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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书包网 > 安徒生童话集 > 四

他们去请教那位经常旅行的燕子和那位生了五窠孩子的老母­鸡­。燕子讲了许多关于那些美丽的温带国度的事情:那儿熟了的葡萄沉甸甸地、一串一串地挂着;那儿的空气是温和的;那儿的山岳发出这里从来见不到的光彩。

“可是那儿没有像我们这儿的油菜呀!”老母­鸡­说。“有一年夏天我跟孩子们住在乡下。那儿有一个沙坑。我们可以随便到那儿去,在那儿抓土;我们还得到许可钻进一个长满了油菜的菜园里去。啊,那里面是多么青翠啊!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比那更美!”

“不过这根油菜梗跟那根油菜梗不是一个样儿,”燕子说。

“而且这儿的天气老是那样坏!”

“人们可以习惯于这种天气的。”老母­鸡­说。

“可是这儿很冷,老是结冰。”

“那对于油菜是非常好的!”老母­鸡­说。“此外这儿的天气也会暖和起来的呀。四年以前,我们不是有过一连持续了五星期的夏天吗?那时天气是那么热,你连呼吸都感到困难;而且我们还不像他们那样有有毒的动物,此外我们也没有强盗。

谁不承认我们的国家最美丽,谁就是一个恶棍——那么他就不配住在此地了。”于是老母­鸡­哭起来。“我也旅行过啦!我坐在一个­鸡­圈里走过150里路:我觉得旅行没有一点儿乐趣!”

“是的,老母­鸡­是一个有理智的女人!”玩偶贝尔达说。

“我对于上山去旅行也不感到兴趣,因为你无非是爬上去,随后又爬下来罢了。不,我们还是走到门外的沙坑那儿去,在油菜中间散散步吧。”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

星期六

“现在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吧!”小小的哈尔马说;这时奥列·路却埃已经把他送上了床。

“今晚我们没有时间讲故事了,”奥列回答说,同时把他那把非常美丽的雨伞在这孩子的头上撑开。“现在请你看看这几个中国人吧!”

整个的雨伞看起来好像一个中国的大碗:里面有些蓝­色­的树,拱起的桥,上面还有小巧的中国人在站着点头。

“明天我们得把整个世界洗刷得焕然一新,”奥列说,“因为明天是一个神圣的日子——礼拜日。我将到教堂的尖塔顶上去,告诉那些教堂的小­精­灵把钟擦得­干­­干­净净,好叫它们能发出美丽的声音来。我将走到田野里去,看风儿有没有把草和叶上的灰尘扫掉;此外,最巨大的一件工作是:我将要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把它们好好地擦一下。我要把它们兜在我的围裙里。可是我得先记下它们的号数,同时也得记下嵌住它们的那些洞口的号数,好使它们将来能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否则它们就嵌不稳,结果流星就会太多了,因为它们会一个接着一个地落下来。”

“请听着!您知道,路却埃先生,”一幅老画像说;它挂在哈尔马挨着睡的那堵墙上,“我是哈尔马的曾祖父。您对这孩子讲了许多故事,我很感谢您;不过请您不要把他的头脑弄得糊里糊涂。星星是不可以摘下来的,而且也不能擦亮!星星都是一些球体,像我们的地球一样。它们之所以美妙,就正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感谢您,老曾祖父,”奥列·路却埃说,“我感谢您!

您是这一家之长。您是这一家的始祖。但是我比您还要老!我是一个年老的异教徒:罗马人和希腊人把我叫做梦神。我到过最华贵的家庭;我现在仍然常常去!我知道怎样对待伟大的人和渺小的人。现在请您讲您的事情吧!”——于是奥列·路却埃拿了他的伞走出去了。

“嗯,嗯!这种年头,一个人连发表意见都不成!”这幅老画像发起牢马蚤来。

于是哈尔马就醒来了。

星期日

“晚安!”奥列·路却埃说;哈尔马点点头,于是他便跑过去,把曾祖父的画像翻过来面对着墙,好叫他不再像昨天那样,又来Сhā嘴。

“现在你得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关于生活在一个豆荚里的五颗青豌豆的故事;关于一只公­鸡­的脚向母­鸡­的脚求爱的故事;关于一根装模作样的缝补针自以为是缝衣针的故事。”

“好东西享受太过也会生厌的呀!”奥列·路却埃说。“您知道,我倒很想给你一样东西看看。我把我的弟弟介绍给你吧。他也叫做奥列·路却埃;不过他拜访任何人,从来不超过一次以上。当他到来的时候,总是把他所遇见的人抱在马上,讲故事给他听。他只知道两个故事。一个是极端的美丽,世上任何人都想象不到;另一个则是非常丑恶和可怕,——我没有办法形容出来。”

于是奥列·路却埃把小小的哈尔马抱到窗前,说:“你现在可以看到我的弟弟——另一位叫做奥列·路却埃的人了。也有人把他叫做‘死神’!你要知道,他并不像人们在画册中把他画成一架骸骨那样可怕。不,那骸骨不过是他上衣上用银丝绣的一个图案而已。这上衣是一件很美丽的骑兵制服。在他后面,在马背上,飘着一件黑天鹅绒做的斗篷。请看他奔驰的样子吧!”

哈尔马看到这位奥列·路却埃怎样骑着马飞驰过去,怎样把年轻人和年老的人抱到自己的马上。有些他放在自己的前面坐着,有些放在自己的后面坐着。不过他老是先问:“你们的通知簿上是怎样写的?”他们齐声回答说:“很好。”他说:“好吧,让我亲自来看看吧。”于是每人不得不把自己的通知簿交出来看。那些簿子上写着“很好”和“非常好”等字样的人坐在他的前面,听一个美丽的故事;那些簿子上写着“勉强”“尚可”等字样的人只得坐在他的后面,听一个非常可怕的故事。后者发着抖,大声哭泣。他们想要跳下马来,可是这点他们做不到,因为他们立刻就紧紧地生在马背上了。

“不过‘死神’是一位最可爱的奥列·路却埃啦,”哈尔马说,“我并不怕他!”

“你也不需要怕他呀,”奥列·路却埃说,“你只要时时注意,使你的通知簿上写上好的评语就得了!”

“是的,这倒颇有教育意义!”曾祖父的画像叽咕地说。

“提提意见究竟还是有用的啦。”现在他算是很满意了。

你看,这就是奥列·路却埃的故事。今晚他自己还能对你多讲一点!

(1842年)

这篇作品虽然是几个短故事组成的童话,但实际上是一首散文诗,而且是一首寓有深刻意义的散文诗。诗意极为浓厚,其中有些警语既充满了情趣,又反映了实际的人生——人生中存在着的某些缺点,庸俗和可笑的许多方面。可在《星期五》这个小故事中,两个玩偶结婚时“拒绝接受任何食物,因为他们打算以爱情为食粮而生活下去。”“我们还不像他们那样有有毒的动物,此外我们也没有强盗。谁不承认我们国家最美丽,谁就是一个恶棍。”“我对于上山去旅行也不感兴趣,因为你无非是爬上去,随后又爬下来罢了。”这些貌似富有“哲理”的见解,既使人啼笑皆非,又不能加以忽视。

这些荒唐的东西,今天仍然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这组小故事安徒生是为他朋友世界知名的雕塑大师多瓦尔生而写的。

老上帝还没有灭亡

这是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射­进房间里来的阳光是温暖的,明朗的。柔和的新鲜空气从敞开的窗子流进来。

在外面,在上帝的蓝天下,田野和草原上都长满了植物,开满了花朵;所有的小鸟儿都在这里欢乐地唱着歌。外面是一片高兴和愉快的景象,但屋子里却充满了愁苦和悲哀。甚至那位平时总是兴高采烈的主­妇­,这一天也坐在早餐桌旁边显得愁眉不展。最后她站起来,一口饭也没有吃,揩­干­眼泪,向门口走去。

从表面上看来,上天似乎对这个屋子降下了灾难。国内的生活程度很高,粮食的供应又不足;捐税在不断地加重,屋子里的资财在一年一年地减少。最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穷困和悲哀。这种情况一直把丈夫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本来是一个勤俭和安分守己的公民;现在他一想到未来就感到毫无出路。的确,有好几次他想结束他这个愁苦而无安慰的生活。他的妻子,不管心情是多么好,不管她讲什么话,却无法帮助他。他的朋友,不管替他出什么世故的和聪明的主意,也安慰不了他。相反,他倒因此变得更沉默和悲哀起来。因此不难理解,他的可怜的妻子最后也不得不失去了勇气。不过她的悲哀却具有完全不同的­性­质,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

当丈夫看到自己的妻子也变得悲哀起来,而且还想离开这间屋子的时候,他就把她拉回来,对她说:“你究竟有什么不乐意的事情?在你没有讲清楚以前,我不能让你出去。”

她沉默了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嗨,亲爱的,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老上帝死掉了,所有的安琪儿都陪送他走进坟墓!”

“你怎么能想出、而且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呢?”丈夫说。

“你还不知道,上帝是永不会死的吗?”

这个善良的妻子的脸上露出了快乐的光芒。她热情地握着丈夫的双手,大声说:“那么老上帝还活着!”

“当然活着!”丈夫回答说,“你怎能怀疑这件事呢?”

于是她拥抱他,朝他和蔼的眼睛里望——那双眼睛里充满了信任、和平和愉快的光。她说:“不过,亲爱的,假如老上帝还活着,那么我们为什么不相信他,不依赖他呢?他数过我们头上的每一根头发;如果我们落掉一根,他是没有不知道的。他叫田野上长出百合花,他让麻雀有食物吃,让乌鸦有东西抓!”

听完了这番话以后,丈夫就似乎觉得蒙着他的眼睛的那层云翳现在被揭开了,束着他的心的那根绳子被松开了。好久以来他第一次笑了。他感到他虔诚的、亲爱的妻子对他所用的这个聪明的计策:这个办法使他恢复了他所失去的对上帝的信心,使他重新有了依靠。­射­进这房子里的阳光现在更和蔼地照到这对善良的人的脸上,熏风更凉爽地拂着他们面颊上的笑容,小鸟儿更高声地唱出对上帝的感谢之歌。

(1836年)

这个小品最初发表在1836年11月18日出版的《丹麦大众报》上。“国内的生活程度很高,粮食的供应又不足,捐税不断地在加重,屋子里的资产在一年一年地减少。最后,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了,只剩下穷困和悲哀。”普通百姓在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善良的安徒生对此毫无办法,只有求助于“上帝”。这篇作品反映出安徒生­性­格中天真而又诚挚的一面。

园丁和他的贵族主人

离京城十四五里地的地方,有一幢古老的房子。它的墙壁很厚,并有塔楼和尖尖的山形墙。

每年夏天,有一个富有的贵族家庭搬到这里来住。这是他们所有的产业中最好和最漂亮的一幢房子。从外表上看,它好像是最近才盖的;但是它的内部却是非常舒适和安静。门上有一块石头刻着他们的族徽;这族徽的周围和门上的扇形窗上盘着许多美丽的玫瑰花。房子前面是一片整齐的草场。这儿有红山楂和白山楂,还有名贵的花——至于温室外面,那当然更不用说了。

这家还有一个很能­干­的园丁。看了这些花圃、果树园和菜园,真叫人感到愉快。老花园的本来面目还有一部分没有改动,这包括那剪成王冠和金字塔形状的黄杨树篱笆。篱笆后面有两棵庄严的古树。它们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光秃秃的。你很可能以为有一阵暴风或者海龙卷①曾经卷起许多垃圾撒到它们身上去。不过每堆垃圾却是一个鸟雀窠。

①海龙卷,龙卷风卷起的水柱。

从古代起,一群喧闹的乌鸦和白嘴雀就在这儿做窠。这地方简直像一个鸟村子。鸟就是这儿的主人,这儿最古的家族,这屋子的所有者。在它们眼中,下面住着的人是算不了什么的。它们容忍这些步行动物存在,虽然他们有时放放枪,把它们吓得发抖和乱飞乱叫:“呱!呱!”

园丁常常对主人建议把这些老树砍掉,因为它们并不好看;假如没有它们,这些喧闹的鸟儿也可能会不来——它们可能迁到别的地方去。但是主人既不愿意砍掉树,也不愿意赶走这群鸟儿。这些东西是古时遗留下来的,跟房子有密切关系,不能随便去掉。

“亲爱的拉尔森,这些树是鸟儿继承的遗产,让它们住下来吧!”

园丁的名字叫拉尔森,不过这跟故事没有什么关系。

“拉尔森,你还嫌工作的空间不够多么?整个的花圃、温室、果树园和菜园,够你忙的呀!”

这就是他忙的几块地方。他热情地、内行地保养它们,爱护它们和照顾它们。主人都知道他勤快。但是有一件事他们却不瞒他:他们在别人家里看到的花儿和尝到的果子,全都比自己花园里的好。园丁听到非常难过,因为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把事情做好的,而事实上他也尽了最大的努力。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也是一个工作认真的人。

有一天主人把他喊去,温和而严肃地对他说:前天他们去看过一位有名的朋友;这位朋友拿出来待客的几种苹果和梨子是那么香,那么甜,所有的客人都啧啧称赞,羡慕得不得了。这些水果当然不是本地产的,不过假如我们的气候准许的话,那么就应该设法移植过来,让它们在此地开花结果。大家知道,这些水果是在城里一家最好的水果店里买来的,因此园丁应该骑马去打听一下,这些苹果和梨子是什么地方的产品,同时设法弄几根Сhā枝来栽培。

园丁跟水果商非常熟,因为园里种着果树,每逢主人吃不完果子,他就拿去卖给这个商人。

园丁到城里去,向水果商打听这些第一流苹果和梨子的来历。

“从你的园子里弄来的!”水果商说,同时把苹果和梨子拿给他看。他马上就认出来了。

嗨,园丁才高兴呢!他赶快回来,告诉主人说,苹果和梨子都是他们园子里的产品。

主人不相信。

“拉尔森,这是不可能的!你能叫水果商给你一个书面证明吗?”

这倒不难,他取来了一个书面证明。

“这真出乎意料!”主人说。

他们的桌子上每天摆着大盘的自己园子里产的这种鲜美的水果。他们有时还把这种水果整筐整桶送给城里城外的朋友,甚至装运到外国去。这真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不过有一点必须说明:最近两年的夏天是特别适宜于水果生长的;全国各地的收成都很好。

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主人参加宫廷里的宴会。他们在宴会中吃到了皇家温室里生长的西瓜——又甜又香的西瓜。

第二天主人把园丁喊进来。

“亲爱的拉尔森,请你跟皇家园丁说,替我们弄点这种鲜美的西瓜的种子来吧!”

“但是皇家园丁的瓜子是向我们要去的呀!”园丁高兴地说。

“那么皇家园丁一定知道怎样用最好的方法培植出最好的瓜了!”主人回答说。“他的瓜好吃极了!”

“这样说来,我倒要感到骄傲呢!”园丁说。“我可以告诉您老人家,皇家园丁去年的瓜种得并不太好。他看到我们的瓜长得好,尝了几个以后,就定了三个,叫我送到宫里去。”

“拉尔森,千万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们园里产的瓜啦!”

“我有根据!”园丁说。

于是他向皇家园丁要来一张字据,证明皇家餐桌上的西瓜是这位贵族园子里的产品。

这在主人看来真是一桩惊人的事情。他们并不保守秘密。

他们把字据给大家看,把西瓜子到处分送,正如他们从前分送Сhā枝一样。

关于这些树枝,他们后来听说成绩非常好,都结出了鲜美的果子,而且还用他们的园子命名。这名字现在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都可以读到。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情。

“我们只希望园丁不要自以为了不起就得了。”主人说。

不过园丁有另一种看法:他要让大家都知道他的名字——全国一个最好的园丁。他每年设法在园艺方面创造出一点特别好的东西来,而且事实上他也做到了。不过他常常听别人说,他最先培养出的一批果子,比如苹果和梨子,的确是最好的;但以后的品种就差得远了。西瓜确确实实是非常好的,不过这是另外一回事。草莓也可以说是很鲜美的,但并不比别的园子里产的好多少。有一年他种萝卜失败了,这时人们只谈论着这倒霉的萝卜,而对别的好东西却一字不提。

看样子,主人说这样的话的时候,心里似乎倒感到很舒服:“亲爱的拉尔森,今年的运气可不好啊!”

他们似乎觉得能说出“今年的运气可不好啊!”这句话,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园丁每星期到各个房间里去换两次鲜花;他把这些花布置得非常有艺术­性­,使它们的颜­色­互相辉映,以衬托出它们的鲜艳。

“拉尔森,你这个人很懂得艺术,”主人说,“这是我们的上帝给你的一种天才,不是你本身就有的!”

有一天园丁拿着一个大水晶杯子进来,里面浮着一片睡莲的叶子。叶子上有一朵像向日葵一样的鲜艳的蓝­色­的花——它的又粗又长的梗子浸在水里。

“印度的莲花!”主人不禁发出一个惊奇的叫声。

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阳光里,晚间它得到人造的阳光。凡是看到的人都认为它是出奇的美丽和珍贵,甚至这国家里最高贵的一位小姐都这样说。她就是公主——一个聪明和善的人。

主人荣幸地把这朵花献给她。于是这花便和她一道到宫里去了。

现在主人要亲自到花园里去摘一朵同样的花——如果他找得到的话。但是他却找不到,因此就把园丁喊来,问他在什么地方弄到这朵蓝­色­的莲花的。

“我们怎么也找不到!”主人说。“我们到温室里去过,到花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去过!”

“唔,在这些地方你当然找不到的!”园丁说。“它是菜园里的一种普通的花!不过,老实讲,它不是够美的么?它看起来像仙人掌,事实上它不过是朝鲜蓟①开的一朵花。”

①朝鲜蓟,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夏季开深紫­色­的管状花,花苞供食用。原产地中海沿岸,我国少有栽培。

“你早就该把实情告诉我们!”主人说。“我们以为它是一种稀有的外国花。你在公主面前拿我们开了一个大玩笑!她一看到这花就觉得很美,但是却不认识它。她对于植物学很有研究,不过科学和蔬菜是联系不上来的。拉尔森,你怎么会想起把这种花送到房间里来呢?我们现在成了一个笑柄!”

于是这朵从菜园里采来的美丽的蓝­色­的花,就从客厅里拿走了,因为它不是客厅里的花。主人对公主道歉了一番,同时告诉她说,那不过是一朵菜花,园丁一时心血来潮,把它献上,他已经把园丁痛骂了一顿。

“这样做是不对的!”公主说。“他叫我们睁开眼睛看一朵我们从来不注意的、美丽的花。他把我们想不到的美指给我们看!只要朝鲜蓟开花,御花园的园丁每天就得送一朵到我

房间里来!”

事情就这样照办了。

主人告诉园丁说,他现在可以继续送新鲜的朝鲜蓟到房间里来。

“那的确是美丽的花!”男主人和女主人齐声说。“非常珍贵!”

园丁受到了称赞。

“拉尔森喜欢这一套!”主人说。“他简直是一个惯坏了的孩子!”

秋天里,有一天起了一阵可怕的暴风。暴风吹得非常厉害,一夜就把树林边上的许多树连根吹倒了。一件使主人感到悲哀——是的,他们把这叫做悲哀——但使园丁感到快乐的事情是:那两棵布满了鸟雀窠的大树被吹倒了。人们可以听到乌鸦和白嘴雀在暴风中哀鸣。屋子里的人说,它们曾经用翅膀扑打过窗子。

“拉尔森,现在你可高兴了!”主人说。“暴风把树吹倒了,鸟儿都迁到树林里去了,古时的遗迹全都没有了,所有的痕迹和纪念都不见了!我们感到非常难过!”

园丁什么话也不说,但是他心里在盘算着他早就想要做的一件事情:怎样利用他从前没有办法处理的这块美丽的、充满了阳光的土地。他要使它变成花园的骄傲和主人的快乐。

大树在倒下的时候把老黄杨树篱笆编成的图案全都毁掉了。他在这儿种出一片浓密的植物——全都是从田野和树林里移来的本乡本土的植物。

别的园丁认为不能在一个府邸花园里大量种植的东西,他却种植了。他把每种植物种在适宜的土壤里,同时根据各种植物的特点种在­阴­处或有阳光的地方。他用深厚的感情去培育它们,因此它们长得非常茂盛。

从西兰荒地上移来的杜松,在形状和颜­色­方面长得跟意大利柏树没有什么分别;平滑的、多刺的冬青,不论在寒冷的冬天或炎热的夏天里,总是青翠可爱。前面一排长着的是各种各­色­的凤尾草:有的像棕榈树的孩子,有的像我们叫做“维纳斯①的头发”的那种又细又美的植物的父母。这儿还有人们瞧不起的牛蒡;它是那么新鲜美丽,人们简直可以把它扎进花束中去。牛蒡是种在­干­燥的高地上的;在较低的潮地上则种着款冬。这也是一种被人瞧不起的植物,但它纤秀的梗子和宽大的叶子使它显得非常雅致。五六尺高的毛蕊花,开着一层一层的花朵,昂然地立着,像一座有许多枝­干­的大烛台。这儿还有车叶草、樱草花、铃兰花、野水芋和长着三片叶子的、美丽的酢酱草。它们真是好看。

①维纳斯:希腊神话中爱和美的女神。

从法国土地上移植过来的小梨树,支在铁丝架上,成行地立在前排。它们得到充分的阳光和培养,因此很快就结出了水汪汪的大果子,好像是本国产的一样。

在原来是两棵老树的地方,现在竖起了一根很高的旗杆,上边飘着丹麦国旗。旗杆旁边另外有一根杆子,在夏天和收获的季节,它上面悬着啤酒花藤和它的香甜的一簇簇花朵。但是在冬天,根据古老的习惯,它上面挂着一束燕麦,好使天空的飞鸟在欢乐的圣诞节能够饱吃一餐。

“拉尔森越老越感情用事起来,”主人说。“不过他对我们是真诚和忠心的。”

新年的时候,城里有一个画刊登载了一幅关于这幢老房子的画片。人们可以在画上看到旗杆和为鸟雀过欢乐的圣诞节而挂起来的那一束燕麦。画刊上说,尊重一个古老的风俗是一种美好的行为,而且这对于一个古老的府邸说来,是很相称的。

“这全是拉尔森的成绩,”主人说,“人们为他大吹大擂。

他是一个幸运的人!我们因为有了他,也几乎要感到骄傲了!”

但是他们却不感到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他们可以随时把拉尔森解雇。不过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是好人——而他们这个阶级里也有许多好人——这对于像拉尔森这样的人说来也算是一桩幸事。

是的,这就是“园丁和主人”的故事。

你现在可以好好地想一想。

(1872年)

这篇故事首先发表在哥本哈根1872年3月30日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三卷第一部。安徒生通过园丁拉尔森描绘出丹麦普通老百姓的勤劳、忠诚、坚韧,而同时又具有无比的智慧和创造­精­神。这些人是真正的爱国者,丹麦的美名和对人类文化的贡献就是通过这些人的创造­性­的劳动而传播出去的。相反,他的贵族主人庸俗、虚荣,崇洋媚外,连月亮都是外国的好,殊不知最好的东西就在丹麦,就在他自己的花园里。这篇故事至今仍有现实和普遍意义。童话的特点在这篇作品中消失了,实际上它是一篇风格简洁朴素的小说。

书法家

从前有一个人,他的职务要求他写一手漂亮的字。他能满足他的职务的其他方面的要求,可是一手漂亮的字他却写不出来。因此他就登了一个广告,要找一位会写字的人。应征的信很多,几乎可以装满一桶。但是他只能录取一个人。他把头一个应征的人录取了。这人写的一手字跟最好的打字机打出来的一样漂亮。有职务的这位先生很有些写文章的才气。当他的文章用这样好看的字体写出来的时候,大家都说:“写得真漂亮!”

“这是我的成绩。”写字的人说——他实际上是半文钱也不值。他把这些称赞听了一个星期以后,就骄傲起来,也盼望自己成为那个有职务的人。

他的确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书法教员,而且当他打着一个白领结去参加茶话会的时候,他的确也还像个样子。但是他却想写作,而且想把所有的作家打垮。于是他就写起关于绘画和雕刻、戏剧和音乐的文章来。

他写了一大堆可怕的废话。当这些东西写得太糟了的时候,他在第二天又写,说那是排字的错误。

事实上他所写的东西全是排字的错误,而且在排出的字中(这是一件不幸的事情),人们却看不出他唯一拿手的东西——漂亮的书法。

“我能打垮,也能赞扬。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一个小小的上帝——也并不太小!”

这的确是扯淡,而他却在扯淡中死去了。《贝尔林报》上登了他的讣告。他的那位能写童话的朋友把他描写得非常好——这本身就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虽然他朋友的用意不坏,他一生的所作所为——胡说,叫喊,扯淡——毕竟还是一篇糟糕透顶的童话。

这篇小品一直没有发表过,因此它是哪一年写成的也无从知道。到了1926年它才在《贝尔林斯基报》该年的4月4日上首次发表。这篇作品的寓意很明显,无再作解释的必要。

茶壶

从前有一个骄傲的茶壶,它对它的瓷感到骄傲,对它的长嘴感到骄傲,对它的那个大把手也感到骄傲。它的前面和后边都有点什么东西!前面是一个壶嘴,后面是一个把手,它老是谈着这些东西。可是它不谈它的盖子。原来盖子早就打碎了,是后来钉好的;所以它算是有一个缺点,而人们是不喜欢谈自己的缺点的——当然别的人会谈的。杯子、­奶­油罐和糖钵——这整套吃茶的用具——都把茶壶盖的弱点记得清清楚楚。谈它的时候比谈那个完好的把手和漂亮的壶嘴的时候多。茶壶知道这一点。

“我知道它们!”它自己在心里说,“我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足以表现我的谦虚,我的朴素。我们大家都有缺点;但是我们也有优点。杯子有一个把手,糖钵有一个盖子。我两样都有,而且还有他们所没有的一件东西。我有一个壶嘴;这使我成为茶桌上的皇后。糖钵和­奶­油罐受到任命,成为甜味的仆人,而我就是任命者——大家的主宰。我把幸福分散给那些­干­渴的人群。在我的身体里面,中国的茶叶在那毫无味道的开水中放出香气。”

这番话是茶壶在它大无畏的青年时代说的。它立在铺好台布的茶桌上,一只非常白­嫩­的手揭开它的盖子。不过这只非常白­嫩­的手是很笨的,茶壶落下去了,壶嘴跌断了,把手断裂了,那个壶盖也不必再谈,因为关于他的话已经讲得不少了。茶壶躺在地上昏过去了;开水淌得一地。这对它说来是一个严重的打击,而最糟糕的是大家都笑它。大家只是笑它,而不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次经历我永远忘记不了!”茶壶后来检查自己一生的事业时说。“人们把我叫做一个病人,放在一个角落里;过了一天,人们又把我送给一个讨剩饭吃的女人。我下降为贫民了;里里外外,我一句话都不讲。不过,正在这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身体里装进了土;对于一个茶壶说来,这完全是等于入葬。但是土里却埋进了一个花根。谁放进去的,谁拿来的,我都不知道。不过它既然放进去了,总算是弥补了中国茶叶和开水的这种损失,也算是作为把手和壶嘴打断的一种报酬。花根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成了我的一颗心,一颗活着的心——这样的东西我从来还不曾有过。我现在有了生命、力量和­精­神。脉搏跳起来了,花根发了芽,有了思想和感觉。它开放成为花朵。我看到它,我支持它,我在它的美中忘记了自己。为了别人而忘我——这是一桩幸福的事情!它没有感谢我;它没有想到我;它受到人们的崇拜和称赞。我感到非常高兴;它一定也会是多么高兴啊!有一天我听到一个人说它应该有一个更好的花盆来配它才对。因此人们把我当腰打了一下;那时我真是痛得厉害!不过花儿却迁进一个更好的花盆里去了。

至于我呢?我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

(1864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4年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是安徒生在1862年12月在西班牙托勒多写成的。

茶壶在做完了一系列好事以后,“被扔到院子里去了。我躺在那儿简直像一堆残破的碎片——但是我的记忆还在,我忘记不了它。”但是,这种“孤芳自赏”又有什么用呢?

小小的绿东西

窗子上有一株绿玫瑰花。不久以前它还是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但是现在它却现出了病容,在害某种病。

它身上有一批客人在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要不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群穿着绿制服的朋友们倒是蛮好看的。

我和这些客人中的一位谈过话。他的年纪还不过三天,但是已经是一个老爷爷了。你知道他讲过什么话吗?他讲的全是真话。他讲着关于他自己和这一群朋友的事情。

“我们是世界生物中一个最了不起的队伍。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出活泼的小孩子。天气非常好;我们立刻就订了婚,马上举行婚礼。天气冷的时候,我们就生起蛋来。小家伙在那里面睡得才舒服哩。最聪明的动物是蚂蚁。我们非常尊敬他们。他们研究和打量我们,但是并不马上把我们吃掉,而是把我们的蛋搬走,放在他们家族的共同蚁窟里的最低的一层楼上,同时在我们身上打下标记和号数,把我们一个挨着一个地、一层堆上一层地排好,以便每天能有一个新的生物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就把我们关进栅栏里,捏着我们的后腿,挤出我们的­奶­,直到我们死去为止。这可是痛快啦!他们送我们一个最好听的称号:‘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蚂蚁这种知识的动物都叫我们这个名字。只有人是例外——这对我们是一种极大的侮辱,气得我们完全失去了‘甜蜜­性­’。

你能不能写点文章来反对这事儿,叫这些人能懂得一点道理呢?他们那样傻气地望着我们,绷着脸,用那样生气的眼光望着我们,而这只不过是因为我们把玫瑰叶子吃掉了;但是他们自己却吃掉一切活的东西,一切绿­色­的和会生长的东西。

他们替我们起些最下贱的、最丑恶的名字。噢,那真使我作呕!我说不出口,最低限度在穿着制服时说不出口,而我是永远穿着制服的。

“我是在一个玫瑰树的叶子上出生的。我和整个队伍全靠玫瑰叶子过活,但是玫瑰叶子却在我们身体里面活着——我们属于高一等的动物。人类憎恨我们,他们拿肥皂泡来歼灭我们;这种东西的味道真难受!我想我闻到过它!你并不是为洗涤而生下来的,因此被洗涤一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和肥皂泡的眼光来看我们;请你想想我们在大自然中的地位,以及我们生蛋和养孩子的天才的机能吧!我们得到祝福:‘愿你们生长和繁殖!’我们生在玫瑰花里,我们死在玫瑰花里;我们整个一生是一首诗。请你不要把那种最可怕的、最丑恶的名字加到我们身上来吧——我们说不出口,也叫不出来的那种名字!请把我们叫做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队伍、小小的绿东西吧!”

我作为一个人站在一旁,望着这株玫瑰,望着这些小小的绿东西——他们的名字我不愿意喊出来;也不愿意侮辱一个玫瑰中的公民,一个有许多卵子和小孩的大家族。本来我是带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打算喷他们一通。现在我打算把这肥皂水吹成泡,然后凝望着它们的美,可能每个泡里面会有一篇童话的。

泡越长越大,泛出各种颜­色­。泡里好像都藏着珍珠。泡浮起来,翱翔着,飞到一扇门上,于是爆裂了。但是这扇门忽然开了!童话妈妈站在门口。

“是的,那些小小的绿东西——我不说出他们的名字!关于他们的事情,童话妈妈讲的要比我好得多。”

“蚜虫!”童话妈妈说。“我们对任何东西应该叫出它正确的名字。如果在一般场合下不敢叫,我们至少可以在童话中叫的。”

(1868年)

这篇小品最初发表在哥本哈根1868年出版的《新的童话和诗集》上——这是一部丹麦作家和诗人的作品选集。不良的破坏­性­的东西往往可以用种种的美名出现。“蚜虫”可以“叫做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队伍,小小的绿东西,”但它们的实质,并不能改变只是慑于某种权势或特殊情况、人们不便公开地讲出来罢了。但人们“如果在一般场合下不敢叫,我们至少可以在童话中叫的。”这也是童话的另一种功用——安徒生在这方面发挥得最有成果。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小小的绿东西》是在哥本哈根附近的罗里赫别业写成的。一个舒适的住处可以使人产生得意和自满之感。这引起我写这篇故事的冲动。”

一点成绩

“我要作出一点成绩!”五兄弟之中最大的一位说,“因为我想成为世界上一个有用的人。只要我能发挥一点作用,哪怕我的地位很低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情愿这样,因为这总算是一点成绩。我愿意去做砖,因为这是人们非要不可的东西!我也算真正做了某些事情了!”

“不过你的这‘一点成绩’真是微不足道!”第二位兄弟说。“这简直等于什么也没有做。这是一种手艺人的工作,机器也可以做得出来。哎,我倒想当一个泥瓦匠呢。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工作;我要这样办。这可以使你有一种社会地位:你可以参加一种同业工会,成为一个市民,有自己的会旗和自己的酒店①。是的,如果我的生意好的话,我还可以雇一个帮手。我可以成为一个师傅,我的太太也可以成为一个师娘了。这才算得上一点成绩呢!”

①在旧时的欧洲,同业工会的会员有专门为自己行业开的酒店;他们可以自由地到这种酒店里去吃酒和聊天。

“这真是一文不值!”第三位兄弟说,“因为这是列在阶级之外的东西。这个城里有许多阶级是列在‘师傅’之上的。你可以是一个正直的人;不过作为一个‘师傅’,你仍然不过是大家所谓的‘平民’罢了。不,我知道还有比这更好的东西。我要做一个建筑师。这样,我就可以进入艺术和想象的领域,那么我也可以跟文化界的上层人物并列了。我必须从头做起——的确,我可以坦白地这样讲:我要先当一个木匠的学徒。我要戴一顶便帽,虽然我平常是习惯于戴丝织礼帽的。我要替一些普通人跑腿,替他们取啤酒和烧酒,同时让他们把我称为‘你’——这当然是很糟糕的。不过我可以把这整个事儿当做一种表演——一种化装表演。明天——这也就是说,当我成了师傅以后——我就走我自己的道路,别的人都不在我的眼下!我将上专门学校,学习绘图,成为一个建筑师。这才算得上‘一点成绩’呢!非常有用的成绩!我将会变成‘阁下’和‘大人’。是的。我的名字前面和后面还会加一个头衔呢。我将像我的前辈一样,不停地建筑。这样的事情才可靠呢!这就是我所谓的‘一点成绩’!”

“不过你的所谓的一点成绩对我说来算不了什么!”第四位说。“我决不随波逐流,成为一个模仿者。我是一个天才,比你们所有的人都高明!我要成为一个新的设计专家,创造出新的设计思想,使建筑适合于各国的气候、材料、民族­性­和我们的时代的趋势——此外还要加上能表现我的天才的一层楼!”

“不过假如材料和气候不对头又怎么办呢?”第五位说。

“这样可就糟了,因为这两件东西都是很重要的——至于民族­性­,它可以被夸大到虚伪的程度。时代也可以变得疯狂,正如青年时代一样。我可以看得出来,不管你们怎样自命不凡,你们谁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随你们怎样吧,我决不跟你们一样。我要站在一切事情之外,只是研究你们所做的事情。每件事情总免不了有错误。我将挑剔和研究错误,这才是重要的事情呢!”

他能说到就能做到。关于这第五位兄弟,大家都说:“这人颇有点道理!他有一个很好的头脑,可是他什么事情也不做!”

但是正因为如此,他才算是“重要”。

你要知道,这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故事。但是只要世界存在,这种故事是不会有结尾的。

但是除此以外,这五位兄弟还做了些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做!请听下去吧,现在书归正传。

最大的那位哥哥是做砖的。他发现每块砖做成以后,可以赚一块小钱——一块铜做的钱。不过许多铜板堆在一起就积成一块漂亮的银洋。无论在什么地方——在面包房里也好,在屠户店里也好,在裁缝店里也好,只要你用这块钱去敲门,门立刻就开了。于是你需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你看,这就是砖所能做到的事情。有的砖裂成碎片或者分做两半,虽然如此,它还是有用。

一个穷苦的女人玛珈勒特希望在海边的堤岸上造一个小屋子。那位最大的哥哥把所有的碎砖头都送给她,此外还送给她少数的整砖,因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虽然他除了做砖以外,没有­干­出什么别的了不起的事来。这个穷苦的女人亲手造起了她自己的屋子。屋子很小,那个唯一的窗子也很狭窄,门也很低,草顶也不太漂亮。但是它究竟可以避风雨,而且是面对着一望无际的大海。海的浪花冲击着堤岸,咸泡沫洗刷着屋子。但这屋子仍然屹立不动,虽然那个做砖的人已经死亡,化为尘土。

至于第二位兄弟,是的,他有一套与众不同的建筑方法,因为他已经学习过这行手艺。在他当完了学徒以后,他就背上他的背包,哼出一支手艺人的小调来:

我要在年轻的时候到处跑跑,

住在异地也跟在家一样高兴。

我的手艺也就等于我的钱包,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我的青春。

然后我要回来看看我的故乡,

因为我这样答应过我的爱人。

好,这手艺是有出息的一行,

我要成为一个师傅而出名!

事实上也就是这样。当他回到家来以后,他就在城里成为一个师傅了。他建筑了这幢房子,又马上建筑那一幢;他建筑了一整条街。这条整齐的街非常好看,使这个城市增光不少。于是别的房子又为他建筑了一幢小房子。不过房子怎么能建筑房子呢?假如你去问它们,它们是不会回答的。但是人能够回答:“当然这幢房子是整个的街为他建筑的罗!”

这是一幢小房子,有土铺的地。不过当他跟他的爱人在那上面跳舞的时候,这土铺的地就变得非常光滑。墙上的每颗石子开出一朵花。这是很美丽的,比得上最贵重的挂锦。这是一幢美丽的房子,里面住着一对幸福的夫­妇­,外面飘着一面同业工会的旗帜。伙计和学徒都喊:“恭喜!”是的,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于是他就死去了——这也算是一点成绩。

现在当建筑师的第三位兄弟来了。他曾经当过木匠的学徒,常常戴着一顶便帽,而且专门跑腿。不过他后来进了一个专门学校,爬上了建筑师、“阁下和大人”的地位。他的哥哥是一个石匠师傅,但是整条街为他建筑了一幢房子。现在这条街当然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而街上最美丽的一幢房子也就是他的房子。这是一件成绩,而他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他的名字前面和后面都有一个很长的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少爷。他死了以后,他的太太成了贵­妇­人。这是一件成绩!他的名字,作为一个街名,在街头永垂不朽,而且挂在人们的嘴上。是的,这是一件成绩!

现在作为一个天才的第四位兄弟来了。他要发明创造­性­的新东西,此外还要加上一层楼,但是那层最高的楼却塌下来了;他也倒栽葱地滚下来,跌断了脖子。但是人们却为他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扬起同业工会的旗帜,奏起音乐;报纸上印了许多颂辞,街上的铺道上都撒满了鲜花。此外还有三篇追悼的演说,一篇比一篇长。这使他感到愉快,因为他素来就喜欢人家谈论他。他的坟上还建立了一座纪念碑塔。它只有一层楼,但这总算得是一件成绩!

现在他像其他三位兄弟一样,也死掉了。不过作为批评家的最后的那位兄弟活得最长。这是理所当然,因为这样他就可以下最后的定论。对他说来,下最后的定论是再重要不过的事情。大家都说他有一副很好的头脑!现在他的时间也到头了:他死了。他来到天国的大门外。在这儿,人们总是成对地走进去的!这儿还有另外一个灵魂,也想走进去。这不是别人,而是住在堤岸上那个屋子里的老玛珈勒特。

“这个寒伧的灵魂跟我同时到来,其目的莫非是要作一个对照吧!”批评家说。

“呐,姥姥,你是什么人?”他问。“你也想进去么?”

老太婆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屈膝礼;她以为现在跟她讲话的这个人就是圣·彼得①。

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我是一个没有什么亲人的穷苦的老太婆,”她说。“我就是住在堤岸上的老玛珈勒特!”

“呐,你做了些什么事情?你完成了一些什么工作?”

“我在人世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过!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叫这门为我打开的事情。如果有人能让我进去,那真是做一桩好事!”

“你是怎样离开人世间的?”他说,其目的无非是想说几句消磨时间的话,因为站在门外等待是很腻的。

“是的,我的确不知道是怎样离开人世间的!我最后几年又穷又病,连爬下床都不能,更不能走到外面的寒冷中去。那个冬天真是冷极了,我现在总算是挨过去了。有几天是很风

平浪静的,但是非常寒冷——这点先生你是知道的。海上眼睛所望见的地方全盖满了冰。城里的人都跑到冰上去;有的在举行他们所谓的溜冰比赛,有的在跳舞。我相信他们还有音乐和茶点。我睡在我那个寒伧的小房里,还能听见他们的喧闹声。

“那时正是天黑不久。月光刚刚升起来了,但是还没有完全发出光彩。我在床上从窗子里向海上望。在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我看到一层奇怪的白云。我躺着静静地望,我看到它里面有一个黑点,这黑点越变越大。我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意思。我是一个老年人,我懂得这种现象,虽然这是不常见的。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同时吓了一跳。这样的事情我一生看过两次。我知道很快就会有一阵可怕的暴风雨,春洪就要爆发。这些跳舞、吃喝和欢乐的可怜人马上就会被淹死。全城的人,包括年轻的和年老的,全都出来了。假如没有什么人像我一样看见或知道前面正在发生的事情。谁会去告诉他们呢?

“我非常害怕。我从前好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兴奋。我爬下床来,走到窗子那儿去——向前再走一步的气力就没有了。我设法把窗子推开,我可以看到大家在冰上又跑又跳,我可以看到美丽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我可以听到年轻人在喝彩,女子和男子在唱歌。他们真是在狂欢,不过那块带有黑点子的白云越升越高。我使尽我的气力大声叫喊,但是谁也听不见我。我离他们太远了。

“马上暴风雨就要到来了,冰块就要裂开了,冰上的人就要无情地被吞没了。他们听不见我的声音,我也没有气力走到他们那里去。我多么希望我能够使他们走到陆地上来啊!这时我们的上帝给我一个启示:把我的床放一把火烧起来。我宁愿把我的屋子烧掉,也不愿让那么多的人悲惨地死掉。我终于把火点起来了,我看到一股鲜红的火焰……是的,我向门那边逃,但是我一走到门边就倒下来了,再也不能向前移动一步。火焰在后面追着我,燎出窗外,一直燎到屋顶上。

“冰上的人都看到了火;他们拼命地跑来救我这个可怜的老太婆,因为他们以为我快要被烧死了。他们没有一个人留在后面。我听到他们跑来,但同时我也听到空中起了一阵飒飒的声音。我听到一阵像大炮似的雷声。春潮把冰盖托起来,崩成碎片。但是大家已经跑到堤岸上来了;这时火花正在我身上飞舞。我把他们大家都救出来了。但是我想我受不了这阵寒冷和惊恐,因此我现在就来到天国的门口。据说天国的门也会为我这样的穷人打开的。现在我在堤岸上的房子已经没有了——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因此就可以走进天国。”

这时天国的门开了;安琪儿把这个老太婆领进去。她在门外遗下一根­干­草。这根草原先是铺在她为救那些人而烧掉的那张床上的。这根草现在变成了纯净的金子,不过这金子在扩大,变成了最美丽的花纹。

“看吧,这是一个穷苦的女人带来的东西!”安琪儿说。

“你带来了什么呢?是的,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做过——你连一块砖也没有做过。唯愿你能再回去,就是带来这一点儿东西都好。你把这块砖做出来后,可能它值不了什么。不过假如你是用善意把它做出来,那么它究竟还算是一点东西呀。但是你回不去了,因此我也没有办法帮你的忙!”

于是那个可怜的灵魂——住在堤岸上的那个老太婆——为他求情说:

“我那个小房子所用的整砖和碎砖,都是他的兄弟做出来的。对于我这样的一个穷苦老太婆说来,这是一桩了不起的事情!你能不能把这些整砖和碎砖看做是他的那一块砖呢?这是一件慈悲的行为!他现在需要慈悲,而这正是一个慈悲的地方!”

“你所认为最渺小的那个兄弟,”安琪儿说,“他的勤劳的工作你认为毫不足道,现在他却送给你一件走进天国的礼物。

现在没有人把你送回去了,你可以站在门外面仔细想一想,考虑一下你在人世间的行为。不过你现在还不能进来,你得先诚恳地做出一点成绩来!”

“这个意思我可以用更好的字眼表达出来!”这位批评家想。不过他没有高声地讲。就他看来,这已经算得是“一点成绩”了。

(1858年)

这是一篇讽刺­性­的小故事,最初发表在1858年出版的《新的童话和故事集》第一卷第一部里。它所讽刺的对象是“批评家”。高谈阔论只说空话而不做实事的人,是进不了天国的。天国门口的安琪儿拦住那些“批评家”,说:“你带来了什么呢?是的,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做过——你连一块砖也没有做过。唯愿你能再回去,就是带来这一点儿东西都好。”

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在他的手记中写道:“在《一点成绩》中,我谈了一件真事。在瑞典的西海岸,我听说有一位老­妇­人,在大家都跑到冰上去防范春天的洪水成灾的时候,把自己的房子放火烧起来,为的是吸引他们赶快回来。”

天国花园

从前有一位国王的儿子,谁也没有他那么多美丽的书: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在这些书本里他都读得到,而且也可以在一些美丽的Сhā图中看得见。他可以知道每个民族和每个国家。不过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书上却一字也没有提到。而他最想知道的正是这件事情。

当他还是一个小孩、但已经可以上学的时候,他的祖母曾经告诉他,说:天国花园里每朵花都是最甜的点心,每颗花蕊都是最美的酒;这朵花上写的是历史,那朵花上写的是地理和乘法表。一个人只须吃一块点心就可以学一课书;他越吃得多,就越能学到更多的历史、地理和乘法表。

那时他相信这话。不过他年纪越大,学到的东西越多,就变得越聪明。他知道,天国花园的美景一定是很特殊的。

“啊,为什么夏娃①要摘下知识之树的果子呢?为什么亚当要吃掉禁果呢?如果我是他的话,这件事就决不会发生,世界上也就永远不会有罪孽存在了。”

①根据古代希伯来人的神话,上帝用泥土创造世界上第一个男人亚当;然后从亚当的身上抽出一条肋骨,创造出第一个女人夏娃。上帝让他们在天国花园里幸福地生活着,但是不准他们吃知识之树上的果子。夏娃受了一条蛇的愚弄,劝亚当吃了禁果。结果上帝发现了,把他们赶出天国花园。基督教徒认为:因为人类的始祖不听上帝的话,所以人一生下来就有“罪孽’。

这是他那时说的一句话。等他到了17岁,他仍然说着这句话。“天国花园”占据了他整个的思想。

有一天他在森林里散步。他是单独地在散步,因为这是他生活中最愉快的事情。

黄昏到来了,云块在密集着,雨在倾盆地下着,好像天空就是一个专门泻水的水闸似的。天很黑,黑得像在深井中的黑夜一样。他一会儿在潮湿的草上滑一脚,一会儿在崎岖的地上冒出的光石头上绊一跤。一切都浸在水里。这位可怜的王子身上没有一丝是­干­的。他不得不爬到一大堆石头上去,因为这儿的水都从厚青苔里沁出来了。他几乎要倒下来了。这时他听到一个奇怪的嘘嘘声。于是他看到面前有一个发光的大地洞。洞里烧着一堆火;这堆火几乎可以烤熟一只牡鹿。事实上也是这样。有一只长着高大的犄角的美丽的牡鹿,被穿在一根叉子上,在两根杉树­干­之间慢慢地转动。火边坐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女人,样子很像一位伪装的男人。她不断地添些木块到火里去。

“请进来吧!”她说。“请在火旁边坐下,把你的衣服烤­干­吧。”

“这儿有一股­阴­风吹进来!”王子说,同时他在地上坐下来。

“我的孩子们回来以后,那还要糟呢!”女人回答说。“你现在来到了风之洞。我的儿子们就是世界上的四种风。你懂得吗?”

