子做的事总不会错”。因此老头子不但没有挨打挨骂,“而是得到了吻”,那两个只考虑眼前利益的英国人所下的赌注也就输了。
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到的。”1860年12月4日,他从瑞士旅行归来,在日记中写道:“我换掉了我的金币,然后我把每一个拿破仑(币名)以14个先令的价钱卖了,比我买它们的时候价格减少了。”12月5日他又写道:“晚间在家里写关于一个人把马换成牛的故事。”他当时的心情很不痛快,因为他换金币上了当。
老房子
街上有一幢很老很老的房子,它几乎有300年的历史,这一点,人们在它的大梁上就可以看得出来;那上面刻着郁金香和牵藤的啤酒花花纹——在这中间刻着的是它兴建的年月。在那上面人们还可以看到整首用古老的字体刻出来的诗篇。在每个窗子上的桁条上还刻着做出讥笑样子的脸谱。第二层楼比第一层楼向外突出很多;屋檐下有一个刻着龙头的铅水笕。雨水本来应该是从龙的嘴里流出来的,但它却从它的肚皮中冒出来了,因为水笕有一个洞。
街上所有的别的房子都是很新、很整齐的;它们的墙很光,窗玻璃很宽,人们可以看得出,它们不愿意跟这座老房子有什么来往。它们无疑地在想:“那个老垃圾堆作为街上的一个笑柄还能站得住多久呢?它的吊窗凸出墙外太远,谁也不能从我们的窗子这边看到那边所发生的事情。它的楼梯宽得像宫殿里的楼梯,高得像是要通到一个教堂的塔里面去。它的铁栏杆像一个家庭墓窖的门——上面还装置着黄铜小球。这真可笑!”
它的对面也是整齐的新房子。它们也有同样的看法。不过这儿有一个孩子坐在窗子里面。他有一副红润的面孔和一对闪耀的眼睛。他特别喜欢这幢老房子,不论在太阳光里或在月光里都是这样。他看到那些泥灰全都脱落了的墙壁,就坐着幻想出许多奇怪的图景来——这条街、那些楼梯、吊窗和尖尖的山形墙,在古时会像一个什么样子呢?他可以看到拿着戟的兵士,以及形状像龙和鲛的水笕。
这的确是一幢值得一看的房子!那里面住着一个老人。他穿着一条天鹅绒的马裤,一件有大黄铜扣子的上衣;他还戴着一副假发①——人们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真正的假发。每天早晨有一个老仆人来为他打扫房间和跑腿。除此以外,这座老房子里就只孤独地住着这位穿天鹅绒马裤的老人了。他偶尔来到窗子跟前,朝外面望一眼。这时这个小孩就对他点点头,作为回答。他们就这样相互认识了,而且成了朋友,虽然他们从来没有讲过一句话。不过事实上也没有这个必要。小孩曾经听到他的父母说过:“对面的那个老人很富有,不过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古时欧洲的绅士和富有的人常常戴着假发,以掩住秃顶,同时也借此显得尊严一些。
在下一个星期天,这孩子用一张纸包了一点东西,走到门口。当那个为这老人跑腿的仆人走过时,他就对他说:“请听着!你能不能把这东西带给对面的那个老人呢?我有两个锡兵①。这是其中的一个;我要送给他,因为我知道他是非常孤独的。”
①锡兵,这里是指用镀锡铁皮做成的玩具兵。
老仆人表示出高兴的样子。他点了点头,于是就把锡兵带到老房子里去了。不久他就来问小孩,愿意不愿意亲自去拜访一次。他的爸爸妈妈准许他去。所以他就去拜访那个老房子了。
台阶栏杆上的那些铜球比平时要光亮得多;人们很可能以为这是专门为了他的拜访而擦亮的。那些雕刻出来的号手——因为门上都刻着号手,他们立在郁金香花里——都在使劲地吹喇叭;他们的双颊比以前要圆得多。是的,他们在吹:“嗒—嗒—啦—啦!小朋友到来了!嗒—嗒—啦—啦!”于是门便开了。
整个走廊里挂满了古老的画像:穿着铠甲的骑士和穿着丝绸的女子。铠甲发出响声,绸衣在窸窸窣窣地颤动。接着就是一个楼梯。它高高地伸向上面去,然后就略微弯下一点。这时他就来到一个阳台上。它的确快要坍塌了。处处是长长的裂痕和大洞,不过它们里面却长出了许多草和叶子。因为阳台、院子和墙都长满了那么多的绿色植物,所以它们整个看起来像一个花园。但这还不过是一个阳台。
这儿有些古旧的花盆;它们都有一个面孔和驴耳朵。花儿自由自在地随处乱长。有一个花盆全被石竹花铺满了,这也就是说:长满了绿叶子,冒出了许多嫩芽——它们在很清楚地说:“空气抚爱着我,太阳吻着我,同时答应让我在下星
期日开出一朵小花——下星期日开出一朵小花啦!”