“你的儿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呢?”王子问。

“嗨,当一个人发出一个糊涂的问题的时候,这是很难回答的,”女人说。“我的儿子各人在做着各人自己的事情。他们正在天宫里和云块一道踢毽子。”

于是她朝天上指了一下。

“啊,真有这样的事情!”王子说。“不过你说话的态度粗鲁,一点也没有我周围的那些女人的温柔气息。”

“是的,大概她们都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吧!如果我要叫我的儿子们听话,我得要厉害一点才成。这点我倒是做得到,虽然他们都是一些固执的家伙。请你看看墙上挂着的四个袋子吧;他们害怕这些东西,正如你从前害怕挂在镜子后面的那根竹条一样。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这几个孩子叠起来,塞进袋子里去。我们不须讲什么客气!他们在那里面待着,在我认为没有必要把他们放出来以前,他们不能出来到处撒野。不过,现在有一个回来了!”

这是北风。他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气冲进来。大块的雹子在地上跳动,雪球在四处乱飞。他穿着熊皮做的上衣和裤子。海豹皮做的帽子一直盖到耳朵上。他的胡子上挂着长长的冰柱。雹子不停地从他的上衣领子上滚下来。

“不要马上就到火边来!”王子说,“否则你会把手和面孔冻伤的。”

“冻伤?”北风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冰冻!这正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不过你是一个什么少爷?你怎么钻进风之洞里来了?”

“他是我的客人!”老女人说。“如果你对于这解释感到不满意的话,那么就请你钻进那个袋子里去——现在你懂得我的用意了吧!”

这话马上发生效力。北风开始叙述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花了将近一个月的工夫到了些什么地方去过。

“我是从北极海来的,”他说。“我和俄国猎海象的人到白令岛①去过。当他们从北望角开出的时候,我坐在他们的船舵上打盹。当我偶尔醒过来的时候,海燕就在我的腿边飞。这是一种很滑稽的鸟儿!它们猛烈地拍几下翅膀,接着就张着翅膀停在空中不动,然后忽然像箭似的向前飞走。”

①白令岛(Beeren-Eiland)是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上堪察加半岛东部的一个海岛。过去是一个猎取海豹的场所。到1911年差不多所有的动物都被猎取光了。

“不要东扯西拉,”风妈妈说。“你到白令岛去过吗?”

“那儿才美哪!那儿跳舞用的地板,平整得像盘子一样!

那儿有长着青苔的半融的雪、尖峭的岩石、海象和北极熊的残骸。它们像生满了绿霉的巨人的肢体。人们会以为太阳从来没有在那儿出现过。我把迷雾吹了几下,好让人们可以找

到小屋。这是用破船的木头砌成的一种房子,上面盖着海象的皮——贴­肉­的那一面朝外。房子的颜­色­是红绿相间的;屋顶上坐着一个活的北极熊,在那儿哀叫。我跑到岸上去找雀窠,看到光赤的小鸟张着嘴在尖叫。于是我朝它们无数的小咽喉里吹一口气,教它们把嘴闭住。更下面一点,有许多大海象在拍着水,像一些长着尺把长牙齿和猪脑袋的活肠子或大蛆!”

“我的少爷,你的故事讲得很好!”妈妈说。“听你讲的时候,我连口水都流出来了!”

“于是打猎开始了!长鱼叉Сhā进海象的胸脯里去,血喷出来像喷泉一样洒在冰上。这时我也想起了我的游戏!我吹起来,让我的那些船——山一样高的冰块——向他们的船中间冲过去。嗨,船夫吹着口哨,大喊大嚷!可是我比他们吹得更厉害。他们只好把死的海象、箱子和缆绳扔到冰上去!我在他们身上撒下雪花,让他们乘着破船,带着他们的猎物,漂向南方,去尝尝咸水的滋味。他们永远也不能再到白令岛来了!”

“那么你做了一件坏事了!”风妈妈说。

“至于我做了些什么好事,让别人来讲吧!”他说。“不过现在我的西方兄弟到来了。所有兄弟之中我最喜欢他。他有海的气息和一种愉快的清凉味。”

“那就是小小的西风吗?”王子问。

“是,他就是西风,”老女人说。“不过他并不是那么小,从前他是一个可爱的孩子,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的样子像一个野人,不过他戴着一顶宽边帽来保护自己的面孔。他手上拿着一根桃花心木的­棒­子——这是在美洲一个桃花心木树林里砍下来的。这可不是一件小玩意儿啦。

“你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妈妈问。

“从荒凉的森林里来的!”他说。“那儿多刺的藤蔓在每株树的周围建立起一道篱笆,水蛇在潮湿的草里睡觉,人类在那儿似乎是多余的。”

“你在那儿­干­吗?”

“我在那儿看一条顶深的河,看它从岩石中冲下来,变成水花,溅到云块中去,托住一条虹。我看到野水牛在河里游泳,不过激流把它冲走了。它跟一群野鸭一起漂流。野鸭漂到河流要变成瀑布的地方就飞起来了。水牛只好随着水滚下去!我觉得这好玩极了,我吹起一股风暴,把许多古树吹到水里去,打成碎片!”

“你没有做过别的事吗?”老女人问。

“我在原野上翻了几个跟头:我摸抚了野马,摇下了可可核。是的,是的,我有很多故事要讲!不过一个人不能把他所有的东西都讲出来。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老太太。”

他吻了他的妈妈一下,她几乎要向后倒下去了。他真是一个野蛮的孩子!

现在南风到了。他头上裹着一块头巾,身上披着一件游牧人的宽斗篷。

“这儿真是冷得够呛!”他说,同时加了几块木材到火里去。“人们立刻可以感觉出北风已经先到这儿来了。”

“这儿真太热,人们简直可以在这儿烤一只北极熊。”北风说。

“你本人就是一只北极熊呀!”南风说。

“你想要钻进那个袋子里去吗?”老女人问。“请在那边的石头上坐下来,赶快告诉我你到什么地方去过。”

“到非洲去过,妈妈!”他回答说。“我曾在卡菲尔人①的国土里和霍屯督人②一起去猎过狮子!那儿平原上的草绿得像橄榄树一样!那儿角马③在跳舞。有一只鸵鸟跟我赛跑,不过我的腿比它跑得快。我走到那全是黄沙的沙漠里去——这地方的样子很像海底。我遇见一队旅行商,他们把最后一只骆驼杀掉了,为的是想得到一点水喝,不过他们所得到的水很少。太阳在上面烤,沙子在下面炙。沙漠向四面展开,没有边际。于是我在松散的细沙上打了几个滚,搅起一阵像巨大圆柱的灰沙。这场舞才跳得好哪!你应该瞧瞧单峰骆驼呆呆地站在那儿露出一副多么沮丧的神情。商人把长袍拉到头上盖着。他倒在我面前,好像倒在他的阿拉④面前一样。他们现在被埋葬了——沙子做成的一个金字塔堆在他们身上。以后我再把它吹散掉的时候,太阳将会把他们的白骨晒枯了。那么旅人们就会知道,这儿以前曾经有人来过。否则谁也不会相信,在沙漠中会有这样的事情。”

①卡菲尔人(Kaaeaeer)是南非的一个黑人种族,以勇敢著名,曾和英国的殖民主义者作过长期的斗争。

②霍屯督人(Hottentot)是西南非洲的一个黑人种族。

③这是非洲的一种类似羚羊的动物。

④阿拉(Allah)是伊斯兰教中的真主。

“所以你除了坏事以外,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妈妈说。

“钻进那个袋子里去!”

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她已经把南风拦腰抱住,按进袋子里去。他在地上打着滚,不过她已经坐在袋子上,所以他也只好不作声了。

“你的这群孩子倒是蛮活泼的!”王子说。

“一点也不错,”她回答说,“而且我还知道怎样管他们呢!

现在第四个孩子回来了!”

这是东风,他穿一套中国人的衣服。

“哦!你从哪个地区来的?”妈妈说。“我相信你到天国花园里去过。”

“我明天才飞到那儿去,”东风说。“自从我上次去过以后,明天恰恰是100年。我现在是从中国来的——我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官员们在街上挨打;竹条子在他们肩上打裂了,而他们却都是一品到九品的官啦。他们都说:‘多谢恩主!’不过这不是他们心里的话。于是我摇着铃,唱:‘丁,当,锵!’”

“你太顽皮了!”老女人说。“你明天到天国花园去走走也好;这可以教育你,对你有好处。好好地在智慧泉里喝几口水吧,还请你带一小瓶给我。”

“这个不成问题,”东风说。“不过你为什么把我的弟兄南风关在袋子里呢?把他放出来呀!他可以讲点凤凰的故事给我听,因为天国花园的那位公主,每当我过了一个世纪去拜望她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听听凤凰的故事。请把袋子打开吧!

这样你才是我最甜蜜的妈妈呀,我将送给你两包茶——两包我从产地摘下的又绿又新鲜的茶!”

“唔,为了这茶的缘故,也因为你是我所喜欢的一个孩子,我就把袋子打开吧!”

她这么做了。南风爬了出来,不过他的神气很颓丧,因为这位陌生的王子看到了他受惩罚。

“你把这张棕榈树叶带给公主吧!”南风说。“这树叶是现在世界上仅有的那只凤凰带给我的。他用尖嘴在叶子上绘出了他这100年的生活经历。现在她可以亲自把这记载读一读。

我亲眼看见凤凰把自己的窠烧掉,他自己坐在里面,像一个印度的寡­妇­①似的把自己烧死。­干­枝子烧得多么响!烟多么大!气味多么香!最后,一切都变成了火焰,老凤凰也化为灰烬。不过他的蛋在火里发出红光。它轰然一声爆裂开来,于是一只小凤凰就飞出来了。他现在是群鸟之王,也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只凤凰。他在我给你的这张棕榈叶上啄开了一个洞口:这就是他送给公主的敬礼!”

①在古时封建的印度,一个女人在丈夫死后,就用火把自己烧死,以表示她的“贞节”。

“现在我们来吃点东西吧!”风妈妈说。

他们都坐下来吃那只烤好了的牡鹿。王子坐在东风旁边,他们马上就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请告诉我,”王子说,“你们刚才谈的那位公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天国花园在什么地方呢?”

“哈,哈,”东风说。“你想到那儿去吗?嗯,那么你明天跟我一起飞去吧!不过,我得告诉你,自从亚当和夏娃以后,什么人也没有到那儿去过。你在《圣经》故事中已经读到过关于他们的故事了吧?”

“读到过!”王子说。

“当他们被赶出去以后,天国花园就坠到地里去了;不过它还保留着温暖的阳光、温和的空气以及它一切的美观。群仙之后就住在里面,幸福之岛也在那儿——死神从来不到这岛上来,住在这儿真是美极了!明天你可以坐在我的背上,我把你带去:我想这办法很好。但是现在我们不要再闲聊吧,因为我想睡了。”

于是大家都去睡了。

大清早,王子醒来时,他可是吃惊不小,他已经高高地在云块上飞行。他骑在东风的背上,而东风也老老实实地背着他:他们飞得非常高,下边的森林、田野、河流和湖泊简直像是映在一幅大地图上的东西。

“早安!”东风说。“你还可以多睡一会儿,因为下面的平地上并没有什么东西好看。除非你愿意数数那些教堂!它们像在绿板上用粉笔画的小点子。”

他所谓的绿板就是田野和草地。

“我没有跟你妈妈和你的弟兄告别,真是太没有礼貌了!”

王子说。

“当一个人在睡觉的时候,他是应该得到原谅的!”东风说。

于是他们加快飞行的速度。人们可以听到他们在树顶上飞行,因为当他们经过的时候,叶子和柔枝都沙沙地响起来了。人们也可以在海上和湖上听到,因为他们飞过的时候,浪就高起来,许多大船也向水点着头,像游泳的天鹅。

将近黄昏的时候,天就暗下来,许多大城市真是美丽极了。有许多灯在点着,一会儿这里一亮,一会儿那里一亮。这景象好比一个人在燃着一张纸,看到火星后就散开来,像小孩子走出学校门一样。王子拍着双手,不过东风请求他不要这样做,他最好坐稳一点,不然就很容易掉下来,挂在教堂的尖顶上。

黑森林里的苍鹰在轻快地飞翔着。但是东风飞得更轻快。

骑着小马的哥萨克人在草原上敏捷地飞驰过去了,但王子更敏捷地在空中飞过去。

“现在你可以看到喜马拉雅山了!”东风说。“这是亚洲最高的山。过一会儿我们就要到天国花园了!”

他们更向南飞,空中立刻有一阵花朵和香料的气味飘来。

处处长着无花果和石榴,野葡萄藤结满了红葡萄和紫葡萄。他们两个人就在这儿降下来,在柔软的草地上伸开肢体。花朵向风儿点头,好像是说:“欢迎你回来!”

“我们现在到了天国花园了吗?”王子问。

“没有,当然没有!”东风回答说。“不过我们马上就要到了。你看到那边石砌的墙吗?你看到那边的大洞口吗?你看到那洞口上悬着的像绿帘子的葡萄藤吗?我们将要走进那洞口!请你紧紧地裹住你的大衣吧。太阳在这儿灼热地烤着,可是再向前一步,你就会感到冰冻般的寒冷。飞过这洞子的雀子总有一只翅膀留在炎热的夏天里,另一只翅膀留在寒冷的冬天里!”

“这就是到天国花园去的道路吗?”王子问。

他们走进洞口里去!噢!里面冷得像冰一样,但是时间没有多久。东风展开他的翅膀;它们亮得像最光耀的火焰。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个洞子啊!悬在他们头上的是一大堆奇形怪状的、滴着水的石块。有些地方是那么狭小,他们不得不伏在地上爬;有些地方又是那么宽广和高阔,好像在高空中一样。这地方很像墓地的教堂,里面有发不出声音的风琴管,和成了化石的旗子。

“我们通过死神的道路来到天国!”王子说。

但是东风一个字也不回答。他指着前面,那儿有一道美丽的蓝­色­在发出闪光。上面的石块渐渐变成一层烟雾,最后变得像月光中的一块白云。他们现在呼吸到凉爽温和的空气,新鲜得好像站在高山上,香得好像山谷里的玫瑰花。

有一条像空气一样清亮的河在流着,鱼儿简直像金子和银子。紫红­色­的鳝鱼在水底下嬉戏,它们卷动一下就发出蓝­色­的光芒。宽大的睡莲叶子­射­出虹一样的­色­彩。被水培养着的花朵像油培养着灯花一样,鲜艳得像橘黄铯的焰光。一座坚固的大理石桥,刻得非常­精­致而富有艺术风味,简直像是用缎带和玻璃珠子砌成的。它横在水上,通到幸福之岛——天国花园,在这儿开出一片花朵。

东风用双手抱着王子,把他带到这个岛上。花朵和叶子唱出他儿时最悦耳的歌曲,不过它们唱得那么美,人类的声音是决唱不出来的。

生长在这儿的东西是棕榈树呢,还是庞大的水草?王子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青翠和庞大的树木。许多非常美丽的攀援植物垂下无数的花彩,像圣贤著作中书缘上那些用金黄和其他­色­彩所绘成的图案,或是一章书的头一个字母中的花纹。这可说是花、鸟和花彩所组成的“三绝”。附近的草地上有一群孔雀在展开光亮的长尾。是的,这都是真的!不过当王子摸一下这些东西的时候,他发现它们并不是鸟儿,而是植物。它们是牛蒡,但是光耀得像华丽的孔雀屏。虎和狮子,像敏捷的猫儿一样,在绿­色­的灌木林中跳来跳去。这些灌木林发出的香气像橄榄树的花朵。而且这些老虎和狮子都是很驯服的。野斑鸠闪亮得像最美丽的珍珠。它们在狮子的鬃毛上拍着翅膀。平时总是很羞怯的羚羊现在站在旁边点着头,好像它也想来玩一阵子似的。

天国的仙女到来了。她的衣服像太阳似的发着亮光,她的面孔是温柔的,正如一个快乐的母亲对于自己的孩子感到幸福的时候一样。她是又年轻,又美丽。她后面跟着一群最美丽的使女,每人头上都戴着一颗亮晶晶的星。

东风把凤凰写的那张叶子交给她,她的眼睛发出快乐的光彩。她挽着王子的手,把他领进王宫里去。那儿墙壁的颜­色­就像照在太阳光中的郁金香。天花板就是一大朵闪着亮光的花。人们越朝里面望,花萼就越显得深。王子走到窗子那儿去,在一块玻璃后面朝外望。这时他看到知识之树、树旁的蛇和在附近的亚当和夏娃。

“他们没有被赶出去么?”他问。

仙女微笑了一下。她解释着说,时间在每块玻璃上烙下了一幅图画,但这并不是人们惯常所见的那种图画。不,这画里面有生命:树上的叶子在摇动,人就像镜中的影子似的在来来往往。他又在另一块玻璃后面望。他看见雅各梦见通到天上的梯子①长着大翅膀的安琪儿在上上下下地飞翔。的确,世界上所发生的事情全都在玻璃里活动着。只有时间才能刻下这样奇异的图画。

①这个故事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记》第二十八章第十一节至第十二节:雅各“到了一个地方,因为太阳落了,就在那里住宿,便拾起那地方的一块石头,枕在头下,在那里躺卧睡了。梦见一个梯子立在地上,梯子的头顶着天,有神的使者在梯子上,上去下来。”

仙女微笑了一下,又把他领到一间又高又大的厅堂里去。墙壁像是透明的画像,面孔一个比一个好看。这儿有无数幸福的人们,他们微笑着,歌唱着;这些歌声和笑声交融成为一种和谐的音乐。最上面的是那么小,小得比绘在纸上作为最小的玫瑰花苞的一个小点还要小。大厅中央有一株绿叶茂密、枝丫低垂的大树;大大小小的金黄苹果,像橘子似的在叶子之间悬着。这就是知识之树。亚当和夏娃曾吃过这树上的果子。每一片叶子滴下一滴亮晶晶的红­色­露珠;这好像树哭出来的血眼泪。

“我们现在到船上去吧!”仙女说,“我们可以在波涛上呼吸一点空气。船会摇摆,可是它并不离开原来的地点。但是世界上所有的国家将会在我们眼前经过。”

整个的河岸在移动,这真是一种奇观。积雪的阿尔卑斯山,带着云块和松林,现在出现了;号角吹出忧郁的调子;牧羊人在山谷里高声歌唱。香蕉树在船上垂下长枝;乌黑的天

鹅在水上游泳,奇异的动物和花卉在岸上显耀着自己。这是新荷兰①——世界五大洲之一。它被一系列的青山衬托着,在眼前浮过去了。人们听到牧师的歌声,看到原始人踏着鼓声和骨头做的喇叭声在跳舞。深入云霄的埃及金字塔,倒下的圆柱和一半埋在沙里的斯芬克斯②,也都在眼前浮过去了。北极光照在北方的冰河上——这是谁也仿造不出来的焰火。王子感到非常幸福。的确,他所看到的东西,比我们现在所讲的要多100倍以上。

①这是澳洲的旧称。

②这里指埃及金字塔附近的狮身人面像。

“我能不能永远住在这儿?”他问。

“这要由你自己决定!”仙女回答说。“如果你能不像亚当那样去作违禁的事,你就可以永远住在这儿!”

“我决不会去动知识树上的果子!”王子说。“这儿有无数的果子跟那个果子同样美丽。”

“请你问问你自己吧。假如你的意志不够坚强,你可以跟送你来的东风一道回去。他快要飞回去了。他只有过了100年以后才再到这儿来;在这儿,这段时间只不过像100个钟头;但就罪恶和诱惑说来,这段时间却非常漫长。每天晚上,当我离开你的时候,我会对你喊:‘跟我一块儿来吧!’我也会向你招手,不过你不能动。你不要跟我一道来,因为你向前走一步,你的欲望就会增大。那么你就会来到长着那棵知识之树的大厅。我就睡在它芬芳的垂枝下面;你会在我的身上弯下腰来,而我必然会向你微笑。不过如果你吻了我的嘴­唇­,天国就会坠到地底下去,那么你也就失掉它了。沙漠的厉风将会在你的周围吹,冰凉的雨点将会从你的头发上滴下来。忧愁和苦恼将会是你的命运。”

“我要在这儿住下来!”王子说。

于是东风就在他的前额上吻了一下,同时说:“请放坚强些吧。100年以后我们再在这儿会见。再会吧!再会吧!”

东风展开他的大翅膀。它们发出的闪光像秋天的麦田或寒冷冬天的北极光。

“再会吧!再会吧!”这是花丛和树林中发出的声音。鹳鸟和鹈鹕成行地飞起,像飘荡着的缎带,一直陪送东风飞到花园的边境。

“现在我们开始跳舞吧!”仙女说。“当我和你跳完了,当太阳落下去了的时候,我将向你招手。你将会听到我对你喊:‘跟我一道来吧。’不过请你不要听这话,因为在这100年间我每晚必定说一次这样的话。你每次经过这样一个考验,你就会获得更多的力量;最后你就会一点也不想这话了。今晚是头一次。我得提醒你!”

仙女把他领到一个摆满了透明的百合花的大厅里。每朵花的黄铯花蕊是一个小小的金­色­竖琴——它发出弦乐器和芦笛的声音。许多苗条的美丽女子,穿着雾似的薄纱衣服,露出她们可爱的肢体,在轻盈地跳舞。她们歌唱着生存的快乐,歌唱她们永不灭亡,天国花园永远开着花朵。

太阳落下来了。整个天空变成一片金黄,把百合花染上一层最美丽的玫瑰­色­。王子喝着这些姑娘所倒出的、泛着泡沫的美酒,感到从来没有过的幸福。他看到大厅的背景在他面前展开;知识之树在­射­出光芒,使他的眼睛发花。歌声是柔和的,美丽的,像他母亲的声音,也像母亲在唱:“我的孩子!我亲爱的孩子!”

于是仙女向他招手,向他亲热地说:“跟我来吧!跟我来吧!”

于是他就向她走去。他忘记了自己的诺言,忘记了那头一个晚上。她在招手,在微笑。环绕在他周围的芬芳的气息越变越浓,竖琴也奏得更好听。在这长着知识之树的大厅里,现在似乎有好几个面孔在向他点头和歌唱,“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从知识树的叶子上滴下来的不再是血的眼泪;在他的眼中,这似乎是放亮的红星。

“跟我来吧!跟我来吧!”一个颤抖的声音说。王子每走一步,就感到自己的面孔更灼热,血流得更快。

“我一定来!”他说。“这不是罪过,这不可能是罪过!为什么不追求美和快乐呢?我要看看她的睡态!只要我不吻她,我就不会有什么损失。我决不做这事,我是坚强的,我有果断的意志!”

仙女脱下耀眼的外衣,分开垂枝,不一会儿就藏进树枝里去了。

“我还没有犯罪,”王子说,“而且我也决不会。”

于是他把树枝向两边分开。她已经睡着了,只有天国花园里的仙女才能有她那样美丽。她在梦中发出微笑,他对她弯下腰来,他看见她的睫毛下有泪珠在颤抖。

“你是在为我哭吗?”他柔声地说。“不要哭吧,你——美丽的女人!现在我可懂得天国的幸福了!这幸福现在在我的血液里流,在我的思想里流。在我这个凡人的身体里,我现在感到了安琪儿的力量,感到了永恒的生命。让这永恒的夜属于我吧,有这样的一分钟已经就够丰富了。”

于是他吻了她眼睛里的眼泪,他的嘴­唇­贴上了她的嘴­唇­——

这时一个沉重可怕的雷声响起来了,任何人从来都没有听见过。一切东西都沉陷了;那位美丽的仙女,那开满了花的乐园——这一切都沉陷了,沉陷得非常深。王子看到这一切沉进黑夜中去,像远处亮着的一颗小小的明星。他全身感到一种死的寒冷。他闭起眼睛,像死去了似的躺了很久。

冷雨落到他的面上,厉风在他的头上吹,于是他恢复了知觉。

“我做了些什么呢?”他叹了一口气。“我像亚当一样犯了罪!所以天国就沉陷下去了!”

于是他睁开眼睛。远处的那颗明星,那颗亮得像是已经沉陷了的天国的星——是天上的一颗晨星。

他站起来,发现自己在大森林里风之洞的近旁,风妈妈正坐在他的身边:她有些儿生气,把手举在空中。

“在第一天晚上,”她说,“我料想到结果必定是如此!是的,假如你是我的孩子,你就得钻进袋子里去!”

“是的,你应该钻进去才成!”死神说。这是一位强壮的老人,手中握着一把镰刀,身上长着两只大黑翅膀。“他应该躺进棺材里去,不过他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只是把他记下来,让他在人世间再旅行一些时候,叫他能赎罪,变得好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来的。在他意料不到的时候,我将把他关进一个黑棺材里去,我把他顶在我的头上,向那一颗星飞去。那儿也有一个开满了花的天国花园。如果他是善良和虔诚的,他就可以走进去。不过如果他有恶毒的思想,如果他的心里还充满了罪过,他将和他的棺材一起坠落,比天国坠落得还要深。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亮着的星!”

(1839年)

这篇故事原收集在《讲给孩子们听的故事》第五集里,关于这篇故事安徒生说:“这是我儿童时听到的第一个童话。我非常喜欢它,但我也很失望,因为它不够长。”他现在把它加以创造,有了新的发挥,加进了更明确的主题:“大家应该知道,人类是世界的主人!”但人类缺点很多:“罪恶和诱惑”总是在向他招手。他几乎每天在面对着新的考验,只有坚强的意志,才能免于罪恶的诱惑。这个故事中的主人公——王子也相信自己的意志和决心,但在实际的考验面前失败了。但他仍有机会得救。掌握他的命运的死神说:“只有在隔了一千年以后我才再来找他,使他能有机会再坠落得更深一点,或是升向那颗星——那颗高高地亮着的星!”问题在于你是否有坚强的意志。只要你有坚强的意志,你仍可以“升向……那颗亮着的星”,名副其实地成为“世界的主人”。

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谁能做出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谁就可以得到国王的女儿和他的半个王国。

年轻人——甚至还有年老人——为这事绞尽了脑汁。有两个人把自己啃死了,有一个人喝酒喝得醉死了:他们都是照自己的一套办法来做出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但是这种做法都不合乎要求。街上的小孩子都在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以为这就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一天,有一个展览会开幕了;会上每人表演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裁判员都是从3岁的孩子到90岁的老头子中挑选出来的。大家展出的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倒是不少,但是大家很快就取得了一致的意见,认为最难使人相信的一件东西是一座有框子的大钟:它里里外外的设计都非常奇妙。

它每敲一次就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刻。这样的表演一共有12次,每次都出现了能说能唱的活动人形。

“这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人们说。

钟敲一下,摩西就站在山上,在石板上写下第一道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个。”

钟敲两下,伊甸园就出现了:亚当和夏娃两人在这儿会面,他们都非常幸福,虽然他们两人连一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这个必要。

钟敲三下,东方就出现了三王①他们之中有一位黑得像炭,但是他也没有办法,因为太阳把他晒黑了。他们带来薰香和贵重的物品。

①“东方三王”,或称“东方三博士”。据《圣经·新约全书·马太福音》第二章载,耶稣降生时,有几个博士“看见他的星”,从东方来到耶路撒冷,向他参拜。后人根据所献礼物是三件,推定是三个博士。

钟敲四下,四季就出现了。春天带来一只杜鹃,它栖在一根含苞的山毛榉枝上。夏天带来蚱蜢,它栖在一根熟了的麦秆上。秋天带来鹳鸟的一个空窠——鹳鸟都已经飞走了。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栖在火炉的一旁,讲着故事和旧时的回忆。

“五官”在钟敲五下的时候出现:视觉成了一个眼镜制造匠;听觉成了一个铜匠;嗅觉在卖紫罗兰和车叶草;味觉是一个厨子;感觉是一个承办丧事的人,他戴的黑纱一直拖到脚跟。

钟敲了六下。一个赌徒坐着掷骰子:最大的那一面朝上,上面是六点。

接着一星期的七天(或者七大罪过)出现了——人们不

知道究竟是谁:他们都是半斤八两,不容易辨别。

于是一个僧人组成的圣诗班到来了,他们唱晚间8点钟的颂歌。

九位女神随着钟敲九下到来了:一位是天文学家,一位管理历史文件,其余的则跟戏剧有关。

钟敲10下,摩西带着他的诫条又来了——上帝的圣谕就在这里面,一共有10条。

钟又敲起来了。男孩子和女孩子在跳来跳去;他们一面在玩一种游戏,一面在唱歌:

滴答,滴答,滴滴答,

钟敲了11下!

于是钟就敲了12下。守夜人戴着毡帽、拿着“晨星”①来了。他唱着一支古老的守夜歌:

①这是一根顶上有叉的木­棒­。

这恰恰是半夜的时辰,

我们的救主已经出生!

当他正在唱的时候,玫瑰花长出来了,变成一个安琪儿的头,被托在五彩的翅膀上。

这听起来真是愉快,看起来真是美丽。这是无比的、最难使人相信的艺术品——大家都这样说。

制作它的是一个年轻的艺术家。他的心肠好,像孩子一样地快乐,他是一个忠实的朋友,对他穷苦的父母非常孝顺。

他应该得到那位公主和半个王国。

最后评判的一天到来了。全城都在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座上——座垫里新添了马尾,但这并不使人觉得更舒服或更愉快。四周的裁判员狡猾地对那个快要获得胜利的人望了一眼——这人显得非常有把握和高兴:他的幸运是肯定的,因为他创造出了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东西。

“嗨,现在轮到我了!”这时一个又粗又壮的人大声说。

“我才是做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的人呢!”

于是他对着这件艺术品挥起一把大斧头。

“噼!啪!哗啦!”全都完了。齿轮和弹簧到处乱飞;什么都毁掉了!

“这只有我才能做得出来!”这人说。“我的工作打倒了他的和每个人的工作。我做出了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你把这样一件艺术品毁掉了!”裁判员说,“这的确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所有在场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他将得到公主和半个王国,因为一个诺言究竟是一个诺言,即使它最难使人相信也罢。

喇叭在城墙上和城楼上这样宣布:“婚礼就要举行了!”公主并不觉得太高兴,不过她的样子很可爱,衣服穿得也华丽。

教堂里都点起了蜡烛,在黄昏中特别显得好看。城里的一些贵族小姐们,一面唱着歌,一面扶着公主走出来。骑士们也一面伴着新郎,一面唱着歌。新郎摆出一副堂而皇之的架子,好像谁也打不倒他似的。

歌声现在停止了。静得很,连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不过在这沉寂之中,教堂的大门忽然嘎的一声开了,于是——砰!砰!钟的各种机件在走廊上走过去了,停在新娘和新郎中间。我们都知道,死人是不能再起来走路的,不过一件艺术品却是可以重新走路的: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

这件艺术品生动地站在那儿,好像它是非常完整,从来没有被毁坏过似的。钟在接二连三地敲着,一直敲到12点。

那些人形都走了出来:第一个是摩西——他的头上似乎在­射­出火光。他把刻着诫条的石块扔在新郎的脚上,把他压在地上。

“我没有办法把它们搬开,”摩西说,“因为你打断了我的手臂!请你就待在这儿吧!”

接着亚当和夏娃、东方来的圣者和四季都来了。他们每个人都说出那个很不好听的真理:“你好羞耻呀!”

但是他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那些在钟上每敲一次就出现的人形,都变得可怕地庞大起来,弄得真正的人几乎没有地方站得住脚。当钟敲到12下的时候,守夜人就戴着毡帽,拿着“晨星”走出来。这时起了一阵惊人的马蚤动。守夜人大步走到新郎身边,用“晨星”在他的额上痛打。

“躺在这儿吧,”他说,“一报还一报!我们现在报了仇,那位艺术家也报了仇!我们要去了!”

整个艺术品都不见了;不过教堂四周的蜡烛都变成了大朵的花束,同时天花板上的金星也­射­出长长的、明亮的光线来。风琴自动地奏起来了。大家都说,这是他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请你们把那位真正的人召进来!”公主说。“那位制造这件艺术品的人才是我的主人和丈夫!”

于是他走进教堂里来,所有的人都成了他的随从。大家都非常高兴,大家都祝福他。没有一个人嫉妒他——这真是一件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

(1870年)

这篇故事最初发表在1870年9月纽约出版的《青少年河边杂志》第四卷上,在第二个月它又发表在哥本哈根出版的《新丹麦每月出版物》上。什么是“最难使人相信的事情?”这个故事本身已经说明了那就是真正的艺术品。虽然“它的身体被打得粉碎,但是它的­精­神是完整的。艺术的­精­神在显灵,而这决不是开玩笑。”由于它,最难使人相信的奇迹才能出现。

关于这个故事,安徒生在他日记中的记载说明它是写于1870年4月下旬。他在1870年5月14日写给《青少年河边杂志》的编者斯古德的信说:“一星期以前,我寄给你为《青少年河边杂志》写的一篇新的故事《曾祖父》。今天我寄给你一篇完全新的作品(即《最难相信的事情》)。这也可以说是我写的一篇最好的故事。像《曾祖父》一样,在你的刊物没有发表以前,它将不在丹麦出版。”

一枚银毫

从前有一枚毫子,当他从造币厂里走出来的时候,他容光焕发,又跳又叫:“万岁!我现在要到广大的世界上去了!”于是他就走到这个广大的世界上来了。

孩子用温暖的手捏着他,守财奴用又粘又冷的手抓着他。

老年人翻来覆去地看他,年轻人一把他拿到手里就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子做的,身上铜的成分很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已经有一年的光­阴­了——这就是说,在铸造他的这个国家里。

但是有一天他要出国旅行去了。他是他旅行的主人的钱袋中最后一枚本国钱。这位绅士只有当这钱来到手上时才知道有他。

“我手中居然还剩下一枚本国钱!”他说。“那么他可以跟我一块去旅行了。”

当他把这枚毫子仍旧放进钱袋里去的时候,毫子就发出当啷的响声,高兴得跳起来。他现在跟一些陌生的朋友在一起;这些朋友来了又去,留下空位子给后来的人填。不过这枚本国毫子老是待在钱袋里;这是一种光荣。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毫子在这世界上已经跑得很远,弄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他只是从别的钱币那里听说,他们不是法国造的,就是意大利造的。一个说,他们到了某某城市;另一个说,他们是在某某地方。不过毫子对于这些说法完全摸不着头脑。一个人如果老是待在袋子里,当然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毫子的情形正是这样。

不过有一天,当他正躺在钱袋里的时候,他发现袋子没有扣上。因此他就偷偷地爬到袋口,朝外面望了几眼。他不应该这样做,不过他很好奇——人们常常要为这种好奇心付出代价的。他轻轻地溜到裤袋里去;这天晚上,当钱袋被取出的时候,毫子却在他原来的地方留下来了。他和其他的衣服一道,被送到走廊上去了。他在这儿滚到地上来,谁也没有听到他,谁也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早晨,这些衣服又被送回房里来了。那位绅士穿上了,继续他的旅行,而这枚毫子却被留在后面。他被发现了,所以就不得不又出来为人们服务。他跟另外三块钱一起被用出去了。

“看看周围的事物是一桩愉快的事情,”毫子想。“认识许多人和知道许多风俗习惯,也是一桩愉快的事情。”

“这是一枚什么毫子?”这时有一个人说。“它不是这国家的钱,它是一枚假钱,一点用也没有。”

毫子的故事,根据他自己所讲的,就从这儿开始。

“假货——一点用也没有!这话真叫我伤心!”毫子说。

“我知道我是上好的银子铸成的,敲起来响亮,官印是真的。

这些人一定是弄错了。他们决不是指我!不过,是的,他们是指我。他们特地把我叫做假货,说我没有一点用。‘我得偷偷地把这家伙使用出去!’得到我的那个人说;于是我就在黑夜里被人转手,在白天被人咒骂。——‘假货——没有用!我得赶快把它使用出去。’”

每次当银毫被偷偷地当作一枚本国钱币转手的时候,他就在人家的手中发抖。

“我是一枚多么可怜的毫子啊!如果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官印都没有用处,那么它们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呢?在世人的眼中,人们认为你有价值才算有价值。我本来是没有罪的;因为我的外表对我不利,就显得有罪,于是我就不得不在罪恶的道路上偷偷摸摸地爬来爬去。我因此而感到心中不安;这真是可怕!——每次当我被拿出来的时候,一想起世人望着我的那些眼睛,我就战栗起来,因为我知道我将会被当做一个骗子和假货退回去,扔到桌子上的。

“有一次我落到一个穷苦的老太婆的手里,作为她一天辛苦劳动的工资。她完全没有办法把我扔掉。谁也不要我,结果我成了她的一件沉重的心事。

“‘我不得不用这毫子去骗一个什么人,’她说,‘因为我没有力量收藏一枚假钱。那个有钱的面包师应该得到它,他有力量吃这点亏——不过,虽然如此,我­干­这件事究竟还是不对的。’

“那么我也只好成了这老太婆良心上的一个负担了,”银毫叹了一口气。“难道我到了晚年真的要改变得这么多吗?”

“于是老太婆就到有钱的面包师那儿去。这人非常熟悉市上一般流行的毫子;我没有办法使他接受。他当面就把我扔回给那个老太婆。她因此也就没有用我买到面包。我感到万分难过,觉得我居然成了别人苦痛的源泉——而我在年轻的时候却是那么快乐、那么自信:我认识到我的价值和我的官印。我真是忧郁得很;一枚人家不要的毫子所能有的苦痛,我全有了。不过那个老太婆又把我带回家去。她以一种友爱和温和的态度热情地看着我。‘不,我将不用你去欺骗任何人,’她说。‘我将在你身上打一个眼,好使人们一看就知道你是假货。不过——而且——而且我刚才想到——你可能是一枚吉祥的毫子。我相信这是真的。这个想法在我脑子里的印象很深。我将在这毫子上打一个洞,穿一根线,把它作为一枚吉祥的毫子挂在邻居家一个小孩的脖子上。’

“因此她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被人敲出一个洞来当然不是一桩很痛快的事情;不过,只要人们的用意是善良的,许多苦痛也就可以忍受得下了。我身上穿进了一根线,于是我就变成了一枚徽章,挂在一个小孩子的脖子上。这孩子对着我微笑,吻着我;我整夜躺在他温暖的、天真的胸脯上。

“早晨到来的时候,孩子的母亲就把我拿到手上,研究我。

她对我有她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一点我马上就能感觉出来。她取出一把剪刀来,把这根线剪断了。

“‘一枚吉祥的毫子!’她说。‘唔,我们马上就可以看得出来。’

“她把我放进醋里,使我变得全身发绿。然后她把这洞塞住,把我擦了一会儿;接着在傍晚的黄昏中,把我带到一个卖彩票的人那儿去,用我买了一张使她发财的彩票。

“我是多么苦痛啊!我内心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好像我要破裂似的。我知道,我将会被人叫做假货,被人扔掉——而且在一大堆别的毫子和钱币面前扔掉。他们的脸上都刻着字和人像,可以因此觉得了不起。但是我溜走了。卖彩票的人的房间里有许多人;他忙得很,所以我当啷一声就跟许多其他的钱币滚进匣子里去了。究竟我的那张彩票中了奖没有,我一点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是知道的,那就是:第二天早晨人们将会认出我是一个假货,而把我拿去继续不断地欺骗人。这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事情,特别是你自己的品行本来很好——我自己不能否认我这一点的。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就是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从这一家跑到那一家,我老是被人咒骂,老是被人瞧不起。谁也不相信我,我对于自己和世人都失去了信心。这真是一种很不好过的日子。

“最后有一天一个旅客来了。我当然被转到他的手中去,他这人也天真得很,居然接受了我,把我当做一枚通用的货币。不过他也想把我用出去。于是我又听到一个叫声:‘没有用——假货!’

“‘我是把它作为真货接受过来的呀,’这人说。然后他仔细地看了我一下,忽然满脸露出笑容——我以前从没有看到,任何面孔在看到我的时候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嗨,这是什么?’他说。‘这原来是我本国的一枚钱,一个从我家乡来的、诚实的、老好的毫子;而人们却把它敲出一个洞,还要把它当做假货。嗯,这倒是一件妙事!我要把它留下来,一起带回家去。’

“我一听到我被叫做老好的、诚实的毫子,我全身都感到快乐。现在我将要被带回家去。在那儿每个人将会认得我,会知道我是用真正的银子铸出来的,并且盖着官印,我高兴得几乎要冒出火星来;然而我究竟没有冒出火星的­性­能,因为那是钢铁的特­性­,而不是银子的特­性­。

“我被包在一张­干­净的白纸里,好使得我不要跟别的钱币混在一起而被用出去。只有在喜庆的场合、当许多本国人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被拿出来给大家看。大家都称赞我,他们说我很有趣——说来很妙,一个人可以不说一句话而仍然会显得有趣。

“最后我总算是回到家里来了。我的一切烦恼都告结束。我的快乐又开始了,因为我是好银子制的,而且盖有真正的官印。我再也没有苦恼的事儿要忍受了,虽然我像一枚假钱币一样,身上已经穿了一个孔。但是假如一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假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应该等到最后一刻,他的冤屈总会被申雪的——这是我的信仰。”毫子说。

(1862年)

这篇故事安徒生1861年5月在意大利的立佛尔诺省,是他在那里住了几天写成的,发表在1862年哥本哈根出版的《丹麦大众历书》上。一枚货真价实的银币,像人一样,在不同的情况下,在不同人的眼里,成了假货,处处受到排挤、批判,并且戴上帽子(被打穿了一个孔),最后转到识货人的手中才得到平反。“假如一个人实际上并不是一件假货,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人应该等到最后一刻,他的冤屈总会被申雪的——这是我的信仰。”这个信仰使他没有寻短见,活下来了。关于这个故事的背景,安徒生在手记中写道:“我从齐卫塔乘轮船,在船上我用一枚斯古夺(意大利币名)换几个零钱,对方给了我两枚假法郎。谁也不要它。我觉得受了骗,很恼火。但是很快我觉得可以用这写一篇童话……”在他1861年5月31日的日记中,他补充写道:“我把这枚钱送给了立佛尔诺车站的一位搬运夫。”

­肉­肠签子汤

一、­肉­肠签子汤

“昨天的晚餐好极了!”一只老母耗子对一只没有参加那次宴会的耗子说。“我在老耗子王旁边第二十一个坐位上,算是很不坏了!现在我给你讲讲那一道道的菜,安排得好极了!霉面包、熏­肉­皮、油脂烛的头和­肉­肠。——然后从头再来一遍,我们就如同吃了两顿饭一样。气氛令人舒畅,大家尽讲些愉快的,瞎扯了一阵,就像一家人一样。除开­肉­肠签子外,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于是我们便谈起它们来,接着便谈到­肉­肠签子烧汤;这事我们大家当然都听说过,可是谁也没有尝过这种汤,更不要说懂得怎么去做它了。宴会上大家为发明烧这种汤的­干­一杯,他配得上做济贫院院长!挺好玩,是不是?老耗子王站了起来许诺说,年轻耗子中谁能把这种汤烧得最可口,谁便可以被立为他的皇后,从当天算起她们可以考虑整整一年。”

“这并不算太坏!”另外那只耗子说道,“可是这种汤怎么个烧法呢?”