于是他走进一个房间。这儿的墙上全都糊满了猪皮;猪皮上印着金花。墙儿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沿墙摆着许多高背靠椅;每张椅子都刻着花,而且还有扶手。
“请坐吧!请坐吧!”它们说。“啊,我的身体真要裂开了!
像那个老碗柜一样,我想我一定得了痛风病!我背上得了痛风病,噢!”
不一会儿孩子走进一个客厅,那个吊窗就在这儿,那个老人也在这儿。
“亲爱的小朋友,多谢你送给我的锡兵!”老人说,“多谢你来看我!”
“谢谢!谢谢!”——也可以说是——“嘎!啪!”这是所有的家具讲的话。它们的数目很多,当它们都来看这孩子的时候,它们几乎挤做一团。
墙中央挂着一个美丽女子的画像。她的样子很年轻和快乐,但是却穿着古时的衣服;她的头发和挺直的衣服都扑满了粉。她既不说“谢谢”,也不说“啪”;她只是用温和的眼睛望着这个小孩子。他当时就问这老人:“您从什么地方弄到这张像的?”
“从对面的那个旧货商人那里!”老人说。“那儿挂着许多画像。谁也不认识他们,也不愿意去管他们,因为他们早就被埋葬掉了。不过从前我认识这个女子,现在她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个世纪啦。”
在这幅画下边,在玻璃的后面,挂着一个枯萎了的花束。它们无疑也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因为它们的样子也很古老。那个大钟的摆摇来摇去;钟上的针在转动。这房间里每件东西在时时刻刻地变老,但是人们却不觉得。
小孩子说:“家里的人说,你一直是非常孤独的!”
“哎,”老人说,“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来拜访,现在你也来拜访了!我感到非常快乐!”
于是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画册:那里面有许多我们现在见不到的华丽的马车行列,许多打扮得像纸牌上的“贾克”的兵士和挥着旗子的市民。裁缝挥着的旗帜上绘着一把由两只狮子抬着的大剪刀;鞋匠挥着的旗子上绘有一只双头鹰——不是靴子,因为鞋匠必须把一切东西安排得使人一看就说:“那是一双。”是的,就是这样的一本画册!
老人走到另外一个房间里去拿出一些蜜饯、苹果和硬壳果来——这个老房子里的一切东西真是可爱。
“我再也忍受不了!”立在五斗柜上的那个锡兵说。“这儿是那么寂寞,那么悲哀。一个惯于过家庭生活的人,在这儿实在住不下去!我再也忍受不了!日子已经够长了,而晚间却是更长!这儿的情形跟他们那儿的情形完全不一样。你的爸爸和妈妈总是愉快地在一起聊天,你和别的一些可爱的孩子也发出高兴的闹声。嗨!这个老人,他是多么寂寞啊!你以为他会得到什么吻么?你以为会有人温和地看他一眼么?或者他会有一棵圣诞树么?他什么也没有,只有等死!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不能老是从悲哀的角度去看事情呀!”小孩子说。“我觉得这儿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
“是的,但是我看不见它们,也不认识它们!”锡兵说。
“我再也忍受不了!”
“你要忍受下去。”小孩子说。
这时老人带着一副最愉快的面孔和最甜美的蜜饯、苹果以及硬壳果走来了。小孩子便不再想起锡兵了。
这个小年轻人,怀着幸福和高兴的心情,回到家来。许多日子、许多星期过去了。和对面那个老房子,又有许多往返不停的点头。最后小孩子又走过去拜访了。
那些雕刻的号手又吹起:“嗒—啦—啦,嗒—啦—啦!小朋友又来了!嗒—啦—啦!”接着那些骑士身上的剑和铠甲又响起来了,那些绸衣服又沙沙地动起来了。那些猪皮又讲起话来了,那些老椅子的背上又有痛风病了。噢!这跟头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因为在这儿,这一天,这一点钟完全跟另一天,另一点钟是一样。
“我再也忍受不了!”锡兵说。“我已经哭出了锡眼泪!这儿是太悲哀了!我宁愿上战场,牺牲掉我的手和脚——这种生活总算还有点变化。我再也忍受不了!现在我才懂得,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来拜访是一种什么味道!我的回忆也来拜访了。请相信我,结果并不是太愉快。我几乎要从五斗柜上跳下来了。你们在对面房子里面的情形,我看得清清楚楚,好像你们就在这儿一样。又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你们都很熟悉的一天!你们孩子们围着桌子站着,唱你们每天早晨唱的圣诗。你们把手合在一起,庄严地站着;爸爸和妈妈也是同样地庄严。于是门开了,小妹妹玛利亚被领进来了——她还不到两岁;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听到音乐或歌声,而且不管什么音乐或歌声,她就跳起舞来。她还不大会跳,但是她却要马上跳起来,虽然她跳得不合拍子,因为拍子是太长了。她先用一只腿站着,把头向前弯,然后又用另一只腿站着,又把头向前弯,可是这次却弯得不好。你们都站着不做一声,虽然这是很困难的。但是我在心里却笑起来了,因此我就从桌上滚下来了,而且还跌出一个包来——这个包现在还在——因为我笑是不对的。但是这一切,以及我所经历过的许多事情,现在又来到我的心里——这一定就是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了。请告诉我,你们仍然在礼拜天唱歌吗?请告诉我一点关于小玛利亚的消息好吗?我的老朋友——那另一个锡兵——现在怎样了?是的,他一定是很快乐的!——我却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已经被送给别人了!”小孩子说。“你应该安心下来。这一点你还看不出来吗?”
这时那个老人拿着一个抽屉走进来。抽屉里有许多东西可看:粉盒、香膏盒、旧扑克牌——它们都很大,还镀着金,现在我们是看不到这样的东西的。他还抽开了许多抽屉,拉开了一架钢琴,钢琴盖上绘着风景画。当这老人弹着的时候,钢琴就发出粗哑的声音。于是他就哼出一支歌来。
“是的,她也能唱这支歌!”他说。于是他就对这幅从旧货商人那儿买来的画点点头。老人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了。
“我要到战场上去!我要到战场上去!”锡兵尽量提高嗓子大叫;接着他就栽到地上去了。
是的,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老人在找,小孩也在找,但是他不见了,他失踪了。
“我会找到他的!”老人说。不过他永远也没有找到他,因为地板上有许多洞和裂口。锡兵滚到一个裂口里去了。他躺在那里,好像躺在一个没有盖土的坟墓里一样。
这一天过去了。小孩子回到家里。一星期又过去了,接着又有许多星期过去了。窗子上都结了冰,小孩子得坐下来,在窗玻璃上用嘴哈气融出一个小视孔来看看那座老房子。雪花飘进那些刻花和刻字中间去,把整个台阶都盖住了,好像这座老房子里没有住着什么人似的。的确,这里现在没有人,因为那个老人已经死了!