“‘是啊,怎么个烧法?’她们大家,所有的母耗子,小的老的,也都问起这一点。她们都想当皇后,可是却又都不愿意找那种麻烦跑到茫茫世界里去学,而这又是必要的!再说谁也没有离开家,离开藏身角落的本事。在外头并不是每天都能碰到­干­酪皮,闻得到熏­肉­皮味的。不行,要挨饿的,是啊,说不定会活活被猫吃掉的。”

这些大约也就是吓着大多数耗子不敢出去学这门手艺的想法。只有四只耗子,年轻勇敢,可是贫寒,挺身而出。她们愿各自去世界四角中的一角,于是问题是,谁的运气好。她们只带上一根­肉­肠签子,以便记住她们远行是为了什么;签子也算作她们漂亮的手杖。

五月头上她们出发,一年后的五月初她们回来。但是只回来了三只,第四只没有露面,也没有谁听到过关于她的什么。现在到了决定的日子了。

“在自己最愉快的时刻总也要有几分忧伤!”耗子王说道。但是他还是下令,邀请附近方圆好几里地之内所有的耗子。他们都要集会在厨房里,那三只远游的耗子排成一行单独在一边;为那没有露面的第四只耗子Сhā了一根­肉­肠签子,签子上绑着黑纱。三只耗子讲述之前,耗子王没有讲下一步该说些什么之前,谁也不可以说自己的意见。

现在我们可以听到了。

二、第一只小耗子在远行中看到和学到了什么

“在我进入茫茫世界的时候,”小耗子说道,“我以为,就和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一样,我已经汲取了整个世界的智慧。可是并非如此。要做到这一点,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我立刻漂洋过海,搭了一艘要往北去的船。我听说在海上厨师要懂得对付任何场面,不过,要是你手头有许多许多熏­肉­,一桶桶的咸­肉­和霉面粉,那对付什么场合都不是难事;生活太舒服了!但是你却学不到怎么拿­肉­肠签子来烧汤。我们航行了好多天好多夜,我们受尽了颠簸,挨了不少雨浇。我们到达我们要去的口岸的时候,我就离开了船;那是老远的北方。“离开自己呆惯了的角落,离开家,是很奇妙的。乘船,那也是一个角落,一下子突然跑到几百里之外,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家。那里满是野生树林子,有云杉和白桦,这些树的气味浓极了!我不喜欢它!野生植物有一股刺激味,我打起嚏喷来,我想到了­肉­肠。里面有很大的林中湖,近看水很清,但是从远处看,却黑得像墨水一样。上面浮着白天鹅,我还以为是水沫子,它们很安静地浮在水面。可是我看见它们飞,看见它们走,所以我认出了它们。它们和鹅是一族的,这从它们行走的姿态便可以看出,没有谁可以隐藏住自己的家族身世!我跟我的族类聚在一起,和松鼠和田鼠在一起。顺便说一下,它们懂得的事真少得要命!特别是关于烹调方面的。而我之所以到国外去,正是为了烹调。用­肉­肠签子烧汤是可能的这种想法对它们来讲真是非同小可。这种想法马上便传遍了整个树林,但它们却认为完全不可能有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有想到,就在这个地方,就在那个晚上,我竟然找到了做法。那正是仲夏时分,所以树林的气味才这么浓郁,它们说,所以植物的味道才这么刺激,湖才这么清澈但又如此黑,上面浮着白天鹅。在树林的边上,在三、四所屋子中间,立着一根杆子;高得像船上的大桅杆一样,顶上挂着花环和绦带,那是五朔节花柱①。姑娘和小伙子围着它跳舞,随着音乐师的提琴的拍节唱歌。在日落和月光中过得十分愉快,不过我没有参加,一个小耗子到树林舞会去­干­什么!我坐在软和的藓苔上,拿着我的­肉­肠签子。月亮的光特别照着一块地方,那里有一棵树和一片藓苔。藓苔柔和极了,是啊,我敢说和老耗子王的皮一样柔和,但是它的颜­色­是绿的,这对眼睛是非常有益的。之后突然有一群非常好看的小人像­操­练一样走来,这些人小得还够不到我的膝盖,他们看上去像人,但是身材更匀称。他们称自己是山­精­,穿着很­精­致的花衣裳,衣边用苍蝇和蚊子翅膀镶着,一点也不丑。一开始他们便好像在找什么似的,我可不知道找什么。但是接着便有两个朝我走来,显得最高贵的那个指着我的­肉­肠签子说:‘我们要用的正是这个东西!它的头是削尖了的,它太好了!’他看着我的漂亮手杖。

“‘借可以,但不能要我的!’我说道。

“‘不要你的!’他们一起这样说道。我松了手,他们拿走了­肉­肠签子。他们带着它,跳着舞走到了那一小片藓苔地,把­肉­肠签子Сhā在绿藓苔地的正中央。他们也要有自己的五朔节花柱,现在他们得到的这一根,你们知道,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专门为这个而削的一样。接着他们便把它装饰起来;是啊,后来便像个样子了。

“小蜘蛛绕着它吐丝,挂上了很轻柔的纱和旗。织得细致极了,在月光中白得和雪一样,甚至刺花了我的眼睛。他们用蝴蝶翅膀的颜­色­滴染那些白­色­的纱,纱上便显出一朵朵花和一颗颗钻石。我都不再认得我的­肉­肠签子了,他们打扮成的这么一根五朔节花柱在世界上是找不到可以与之相比的。到这时,来了一大队山­精­,他们全身­祼­露,再美也没有了。我被邀请观看这盛况,但是得站得远远的,因为我对他们来说是太大了。

“后来开始表演!就好像有上千只玻璃钟在响一样,既丰富又强烈;我想是天鹅在唱,是的,我似乎也听到杜鹃和鸫②在唱,最后好像整个树林都在合着一齐唱。有孩子的声音,有钟声,有鸟声,最美的调子;所有这些好听的声音都是从山­精­的五朔花柱传出来的,真是一部完整的钟铃合奏;那是我的­肉­肠签子。我从来没有觉得过它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这要看它落在谁的手里。我真的感动极了;我哭了,一个小耗子能哭的那样哭法,纯粹是快乐的。

“夜真是太短了!不过在那边这些日子夜只能这么长了。在黎明的时候,刮起了风,树林中湖泊的水面被吹皱了。所有那些­精­细、飘忽的纱和旗都飞到了天上;片片叶子间那些蜘蛛丝织成的摇曳的凉亭、吊桥、栏杆,各种各样玩意儿,都飞得无影无踪。来了六个山­精­,送回我的­肉­肠签子,问我有什么愿望他们可以满足的;于是我便请他们告诉我,怎么样用­肉­肠签子烧汤。

“‘就是刚才做的那样!’那位最高贵的说,笑了;‘是啊,你刚才看过了!你大概不再辨认得出你的­肉­肠签子了吧!’“‘您的意思是说就那么做!’我说道,并且直截说了我为什么出来周游,家里又怎么期待于我。‘我看见了所有这一场热闹,’我问道,‘这对耗子王和我们那一大个国家有什么好处!我总不能几下子把它从­肉­肠签子里摇了出来,说汤来了!要知道,那总得是大家吃饱后再进的一道吃的呀!’“接着山­精­把他的小指头戳到一朵蓝­色­的紫罗兰里,对我说:‘注意!现在我给你的漂亮手杖抹点东西,在你回到耗子王的宫堡的时候,用杆子碰一下你的国王的发热的胸口,那么整根杆子便会开满紫罗兰,即便是最寒冷的冬天也都是这样。瞧,你总算带了点什么东西回家了,而且还不是一小点呢!’”不过小耗子还没有说那一小点是什么,她便把杆子掉向国王的胸口。真的,一下子开出了一大束最漂亮的花,味道浓郁极了;耗子王只得命令站得靠烟囱最近的那些耗子立刻把它们的尾巴伸到火里,烧点焦味出来;因为那紫罗兰的味道让大家受不了,那不是它们所喜欢的。

“可是你说的那一小点呢?”耗子王问道。

“是啊,”小耗子说道,“那大概就是大伙儿所谓的效果了吧!”于是她又掉过了­肉­肠签子。这时上面的花全没有了,她拿着的是一根光秃秃的签子,她把它像一根牙签似地举了起来。

“紫罗兰是让人用眼看,用鼻子闻和用手摸的,”山­精­告诉我,“不过,还剩下有给耳朵听的和给舌头尝的!”接着她打起拍子来;音乐响了起来,不是树林里小山­精­们举行欢宴时的那种音乐,不是的,是在厨房里可以听到的那种。呐,真够热闹的!突然一下子,好像风刮过了所有的烟囱,呼呼地响;盆盆罐罐都溢了出来,火铲子在敲撞黄铜锅,接着突然之间,一切又都安静了下来。可以听到茶壶的低沉的歌声,非常奇怪,也不知道它是结尾呢还是刚开始。小瓦壶里水开了,大瓦罐里水开了,谁都不把别的放在眼里,就好像瓦罐都没有了理智。小耗子不停地挥动着自己的指挥­棒­,——盆盆罐罐都冒气,起泡,溢了出来,风呼呼响,烟囱也在叫——嗬嗨!真可怕,连小耗子自己也拿不住指挥­棒­了。

“这汤可真够呛!”老耗子王说道,“该上汤了吧?”

“全在这儿了!”小耗子说道,行了个屈膝礼。

“全在这儿!好吧,让我们听一听下一个有什么说的!”耗子王说道。

三、第二只小耗子说些什么

“我出生在宫廷图书馆里,”第二只小耗子说道,“我和我们家的许多成员都没有那种荣幸能进入餐厅,更不用说进到食物储藏室了。现在我周游了一遍,今天又到了这里,我这才第一次看见一间厨房。在图书馆里,我们真是时常挨饿的,不过我们得到了不少知识。国王为能够用­肉­肠签子烧汤的人设奖的消息传到了我们那里,于是我的老祖母拖来了一份手稿。她读不了它,可是她听人念过,里面说:‘若是你是个诗人,你便可以用­肉­肠签子烧汤了,’她问我是不是一位诗人。我说我那里会是诗人,她说那么我必须想法变成个诗人。可是做诗人有些什么条件呢,我问道,因为找条件对我就跟做汤一样困难。可是祖母听到过别人读;她说必须有三条:‘智能、想象力和感觉!要是你身上有些这样的东西,那么你便成了诗人,便肯定能用­肉­肠签子烧出汤来。’

“于是我便往西去到那茫茫世界里,想法变成诗人。“我知道任何事物当中最重要的是智能,其余那两部分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首先我便去找智能;是啊,它居住在那儿?去蚂蚁那儿也许就会变聪明!犹太国有一位国王是这么说的③,这我是在图书馆里知道的。直到我到达第一个大蚂蚁丘之前我一路没有停过,我在蚂蚁丘那里藏起来,等着变聪颖。

“那是一大簇蚂蚁,它们简直就是智能,它们那里什么东西都像是一道算得准确无误的算术答题。工作和生蚂蚁蛋都是为了现实的生活,并且顾及到未来,它们就是这么做的。它们分成­干­净的蚂蚁和肮脏的;等级是用一个数字来表示的。蚁后是第一号,她的意见是唯一正确的,因为她已经吸收了所有的智慧,知道这一点对我很重要。她说了许多,非常聪明,聪明得让我觉得她的话都很蠢了。她说,它们的丘堆是这个世界上最高的;可是就在丘堆紧旁边就有一棵树,树比丘堆高,高得很多,这是不能否认的,所以也就没有再谈这个问题了。有一天傍晚,有一只蚂蚁在那一带迷了路,爬到了树­干­上,还没有爬到树尖,但是到了比任何蚂蚁以前到过的都要高一些的地方。它回了自己巢里,它在丘堆里把外面有高得多的东西这件事讲了出来。可是,所有的蚂蚁都认为这是对整个社会的侮辱,于是这蚂蚁便被判把嘴蒙住,而且永远不许和大家在一起。然而不久之后,有另外一只蚂蚁爬到了那棵树上,同样地经历了一遍,有了同样的发现,它谈到了这件事,正如它们说的,口气很有分寸,有些含糊其词,由于它是一个受尊敬的蚂蚁,是­干­净一类的蚂蚁,于是其他的便相信了它。在它死后,它们为它竖起了一个蚂蚁蛋,算是纪念碑,因为它们很尊敬科学。”“我看见,”小耗子说,“蚂蚁把它们的蛋背在背上不停地跑。有一只蚂蚁的蛋掉落下来,它费尽气力要把它弄到背上去,但总办不到。这时来了另外两只用尽气力来帮忙,使得它们自己背上的蛋差一点也掉了下来,于是它们就不再帮了,因为总是要首先顾自己的。关于这一点蚁后说,这件事表现了爱心和智能。‘这两者使我们在一切有理智的生灵中有最高的位置。智能应是最重要的,而我有最大的智能!’于是她站在后脚上,立了起来,她非常讨厌,——我不会错的,我把她吞了。去蚂蚁那儿也许就能变聪明!现在我有了蚁后了!

“我走近前面说过的那棵大树。那是一棵橡树,树­干­很高大,树冠很宏伟,是棵很老的树。我知道这里住着一个生灵,一位­妇­人,她被人称为树­精­,和树同生同死;我在图书馆里听到过这一点。现在我看到了这样一棵树,看见了这样一位橡树­妇­人。看到我离她那么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她,和所有的夫人一样,很害怕耗子。但是她比起别的夫人来害怕的理由更多一些,因为我可以啃树,而刚才说过她的­性­命是与树相关联的。我和蔼地和恳切地说话,给她勇气,她把我放在她那清秀的手里。在她得知我为什么跑到这广阔的大世界里来之后,她答应,说我说不定当天晚上便可以获得我正在寻找的两件宝贝之一。她说,想象力是她的非常要好的朋友,他漂亮得就和爱情之神一样,说他经常到树下树叶茂密的枝子上休息,一到这样的时候,风便更加强劲地在他们两人上面飒飒刮过。他把她称作是自己的树­精­,她这样说道,树便成了他的树。这节节疤疤粗壮而美丽的橡树正是他所中意的,树根在地里深深地、牢牢地长着,树杆和树冠高高地伸向清新的天空。树杆和树冠懂得纷飞飘扬的雪、尖锐的风和温暖的阳光,这些都是应该知道的。是的,她是这样说的:‘鸟儿在上边歌唱,讲述异国的事!在那唯一的一根死枝上鹳筑了巢,装点得很美,可以听到些关于金字塔之国的事。这些想象力都很喜欢,这对他还不够,我还得对他讲从我还很小,树还很稚­嫩­,一根荨麻就可以把它遮住起,一直到现在树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壮实为止树林中的生活的情况。现在你到车叶草下面去坐着,好生注意着,等想象力来了,我自会找机会掐他的翅膀,拽一根羽毛下来给你,任何诗人也得不到比它更好的了;——这就够了!’

“想象力来了,羽毛被扯了下来,我拿到了它,”小耗子说道,“我把它浸在水里直到它变得柔软!——即使这样,要把它吞掉还是很难,可是我把它嚼碎!要嚼成一个诗人很不容易,要嚼下许多许多去。现在我有两样了,智能和想象力。有了它们,我现在知道了,第三种东西要在图书馆里去找。有一位伟人曾经这么说过和写过,说有这么一类长篇小说,写这种东西单只为了吸­干­人们的多余的泪水,也就是说是一种可以吸收感觉的海绵体。我记得有两本这样的书,样子总那么合我的胃口。它被人读过很多很多次,上面尽沾着油垢,它们一定吸收了说不尽的财富。

“我回家到了图书馆里,立刻就把差不多一整部长篇小说吃掉,也就是说那些柔软的,真正的。而那硬皮、书壳,我则没有动,让它留着。在我啃完它,又啃了另一本之后,我已经感觉到我腹中有某种东西在蠢动了,我又啃了第三本一点儿,于是我成了诗人,我对自己这么说,对别的人也这么说。我有些头痛,心肝五脏有点疼,我说不清我的那许多疼痛。现在我想,哪些故事能和一根­肉­肠签子编在一起。于是我的思想中就跑出了许多许多的签子,蚁后有过非凡的智能;我想起了那个人,他把一根白­色­的签子放进嘴里,于是他和签子便隐掉了外形④。我想到里面有根签子的老啤酒⑤,想到站在签子上,前面Сhā根钉棺木用的签子。我的思想里全是签子!关于这些签子,在你已经是诗人的时候,一定能够做出诗来的。现在我是了,我费尽辛苦达到了!这样,我便会一个星期里每天敬奉您一根签子,一个故事,——是的,这就是我的汤!”

“好吧,让我们听听第三只!”耗子王说道。

“吱!吱!”厨房门那儿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一只小耗子,那是第四只,它们以为死掉了的那一只,吱吱叫着进来了。它跑着撞倒了那缠了黑纱的­肉­肠签子。它白天黑夜的跑着,它还有机会在铁路上搭过货车;尽管这样它还是差一点来迟了。它挤了进来,一身毛乱蓬蓬的,把自己的­肉­肠签子给丢掉了,但并没有丢掉声音。它马上就讲了起来,就好像大家只等着听它的故事,只要听它的,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和世界无关似的;它立刻讲了起来,都倒了出来。它来得如此突然,在它讲的时候,谁也没有时间来制止它和反对它所讲的。好了,让我们听听!

四、抢在第三只耗子前讲话的第四耗子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我立刻便去了最大的城市,”它说道,“名字我记不住,我不善于记名字。我乘上载着被没收的货物的火车来到了市议会大厅,又跑到了看管监狱的人那里。他讲到了他的犯人,特别谈到一个尽讲些不顾后果的话的犯人,他讲的话别人又讲来讲去,写成白纸黑字,由人说由人读;‘全是­肉­肠签子烧的汤!’他说道,‘可是这汤却能让他丢脑袋!’这就叫我对那个犯人有了兴趣,”小耗子说道。“我注意找机会钻到了他那里;在上锁的门后总有一个耗子洞!他面­色­苍白,长着满脸胡须,一对大眼闪闪发光。灯在冒烟,四面的墙对此已很习惯,这些墙黑得不能再黑了。犯人又画画,又写诗,用白粉笔涂在黑底子上。我没有读。我想,他是觉得腻味了;我是一个很受欢迎的客人。他用面包屑,用口哨和温和的话引诱我。他非常喜欢我,我也信任他,于是我们成了朋友。他和我分食面包,共同饮水,给我­干­酪和香肠;我过得好极了。但是我可以说,特别是我们的友好交往,才使我留下来的。他让我爬到他的手掌上、爬到他的手臂上,一直到隔肢窝;他让我在他的胡须上爬,把我叫做他的小朋友。我对他很亲热。这种事总是有来有往的!我忘掉了我跑进这茫茫世界的使命,忘掉了我那藏在地板缝里的­肉­肠签子,它现在还在那里呢。我愿意留在那儿;要知道若是我走开了,那犯人便什么朋友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这就太少了点了!我留下了,可他并没有!最后那一回他十分悲哀地对我讲话,加倍地给我面包、­干­酪皮,给我送来飞吻。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不知道他的往事。‘­肉­肠签子烧的汤!’看守监狱的人这么说,于是我就去了他那里,可是我不该相信他。他倒也把我放在手里,可是他把我关进笼子里,笼子里装着那种脚一踏便会滚动的轱辘车;真要命!你跑呀跑,可是怎么跑也还是在原地,只是引人笑,逗人乐!

“那位看守的孙女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长着金黄卷曲的头发,眼总是高高兴兴的,嘴也是笑哈哈的。‘可怜的小耗子!’她说道,望进我那可怕的笼子里,把铁签子抽了,——我一下子跳下到了窗框那儿,爬到外面屋檐上。自由了,自由了!我想到的只是这个,没有想这次外出的目的。

“这时天黑下来,快到夜晚了。我跑到一个古塔里去藏身,里面住着一位守塔的人和一只猫头鹰。对他们我谁都不相信,特别是猫头鹰,它像一只猫,有吃耗子的大缺点。可是你也会弄错的,我就是这样。它是一只很令人尊敬,非常有教养的小猫头鹰;她知道的东西比守塔人知道的多得多,就和我一样多。小猫头鹰把什么事都搅得天翻地覆;‘别拿­肉­肠签子烧汤了!’她说道。这是她在这里能说的最严厉的话,她对她自己的家庭非常真诚。我对她产生了很大的信任,在呆着的缝里对她吱吱叫起来。她好像很喜欢这种信任,她向我保证,我会受到她的保护;任何动物也不许欺侮和伤害我,她要在冬天缺少食物的时候自己享用我。

“她对什么事,对所有的事都知道得很透彻。她让我相信,守塔人除非用那挂在身旁的号,否则他便不会吹。‘他对这一点吹嘘得天花乱坠,以为他就是塔里的猫头鹰!想很了不起,可是却很渺小!用­肉­肠签子烧的汤!’我请她给我弄到方子,于是她便对我解释说:‘­肉­肠签子烧汤只是人讲话的一种方式,有各种不同的理解,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理解是最正确的;可是一切一切实际上都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说道。我很吃惊!真理并不总是很令人舒服的,但是真理却是至高无上的!老猫头鹰也这样说。我琢磨着,看出,在我把这至高无上的东西带回的时候,那我带回的东西比起­肉­肠签子烧的汤可就多得多了。于是我便匆匆离开,及时赶回,带来至高无上的、最好的东西:真理。耗子是有学问的一族,耗子王则是所有耗子中最最有学识的。由于真理的缘故,他是能立我为后的。”

“你的真理尽是些谎言!”那只还没有得到允许说话的耗子说道。“我会做这汤,我一定会做出它来!”

五、那汤是怎么样做出来的

“我没有出去跑,”那第四只耗子说道,“我在我们国家里呆着,这样做才是对的!用不着出去跑,在这里也照样能得到一切。我留在这里!我没有去向那些超自然的生灵学,也没有用吃的办法去寻找,或者去跟猫头鹰谈。我是从自我思索中得到的。请您只消把罐子坐上,装上水,装得满满的,下面升上火!让它烧,让水烧开,一定要滚开!这时便可以把签子丢进去!在这之后请耗子王不嫌弃把尾巴放进那滚开的水里搅一搅!他搅的时间越长,汤便越浓;这没有什么花费!用不着添什么配料,——只要搅!”

“别的耗子搅行吗?”耗子王问道。

“不行!”那耗子说道,“那种力量只在耗子王的尾巴里才会有!”

水滚开起来,耗子王紧靠旁边站着,可以说是很危险的。它把尾巴伸出来,就像耗子在放牛­奶­的屋子里在一个罐子里蹭­奶­上面的­奶­油然后舔尾巴一样。但是它刚把它的尾巴伸到烫人的水蒸汽里,它立刻便跳了下来:

“当然,你是我的皇后!”他说道,“汤等我们金婚纪念日再说吧!这样我这个国家里的那些贫苦耗子便有点可以高兴的东西,长久地高兴!”

之后,它们结婚了!可是不少耗子回家的时候说,“这不能算是­肉­肠签子烧的汤,更该叫做耗子尾巴汤!”——“讲到的东西里有几处讲得相当好,他们觉得。但整个说来,可以完全是另一个样!我可以把它讲成这样,这样——!”

这是评论,评论总是很高明的——在事后。

故事传遍了世界,看法各不相同。但故事保留完整,大事小事,­肉­肠签子烧汤,总以这样为最好;只是你不要等着有人来道谢!

题注昔日丹麦人灌制­肉­肠,有用一根很细小的签子将­肉­肠一头封住的做法。人们用沸水煮洗,清洗这些签子,以便反复使用,于是便有了“­肉­肠签子烧的清汤”的谚语,以喻那些言之无物的谈话或文章。

①每年5月1日竖一根札有鲜花绿叶的柱子以表示庆贺,这是丹麦农村中的一种常见的风俗。但是在仲夏夜竖花柱在丹麦则很少见。安徒生1849年在瑞典参加过一次仲夏夜的晚会,瑞典人是围着仲夏夜花柱跳舞唱歌的。不过那不能算五朔节花柱。

②一种陆栖林鸟,体约三寸。淡褐杂白羽毛。春日多善啭鸣。③这里指的是犹太国王所罗门。欧洲有谚语说,要聪明,找蚂蚁。人们说,这话是所罗门说的。

④丹麦民间有迷信,说,把一根剥了皮的树枝放在嘴里,人便会隐形不见。

⑤昔日丹麦人饮啤酒时,有时要掺些糖和烧酒,这样他们便用一根签子搅动啤酒,促使糖溶化。

光棍汉的睡帽

哥本哈根有一条街,这街有一个奇特的名字“赫斯肯街”。为什么它叫这么个名字,它又是什么意思呢?它是德文。但是人们在这里委屈德文了;应该读成HaAuschen,意思是:小屋子①;这儿的这些小屋,在当时以及许多年来,都和木棚子差不多大,大概就像我们在集市上搭的那些棚子一样。是的;诚然是大一点,有窗子,但是窗框里镶的却是牛角片,或者尿泡皮。因为当时把所有的屋子都镶上玻璃窗是太贵了一点,不过那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连曾祖父的曾祖父在讲到它的时候,也都称它为:从前;已经几百年了。

不来梅和吕贝克②的富商们在哥本哈根经商;他们自己不来,而是派小厮来。这些小厮们住在“小屋街”的木棚里,销售啤酒和调味品。德国啤酒真是好喝极了,种类很多很多。不来梅的,普鲁星的,埃姆斯的啤酒——是啊,还有不伦瑞克的烈啤酒。再说还有各种各样的调味品,譬如说番红花,茴芹、姜,特别是胡椒;是啊,这一点是这里最有意义的。就因为这个,在丹麦的这些德国小厮得了一个名字:胡椒汉子。这些小厮必须回老家,在这边不能结婚,这是约定他们必须遵守的条件。他们当中许多已经很老,他们得自己照管自己,自己料理自己的生活,扑灭他们自己的火,如果说还有火可言的话。有一些成了孤孤单单的老光棍,思想奇特,习惯怪僻。大伙儿把他们这种到了相当年纪没有结婚的男人叫做胡椒汉子。对这一切必须有所了解,才能明白这个故事。

大伙儿和胡椒汉子开玩笑,说他应该戴上一顶睡帽,躺下睡觉时,把它拉下遮住眼:

砍哟砍哟把柴砍,

唉,可怜可怜的光棍汉,——

戴顶睡帽爬上床,

还得自个儿把烛点!——

是啊,大伙儿就是这么唱他们!大伙儿开胡椒汉子和他的睡帽的玩笑,——正是因为大伙儿对他和他的睡帽知道得太少,——唉,那睡帽谁也不该有!这又是为什么呢?是啊,听着!

在小屋街那边,早年时候,街道上没有铺上石块,人们高一脚低一脚尽踩在坑里,就像在破烂的坑洞道上走似的。那儿又很窄,住在那里的人站着的时候真是肩挨着肩,和街对面住的人靠得这么近。在夏日的时候,布遮蓬常常从这边住家搭到对面住家那边去,其间尽弥漫着胡椒味、番红花味、姜味。站在柜台后面的没有几个是年轻小伙子,不,大多数是些老家伙。他们完全不像我们想的那样戴着假发、睡帽,穿着紧裤管的裤子,穿着背心,外衣的一排扣子颗颗扣得整整齐齐。不是的,那是曾祖父的曾祖父的穿着,人家是那样画的,胡椒汉子花不起钱找人画像。要是有一幅他们当中某一个人站在柜台后面,或者在圣节的日子悠闲地走向教堂时的那副样子的画像,那倒真值得收藏起来。帽沿很宽,帽顶则很高,那些最年轻的小伙子还在自己的帽沿上Сhā上一根羽毛;毛料衬衣被一副熨平贴着的麻料硬领遮着,上身紧紧地,扣子都全扣齐了,大氅松宽地罩在上面;裤管口塞在宽口鞋里,因为他们是不穿袜子的。腰带上挂着食品刀和钥匙,是的,那里甚至还吊着一把大刀子以保卫自己,那些年代它是常用得着的。老安东,小屋那边最老的一位胡椒汉子在喜庆的日子正是这样穿着打扮的。只不过他没有那高顶帽,而是戴着一顶便帽。便帽下有一顶针织的小帽,地地道道的睡帽。他对这睡帽很习惯了,总是戴着它,他有两顶这样的帽子。正是该画他这样的人。他身材瘦得像根杆子,嘴角、眼角全是皱纹。手指和手指节都很长;眉毛灰蓬蓬的,活像两片矮丛;左眼上方耷拉着一撮头发,当然说不上漂亮,但是却让他非常容易辨认。大伙儿知道他是从不来梅来的,然而,他又不真是那个地方的人,他的东家住在那里。他自己是图林根人,是从艾森纳赫城来的,紧挨着瓦尔特堡。这个地方老安东不太谈到,可是他更加惦念这个地方。

街上的老家伙并不常聚在一起,呆在各自的铺子里。铺子在傍晚便早早地关了门,看去很黑,只是从棚顶那很小的牛角片窗子透出一丝微弱的光。在屋子里,那老光棍经常是坐在自己的床上,拿着他的德文赞美诗集,轻轻唱着他的晚祷赞美诗。有时他在屋里东翻翻西找找一直折腾到深夜,根本谈不上有趣。在异乡为异客的境况是很辛酸的!自己的事谁也管不着,除非你妨碍了别人。

在外面,夜漆黑一片又下着大雨小雨的时候,那一带可真是昏暗荒凉。除去街头画在墙上的圣母像前挂着那唯一的一小盏灯外,别的光一点看不到。街的另一头朝着斯洛特霍尔姆③,那边不远处,可以听见水着实地冲刷着木水闸。这样的夜是漫长寂寞的,要是你不找点事­干­的话:把东西装了起来再拿将出去,收拾收拾小屋,或者擦擦称东西用的秤,可这又不是每天都必须做的,于是便再­干­点别的。老安东就是这样,他自己缝自己的衣服,补自己的鞋子。待到他终于躺到床上的时候,他便习惯地戴上他的睡帽,把它拽得更朝下一些。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把它拉上去,看看烛火是不是完全熄了。他用手摸摸,捏一下烛芯,然后他又躺下,翻朝另一边,又把睡帽拉下来。但往往又想着:不知那小火炉里的煤是不是每一块都燃尽了,是不是都完全弄灭了,一点小小的火星,也可能会燃起来酿成大祸。于是他又爬起来,爬下梯子,那还称不上是楼梯,他走到火炉那里,看不到火星,便又转身回去。然而常常他只转了一半,自己又弄不清门上的铁栓是不是拴好了,窗子是不是Сhā好了;是啊,他又得用他的瘦弱的腿走下来。爬回床上的时候,他冷得发抖,牙直哆嗦,因为寒气这东西是在知道自己快无法肆虐的时候才特别猖狂起来的。他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睡帽拉得死死盖住眼睛。这时候,一天的生意买卖和艰难苦楚的念头全没有了。可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什么爽心的事,因为这时候又会想起了许多往事。去放窗帘,窗帘上有时别着缝衣针,一下子又被这针扎着;噢!他会叫起来。针扎进­肉­里痛得要命,于是便会眼泪汪汪。老安东也常常挨扎,双眼里是大颗大颗的热泪,粒粒像最明亮的珍珠。泪落到了被子上,有时落到了地上,那声音就好像一根痛苦的弦断了,很刺心。泪当然会­干­的,它们燃烧发展为火焰。但是它们便为他照亮了自己一幅生活图像,这图像从来没有从他的心中消失掉;于是他用睡帽擦­干­眼泪。是啊,泪碎了,图像也碎了,可是引起这图像的缘由却还在,没有消失,它藏在他的心中。图像并不如现实那样,出现的往往是最令人痛苦的一幕,那些令人痛苦的快事也被照亮,也正是这些撒下了最深的­阴­影。

“丹麦的山毛榉林真美!”人们这么说。可是对安东来说,瓦特堡一带的山毛榉林却更美一些。在他看来,那山崖石块上垂悬着爬藤的雄伟的骑士宫堡附近的老橡树,更宏大更威严一些。那边的苹果花比丹麦的要更香一些;他现在都还可以触摸、感觉到:一颗泪滚了出来,声音清脆、光泽明亮。他清楚地看到里面有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小姑娘,在玩耍。男孩的脸红彤彤,头发卷曲金黄,眼睛是蓝的,很诚挚,那是富有的商贩的儿子,小安东,他自己。小姑娘长着棕­色­眼睛和黑头发,她看去很勇敢,又聪明,那是市长的女儿,莫莉。他们两人在玩一个苹果,他们在摇晃那只苹果,要听里面的核子的声音。他们把苹果割成两半,每人得了一块,他们把里面的籽各分一份,把籽都吃掉,只留了一粒,小姑娘认为应该把它埋在土里。

“你就瞧着它会长出什么来吧,它会长出你完全想不到的东西来,它会长出一整棵苹果树来,不过并不是马上。”籽,他们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两个人都非常地投入;小男孩用指头在土里刨了一个坑,小姑娘把籽放了进去,然后两人一起用土盖上。

“你明天早晨可不能把它刨起来看看它是不是长根了,”她说道,“这是不可以的!我就对我的花这么­干­过,只­干­过两次,我要看看它们是不是在长,那时我不太懂事,那些花死了。”

花盆搁在安东那里,每天早晨,整个冬天,他都去看它,但是只看见那一抷黑土。后来春天到了,太阳照晒得很暖和,于是花盆里冒出了两片小小的绿叶。

“是我和莫莉!”安东说道,“它很漂亮,没法比了!”不久长出了第三片叶子。这象征谁呢?是的,接着又长出了一片,接着又是一片!它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长着,越长越大,长成一小棵树了。所有这些,现在都在一颗孤单的眼泪里映出,眼泪碎了,不见了;但是它又会从泉眼涌出,——从老安东的心里涌出。

艾森纳赫附近有不少石山,其中一座圆圆地立在那里,没有长树,没有矮丛,也没有草;它被人们叫做维纳斯山④。里面住着维纳斯夫人,她那个时代的偶像女人,人家把她叫做霍勒夫人。艾森纳赫所有的孩子当年知道她,现在还知道她;她曾把瓦特堡赛歌的民歌手、高贵的骑士汤豪舍⑤引诱到她那里。

小莫莉和安东常到山跟前去。有一次她说:“你敢不敢敲一敲,喊: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开开门,汤豪舍来了!”可是安东不敢,莫莉就敢。但只敢喊这几个字:“霍勒夫人!霍勒夫人!”她高声地喊;其他的字她只是对风哼了哼,很含糊,安东很肯定,她根本就没有说什么。她看去很勇敢,有时她和其他小姑娘在花园里和他碰上的时候,小姑娘们都想亲吻他,而他又偏不愿被人吻脸,要从姑娘群中挣着逃开;就只有她一个人敢真去吻他。

“我敢吻他!”她高傲地说道,搂着他的脖子;这是她的虚荣心,安东让她吻了,一点没有犹疑。她是多漂亮、多么胆大啊!山上的霍勒夫人该也是很美的。但她那种美,大伙儿说过,是坏人的挑逗的美丽;最高境界的美相反应该是圣洁的伊丽莎白⑥身上的那种。她是保护这块土地的女圣人,图林根虔诚的公主,她的善行在这一带许多地方的传说和传奇故事中广为人称颂。教堂里挂着她的画像,四周装点着银灯;——可是她一点也不像莫莉。

两个孩子种的那棵苹果树,一年年地长大了;它已经长大到必须移植到花园里自然的空气中去了。在自然空气中有露水浇它,和暖的阳光照晒它,它得到了力量抗御冬天。在严峻的冬天威逼之后,到了春天,它好像非常欣喜,开出了花;收获的时候,它结了两个苹果。莫莉一个,安东一个;不会再少了。

树匆匆长大,莫莉和树一样成长着,她清新得就和一朵苹果花一般;但是他不可能更长久地看见这朵花了。一切都在变化,一切都在新陈代谢!莫莉的父亲离开了老家,莫莉跟着去了,远远地去了。——是的,在我们今天,乘上汽船,那只是几个小时的路程,但是那时候,人们要用比一天一夜还多的时间才能从艾森纳赫往东走到那么远的地方,那是图林根最边缘的地方,去到那个今天仍叫做魏玛的城市。

莫莉哭了,安东哭了;——那么多眼泪,是啊,都包含在一颗泪珠里了,它有着欢乐的红­色­和美丽的光。莫莉说过她喜欢他胜过喜欢魏玛的一切胜景。

一年过去了,两年、三年过去了,在这期间来了两封信,一封是运货跑买卖的人带来的,一封是一位游客带来的;那路又长又艰难,又弯弯曲曲,经过不少的城和镇。

安东和莫莉经常听到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的故事⑦。他每每由故事联想到自己和莫莉,尽管特里斯坦这个名字的意思是“他生于痛苦之中”,而这一点不符合安东的情况,他也宁愿永远不像特里斯坦那样会有“她已经把我忘记”的想法。可是你知道,伊索尔德也并没有忘记自己心上的朋友。在他们两人都死后,各被埋在教堂的一侧的时候,坟上各长出了一棵椴树,漫过了教堂顶,在上面结合开花了。真是美极了,安东这么认为,可是却如此悽怆⑧——,而他和莫莉是不会悽怆的。但他却哼起了云游诗人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⑨的一首小诗:

荒原椴树下——!

这一段听起来特别地美: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这短诗总挂在他的嘴边。月­色­明亮的夜晚,当他骑马在满是坑洞的道上奔向魏玛去访问莫莉的时候,他唱着这首小诗,打着口哨;他出于莫莉意料之外到达了那里。

他受到了欢迎。杯子盛满了酒,宴会上欢声笑语,高贵的宾客,舒适的房间和舒适的床,可是却完全不像他想象的、梦寐以求的那样;他不明白自己,他也不明白别人。但是我们却能明白这一切!你可以进入那个屋子,你可以到那一家人中间去,但是却不踏实。交谈,就像是在驿邮马车里交谈一样;互相结识,就像在驿邮马车里互相结识一样;互相­干­扰,心想最好自己走开或者我们的好邻人离开。是啊,安东的感觉便是这样。

“我是一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莫莉对他说道,“我要亲自对你讲清楚!当我们还是孩子时,在一起相处过,从那以后,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中间有了很大的变化,不论内心或是外表,都与当年大不一样了,习惯和意志控制不住咱们的心!安东!我不愿意你把我看成是可恨可憎的人。现在我要远离这里了——相信我,我对你很有好感。可是喜欢你,像我现在长大后所理解的,一个女人会怎么喜欢一个男人那样喜欢你,我却从未做到过!——这一点你必须忍受!——再会了,安东!”

安东也道了别!他的眼中没有一滴泪水。他感到,他再不是莫莉的朋友了。一根炽热的铁棍和一根冰冻的铁棍在我们亲吻它们的时候,引起我们嘴­唇­皮的感觉是相同的,它们咬噬着我们的嘴皮。他用同样的力度吻着爱,也吻着恨。不到一个昼夜他便又回到了艾森纳赫,可是他的乘骑却也就毁了。

“有什么说的!”他说道,“我也毁了,我要把能令我想起她来的一切东西都摧毁掉:霍勒夫人、维纳斯夫人,不信仰基督的女人!——我要把苹果树折断,把它连根刨起!它绝不能再开花,再结果!”

可是,苹果树并没有被毁掉,他自身却被毁了,躺在床上发着高烧。什么能再救助他呢?送来了一种能救他的药,能找到的最苦的药,在他的有病的身躯里,在他的那萎缩的灵魂里翻腾的那种药:安东的父亲再不是那富有的商贾了。沉重的日子,考验的日子来到了家门前。不幸冲了进来,像汹涌的巨浪一下子击进了那富有的家庭。父亲穷了,悲伤和不幸击瘫了他。这时安东不能再浸在爱情的苦痛里,再想着怨恨莫莉,他有别的东西要想了。现在他要在家中又当父亲又当母亲了,他必须安顿家,必须料理家,必须真正动起手来,自己走进那大千世界,挣钱糊口。

他来到了不来梅,尝尽了艰辛和度着困难的日子。这难熬的岁月令他心肠变硬,令他心肠变软,常常是过于软弱。世界和人与他在孩提时代所想是多么的不一样啊!咏唱诗人的诗现在对他如何:叮噹一阵响声罢了!一阵饶舌罢了!是啊,有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不过在另外的时候,那些诗歌又在他的心灵中鸣唱起来,他的思想又虔诚起来。

“上帝的旨意是最恰当不过的!”他于是说道,“上帝没有让莫莉的心总是眷恋着我,这是件好事。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幸福现在不是离我而去了吗!在她知道或者想到我那富裕的生活会出现这样的巨变之前就离我而去。这是上帝对我的仁慈,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最妥善的!一切正在发生的都是明智的!都不是她力所能及的,而我却这么尖刻地对她怀着敌意!”岁月流逝。安东的父亲溘然离世,祖房里住进了外人。然而安东很想再看看它,他的富有的东家派他出差,他顺路经过他的出生城市艾森纳赫。老瓦特堡依然矗立在山上,那“修士和修女⑩”山崖依旧和往日一个样子;巨大的橡树仍像他儿童时代那样,显露出同样的轮廓。维纳斯山在山谷里兀立着,光秃秃地,发着灰­色­的光。他真想说:“霍勒夫人,霍勒夫人!把山打开,我便可以在家园故士安眠!”

这是有罪的想法,他在胸前划了个十字。这时一只小鸟在矮丛里歌唱,他的脑中又浮现了那古老的短歌:

从树林那边,在静静的山谷中,

坦达拉莱依!

传来了夜莺的歌声!

他透过泪珠观看自己这孩提时代的城市,回忆起许多往事。祖房犹如昔日,只是花园改变了,一条田间小道穿过了昔日花园的一角。那棵他没有毁掉的苹果树还在,不过已经被隔在花园外面小道的另外一侧了。只不过阳光仍和往日一样照晒着它,露水依旧滋润着它,它结着满树的果实,枝子都被压弯垂向地面。

“它很茂盛!”他说道,“它会的!”

有一根大枝则被折断了,是一双讨厌的手­干­的,你们知道,这树离开公用的道路太近了。

“他们摘它的花,连谢都不道一声,他们偷果实,折树枝。可以说,我们谈论一棵树,就和谈论一个人是一样的:一棵树在自己的摇篮里,哪里想得到它会像今天这样。一段经历开始得那么美好,可是结果又怎么样呢?被丢弃,被遗忘,成了沟边的一棵普通树,站到了田头路边!它长在那里得不到一点保护,任人肆虐攀折!尽管它并没有因此而枯萎,但是一年年它的花越来越少,不再结实,直到最后——是啊,这一段经历便这样结束了!”

安东在那棵树下想着这些,在孤寂的小屋里,在木房子里,在异乡,在哥本哈根的小屋街里,他在无数的夜晚想着这些。是他的富有的东家,不来梅的商人派他来的,条件是,他不可以结婚。

“结婚!哈哈!”他深沉奇怪地大笑。

冬天来得早,寒气刺人。屋外有暴风雪,所以只要可能便总是躲在家里。这样,安东对面居住的人就没有注意到安东的屋子整整两天没有开门了,他自己根本没有露面,只要能够不出门,谁愿在这样的天气跑到外面去?

天日灰暗,你知道对那些窗子上装的不是玻璃的住家来说,时时都是乌黑的夜。老安东有整整两天根本没有下床,他没有气力这么做;外面那恶劣的天气他的躯体早感觉到了。这老胡椒汉子躺在床上无人照料,自己又没法照料自己,他连伸手去够水罐的力气都没有了。而那水罐,他把它就放在床边,里面的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光了。他没有发烧,他没有病,是衰迈的年龄打击了他。在他躺着的地方的四周几乎就是永无止境的夜。一只小蜘蛛,那他看不见的蜘蛛,满意地,忙碌地在他的身子上方织着网,就好像老人在阖上自己眼睛的时候,依然有一丝清新的悲纱在飘扬一样。

时间是这么长,死一般地空洞;泪已­干­,痛楚也已消失;莫莉根本不存在他的思想里。他有一种感觉,世界和世上的喧嚣已不再是他的,他躺在那一切之外,没有人想着他。在短暂的一瞬间,他感觉到了饥饿,也感到了渴,——是的,他感到了!可是没有谁来喂他,谁也不会来。他想起那些生活艰难的人来,他想起那圣洁的伊丽莎白还生活在世上的时候,她,他家乡和自己孩童时代的圣女,图林根高贵的王子夫人,高贵的夫人,是怎么样亲自走进最贫困的环境里给病人带去了希望和食物。她的虔诚的善行在他的思想中发光,他记得,她是怎么样走去对遭受苦难的人吐露安慰之词的,怎么样给受伤的人医治创伤,给挨饥受饿的人送去食物,尽管她的严厉的丈夫对于这些很恼怒。他记得关于她的传说,在她提着满装着酒和食品的篮子出门的时候,他的丈夫怎么样监视着她,突然闯出来气愤地问她,她提着的是什么。她在恐慌中回答说是她从花园里摘的玫瑰。他把盖布揭开,为这位虔诚的­妇­女而出现了奇迹,酒和面包、篮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玫瑰。

这位女圣人就是这样活在老安东的思想中,她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疲惫的眼神里,出现在丹麦国家他那简陋的木棚里他的床前。他伸出他的头来,用温和的眼光看着她。四周都是光彩和玫瑰,是啊,这些­色­彩和花自己又展开成为一片,气味好闻极了。他感觉到一种特别美的苹果香味,他看见那是一棵盛开花朵的苹果树,他和莫莉用种籽种下的。树将自己芳香的花瓣散落到他的发烧的脸上,使它冷却下来;叶子垂落到他的渴涸的嘴­唇­上,就像是使人神智焕发的酒和面包;它们落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很轻松,很安详,催人欲睡。

“现在我要睡了!”他静静地细声说道,“睡眠使人­精­神!明天我便痊愈了,便会好了起来!真好啊!真好啊!怀着爱心种下那棵苹果树,我看见它繁荣密茂!”

他睡去了。

第二天,那是这屋子的门关上的第三天,雪停了,对面的人家来探望压根就没有露面的老安东。他平躺着死去了,那顶老睡帽被他捏在手中。入殓时他没有戴这一顶,他还有一顶,­干­净洁白的。

他落下的那些泪都到哪里去了?那些珍珠哪里去了?它们在睡帽里,——真正的泪是洗不掉的——它们留在睡帽里,被人遗忘了,——老的思想,老的梦,是啊,它们依旧在胡椒汉子的睡帽里。别想要它!它会让你的脸烧得绯红,它会让你的脉博加快,会叫你做梦,就像真的一样。第一个人试了试它,那个把它戴上的人,不过那是安东死后半个世纪以后的事,是市长本人。这位市长夫人有十一个孩子,家里日子很好;他一下子就梦见了婚变,破产和无衣无食。

“嗬!这睡帽真让人发热!”他说道,扯下了睡帽,一滴珍珠,又一滴珍珠滚了出来落地有声有光。“我关节炎发了!”市长说道,“它很刺我的眼!”

那是泪,半个世纪以前哭出的泪,艾森纳赫的老安东哭出的泪。

不论谁后来戴上这顶睡帽,他都真的坠入幻境,做起梦来,他自己的故事变成安东的,成了一个完整的童话,很多的童话,别人可以来讲。现在我们讲了第一篇,我们这一篇的最后的话是:永远也不要想戴上胡椒汉子的睡帽。

题注:这里的光棍汉的丹麦文原文的原意是“胡椒汉子”。为什么这样叫,安徒生在故事中有详细的叙述。

①在丹麦文中“赫斯肯”一字只见于哥本哈根的赫斯肯街街名中。赫斯肯是丹麦人对德语HaAusehen(小屋)的讹读。这条街之所以有个德语名字,安徒生在此篇故事中的叙述很详尽。

②德国中北部的两个城市。

③即哥本哈根的皇宫岛。

④据中古时期德国流传的说法,瓦特堡附近有维纳斯山,是维纳斯女神设神廷的地方。凡被诱误入这座山的人均要交付巨额赎金才得获释。把维纳斯称为维纳斯夫人则又建立在更古的传说,说这山中藏着一位霍勒夫人。

⑤奥地利13世纪民歌手。据传说,他曾一度居住在维纳斯山中。关于汤豪舍和瓦特堡赛歌会的事请见《凤凰鸟》注8。

⑥匈牙利公主(1207—1231),图林根王子路德维希四世的王后。⑦克尔特人的传说中的人物。马尔克斯派遣他的侄子特里斯坦到爱尔兰代表他向公主伊索尔德求婚。马尔克斯的求婚得到接受。特里斯坦陪同伊索尔德返回的途中,两人误饮了伊索尔德的母亲赠送给伊索尔德和马尔克斯的魔酒。这种酒有魔力能使夫­妇­永远相爱。回到马尔克斯身旁后,三人之间发生了多次冲突,最后马尔克斯将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赶出了森林。两人在分手前,曾在这森林中共同艰苦地生活了一段时间。特里斯坦后来和另一个也叫伊索尔德的女子结婚。但特里斯坦始终未忘记前一个伊索尔德的旧情。后来特里斯坦在一次斗殴中受重伤;这伤只有第一位伊索尔德能治疗。她赶来救治特里斯坦但却为时已晚,特里斯坦已死去。

卡尔·因默曼曾写过一部题为《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1841年)的小说。安徒生有此书。

⑧特里斯坦这个字与丹麦文的悽怆同音。

⑨瓦尔特·冯·德·福格尔魏德(1168—1228),德国咏唱诗人,于1205—1211年间附从于图林根赫尔曼王室。

⑩瓦特堡宫北500米的一段山。

做出点样子来

“我要做出点样子来!”五兄弟中最年长的那位说,“我要对世界有用处,那怕是最微不足道的地位,只要有好处就行,我­干­一样,就会­干­出点样子来。我要烧砖,这东西人是不能少的,这样我总算做出点样子来了!”

“可是你做的那点样子太不足道了!”二弟这么说,“你那点样子几乎等于零;那是打下手的活,可以用机器做。不行,最好还是当泥水匠,那总算有点样子,我要做泥水匠。这是一种地位!当上了泥水匠,就可以进入行会,成市民,可以挂起自己的幡子,进自家本行的小酒馆。是的,要是­干­得不错,我还可以雇学徒工,被人称做师傅①,我的妻子也就成了师母。这才像做出了点样子!”

“那根本不算什么!”老三说道,“那是排在等级之外的,城市里等级多着呢,师傅上面一大串,你可以是个忠诚的老好人,可是即使当上了师傅,你还只不过是大家说的‘普通人’!

不行,我知道一种更好一点的!我要去做建筑师,踏进艺术界、思想界,在­精­神世界里上到高一些的层次里去。诚然我得从下面开始,是的,我可以直说:我开始可以­干­木匠小工,戴顶便帽,虽然我习惯戴丝帽,为那些普通学徒跑腿拿啤酒、拿烧酒,他们会直呼我为你②,这很不体面!但是我可以把这一切当成一场化装表演,是一张带脸谱的执照!转天——也就是说,我正式成了学徒之后,我便会走我自己的路,别人跟我没关系!我进艺术学院、学绘画,别人称我为建筑设计师——这才算做出了点样子!这是了不起的!我可以跻身‘高贵的、尊敬先生’的级别里③。是啊,名字前、名字后都加上了这么点头衔,我不停地建,不断地建,就像我前面的那些人一样!总有点什么可以信赖的东西!这一切才是有了点样子!”

“可是我却不在乎你那点样子!”老四说道,“我不随大流,不愿人家­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要成为一个天才,比你们加在一起都更能­干­一些!我要创造新的风格④,为建筑而创意,要适合本国的气候和材料、本国的民族­性­、我们时代的发展,上面再盖上一层留给我自己的天才!”