黄昏的时候,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人们把他放进棺材,抬上马车。他不久就要给埋进他乡下的坟墓里,他现在就要被运到那儿去,可是没有人来送葬,因为他所有的朋友都已经死了。当棺材被运走的时候,小孩子在后面用手对他飞吻。
几天以后,这座老房子里举行一次拍卖。小孩子从他的窗子里看到那些古老的骑士和女子、那些有长耳朵的花盆、那些古旧的椅子和碗柜,统统都被人搬走了。有的搬到这儿去,有的搬到那儿去。她的画像——在那个旧货商店里找来的——仍然回到那个旧货商店里去了,而且一直挂在那里,因为谁也不认识她,谁也不愿意要一张老画。
到了春天,这座房子就被拆掉了,因为人们说它是一堆烂垃圾。人们可以从街上一眼就看到墙上贴着猪皮的那个房间。这些皮已经被拉下来了,并且被撕碎了。阳台上那些绿色植物凌乱地在倒下的屋梁间悬着。现在人们要把这块地方扫清。
“这才好啦!”周围的房子说。
一幢漂亮的新房子建立起来了;它有宽大的窗子和平整的白墙。不过那座老房子原来所在的地方恰恰成了一个小花园。邻近的墙上长满了野生的葡萄藤。花园前面有一道铁栏杆和一个铁门。它们的样子很庄严。行人在它们面前停下步子,朝里面望。
麻雀成群地栖在葡萄藤上,叽叽喳喳地互相叫着。不过它们不是谈着关于那幢老房子的事情,因为它们记不清那些事。许多年已经过去了,那个小孩子已经长大成丨人,长成了一个像他父母所期望的有能力的人。他刚结婚不久。他要同他的妻子搬进这幢有小花园的房子里来。当她正在栽一棵她认为很美丽的野花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边。她用小巧的手栽着花,用指头在花周围紧按上些泥土。
“噢!这是什么?”她觉得有件什么东西刺着了她。
有一件尖东西在柔软的泥土里冒出来了。想想看吧!这就是那个锡兵——在那个老人房间里跑掉的锡兵。他曾经在烂木头和垃圾里混了很久,最后又在土里睡了许多年。
年轻的妻子先用一片绿叶子、然后又用她美丽的、喷香的手帕把锡兵擦干净。锡兵好像是从昏睡中恢复了知觉。
“让我瞧瞧他吧!”年轻人说。于是他笑起来,摇着头。
“啊!这不可能就是他,但是他使我记起了我小时候跟一个锡兵的一段故事!”
于是他就对他的妻子讲了关于那座老房子、那个老人和锡兵的故事。他把锡兵送给了老人,因为他是那么孤独。他讲得那么仔细,好像是真事一样。年轻的妻子不禁为那座老房子和那个老人流出泪来。
“这也许就是那个锡兵!”她说。“让我把他保存起来,以便记住你所告诉我的这些事情。但是你得把那个老人的坟指给我看!”
“我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呀,”他说,“谁也不知道它!他所有的朋友都死了;没有谁去照料它,而我自己那时还不过是一个小孩了!”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非常孤独的人了!”她说。
“是的,可怕地孤独!”锡兵说,“不过他居然没有被人忘记掉,倒也真使人高兴!”
“高兴!”旁边一个声音喊。但是除了锡兵以外,谁也看不出这就是过去贴在墙上的一块猪皮。它上面的镀金已经全没有了。它的样子很像潮湿的泥土,但它还是有它的意见。它说:
镀金消失得很快,
但猪皮永远不坏!