“可是要是气候和材料都不行又怎么办呢!”第五个说道,“那就糟了,因为这是有影响的!至于民族­性­嘛,那可以随意被人夸张成为虚假的东西;时代的发展会令你发狂,就像青年人常常发狂那样。我可以看得出,你们谁也不能真正做出点什么样子来的,不管你们自己怎么想。不过想­干­什么便­干­你们的,我不想学你们,我要站在局外,我要把你们所­干­的事研究一番!什么事情总有不对头的地方,我要挑剔出来,评说一番,这才是做出了点样子!”

他就这样做了,人们在谈到这位老五的时候说道:“他肯定有点名堂!头脑很好使唤!可是他不做事!”——不过正是这样,他才有点样子。

瞧,这只不过是一小段故事。然而,只要世界存在,它就没有个结尾!

可是,这五兄弟有个下文没有呢?这算不上什么样子!听下去,故事可好玩呢!

大哥哥,那个烧砖的,感觉到每烧好一块砖,从砖那儿就滚出一小枚铜板。可是把许多小铜板摞在一起,就变成了一块亮堂堂的银币。拿上它随便往那儿敲,面包房、­肉­店、五金店,是啊,不论敲到哪儿,哪儿的大门便打开了,可以得到自己要用的东西。瞧,砖就能有这样的本事!有的砖也可能碎掉,或者从中断掉,可是这样的砖也是有用的。

海堤那边玛格丽特老妈妈,那贫寒的­妇­人,非常想砌一间小屋;她得到了所有那些破砖,还有几块整的,因为老大哥的心肠很好,尽管他­干­的事只不过是做砖。贫苦­妇­人自己砌起了房子。屋子很窄,有一扇窗子还装歪了,门也太矮,草顶也可以铺得更好一些。但总算是一个蔽身之所,从那儿还可以看到海外远方,大海凶猛地冲击着海堤;咸涩的水花溅撒在屋子上。那个烧了那些砖的人死了离开了人世,那所屋子今天还在那里。

二哥,是啊,他现在能与众不同地­干­泥水活儿了。要知道,他就是学这种活儿的。在他学徒工期满测试活儿完成了以后,他便背上行囊,唱起手工匠的歌来:

我要跑,趁着我还年轻力壮,

到外面去把房屋建;

手艺是我的钱袋,

年轻的心是我的幸福;

我要重返故里,

我对我心爱的人说过!

妙啊!一个勤劳的手工匠

要做出点样子并不难⑤!

他做到了。在城里,在他当了师傅回来的时候,他一所房子挨着一所房子地造,整整造了一条街。这街建完了,看去很漂亮,给城市添了光彩。于是这些房子为他建了一所小屋,归他自己所有。可是房子怎么会建小屋呢?是啊,问问它们好了!它们不回答,可是人民回答了,说:“是的,不错,那条街看来是为他建了他的屋子!”的确不大,泥土铺的地面。可是当他和他的新娘在上面跳舞的时候,地面却变得光滑,像打了蜡一样;从墙上每一块石头里都冒出一朵花,漂亮得就像铺过最值钱的贴面一样。是一所很­精­巧的小屋,一对幸福的夫­妇­。行会的旗幡在外面飘扬,学徒工和小工喊道:“妙啊!是啊,真是做出了点样子!”后来他去世了!这也真有点样子!现在再说建筑设计师,老三,他先当了木工的学徒,戴上了便帽,当差到处跑。但是经过艺术学院,他升为建筑设计师,成了“高贵的、尊敬的先生”!是啊,要是说那条街的房子曾为他的哥哥,那位泥水匠师傅,造了一所房子的话,那么现在那条街就以这位兄弟的名字命了名,这算有了点样子。他做出了点样子,他的名字前名字后有了一大串头衔;他的孩子被称为尊贵的孩子;他去世后,他的遗孀也成了有地位的寡­妇­——是那么回事!他的名字今天还在街角上,在人们的嘴边上挂着,作为街名——是的,真有了点样子!

现在轮到说那位天才,第四位哥哥了,那位想搞出点新名堂,想有点出人头地,想上面再加上一层的那一位。可是他多出的那一层塌了,他摔了下来,摔断了脖子。——不过行会为他很像样的出了殡;打着行会的旗幡,还有乐队。报纸刊登关于他去世的文章还特别做了花边,在街头的桥上还挂了花环。为他念了三篇悼词,一篇比一篇长一大截;这会让他很高兴的,因为他非常喜欢被人谈论。坟头上竖了一块纪念碑,只有一层,但它总是有点样子的。

现在他和其他三位哥哥一样地死掉了。可是那最后一个,那个要研究一番他的诸位哥哥所­干­的事的那一个,他活的时间长过了其他四位,你知道这是最恰当不过的。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作出定论,作定论对他是至关重要的。你知道他是有好使唤的头脑的!人们是这样说的。后来他也寿终正寝了,他死了来到了天国的大门。这儿总是一对一对来的!他和另外一个也想进天国门的魂灵一起到了那儿,那人正是海堤小屋的玛格丽特老妈妈。

“这肯定是为了加强对比,我才和这个可怜的魂灵同时来到这里!”这位研究专家说道。“噢,她是谁?这小老太婆!她也要进这里面去吗?”他问道。

老­妇­人尽可能地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个屈膝礼,她以为站在她面前说话的是圣彼得⑥呢。“我是一个贫寒的可怜人,什么亲人都没有!海堤上住的那个老玛格丽特!”

“噢,她在世上做了什么,­干­了什么事?”

“在世上我什么事也没有­干­!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令天国之门为我打开!如果真允许我进到里面去,那对我真是最大的恩德了!”

“她是怎么离开这个世界的?”他问道。为了找点话说,因为站在那儿等,很令他心烦。

“是啊,我是怎么离开的,我真不清楚!要知道,最后几年我病得不成样子。后来,我大概连爬下床,爬到那冰雪遍地的寒冷的外面都做不到了。那是一个极寒冷的冬天,不过现在我已经战胜它了。有几天风雪平静极了,但是却冷得要命,您尊贵的大人一定知道。从海滩往外看,一望无际的大海都为冰雪所覆盖,城里人全出来跑到冰上面;那是他们所谓的滑冰,冰上跳舞。我相信那边还有音乐和许多食品;音乐声在我的那个破屋子里躺着就能清楚地听到。后来到了傍晚,月亮升起来了,不过还苍白无力。我在我的床上透过窗子一直看到海滩上,在远处,在天海交接的地方,飘来了一块奇怪的白云。我躺在那里看着它,看着这块云的中心处的那个黑点。这黑点越来越大,马上我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我年迈,有经验,尽管那样的征兆人们是不常见的。我知道它,害怕起来!以前我一生里曾经两次看到过这样的事。我知道,马上便会有可怕的风暴和狂浪击来,它会淹没外边那些这阵子正在那里喝酒、跳蹦、欢乐的可怜人。老老少少,全城的人你知道都在那儿。要是谁也没有看出,谁也不知道我现在知道的情况,那谁去警告他们呢。我害怕极了,我多年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活力!我从床上下来,来到窗前,再远的地方我没力去了;可是窗子我还是打开了,可以看到那边人们在冰上跑,在蹦跳,看见彩旗飘扬,听到孩子们高声喊叫喝采,姑娘和小伙子们在歌唱,大家快活极了。然而那白云带着中心的那黑圈越升越高;我尽我自己最大的力量大声喊叫,可是没有人听见我,我离开他们太远了。很快风暴便要来临,冰便要破裂,那边的人全都会沉下去无法得救。他们听不见我,我又不可能到他们那里去;但是我却能把他们引到陆地上来!这时上帝让我想到把我的床单点燃,宁可让屋子烧掉,也不能让这么多人惨死。我点燃了火,于是冒起了红­色­的火焰——是的,我及时出了门,可是我在门外倒下了,再也不行了!火舌向我伸来,从窗子伸出,盖过了屋子。他们在那边看见了,全都尽快地奔跑过来,来帮助我这可怜人,他们以为我被火围在里面了,所有的人都跑了过来。我听到他们跑来了,我也听见空中怎么突然一下子呼啸起来;我听到轰隆的巨响,就像重炮的声音一样,狂飚掀起了冰块,冰块碎裂。不过他们已到达了海堤,火星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把他们都保住了,可是我再忍受不住那寒冷和受到的那惊恐,于是我便来到这天国的大门。他们说,这门也会为我这么一个可怜的人开启的!现在下面海堤上我已经没有屋子了,可是这里却没有我的入口。”

这时,天国的门打开了,天使把老­妇­人引了进去。她的一根谷草掉落在外面,这谷草是她用来铺床,是她点燃用来拯救那许多人的,现在变成纯金的了,不过是在变幻的金子,它长出了许多最美丽的花饰。

“瞧,这是那位贫寒­妇­人带来的!”天使说道。“可你带来了什么?是的,我当然知道,你什么也没有­干­,连一块砖都没有做过。你可以再回去,至少带点什么来。这是不行的,只要你做点什么,有个善意,那总是像点样子的;可是你不能回去了,我帮不了你什么!”

这时,那贫苦的魂灵,海堤上的­妇­人为他求乞了:“他的哥哥先前把好多碎石碎砖送给我,我的那间简陋的屋子全是用那些砖盖的,对我这个可怜人真是天大的恩德!那些碎砖碎块是不是可以为他顶算一块砖?这是一种善事!现在他需要它,这里不正是善行之家吗!”

“你的哥哥,他,那个你说的最没出息的人。”天使说道,“他,那个在你看来他的最忠诚勤劳只不过是最藐小的事的人,现在却为你进天国的门尽了力。不把你撵走,你可以在这外面呆着,想一想,改正一下你在下面的生活。但是在你做出点好事——做出点样子之前,你是进不了门的!”

“这话我可以讲得更好一些!”这位研究家想道,不过他没有大声说出来,这已经算是做出点样子来了。

①丹麦处在封建社会时期的时候,手工业存在着严格的行会制度,只有在把持行会的人认可时,手工业艺人才能成为师傅,加入同业公会,雇佣小工。有一些手工艺人虽然很有本事,但在不为行会把持人认可时,不得加入同业公会,不得雇工,这种手工艺人叫“自由师傅”。安徒生的父亲便是做鞋的自由师傅。

②“你”是与“您”相异的不够尊重的称号。参见《飞箱》注3。③这里指当上艺术学院的教授。

④这里指的是丹麦艺术史家豪伊恩(1798—1870)在1850年前后所倡导风行的民族风格。

⑤安徒生自己所作的《手工艺人之歌》的一段。他曾于1854年1月28日在“工人协会”周年纪念会上朗颂过这首诗的全文。⑥欧洲民间常说把守天堂大门的是耶稣的信徒圣彼得。

老橡树的最后一梦(一篇圣诞童话)

在树林中高高的坡头上,靠近敞露的海滩边,有这么一棵真正是很老的橡树,它正好三百六十五岁。但是,对树来说,这样长的时间,也不过就像我们人经历那么多个昼夜罢了;我们白天醒着,夜里睡觉,于是做我们的梦。树木可另是一个样子,它们在三个季度里是醒着的,只是快到冬天的时候才开始睡眠。冬天是它入睡的时间,是它的漫长的白昼之后的夜晚;这漫长的白昼被人称作春天、夏天和收获的秋天。

在许多和暖的夏日里,蜉蝣围绕着树的顶冠舞蹈,飞来飞去,觉得很是幸福。接着那小小的生灵便在一片宽大清新的橡树叶子上安静幸福地休息片刻,这时,树老是说:“小可怜虫!你的整个生命不过只是一天!多么地短促啊,太可悲了!”

“可悲!”蜉蝣总是回答说,“你这样说话是什么意思?要知道这一切是好得无比了,这么暖和,这么美好,我高兴极了!”

“可是只有一天,然后一切都完了!”

“完了!”蜉蝣说道:“什么是完了!你是不是也完了?”“没有的,我也许活上你的那成千上万的天;我的一天是四个季!这是很长的时间,你根本算不出来的!”

“可不是,我不懂得你!你有我的成千上万天,可我有成千上万的眼前的一刻供我快乐幸福!在你死的时候,是不是世上的一切美好事物都停止了?”

“不会的,”大树说道,“它肯定要继续很长很长时间,在比我想象还要长的时间中,无休止地继续存在!”

“可是这对咱们都是一样的,只是我们的计算方法不同罢了!”

蜉蝣在空中舞着,飞翔着,对它们那细致­精­美的翅膀,对它们的薄纱和细绒非常喜欢,在温暖的天空中很是高兴;空气里充满了从车轴草覆盖的田野、篱栏上的野玫瑰、接骨木树和忍冬花那里传来的令人陶醉的香味,还不用说车叶草、报春花和皱叶留兰香了;这香气浓郁极了,蜉蝣以为有些醉了,白昼是长的、美好的,充满了欢乐和甜蜜的感觉。待到太阳西沉,那小小的蜉蝣总是觉得有一种被这一切幸福陶醉的舒适的疲倦感。翅膀再也不能托起它;它非常轻地滑到了那柔软、轻摇的草秆上,点着头,点到不能再点,很愉快地睡过去,死来临了。

“可怜的小蜉蝣!”橡树说道,“这生命可真是太短了!”每个夏天都是这同样的舞蹈嬉戏,同样的话语,回答和睡去;蜉蝣的世世代代,这一幕幕都在重复着,它们全都同样的幸福,同样的高兴。橡树在春天、夏天和秋天总是醒着,接着很快便到了它的睡眠的时刻;它的夜晚,冬天要到了。风暴已经在唱了:“晚上好,晚上好!掉了一片叶,掉了一片叶!我们要摘掉它,我们要摘掉它,让你好睡觉!我们用歌声送你入睡,我们轻摇你送你入睡,可是这对老枝子很有益,是不是!这样它们便高兴得裂了开来!甜甜地睡,甜甜地睡!这是你的第三百六十五个夜,可是实在说你才是个一岁大的婴孩!甜甜地睡!云彩撒下雪花来,雪花堆成一大层,是你脚下四周的暖和的床褥!甜甜地睡,做上一个美梦!”

橡树脱光了自己的叶子好安安稳稳地度过那漫长的冬天,在冬天多做一些梦,尽是那些自己经历过的事,就像人梦中的那些一样。

它确实也曾是幼小的,是啊,那种子的壳就曾经是它的摇篮;按照人的办法计算,它现在生活在第四个世纪里;它是这个林子中最大最尊贵的树,它的树冠高高伸向四方盖过了其他的树,在海上老远的地方,便可以看见它,成了船只航行的标志;它根本没有想过,有多少只眼睛在寻找它。斑鸠在它绿­色­树冠的高处筑巢,杜鹃在上面咕咕鸣唱;秋天,树叶看去就像一片片薄薄的黄铜盘的时候,候鸟飞到它这里歇脚,然后再飞越大海而去;每一根弯弯曲曲、节节疤疤的枝子都伸了出去;乌鸦和寒鸦轮流着飞来歇在枝上,谈论着正要到来的严峻时光和在冬天找食物的万般困难。

正是在圣洁的圣诞节的日子,这橡树做了自己最美好的梦;这得请你们听听。

橡树非常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个喜庆的时刻,它好像听到四周教堂都在鸣钟,还有,就和在一个美好的夏天一样,柔和温暖;它把自己的茂密的树冠伸展开来,鲜洁而碧绿,阳光在枝叶之间嬉戏,空气中充满了花草和矮丛的芬香;五颜六­色­的蝴蝶在玩“抓到了”的游戏,蜉蝣在舞,就好像一切都只是为了它们跳舞取乐而存在。橡树多年来经历过的、看到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在它面前经过,就像是一整个载歌载舞的欢庆队伍。它看到了古代的骑士和夫人,帽子上Сhā有羽毛,安放在他们的手上,骑马驶过树林;围猎的号角响了起来,猎狗奔来奔去;它看到敌对的士兵带着锃亮的武器,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搭起帐篷又收起帐篷;值勤人火堆的火光熊熊,人们在橡树伸张开的枝子下面歌唱、睡眠;它看见恋人在月光下来这里幽会,享受恬静的幸福,把他们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刻到灰绿­色­的树皮上。过去,是啊,那是许多年前了,途经这里的旅客,那些欢快的青年小伙子们,曾经把七弦琴和风鸣琴挂在橡树的枝子上,现在这些琴又挂上了,很美。斑鸠咕咕叫着,好像要倾吐出橡树所感觉到的;杜鹃也在啼叫,在说它能活多少个夏日。

这时,就好像有一股生命的泉流从它下面最细小的根部一直流到它最高处伸张着的枝子,一直流进了每片叶子;橡树感觉到这泉流使它舒展开来,是的,它还用根感觉到地下面也充满了生命活力,十分温暖;它感觉到­精­力在增长恢复,它越长越高;树­干­挺拔向上,它一刻不停息,它不断地长,一长再长,树冠更加茂密,伸展得开开的,昂扬得高高的,——随着树的增长,它的欢快,它的要达到更高,一直伸到那明亮的温暖的太阳那里的渴望也在同时增长着。

它已经长得高高地穿过了云块,在那儿,那大群候鸟的黑阵和天鹅的白群都落在它的下面。

橡树的每片叶子都可以看,就好像叶子有眼睛会看一样;星儿白天也可以看见了,又大又光亮;每颗星都像眼睛那样在眨闪,又温柔又明亮;它们令老橡树忆起那些熟悉可爱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在树下相会的恋人的眼睛。

这是极美好的一刻,极其幸福!然而在这一切幸福之中,它感到一种渴望和希望,渴望树林里下面所有的树,所有的矮丛、花草都能够和它一起长大,一起感觉,一起体会这种辉煌和欢乐。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花草树木不能和它一起生长,那宏伟的橡树在这最欢乐的梦中便不完全愉快。这种感觉在它的枝子、叶子中动荡,非常真诚、非常强烈,就像在一个人的胸中一样。

橡树的树杆在摇曳,好像它在寻找什么却没有找到。它回头望去,于是它感觉到了车叶草的香味,很快又有了忍冬和紫罗兰的更强烈的芳香,它以为可以听到杜鹃在回答。是的,它从树林的绿顶透过云朵望出去,看到在它的下面,其他的树和它一样在成长,挺拔起来;矮丛和草秆高高地挺向上方;有个别的甚至脱离了根,很快地飞了起来。桦树生长得最快,像一道白­色­的电光,它的纤细的躯­干­往上伸去,它的枝子像柔纱,像旗幡一样在波动;树林中所有的植物,就连那长着棕绒毛的苇子秆都在跟着长,鸟儿跟随着唱,蚂蚱在一根在飘在飞的细长的绿丝带一样的草秆上歇着,在它的胫节脚上蹭擦自己的翅翼;金龟子在喃喃细语,蜂儿在嗡嗡鸣唱,每一只鸟儿都在用自己的小嘴歌唱,歌声、欢乐,这一切一直传到了天上。

“可是水边的那小红花也应该参加呀!”橡树说道;“还有蓝­色­的风铃花和春黄菊!”——是的,橡树愿意它们全都参加。“我们已经来了!我们已经来了!”传来了歌声和响声。“可是去年夏天的那些车叶草呢——前一年这里是一大片铃蓝花——!还有野苹果,多么漂亮啊!——还有多年来,许多年来林子里那一派繁华的景象——!要是这繁华景象还在,一直到今天还有的话,那么那也是可以参加进来的!”“我们已经参加了,我们已经参加了!”歌声和响声从更高更高的地方传来,就好像它就在前面飞着一样。

“真是的,太好了,好得简直不可思议!”老橡树兴高彩烈地喊道。“它们都来了,小的大的!没有一个被忽略!这种幸福却怎么可能,怎么能想象得到!”

“在上帝的天上这是可能的,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响声这样说道。

一直是在往上长的橡树感觉到它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

“现在是最好的了!”橡树说道,“现在没有任何东西束缚我了!我可以飞向最高处,飞向光辉,飞向灿烂!一切我心爱的东西,小的大的,都和我在一起!”

“全都和你在一起!”

这是橡树的梦,正在它做梦的时候,在这圣洁的圣诞夜刮起了猛烈的风暴,刮遍了海面和陆地;汹涌的大海波涛冲向海滩,橡树裂了,断折了,正在它梦见自己的根从泥土里松了出来的那一刻,它被连根拔起来了。它倒下了,它的三百六十五年现在就像蜉蝣的一天。

圣诞日的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息了;所有的教堂的钟都在喜庆地鸣响着,每一根烟囱,就连贫苦农民的层顶上那极小的烟囱,都升起了烟,宛如占卜师①欢宴时祭坛上升起的那蓝蓝的烟,感恩的香烟。海逐渐地平静下来,越来越静,远处一艘经受住了那夜晚的风暴的大船上,所有的旗子全升起了,一派圣诞的欢乐,美丽极了。

“那树不见了!那老橡树,我们陆上的位标!”海员们说道。“它在暴风雨的夜里倒下了;谁还能顶替它!谁也不能!”伸展得开开地躺在海滩上的橡树得到了这样一篇入葬时的悼词,言简而意善!远处船上传来了圣洁的歌声,圣诞节欢乐的歌声、基督拯救人类和永恒生命的歌声:

让歌声冲天,上帝的虔诚信徒!

哈利路亚,我们当然都已丰足,

那幸福无可比拟!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②!

古老的赞美诗在回旋,船上所有的人都以各自的方式在这歌声中,在祈祷中得到了老橡树圣诞夜在最后最美好的梦中体验到的那种解脱。

①指古克尔特人的祭师,在克尔特人的心目中橡树是圣洁的。

②安徒生引自诗人布洛森的一首圣诞赞美诗。

字母读本

有一个人新为字母读本写了些小诗;就像旧字母读本一样,每个字母两行;他认为该有点新东西,那些旧诗太过时了①,现在他十分喜欢自己写的了。这新的字母读本只是刚写出来,和那本印刷装订好的老读本一起被并排放在那大书柜上,书柜上还放着许多传授知识的和许多有趣的书。可是老字母读本自然很不愿意和那新读本做邻居,所以便从书架上跳了下来,同时还用腕子推了一下那本新的,所以那新的也掉到了地上,它的一张张散叶落得遍地都是。老字母读本把第一页翻开朝上,这是这本中最重要的一页;所有的字母,大写的小写的,都写在上面。这一页上面有其他的书稿以存在的一切,字母,全部字母,这些字母却统治着整个世界;它有着可怕的威力!全看让它们怎么样排列拼合起来了;它能叫你活,它能叫你死,叫你欢乐和痛苦。它们单个独自呆着的时候,什么意思也没有,可是如果把它们排起来,——是啊,在上帝让它们服从他的意旨的时候,我们能够感到的东西比我们能够承受的要多得多,压得我们深深地弯下腰去,可是字母却能扛起它来②。

它们现在面朝上躺着!大写字母A里的大公­鸡­③身上的红­色­、蓝­色­和绿­色­羽毛闪闪发光;他挺着胸,因为他知道字母意味着什么,他还是这些字母中唯一一个活的东西。

在老字母课本掉到地下的时候,他拍拍翅膀从书上飞了出来站在书柜的一个边上,用嘴理了理自己的羽毛,高声啼了起来,引起了一阵回响。书柜里的书在没有人使用它们的时候,总是像睡觉似地一排站定,现在感觉到有了号角声了,——于是公­鸡­高声清楚地讲起那本可尊敬的旧字母读本所受到的那些不公。

“现在是什么都讲究新,讲究与众不同!”他说道,“讲究超前!孩子们竟聪明到了在认识字母前就能读书的程度。‘要给他们点新的东西!’他,那个写那本现在散落在地上的新的字母读本的人,这样说。我知道它们!我不止十次听到他读给自己听!他得意极了。不行,我得去要我自己的,原来那体面的桑塔斯④,还有上面配的那些画;这些我一定要去争,一定要为它们高声啼叫!书柜里的每一本书都清楚地知道它们。现在我要读一读那些新写的;心平气和地读它们!让我们意见一致起来:它们不行!”

A.保姆⑤

一位保姆身穿星期日盛装,

别人的孩子是她的荣光。

B.农夫

一位农夫以前日子极不幸,

现在他经常生活有富余。

“这首小诗我觉得真是枯燥无味,”公­鸡­说道,“不过我还是念下去!”

C.哥伦布

哥伦布漂洋又过海,

陆地便大了整一倍。

D.丹麦

关于丹麦国家有传说,

上帝不会撒手不管丹麦国。

“许多人这下子会觉得它很美了!”公­鸡­说道,“但是我却不!我一点儿不觉得这有什么美的!——继续念!”

E.大象

大象走起路来脚步重千钧,

不知它的心是不是年轻。

F.月蚀

月蚀对月亮大有益,

这样它可以戴上便帽转悠悠。

G.公猪

即使你给公猪鼻子穿上铁环子,

他也学不成个体面东西。

H.妙哇

世人常常妙哇妙哇的,

它成了轻率使用的词。

“这怎么能叫孩子读得懂?”公­鸡­说道,“在封面上倒是写得清楚:‘字母读本,大人小孩皆宜,’可是大人要做的事比读字母诗多得多,小孩又读不懂!什么事总得有个限度!念下去!”

J.大地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广大又辽阔,

最终我们又转回母亲的怀抱。

“这可太粗野了点!”公­鸡­说道。

K.母牛、小母牛

母牛是公牛的夫人,

小母牛将来也一样。

“这种家庭关系怎么才能对孩子说清楚!”

L.狮子、夹鼻眼镜

野狮子鼻子上没有夹着眼镜,

剧场里那驯服的狮子倒夹着一副。

M.早晨的太阳

清晨的太阳光明又灿烂,

可不是因为公­鸡­曾鸣唤。

“真叫我­肉­麻!”公­鸡­说道;“不过我倒结了个好伴儿,和太阳结了伴儿!念下去!”

N.黑种人

黑种人一辈子黑,

没有人能把他们洗得白。

O.橄榄叶

最好的叶子——你知道吗?

那便是鸽子衔来的橄榄叶。

P.额头

人的额头里装的东西,

常常比时间和空间装的多得多。

Q.牲畜

家有牲畜真是了不起,

就算牲畜很小也好得很。

R.圆塔

尽管你生来像圆塔,

你也并不因此就荣耀。

S.猪

不要以为林子里有你们好多猪,

你就觉得自己了不起。

“请容许我啼几声!”公­鸡­说道,“读这么多东西是很费­精­力的!总得换口气!”——于是他便啼了起来,那声音便像铜号一样。这是很愉快的——对公­鸡­来说。“念下去!”

T.煮茶罐、茶壶

煮茶罐只和烟囱地位一个样,

可是却能像茶壶那样唱。

U.钟

虽然钟始终不停地敲、不停地走,

人却伫足在永恒的半途中。

“这太深奥了,”公­鸡­说道,“让我够不着底!”

V.浣熊

浣熊洗它的食物没完没了,

直到食物都没有了。

“这里他可再拿不出什么新货­色­来了!”

X.赞蒂普⑥

婚姻的海洋中有礁岩,

苏格拉底管它叫赞蒂普。

“他不得不把赞蒂普抬出来!这里用赞塔斯更高明一些。”

Y.宇格德拉西尔⑦宇格德拉西尔树下是神祇的地盘,

树已死,神祇也跟着把命丧。

“现在我们快念完了!”公­鸡­说道,“这总是令人欣慰的事。念下去!”

Z.西弗尔

在丹麦西弗尔是西来的风,

它透过裘皮让你浑身冰透。

D.驴

驴就是驴,

即便它身上披着漂亮衣服。

Q.牡蛎

牡蛎对世人不放心,

它清楚,人可以从它的壳里把它挑出吃掉。

“总算到头了!可是还没有了结!它要被送去印出来!于是大家便要读它!要拿它来取代我那本书里有价值的老字母!诸位,学术­性­的非学术­性­的,单本的成套成集的,有什么意见?书柜有什么说的?我已说完了——轮到别的采取行动了!”

书和书柜立在那里不动,公­鸡­又飞回大写的A里去,高傲地四下望着。“我啼得很好,我唱得很妙!新的字母读本可学我不像!它一定要完蛋!它已经完蛋了!它里面没有公­鸡­!”①指齐勒写的看图识字本。那个读本从1770年到1840年间一直在丹麦被广泛采用。

②丹麦的许多安徒生专家对这一大段有各种解释。有一种说法,安徒生这里指的是圣经。

③这是欧洲编排书籍的艺术的表现。在一篇或一大段文章开始时,要在第一个字母那里画一幅装饰画,将这字母包了进去。公­鸡­象征警觉。在德国的识字课本中,在开篇时必须画一幅公­鸡­,这种做法也传到丹麦,而这个传统一直传到近代。

④这是丹麦作家尤·克劳森写的一个看图识字本中解释“X”这个字时的诗。诗是这样的:“桑塔斯(Xanthus)是这样的马一匹,海神说它最神骏。”

⑤保姆在丹麦文中是以“A”开头的。以下的诗题的名词都是以字母顺序中相应的字母开头的。

⑥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妻子。

⑦在北欧神话中的一株梣树。树冠伸入天空,但它的根却深深生在人间,在巨人所居住的地方和在地狱中,巨蛇尼胡不断地啃食它的根,但命运女神诺娜不断浇灌它,因此它是长青不死的。宇格德拉西尔是生命在受到不断摧残但却永生不屈的象征。

沼泽王的女儿

鹳给它们的孩子讲了许多故事,全是关于沼泽地、水潭的。这样的故事一般说来都是按孩子的不同年龄和不同理解力而随时调整修改的。最小的孩子只要听到“叽叽、喳喳、噗噗、嗤嗤!”也就满足了。它们觉得这顶有趣了,可是大一点儿的却总想听那些意思比较深刻一些的,或者,至少要和自己一家有点关系的。鹳家族中代代相传的那两个最古老、最长的故事,有一个我们大家都知道了,就是关于摩西的那个,说的是他的母亲怎么样把他放在尼罗河的水里,后来他如何被法老的女儿发现,又怎么样受到了良好的教养,成了一个伟人。后来的人又谁也不知道他到底被埋葬在什么地方①。这故事非常普通。

第二个故事则还没有人知晓,也许是因为它差不多就是我们国内的。这个故事从一只鹳妈妈传给另一只鹳妈妈,传了一千来年,她们一个讲得比一个好,现在我们讲得最好。第一对带来这个故事,而且自己就是故事中的角­色­的鹳来这里度夏的时候,是歇在汶苏塞尔②那边荒沼泽海盗时期③的一所海盗木屋上。如果我们要卖弄一下学识的话,那就可以说它在北面接近日德兰斯凯恩的约尔林郡。现在那儿还有一大片水泽地,可以在郡志里读到关于它的记述。这里原来是海底,后来升起来了,就成了这样。它延伸到四方有好几里远,四周全是潮湿的草地和一片烂泥沼泽,泥炭沼,上面长着悬钩子和杂乱的矮树。天空中差不多终年都有一层薄雾笼罩着它,七十年前那儿还有狼。这一带真是名副其实的“荒沼泽”,可以想象一千年前这里是多么荒凉,有多少沼泽湖泊!是的,在个别的地方,当时的情景今日依然可见。芦苇也那么高,长着和今天长的一个样子的长长的叶子,开着同样的深褐­色­绒毛花;桦树也还是这个样子,树皮白白的,­精­细稀疏的叶子挂在树上。至于去那儿的会动的生物,是啊,连蝇子也披着同样式样的纱衣裳;鹳所喜欢的衣服颜­色­也是白中夹黑,袜子也是红­色­的。那时人的衣服剪裁样式却和我们今天不一样。任何人,奴隶也好,猎人也一样,不论是谁,只要是从这能把人陷进去的泥沼走过,一千年前也好,今天也一样,经过的人没有一个不陷下去,落到统治着下面大沼泽王国人们称之为沼泽王的那里去。也可以把他叫做烂泥王,不过我们还是觉得叫他为沼泽王最好;鹳也是这么叫他的。关于他的统治人们知道得极少,不过这也许就是最好的。

故事里那海盗的木房子便在沼泽地附近靠近林姆海湾的那个地方。房子的地下室是石头砌的,有塔,是三层结构的屋子。在屋顶上鹳筑起了巢,鹳妈妈正在孵蛋,很肯定,蛋一定能孵出小鹳来。

一天的傍晚,鹳爸爸在外面呆的时间比平日长,回来的时候他的神情迷惘,还慌慌张张。

“我有非常可怕的事要告诉你!”他对鹳妈妈说。

“别讲!”她说道,“记住,我在孵蛋,你的话会伤害我,然后便会影响蛋!”

“你一定得知道!”他说道,“她到这儿来了,我们在埃及的主人的女儿!她冒险到这边来了,可她又不知道哪里去了!”“她,那可是仙女的后裔的呀!快讲吧!你知道,在这个时候,在我孵蛋的时候,我是不能忍受等待的!”

“你瞧,妈妈!”他说道,“可是她信了医官的话,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她相信了,说这边沼泽地的花能治好她爸爸的病。于是她便披上了羽皮,同另外两个披羽皮的公主一起来了。她俩每年都到北方来洗洗澡,以恢复青春,而她却不见了!”

“你太啰嗦了!”鹳妈妈说道,“蛋会受凉的!我可受不了这种紧张!”

“我注意了一下,”鹳爸爸说道,“今天傍晚,我站在芦苇里,呆在烂泥能托住我的地方。后来,来了三只天鹅,它们飞动的姿势中有某种东西告诉我说:小心点,这并不是真的天鹅,只是天鹅的羽皮!你可以感觉出来,妈妈!就像我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的!”

“当然!”她说道,“可是快告诉我公主怎么样了!我听天鹅羽皮听烦了!”

“这沼泽地的中央,你知道,就像一个湖一样,”鹳爸爸说道,“你只要站高一点儿,就可以看到这湖的一部分。在芦苇和绿­色­稀泥的旁边有一大根桤树­干­;三只天鹅便落在那上边,扇着翅膀,朝四下望着。她们当中的一只甩掉了身上的羽皮,我认出了她就是我们在埃及住的那里的公主。这时她坐在那里,除了一头黑­色­长发外,身上什么也没有穿。在她跳进水里去摘花的时候,我听见她请另外两个好好看着天鹅羽皮,她认为她看见那种花了。她们点了点头,飞了起来,叼起了那脱下来的羽皮。瞧,她们拿它­干­什么,我这样想,她也一定在问同样的问题。她得到了回答,她亲眼看到:她们带着她的羽皮飞走了!‘潜下去吧!’她们喊道,‘你再也不能穿着天鹅羽皮飞了,你再也见不到埃及的大地了!你就呆在沼泽地里吧!’接着她们便把她的羽皮啄成几百片,羽毛四下乱飞,就像飘起一阵雪花,两个不讲信用的公主飞走了!”“太残酷了!”鹳妈妈说道,“我真不忍心听!快告诉我,后来怎么样了!”

“公主悲痛极了,哭了起来!泪珠滴到了桤树­干­上,于是它动了起来。这树­干­便是沼泽王自己,住在沼泽地里的他。我看见,那树­干­怎么样转了个身,一下子便不见了,伸出了长长的满是泥水的枝子,就像手臂一样。这时那可怜的孩子被吓坏了,一下子跳到稀泥水里想逃掉。可是那稀泥连我都托不起,更不用说她了。她立刻沉了下去,桤树­干­随着也沉了下去,他是跟随着她下沉的;冒起又大又黑的水泡,接着便无影无踪了。现在她被埋在沼泽里了,再也不能带着花回埃及的土地去了。你是不忍看的,妈妈!”

“这种事在这个时候你根本不应该对我讲!它会影响到蛋的!——公主能照顾自己!她肯定会得救的!这事要出在我或者你的身上,出在咱俩任何人身上,那你我便完蛋了!”“我却要每天都去察看察看!”鹳爸爸说道,他确也这样做了。这样过了好些时候。

后来有一天,他看见从深深的底上冒出一根绿杆。这绿杆露出水面的时候,长出了一片叶子。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宽;在旁边又长出一个花骨朵来,一天早上鹳飞到它的上方,那花骨朵在强烈的阳光下,绽开了。在它的正中央,睡着一个十分可爱的婴孩,一个小姑娘,就好像刚刚沐浴完毕。她长得非常像那位埃及公主,鹳头一眼还以为就是微缩了的公主。后来他想了一想,更合理的是,她是公主和沼泽王的孩子;这样她才能睡在睡莲里。

“她不能总是躺在那儿!”鹳想到,“我们的巢里已经很挤了!不过,我有主意了!那海盗头的妻子没有孩子,她一直想有个小孩,大家总把我当作是送孩子的,这下子我可要真的送起来了!我把这孩子送到海盗头的妻子那里去,会是欢天喜地的事呢!”

鹳衔了小姑娘,飞到了木屋子那里,用嘴把尿泡皮蒙住的窗子啄了个洞,把婴孩放在海盗头妻子的胸旁。然后飞回到鹳妈妈那儿,把这事讲了,他们的孩子也听了;它们已经长大到能够听见话了。

“你看见了吧!公主并没有死!她把那个小家伙送到上面来,小家伙已经得到了安置!”

“你知道,我从一开始就这么说来着!”鹳妈妈说道,“现在该想想你自己的了!快到飞迁的时候了;我的翅膀已经开始要痒一阵了。杜鹃和夜莺都已经走掉了;我听鹌鹑说,不久会有很好的顺风,咱们的孩子­操­练考核一定能及格的,我很清楚它们!”

噢!海盗头的妻子清早醒来,在她的胸旁发现一个很漂亮的小孩子的时候,她简直高兴透了;她又是亲她,又是拍她。可是这小孩哭叫得很厉害,胳膊和腿乱动乱踢,好像一点儿也不舒服。她最后哭着哭着便睡着了,她躺着的那个姿势真是最最好看不过了,是人能看到的最好看的姿势。海盗头的妻子多么高兴,多么轻快,多么得意,她不禁憧憬着自己的丈夫和他的一伙人会像小家伙一样出人意料地回来。于是,她和全家人都忙碌起来,要把一切都安顿好。那长长的彩­色­挂毯,她和女佣亲自织的有他们自己原始信仰中的神:他们称之为奥丁、托尔和佛列亚④的像的挂毯挂出来了;奴隶们把用作装饰的古盾牌也擦得锃亮;凳子上摆上了垫子;屋子正中央燃火的地方堆好了­干­柴,以便可以立刻点燃火堆。海盗头妻子亲自领着­干­,到了晚上她非常累了,一夜睡得很好。当她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真是害怕极了,小孩不见了。她跳了起来,点燃了一根松枝往四下看,在她的床上,她伸脚的地方,不是那个小孩,而有一只很大很丑的青蛙。那东西恶心极了,她拿起一根很重的棍子,要把这只青蛙打死。可是青蛙用非常奇异非常哀伤的眼睛瞅着她,使她不忍下手。她再一次朝四下望去,青蛙轻轻地可怜地叫了一声;她蓦地跳起,从床边一步跳到窗子那边,使劲把窗子推开;太阳光立刻­射­了进来,­射­到床上大青蛙的身上,这动物宽阔的嘴突然就抽缩了,变小了,红红的,四肢伸开,样子极可爱。躺在那里的是她自己的小家伙,丑陋的青蛙不见了。

“这是怎么搞的!”她说道,“是不是我做了一个恶梦!躺在这里的确是我的心爱的宝贝呀!”她吻了吻孩子,把她抱着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可是她又抓又咬,活像一只猫。

那一天,后来的又一天,海盗头都没有回来。虽然他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但是刮的是逆风,刮的是南去送鹳鸟的风。你顺风,他便逆风。

几个昼夜之后,海盗头的妻子明白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了,有一种非常可怕的魔法附在她的身上。一到白天她就变得十分可爱,像一个光明的仙女,但是­性­格却非常坏,非常野;到了夜里她却成了一只丑陋的青蛙,乖顺而总是呜咽,一双眼睛十分哀怨;这里是两种­性­格在交替出现,外表和内里都如此。这是因为鹳送来的这个小姑娘白天外表和她的母亲一样,但这个时候她的­性­格却是她父亲的;夜里则相反,她的身躯的形象是从父亲那里传来的,这时,她的内里却放­射­着她母亲的­精­神和爱心。用什么办法才能解除掉她身上的这种魔力。海盗头的妻子很害怕,很伤心,但是她却非常关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关于这个小生命的这种情形,她不敢对她的丈夫讲。他快回家了,他知道以后,一定会跟往常一样把可怜的孩子放在大道上,随便落个什么下场都听其自然。善良的海盗头的妻子不忍心这样做,她只让他在大白天看到这孩子。

一天早晨,屋顶上鹳的翅膀扇得飒飒响;夜里一百多对鹳大­操­演完了之后,在上面休息,现在它们要动身南下了。“所有男的都准备好!”它们叫嚷道,“妻子孩子也一起准备!”

“我好轻啊!”小鹳都叫起来,“我浑身一直胀到脚,就像我肚子里尽是活青蛙似的!飞到外国去真是妙极了!”

“你们不要离开队伍!”爸爸和妈妈说道,“少说闲话,说多了耗费体力。”

它们飞走了。

就在这时,鲁尔号⑤在荒原上响起来。那海盗头带着他的一伙人上岸了,他们带着从高卢人居住的海岸掠夺到的大批战利品回来了。那边的人就像威尔士的那些人那样惊恐地唱道:

请把我们从野蛮的诺曼人⑥手中解救出来吧!

噢,在荒凉的沼泽地海盗居住的寨子里,大家兴高彩烈,充满了欢乐!蜜酒桶搬进了大厅,火堆点燃了,宰了马,应该好好地热闹一番。祭司把马的热血洒到奴隶的身上,算是欢宴的开始;火噼噼啪啪地响,烟一直冲到屋顶,烟灰从屋梁上落下,不过这一切大家都很习惯了。邀请了许多客人,他们得到了很好的礼物,平日的一切仇怨和欺骗都忘记了。大家痛快地喝,相互把啃尽的骨头扔到对方的脸上,表示心里好高兴。海盗诗人,——那是一位会玩乐器的人,同时也是一个战士,他曾和大家生活战斗在一起,知道自己唱的是什么——给他们咏唱了一支歌,从歌里他们听到了自己的斗争和战绩。每一段结尾都是同样的副歌:“财产会消失,亲人会逝去,自身也不免一死,但是光辉的名字却垂扬千古!”他们一起敲着他们的盾牌,拿着一把刀或者一根骨头敲着桌面,让响声震耳。

海盗头妻子坐在宽敞的宴会厅的木凳子上,她穿的是丝绸衣服,戴着金镯子和用大颗琥珀珠子穿成的项链;她穿戴了自己最华贵的衣饰。海盗诗人在他的歌里也提到了她,提到了她给她的富足的丈夫带来的那金宝贝。她丈夫对只在白天才能看到的那孩子的美貌非常高兴;他喜欢孩子身上的野­性­;她将来会,他说道,成为一个强悍的女斗士,战胜强大的敌人;在训练有素的手开玩笑地用很快的刀子把她的眉毛割掉的时候,她会连眼都不眨一下⑦。

一桶蜜酒喝­干­了,便又抬来一桶。是啊,喝得真不少,他们这帮人是经得起开怀畅饮的,酒量又大。当年有过这种谚语:“牲畜知道何时该离开草地回家,可是傻家伙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不全对,人是知道自己的肚皮能装下多少的。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做起来却是另外一码事。人们也懂得:“去作客时呆得太久了,亲爱的人也会让人讨厌的!”可是人们还是呆着。­肉­和蜜酒都是好东西!有趣极了!入夜以后,奴隶们睡在热灰里,把指头蘸一蘸油脂,再舔一舔。真是好时光啊!

在同一年里,海盗头又出发抢劫去了,全然不理睬秋收之后的风暴已经起来。他带着自己的一伙人去不列颠海岸,他说道,那只不过“一水之遥”。他的妻子留在家里带着她的小姑娘,显然,这位养母似乎更加喜欢可怜青蛙那双虔诚的眼睛和深深的哀叹,而不那么喜爱在四处打闹撕咬的美丽的小女孩了。

粗犷、潮湿的秋雾,能把叶子啃掉的“没有嘴的家伙”笼罩了树林和荒原,人们称之为“没有羽毛的鸟”的雪,一片压一片地飘着,冬天快来临了;麻雀占据了鹳的巢,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谈论着不在场的主人;主人自己,那对鹳夫妻和它们的孩子,是啊,它们又去到了何方?

※ ※ ※

鹳正在埃及的土地上,那儿太阳照得暖暖地,跟咱们这里的夏日一样美好。四下柽柳和金合欢花开得茂密,穆罕默德的月亮把清真寺照得明晃晃的。细长的塔上有许多对鹳夫妻,它们经过长途飞行后正在休息。大群大群的鹳在宏伟的柱子上,在坍塌的寺庙拱门上,在其他被人遗忘的地方筑起了一个接一个的巢。椰枣树枝叶高高地伸向天空,好像想成为一柄阳伞一样。浅灰­色­的金字塔在沙漠清朗的天空下矗立着,就像一大片­阴­影;沙漠里驼鸟很懂得使用自己的腿;狮子坐在那里用聪颖的大眼睛瞅着被半埋在沙里的大理石的人面狮身像⑧。尼罗河的水退落了,河床上麇集着青蛙,对鹳族来说,这是这个国家最最美妙不过的景像了。小鹳以为自己眼花,它们觉得这一切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这儿就是这样,在我们这块暖和的土地上一贯如此!”鹳妈妈说道,小家伙的肚子便有些发痒。

“我们还能看到别的什么吗?”它们说道,“我们还要远远地、远远地往内地飞去吗?”

“没有别的什么可看了!”鹳妈妈说道,“在富饶的边缘上只是些原始森林。那里树都抱拢在一起生长,带刺的藤蔓更把它们都连了起来,只有象才能用自己的大脚板踏出路来。蛇对我们来说嫌太大了,蜥蜴又太敏捷了。如果你们朝着沙漠飞去,你们的眼睛里便会进沙子,不管运气好、运气坏,你们都要被卷进旋沙暴里。不行,这儿最好!这里有的是青蛙和蚂蚱!我就呆在这里,你们和我在一起。”

它们留下了。老俩口呆在它们建在陵前纤细的尖塔⑨上的巢中休息,但却又忙着用嘴梳理自己的羽毛,整理着红袜子;接着便抬起脖子,严肃地点头,作致敬的样子,又把头抬起来,露出它们高高的额头,和那­精­细光滑的羽毛。它们的眼睛闪闪发光,一副聪颖的样子。它们的女孩子在含汁丰富的­嫩­苇子中间端庄地走来走去,瞅着别的小鹳,交上了朋友;每走上三步便吞食掉一只青蛙,或者叼着一条小蛇甩来甩去。一面慢步走着,这些东西有益于健康,味道也好。它们的男娃子则用翅膀相互扑打,用嘴啄,是啊,啄得流血;于是这个订婚了,那个订婚了。男娃子和女孩子,要知道,它们就是为此而活着的。它们筑起了巢,接着又打斗起来。到了热带国家,它们都变得暴躁了。这是很有趣的,特别对于老一辈的:自己的孩子­干­的事总是很得体的!这里天天都有阳光,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大家只能想着令人高兴的事。——可是在那华丽的宫殿里面,它们称之为埃及主人的那里,却一点儿欢乐也没有了。

那位富足又威风的主子,肢体僵硬直挺挺地像一具木乃伊似的,躺在四面墙壁装饰有彩画的大厅中的木榻上;好像是睡在一朵郁金香花上。亲属和仆佣围着他站着,他并没有死,可是也不好说他还活着。那救命的沼泽地的花,该由最喜爱他的人在北国寻找到带回来的花,是永远也带不回来了。他的年轻美貌的女儿,那位穿着天鹅羽皮翻山越岭高高飞往北方的女儿,永远也回不来了。“她死了,不见了!”那两只返回家来的穿天鹅羽皮的姑娘这么对他们说;她两人编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她们是这样说的:

“我们三个一起在高空飞行,一个猎人看见了我们,­射­出了他的箭,击中了我们年轻的女友,她慢慢地,像一只天鹅一样唱着告别的歌沉落下去了,正好落到了树林里的湖当中,我们把她埋在岸边的一棵散发芳香的垂枝桦树下。但是,我们为她报了仇;我们在那只在猎人屋檐下筑巢的燕子翅膀上绑了一把火,屋檐燃起来;房子被火焰包围,他被烧死在里面;火光远照到湖面上,一直照到垂枝桦树那里。她现在在那地下已经化为泥土,她永远回不到埃及的土地上来了!”接着她们两个便哭起来。鹳爸爸,他听到这个故事的那个时候,便用嘴到处啄,啄出一阵响声。

“说谎,全是编造的!”他说道,“我真想用嘴啄开她们的胸脯!”

“嘴也就断了!”鹳妈妈说道,“那样你的样子才叫好看呢!先想想你自己和你的家吧,其他一切都不关你的事!”

“可是明天早晨,在所有博学聪明的人聚集起来讨论病情的时候,我要站到那敞开的圆顶的边上去,说不定这样他们的讨论会更接近真理一些!”

博学聪明的人聚了起来,广泛深入地讨论着,他们说的鹳一点也不明白——对于病情,关于荒地沼泽王的女儿也没有谈出个所以然来。但是我们不妨也听上一点儿,要知道谁都应该多听一点儿。

现在听一听,知道一下在此之前发生的事该是最正确的了。这样我们便可以更好地跟上故事的发展,至少能做到鹳爸爸做的那样。

“爱诞生出生命!最纯情的爱产生最高尚的生命!只有爱才能解救他的生命!”有人这样说。这是非常明智的,讲得好极了,博学的人这样认为。

“这是一种美好的想法!”鹳爸爸立即这样说道。

“我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鹳妈妈说道,“不过这不是我的过错,而要怪那种想法!可是这没有关系,我还有别的事要考虑呢!”

接着那些博学的人便谈起了这个和那个之间的爱来。爱各有不同,恋人之间的爱和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光和植物之间的爱,阳光如何亲吻着沼泽,芽儿因此而冒出——。讲得曲折复杂,又十分深奥,鹳爸爸简直就听不明白,更谈不到重复一遍了。他听后沉思起来,之后,他一整天半闭着眼,用一只腿立着;深奥的学问真使他受不了。

然而鹳爸爸却懂得,他既听到了小人物,也听到了贵人们直率讲出的心里话。说那个人病了躺在那里不能复元,对千人万人,对国家都是巨大的不幸;如果他能恢复健康,那将是一种愉快和幸福。“可是那能治愈他病的花又在何处呢?”他们全都问这个问题。他们去查学术专著,去问闪烁的星星,去问天空,去问风;他们拐弯抹角、想方设法地问,最后那些博学多才的人,聪明的人,正如前面说的那样,得出了这样的看法:“爱情诞生出生命,父亲的生命,”他们这么说大大地超过了他们能理解的程度;他们不断地重复,把它写成治病的方子:“爱情诞生出生命,”可是怎么才能按照这样的方子把药配成呢!是啊,大家都停在这儿了。最后他们得到了共识,只有全心全意爱她的爸爸的那位公主才能救他。大家最后还想出了如何把这件事办成的方法,是啊,已经整整一年了。她应在晚上,在新月出现又落下去的时候,动身去沙漠里大理石人面狮身像那里,把底座门前的沙铲掉,走进去,经过很长的通道,走到一座很大的金字塔的中央,那里,远古时代一位威严的法老⑩,在四周尽是金银财宝的木乃伊的棺匣里,她要把头俯在死者的身上,这死者便会指示她,在什么地方可以找到能挽救她父亲生命的东西。

她照着这一切做了,在梦中她得知,在老远的丹麦土地上的深沼泽那边,梦还清晰地给她描述了具体的地点,在深水中有莲花会碰到她的胸脯,她一定要把那莲花带回来,这样她的父亲便可得救。

她披着天鹅羽皮从埃及的国土飞到了荒野的沼泽。瞧,鹳爸爸和鹳妈妈已经知道这些了,现在我们就比以前更清楚地知道这件事了。我们知道沼泽王把她抱下去到了他那里,知道对她的家乡人来说她是已经死了,消亡了;只有他们当中最最聪明的那一位才和鹳妈妈一样坚持认为:“她有办法的!”于是他们便等待着,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我想我要从那两个肮脏的公主那儿把羽皮偷来!”鹳爸爸说,“免得她们再到荒野沼泽地去为非作歹;我自己把羽皮藏在我们那边,总有一天会用得着它们!”

“你把它们藏在那边什么地方呢?”鹳妈妈问道。

“藏在荒原沼泽我们的巢里!”他说道。“咱们的小孩会帮我把它们叼走的。如果我们一路上实在有困难,沿途有的是可以收藏的地方,等到下一次迁徙的时候再叼走。一副羽皮对她就够用了,两副当然更好;在我们北方,出门时衣服多些是好事!”

“没有谁会感谢你的!”鹳妈妈说道,“不过你是一家之主!除了孵蛋外,我什么也不管!”

※ ※ ※

春天,鹳飞往荒原沼泽地那边海盗头家里的时候,小姑娘已经有了名字:赫尔伽⑾,他们这么叫她。不过,这个名字对这位漂亮女孩的那种脾气是太柔和了,这一点往后就越发地明显了。是的,鹳群每年都作同样的旅行,秋季去尼罗河,春天来荒野沼泽。经过一些年后,小孩长成大姑娘了,不知不觉中她长成了十六岁的美貌的少女。外表温柔可爱,内心如铁石般地坚硬,比艰难黑暗时代的大多数人都更野。

把为祭祀而屠宰的马的热血泼在自己雪白的手上,是她的一种喜好;她发疯一样地咬住祭司准备宰了奉神的黑公­鸡­的脖子。她认真地对她的养父说:“你睡觉的时候,要是敌人来甩根绳子套在你屋顶的大梁上把屋子拽倒,即便我做得到,我也不会把你唤醒,我听不见。多少年前你在我耳朵上打了一巴掌,现在血还在这只耳朵里飒飒响。你!我记得的!”但是,海盗头不相信这些话。他像别人一样,被她的好看的容貌所骗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小赫尔伽的内心与外表在怎样地变化着。

她不用鞍子便能牢牢地骑在马背上奔驰,她甩不下来,哪怕这马在和别的歹马咬架也无所谓。在海盗头的船驶向陆地的时候,她会连衣从坡上踨进海湾急流中朝他游去。她把自己美丽长发中最长的一撮剪下来替自己的弓搓了一根弦:“自己动手做的,是最好的!”她说道。

按当时习俗,海盗头妻子的意志和­性­格可算是很坚强的了,可是和女儿一比,她就是一个温柔怕事的女人。她也知道,这是因为有魔力附在这个可怕的孩子身上。

当母亲站在阳台上或者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赫尔伽常常恶作剧地站在井边上,挥动着胳膊,摆动着腿,然后就跳进那又窄又深的小洞里去。在那里,她凭着青蛙的本­性­,潜下去又钻出来,就像一只猫—样地爬;接着从水里爬出来回到大厅,浑身水淋淋的,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绿叶便在湿漉漉的水里翻了过来。

但是却有一根拴住赫尔伽的带子,那便是傍晚时分的幽暗。在昏暗中,她变得十分安静,也很深沉,听从使唤,让­干­什么便­干­什么,这时就好像一种内在的感受把她吸引向自己的母亲,太阳完全落下,便出现了内心和外貌的转化。她安祥地蹲着,悲伤地,缩成一只青蛙的形状,身体却比这种动物的身躯大得多。正因为如此,她便显得更丑陋。她看去像一个可怜的矮子,长一个青蛙头,指间还长着蹼。她用来看东西的眼,有一种哀怨的神情。她没有语音,只剩下一阵空洞的哇哇声,很像一个婴孩在梦中抽泣。这时,海盗头妻子便会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她忘记了她的丑陋的外形,只看见了她的悲伤的眼睛,她不止一次地说道:

“我真希望你永远是我的哑青蛙孩子!你的美丽外露的时候,那样子更可怕。”

于是她写了一些驱邪祛病的鲁纳文字⑿,把字贴在这可怜虫的身上,可是情况不见好转。

“简直难于相信,她曾是那么一点点大,可以睡在一朵睡莲里!”鹳爸爸说道,“现在她长成了大人,越来越像她那位埃及母亲了。她母亲,我们后来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她并不像你和那些博学的人想的那样会有什么办法。我一年年地在这荒原沼泽上空飞来飞去,可是看不到她的一点踪影!是啊,我告诉你,这些年来,我每年比你们早来几天,为的是先把巢整理整理,把这样那样东西安顿好。总有一整夜,我像猫头鹰或蝙蝠一样,不断地在宽阔的水面上飞来飞去,可是一点用也没有!我和孩子们费尽气力从尼罗河之乡叼来的那两件羽皮也没有用上。那真是艰难呀,经过三次远行我们才把它们搬来的。要是这儿一旦发生火灾,那样便会把木屋烧掉,那两件羽皮也就完了!”

“那我们这个很不错的巢也完了!”鹳妈妈说道,“你对我的巢想得远不如你对羽皮和你那沼泽公主想得多!你该有朝一日掉到她那儿去,葬身在沼泽里!对你的孩子,你是个坏爸爸。从我第一次孵蛋起,我就这样说!但愿那疯海盗姑娘不会拿箭­射­中咱们或者咱们的小孩!要知道,她不明白自己­干­过些什么。不管怎么说,我们在这里成家比她早,她得考虑考虑这个!我们从来没有忘记应尽的义务,每年依法纳税,一根羽毛,一个蛋和一个孩子。你以为,在她跑到外面来的时候,我会愿意像以前那样,或者像在埃及那样,跑到下面去吗?在埃及我和他们已经算得上半个同伴了,不会忘记自己,望望坛坛又瞅瞅罐罐。不,我只蹲在上面生她的气——鬼丫头!——我在生你的气呢!你真该让她呆在睡莲里,那样便没有她了!”

“你是嘴上强硬心里慈善的人!”鹳爸爸说道,——“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于是他跳了一下,使劲地扇了两下翅膀,把两腿往后一伸就飞走了。翅膀再没有动,是滑翔飞开的,等他滑翔了一段路后,这才使劲拍了一下翅膀,太阳照在他的白­色­羽毛上,颈子和头往前伸去!快极了,敏捷极了。

“不管怎么说,他是所有鹳中最美的!”鹳妈妈说道,“但是我不告诉他。”

※ ※ ※

秋收季节刚到来,海盗头回来了,带来了战利品和俘虏。俘虏中有一个年轻的基督神父,就是那种迫害北方国家所信仰的原始神祇的人。近来,常常在大厅、在闺房中谈起这种所有南方国家中散布得极广的信仰。是的,甚至还随着圣洁的安斯加里乌斯⒀传到了斯利恩的赫则毕⒁了,就连小赫尔伽也听到过对这白基督⒂的信奉了。这白基督出于对人类的爱竟舍身拯救人类。可是对小赫尔伽来说,就像俗话讲的那样,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对于那个爱字,看来她只有在变成可怜的青蛙形象蜷缩在关得死死的屋子里的时候才有所感觉。可是,海盗头妻子听进去了,而且还奇妙地感到自己被那些关于唯一的真正的天神的儿子的传说和故事所感染。掠夺归来的男人们说,用价值昂贵的巨大石块为这位传播爱的信息的人修建了宏伟的教堂。他们带回来两只工艺­精­湛的刻花纯金罐子,份量很重,每只都有特别的香味,那是香炉,基督神父在神坛前挥来挥去的那种东西。神坛前从来不流淌鲜血,而美酒和奉献的面包在他的血中转化了,这血他奉献给了尚未出生的后代。

那年轻的俘虏,基督神父,被关进木屋下石块砌成的深层地下室里,手脚都被皮带绑得死死的。他非常漂亮,“看上去就像巴都尔⒃一样!”海盗妻子说道。她被他的不幸遭遇所感动;但是年轻的赫尔伽说,应该有一条索子穿透他的膝盖,把他拴在野牛的尾巴上。

“然后我便把狗放出来,嗬!飞奔过沼泽地,驰过水潭子,迳直往荒原而去!那才叫好看呢!要是跟着他奔,就更加有趣了!”

海盗头不愿他受那样的死刑。由于神父藐视、仇恨尊贵的原始神祇,他应该第二天在树林中祭祀石上奉献给诸神祇,这是第一次用人作祭祀。

年轻的赫尔伽要求让她用他的血洒在神像上和人民身上。她把自己那明晃晃的刀磨得锋利无比,院子里有许多凶恶的大狗,就在这时,一只大狗从她的脚面跑过,她便用刀子在狗的腹侧捅了一刀:“拿你来试试刀!”她说道。海盗头妻子悲伤地瞅着这狠毒的野姑娘;黑夜来临,女儿身躯上和魂灵中的美交换了位置。母亲压抑住内心的悲痛,用热情的语言对她说话。

丑陋的青蛙魔力附体,蹲在她面前,棕­色­哀怨的眼睛盯着她,听着,似乎明白了人的语言。

“我从来没有讲过,甚至对我的丈夫都没有讲过,我因为你而倍受痛苦!”海盗头妻子说,“为了你我伤心透顶,这巨大的悲哀连我自己都无法想象!母亲的爱是极其伟大的,可是这爱却从未感染过你的心。你的心像一片冷冰冰的沼泽!你毕竟是从那儿来到我家的!”

接着,那可悲的东西便奇怪地颤抖起来,这时就好像这些话触到了­肉­与灵之间的一条纽带,她的眼睛里淌出了大颗的泪珠。

“你艰难的日子总有一天会来的!”海盗头妻子说道,“那一天对我也是残忍的!——趁你还是个婴孩,就把你放在大道上让寒夜把你冻死就好了!”海盗头妻子哭了起来,流出了咸湿的泪,悲伤地愤愤走开了,转身到垂挂在梁上隔开屋子的皮帘子后面去了。

那只缩成一团的青蛙独自蹲在一角。此时四周是寂静的,过了短暂的一刻,从她的体内发出一阵受压抑的叹息声,就好像在痛苦中,一个新的生命在她的心房里诞生了。她往前扑了一步,听了一听,又向前扑一步,她用自己笨拙的手握住了那沉重的闩门的杠子,轻轻地把它弄开,静静地把门梢抽开;她抓住身前一间屋子里一盏已经点燃的灯;好像是一种强烈的意志给了她力量一样,她拔掉地窖门上的铁栓,悄悄地溜到了囚徒跟前;他睡着了;她用自己冰冷粘湿的手碰了碰他。于是他醒了,看到那丑陋的形象,他颤抖起来,就像是看见邪恶的东西一样。她抽出了自己的刀子,割断了他的索子,对他表示,他应该跟着她走。

他口中念着圣洁的名字,划着十字。看见这个形象蹲在那里没有什么变动,他就读了圣经的话:

“为可怜者着想的人是有福的;上帝在他遇不幸时定会拯救他⒄!——你是谁?为什么你生了一副动物像,行为却这么善良!”

青蛙的形象向他表示,带着他走向一条隐在帘子后面的孤寂的走廊,出去到了马厩里,指着一匹马,他跳上了马,但是她也爬到了最前面抓住了马鬃毛。囚徒明白了她的意思,匆匆地驱马驰过了他根本找不到的一条路,奔到了开阔的荒原里。

他忘却了她的丑陋的形象,他通过这个丑怪的东西体察到了上帝的仁慈和恩德;他作虔诚的祷告,唱着圣洁的赞美诗。于是她颤栗了;影响她的是祷词和赞美诗的力量呢,还是那即将到来的清晨的寒意?她的感受是什么?她昂首望着天空,想制止住马跳下去。可是那基督神父竭尽全力紧紧抱住了她,高声唱着赞美诗,这赞美诗好像发出了可以消除她体形的丑陋的力量。马不停地往前奔驰,天空泛出朝霞,头一道阳光透过云层,在清朗的光流中,转化出现了,她成了魂灵恶毒身躯美丽的年轻姑娘。他手腕里抱着的是最漂亮的年轻女子。他害怕极了,从马上跳了下来,制住了马,他以为自己遇上了一个新的毁人的魔鬼。年轻的赫尔伽也同时跳到了地上,短短的童裙只齐及她的膝头;她从自己的腰带上抽出了那锐利的刀,冲向那惊恐未定的人。

“等我抓住你!”她叫喊道,“等我抓住你,拿刀捅进你身体里!你苍白得像麦秆似的!奴隶!不长胡子的家伙!”她逼近了他;两人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斗。可是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使那信基督的人坚强起来;他把她紧紧地抱住,旁边的一棵老橡树帮了点忙,它的根从土里松露出来,树根把她的脚缠住了。附近有一股缓缓流动的泉水,他用那清新的泉水洒在她的胸上、脸上,要驱散她身上那不洁的魔法,按照基督教的做法为她祝福。可是那洗礼水并没有威力,皈依的源泉还没有从内心流出。

然而,他依旧是强者。是的,在他对待那猛烈挣扎的魔力时,他具有的远不止是人的力量。他的力量制服了她,她的双臂垂了下来,用奇怪的眼光望着这个人,脸­色­苍白。他好像成了一个很有威力的魔法师,非常懂得使用魔水和密法;他念的是具有魔力的鲁纳文字,在空中划的是密咒⒅,本来,即使他在她眼前挥舞闪闪发光的斧子或者锋利的刀,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的。可是当他在她的脸前、胸前划十字的时候,她胆怯了;她像一只乖顺的鸟儿蹲了下来,头垂向胸前。

他温柔地向她讲了前一天晚上她对他所表现的善行,她披着青蛙的丑陋的皮衣到了他那里,割断了绑他的索子,把他引向光明,拯救了他的­性­命。去赫则毕,她被比捆他还坚实的带子绑着,可是他说她应该和他一起走向光明,获得新生。他要把她带去赫则毕,去到安斯加里乌斯那里;在那块基督教的土地上,魔力会得到解除;但他不敢让她坐在马的前部,尽管她曾很和善地坐在那儿。

“你得坐到马的后部去,不要在我前面!你妖艳的美中有一种力量,它是从魔力中产生的,我怕它,——但是对基督的信仰会使我胜利的。”

他跪下来,虔诚衷心地祈祷着!这样一来,就好像那寂静的树林一下子成了一座神圣的教堂!鸟儿开始唱了,好像它们听了祈祷之后也变成这新信仰的成员。野生皱皮留兰香散发着香气,仿佛它们要替代艾蒿和香似的。他高声地念着圣训:

“上天的光已降临我们,为黑暗和死亡的­阴­影中的人照亮道路,指引我们走向平和的大道⒆!”

他谈到了万物的绵延。在他谈的时候,那匹驮着他们飞奔的马静静地停下来站着,用身子去蹭那生长着大粒悬钩子的蔓,那熟透了的汁水丰富的浆果便落到小赫尔伽的手上,把自己献出来,让她­精­神爽朗。

她耐心地听从神父把她抱到马背上,像一个梦游的人一样坐在那里,醒着却又没有动。神父用一根窄树皮把两根枝子扎成一个十字架,他用手把它高高地举起,接着便骑着马穿过树林往前走去。树林越来越密,路越来越隐蔽,或者­干­脆便没有了路。刺叶樱长得像路障一样,他们不得不骑马绕开它们前进;那泉水并没有变成活水小溪,而是流成了一个沼泽,他们又得绕开它们前进。清爽而新鲜的树林空气中蕴藏着力量,令人­精­神爽快,和善的语言也不乏同样的力量,这语言,在信仰和在基督的爱中回响,在从内心深处发出的要把受魔力迷住的人引向光明、引向新生的渴望中回响。

人们常说滴水可以穿石,海浪可以把嶙峋的峭石磨圆,仁慈的露珠磨练着小赫尔伽,滴穿她的狠毒,磨圆她的尖刻;诚然这是无形无法知道的,她自己也不知道;泥土中的­嫩­芽又知道什么,知道清新的水露,和暖的阳光,知道自己的体内蕴藏着成长开花的成份吗?

像母亲的歌会在不知不觉中注进孩子的心灵一样,孩子牙牙学语,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些话后来积累在孩子的心里,随着时间的推移,便清楚了起来。现在这些话也一样,逐渐便有了创造力。

他们骑马走出树林,走上荒原,又走进无路的树林。傍晚,他们遇到了一伙强盗。

“你是从哪里拐来这个漂亮的小妞的!”他们喊了起来,制止住了马,把两个骑马的人扯下马来,因为他们是一大群。神父除了他从小赫尔伽那里拿来的刀之外,再无别的东西可以防身。他向四周挥舞着刀,一个强盗轮起斧子砍下,但是那年轻的基督教徒往旁边一跳,躲开了,要不然就砍着他了。这时斧子深深地劈进马的脖子里,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马倒到地上;接着小赫尔伽好像从长梦中清醒过来,跑了过去,扑到那即将断气的马身上;基督神父站在她的前边保护着她,抵抗着。一个强盗挥舞着他那沉重的鎯头逼到他的额前,把额头砍碎了,血和脑浆四处飞溅,他倒地死去了。

强盗拽着小赫尔伽的白胳臂;这时太阳落下去了,最后一抹余辉消逝了,她变成了一只丑怪的青蛙,它那浅绿­色­的大嘴突出,占掉了她半张脸,胳膊变细了,粘乎乎地,手上现出了蹼,变成了扇子形状;——强盗们松手放开了她,吓坏了;她在他们中间像一只怪物一样蹲着,青蛙的本­性­使她高高地跳了起来,比她自己还要高,落到矮丛中不见了;这时强盗们认为是洛基⒇的恶作剧,要不就是某种魔法的变幻,他们惊恐地从那里逃开了。

※ ※ ※

满月高高地升到了天顶,很快便光辉明亮起来。小赫尔伽,身上是丑陋的青蛙皮,从矮丛中爬了出来,她在基督教神父和她那匹被砍死的马跟前站住。她用一双似在哭泣的眼望着他们,青蛙头哇地叫了一声,就像一个婴孩大声哭泣一样。她一会儿扑向这个,一会儿又扑向那个,手里捧着水,因为手指间长了蹼,所以很宽大,手窝很深,把水洒到他们身上。他们都死了,永远地死了!她明白,要不了多久,野兽便会来把他们的躯体吃掉。不行,这样的事决不能让它发生!于是她竭尽自己的全力往土的深处挖;她要为他们挖出一个坟坑来。但是她能用来挖的只是一根树枝和她的双手,她的指间有蹼,蹼破了,流出了血。她估量自己完不成这项工程,于是她便去取来了水,把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脸面都洗­干­净,用新鲜的绿叶把他们的脸面盖住,又拖来一些大枝,放在他的身上,摇落许多树叶到树枝之间;把自己能举起的最大的石头抬来一些放在死者和死去的马的躯体上,再用藓苔把石头缝糊上。这样,她便以为坟堆很结实和安全了。但是­干­完这沉重的活儿后,夜已经结束了,太阳喷薄而出,——而小赫尔伽又变得光耀美丽了,手流着血,她绯红的、少女的面颊上第一次沾着泪。

于是,在变化中,两种­性­格在她体内斗争着。她颤抖着,朝四周环视,就像从一场恐怖的梦中醒来一样。她冲向那纤细的山毛榉,紧紧地抱住它,总算得到一个支持;忽而她又往上爬,像一只猫似的,爬到了树顶,抓得紧紧的;她蹲在那里,像一只受惊的松鼠,在寂静的深林中整整蹲了一天,就像人们说的那样,真是静死了!——死了,是的,飞来一对蝴蝶,时上时下,时前时后,在嬉戏,在打闹;附近有几个蚁冢,每个里面都有几千只忙碌的小生灵,有的跑前有的在后;天空中有无数的蚊子在飞舞,一群又一群;嗡嗡的苍蝇、瓢虫、金甲壳虫和其他有翼的小昆虫也从这里飞过;蚯蚓从潮湿的地里爬了出来,鼹鼠也钻了出来。——除此之外,四周静悄悄的,是死一般地沉寂,就像人常说的,通常所理解的那样。谁都没有注意到小赫尔伽。几只樫鸟在她呆着的树顶上飞着,唧唧喳喳地叫着,它们大胆好奇地顺着树枝朝她跳去。她的眼睛眨一眨,这一眨便把它们赶开了。可是这些鸟儿并不因此而更懂得她,她也并不明白自己。

傍晚临近,太阳开始西沉,变化又驱使她重新行动起来。她从树上溜了下来,在最后一丝阳光消逝后,她变成了青蛙的形象,缩着,手指间的蹼破裂了,可是眼却­射­出了美丽的光芒,是她变形之前那好看的形象所不曾有过的美的光芒;是最温柔最虔诚的少女的眼,这双眼在一只幼蛙的身上放­射­光芒,这双眼是深沉的思想和人的善心的见证。美丽的眼睛在哭,哭出心中沉重的解除负担的泪。

在堆成的坟的一旁,那个用树皮条子扎成的树枝十字架还在,那是他的最后的劳作,这个人现在死了,远去了。小赫尔伽拿上这个十字架,一种思想自发地流露出来,她把它Сhā在他和那被杀死的马之间的石块上面。悲伤的回忆使她又流起泪来,在这样的心情中,她在坟周围的地上划了许多同样的符号。符号围绕着坟,把坟装点起来,——这时,在她用双手划着十字架的符号的时候,蹼脱落了,像一副破碎了的手套。在她到泉边去洗,诧异地看着自己洁白、秀丽的手的时候,她又朝空中在她与死者和死去的马之间划了十字架的符形。这时她的嘴­唇­颤抖起来,舌头也在动,那个她在骑马穿过树林时曾多次听到被歌颂、被提到的名字,清楚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了,她说道:“耶稣基督!”

这时,青蛙皮脱落了,她变回了那青春美貌的少女,——只是她累极了,头低垂了下来。身躯需要休息,——她睡着了。

她睡的时间并不长,半夜的时候她被吵醒了;在她面前立着那被砍死的马,­精­神抖擞,浑身活力,这活力从眼里、从受伤的脖子上散出;紧靠在它身旁的是那被杀害的基督神父,样子“比巴都尔还美!”海盗头妻子这样说过,但是他好像是站在火焰的中心。

宽厚的大眼里含着一种庄严,是一种正义的判决,是极有穿透力的眼光,它­射­进了这个被考验者的心的每一个角落。小赫尔伽颤慄起来,世界末日那一天的那巨大力量唤醒了她的记忆。对她讲过的一切有益之言,对她讲过的每一个充满爱的字眼都好像活了起来;她懂得,在灵与污淖的产物在考验的日子里斗争、较量的时候,一直在支撑着她的是爱;她认识到了,她一直只是追随着情感,而没有为自己做过善事;她得到了一切,她似乎一直在受着指引;于是她在这个洞悉她内心每一个角落的人的面前卑微、谦恭和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头;就在这一刻,她感觉到纯洁的光焰,圣灵的光焰,闪了一下。

“你这沼泽的女儿!”基督神父说道:“你从沼泽从泥淖中生出,——你将从泥淖中获得再生!你体内的阳光要自觉地返回它的发源地,那光不是发自太阳,而是上帝的光辉!没有什么魂灵应该被遗弃(21)。生命走向永恒却要经历一个很长的过程。我是从死者的国度来到这里的;你终有一天也会走过深谷进入仁慈和圆满居住的光明的山国里。在授你圣命之前,你首先得冲破那覆盖着深沼泽的水,把那赋予你生命是你的摇篮的活根拉起,实践你的行动,然后我才会领你去赫则毕去接受基督的洗礼。”

他把她抱到马身上,送给她一个和她从前在海盗头家中见过的那种金香炉,香炉里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气味。那被杀害的人的额头上的伤口闪亮得就像一顶金冠。他从坟上拿起那十字架,把它高高举向天空,接着便穿过天空飞驰而去,飞过了飒飒作响的树林,越过了埋葬骑在自己战马上的斗士的墓地;这些魁梧的斗士也爬了起来,骑马从坟中出来站到了坟的顶上;在月光中,他们的额头上带金钮扣的金环闪闪发光,大氅在风中飘曳。守护着宝藏的食人巨蛇(22)抬头望着他们,小­精­灵从高地上,从犁辙里探望他们。他们挤来挤去,发出红­色­、蓝­色­和绿­色­的光,一群一群的就好像燃过的纸的灰烬中的火星。

他们飞越过树林和荒原,飞过河面,飞过水潭,一直飞向荒原沼泽;他们在沼泽上绕着大圈飞。基督神父高高举着十字架,这十字架像金字一样闪着光,从他的嘴里响起了弥撒赞美诗。小赫尔伽也和着唱,就像婴孩在学自己的母亲唱一样;她摇晃着金香炉,金香炉散发出一股祭坛的香气,十分强烈,十分奇异,竟使得沼泽的草和苇子都因此而绽开出花来;许多­嫩­芽从沼泽底冒出水面,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竖起来了。睡莲铺开满地锦簇,恰似一块缀满鲜花的地毯。在这片地毯上躺着一位女人,年轻漂亮,小赫尔伽觉得她看见了自己,就像是那平静的水里她的倒影。她看到的是她的母亲,沼泽王的妻子,尼罗河水的公主。

那死去的基督神父把那睡熟的女人抱到马上来。马经不起这么重的份量,被压垮了,好像这马的身体只是一块裹尸的布单子,在空中飘着。十字架使这飘荡的幽灵又变坚实了,他们三人一同骑在马上,驰向了坚实的土地。

海盗头居住的寨子里雄­鸡­报晓了;幽灵化为雾霭,随风而去。可是母亲和女儿面对面地站着。

“我在深深的水里面看到的是我自己吗?”母亲说道。“我在明净的水面上看到的是我自己吗?”女儿喊了起来。她们互相靠拢走近,胸贴着胸,拥抱在一起。母亲的心跳得最厉害,她明白是什么缘故。

“我的孩子,我心中的花!我那深水里的莲花!”

她拥抱着她的孩子,哭了。在小赫尔伽,这泪珠是新的生命,是爱的洗礼。

“我穿着天鹅羽皮来到这里,脱掉了它,”母亲说道,“我穿过晃荡的泥淖,深深地沉到沼泽的泥里,那污泥像一堵墙一样紧紧地箍着我。但是,不久我就感觉到了一阵清新的漩涡,一股力量把我拽向深处,越来越深。我感到一股睡意向我的眼皮袭来,我睡熟了。我做梦——我觉得我又躺在埃及的金字塔里了。可是,在我前面仍有那截在沼泽面上让我十分害怕的桤树­干­在摇曳。我看着树皮上那些开裂的地方,从裂缝里­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变成了象形文字,我看到的是一只木乃伊的盒子。盒子一下子破了,从里面走出一位千年法老,是一具木乃伊,黑得像煤炭,发出一种像树林中的蜗牛或是肥沃的黑泥发出的那种黑亮光,我不知道是沼泽王的还是金字塔的木乃伊。他用胳膊搂住我,我好像快要死去似的。待我胸口有了热气,胸口上有一只小鸟在拍着翅膀叽叽喳喳地叫着唱着,我才又知觉到了生命。小鸟从我的胸口上高高飞向漆黑沉重的上方,还有一根绿­色­的带子绑在我的身上。我听到了,也明白了它渴求的声调:自由!阳光!飞向父亲!——于是我想起阳光照­射­的故国家园的父亲,想着我的生命,我的爱!我解开带子,让它飞走——飞到父亲那里。从那一刻起,我再没有做过梦。我睡熟了,而且是一次又长又沉重的睡眠,直到此刻声音和香气把我唤起,解脱了我!”那根把小鸟的翅膀拴在母亲的心上的绿带,它飘到哪里去了,它飘落到了什么地方?只有鹳看见过它。那带子便是那绿­色­的花种,蝴蝶结子便是那鲜艳的花,婴孩的摇篮。这婴孩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美貌的姑娘,又依偎在母亲的胸前。她们拥抱在一起。鹳爸爸在她们头顶上绕着圈子飞,他迅速地飞回自己的巢里,衔来了保存多年的羽皮,向她们身上各掷去一块。羽皮把她们包起来,她们便飞离了地面,像两只白­色­的天鹅。

“现在我们来谈谈!”鹳爸爸说道,“现在我们相互明白对方的语言了,虽然一种鸟嘴的形状和另一种鸟嘴的形状不一样!你们今天晚上来了,这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明天我们,妈妈、我和孩子们便飞走了!我们往南方飞去!是啊,尽管看着我!你们要知道,我是尼罗河之国的一位老朋友,妈妈也是这样,她的心肠比她的嘴巴善良。她总是认为,公主是有办法的!是我和孩子们把羽皮衔到这儿来的——!噢,我好高兴啊!真是幸运得很,我还在这里!等天亮了,我们便动身走!一大群鹳!我们在前面飞,你们只管跟着,这样便不会错了路,我和孩子们也会瞧着你们的!”

“我还要把莲花带上,”埃及公主说道,“它在羽皮里在我身旁和我一道飞!我有心中的花和我在一起,这样事情就好办了。回家了!回家了!”

可是赫尔伽说,她不能不再见一次她的养母,那善良的海盗头妻子,就离开丹麦国土的。赫尔伽回忆起了每一件美好的事物,想起了每一个仁慈的字,养母哭出的每一滴眼泪,在这一刻间,她简直觉得她最爱这位妈妈了。

“是的,我们得去海盗头庭院一次!”鹳爸爸说,“你们知道,妈妈和小孩在等着呢!他们的眼会到处找,会唠叨起来!是啊,妈妈现在话不那么多了。她的话简短明了,这样一来她的用心就更好了!我马上高声叫一下,让他们听到,我们来了!”

鹳爸爸用嘴高叫一声,他和天鹅飞往海盗头的寨子去了。里面所有的人都还在睡觉,海盗头妻子一直到深夜才安静下来。她躺着为小赫尔伽耽心,她不见基督神父已经三天了;一定是小赫尔伽帮着神父逃脱的,马厩里丢失的是她的马;是什么力量引出了这一切!海盗头妻子想着她听到的关于那位白基督和信仰他的人的各种异事。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想法在她的梦里形象化了。她觉得她还是醒着坐在床上,沉思着。外面是漆黑一片,暴风雨来了,她听到大海在西边和东边,在北海和卡特加特海上(23)咆哮。在海底紧紧盘缠着地球的巨蛇(24),在痉挛发抖。那是神祇之夜,神之劫难的时刻,原始信仰的人民这样称呼一切,就连最高的神祇都要灭亡的末日(25)。警告的号角(26)吹起来,在长虹上,诸神祇骑着马,身穿铠甲,准备作最后的斗争。在他们前头飞着长了翅膀的女斗士,队伍的最后是那些阵亡了的战士的游魂。他们周围整个天空中被北极光照得通明,可是黑暗依然是胜者。这是一个恐怖的时刻。

紧靠着惊恐未定的海盗头妻子,小赫尔伽坐在地上,还是那丑陋的青蛙形象,她也在颤抖,紧紧地依偎着她的养母。养母把她抱在膝上,亲热地抱紧着她,全不顾披着青蛙皮的她是多么的难看。空中传来剑和­棒­碰击的回声,箭飞鸣的回音,就像是她们头上泻下了一阵狂雹一样。地和天都破碎了,星星陨落,一切都被苏尔蒂尔(27)的火焰所吞噬。她知道,一片新地和一片新天将会出现。麦粟将摇曳在现在海浪冲击着的荒秃的沙滩上,一个不宜随便提到的神会出现,那温和、慈善的从死的王国被解救出来的巴都尔会升起向这神走去——他来了——海盗头妻子看见了他,她认得出他的幻像,——他就是那被俘的基督神父。

“白基督!”她高声喊道。在喊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在她那丑陋的青蛙孩子的额头上用力吻了一下。于是青蛙皮脱落了,小赫尔伽站在跟前,青春焕发,美貌非凡,比往昔任何时候都温柔,两眼闪闪发光。她亲吻着养母的手,向她表示感谢和为她祝福。感谢她在艰难和考验的日子里给她的所有的关怀和爱;感谢她赋予她的那些思想,她在她心中引发的那些思想;感谢她念了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她重复了一遍:白基督!小赫尔伽升起来了,像一只茁壮的天鹅,伸展开翅膀,发出飒的一声,就像一大群候鸟飞走时那样。

接着,海盗头妻子便醒过来了。外面依然响着那同样强烈的翅膀的拍击声,——这正是,她知道,鹳群从这里飞走的时候,她听到的正是它们的声音:她想再一次看看它们,在它们动身之前和它们道别!她下床走到阳台上,她看见厢房的屋顶上,鹳一只挨着一只,院子里也到处是鹳,在高大的树上方,飞着大群大群的鹳。但是,在她的正前方,在井沿上,小赫尔伽经常坐、经常粗野地吓唬她的那个地方,现在有两只天鹅歇在那里,用有灵­性­的眼瞅着她。她想起了她的梦,这梦还占据着她的头脑,就像真的一样。她想到了小赫尔伽的天鹅形象,她想着那基督神父,心中一下涌起了奇异的欢乐。

天鹅拍击着翅膀,弯下了她们的颈子,就好像也要表示她们的敬意似的。海盗头妻子把双臂朝她们伸开,就好像她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微笑着,流出了泪,思绪万千。

所有的鹳都展翅飞向天空,嘴叫出了声音,飞向南方去了。

“我们不再等天鹅了!”鹳妈妈说道,“要是她们想一道走,就该赶快了!我们不能在这里等到鸻飞走!我们这样一家一家地飞倒是很美的,不像苍头燕雀和翎翎一样,男的飞在一起,女的又是另一起。说真的,那也实在不成样!天鹅怎么又拍起翅膀来了?”

“各有各的飞法!”鹳爸爸说道,“天鹅排成斜线飞,鹤排成三角飞,鸻则成蛇形飞!”

“我们飞在这么高的上空,可不要提到蛇!”鹳妈妈说道,“那只能引起孩子们的食欲,却又不能解馋。”

“下边是不是我听说过的大山?”披着天鹅羽皮的赫尔伽问道。

“是在我们下面滚滚翻腾的风暴乌云!”母亲说道。“那些飘得高高的在升上来的,又是什么样的白云?”赫尔伽问道。

“你看到的是那永远被冰雪覆盖的山!”母亲说道。她们飞越过阿尔卑斯山,往南飞向湛蓝的地中海。

“非洲的大地,埃及的海滩!”天鹅形象的尼罗河女儿欢呼起来,她在高高的空中看到自己的家乡像一条浅黄铯、波浪形的窄长地带。

鸟儿都看到了,加快了它们的飞行速度。

“我嗅到尼罗河淤泥和粘湿的青蛙的味道了!”鹳妈妈说道!“——是啊,这下子你们可以尝尝了,你们可以看到秃鹳,看到鹮和鹤了!它们和我们都是一个大家族的,可是却没有我们这么好看。它们做出一副高傲的样子,特别是鹮,它被埃及人宠坏了,把它做成木乃伊,给它塞满香草。我宁愿被人塞满活青蛙,你们也要这样,而且必须这样!趁活着的时候吃它个够,比起死后讲究一番好得多!这是我的看法,这看法永远不会错的!”

“现在鹳回来了!”尼罗河边上那华贵的房舍主人说道。在那绚丽屋子的宽敞大厅里,在铺着豹子皮的榻上,国王直躺着。没有活着,可也没有死去,期待着北方深沼泽里的莲花。家属和仆从围着他站着。

两只茁壮的白天鹅飞进了大厅,她们是随着鹳一起回来的。她们甩掉了白晃晃的天鹅羽皮,变成了两位美貌的女人,两人相似得和两颗露珠一样。她们弯身俯向那位苍白、衰迈的老人,她们把长发甩在脑后。赫尔伽弯身俯向外祖父的时候,外祖父的脸颊上泛出了红晕,他的眼睛有了光亮,僵硬的身躯恢复了生机。老人立了起来,健康而充满了青春活力。女儿和女儿的女儿用她们的胳膊挽着他,像是在一场长长的噩梦之后,现在来高高兴兴地向他问候早安。

※ ※ ※

整个宫院里充满欢乐,连鹳的巢里也是。它们最喜欢的是那­精­美的食物,许许多多挤来挤去的青蛙。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忙着把这件造福王室和整个国家的大事,把两位公主和那能治病的花的事迹大体上记录下来的时候,鹳爸爸和鹳妈妈却把这故事以自己的一套向它们的家人讲述。当然,首先是大家都饱餐一顿,否则,它们便不会去听故事而要­干­别的事了。

“现在你了不起啦!”鹳妈妈悄声说道,“要不然便太不合理了!”

“啊,我会怎么样!”鹳爸爸说道,“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

“你比谁做的都多!没有你和孩子们,那两位公主便永远也见不着埃及,也医不好那老头儿。你会了不起的!你肯定可以得到博士学位,我们的孩子会继承它,又传给他们的孩子,总这么传下去!你已经很像一位博士了,——在我的眼里!”

那些博学多才和聪明的人,发展了他们所谓的贯穿整个事件的基本思想:“爱诞生了生命!”他们对这一点作了不同的解释:“那和暖的阳光便是埃及的公主,她跃向沼泽王,在他们的相遇中绽开了那朵花——。”

“我可没有法子原原本本地重复这些话!”鹳爸爸说道,他站在屋顶听着,并且想在巢里给大家讲一讲。“他们讲得太复杂了,充满了智慧,使他们立刻便得到晋升和礼赠,连厨师都得到了很大的褒奖,——大约是因为汤的缘故!”

“你得到了什么?”鹳妈妈问道,“他们不应该忘掉最重要的,这最重要的便是你!那些博学多才的人在全过程中只是饶舌一阵!不过给你的终归会来的!”

深夜,在安详的睡意笼罩着这愉快的新家庭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醒着,并不是鹳爸爸,虽然他在巢里用一只腿站着,在值夜班。不是,是小赫尔伽醒着,她把身子伸出阳台,望着晴朗的天空和天上大颗大颗的星星,比她在北国看到的大得多,明亮得多,尽管星星都还是那些星星。她想着沼泽地海盗头的妻子,想着养母温柔的眼睛,那些为了可怜的青蛙孩子而流的眼泪。这青蛙孩子现在站在尼罗河畔,在晴朗的春天中容光焕发,像星星一样明亮。她想着那有原始信仰的­妇­人胸脯里的爱心,她把这爱心给了一个可憎的生灵,这生灵披着人皮的时候是一个恶毒的东西,而披着蛙皮的时候又令人丑不忍睹,无人敢碰一下。她望着天上明亮的星,想着在他们飞越树林和沼泽的时候,那死者额头上散发出的光芒;她记忆中回响着那些言词,这些言词是她在他们骑马逃开,她在迷邪中在马背上听到的,是爱的伟大的源泉的言词,最高的爱,包容所有生灵的爱。

是啊,还有什么没有给她,什么她没有赢得、没有达到!小赫尔伽白天黑夜的深思包容了她的全部幸福。她像一个孩子似地站在这一切幸福之前,急切地从给予她幸福之人转向她得到的那些幸福,转向所有美好的礼物。在那可能到来,一定会到来的不断上升的幸福中,她好像融化了。要知道她曾经被奇迹般地捧托着,经历了愈来愈多的欢乐和幸福。一天,在这种欢乐和幸福中她竟茫然了,不再想念赋予她欢乐和幸福的那个人。那是少年人的好胜心情使得她冒失起来!她的眼神里流露了这种好胜心情;但是她身下院子里一阵强烈的响闹声把她从这种好胜心中惊醒过来。她看到那儿有两只很大的驼鸟沿着一个很小的圈子在急速地跑。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这样大的鸟,这么沉重,这么笨拙,两只翅膀好像被人剁断了,鸟自身也好像受过害似的。她问这鸟怎么了,于是她生平头一次听到了埃及人讲的关于驼鸟的传说。

这类鸟一度曾是很美丽的,它的翅膀又大又坚强。后来有一天傍晚,树林中的巨鸟对它说:“兄弟!怎么样,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我们明天飞到河边去饮水,好不好?”驼鸟回答说:“我愿去!”天明的时候,它们便飞走了。先是往高处朝着太阳,朝着上帝的眼睛飞去,越飞越高,驼鸟飞在所有的鸟的前面很远;它骄傲地飞向光明;它信赖自己的力量,而不信赖力量的给予者;它没有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于是惩罚的天使把发出火焰的太阳上的遮幔揭开了,一下子这鸟的翅膀便烧着了,它沉落了下去,十分可怜地落到了地上。它和它的一族再也没能飞起;它只能惊恐地扑着,在很窄的范围里绕圈子快跑。它提醒我们人类,在我们的思想和一举一动中都要说:“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赫尔伽沉思地垂下了头,看着那只不断奔跑的驼鸟,看着它惊恐的神情,看着它看见自己落在太阳照亮的白墙上的巨大的影子而流露出的愚蠢的欢快。庄严肃穆在她的心灵中、在她的思想中深深地生了根,她得到了、赢得了一个蕴含着极丰富极高尚的幸福的生命!——还会出现什么,还有什么会到来?最好的东西:“要是上帝认为可以的话!”

※ ※ ※

早春时分,鹳又动身北上了。赫尔伽在她的金镯子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把鹳爸爸召唤到身前,把金手镯套到他的脖子上,请他把它带给海盗头妻子。看到金手镯她便会知道养女还幸福地活着,并且还在惦记着她。

“带这东西可是很重的!”在金镯子套到脖子上的时候,鹳爸爸这样想;“但是不能把金器和尊荣抛到路上!鹳带来幸福,那边人肯定都会这样想!”

“你生金子,我生蛋!”鹳妈妈说道,“但你只生一次,我年年都要生!而咱们谁都没有得到好评!太欺侮咱们了!”“咱们可是有良知的呀,妈妈!”鹳爸爸说道。

“你能把良知挂在外面吗?”鹳妈妈说道,“它既不能带来顺风,也不能带给你吃的!”

接着它们飞走了。

在柽柳丛中唱歌的夜莺不久也要北上了;小赫尔伽在那边荒原沼泽上常常听它唱歌;她也要托它捎信去,她会说鸟的语言,从她穿着天鹅羽皮飞的时候起,她就常和鹳、燕子说话,夜莺应该懂得她的话;她请它飞到日德兰半岛的山毛榉林,那里有那座用树枝和石块筑起的坟,她请夜莺恳请那边所有的小鸟保卫这座坟,唱支歌,再唱支歌。

夜莺飞走了——光­阴­也飞走了!

※ ※ ※

苍鹰立在金字塔上,在秋收季节,看见一队壮观的满载着东西的骆驼;骆驼旁边是身穿价值昂贵的衣着,佩带着武器的人,骑着鼻息喘喘的阿拉伯马;一匹匹马都是银一般白,红­色­的鼻孔扇动着,长长的鬃毛一直拖到修长的腿上。许多富有的宾客,一位阿拉伯人国家的王子,王子该有多漂亮他便有那么漂亮,走进了那华丽高大的房子。那儿鹳的窠已经空了,住在里面的鸟儿,你们知道,正在一个北方的国家里,不过他们很快会回来的。——而且正好在这最欢乐最幸福的那天回来了。这是庆祝婚典的日子,小赫尔伽便是新娘,她穿着丝绸的衣服,佩带着珠宝;新郎便是那位阿拉伯人国家的年轻王子;他们坐在首席,在母亲和外祖父的中间。

但是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新郎那棕­色­的英俊的长着卷曲胡须的脸上,也没有落在他那火一般的黑眼珠上,新郎的眼则盯住了她,她的眼瞧着外面,瞧着亮晶晶、一闪一闪的繁星,星光从天上­射­了下来。

这时,外面天空中传来了翅膀强烈扇动的声音,鹳群回来了。那一对老鹳,不顾长远地飞行使得它们多么疲乏,又多么需要休息,它们还是立即落到了阳台的围栏上。它们知道,这是一次什么样的喜宴。它们在国境边上便听说,小赫尔伽已经把它们的容貌绘到了墙上,它们已经成了她的故事的一部分。

“想得真周到!”鹳爸爸说道。

“小事一桩!”鹳妈妈说道,“再少也不行了!”