不过锡兵不相信这套理论。
(1848年)
这个故事收集在《新的童话》第二卷第二辑里,主人公是一位基本上已经是快要走完人生道路的老人和一个刚刚进入人生的小男孩。两人结成了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有的友谊。这是因为:正如小男孩所说的,“我觉得这儿(老房子)什么东西都可爱,而且旧时的回忆以及与回忆相联的事情都到这儿来拜访!”人生就是这样:平淡无奇的日子中也有使人(甚至对刚进入人世的孩子)留恋和喜爱的东西。写这篇故事的诱因,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说:“……1847年诗人莫生(德国人,JuliusMosen,1803—1862)的小儿子在我离开奥尔登堡(Oldenborg,德国西北部的一个州)时,送给了我他的一个锡兵,为的是使我不要感到太可怕的寂寞。作曲家哈特曼(丹麦人,JohanPeterHartmann,1805—1900)的两岁的女儿玛莉日娅,只要一听到音乐,就想跳舞。当她的哥哥和姐姐们来到房间里唱圣诗的时候,她就要开始跳舞,但是她的音乐感不让她作不合拍的动作,她只好站着,先用这只脚,然后用另一只,直到她进入圣诗的完满节奏后开始不知不觉地跳起来。
天鹅的窠
在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有一个古老的天鹅窠。它名叫丹麦。天鹅就是在它里面生出来的,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它们的名字永远不会被人遗忘。
在远古的时候,有一群天鹅飞过阿尔卑斯山,在“五月的国度”①里的绿色平原上落下来。住在这儿是非常幸福的。
这一群天鹅叫做“长胡子人”②。
另外一群长着发亮的羽毛和诚实的眼睛的天鹅,飞向南方,在拜占庭③落下来。它们在皇帝的座位周围住下来,同时伸开它们的白色大翅膀,保护他的盾牌。这群天鹅叫做瓦①。
①指意大利伦巴底亚(Lombardia)省的首府米兰(Milano)。林格人
②原文是Longobarder,指住在意大利伦巴底亚省的伦巴底人(Lombardo)。
③这是东罗马帝国的首都。
法国的海岸上升起一片惊恐的声音,因为嗜血狂的天鹅,拍着带有火焰的翅膀,正在从北方飞来。人们祈祷着说:“愿上帝把我们从这些野蛮的北欧人手中救出来!”
一只丹麦的天鹅②站在英国碧绿的草原上,站在广阔的海岸旁边。他的头上戴着代表三个王国的皇冠;他把他的王节伸向这个国家的土地上。
波美尔③海岸上的异教徒都在地上跪下来,因为丹麦的天鹅,带着绘有十字的旗帜和拔出的剑,向这儿飞来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你会这样说。
不过离我们的时代不远,还有两只强大的天鹅从窠里飞出来了。
一道光射过天空,射到世界的每个国土上。这只天鹅拍着他的强大的翅膀,撒下一层黄昏的烟雾。接着星空渐渐变得更清楚,好像是快要接近地面似的。这只天鹅的名字是透却·布拉赫④。
“是的,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你可能说,“但是在我们的这个时代呢?”
①原文是Vaeringer,这是一种北欧人;他们在9世纪时是波罗的海上有名的海盗。东罗马帝国的近卫队,就是由这些海盗组成的。
②指丹麦的克努得大帝(Knud,942—1036)。他征服了英国和挪威,做过这三个国家的皇帝。
③这是波罗的海的一个海湾。
④透却·布拉赫(TychoBrahè,1546—1601)是丹麦的名天文学家。
在我们的这个时代里,我们曾看见过许多天鹅在美丽地飞翔:有一只①把他的翅膀轻轻地在金竖琴的弦上拂过去。这琴声响遍了整个的北国:挪威的山似乎在古代的太阳光中增高了不少;松林和赤杨发出沙沙的回音;北国的神仙、英雄和贵妇人在深黑的林中偷偷地露出头角。
我们看到一只天鹅在一个大理石山上拍着翅膀②,把这座山弄得崩裂了。被囚禁在这山中的美的形体,现在走到明朗的太阳光中来。世界各国的人抬起他们的头来,观看这些绝美的形体。
我们看到第三只天鹅③纺着思想的线。这线绕着地球从这个国家牵到那个国家,好使语言像闪电似的从这个国家传到那个国家。
①指AdamGottlobOehlensehlaAgger,1779—1850,丹麦的名诗人。
②指BertelThorvaldsen,1768—1844,丹麦的名雕刻家。
③指奥尔斯德特(HansChristanOersted,1777—1851)丹麦的名电子学家。
我们的上帝喜欢这个位于波罗的海和北海之间的天鹅窠。让那些强犦的鸟儿从空中飞来颠覆它吧。“永远不准有这类事情发生!”甚至羽毛还没有长全的小天鹅都会在这窠的边缘守卫——我们已经看到过这样的事情。他们可以让他们的柔嫩的胸脯被啄得流血,但他们会用他们的嘴和爪斗争下去。
许多世纪将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里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要等人们真正说“这是最后的一只天鹅,这是天鹅窠里发出的一个最后的歌声”,那时间还早得很呢!