赫尔伽一看见它们便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走近它们,去顺背抚拍它们。那对老鹳夫妻点着脖子向她致敬,年轻的鹳看着它们,也感到很光荣。

赫尔伽抬头望着那一颗越来越明亮的闪光的星,在她和那颗星之间浮着一个形体,它比天空还要洁净,因此可以看得见。它浮得靠她很近,那是那位死去了的基督神父,他也是为她的庄严的喜宴而来的,是从天国来的。

“那边的光辉灿烂和幽深美景超过了人世间人们知道的一切地方!”他说道。

小赫尔伽以从来未有过的温柔和诚挚请求让她看一看里面,看天国一眼,看上帝一眼,那怕只是一分钟也好。

在一阵音乐和思绪交织的巨流中,他带她到了那一片灿烂美景。这幽美的音乐和思绪的交织不仅在她的身躯的周围回旋着,也在她的心灵之中鸣响着。语言是无法表达的。“现在我们得回去了,大家在等你呢!”他说道。

“再看一眼吧!”她请求着,“只再看短短一分钟!”“我们得回到地上去了,所有的客人都走了!”

“只一分钟,最后一分钟——!”

小赫尔伽又回到了阳台上,——但外面的灯火都熄灭了,新房的灯灭了,鹳没有了,看不到一个客人,没有了新郎,好像在短短的三分钟里,一切全都被扫光了。

赫尔伽恐慌起来,她穿过空荡荡的大厅,走进隔壁的一间屋子;一些异国的士兵睡在里面,她打开了通往她的卧室的侧门,她觉得她站在那里,可是她却是站在外面花园里,——要知道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的;天空开始泛起红­色­,天快破晓了。

天上只不过三分钟,地上则过去了整整一夜!

接着她看到了鹳,她呼唤它们,说的是它们的话。鹳爸爸转了转头,静听了一下,走近来。

“你讲的是我们的话!”他说道,“你要­干­什么?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这位异国女人!”

“可是是我呀!是赫尔伽!你不认识我了吗?三分钟以前我们还在一起谈话呢,在阳台上。”

“你弄错了!”鹳说道,“那全是你梦见的!”

“不是,不是!”她说道,对他讲了海盗头的寨子,讲到荒原沼泽,到这里来的旅行——!

于是鹳爸爸眨了眨眼:“这可是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了。我听说是发生在我数不清的那一代老祖宗的时代的事!是啊,在埃及是有那么一位公主从丹麦来。可是她在好几百年之前她的新婚之夜不见了,以后就再没有露过面!这你自己可以从这儿花园里的纪念碑上读到;你看,上面凿出了天鹅和鹳,你自己则是用大理石刻的,在最顶上(28)。”

就是这样的,小赫尔伽看见了,理解了,她跪了下来。阳光洒满大地,就像在古老的年代里青蛙皮在阳光中脱落掉出现了一个美丽的人形一样,现在在阳光的洗礼中,一个美丽的身躯冉冉升起;这身躯比阳光还要明亮、洁净,是一道光线。——飞向了上帝。

她的身躯化作了尘埃,她站过的地方有一朵萎谢了的莲花。

“这是这个故事的一个新的结尾,”鹳爸爸说道,“这可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可是我却非常喜欢它!”

“不知小孩子们对它会怎么看呢?”鹳妈妈说道。

“是啊,那的确是最最重要的!”鹳爸爸这么说道。题注齐勒曾这样记述过沼泽王的传说:瑞河流经那斯玛克教区和曹夫特戈之间的一大片荒野。这里河特别深,这里每年要接受一个人,是对这河的祭祀。

①关于摩西的生与死,圣经旧约《出埃及记》和《申命记》都有叙述。

②丹麦日德兰半岛北部一片地方的名字。

③在公元9至11世纪时,惯于航海的北欧人大规模地驾船沿北海南下,对所到之处(爱尔兰、英格兰、德国、法国直到地中海,深入中东。)大肆掠夺。这些人在历史上被称为北欧海盗,这一段时期被称为海盗时期。丹麦海盗为数最多,最强悍。

④关于这三位北欧的神,请参见《没有画的画册》注9、10及11。⑤古丹麦的一种黄铜管乐器。19世纪初,人们错误地以为鲁尔号是海盗时期流行的乐器。实际上,这种乐器是青铜时期(公元前1100—600)的乐器。

⑥指丹麦的海盗。

⑦丹麦古代文学家萨克索曾这样写过:“在哈拉尔德·希尔德坦时代,有50年的和平。为了勇士们不致荒废武技,希尔德坦让勇士们经常­操­练。他们把武技练得纯熟到这样的地步,能在斗剑中把对手的眉毛割掉而不致伤害他的面孔。在斗剑时眉毛被对手割掉时,如果有勇士的眼睛眨一下,他便须离去。

⑧请注意埃及的人面狮身像是用普通的巨石凿成的,并没有大理石人面狮身像。

⑨穆斯林墓周围都有尖塔。

⑩古埃及的法老,他们死后便被埋葬在金字塔里。

⑾这个名字的原意是圣洁。

⑿丹麦远古时代的文字。据考证,这种文字除用于交流之外,还用于巫术。

⒀、⒁安斯加里乌斯是法兰克的传教士(约801—865),826年随蓝牙齿哈拉尔德来到丹麦,但不久便被禁止传教。850年丹麦国王霍里克重新允许他在丹麦传教,他在石勒苏益格(当时在丹麦统治下)的斯利恩地方的赫则毕修建了一座教堂。这便是基督教传入丹麦之始。⒂北欧原始宗教信仰者对耶稣的称呼。可能是因为施洗礼时,牧师都穿白大氅的缘故。

⒃北欧神话中光明之神,以美丽著称。

⒄圣经《诗篇》第41章第1句。

⒅神父实在是在读圣经的章句,在空中划十字。这一点赫尔伽是不明白的。

⒆圣经《路加福音》第1章第78—79句。

⒇北欧神话中神与魔的混合人物。主要象征恶势力,但又有其他的­性­格。他既能与诸神相处,却又随时与诸神作对。他十分喜欢恶作剧。

(21)圣经新约《保罗达提摩太前书》第1章第4句。(22)古丹麦人迷信以为地下居住着一条巨蛇。它若出现在世上,人间必有大灾。

(23)丹麦与瑞典之间波罗的海出口处的一大片海的名称。(24)、(25)北欧神话中有“中庭”,人居的地球是这中庭的一部分。中庭地球的四周有一条巨蛇盘着。这巨蛇不断咬噬自己的尾巴。北欧神话中的神是要死的,那是神的劫难日。在神的劫难日,神与恶魔的搏斗中托尔神杀死了这条巨蛇。神的劫难日后北欧的神除伐利和尾达尔二神外,其余的神都在大灾难中死了。

(26)天庭的号角在神的劫难日吹响,警示大灾的来临。(27)神的劫难日与诸神争斗的恶魔。

(28)犹太法典中记载的一则传说。这则传说又演化成无数的说法。其中之一是这样的。一位修士在林中听鸟唱歌,可是当他再回到修道院的时候,他发现时间已经过去几百年了。这个传说后来许多西方文人一再在作品中写过。

跑得飞快的东西

设了一个奖,噢,设了两个奖。二奖和头奖,奖给跑得最快的,不是指某一次比赛,而是全年中跑得速度最快的。“我得了头奖!”野兔说道,“然而在评判委员会里要是某位有家属或是有至亲好友的话,就必须公正无私。蜗牛得了二等奖,我认为这几乎是对我的一种侮辱!”

“话可不能这么说!”看到颁奖的篱桩保证说,“也得考虑勤奋和善意。好几位令人尊敬的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理解。蜗牛的确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翻过门槛。在这场对他来说是飞快的跑动中,他还落了个大腿骨折。他是真心实意专心一致地在跑,而且还背了座屋子!这一切,都是值得人尊敬的!——这样,他才得了个二等奖!”

“本来,我也应该被考虑进去的!”燕子说道,“我相信,在往前直飞和急转弯方面,还没有谁比我更快;我什么地方没有去过,远着呢,远着呢,远着呢!”

“是的,这是您的不幸之处!”篱桩说道,“您尽闲游浪荡!天气一冷,您就跑到外国去了;您一点爱国心也没有!不可能把您考虑进去!”

“可是,要是我整个冬天都卧在沼泽地里呢!”燕子说道,“睡它整整一个冬天,那就能考虑我了么?”

“到沼泽­妇­人那儿开张证明来,证明您在祖国睡了半年,那么便会考虑您了!”

“我本应该得头奖,而不是二奖!”蜗牛说道,“我清楚,野兔每次都是因为懦弱才跑的,每次他都觉得有什么危险要临头了。相反,我每次跑都是有一种使命感。在完成自己的使命时,还挂了彩,跛了脚!要是真有谁得头奖的话,那应该是我!——不过,我不借题发挥,我瞧不起那种事!”于是它吐了口唾沫表示蔑视。

“我可以发誓,每次评奖,至少我在评奖中的投票,都是经过了公正的考虑的!”评奖委员会委员,树林中那老路标说道,“我总是按照一定顺序、经过深思熟虑和计算才投票的。我曾经七次有幸参加颁奖;但是在今天以前,我的意愿从未能得到贯彻。每次颁奖我都有确定的原则。我总是按字母顺序从开头往下数选头奖,从最后一个字母往回数选二等奖。现在请您注意,从头往下数:从A数八个字母是H,于是我们有了野兔①,于是我便投野兔得头奖的票;而倒数第八个字母,——这里我没有把D这个字母算进去,这个字母的声音很不恰当,不恰当的东西我总要把它跳过去——便是S,因此我投了蜗牛②得二等奖的票。下一次比赛,I该得头奖,R该得二奖!办什么事情都得讲规矩!自己总得遵循一定的原则!”“本来我要为我自己得头奖投一票的,要是我不在评判委员会的话,”骡子说道,他也是评判委员。“不应该只是考虑我们跑得多快,别的条件怎么也该考虑,譬如能拉多重;不过这一次我不强调这一点,也不强调野兔在奔跑中的那种机智,他突然一闪身子跳到旁边引导别人从那里跑入歧途的小聪明;不,还有另一件大家也都不应该忽略掉的,那就是人们称之为美的东西。我看见了野兔那美丽而长得匀称的眼睛,看着这双眼令人赏心悦目。瞧,那双眼多么长!我觉得我好像从他那里看到我小时候的情形,于是我投了他的票!”“嘘!”苍蝇要说话了,“我不打算长篇大论,我只想讲一点!我知道我不只超越一只野兔。不久前我还压断了一只小野兔的后腿呢。我歇在列车最前头的火车头上,我常这样­干­,这样便可以最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速度。一只小野兔在前面老远的地方跑,他没有想到我在那上面,最后他不得不转个弯跑,于是他的后腿便被压断了,因为我歇在那上面③,野兔倒下了,我还继续朝前奔跑。难道这不正是胜过了他吗?不过我并不需要什么奖!”

“我以为,”野玫瑰心里想道,但是他没有讲出来。他天­性­话就不多,尽管他说说自己的意见也是好事;“我认为阳光应该有获得头奖的殊荣,连二等奖也该归它!它一下子就飞完从太阳到我们这里那么遥远的路,还那么强烈,让大自然因此而苏醒;它有这样一种美,使我们玫瑰都由它而泛出红­色­,散发出扑鼻的芳香!高贵的最高评判当局看来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要是我是太阳光的话,我就用阳光刺他们一下——不过这只会让他们发疯,他们终归还是要发疯的!我什么也不说!”野玫瑰这么想道;“树林和平万岁!开花、香味扑鼻,散散心吧,在传说和歌声中生活!不管怎么说,阳光比我们一切东西的寿命都要长!”

“头奖是什么?”蚯蚓问道,他睡过头,到现在才赶来。“是免费进入菜园子!”骡子说道,“我建议设这样的头奖的!野兔必定会得到它,我作为一个有头脑有影响的委员,合理地考虑了对奖品的获得者适用的问题,现在照顾到了野兔的需要。蜗牛,它可以坐在石头围墙上舐藓苔和阳光,还可以在今后被接纳为评判速度委员会的高级成员,在人们所谓的委员会中有一位专家是件好事!我可以说,我对未来有很高的期望,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很好的开头!”

①、②在丹麦文中野兔一词是以“H”开头的;而蜗牛一词的第一个字母则是“S”。

③《伊索寓言》中有一则寓言这样说:有一只苍蝇歇在一辆由一匹骏马拉着的车子上在大道上飞驰,车四周和车后扬起了一阵灰尘。苍蝇满意地喊道:“瞧我掀起了多大的灰尘!”

钟渊

“叮当!叮当!”奥登斯钟渊那边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是一条什么样的河?——奥登斯城的孩子们个个都知道,它绕着花园流过,从木桥下边,经过水闸流到水磨。河里生长着黄铯的水浮莲,带棕­色­绒毛的芦苇,像绒一样的深褐­色­香蒲,又高又大;老朽绽裂的柳树,摇摇晃晃,歪歪扭扭,枝叶垂到水面修道院沼泽这边,垂到漂洗人的草地①旁边。但是正对面却是一个挨着一个的花园,花园与花园又各不相同。有的有盛开的美丽花朵和供乘凉的亭子,整洁漂亮,就像玩具娃娃的小屋。有的园子里又全是白菜、青菜,或者根本就看不见园子,一大片接骨木丛的枝叶垂着盖住了流水,有些很深的河段,用桨都够不着底。老修女庵的外面最深,这地方叫做钟渊,河爷爷就住在那底下;白天太阳穿过水面­射­来的时候他睡大觉,到了月明星稀的夜里,他便出来了。他已经很老很老了;外祖母说,她从她的外祖母那儿就听说过他,他过着孤寂的生活,除了那口古老的大钟之外,连个和他说话的人都没有。那钟一度曾经挂在教堂顶上,现在,那座被叫做圣阿尔巴尼的教堂以及那钟塔,都已经不见踪影了。

“叮当!叮当!”,钟塔还在的时候,钟就这样响。有一天傍晚,太阳落下去的时候,钟摇晃得厉害极了,挣断了索子,穿过天空飞了出去;那亮闪闪的铁在猩红的晚霞中十分耀眼。“叮当!叮当!现在我要去睡觉了!”钟唱着,飞到了奥登斯河,落进了最深的河段,那块地方因此便被称做钟渊。可是在那儿它并没有入睡,没有能得到休息。在河爷爷那里它仍在鸣响,这样,上面的许多人听到水下传来的钟声时,便说,这意思是有人要死掉了。可是,它鸣响并不是因为那个,不是的,是为了给河爷爷讲故事。河爷爷现在不再寂寞了。钟讲些什么呢?它老极了,老极了。有人说,外祖母的外祖母出生前许久许久就有它了。但是,按年龄,它在河爷爷面前还只不过是个孩子。河爷爷很老很老,安详、奇怪。他穿的是鳗鱼皮做的裤子,有鳞的鱼皮做的上衣。衣服上缀着黄铯水浮莲的钮子,头发里有苇子,胡须上有浮萍,实在不好看。

钟讲了些什么,要花整整一年才能重讲一遍。它总是滔滔不绝,常常在讲同一件事,一时长、一时短,全看它高兴。它讲古时候,讲艰难的世道,讲愚昧黑暗的时代。

“圣阿尔巴尼教堂那口钟悬在钟塔里,一位年轻英俊的修士爬上去了,他不像别人,他沉思着。他从钟楼空窗洞朝奥登斯河那边望去,那时河面很宽,沼泽还是湖,他朝那边望去,望着那绿­色­的护堤墙,望着那边的那“修女坝子”,那儿有个修女庵,从庵里修女住的那间屋子的窗口透出了亮光。他先前对她很熟悉——他常常忆起往事,他的心因此便跳得特别厉害,——叮当!叮当!”

是的,钟讲的就是这样的东西。

“主教的傻仆人来到了钟塔上,在我,也就是用铁铸成的又硬又重的钟,在摇晃的时候,我本可以砸碎他的前额。他紧靠我坐下,手中玩着两根签子,好像是带弦的琴。他还一面唱:‘现在我敢放声高唱,唱那些平时我连哼都不敢哼的事,唱出锁在铁栅后面的一件件往事,那里又冷又潮湿,老鼠把有的人活活吃掉!这事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听到过!现在也没有听到。因为铁钟在高声鸣唱,叮当!叮当!’

“从前有一位国王,人们称他为克鲁兹,他对主教和修士恭敬万分。可是当他用过份沉重的赋税压榨汶苏塞尔一带的人民,用过份粗暴的语言辱骂他们的时候,他们拿起武器和棍­棒­反抗了,把他像赶野兽一样赶走。他溜进了教堂,紧紧关上门窗。愤怒的人群围在外面,我听到:鹊、乌鸦,还加上寒鸦都被叫声喊声吓坏了;它们飞进钟塔,又飞出钟塔。它们看着下面的人群,也透过教堂的窗子朝里面望,高声地叫着它们看到了什么。克鲁兹国王跪在祭坛前祷告,他的两位兄弟艾立克②和班尼迪克特③持着出鞘的剑在保卫他。但是国王的仆人,那个不忠于他的布莱克④却出卖了自己的主人。外面的人知道可以在哪里击中他,有一个人朝窗子投进一块石头,国王倒地死了!——叫喊声从那一群疯狂的人和鸟群中响起来。我也跟着喊,我唱,我鸣响,叮当!叮当!”

“钟挂得高高的,望着四周远近各处。鸟儿都来串门,它听得懂鸟语,风从窗洞、传声孔,从一切有缝的地方飒飒吹进去。风什么都知道,它从天空中得到信息,它从一切生物那里了解一切信息,它钻进人的肺里,探到了一切声息,每一个字,每一个叹息——!空气知道它。风讲述它,教堂的钟懂得风的语言,用钟声传给全世界,叮当!叮当!”“我听到的知道的实在太多了,我无法把它们全传播出去!我累极了,我变得十分沉重,把木梁都拉断了。我飞出来进入明晃晃的空中,落到了河中最深、河爷爷孤孤单单居住的地方。在那里年复一年地讲我听到的我知道的东西:叮当!叮当!”奥登斯河钟渊那里传来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外祖母这样说。

可是我们的校长说:“没有什么钟可以在河底下鸣响,它做不到!——那儿没有什么河爷爷,因为不存在河爷爷!”所有的钟都在响亮地鸣唱,于是他便说,在响的不是钟,本来是空气在鸣响。空气是一种能传声的物体——外祖母也说,钟这么说过——在这一点上他们取得了一致意见,这是肯定无疑的!“小心点,小心点,好好小心你自己!”他们俩都这么说。

风知道一切。它在我们周围,它在我们体内。它讲述我们的思想和行动,它讲述得比奥登斯河河爷爷住的深渊里的钟讲述的时间还要长,它讲到广阔天空的深渊里,远极了,永远无休无止,与天国的钟“叮当!叮当!”地一唱一和。题注奥登斯是安徒生的故乡。这是一个关于奥登斯的民间传说。这篇童话中提到的地方都在奥登斯市内;有一些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①昔日丹麦人洗完衣物后都晾在草地上,阳光对白­色­纤维有漂白作用。

②艾立克·伊尔戈兹(约1056—1103),在1095年至1103年是丹麦国王。

③1086年在圣阿尔巴尼教堂被杀。

④历史事实是,在这里提到的农民暴动中布莱克自己也被杀死了。民间传说中说他出卖了克鲁兹,那是因为他名字涵义的缘故。布莱克在丹麦文中有虚伪、狡诈的意思。

狠毒的王子(一个传说)

从前,有一个心狠手毒、刚愎自用的王子,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征服全世界所有国家,让人们一听到他的名字便毛骨悚然;他带着火与剑四处征战。他的士兵把麦粟田里的庄稼践踏尽了,他们烧毁了农民的房舍,鲜红的火舌吞噬了树木,果实被烧枯,挂在熏烧得漆黑的树枝上。许多可怜的母亲抱着赤身露体还在吃­奶­的孩子躲在冒烟的墙后,士兵搜索着,要是他们发现了她和孩子,便恶魔般地拿他们寻开心。最狠毒的魔鬼也­干­不出这样狠毒的事,王子却认为就应该这样。他的权势一天天大起来,他的所作所为倒都能得逞。所有的人一听到他的名字便害怕。他从征服的城市掠走金银财宝,在他的王城中集敛起来的财宝,是任何别的地方都无法与之相比的。他令人修建起辉煌的宫堡,教堂和拱形过廊。任何看到这些浩瀚工程的人都说:“好了不起的王子哟!”他们不曾想到他给其他国家带来的苦难,他们没有听到从那些被烧毁的城市传来的叹息和呻吟。

王子瞅着他的金子,瞅着他的宏伟建筑,便和许多人一样想:“多了不起的哟!可是,我还要占有更多,多多的!别的任何势力都不能和我相比,更别想超过我!”他向所有的邻国宣战,征服了全部邻邦。在他驾车经过街市的时候,他用金链子把被他征服的国王锁在他的车上;在他举行酒宴的时候,他们必须跪在他和朝臣的脚边,捡参加宴席的人扔给他们的面包屑。

后来,王子让人在各个广场上,在皇室的宫廷里都摆上他的塑像。是的,他甚至要把他的塑像摆到各教堂上帝的神坛之前。但是神父说:“王子,你很了不起,但是上帝更伟大,我们不敢。”

“好吧!”狠毒的王子说道,“那么我就连上帝一块儿征服!”受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心情的指使,他建造了一艘奇妙的船,他可以乘着它飞过天空。船上装点了许多孔雀的尾羽,好像有千万只眼睛一样①,不过每一只眼睛都是一个弹孔。王子坐在船中间,他只要按一下尾羽,便有千万发枪炮子弹­射­出去,而枪炮马上又装上新的子弹。船的前面拴着几千只鹰,于是他便这样飞向太阳。地球远远地沉在下面,最初,地面上的山和树林只好像是一片耕作过的土地,从翻耕过的草皮里冒出一片绿,慢慢地,大地变成了一张平铺的地图,到最后完全被雾和云所遮蔽。鹰越飞越高;上帝便差遣出他无数天使中的一个。狠毒的王子朝他­射­出了千万发枪炮子弹,然而却都像冰雹一样被天使闪亮的翅膀弹回。一滴血,只是一滴血,从翅膀的白­色­羽毛上滴落下来。这一滴血落到了王子坐着的船上,它很快便燃烧起来;它重得犹如千钧铅砣,飞快地便把那只船击得粉碎落向地面。鹰的健壮的翅膀折了,风嗖嗖地从王子头上吹过。周围的云,你知道,这些云是由那些被燃烧掉的城市生成的,都变成了千万个各种形状的东西,像方圆几里大的螃蟹,把爪子伸向了他,像咆啸翻滚的巨石块,也像喷火的龙。他躺在船上已经半死了,最后船落到了地面,挂在大树林中粗壮的树枝之间。

“我要战胜上帝!”他说道,“我发过誓,我的愿望一定要实现!”他用七年时间建造成­精­巧的船,供他上天飞行。他让人用最坚硬的钢铸出闪电,好去轰毁天上的堡垒。他从所辖各国召集了最了不起的军队。当他们一个挨一个排起来的时候,占了方圆许多里的地方。他们爬上了那些­精­巧的船,国王也走近自己的位置。这时,上帝派了一个蚊阵下来,只不过是一群小蚊子。蚊子围着国王的头嗡嗡飞,叮他的脸和手。他在极端愤怒中抽出他的剑,可是只能砍着抓不到的空气。蚊子他是打不着的。接着,他命人取来珍贵的毯子,他的扈从按他说的办了。王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蚊子钻不进去叮他,可是单单有一只蚊子落在毯子的最里面,它爬进国王的耳朵里叮他;疼得他像火烧一样,蚊毒攻进了他的脑子。他连忙又扯掉身上的毯子,脱身出来,把自己的衣服也扯碎。他赤身露体地在粗野的士兵面前跳。现在,这些士兵开始嘲笑这个向上帝挑战却被一只蚊子征服了的疯王子。

①孔雀的尾毛上有很漂亮的圆形花饰,很像眼睛。

风所讲的关于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的事

风刮过草地,草儿便像一泓清水,泛起层层涟漪;若是它刮过了一片麦田,麦田便像一片海洋,生出阵阵波浪。这是风的舞蹈。请听它讲的:它是用歌把它唱出来的,而且在树林里发出的那响声又不同于墙上的风孔、裂缝和开口的地方发出的声音。你瞧,风在天上是怎样像赶羊群似地追逐着云彩;你听,风在地面上如同守卫人吹号角一样鸣响着闯过敞开的城门。它奇妙地从烟囱口吹进,吹到壁炉里;火于是生出烈焰,溅出了火星,把屋子照得通明,坐在这儿听风讲故事是多么暖和惬意。只让风自个儿讲!它知道的童话和故事比我们知道的加在一起还要多。听,它现在讲什么:

“呼——呜!刮了过去!”——这便是它唱的歌的副歌。

※ ※ ※

“在大海峡①边上有一座古老的庄子,庄墙的砖是红­色­的,块头很大!”风说道,“我熟悉每一块砖石,以前,它被砌在海角上马斯克·斯蒂②寨子上的时候我就见过它;它不得不被拆下来!砖石又被砌成一道新墙,一座另外的新的庄子,那就是波尔毕农庄③,它现在还在那儿。

“我见过住在里面的那些高贵的先生、夫人及他们的后代,也认识他们。现在,我讲一讲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④。

“他头抬得高高地朝着天,一派傲气,他有皇室血统!他不仅会猎鹿,不仅懂得把一瓶酒喝个­精­光;——总有办法的,他自己说。

“他的夫人穿着缀金片的衣袍,挺着身子,在亮闪闪的拼花地板上踱来踱去。挂毯富丽堂皇,家具是花了许多钱买来的,雕了许多­精­巧的花饰。她带来了银器和金器作嫁妆;地窖里藏着许多东西,又存了德国啤酒;雄赳赳的黑马在马厩里嘶鸣;波尔毕庄园里有的是财宝,里面一派富豪景象。“里面有孩子,三位娇姑娘,伊黛、约翰妮和安娜·多瑟亚;我连名字都还记得。

“他们是有钱人,是有派头的人,生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长在一派富豪景象之中!呼——呜!刮了过去!”风说道,接着又讲了起来。

“不像我常在其他古老的庄园里看到的那样,贵­妇­人都坐在大厅里与使女们在一起摇纺车。在这里,她吹着声音清脆的笛子,还唱着歌;可是唱的并不总是丹麦的古老歌曲,而是些外国歌。这里有丰富的生活,有好客的气氛;远远近近有许多客人来访问,一片音乐声,酒瓶碰击的声音;我都盖不过这些声音!”风说道。“这里有一种高傲的铺张炫耀、主子派头,可是就没有上帝!”

“那正是瓦尔堡吉斯节⑤的前夜,”风说道,“我从西边来,看见有些船撞碎在西日德兰海岸上;我飞过荒原和碧波万顷的海洋;飞过菲因岛,穿过大海峡,呼呼地喘着气。

“后来我在锡兰岛海岸波尔毕庄子附近歇了下来,那儿还有一片可爱的橡树林。

“那一带的年轻小伙子到那儿去捡树枝,捡那些最粗的最­干­燥的。他们把树枝带进城去,摆成堆,点燃,姑娘和小伙子们便围绕着火堆唱歌跳舞。

“我静静地躺着,”风说道,“可是我轻轻地碰了一下一根树枝,那一根,那位漂亮的年轻人摆上去的;他的柴火便燃了起来,火焰飞得很高。他被选上了,获得了荣誉称号,成为街头肥仔,第一个在姑娘中挑选他的街头小绵羊⑥。这儿有一种欢乐,一种高兴,超过那富有的波尔毕庄子。

“高贵的­妇­人和她的三位姑娘乘着一辆六匹马拉的金光闪闪的车子驶进庄子。三位姑娘美貌、年轻,简直就是三朵好看的花:玫瑰、百合、淡­色­风信子;母亲本人是骄艳的郁金香。一群人停止了游戏,鞠躬敬礼,可是她并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问好,让人觉得她是花杆上一朵僵直的花。

“玫瑰、百合和淡­色­风信子,是的,她们三人我全都看到了!她们会是什么人的街头小绵羊呢,我在想;她们的街头肥仔会是一位高傲的骑士,或者是一位王子!——呼—

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

“是的,车子拉着她们走了,农民们在跳舞。波尔毕、捷尔毕、以及附近所有的城镇都在欢庆夏天。

“可是在夜里,我起身的时候,”风说道,“那位高贵的夫人躺下了,再也没有起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事,就和发生在所有人身上的事一个样,并没有什么新鲜的。瓦尔德玛·多伊严肃地站着,沉思着,一小会儿;最高傲的树会弯,可是并不会折,他内心深处在这样想。女儿都哭了,庄子里大家都在擦眼睛,可是多伊夫人去世了,——我刮过去!呼——呜!”风说道。

“我又来了,我常常去了又会回来,刮过了菲因岛的土地,刮过了大海峡的水面,在波尔毕的海滩上歇下来,歇在那宏大的橡树林那边;海鹰、斑鸠、蓝渡鸦,甚至连黑鹤都在这里筑巢。那是早春时分,有的刚生下了蛋,有的已经孵出了小仔子。天呀,瞧它们飞的,听它们的叫声!传来了斧子砍劈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树林里的树木要被伐下,瓦尔德玛·多伊想建一艘价值昂贵的船,一艘有三层甲台的战船。这船国王⑦肯定是要买的,正是因为这才把树林,海员们的航标,鸟儿的棲身之处,砍伐掉的。伯劳⑧被吓飞了,它的巢毁了;渔鹰和其他的林鸟都失去了自己的家,它们到处乱飞,恐惧和愤怒使它们叫个不停,我很懂得它们。乌鸦和寒鸦嘲弄似地高声叫喊着:‘离开巢吧!离开巢吧,逃吧!逃吧!’“在树林中心,在工人群中,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三个女儿都在那里,他们都为鸟儿的叫喊而大笑不已;可是他的最小的女儿,安娜·多瑟亚,心中很难受;人们要把一棵已经半死,光秃秃的枝子上有一个黑鹳的巢的树⑨也砍掉,这时小鹳把它们的头伸了出来,她含着眼泪求情。于是,这棵树总算被留了下来,保留了黑鹳的巢。这只是小事一桩。

“又是砍,又是锯,——一艘有三层甲台的船建成了。建筑师本人出身卑微,但却仪表堂堂;眼睛和前额告诉人们他是多么聪明。瓦尔德玛·多伊很愿意听他谈,十五岁的女儿伊黛也很愿意听。他一面为那位父亲建船,一面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空中楼阁,梦想着他和小伊黛成了夫妻住在里面。要是这楼阁有坚实的砖石作基础,有护庄河、有护庄堤,树林和花园,那这也会成为现实。但是尽管他一身是才,可是他只不过是寒酸鸟儿,在鹤群的舞蹈中麻雀跑去­干­什么?呼——呜!——我飞走了,他也飞走了,他不能留下。小伊黛克制了自己的感情,她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感。”

※ ※ ※

“马厩里黑­色­的马在嘶叫,这些马值得一看,它们也让人饱看了一番。——国王亲自派海军上将来视察那艘新战船,商讨购买它的事,他高声地赞扬那些骏马;我听得很清楚,”风说道,“我随着先生们走进敞开的厩门,把料草吹在他们的脚跟前,像一根根金条。瓦尔德玛·多伊想得到金子,海军上将想要那些黑马,因此他才那么样地称赞它们。但是这意思没有得到理解,所以船也没有卖掉⑩,它躺在海滩上,闪闪发光,用木板遮着,成了一艘永未下水的诺亚方舟⑾。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太可怜了。

“冬天田野被雪覆盖,大海峡里满是浮冰,我把冰吹到岸边上,”风说道,“渡鸦和乌鸦成群地飞来,一只比一只黑。它们落在海滩上那艘荒废了的、没有一点生气的孤寂的船上,用极难听的声音为那已不复存在的树林,那许多荒废了的可贵的鸟巢,那些无家可归的大鸟小鸟而鸣叫;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一大堆木材,那艘永远下不了水的骄傲的船的过。

“我刮起漫天雪花;雪花像海洋一样堆在船的四周,掠过它的上面!我让它听到我的声音,听听风暴要说些什么。我知道,我在使劲地让它得到些船舰知识。呼——呜!刮了过去!

“冬天过去了,冬天和夏天像我在奔驰一样一齐奔驰过去了,一齐奔驰着,像雪花在飞舞,苹果花在飞舞,叶子在飞舞一样。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刮了过去!连人一起!

“但是,女儿们还年轻,小伊黛像一朵玫瑰,很好看,就像造船的建筑师看见她时那样。她沉思地站在花园里苹果树旁,不曾觉察到我把苹果花吹落到她的散发上。她凝望着红­色­的太阳,从园子里黑­色­的矮丛和树木之间望着金黄铯的天空,在这样的时刻,我常常握住了她的棕­色­长发。

“她的妹妹约翰妮像一朵百合花,艳光四­射­,神态高傲;像她母亲一样,好似长在一根­干­脆的花杆上,昂首挺腰。她喜欢走进那悬着祖先画像的大厅;那些画里,夫人们都身着丝绒,挽成髻儿的头发上戴着镶了珠宝的小帽;都是些美貌的夫人!她们的丈夫都披着铠甲,或者披着用松鼠皮做成的有蓝­色­硬皱领的大氅;剑挂在大腿旁而不是挂在腰间。约翰妮的画像会挂在墙上什么地方呢?那高贵的丈夫又是个什么样子呢?是啊,她在想这些,她在喃喃私语讲着这些,在我顺着长长走廊刮到大厅又刮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的。

“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很安静,喜沉思;那深蓝似水的眼睛露出一副深思的神情,但是,她嘴上挂着的是童稚的微笑。我吹不走这微笑,也不愿吹走它。

“我在花园里,在空无一人的道上,在农田里遇到她。她在摘各种花草,她知道,父亲可以用这些花草蒸溜出饮料和药剂。瓦尔德玛·多伊是很高傲自大的人,但他知识丰富,知道的东西很多。大伙儿已经注意到,并在私下议论着这一点。他家的火炉在夏天也总是点燃的,那间屋子的门老是关着,这样过了许多个昼夜。可是他不太谈这个。请教大自然的力量只能静悄悄地进行,用不了多久他便可以发现最好的东西——赤金。

“因此,火炉总是在冒烟,总是噼噼啪啪,冒着火焰;是的,我知道!”风说道,“烧吧!烧吧!我穿过烟囱唱道。剩给你的是烟,是浓烟,是热灰,是死灰!你把自己燃掉!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可是瓦尔德玛·多伊却不肯罢手。

“那些在马厩里的骏马,——它们哪里去了?那些装在柜子里箱子里的金银财宝、金银器皿,田野里的那些母牛,房产和庄子呢?——是的,统统都会熔化掉,会在金坩埚里熔掉,可是却没有金子。

“粮仓里,食品间空了,地窖、储藏室空了,没有几个人,老鼠一大群。东一块玻璃碎了,西一块玻璃裂了,我用不着从门里进去了。”风说道,“烟囱冒烟的地方,就是在煮饭;这里的烟囱也冒烟,为了赤金,它把一顿顿的饭都吞噬掉了。“我从庄子大门吹进去,像一个卫士在吹号角,可是那里却不见了守卫人。”风说道,“我把屋顶上的风信­鸡­吹得转起来,发出呼呼的响声,就好像守卫人在塔顶上打鼾一样,可是却不见守卫人;那里尽是老鼠。穷困呆在桌上,穷困呆在衣柜里,穷困呆在食品柜里。门的折叶脱掉了,到处都是断痕裂缝,我到处出出进进,”风说道,“因为我全知道了。”“在浓烟和灰烬里,在不眠之夜,胡须和头发变成灰白­色­,皮肤变糙变黄了,眼还在贪婪地恋着金子,那令他向往的金子。

“我把他脸上和胡须上的烟、灰都吹掉;金子没有得到而背了一身的债。我在破碎的玻璃窗和裂缝中唱歌似地吹进去,吹进女儿们的折叠木板床上。那床上的卧具全都退­色­了,破旧了,她们不得不总是使用这些卧具。这首歌不是唱给摇篮里的婴儿听的!豪华的生活变成了贫乏的生活!我是唯一一个在庄子里高声歌唱的!”风说道,“我用雪把他们堵在屋子里,这样暖和些。”它说道,“他们已没有劈柴,树林被他们伐光了,柴火无处可捡。天气寒冷极了;我刮过窗口,刮过走道,刮过三角墙,刮过屋墙,活动活动,保持舒适。因为冷的缘故,高贵的女儿们都在屋里面躺着;父亲钻在皮褥子下面缩成一团。没有吃的,没有烧的,这就是豪华的生活!呼——呜!刮了过去!——但是多伊先生却办不到!

“‘冬天之后是春天,’他说道,‘贫困之后便是好时光;——但是,好时光要等待,等待!——现在庄子也抵押出去了⑿,成了一纸当契。现在是最惨的时候——之后便来了金子!到复活节!’

“我听见他对着蜘蛛网喃喃说道——‘你这勤劳的小织匠!你教会我要坚韧不拔,你总是从头另来,织完了!又碎了——你毫不犹疑地又­干­起来,从头做起!——从头做起!一个人就应这样,这是会有收获的!’

“复活节早晨,钟声齐鸣,太阳在天空中嬉戏。像发烧似地,他一夜未眠,一会儿忙着烧,一会儿忙着冷却,一会儿又搅拌,一会儿又蒸馏。我听见他像一个迷惘的魂灵在叹息,我听到他在祷告,我感觉到他摒住呼吸。灯已燃尽,他没有注意到;我吹着炭的火焰,火光照着他那白垩一样的脸,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一道光痕,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但是眼现在变得大了起来,很大——好像要蹦了出来。

“看那炼金玻璃杯子!里面闪闪有光!彤红炙手,很纯,很有份量!他用颤抖的手把它举了起来,用发抖的声音喊道:‘金子!金子!’他因此而有些晕眩,我简直可以把他刮倒。”风说道,“但是我只是刮那赤热的炭,随着他穿过屋门,走到女儿们在冻得发抖的房间里去。他的袍子上尽是炭灰,胡须上,乱蓬蓬的头发上,也都是炭灰。他昂头挺胸,高举着那装着贵重的宝贝的容易破碎的玻璃杯子:‘成功了!胜利了!——金子!’他喊道,把玻璃杯举得高高地,杯子在阳光中闪闪发光;——他的手在抖。那炼金杯落到了地上,碎成上千块小片:他的幸福生活的最后一个泡泡碎了。呼——呜!刮了过去!——我从这位炼金人的庄子刮走了。

“岁末,这里白昼短了起来,寒露结成滴滴小水珠落到红了的浆果和无叶的枝子上,我心情愉快地回来了。我一路吹着,扫清天空,吹断残枝,这不是什么大工程,但是,是应该做的事。在波尔毕,在瓦尔德玛·多伊的庄子里,也进行了另一个样子的清扫。他的对手,巴斯奈斯地方的奥佛·拉迈尔拿着买进了庄子和里面的一切家什的契约来了。我冲撞着破碎了的玻璃窗,敲打着剥落的门,在断痕裂缝间呼呼地叫:奥佛先生不应该为住在这里而高兴。伊黛和安娜·多瑟亚都在哭,落下了悲伤的眼泪;约翰娜僵直地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她咬自己的拇指,咬出了血,这对她大有好处!奥佛·拉迈尔答应让多伊先生留在庄子里度过余生,但是他并未因此而受人感激。我在一旁听着;——我看到那位失去了庄子的先生把头抬起来,比平时还要高傲,挺直了脖子。我朝着庄子和一棵老椴树猛地刮去,把最粗的一棵枝子吹断了,枝子并不是朽的。它倒在门前,像一把扫帚,要是有人想打扫一番的话,那里也真的被人打扫了一阵;我想就该是这样。“那是艰难的一天,很难坚持下去的一天。但是­精­神是坚强的,骨头是硬的。

“除了身上穿的一点衣服之外,其他东西他们已别无所有;有的,新近买到的装满了从地上刮起的那些残渣的炼金杯子;财宝,答应过的,但却从未实现过。瓦尔德玛·多伊把炼金杯藏在自己的胸前,手中拿着自己的手杖。这位一度非常富有的先生,带着他的三个女儿走出了波尔毕庄子。我把一阵冷气吹在他发热的面颊上,我拍打着他的灰­色­胡须和发白的长发。我竭力地唱:呼——呜!刮了过去!刮了过去!——那富丽堂皇的美景便结束了!

“伊黛和安娜·多瑟亚走在他的身旁,约翰妮在庄子门口扭转身去,有什么用,幸福终归是不会转回来的。她望着墙上那从玛斯克·斯蒂的寨子移来的红砖石,她心中想着他的几个女儿:

※ ※ ※

最大的姐姐牵着最小的妹妹的手,

茫然地闯向天涯!

她在想这首歌吗?——这里她们是三个,——父亲也在一起!——他们沿着自己曾乘着马车驰骋过的道路走下去,她们是一帮乞丐随着父亲走向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走向每年十马克租金的泥砌的屋子。他们的新公馆,四壁空空,屋子里也空空。渡鸦和寒鸦在上面飞来飞去,啼叫着,像是在嘲笑:‘逃出巢吧!逃出巢吧!逃吧!逃吧!’如同鸟儿在波尔毕那里树木被砍伐掉时叫的那样。

“多伊先生和他的女儿当然感到了;我在他们的耳边吹来吹去,这些叫唤不值一听。

“接着他们进到了斯密兹斯特鲁普田野里那泥砌的屋子,——我飞走了,穿过沼泽和田野,穿过­祼­露的绿的矮丛和叶子落净了的树林,到汪洋大海中去了,到他国异乡去了。——呼——呜!刮过去吧!刮过去吧!年复一年地刮着。”

※ ※ ※

瓦尔德玛·多伊怎么样了,他的女儿们怎么样了?风讲道:

“我见到她们中的最后一个,是的,最后一次,是安娜·多瑟亚,那淡­色­的风信子,——现在她已经很老了,弯腰驼背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十年。她活的时间最长,她知道一切。

“在矮丛杂生的荒原上,在维堡城的附近,主教堂牧师的新的很体面的庄子建在那里。墙是红砖的,还有锯齿形的三角墙;烟囱冒着浓烟。­性­情温柔的夫人和美丽的女儿坐在落地窗边,向外望着花园中的垂悬着的枸杞,望着那棕黄铯的荒原——。她们在看什么?她们在看一间很快便要坍塌的屋子上的鹳巢。那屋子的屋顶,要是那里还谈得上有屋顶的话,也只是一堆藓苔和藏瓦莲罢了。屋顶遮得最严的地方便是那鹳巢所在的那一块儿,它是唯一帮了忙的,是鹳把它维持下来没有散掉。

“那是给人看,不是让人碰的屋子;我得小心点儿刮,”风说道。“就是因为鹳巢的缘故,那屋子才得以保存下来。否则,它在荒原上是够吓人的了。主教堂牧师不愿把鹳赶走,于是那陋屋才得以保下来,里面的苦命人才得以住在那里。她应该感谢这埃及鸟,或者说应该感谢往事。因为她有一次在波尔毕曾为它的黑­色­野哥哥的巢求过情。那时她,那苦命人,还是一个年轻的孩子,在高贵的花草园里的一朵漂亮的淡­色­风信子。这一切她都记得很清楚:安娜·多瑟亚。

“‘啊!啊!’——是的,人会叹息,就像风在水草、芦苇丛里叹息一样。‘啊!——在你下葬的时候,没有教堂的钟为你鸣响,瓦尔德玛·多伊!波尔毕庄子的前主人落入土里的时候,穷学生孩子没有来唱圣诗⒀——啊!一切事物都有个终结,穷苦也一样!——姐姐伊黛做了农夫的妻子;这对我们的父亲来说是最严峻的考验!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可怜的农奴,主子可以让他受最严酷的刑罚的人⒁。——现在他已经在土里了吧?你是不是也一样!伊黛?——啊,是的!还没有完呢,还有我这可怜的老太婆;我这贫苦的可怜人!解脱我吧,仁慈的上帝!’

“这是安娜·多瑟亚在那因为鹳的缘故而未被推倒的破败屋子里所作的祈祷。

“我带走了姐妹中最好的那个,”风说道,“她裁了一身她想穿的衣服!她装成一个贫苦的小伙子,受雇到一个船上去­干­活。她很少说话,也不将心事形之于­色­,但是她很愿意­干­自己的活,只是不能爬桅杆;——于是,在人家发觉她是一个女人之前,我把她吹到海里去了,这大约是我做的一桩好事,”风说道。

※ ※ ※

“一个复活节的早晨,和瓦尔德玛·多伊以为他炼出了赤金的那个复活节早晨一样,我在要坍塌的那几爿墙间,在鹳巢下面,听到了赞美诗的歌声,安娜·多瑟亚的最后的歌。“没有窗子,墙上只是一个空洞;——太阳像一个金团升起,把光­射­到了里面;多么明亮啊!她的眼睛碎了,她的心碎了!即便太阳不在这一天早晨照在她的身上,它们也一样会碎的。

“鹳为她作屋顶盖一直到她逝去!我在她的墓上歌唱!”风说道:“我在她父亲的坟上歌唱。我知道,我知道她父亲的坟在哪里,她的墓在哪里,除我以外没有别人知道。

“新时代,另一个样的时代!古老的大道修过了私人的田野,安宁的坟墓被夷成大道;不用多久,蒸汽机便会领着一长串货车厢驶过原是坟地的地方⒂,姓名全被遗忘。呼——呜!刮了过去!

“这便是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的故事。要是你能够的话,你们诸位,请把它讲得更好一点!”风说道,转过身去!风不见了。

①丹麦锡兰岛和菲因岛之间的海峡。

②这篇故事讲的这个寨子是实有的,在现在的波尔毕城附近。据考证寨子是一个名叫斯蒂的骑士修建的。

③锡兰岛斯凯尔斯克尔南的一座地主庄园。1556年丹麦首相约翰·弗里斯(1494—1570)建造。

④丹麦实有瓦尔德玛·多伊(1616—1691)其人,贵族。他于1652年和他的一个哥哥继承了波尔毕庄园,于1645年与艾尔瑟·库鲁瑟结婚,两人生育了13个孩子。但只有1个儿子和3个女儿长成大人。此文里讲的3个女儿中的安娜·多瑟亚则并无此人。故事中的多瑟亚的命运实是伊黛的。

⑤在丹麦,5月1日是瓦尔堡吉斯节,是纪念一位叫瓦尔堡吉斯的英国公主的。这位公主在德国施瓦本做了修女,成了圣女。⑥这是丹麦日德兰半岛昔日的风俗。在城市中青年男女在夏季到来的时候,在街头燃起篝火。他们选出一位较富有的青年主持晚会,那便是街头肥仔。他为参加晚会的男青年“分配”姑娘——街头绵羊。不过锡兰岛上并无此风俗。

⑦指腓德烈二世(1609—1670年)。

⑧一种鸟,其喙强而锐利,食大型昆虫及青蛙、蜥蜴或小型鸟兽。⑨鹳如果在树上筑巢,则一般是在半死的树上。

⑩这艘舰,“德尔门霍斯特”号,因为多尔不肯贿赂海军上将,始终未能下水。但腓德烈二世的确花了4000金币把它买下了。⑾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⑿多伊从1670年起便开始生活窘迫。1681年他不得不把波尔毕庄园典当给高官奥佛·拉迈尔。这位高官曾答应多伊免费终生居住在波尔毕庄园,但多伊没有接受。

⒀当时教堂唱诗班的学生,靠在宗教仪式上唱圣诗挣些钱。因此无钱付给唱诗班的人的宗教活动是没有唱诗班的。这表现了各人的社会地位。

⒁指丹麦农奴制存在时,农奴受骑木马之罚。木马是一个木架,受罚的人骑在木马上,脚上坠着沉重的东西。被罚人有时便这样死在木马上。

⒂1847年在哥本哈根和罗斯基尔之间修通了铁路。其后10年间,丹麦火车很快发展起来。

踩面包的姑娘

你大概听说过那个怕弄脏自己鞋子便踩面包的小姑娘,听说过她遭了多大的殃吧。这些事是写在纸上印在纸上的。她是一个穷孩子,很骄傲,自觉很了不起,像俗话说的那样,她这个孩子本­性­不好。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便逮苍蝇,撕下它们的翅膀,让它们只能爬,以此取乐。她还把大甲虫和金龟子抓来,各穿在一根针上,在它们的脚下放一片绿叶或者一小块纸,可怜的小虫子便紧紧抓住叶子或者纸片,转过来,翻过去,想挣脱掉针。

“大甲虫会看书了!”小英娥说道,“你看它翻纸的那个样子!”