(1852年)
这也是一首散文诗,最初发表在1852年1月28日出版的《柏林斯克日报》(BeslingskeTigende)上。这是一篇充满爱国主义G情的作品。但他所爱的是产生了文中所歌颂的那代表人类文明和科学高水平成就的四只“天鹅的窠”。“许多世纪将会过去,但是天鹅将会不断地从这个窠飞出来。世界上的人将会看见他们,听见他们。”这个窠就是他的祖国丹麦。
创造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研究怎样做一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就成为一个诗人,而且要讨一个太太,靠写诗来生活。他知道,写诗不过是一种创造,而他却不会创造。他出生得太迟;在他没有来到这个世界以前,一切东西已经被人创造出来了,一切东西已经被作成了诗,写出来了。
“一千年以前出生的人啊,你们真是幸福!”他说。“他们容易成为不朽的人!即使在几百年以前出生的人,也是幸福的,因为那时他们还可以有些东西写成诗。现在全世界的诗都写完了,我还有什么诗可写呢?”
他研究这个问题,结果他病起来了。可怜的人!没有什么医生可以治他的病!也许巫婆能够治吧!她住在草场入口旁边的一个小屋子里。她专为那些骑马和坐车的人开草场的门。她能开的东西还不只门呢。她比医生还要聪明,因为医生只会赶自己的车子和交付他的所得税。
“我非去拜访她一下不可!”这位年轻人说。
她所住的房子是既小巧,又干净,可是样子很可怕。这儿既没有树,也没有花;门口只有一窝蜜蜂,很有用!还有一小块种马铃薯的地,也很有用!还有一条沟,旁边有一个野李树丛——已经开过了花,现在正在结果,而这些果子在没有下霜以前,只要你尝一下,就可以把你的嘴酸得张不开。
“我在这儿所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的一幅图画!”年轻人想。这个在巫婆门口所起的感想可以说是像一粒金子。
“把它写下来吧!”她说。“面包屑也是面包呀!我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你的文思干涸,而你却想在复活节成为一个诗人!”
“一切东西早已被人写完了!”他说,“我们这个时代并不是古代呀!”
“不对!”巫婆说,“古时巫婆总是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饿着肚皮,衣袖总是磨穿了洞。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时代,它是最好的时代!不过你看事情总是不对头。你的听觉不锐敏,你在晚上也不念《主祷文》。这里有各色各样的东西可以写成诗,讲成故事,如果你会讲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汲取题材,你可以从死水和活水中汲取题材,不过你必须了解怎样摄取阳光。现在请你把我的眼镜戴上、把我的听筒安上吧,同时还请你对上帝祈祷,不要老想着你自己吧!”
最后的这件事情最困难,一个巫婆不应该作这样的要求。
他拿着眼镜和听筒;他被领到一块种满了马铃薯的地里去。她给他一个大马铃薯捏着。它里面发出声音来,它唱出一支歌来:有趣的马铃薯之歌——一个分做10段的日常故事;10行就够了。
马铃薯到底唱的什么呢?