随着她渐渐长大,她不是变好一些而是更坏了。不过她长得很好看,这正是她的不幸,否则,她大概会被管束得和现在不一样。

“你的头得拿浓碱水好好泡泡!”她母亲说道。“你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就踩我的围裙,我怕你长大了会时常踩在我的心口上。”

她真是这么­干­的。

现在她到乡下有钱人家去帮工了,人家对她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于是她穿得很好。她很好看,就越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她在外帮工一年,她的主人对她说:“小英娥,你该回去看看你的父亲母亲了!”

她倒也回去了,不过是为了显示给他们看看,她穿戴得多么漂亮。然而在走出乡下快到城里的时候,她看见一群姑娘和小伙子在街头的水池边闲谈,而她的母亲正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旁边放着一捆劈柴,是她从树林中拾回来的。于是英娥扭身就往回走。她觉得自己穿得这么漂亮竟会有这么一个破衣烂衫拾柴禾的妈妈,是很可耻的事。她对回头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心里只是烦恼。

又过了半年的时间。

“你一定得找一天回家去看看你的老父老母,小英娥!”她的女主人对她说道。“这里有一大块小麦面包,你可以拿回去给他们;看见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英娥穿上最好看的衣服,穿上她的新鞋。她把裙子提起来,很小心地走着。她想保持她的双脚光洁美丽,这自然不能责怪她;可是她来到一片泥泞地,道上有水,有污泥,于是她便把面包扔到污泥里,她踩在上面走过去,不让鞋子沾上泥水。但是,当她一只脚踩在面包上,另一只脚刚抬起来的时候,面包带着她沉了下去,陷得越来越深直到她完全沉没,剩下的只是一个冒水泡的黑泥坑。

那个故事就是这样发生的。

那么英娥到哪里去了呢?她到了酿酒的那个沼泽女人那里去了。沼泽女人是妖女的姑妈。妖女们是很有名的,有许多关于她们的歌,还有不少她们的画,但是关于沼泽女人,大家知道的只是很少一点:夏天,草地上雾气腾腾的时候,那就是沼泽女人在蒸酒了。英娥就是沉到她的酿酒房里去了,那地方可是不能久呆的,和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比起来,烂泥坑还算是明亮的上等房间呢!所有的酒缸都散发着怪味,熏得人晕晕乎乎,酒缸一个紧挨一个地排着,要是中间有一个小缝,容得下人挤过去的话,你也过不去,因为这里粘糊糊的癞蛤蟆和肥胖的水蛇缠在一起;小英娥便沉到了这里。所有这些叫人恶心的脏东西都是冰凉的,她浑身上下哆嗦起来,是啊,她的身子越来越僵了。她牢牢地踩着面包,面包又拽着她,就像是一颗琥珀钮扣吸着一根小草一样。

沼泽女人在家,魔鬼和魔鬼的曾祖母那天来酿酒房串门,她是一个十分毒辣的老女人,她总是闲不着;她如果不是带着她的手工活儿,就不会出门,今天她的手工活儿也在这儿。她专门给人的鞋子缝上“不停地走”之类的玩意儿,让穿着缝有这种玩意儿的人永远不得安宁。她还会绣谎话,会把掉到地上的一切胡言乱语都织在一起,拿来害人,诱人堕落。可不是,她会缝、会绣还会编,这老曾祖母!

她看见了英娥,接着又把眼镜戴上再看了她一眼:“这是个有灵­性­的姑娘!”她说道,“我请求把她给我,作为这次来访的纪念!她会成为装点我重孙子前庭的很合适的雕像。”于是她得到了她。小英娥就这样来到了地狱。一般说人并不是这样直接下到地狱去的,要是他们有灵­性­的话,他们便可以绕道去地狱。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大空间的前庭;往前看你会头昏眼花,往后看你也会眼花头昏。在这儿,一大群死人正在等着慈悲的大门打开;他们要等很久很久!又肥又大爬起来东歪西倒的蜘蛛在他们的脚上吐着千年老丝网。这些蜘蛛网像脚镣一样勒进他们的­肉­里,像铜链一样地锁住他们。因为这个缘故,他们的魂灵永远都不得安宁。守财奴站在那里,他忘了带他的钱柜钥匙,虽然他知道钥匙Сhā在钱柜锁眼上。是啊,要是把大家遭受的痛苦和灾难都叙述一遍,那会是冗长费神的。作为一座雕像立在那里,英娥体验到了这种悲惨。下边,她的双脚牢牢地陷入那块面包里。

“为了不把脚弄脏便落得这么个下场!”她自言自语地说道。“瞧,他们都盯着我!”可不是,大家都看着她;恶毒的念头从他们的眼里表现出来。他们讲着,但嘴角没有出声,这些人看去真可怕。

“看着我一定是件快事!”小英娥想道,“我的面庞很漂亮,穿着很好的衣服!”然后她转动她的眼睛,脖子太硬了,转不动。真糟糕,沼泽女人的酿酒房把她弄得多脏啊,她一点没想到。她的衣服就像被一整块粘液渗透;头发上爬着一条蛇,蛇头落在她的脖子上。她衣裙的每个褶纹里都有一只癞蛤蟆伸头往外看,像害着喘病的哈巴狗呱呱叫着。真不好受。“不过这里其他的人也都很吓人!”她这样自我安慰。

糟糕透顶的是她这时觉得饿得要死;她能不能弯下腰来掰一块脚下踩着的面包?不行,背脊骨是僵硬的,胳膊和手是僵硬的,她的整个身子就像一尊石雕,只有她脸上的眼睛会转动,能整整转一周。于是眼睛可以看到背后,情景真可怕,真可怕。接着,苍蝇来了;苍蝇在她的眼上爬,爬来爬去,她眨着眼,但是苍蝇并不飞走,因为它们不能飞,它们的翅膀都被撕掉了,成了爬虫了①。真痛苦,还有饥饿;是的,到最后,她觉得她的五脏六腑都被自己吃掉了,她身内空空的,令人害怕地空。

“再这样下去,我就吃不消了!”她说道,然而她得忍着。这情形继续着,没完没了地继续着。

这时,一滴热泪掉到她的头上,滚过她的脸和胸落到了面包上,又掉了一滴,掉了许多滴。是谁在为小英娥哭泣?地面上不是有她一位母亲吗。一位母亲为她孩子而流的悲痛的泪总会掉到孩子身上的,可是这些泪珠并未减轻痛苦,泪珠在烧灸,只会使痛苦加剧。还有这无法忍受的饥饿和她够不着脚下踩着的那块面包的那种折磨。最后她产生了一种感觉,她把自己的内脏都吃光了,她成了一个沉重、空洞的管子,把一切声音都吸收了进去的空管;她清楚地听见地面上的人们谈论她的一切话,她听到的全是尖锐地责备她的话。她的母亲的确哭得很厉害很悲痛,但接着又说:“是骄傲让你栽了个大跟斗,才遭这种罪②。这是你的不幸,英娥!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

她的母亲和上面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的罪恶,知道她踩着面包走,知道她沉沦不见了;这是一个放牛的人说的,他在山坡上看见了。

“你让你母亲伤透了心,英娥!”母亲说道;“是啊,我早料到了!”

“要是我没有生到世上来就好了!”听了母亲的话,她想道,“那就好得多了。现在母亲哭又有什么用呢。”

她听见她的主人,那些体面的人,像亲生父母一样对待她的人在说:“她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孩子!”他们还说,“她一点也不珍惜天父的礼物,而是把它踩在脚下,她难进慈悲之门啊。”

“他们真该早些严严地管教我啊!”英娥想道。“如果我有邪念便把它们驱赶掉。”

她听见还有人编了一首歌说她,“高傲的姑娘,踩着面包走,怕把鞋弄脏。”这首歌全国上下都在唱。

“为了这件事我要听多少责骂啊!我要受多少罪啊!”英娥想道,“别人也真该因为他们的罪孽挨罚的!是啊,该惩罚的有多少啊!唉,我多痛苦啊!”

于是,她的心灵比起她的躯壳来更加僵硬了。

“在这里和这些人混在一起,是没法变好的!我也不想变好!瞧他们的眼光!”

于是她的心灵愤怒了,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

“这下子他们在上面有话可讲了!——唉,我多么痛苦啊!”

她听见他们在对他们的孩子讲她的事情,小孩子们都把她叫做亵渎神灵的英娥,——“她真叫人憎恶!”他们说道,“真坏,她活该受罚!”

小孩子的话总是尖刻而不饶人的。

然而有一天,正当悲伤和饥饿在啖食她的空洞的躯体的时候,她听见有人对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一个小姑娘提到她的名字,讲着她的事情,她觉得,小姑娘听到关于高傲和爱虚荣的英娥的事情时放声哭了起来。

“可是,是不是她再也不会上来了呢?”小姑娘问道。得到的回答是:“她再也上不来了!”

“要是她请求宽恕,以后再也不那么做了呢?”

“可是,她是不会请求宽恕的!”他们说道。

“我真希望她会请求宽恕!”小姑娘说道,无限地悲伤。“我愿把我所有的玩具娃娃都献出来,只要她能够再上来!这对可怜的小英娥是多么残酷啊!”

这席话涌进了英娥的心里,一下子感动了她;有人说:“可怜的英娥!”这还是头一回,而且一点没有提到她的过失,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孩子哭了,为她祈祷,她为此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她自己也想哭一场,但是她不能哭,这也是一种痛苦。

上面的岁月流逝,而下面却没有一点变化,她很难再听到上面的声音,关于她的谈论越来越少,忽然有一天她觉得听到一声叹息:“英娥啊!英娥!你教我多么痛苦啊!我早说过!”这是她的母亲弥留时的叹息。

她还听到她的主人念叨她的名字,都是最充满温情的话,女主人说:“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还能见到你,英娥!谁知道到哪里去见你啊!”

但是英娥很清楚,她仁慈的女主人永远也到不了她所在的这个地方。

这样又过了一段时间,漫长而痛苦。

忽然英娥又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字,看见在她的上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在闪动;那是两只温柔的眼睛在地上一眨一眨。自从那小姑娘为“可怜的英娥”而悲痛地哭泣以来,许多年已经过去了,小姑娘已经长成了老­妇­人,现在天父召唤她去了,就在这个时刻,她一生不忘的悬念都浮现在她的脑中;她记得她小时候,怎样为了英娥的事情而哭泣起来;在她临终的时刻那印象是多么生动地浮现在脑海中,她竟高声喊道:“天父,我的主,不知道我是不是也像英娥一样常在你恩赐的礼物上踩过却不自知,是不是我也在头脑中有过高傲的念头,但是你都仁慈地没有让我沉沦,而是让我留在世上!在我这最后一刻请不要松手放掉我!”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但心灵的眼睛却对一些隐蔽着的东西睁开了,因为英娥一直生动地存在她的思念之中,于是她看到了她,看到她陷得多么地深。看见这情景,虔诚的老­妇­人哭了,她在天国中站立着像一个小孩似地为可怜的小英娥哭泣;哭声和她的祈祷在空洞的躯壳里回响着,这躯壳包藏着那受囚禁的、痛苦的心灵,这心灵被天上来的未曾想到过的爱感化了;上帝的一个天使在为她哭泣!为什么要赐给她这个!受苦的心灵也回想着它在人世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它颤抖着哭泣起来,是英娥没有过的哭泣;她身躯里充满了对自己的悔痛,她以为慈悲的门永远也不会为她敞开,就在她悲痛欲绝地认识到她的所作所为的时候,在这深渊中忽然闪现了一道亮光,这道光比融化小孩们在院子里堆起的雪人的阳光还要强烈,接着,比雪花掉在孩子们嘴里融化成水珠还要快得多,英娥僵硬直立的身躯融成一阵烟雾;一只小鸟闪电般地东躲西闪着朝人类世界飞去,它对四周的一切太害怕了,同时十分地羞赧,为自己感到羞愧,怕听见所有活生灵的声音。它匆匆地躲进一片倒塌的土墙上的一个黑洞里。它蹲在那里,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发不出声音。它没有声音,它在那里躲了很久才渐渐地安静下来看一看周围,感觉一下它蹲的那个地方是多么地舒服。是的,这里很舒服,空气是新鲜的,温柔的,月亮明亮地照着,树林、丛林散发着香气;它栖息的那块地方是多么舒适啊。它的羽毛衣裳是那么清洁美丽。真的,造物主所创造的一切都充满了爱和美!鸟儿心中激荡着的一切思想都想像歌一样的迸发出来,可是鸟儿不能,它非常想唱,像春日的杜鹃和夜莺一样地唱。天父,他能听见虫儿无声的赞歌,也感觉到了这鸟儿的思想的和声,像大卫③,胸中的赞美诗还没有配上歌词和曲调一样。

这些无声的歌在鸟儿的思想中酝酿了许多星期,它一扇动翅膀做出善事,它心中的歌便会倾泻出来,必须做善事了。圣洁的圣诞节到了。农民在墙边放了一根竿子,上面绑着一束没有打净的小麦穗,天上的鸟儿也应该过一个愉快的圣诞节,应该在天父的这个节日里快乐地享受一番。

圣诞节的早晨太阳升起来,照在麦穗上,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围着带有食物的竿子转,这时墙里也传来唧唧的声音,那不断涌现的思想变成了声音,那微弱的唧唧声是一首欢乐的赞歌,善行的思想苏醒了,鸟儿从它藏身的地方飞了出来;天国当然知道这是一只什么样的鸟。

严峻的冬天逼来了,水都结成了厚实的冰;鸟和树林中的动物很难找到食物。那只小鸟飞到乡间大道上,在雪橇留下的辙迹里寻找着,偶尔也找到一个麦粒,在路旁人歇脚的地方找到一两块面包屑。它只吃它的一小部分,把其他饥饿的麻雀都唤来,让它们在这里找吃的。它飞进城里,到处望着,有时一只慈善的手会撕点面包放在窗边给鸟儿吃,它只吃很少的一点,把其余的都给了别的鸟。

一冬天,鸟儿分给大家的面包屑加起来几乎已经和小英娥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而踩的那块面包一样大了,在它找到最后一块并且把它分出去的时候,这鸟儿的翅膀变成白­色­的了,宽宽地伸了开来。

“海上有一只海燕在飞翔渡海峡呢!”看见了这只白­色­鸟儿的孩子们都说道;现在,它时而冲向海面,时而在耀眼的阳光中高高升起,看不见它飞往哪里去了;人们说,它一直飞进太阳里去了。

①这些苍蝇便是被英娥小时撕去翅膀的那些。

②圣经《箴言》第16章第18节:“高傲在败坏以先,狂心在跌倒之前。”

③大卫是犹太王和以­色­列王,他是圣经旧约中最引人注意的人物之一。大卫勇猛善战,才华横溢,又是一个宽厚的国王。大卫将以­色­列各支统一成一个王国。以前,大多认为圣经中的《诗篇》不少是大卫所作。

守塔人奥勒

“当今世事时起时落,时落时起!现在我可不能起得再高了!”守塔人奥勒说道。“起落,落起,大多数人都必须试试;从根本上说来,我们大家最终都要成为守塔人,从高处审视生活,审视万事。”

我的朋友奥勒,老守塔人,一个有趣爱唠叨,好像什么都藏不住可是却又极严肃认真地把许多东西都藏在心底的人,他在塔上就是这样讲的。是啊,他出身于满不错的门第,还有那么一些人说,他是一个枢密参事的儿子,或者说可能是,读书读到高中毕业,曾是助理教师,助理牧师,但这于事又有何补!那时他住在牧师的家里,一切全是免费的;他要上光鞋油打整他的靴子,但是牧师只给他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为了这个,他们之间产生了隔阂;一个说另一个小气,另一个说这一个虚荣,黑­色­涂料成了敌意的黑­色­缘由,于是两人分手了。他对牧师要求的东西,也正是他对人世间的要求:上光鞋油;可得到的总是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于是他便走离人寰去当隐士。可是,在一个大城市里食人间烟火的隐士只能在教堂的塔上才有,他便爬到那上面,抽着烟斗,孤单地走来走去;他朝下望望,朝上望望,不断琢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讲出他看到了些什么,没有看到什么,他从书本上以及从自己身上,读到了些什么。我常借给他些书读,都是些好书,从你交往的人读些什么样的书,你便会知道其人如何。他不喜欢英国那种写家庭女教师的小说,他是这么说的,也不喜欢法国的那种用对流风和玫瑰花杆炮制成的东西,不,他要读传记,读关于大自然的奇妙的书。我每年至少去看望他一回,通常是新年一过便去,在每年送旧迎新的时刻,他的思想中总有点儿这样或那样的事情。

我在此讲两次对他的访问,用他的原话来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头一次访问

在我不久前借给他的书中,有一本是讲鹅卵石的。那本书使他特别高兴,使他十分充实。

“是啊,它们真是些有年头的老东西,这些鹅卵石!”他说道,“可是人们毫不留神地从它们一旁走过去了!在田野里,在海滩上,有大量这种石子的地方我自己就是这样­干­的。你踩在铺路的石子上,那都是最最古老的太古时代的遗迹呀!我自己就这么­干­过。现在,我对每一块铺路石都有了由衷的敬意!谢谢您这本书,它真使我得到充实,把那些陈腐思想和习惯都赶到一旁,令我渴望再多读一点这样的书。描述地球的长篇小说是各种长篇小说中最奇特的!可惜,我们无法读到开头的几部了,因为那几部是用一种我们没有学过的语言写的。我们必须从各个地层,从含硅的石头,从地球的各个时期中才能读到,只是到了第六部,有行为的人,亚当先生和夏娃夫人才出现;对大多数读者,这太晚了一点,他们愿意一开始就这样,对我倒无所谓。这是一部长篇小说,非常奇特,我们大伙儿都被写了进去。我们脚爬手摸,停留在老地方,可是地球却在转动,并没有把海洋里的水泼到我们身上,我们在上面踏着走着的地壳,还是紧紧地连在一起,我们并没有跌落进去,没有穿过去;于是便有了几百万年的历史,不断地进步。谢谢你这本讲鹅卵石的书。这些鹅卵石都是些小伙子,要是它们能讲话的话,一定可以给你讲不少!要是一个人像我这样高高地坐在上面,偶而一两次变得微不足道,岂不是非常有趣的事情,然后想着我们大伙儿,甚至有了上光鞋油,也全是蚁冢上瞬间即逝的蚂蚁,尽管我们当中有的是佩带着绶带勋章的蚂蚁,有的是有前途有地位的蚂蚁。人处在这些有几百万岁年纪的可尊敬的老鹅卵石面前,年轻得多么可笑!除夕晚上我在读这本书,着了迷,竟忘记了我新年夜的惯常娱乐项目,看‘狂人的队伍进军阿玛厄①’,是的,我是怎么回事,您一定不明白!

“女巫骑着扫帚的传说是大家都知道的,那讲的是仲夏夜②,去的地方是布洛克斯毕耶尔③。但是我们也有一支狂人军队,是国内的,是现代的,他们在除夕晚上朝着阿玛厄进军。所有的蹩脚诗人,男的女的,演员,给报纸写文章的和艺术界露面的人物,那些不中用的人,都在除夕晚上飘过天空到阿玛厄;他们骑在自己的铅笔或者羽毛笔上,钢笔不能驮人,它太僵硬了。就像前面说的,我每年除夕都看见这个场面;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我能叫出名字来,不过犯不上和他们过不去;他们不喜欢旁人知道他们骑着羽毛笔的阿玛厄之行。我有一个外甥女,她是一个渔­妇­,她给三份很受人尊敬的报纸送去骂人的话,她这么说;她自己被邀请去那边作客,她是被别人带去的,她自己没有羽毛笔,不能骑;她这么讲过。她讲的东西一半是胡诌,不过有另一半也就够了。她到了那儿以后,他们开始唱歌,每位客人都写自己的歌,都唱自己的,因为自己的是最好的;全都一回事,都是一样的‘陈词滥调”。接着他们结成小群,这一小群一小群的人都会饶舌,后来是一群爱唱的家伙,他们轮流转着唱,后来是一伙儿在家人中间敲鼓的小鼓手。——在这里大家和那些写东西而不署名的人交了朋友。这里也就是说,油脂调的黑­色­涂料怎么样被人看成是上光鞋油的;有刽子手和他的小伙计,小伙计是最J滑的,要不然便不会有人注意他了;有善良的清道夫,他是倒垃圾桶的,他把垃圾桶分成‘良、优、特优④!’——在大家玩得应该那么开心的时候,垃圾堆里冒出一根杆子,一整棵的大树,一朵硕大无比的花,一大朵菌子,一大片遮棚,那是这令人尊敬的集会的仙境柱⑤,把他们在过去一年中给予世界的东西全都缀挂在上面,从这里­射­出了火星,像火舌,全都是他们用过的抄袭和剽窃来的思想和主意,它们发出火花到处窜,就像一阵焰火似的。有人在玩‘快找到了’⑥;没有什么名气的诗人在玩‘心在燃烧’;头脑灵敏的人口讲双关语,更蹩脚的玩意儿大家就不能容忍了。俏皮话充斥整个会场,就像有人把空瓦罐摔在大门上⑦,或者像在摔装满了灰的瓦罐一样。真是有趣极了!我的外甥女这么说;事实上,她还说了一大堆非常有害可是却很有意思的话。我不讲了,我们应该做好人,而不能处处评头论足。然而您可以看出,一个像我这样知道那边的聚会活动的人,自然是很希望每年新年都看到这一支狂军飞往那边去的;如果有一年觉得有个别人没有参加,那么我一定会发现另有新人加入;可是今年我忽略了,没有看看客人。我从鹅卵石上滑滚开来,滚过了几百万年,看到石头在北国乱冲乱撞。看见它们早在诺亚的方舟⑧造成之前便在冰块上漂游,看到它们沉入海底又从一片沙洲处冒了出来,被水冲积在那里的那一块说道:‘这该叫锡兰⑨!’我看见它们成了许多种我们不认识的鸟的住地,成了野蛮人酋长的家园,这种野蛮人酋长我们也不认识,直到斧子在几块石头上刻下了鲁纳符号⑩,这才可以算作进入纪年的时代。不过,我对它们一窍不通,等于是零。这时落下了三、四颗美丽的流星,它们发出光亮,思想这才有了向另一方向的转变;您当然知道流星是什么!那些学问渊博的却不知道!——我现在对他们有了想法,而我是从这样一点出发的:人们经常在暗底里对做过善行的人感谢着、祝福着,这种感谢常常是无声的,但是它没有落到泥土里!我这样想,它被阳光发现了,阳光把这些无声的感谢带到了行善者的头上。若是在一段时间中整个人民都表示了自己的感谢,那么感谢便会变成一束花像一颗流星似地落到善行者的坟上。我看着流星坠落,特别是在新年夜里,我真有这么一种兴致,去找一找这感谢的花束是献给谁的。不久前有一颗流星在西南方坠落:‘一种千百遍的祝福感谢!’这一回它落向谁呢!它肯定是落在,我想,佛伦斯堡土地石崖上⑾,那里丹麦国旗飘扬在施莱帕格瑞尔⑿的,在莱瑟⒀和战友的坟上。有一颗落在国家的正中;它落到索渝,落在霍尔贝⒁的棺木上,是这年许许多多人对他的感谢,对令人心情愉快的喜剧的感谢!

“知道有颗流星将落在我们的坟上,这个想法是很了不起的,也是使人愉快的。只是现在还没有流星落到我的坟上,没有一丝阳光给我带来感谢,这里没有什么值得感谢的!我还没有得到上光鞋油呢,”奥勒说道,“我这一生的命只能得到用油脂调的黑­色­涂料。”

第二次访问

新年那天,我爬上了塔顶。奥勒讲了在新旧交替,也就是他说的过年的时候,左一杯右一杯碰杯­干­杯的事。于是我听到了他讲的酒杯的故事,含义颇深。

“除夕夜里,时钟敲响了十二下,大家都站起来立在桌旁,手里拿着斟满了酒的杯子,为新年祝酒。有人手拿着酒杯开始了新的一年,对于贪杯的人来说,这倒是个好开端!有人以上床睡觉开始新的一年,这对嗜睡的人来说是个好开端!睡眠在一年中有颇重要的作用,对酒杯也一样。你知道,酒杯里都有些什么吗?”他问道。“是啊,里面有健康、愉快和狂欢极乐!里面有悲怆和极度的不幸!在我算酒杯的时候,我当然也就算了不同的人生里面的等级。

“您看,第一只酒杯,那是健康的酒杯!里面长着健康的草,把这草Сhā在屋梁上,到年末的时候,您便可以坐在健康的荫棚之下了。

“要是您拿起第二只酒杯——!是的,从里面飞出一只小鸟,它天真无邪欢快地啾啾唱着,于是人们倾听着,说不定还和着它唱:生活是美好的!我们不要垂头丧气!勇敢向前!“从第三只酒杯里跑出一个长了翅膀的小东西。还不能称他为小天使,因为他的血是小­精­灵⒂的,思想也是小­精­灵的,倒不拿人寻开心,只是逗逗乐而已;他爬到耳朵的后面,给我们讲些有趣的事⒃,他在我们的心房躺下,使那儿变暖,于是我们便欢快起来,成了别的头脑的判断力认定的好头脑。“在第四只酒杯中没有草,没有鸟也没有那个小家伙,里面是表明理智的一道思想长划,人们永远也不能超越这道思想长划。

“要是拿起了第五只杯子,那你就要为自己而哭泣了,由衷地高兴激动,或者它有另外的声响;从酒杯里嘭地跳出个狂欢王子,能说会道,放荡不羁!他把你拉上,你忘记了自己的尊严,如果你有尊严的话!比起你应该忘记和需要忘记的东西来,你忘掉了更多的东西。到处都是欢歌漫舞一片喧嚣;戴着面具的人把你拉上,魔鬼的女儿,穿着丝绒、绸缎,头发散落开,体态美丽,朝你走来;挣脱掉吧,要是你能够的话!

“第六只杯子!——是的,在里面撒旦⒄本人坐着,一位穿着考究,能说会道,有吸引力,令人极为舒服的小个子男人,他十分了解你,认为你说的一切都是对的,完全就是你的写照!他提着灯陪伴你去他的家里。有一段关于一个圣人的古老传说,这位圣人须从七种巨罪⒅中选择一种,他选择了酗酒,他以为那是最轻微的,在酗酒中他却把其他六种罪恶全都犯了。人和魔鬼掺混着血液,那就是那第六只杯子,于是我们体内便有一切坏种萌芽;每个坏种都猛烈地生长,像圣经里的芥菜子一样⒆,长成了大树,笼罩了整个世界。它们当中的大部份只好走向熔炉,被重新铸造过。

“这就是酒杯的故事!”守塔人奥勒说道,“用上光鞋油或油脂调的黑­色­涂料都可以讲出!我两种都用来讲它。”

这便是对奥勒的第二次访问,你想听更多的故事的话,那么请继续访问下去。

题注丹麦的教堂塔顶都有守塔人看守,他们的职责是察看是否有火警。如在近海则注意海上是否有船只到来或有什么意外。

①阿玛厄是哥本哈根市属的一个小岛。这里讲的是一个丹麦民间故事。参见《好心情》注2。

②、③丹麦习惯,仲夏夜(夏至的那一天的晚上)大家要把家里不用的破烂打扫掉,一个地区的人把可烧的东西堆在一起放火烧掉。这种习惯包含着一种迷信,说这样一来,女巫便被赶走。女巫是骑着扫帚飞去布洛克斯毕耶尔的。

④丹麦学校的记分办法。

⑤丹麦有售彩票的习惯。昔日在抽彩时,竖一根杆子,上面挂着那些彩奖。

⑥丹麦儿童游戏。

⑦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⑧见《没有画的画册》注18。

⑨即哥本哈根所在的锡兰岛。

⑩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⑾佛伦斯堡新教堂。1850年7月25日丹麦与普鲁士在伊斯台兹发生战斗。丹麦的牺牲者都埋在佛伦斯堡新教堂的坟园里。⑿丹麦陆军第二师指挥官,领导了1850年7月25日丹麦军队对普鲁士作战,在战斗中牺牲。

⒀丹麦指挥官,安徒生母亲的好友西格尼的儿子,也是安徒生的密友,在1850年7月25日战斗中牺牲。

⒁关于霍尔贝,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及《小图克》注11至14。1858年及1859年之交(安徒生写这篇童话的那一段时间),丹麦为霍尔贝举行了纪念他诞生175周年的活动。

⒂关于小­精­灵请参看《旅伴》注1。这里指酒喝多了,令人晕头晕脑。

⒃爬到耳朵背后讲悄悄话指催人说谎话。

⒄基督教里称魔鬼为撒旦。

⒅见《一个故事》注1及2。

⒆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13章耶稣对信徒用撒种比喻天国的奥秘。在31句,耶稣把天国比作一粒芥菜种子,后来长成大树。

安妮·莉丝贝特

安妮·莉丝贝特如­奶­似血,年轻开朗,长得很好看;牙齿白得发光,眼睛又明又亮,一双脚跳起舞来又轻又快,­性­情也活泼轻松!后果怎么样呢?——生了“一个讨厌的小仔子!”——可不是,他一点也不好看!他被送到了挖沟工人的妻子那里。安妮·莉丝贝特本人则住进了伯爵夫人的府第里面,坐在豪华的屋子里,穿的是丝绸、绒料的衣服;没有一丝微风可以吹到她身上,谁也不敢对她讲严厉的话,那会伤害她,她不能忍受伤害。她为伯爵的婴儿做­奶­母。那孩子真像一个王子,美丽得像一个天使。她多么喜欢这个婴孩啊!她自己的孩子,是啊,他在那一个家,在挖沟工人的家。那个家里,锅从没有烧开沸腾的时候,嘴却总是闹闹嚷嚷,家里常常没有人。小男孩哭起来,没有人听到,也就没有人动心①。他哭着便睡着了,在睡眠中人是感不到饥渴的,睡眠真是一个绝妙的发明。一年年过去了——是的,随着时间逝去,杂草便长了起来,人们都这么说,——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也长大了,可是,人们说他的发育可不算好。他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成了这家的人。他们因此得到了抚养费。安妮·莉丝贝特完全摆脱掉了他。她是大城市里的夫人,在家中,生活温暖舒服,出门则要戴帽子。她从不到挖沟工人家去,离开她住的城市太远了,那儿也没有她什么事,孩子是他们的,他们说,他能够找吃的。他要找点事做挣一口吃的,于是他便去看管玛兹·延森的红母牛。他满可以照料点什么,做点什么事了。

大庄子漂洗衣服的坝子上,看门狗在自己的棚子顶上,在太阳光中高傲地蹲着,对每个经过的人都吠几声。遇到下雨天,它便缩在棚子里,­干­燥、舒适。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在阳光里坐在沟边上,手里削着拴牛的桩子。春天,他发觉三棵草莓开花了。它们一定会结果的,这是他最高兴的想法。但是,一颗草莓也没有结。下大雨、下小雨,他都坐在雨里,浑身被淋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又被刺骨的风吹­干­。他回到牛主人的院子的时候,总是被人推来搡去。姑娘和小伙子们都说他又怪又丑,他习以为常了——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将怎么个活法?他命中注定的是:“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他被从陆地抛到船上,入了海,在一艘破败的船上打工,船老板喝酒的时候,他看着舵。他又脏又丑,寒饥交迫,人们会以为他从来没有吃饱过肚子,他也的确从未吃饱过。岁已深,天气恶劣,潮湿,刮起了大风;风刺穿厚厚的衣服,特别是在海上。一艘破败的船在航行,船上只有两个人,是啊,你也可以说只有一个半人,那就是船主和他的伙计。那一天,整天都是乌黑的,接着又更加黑起来,寒气刺骨。船老板喝了些烧酒,暖暖自己的身体;酒瓶已经空了,连杯子也一样。杯子上半截是完整的,腿却折掉了,它被换了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船老板的意思是,一瓶烧酒使人感觉不错,两瓶就更令人舒畅。孩子守着舵,用一双满是油污长满老茧的手握着它。他很丑,头发又硬又乱,他腰弯背弓,衰老颓丧。这是挖沟工人的儿子,教堂的出生登记簿上他则是安妮·莉丝贝特的儿子。

风肆意地吹,船肆意地跑!帆兜满了风,风来了劲儿,把船吹得像飞一样地跑,——四周是那么狂乱。狂风暴雨在摧打,可是更严重的还在后头呢——停下!——怎么回事儿?什么东西把船撞了一下,什么东西破了,什么东西把船抓住了?它在打转转!是天倾斜了吗,是狂浪袭来吗?——坐在舵旁的孩子高声叫喊起来:“耶稣啊!”船撞在海底一块巨大的礁石上了,像只破鞋在村子里的水潭里沉落下去;像人们常说的那样,连人带鼠一起沉下去。老鼠是有的,可是人却只有一个半:船老板和挖沟工人的孩子。除了高声尖叫的海鸥和海底下的鱼之外,谁也没有看见船的沉没。再说,它们并没有看得完全真切,因为在海浪涌进这沉没的船只的时候,它们都惊恐地逃向四边去了。船沉落到水下也不过一法恩②的地方;两人就躺在那里:隐存下了,被人遗忘掉了!只有那只装在蓝漆的木坨子上的杯子没有沉,木座子让它漂着。杯子被逐着会被击碎、会被冲向海滩,——何处,何时?是啊,要知道这并没有什么下文!它的服务已经到头,它被人喜爱过了。安妮·莉丝贝特的孩子却没有!只是在天国里再没有魂灵会说:“从来没有被人爱过!”

※ ※ ※

安妮·莉丝贝特在大城市里,而且已经许多年了,被人称为夫人,特别是当她回忆起往事,在谈起昔日在伯爵家里的日子,谈到她乘马车,能和伯爵夫人及男爵夫人谈话的那些日子的时候,她便昂起头挺起脖子说她那甜蜜的公爵少爷是上帝最漂亮的天使,最美丽的生灵,他喜欢她,她喜欢他;他们相互亲吻过,相互拥抱过,他是她的欢乐,她的半个生命。现在他已经长大了,十四岁了,有了学识,有了仪表;当年她把他抱在手臂里,后来她一直没有见到他;她多年没有去公爵的府第了,要去那边有很长的一段路程。

“我决计要去一次!”安妮·莉丝贝特说道,“我得去我那乖孩子那里,去看我那可爱的伯爵孩子!是啊,他必定也很想念我的,一定惦记着我的,喜欢我的,就像他当年用他那天使般的胳膊抱着我的脖子喊:‘安——莉丝!’的时候一个样,那声音就像小提琴的声音!是的,我决计要去再看看他。”她乘牛车,她步行,她来到了伯爵府,伯爵府第和往昔任何时候一样还那么宏伟华丽。那外面的花园也和从前一个样,可是府里的人全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知道什么安妮·莉丝贝特,他们不明白她曾经一度在此地的作用;伯爵夫人肯定告诉他们的,她自己的孩子也会的;她多么想念他啊!现在,安妮·莉丝贝特到了这里。她不得不久久地等着,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主人就餐以前,她被叫到了伯爵夫人那里,对她谈得满好。餐后她要看到她的可爱的孩子,于是她又被唤了进去。

他长得多么神气!高高的、瘦瘦的。可是那一双漂亮的眼睛还是一样,还有那天使的嘴!他望着她,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他显然不认识她。他转过身去,想走开;这时她拉住他的手,把手拉了贴在自己的嘴上。“噢,这就可以了!”他说道,接着他便走出了大厅。他,她痴心想念的人;他,她疼爱,最最疼爱的人;他,她在尘世间最大的骄傲。

安妮·莉丝贝特走到伯爵府第外,来到了宽敞的大道上。她很悲伤;他对她过于冷淡了,不想看她,连一个字也没有说。他,她曾经日夜抱过的他,总是想念着的他。

一只很大的漆黑的渡鸦落在道上她的前面,叫了又叫。“唉呀!”她说道,“你这叫人倒霉的鸟!”

她走过挖沟工人的屋子;­妇­人站在门外,于是她们交谈起来。

“你的光景不错呀!”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你又肥又胖的,日子很好啊!”

“就这么回事罢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

“他们随船一块儿完了!”挖沟工人的妻子说道。“船老板拉尔斯和孩子两人一起淹死了。他们算是到了头了。我先前还以为有一天孩子会挣几个钱帮帮我的。你不用在他身上花费一个子了,安妮·莉丝贝特!”

“他们淹死掉了!”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于是她们便不再谈这件事。安妮·莉丝贝特很悲伤,因为她的伯爵孩子竟不高兴和她,这个爱他、不辞远道而去的她讲话;跑这一趟也是很费钱的呀。她没有得到多大的欢乐,可是她在这里一个字也没有提这件事。她不想把这事告诉挖沟工人的妻子来宽自己的心,她听了会以为她已经不被伯爵家看得起了。这时渡鸦又在她头上叫起来。

“这个捣乱的黑家伙,”安妮·莉丝贝特说道,“今天你可把我吓着了!”

她带着咖啡豆和菊苣③,把这东西给挖沟工人的妻子煮一点咖啡会是一件善事,安妮·莉丝贝特还可以喝上一杯。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安妮·莉丝贝特便坐在一条凳子上睡着了。接着她梦到了一件她从来没有梦见过的事,奇怪极了:她梦见了自己的那个在这间屋子里挨过饥饿、哭叫无人理睬的孩子。这孩子现在躺在深深的海底,什么地方,只有上帝才知道。她梦见她坐在她所坐的那个地方,挖沟工人的妻子去煮咖啡,她闻到咖啡豆的气味;门口站着那么一个漂亮的孩子,他和伯爵的孩子一样好看。小家伙说:

“现在世界要完了!牢牢地背住我!因为你毕竟是我的母亲!在天国里你有一个天使!牢牢地背住我!”

接着他拉住了她,但是这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一定是世界爆裂了,天使升了起来,紧紧地拉住了她的衬衣袖子,抓得如此地紧,让她觉得她也从地球上往上升了起来。可是她的脚上却有一种很重的东西拖住她,这东西还压着她的背,就好像有好几百个­妇­女紧紧地拽着她。她们还说,“要是你也能得救,我们也应该得救!抓牢了!抓牢了!”接着她们都一齐拽住她。太重了,“嘶——喇!”地响了一声,她的袖子碎了,安妮·莉丝贝特重重地摔了下去,把她一下摔醒了——她差一点从坐的凳子上摔落下来。她头昏昏沉沉,一点儿也记不得她都梦见了些什么,只知道很可怕。

接着咖啡喝完了,话也讲了不少。于是安妮·莉丝贝特便走向最邻近的小城,在那里她要找赶车子的人,要在当天晚上搭车回自己家去。她找到赶车人,他说要在第二天晚上才能动身。她算了一下,留下来要花她多少钱,计算了一下路程,想着,要是顺着海边而不顺着车道走,路程要短差不多十好几里;这时正是天高气爽的时节,又是月圆的时候,安妮·莉丝贝特愿意自己走;第二天她便可以到家了。

太阳落下去了,晚钟正在响着,——不对,不是教堂的钟声,而是派得·奥克斯的青蛙④在池塘里叫。很快,它们也不叫了,一片寂静,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鸟儿全都休息了。猫头鹰一定也不在巢里,她经过的树林和海滩都是静悄悄的,她可以听到她自己走在沙上的脚步声。海上没有水波,外面深海中更是一片寂静,海里有生命的和已死掉的全都哑无声息。

安妮·莉丝贝特走着,什么都不想,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她脱离了自己的思想,但是,思想并没有脱离她。思想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它们只是在打盹,那些在停滞的支配着人的活思想和那些还没有活跃起来的思想都是这样。思想当然能活动起来,它们可以在心里活动,在我们的头脑中活动或者跑来控制着我们。

“善有善报!”都是这么写的;“罪恶中则伏着死机!”也是这么写的!写过的东西许多许多,说过的话许多许多,可是有人不知道,有人记不住,安妮·莉丝贝特便是这样;不过报应是会来的,会来的!

所有的罪恶,所有的德行都藏在我们心里!在你的、我的心里!它们像眼看不见的小种籽。后来有了从那面­射­来的阳光,有一只罪恶的手在引着你,你在街角拐弯,朝右还是朝左。是的,这一转便有了决定,小种籽开始动起来。它因此而膨胀起来,开始出芽,把自己的浆汁注入你的血液之中,你就开始了自己的行程。这是些惴惴不安的思想,人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中行走的时候,它们蛰伏着,但是蠢蠢欲动。安妮·莉丝贝特在似睡非睡中走着,思想在酝酿欲动。从一个燃烛弥撒⑤到下一个燃烛弥撒之间,心的算盘上记下了许多东西。这是一年的账。对上帝、对我们身旁的人,对我们自己的良心的恶言恶意,都被遗忘了;这些我们不再想起,安妮·莉丝贝特也没有想。她没有触犯过国家的法律,她很受人看重,善良和诚实,她自己知道。这会儿她正在海边这么走着,——那儿有什么东西?她停止了;是什么东西被冲到了岸上?是一顶破旧的男人帽。落水遇难的人是谁?她走近一些,站住瞧了瞧,——唉呀,那里躺着的是什么呀!她被吓坏了。可是并没有吓人的东西,只是一堆海草、苇秆缠住了横在那里的一大块长条石,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可是她被吓坏了,在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她想起了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听到的那许多关于“滩魂”的迷信传说,就是那些被冲到荒滩上而没有埋葬掉的游魂。“滩尸”,就是那死尸,那没有什么,可是它的游魂,“滩魂”却会跟随单独的过客,紧紧地附在过客身上,要他背它到教堂坟园埋在基督的土地上。“背牢!背牢!”它这样喊叫。在安妮·莉丝贝特重复这几个字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她的梦,非常清晰,活生生地,那些母亲怎么样紧紧拽住她,口里喊着:“抓牢!抓牢!”世界怎样沉下去,她的衣袖怎样被撕碎,她又怎样从那在末日来临的那一刻要救她上去的孩子那里甩脱。她的孩子,她自己的骨­肉­,他,她从来没有爱过,是的,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个孩子现在落到了海底,这个孩子会像滩魂一样来喊:“背牢!背牢!把我带到基督的土地上去!”她正在想的时候,恐惧在后面紧紧地追赶着她,于是她加快了步伐。恐惧像一只冷酷潮湿的手压到她的心房上,压得她快窒息掉。她朝海望出去,那边变得昏沉起来。一阵浓雾涌起来,盖住了矮丛和树林,那形状令人看了奇怪。她转过身来看身后的月亮,它像一个无光的苍白圆盘,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重重拽住她躯体的各个部位:背牢!背牢!她想道。而当她再次转身来看月亮的时候,她觉得它的白­色­的脸庞就紧挨在她的身旁,稠浓的雾像一块裹尸体的纱垂在她的肩上。“背牢!把我带进基督的土地里去!”她能听到这样的声音。她真的也听到一个十分空洞、十分奇特的声音。它不是池塘里青蛙的声音,也不是渡鸦、乌鸦的声音。因为你知道,这些东西她并没有看到,“把我葬掉,把我葬掉!”这样的声音在响着。是的,这是她那躺在海底的孩子的滩魂,要不是把它背去教堂的坟园和墓地,把它葬到基督的土地里,它是不会得到安宁的。她要到那里去,她要在那里掘坟。她朝着教堂所在的方向走去,这时她觉得背上的负担轻了一些。它消失了。于是她折回身来,走上那最短的路回家,可是这时,那负担又沉重起来了:“背牢!背牢!”——听去就像是青蛙的呱呱声,又像是鸟的悲鸣,声音非常地清楚,“把我葬掉!把我葬掉!”

雾气很冷很湿,她的手和脸由于恐惧而发冷发湿。她身体的外面,四周向她紧逼,她的体内则变成一个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漫无边际的思想的空间。

在北国这边,成片的山毛榉会在一个春天的夜晚完全绽吐出新芽,在第二天的阳光中,这些树木便焕发出它们的青春­嫩­绿的光辉。我们内心昔日的思想、语言和行动播下的罪恶的种子,也会在一秒间发芽生长出来。它在良心苏醒的一刻发芽生长;是上帝在我们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唤醒它的。这时什么借口也没有了,事实就在那儿作证,思想有了语言,这语言世界各处都可以听到。隐藏在我们内心尚未泯灭的东西使得我们恐惧,我们的傲慢和放纵自己的思想所播下的东西使我们恐惧。心藏着所有的德行,但也保留着一切罪过,它们在最贫瘠的土壤里也会生长。

我们这里用语言讲的这些东西,在安妮·莉丝贝特的思想中翻腾着。她因此疲惫不堪,倒在了地上,往前爬了一小段。“把我葬掉!把我葬掉!”有声音这样说。若是坟墓能令人彻底忘却一切,她倒愿意自己把自己埋葬掉。——这是带有惊恐不安的严肃而清醒的时刻;迷信思想时冷时热地在她的血液中流淌。她从来不想讲的许许多多事,聚集到她的思想中来了。一个她从前听说过的幻景,无声无息地像云的影子一样从她身边驰过。四头喘息急促的马紧靠着她奔了过去,它们的眼睛和鼻孔­射­出火,火照亮着它们。它们拉着一辆炽热发光的车子,车子里坐着那个一百年以前在这一带横行霸道的狠恶地主。他,传说每天夜里都要奔进他的庄子里,接着又奔出来,他不像人们说的那样是白的。不是,这个死人黑得像一块炭,一块熄灭了的炭。他对安妮·莉丝贝特点一点头,向她招手:“背牢!背牢!这样你又可以坐进伯爵家的车子,忘掉了你的孩子了!”