它歌唱它自己和它的家族:马铃薯是怎样到欧洲来的,在它还没有被人承认比一块金子还贵重以前,它们遭遇到了一些什么不幸。
“朝廷命令各城的市政府把我们分配出去。我们有极大的重要性,这在通令上都说明了,不过老百姓还是不相信;他们甚至还不懂怎样来栽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整斗的马铃薯都倒进里面去;有人在这儿埋一个,在那儿埋一个,等待每一个长出一棵树,然后再从上面摇下马铃薯来。人们以为马铃薯会生长,开花,结出水汪汪的果子;但是它却萎谢了。谁也没有想到它的根底下长出的东西——人类的幸福:马铃薯。是的,我们经验过生活,受过苦——这当然是指我们的祖先。它们跟我们都是一样!多么了不起的历史啊!”
“好,够了!”巫婆说。“请看看这个野李树丛吧!”
野李树说:“在马铃薯的故乡,从它们生长的地方更向北一点,我们也有很近的亲族。北欧人从挪威到那儿去。他们乘船在雾和风暴中向西开,开向一个不知名的国度里去。在那儿的冰雪下面,他们发现了植物和蔬菜,结着像葡萄一样蓝的浆果的灌木丛——野李子。像我们一样,这些果子也是经过霜打以后才成熟的。这个国度叫做‘酒之国’‘绿国’①‘野梅国’!”
①指格陵兰。这个岛在丹麦文里叫“绿国”(GroAnland)。
“这倒是一个很离奇的故事!”年轻人说。
“对。跟我一道来吧!”巫婆说,同时把他领到蜜蜂窝那儿去。他朝里面看。多么活跃的生活啊!蜂窝所有的走廊上都有蜜蜂;它们拍着翅膀,好使这个大工厂里有新鲜空气流动:这是它们的任务。现在有许多蜜蜂从外面进来;它们生来腿上就有一个篮子。它们运回花粉。这些花粉被筛好和整理一番后,就被做成蜂蜜和蜡。它们飞出飞进。那位蜂后也想飞,但是大家必得跟着她一道。这种时候还没有到来,但是她仍然想要飞,因此大家就把这位女皇的翅膀咬断了;她也只好呆下来。
“现在请你到沟沿上来吧!”巫婆说。“请来看看这条公路上的人!”
“多大的一堆人啊!”年轻人说。“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
故事在闹哄哄地响着!我真有些头昏!我要回去了!”
“不成,向前走吧,”女人说,“径直走到人群中去,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耳朵去听,用你的心去想吧!这样你才可以创造出东西来!不过在你没有去以前,请把我的眼镜和听筒还给我吧!”于是她就把这两件东西要回去了。
“现在我最普通的东西也听不见了!”年轻人说,“现在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唔,那么在复活节以前你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了。”巫婆说。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他问。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周!你学不会创造任何东西的。”
“那么我将做什么呢?我将怎样靠诗来吃饭呢?”
“这个你在四旬节以前就可以做到了!你可以一棒子把诗人打垮!打击他们的作品跟打击他们的身体是一样的。但是你自己不要害怕,勇敢地去打击吧,这样你才可以得到汤团吃,养活你的老婆和你自己!”
“一个人能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
这个故事我们是从那个巫婆那里听来的;她知道一个人能创造出什么东西。
(1869年)
这篇小品首先发表在《青少年河边杂志》第三卷上,于1869年10月出版,接着在同年12月17日被收进在丹麦出版的《三篇新的童话和故事集》里。这篇作品是安徒生切身有所感而写的。他的作品在本国不仅长期没有得到文艺界的承认——主要是因为他与一些“哥儿们”的作家和诗人无因缘,还经常受到打击。“‘一个人能创造的东西真多!’年轻人说。于是他就去打击每个别的诗人。因为他自己不能成为一个诗人。”这也是中外古今普遍存在的现象。
冰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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