她更加急促地跑开了,她来到教堂坟园;可是黑­色­的十字架和黑­色­的渡鸦在她眼里掺混在一起。渡鸦的叫声和它们今天的叫声是一样的,可是现在她明白了它们的叫声的含义:“我是渡鸦妈妈!我是渡鸦妈妈!”它们都这么叫。安妮·莉丝贝特知道,这个名字和她也很有关系,她也许也会变成这样一只黑鸟,而必定要像它们那样叫个不停,如果她不把坟挖成的话。

她伏到了地上,甩双手挖那坚实的土地,手指都冒出了血。

“把我葬掉!把我葬掉!”这声音不断响着。她害怕公­鸡­鸣叫,害怕东方的第一道红光,因为如果在她的挖掘完毕之前­鸡­鸣日出,那么她便完了。可是,公­鸡­啼起来了,东方发亮了——坟却只挖了一半,一只冰冷的手从她的头和脸往下一直垂滑到了她的心所在的地方。“只挖了一半!”有声音叹息说,它渐渐地消失了,沉落到了海底;是的,这是滩魂!安妮·莉丝贝特瘫了,被什么迷住,倒到了地上。她没有了思想,没有了知觉。

她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两个年轻小伙子把她抬起,她没有躺在教堂的坟园里,而是在海滩上。她在那里,在她身前挖了一个大坑,手指被一块破玻璃杯划破流了血;那只杯子的锐利的脚是换装在一个涂了蓝漆的木坨子上的。安妮·莉丝贝特病了;良心和迷信混在一起,缠着分不开来。结果她知道,现在只剩了半个魂灵,另一半已被她的孩子带到了海底;要是她不能再找回落到海里的那一半,她便永远也飞不上天国得到天父的仁慈了。安妮·莉丝贝特回到家里,她已再不是原来那样的人了。她的思想就像一团乱缠在一起的麻,她只能抽出一条思绪来,那一根,把滩魂背到教堂的坟园里去,给它挖一个坟,这样好把她的整个魂灵收回来。好多个夜晚她都不在家里,别人总是在海滩上找见她,她在那里等着那滩魂。整整的一年便这样过去了,接着有一天夜晚,她又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她,第二天一整天到处找她也无下落。

到了傍晚,牧师去教堂准备敲暮钟,他看到安妮·莉丝贝特躺在祭坛前面。她从一大清早便来到这里,完全­精­疲力竭。但是她的眼睛明亮,她的面颊有一层红晕;最后的霞光照进她的身里;照在祭坛台子上放着的圣经的闪光的扣子⑥上。圣经摊开的地方是先知约珥的一句话:“撕碎你们的心肠,而不是你们的衣服,转归向主,你们的上帝!”⑦——“这真是巧合!”大伙儿说,许多事就是巧合。

阳光照亮了安妮·莉丝贝特的脸,显现出平静和仁慈。她非常好,她说道。现在她得到了她的魂灵了!夜里,那滩魂,她自己的孩子来到了她的身旁。它说道;你只挖了半个坟——为了我,但是你一年到头都把我埋藏在你的心中,一位母亲在这里保藏她的孩子是最好的。所以它便把她失去的那一半魂灵还给了她,把她领到教堂里来了。

“现在我已经在上帝的房子里了!”她说道,“在里面人们是幸福的!”

太阳完全落下去之后,安妮·莉丝贝特完全升上去了。在这里经过一番苦斗之后,那边是没有恐惧的,而安妮·莉丝贝特是苦斗过了的。

①丹麦谚语:“耳不闻,心不动。”

②丹麦的长度计算法之一,以双手伸开的全长为一法恩。这种计算方法现已被废弃。

③菊苣的根烘­干­后可以佐咖啡用。

④这是一种俗称钟蛙的小蛙,叫声清脆。一位叫派得·奥克斯的御厨师长把它引进丹麦,因此这种小蛙也被称作派得·奥克斯娃。⑤在丹麦每年2月2日基督教会举行燃烛弥撒。

⑥在西方昔日的珍贵的­精­装书的边上大多有一个金属的扣子,可以把书扣起来。这点和我国的线装书的“函”相像。

⑦圣经旧约《约珥书》第2章第13句。

孩子话

批发商家为孩子们安排了一次聚会,参加的都是有钱人家、体面人家的孩子。这位批发商生意做得很不错,是一位有学识的人。他得到过高级中学结业证书,是他那和善的父亲坚持要他念书的。父亲最初做贩牛生意,为人老成勤俭,赚了不少钱。批发商接着又不断地赚钱。他很有头脑,心地也很慈善。可是大伙儿很少说起他的这些,说得最多的还是他的那许多钱。

他家出出进进的都是体面人物。有的是人们说的血统很体面,有的是人们说的­精­神方面很体面,有的两者兼而有之,有的则两者皆缺。现在这里是孩子们的聚会,讲的都是孩子话,孩子们讲话从来不拐弯抹角。有一个小姑娘很漂亮,只是过于高傲了。都是仆佣们总是亲吻她而宠出来的,不是她的父母,在这方面,他们倒还是很注意分寸的。她的父亲是宫廷侍从官,这很了不起,她知道。

“我是宫廷里的孩子!”她说道。她其实也可能是地下室的孩子,随便你自己怎么定都可以。于是她对别的孩子说,她是“生就”的,还说,如果不是生就的,那她就变也变不成。读书也没有用,即便你十分用功读书也不行,要是你不是生就的,那你是变不成的。

“那些以‘生’字为姓的结尾的人①,”她说道,“在世界上怎么也成不了大器!应该把手叉在腰旁,远远地躲开这些‘生’呀‘生’的!”于是她便把她那娇­嫩­的小手叉在腰上,胳膊尖尖的,让人看看应该怎么样行事。那一双小胳膊真好看,她真是甜极了!

可是批发商的小女儿很恼火。她的父亲叫玛兹生,她知道这个名字以‘生’结尾。于是她便十分傲气地说:

“可是我父亲能拿一百块银币买来糖果让大伙儿抢!你父亲能吗?”

“是啊,可是我父亲,”一位作家的小女儿说道,“能把你的父亲,还有你的父亲,所有的父亲,都弄到报纸上!人人都怕他,我母亲说的,因为我父亲管着报纸。”

小姑娘挺直了身子,翘起了头,就像她是一位真正的公主那样,挺身翘首。

在半开的门外,有一个贫寒的孩子站在那里正从门缝往里看。那小孩十分穷困,进不到厅里来。他为厨房里的女佣人转烤­肉­的叉子,现在被允许在门背后看看那些在玩耍取乐的体面孩子,这在他可真是一件十分了不起的大事了。

“要是能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个,该会怎么样啊!”他想道。这时他听到了那些孩子们刚才说的话,说真的,真叫人丧气。家中父母亲的柜子里一文钱也没有,他们连报纸都买不起,哪里还谈得上在报纸上写东西。接下来最糟糕不过的是,他父亲的姓,就是说也是他的姓,一点儿不假,是‘生’字结尾的!就是说他在世上决不会有什么出息。这简直太惨了!然而他生到世上来了,他觉得,生得挺对!没有什么旁的可能了。

瞧,那天晚上就是这个样!——

※ ※ ※

好多年过去了,在这些年里孩子们都长成了大人。

城里建起了一座宏伟的房子,屋里讲究极了,人人都想看看它,甚至连外地的人都来看它。真不知道我们前边所谈到的那些孩子当中谁可以把这房子说成是自己的呢?是啊,这不难知道!不,也不是那么容易呢。这房子是那个贫寒的孩子的②。他到底还是有了出息,尽管他的名字是以“生”字结尾的——曹瓦尔森③。

另外那三个孩子呢?——有高贵血统的、有钱的、高傲­精­神的孩子,——是啊,这个孩子没有让另外一个听到自己的事,他们都是同等的孩子!他们都很不错,很幸福,这是有道理的。他们那天所想所说的那些只是些——孩子话。①丹麦的姓氏形成过程中,逐渐出现了以“某某人的儿子”这个词为姓的做法。儿子在丹麦文中是SPn,用于“某某人的儿子”姓氏后缀时转为sen,这样丹麦便出现了大量以Sen,为后缀的姓氏。我国译者将这姓氏后缀译为森,如延森。在本书中,除安徒生已为人公认外,其他此类后缀均被译为森。在这篇故事中,sen则被译为“生”,这是因为在这里“生”字中还包含了出生的意思。

②指曹瓦尔森博物馆。

③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一串珍珠

在丹麦,从哥本哈根通往科绪尔①,现在还只有一条铁路②。这条铁路是一串珍珠,这样的珍珠,欧洲已经有好多串了。价值最昂贵的珍珠有:巴黎、伦敦、维也纳、那不勒斯——!可是许多人并不把这些大城市看成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相反,却把不为人所注意的某个小地方看作是自己最美丽的珍珠,里面住着最亲的人的家中之家!是的,这往往只不过是一个孤庄,绿篱中隐藏着的一所小屋子,火车奔驰而过的时候,眼前飞过的一个小点而已。

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有多少颗珍珠呢?在我们看来有六颗。这些地方大多数人都会注意到,古老的记忆,诗文,给这些珍珠以灿烂的光辉,使它们在我们的思想中闪闪发光。那里的山坡旁,屹立着腓德烈六世③的宫殿,厄伦施莱尔④童年的家;在松诺玛肯⑤一片树林绿茵的深处,这一串珍珠中的一颗在闪烁,人们把它叫做“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⑥,也就是说,两位可亲的老人的家。这里住着拉贝克和他的妻子伽玛⑦。这里,在他们好客的屋檐下,在一辈人的时间里聚集着忙忙碌碌的哥本哈根­精­神世界中之许多佼佼者,这里是­精­神生活之家,——而现在!请别说:“唉,变化多大啊!”——没有,它仍是­精­神之家,衰颓的花草的温房⑧!没有活力绽放的花苞却可以在这里得到保护,找到存身之所,都会舒展开花瓣,结籽。这里­精­神生活之家闪闪发光,散发着蓬勃的生机和旺盛的活力。周围的世界,透过眼睛,把光芒­射­进心灵的永无边底的深渊。受人类之爱滋润的痴人之家是一片神圣之地,是医治有病的花木的温室,这些花木总有一日会被种植到上帝的花园里开放出花朵来的。心智最弱的人现在居住在这里。这个地方曾是最伟大、最强有力的人物聚会的地方。他们交流思想,思想境界大大升华——“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里心灵的火焰总是飞升。

在赫洛尔⑨泉边的国王墓群的城市,古老的罗斯基勒⑩出现在我们眼前。教堂修长的尖塔顶部高高地钻上去,超出这矮平的城市,影子映在伊瑟海湾的水面上。我们只寻找一座坟墓,在珍珠放­射­出的晶莹中来审视它。它不是那了不起的盟主女皇玛格丽特⑾的墓——不是的。我们紧靠着它的白墙飞过的教堂坟园里便有这座坟墓,一块很普通的碑石盖在坟上,风琴之王,丹麦传奇文学的振兴人,安息在这里。我们心灵中的乐曲是古老的传说。我们感觉到:“清澈的波涛翻滚”的地方,“安居着一位国君!”——罗斯基勒,国王墓群的城市,在你这粒珍珠中我们要看到这普通的墓,在这墓的碑石上刻上了一只琴和魏瑟⑿这个名字。

现在,我们来到了林斯特兹城附近的西厄斯特兹⒀。河床很低;金黄铯的谷粟生长旺盛。离西厄奈利尔秀阁不远的地方,停靠着哈格巴德的船。谁不知道与本地区相关联的关于哈格巴德和大火中的西厄奈利尔的秀阁的传说⒁;最热烈的爱情的传说。

“密林围绕着美丽的索渝⒂!”你这修道院城市的容貌在长着藓苔的树林中显现出来。它以青春的目光从学院⒃通过湖面望到外面的世界通途,在火车飞驰过树林的时候,听着长龙的喘息。索渝,你这诗的珍珠,你保存着霍尔贝的遗灰!你那知识之宫像一只矗立在树林湖泊畔的健壮的白天鹅⒄。朝着它,向着那个方向,我们的眼在求索着一座闪闪发光,像一颗在树林里的土地上的白­色­星花的小屋。虔诚的赞美诗从那里传往全国各地,里面在朗读祷文,农民们也都在倾听,了解了丹麦逝去的岁月。绿林和鸟儿的歌声和谐地联在一起,索渝和英厄曼⒅的名字也是这样紧紧相联的。

去斯莱厄瑟城⒆——!在珍珠的晶莹光泽中又反­射­出什么?安特沃尔斯考修道院⒇已不复存在。修道院华丽的厅堂,就连它遗留下的那些孤寂的厢房也都没有了。可是一个古老的遗迹却留了下来,被后人修茸又修茸。那边山头上的一个木十字架,那是在传说的时代,斯莱厄瑟的牧师,圣诚的安德斯,从睡眠里醒过来,于一夜之间被人从耶路撒冷背到这里来(21)。

科绪尔——你(22)出生于此地,你给了我们:

——严肃和戏谑

伴存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诗篇中。

你语言和机智的大师!古老堡垒的那一片坍塌残存的护堡堤,现在是这里你孩提时代家的最后见证。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们的影子指着你出生的屋子所在的那片地方(23)。从这些堤上朝着斯普洛尼斯高地望去,在你“还很小的时候(24),”你看见“月亮滑落到岛屿的后面。”你的歌颂是不朽的,正如你歌颂瑞士的群山一样。你在世界的迷宫里漫步,发现,——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玫瑰像这样红艳,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棘刺如此纤细,

再没有别的地方的床褥

像我们天真无邪的童年睡过的床褥一样柔软。

歌颂热情的美妙的歌手!我们用车叶草给你编织一个花环,把它抛在海里,波浪会把它带到基勒海湾的岸边那埋葬你的地方(25)。它带去你年轻后辈的、带去你出生地科绪尔的问候。——科绪尔,这串珍珠在这里结束了。

“这一点儿不错是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的一串珍珠。”听到我们读我们刚才这一段话的外祖母说道,“它对我是一串珍珠,它四十多年以前就是我的珍珠了。”她说道。“那时我们还没有蒸汽机,你们今天只用几小时就走完的那段路,我们要用好几天才能走完。那是1815年,那时我二十一岁,那正是青春妙龄!活到了六十多岁,也还是很美好的年龄,很是幸福!——在我年轻的时候,是啊,和现在比起来,去一趟哥本哈根可真是件稀罕的事儿,我们把它看成是所有的城市的首城。我的父母在去过那里一次之后二十年,想再去那里看一看,要带着我去。这一趟旅行,我们一直谈了多年,后来真要成行了!我觉得一个全新的生活要开始了。在某些方面说来,对我也的确开始了一个新的生活。

“都在裁裁缝缝,都在收拾行李,现在我们要动身了。是啊,多少好朋友来看我们,祝我们一路顺风!这是一趟了不起的旅行!上午我们乘着我父母的霍尔斯腾车(26)离开了奥登斯,整条街上相识的人都从窗子向我们点头致意,直到我们差不多完全出了圣约恩城门。天气很晴朗,鸟儿在歌唱。全是美好的享受,令人忘却到达纽堡(27)是漫长艰难的旅行。到了傍晚,我们到了那里。邮件要到夜里才能全部送到,在这之前船是不开的。接着我们上了船。在我们前面是一片大海,我们的眼能望及之处,都十分平静。我们和衣卧睡。清晨我醒来走到甲板上的时候,四下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雾就是这么大。我听到了­鸡­在打鸣,觉得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传来了教堂的钟声。真不知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了?雾开始散了,原来我们还停在纽堡外边一点点远的地方。白天,终于吹来了一丝丝风,可是是逆风。我们不断地抗击着它,我们终于幸运地在晚上十一点到达了科绪尔,我们花了二十二个小时才完成了这六十来里(28)的航程。

“上到陆地上真不错。但这时四下都是黑的,灯又燃得很不好,对我这个没有离开过奥登斯的人来说,一切全是非常陌生的。

“‘瞧,巴格森便是出生在这里的!’我父亲说道,‘毕尔克诺(29)生活在这里。’

“于是我觉得这座有矮小屋子的古城一下子变光亮、高大了。此外,我们还对行驶在土地上感到十分高兴。前天离开家乡以来所看到的这一切,经历过的这许多,使我这一夜无法入眠。

“第二天早晨我们必须早起。我们前面的一段路很糟糕,坑坑凹凹、高低不平,一直到我们抵达斯莱厄瑟。斯莱厄瑟前边的一段路也好不了多少。我们希望及时到达螃蟹客栈(30),好在白天就可以进到索渝城里,去看望磨坊主的埃弥尔。我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是的,他就是你们的外祖父,我过世的丈夫,牧师。那时,他在索渝攻读,恰好考完他的第二次考试。

“中午以后,我们到了螃蟹客栈。它在当时是很讲究的地方,是整个旅途中最好的一家客店。这一带地方也是最秀丽的,是啊,你们都得承认,这一片地方今天仍然是最秀丽的。店主是一位­精­明的女人,普兰姆拜克,整个店就像是一块洗刷得锃亮的­肉­案子一样。墙上挂着镶在玻璃框里的巴格森给她的信,那真是值得一看的;对我来说,那真是一件极为稀罕的东西。——之后,我们就到了索渝,在那里会见埃弥尔。你们定能想象得到,他见到我们非常高兴,我们见到他也非常高兴。他很好,很细致周到。我们随他一起去看了有阿布萨隆(31)墓和霍尔贝的棺木的教堂。我们看了那些古老的僧侣的刻字,我们乘船过湖到了“帕尔纳斯”(32)。这是我记得的最美好的一个夜晚!我真的认为,要是你想在世界上什么地方作诗的话,那么这地方必定是索渝,在这个地方的大自然的安静和秀丽之中。之后,我们在月光中,在他们把它叫做哲学小径的道上漫步,这是一条沿湖水通向螃蟹客栈的大道。埃弥尔留下和我们一起吃了晚饭,父亲和母亲发现他已经长得很聪颖,十分好看了。他答应我们,他五天之内一定回到哥本哈根他的家,跟我们在一起。你们知道,这时已是圣灵降临节了。在索渝和螃蟹客栈度过的那几小时,是啊,属于我生活中最美的珍珠。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便出发了。因为我们还要走很长的路才能达到罗斯基勒,我们必须早早地到达那里,这样才能看到教堂,晚上父亲还要去拜访一位老同学。这一切都做到了,我们在罗斯基勒过夜。次日,可是一直到了中午的时候,我们才到达哥本哈根。因为剩下的路是最糟糕的、车马辗踏得最烂的一段。从科绪尔到哥本哈根,我们用了大约三天的时间,而今天你们只要用三个钟头的时间就能走完这同样的路。珍珠并没有变得更加价值昂贵,它们不会的;但是珠串却变新了,变得十分美好了。我和我的父母在哥本哈根住了三个星期。埃弥尔和我在一起整整十八天,在我们从哥本哈根返回菲因岛的时候,他一直随我们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我们分手之前,在那里订了婚!现在,你们能理解我也把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叫做一串珍珠了。

“后来,埃弥尔在埃森斯得了一份圣职,我们结婚了。我们谈了哥本哈根之行,谈到我们再作一次这样的旅行。可是后来先有了你们的母亲,接着她又有了弟弟妹妹,要忙着照料、忙着办的事太多,接着当父亲的又升了职,当上了牧师。是啊,都是些令人觉得幸福、高兴的事。可是哥本哈根却没有去成。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不论我们多么经常地想着它、谈论着它!现在,我们已经年迈,没有­精­力去乘火车了。但是我很喜欢火车,有火车是一件很幸福的事!这样你们很快便可以来看我!你们知道,现在从哥本哈根到奥登斯已经比我童年时候从奥登斯到纽堡远不了多少了!现在你们也只消用和我们那时去哥本哈根一样多的时间便可以飞快地跑到意大利!是啊,这是了不起的!——可是,我依旧不想动,我让别人去旅行,让他们到我身边来!可是,你们不应该因为我静坐不动就笑我!我还有另外比你们的更伟大的旅行,比乘火车更加快的旅行:在上帝愿意的时候,我要旅行到‘外祖父’那里去。以后,在你们已经做完了你们的事情,享尽了这幸福世界的一切之后,我知道,你们也会来到我们身边,于是我们会在一起谈论着我们在这尘世的日子。相信我吧,孩子们!那儿我也会像现在一样,说:‘从哥本哈根到科绪尔,是啊,真是一串珍珠!’”

①科绪尔是锡兰岛最西边的滨海城市。这是从锡兰岛去丹麦西面诸岛和日德兰半岛的交通枢纽。

②丹麦的第一条铁路于1847年6月建在哥本哈根至罗斯基勒之间。1859年4月这条铁路从罗斯基勒往西延伸至科绪尔。③这第一颗珍珠讲的是腓德烈斯贝。现在这是大哥本哈根市西边的一个行政市。丹麦国王腓德烈六世于1699—1710年在这里修建了腓德烈斯贝宫,作为他的夏宫。他和皇室的成员总在这里的运河中乘船游玩。

④丹麦著名诗人(1748—1828年)。他的父亲是腓德烈斯贝宫的守卫长。厄伦施莱尔在腓德烈斯贝宫度过了他的童年。

⑤腓德烈斯贝宫所在的那个小山岗以及那山岗之南的一带地方,包括现在的哥本哈根动物园的总称。

⑥、⑦克鲁德·拉贝克(1760—1830)和卡伦·玛格丽特·赫格尔(即伽玛,1775—1829)是夫­妇­,是当时的著名诗人伉俪,以好客出名。他们的家在松诺玛肯,有“巴克居”(山岗小屋之意)之名。当时丹麦著名文人经常聚在他们的家中诵诗论文。安徒生到哥本哈根不久,也随当时的文人去过“巴克居”。

菲勒蒙和包喀斯是古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们居住在佛律癸亚,是一对恩爱的老夫妻。他们在自己的茅屋里殷勤地接待了宙斯和赫耳墨斯两大神。这两位神祇是化成过路人来的。为了回报两位老人的殷勤接待,两位大神赐给他们长寿,可以同时辞世;并把他们的茅屋变为神庙。当洪水按照宙斯的意志淹没佛律癸亚时,只有这对夫­妇­得到宽恕。他们死后变为柞树和椴树。这对夫­妇­是后来西方文学作品中的常见的主题。著名作曲家古诺就写过歌剧《菲勒蒙和包喀斯》这里“菲勒蒙和包喀斯的茅屋”是指巴克居。拉贝克写过一首名为《赠给我的巴克居》的诗,诗中有这样两句:

包喀斯和菲勒蒙生在这里、死在这里,

两人在高龄中交臂拥抱而去。

⑧拉贝克和伽玛死后,巴克居被出售给一位企业家。丹麦著名诗人海贝和哲学家格隆特维都曾租下该屋作消夏的处所。1852年皇室侍从官比劳购下该屋,1855年将它改为“痴呆儿童疗养所”。1925年起巴克居被改建为拉贝克夫­妇­纪念馆。这个纪念馆至今仍是游人经常去参观的名胜。

⑨、⑩传说赫洛尔王将罗斯基勒城建在“玫瑰泉”边。赫洛尔泉便是这玫瑰泉。参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

⑾玛格丽特一世(1353—1412)。1387年统治丹麦、挪威,1389年起兼统治瑞典;1397年在结卡尔玛联盟时,被公认为三国的君主。⑿丹麦作曲家(1774—1842),哥本哈根“圣母教堂”的风琴师。他从1812年起每年在此度过他的假日。死后他被安葬在罗斯基勒。⒀罗斯基勒略往西的一个城市。

⒁这是一段在整个北欧都十分有名的古时关于丹麦一对相爱的人的传说。哈格巴德是一个酋长的儿子。在一次海盗劫掳中,他和西嘎尔王的两个儿子发生冲突,哈格巴德的两个兄弟被西嘎尔王的王子杀死。然而哈格巴德却和西嗄尔王的女儿相恋(西厄奈利尔,亦作西厄奈)。哈格巴德为自己的兄弟复仇而杀死了西嗄尔王的两个王子。一天,哈格巴德化装为女人混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中。尽管两家有大仇,两个青年仍发誓忠贞于对方不渝。但是西厄奈利尔的女仆向西嗄尔王告了密,哈格巴德被捕并将被处死。他要求先将他的袍子吊起。就在他的袍子被吊起时,他看到了西厄奈利尔的闺房起了火。于是他明白了西厄奈利尔对他的忠贞,接着他也心甘情愿地受了绞刑。传说这事发生在西厄斯特兹地方。

⒂、⒃参见《小图克》注11至15。

⒄一直到1900年,索渝学院(包括英厄曼住过的屋子)都是用白粉刷就的。

⒅伯恩哈德·西弗林·英厄曼(1789—1862),丹麦诗人和小说家,他也许是丹麦最为人所喜爱的诗人了。英厄曼编辑过许多丹麦的民间故事、传说。他比安徒生略早,但与安徒生也有交情。安徒生的许多童话故事都是从英厄曼编辑的故事中来的,安徒生受益于英厄曼不少。英厄曼曾长期居住在索易。

⒆索渝往西不远便是。

⒇斯莱厄瑟城外一公里处的一座古修女庵,建于1164年。1580—1584年改建为一座王宫。19世纪初宫堡各翼相继被拆除。(21)指在斯莱厄瑟通往科绪尔的大道上,在路边有一处叫维勒豪伊的地方。关于这个地方有这样的传说:斯莱厄瑟圣彼得教堂的牧师圣安德斯一次去耶路撒冷朝圣。他奇迹般地在一夜之间被一位骑白马的骑士从耶路撒冷驮回了家。天亮醒来时,他已经歇在维勒豪伊了。(22)指延斯·巴格森(1764—1826)。他用锡兰之父克鲁兹的笔名写过诗。但这里下面的一句诗引自何处则不可考。

(23)巴格森出生在科绪尔。

(24)这里的以及以下的诗都是引自巴格森的诗作。

(25)巴格森逝于德国,被埋在基勒的圣约恩斯教堂。(26)一种敞篷马车,有较舒服的座位。

(27)菲因岛最东的城镇,与科绪尔隔大海峡相望。

(28)这里的六十来里是指华里。原文用四里,是四个丹麦里,一个丹麦里合15华里。这里是说渡过大海峡。

(29)米凯尔·毕尔克诺(1756—1798),丹麦作家、牧师,竭力提倡印刷自由。1792年他在科绪尔任牧师至死。他的墓碑至今仍保留在科绪尔教堂坟园里。

(30)在索渝城东南20公里的地方。19世纪70年代被拆掉了。现在在螃蟹客栈原址上有一个杂货店。当年这个客栈里曾接待过不少的文人。

(3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9及10;《小图克》注8、9及10。(32)原是希腊的圣山,据传希腊神话阿波罗及诸缪斯居住在此。这个词广泛地被用于表示文艺家们的聚居地。这里指的是索渝湖的南面的林地。

墨水笔和墨水瓶

有人在一位诗人的房间里看见他桌子上摆着墨水瓶的时候,说了这样的话:“真奇怪,这么个墨水瓶里,竟然会生出这么些东西!真不知下一步又是些什么?是啊,真奇怪!”“就是的,”墨水瓶说道。“真不可思议!就是的,我常这样说!”它对羽毛笔说道,也是对桌子上其他能听到的东西说的。“真奇怪,从我身上竟生出了这么多东西!是啊,这几乎是令人不能相信的!而我自己也真不知道,当人在我里面醮的时候,下一步会是什么样。只要我的一滴就够写满半页纸,这半页纸上什么不能写。我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从我产生出了所有的诗人的作品!产生出了人们觉得自己认识的这许多活生生的人,这许多内心的感受,这种美好的心情,这些对秀丽的大自然的描写。我自己也不明白,因为我并不了解大自然。不过它却就在我体内!从我这儿产生出了一群四处闯荡的人,漂亮的姑娘,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皮尔·杜佛和基尔斯腾·基默①!是啊,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向您保证,我没有想着这一层。”

“您是对的!”羽毛笔说道:“您根本没有想。因为要是您想,您便会明白,您只不过出了些水罢了!您提供水,这样我便可以表达,可以把我内心的东西表现在纸上,东西是我写下来的。写字的是笔呢!这一点任何人都不怀疑,大多数人对诗的了解和一个老墨水瓶是一样的。”

“您只有很少的经验!”墨水瓶说道,“您服役还只不过一个星期就已经半秃了。您竟然就以为您就是诗人!您只是一个仆人罢了。您来以前,这类东西我就有过不少了。有的是从鹅家族来的,也有英国制造的。我知道羽毛笔和铁笔!为我服务过的墨水笔很多很多。当他,人,为我而写写划划的人来写下我内心的东西的时候,还会有更多的墨水笔为我服务。我现在倒很想知道,他首先从我身上拿出什么东西来。”“一滩黑水!”墨水笔说道。

晚上很晚的时候,诗人回家来了。他去参加了一个音乐会,听了一位小提琴家的十分­精­彩的演奏,心中回荡着那位音乐家的优美乐声,他完全被他那无比优美的旋律所陶醉。小提琴家用他的乐器奏出了令人惊异极为丰富多彩的乐曲清泉:时而像清脆的粒粒水滴,颗颗珠子,时而像鸟儿在啾啾唧唧和谐地鸣唱,时而又像一阵狂风吹过云杉树林。诗人以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心灵在哭泣,可是这是一种音乐,就像是能从­妇­女动人的声音中听出的那种和谐的乐声。就好像不仅是提琴的弦在发音,而且弦桥、弦栓及共鸣箱也都在鸣响。简直太不寻常了!演奏是很难的,但是却像一场游戏,就像弓只是在弦上来回奔跑,人人谁都会以为自己也会拉一样。提琴自己在响,弓自己在演奏,这一切好像就是琴和弓两个的作为。大家忘记了把握着这两样东西,给它们以生命和魂灵的大师;大师忘记了大家;但是诗人想着他,提到他,诗人把自己的思想这样写了下来:

“要是弓和琴竟夸耀起自己的所作所为,那该是多么地愚蠢啊!而我们人,诗人、艺术家、科学上的发明家、将领,却常常这样­干­。我们夸耀自己,——而我们大家实则只不过都是上帝演奏的乐器罢了。光荣只属于他!我们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是的,诗人写下了这些,把它写成一篇寓言,把它称作《大师与乐器》。

“您得到您的了,夫人!”它们两个单独在一起的时候,墨水笔对墨水瓶这样说道。“您大约听到了他念的那些我所写下的东西了吧?”

“是啊,得到了我给您,让您写下的东西,”墨水瓶说道。“那是针对您的自高自大写的!瞧您竟然连人取笑您都不懂!我从我内心刺您一下!不过我得承认我的恶意。”

“装一肚子墨水的雌玩意儿!”笔说道。

“胡写乱划的细签子!”墨水瓶说道。

诸位都意识到它们两个都作了很好的对答,知道自己回答得不错是一件很愉快的事。这样便可以安然入睡,它们也睡得很安然。可是诗人没有睡,文思不断涌出,就像音乐从提琴涌出一样,像滚来滚去的珠子,像掠过树林的风暴。他感到了其中有自己的心,他瞥见了永恒的大师的光芒。光荣属于他!

①这是1500年前后罗斯基勒大教堂的大钟上的两个机械人形。

墓中的孩子

屋子里充满哀伤,心中充满哀伤,最幼小的孩子,一个四岁的男孩,这家人唯一的儿子,父母的欢乐和希望,死掉了。他们诚然还有两个女儿,最大的一个恰恰在今年该参加向上帝表示终身坚信的仪式了,两个都是很可爱的好姑娘。可是这最小的孩子却总是最受疼爱的,他最小,还是一个儿子。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姐姐们极为悲痛,就像任何年轻的心的悲痛一样,她们的父母的痛楚特别使她们揪心。父亲的腰弯下了,母亲被这巨大的悲伤压垮了。她整天围着这病孩子转,照料他,搂着他,抱着他。她感觉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不相信他死了,不肯让他躺进棺材埋进坟里。上帝不能把这个孩子从她身边带走,她这样认为:在事情仍然如此发生,成了事实的时候,她在极度痛苦中说道:

“上帝知道这件事情!世上有他的没有心肝的仆从,他们为所欲为,他们不听一位母亲的祈祷。”

在痛楚中她离开了上帝。于是黑暗的思想,死亡,人在泥土中化作泥土的永恒死亡的想法,在她心中出现了;接着一切便都完了。在这样的思想中她失去了依附,而陷入迷惘的无底深渊中去了。

在这最沉痛的时刻,她再也哭不出了。她不想自己年幼的女儿。男人的泪水滴到她的额头,她不抬眼看他。她的思想完全专注在那死去的孩子身上,她的整个生命,她的生存都沉缅在唤回对孩子的点点记忆中,唤回他的每一句天真的话语中。

安葬的日子到来了。之前的几个夜晚她完全没有入睡。那天清晨时分,她疲倦到了极点,略为休息了一会儿。就在这时,棺材被抬到一间偏僻的屋子里,棺盖在那儿被钉上,为的是不让她听到鎯头的响声。

她醒过来的时候,站起来要去看她的孩子。男人含着眼泪对她说:“我们已经把棺盖钉上了。不得不这样!”

“连上帝对我都这样狠,”她喊道,“人对我还会好得了多少!”她抽泣痛哭。

棺材被抬到了坟地,痛苦绝望的母亲和她的年幼的女儿在一起。她望着她们,但却没有瞧见她们,她的思想里已经再没有什么家了。她完全被哀伤所控制,哀伤在撞击着她,就像海洋在撞击一条失去了舵、失去了控制的船一样。安葬那天便这样过去了,之后几天也是在这种同样沉重的痛苦中度过的。全家人都用湿润的眼睛和忧伤的目光望着她,她听不到他们安慰她的语言。他们又能说什么呢,他们也是悲伤得很的。

就好像她已经不懂得什么是睡眠了。现在只有睡眠才是她最好的朋友,它能使她的身躯重新获得力量,使她的心灵得到安宁。他们劝她躺到床上,她确也像一个睡眠的人一样躺着。一天夜里,男人听着她的呼吸,相信她已经在休息、­精­神已经松驰下来。于是他把自己的手叠上,祈祷,然后便很快睡着了。他没有觉察到她爬了起来,把衣服披在身上,然后静悄悄地走出屋子,走向她日夜想念的那个地方,走向埋着她孩子的地方。她走过自家屋舍的院子,走到了田野里,那里有小路绕过城通到教堂的坟园。谁也没有看见她,她也没有看见任何人。

那是九月初,一个满天繁星的美好夜晚,空气还很柔和。她走进了教堂墓地,走到那座小小的坟前。这坟就像唯一一个大花环,花儿散发着芳香。她坐下来,把头垂向坟墓,就好像她能够透过密实的土层看到她的孩子似的。孩子的微笑还是那样活灵活现地存在于她的记忆中。他眼中那亲切的表情,即便是在病床上,也都是永远不能被忘记的。在她弯身向他,拉着他自己无力举起的手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像在倾诉一样。就像坐在他的床边一样,她现在坐在他的坟旁,眼泪在不由自主地流淌,都落到了坟上。

“你想到下面你孩子的身边去吧!”身旁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声音清晰极了,很深沉,一直响到她的心里。她抬头望了望,看见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身上裹着很大的哀丧大氅,帽子盖过了头。不过,她还是从帽子下看到了他的面孔,十分严峻,很能引起人的信任。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好像他还是一个青年。

“到下面我的孩子身边!”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中露出一种犹豫的祈望。

“你敢随我去吗?”那身形问道。“我是死神!”

她点头作了肯定的表示,忽然一下子,就好像上面所有的星星都散发着满圆的月亮散发的那种亮光。她看见坟上的五颜六­色­的绚丽的花朵,泥层变得松软柔和,像一块飘忽的布。她下沉了,那身形把他的黑大氅摊开裹住她,已经是夜晚了,是死神的夜晚。她深深地沉了下去,比掘墓的锄挖的还要深,教堂的坟园像一片屋顶似地覆盖在她的头上。

大氅的一个边滑向一旁,她站在一个宏大的厅里,大厅向四边延伸很远,有一种友善的气氛。四周弥漫着一片昏暗,突然之间,孩子在她面前出现。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到她的胸前。孩子对她微笑,那笑的美丽是前所未有过的。她高声地喊了起来,可是声音却听不见。因为此时有一阵宏亮的音乐,先在她近身的地方,接着又在远处响了起来。从来没有这样令她感到幸福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过。这声音在漆黑密实的挂帘的那边响荡着,那挂帘把大厅和那巨大的永恒的土地隔开了。

“我亲爱的妈妈!我的亲妈妈!”她听她的孩子在说。这是那熟悉、可爱的声音。在无穷无尽的幸福之中,她一次又一次地亲吻着他。孩子用手指着那漆黑的挂帘。

“尘世上没有这样的幸福!你瞧见了吗,妈妈!你瞧见所有的那些人了吗!这是幸福!”

可是,在孩子所指的地方,除去茫茫黑夜之外,母亲什么也没有看见。她是用尘世的眼在看,不能像这个被上帝召去的孩子那样看。她听到了声音,乐音,但是她听不到那些她应该相信的话。

“我现在能飞了,妈妈!”孩子说道,“和其他所有快乐的孩子一起,一直飞进那边,到上帝那里去。我很想去。可是在你哭的时候,像你现在这样哭的时候,我是不能离开你的。可我多想啊!我要是可以,该多么好啊!要知道,你不用多久,也会去到那边我那里的,亲爱的妈妈!”

“哦,留下吧!哦,留下吧!”她说道,“只再呆一小会儿!我要再看你一遍,吻你,把你紧紧地抱在我的胳膊里!”她吻他,紧紧地抱着他。这时从上面传来了呼唤她名字的声音,这些声音充满了哀怨。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听见了吗!”孩子说道,“那是爸爸在呼唤你!”接着,只歇了一小会儿,又传来深深的叹息,像是孩子在哭。

“这是我的两个姐姐!”孩子说道,“妈妈,你当然没有忘记她们吧!”

于是她记起了尚存留世上的几个人,一丝不安掠过她的心头。她朝自己的前边望去,总有几个摇曳的身形走过,她觉得她认识几个。他们游过死亡的大厅,朝那漆黑的挂帘走去,在那儿消失掉。是不是看见的身形中有她的男人,她的两个女儿?不是,他们的喊声,他们的叹息还是从上面传来。她差一点为了这亡故的人而把他们忘记掉了。

“妈妈,天国的钟声响起来了!”孩子说道。“妈妈,现在太阳升起来了!”

这时朝她­射­来了一股极强烈的光,——孩子不见了,她升了上来——她四周很冷。她抬起自己的头瞧了一瞧,看见她躺在教堂坟园自己孩子的墓上。但是在梦中上帝成了支持她腿脚的力量,成为她的理智的一道光线。她跪下去,祈祷着:

“原谅我,我的上帝!我竟想让一个永恒的魂灵不飞走,我竟会忘却我对你给我留下的幸存者的职责!”作完这些祈祷之后,她的心似乎宽松下来。这时太阳喷薄升起,一只小鸟在她的头上歌唱,教堂的钟声响起来了,像一曲晨歌。四周是圣洁的,她的心中也是同样的圣洁!她认识了自己的上帝,她认识了自己的职责,在急切中她赶着回到家里。她弯身朝向自己的男人,她的热烈、衷诚的吻搅醒了他,他们会心地、诚挚地交谈。她恰如一个妻子一样地坚强、温顺,她的身上又产生了巨大的信心。

上帝的意志永远是最好的!

男人问她:“你从哪里一下子就得到了这种力量、这种慰人的­精­神?”

这时她吻了他,吻了她的两个孩子:

“我在孩子的坟墓那里,从上帝那里得到的。”

家养公­鸡­和风信公­鸡­

有两只公­鸡­,一只在垃圾堆上,一只在屋顶上,两只都很自高自大。可是谁更有能耐呢?请告诉我们你的意见……然而,我们保留着我们的意见。

­鸡­场那边有一道木栅栏,与另一个院子隔开。那个院子里有一个垃圾堆,垃圾堆上长了一条很大的黄瓜。她自己很明白,她是发酵土里长出来的东西。

“这是生就的!”她内心这样说着。“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生成黄瓜的,世上也应该有别的有生命的物种!­鸡­、鸭,还有邻舍院子里那一群,也都是生灵。我这会儿看见木栏上有公­鸡­,和高高在上连咯咯叫都不会更不用说喔喔啼的风信公­鸡­比,他的确另有一番意义!那风信公­鸡­既没有母­鸡­,也没有小­鸡­。他只想着自己,满身铜绿!不行,家养的公­鸡­,那才算得上是公­鸡­!瞧他迈步的那个样子,那是跳舞!听他打鸣,那是音乐!他所到之处,人们就明白什么是小号手!若是他跑到这里来,若是他把我连叶带杆一起吃掉,若是我进了他的身子里,那真是幸福的死!”黄瓜这么说道。

夜里天气坏得可怕极了,母­鸡­、小­鸡­,连带公­鸡­都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两个院子中间的那道木栏被吹倒了,发出很大的声音。屋顶上的瓦也落下来,但是风信公­鸡­却稳稳地站在那里,连转都不转一下。他不中用,然而他年轻,是不久前才铸出来的。而且头脑清醒,遇事不慌。他天生老成,不像那些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诸如麻雀、燕子之类的小鸟,他瞧不起他们。“唧唧喳喳的鸟儿,小不点儿,普普通通。”鸽子倒挺大,闪闪发光,很像珍珠母­鸡­,看去也颇像某种风信公­鸡­。但是他们太胖了,笨头笨脑,一门心思只想着啄点东西进肚皮里去,风信公­鸡­这么说道,交往之中他们还总是令人厌烦。秋去春来的候鸟来拜访过,谈到过异国他乡,谈起过天空中鸟儿成群结队地飞行,谈起过猛禽拦路行凶的可怕故事。头一回听,这都很新鲜有趣。可是到后来,风信公­鸡­明白了,他们老在重复,总是讲同样的事儿,很是令人烦心!他们一切都叫人烦心。没有可交往的,谁都是死板板的,毫无趣味。

“这世界真不行!”他说道,“什么都无聊透顶!”风信公­鸡­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对什么都腻味了。黄瓜要是知道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很有趣。但是她的眼中只有那家养的公­鸡­,现在他已经到了她的院子里来了。

木栏被吹倒了,可是雷电已经平息。

“你们觉得那一阵子喔喔啼如何?”家养公­鸡­对­鸡­婆和­鸡­仔说道。“有点粗声粗气,一点儿不雅致。”

­鸡­婆带着一群­鸡­仔闯到垃圾堆上,公­鸡­像骑士一般迈着大步来了。

“菜园子里长出来的!”他对黄瓜说。从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她体察到了他的高度涵养,却忘了他正在啄她,正在吃她。

“幸福地死啊!”

来了一群母­鸡­,来了一群小­鸡­。只要有一只跑动,另一只便会跟着跑起来。他们咯咯地叫,他们唧唧地叫,他们瞅着公­鸡­,为他感到骄傲,他是他们一族。

“咯咯、勒咯!”他啼了起来,“我在世界的­鸡­场里这么一叫,小­鸡­马上便长成了大母­鸡­。”

­鸡­婆和­鸡­仔咯咯唧唧地跟着叫了起来。

公­鸡­接着宣讲了一个大大的新消息。

“一只公­鸡­能生蛋!你们知道吗,蛋里是什么玩意儿?里面是一只爬虫怪①!谁见了它都受不了!人类都知道这事,现在连你们都知道了。知道我身体里怀着什么!知道了我是所有­鸡­场里一个什么样的­棒­小伙子!”

接着家养公­鸡­拍拍翅膀,挺起自己的冠子,又啼了起来。所有的­鸡­婆,所有的­鸡­仔都哆嗦了一下。但是,他们都为自己同类中有一个所有­鸡­场中最­棒­的小伙子而骄傲。他们咯咯地叫着,他们唧唧地叫着,好让风信公­鸡­听见。他听到了,不过并没有因此而动上一动。

“一派胡言乱语!”风信公­鸡­内心这样说道。“家养的公­鸡­从来也没有下过蛋。我没有那个兴致,要是我愿意的话,我满可以生一个风蛋!可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有什么风蛋!全是胡说八道!——现在我连这么立着都不高兴了。”

于是风信­鸡­折了。不过他没有把家养的公­鸡­砸死。“当然他是这么打算的!”母­鸡­说道。这篇故事所含的教益又是怎么说呢。

“与其活得腻味折掉,倒还是啼啼叫叫的好。”

①丹麦有这样的迷信,说有个怪物,­鸡­头蛇身。它一眨眼便能吓死人。

“真可爱”

雕塑家阿尔弗里兹,是啊,你大概认识他的吧?我们大家都认识他:他得了金质奖章,去了意大利,又回国来了。那时他年轻,是啊,他现在也还年轻,可怎么说也比当年大了十来岁了。

他回到家中,到锡兰岛的一个小地方去访问。全城都知道这个外乡人,知道他是谁。在最富有的一家人家里,为他举行了宴会。凡是有点儿面子的人,或者家里有点儿财产的人,都被请来了。真是件大事,不消敲锣打鼓,全城都知道了这次宴会。手工匠的儿子,小人物的孩子,还连带上一两对父母,站在外面,瞧着那拉垂下来被照得亮亮的窗帘。巡夜的人心想是他在举行宴会,有这么多人站在他负责巡察的街上。一派欢乐的气息,屋子里面当然真有欢乐,那是阿尔弗里兹,雕塑家。

他说这说那,讲东讲西,里面所有的人都高兴地听他说得津津有味。但是听得最有兴致的,则莫过于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做官的遗孀。她完全就是阿尔弗里兹先生所说的,一张没有写过字的灰­色­纸。这纸一下子便把说过的话吸尽,并且还要求多多地吸,有高度的接受力,难以置信的无知,真是一个女的加斯帕·豪塞①!

“我真想看看罗马!”她说道,“罗马一定是一座漂亮的城市,有许许多多的外国人到那儿去。给我们讲讲罗马!进了罗马市,里面都是什么样子?”

“真不容易讲呢!”年轻的雕塑家说道。“有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中央有一座奥伯利斯克②,它已经四千年了。”“一个奥甘尼斯特③!”夫人喊了起来,以前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奥伯利斯克这个字。有几个人差不多快笑了出来,连雕塑家也这样。不过那笑意刚一来便隐去了,因为他看到紧挨着夫人,有一双海水一般蓝的大眼睛,那是刚刚讲话的那位夫人的女儿。若是谁有这样一位女儿,这人一定不简单。母亲是一道不断涌冒出问题的泉水,女儿则是在静听泉水的美丽神女。她多么可爱啊!她是供雕塑家看的,但不是由雕塑家来和她交谈的。而她则默默不语,至少可以说是话很少很少。

“教皇的家大吗?”夫人问道。

年轻人回答了,好像问题可以换个更好的提法一样:“不,他没有出生在一个大家庭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夫人说道:“我是说他有妻室儿女没有?”

“教皇是不能结婚的!”他回答道。

“这个我不喜欢!”夫人说道。

她大约可以问得、讲得更聪明一些。但是,她之所以没有问点与讲点和她刚才问的与讲的不同的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儿靠到了她的肩上,用几乎搅得人心情不定的微笑着的眼在望着他的缘故?

阿尔弗里兹先生讲着。讲了意大利五彩缤纷的胜景。蓝­色­的山,蓝­色­的地中海,南方的蔚蓝,这种美景,在北欧只有­妇­女们的湛蓝眼睛能超得过。在谈到这一点的时候,他说话的语调是有所暗示的。但是她,应该懂得这一点的她,却没有让人看出她听懂了这种暗示。你知道,这也是很可爱的!“意大利!”有几个人在叹息,“旅行!”另外一些在叹息。“真好啊!真可爱啊!”

“是啊,要是我现在中了那五万块大洋的彩,”这位遗孀说道,“那我们就动身旅行去!我和我女儿!您,阿尔弗里兹先生领着我们!我们三人一起旅行去!再邀上一两位好朋友!”于是她便客客气气地朝所有的人都点一点头,谁都可以以为自己会陪着去的。“我们要去意大利!但是我们不去有匪盗的地方,我们去罗马,走那些安全的大道!”

女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微微的一叹中能包含多少东西啊,或者说,从微微的一叹中可以悟出多少东西来呀。这年轻人觉得这一口微微的叹息里有许多的东西。那一双湛蓝的眼睛,这一晚向他显示了隐蔽着的宝藏,­精­神的内心的宝藏,非常丰富,比得上罗马所有的胜景。在他从宴会告辞的时候,——是啊,他的神魂被摄走了——被那位小姐摄走了。那位遗孀的家是雕塑家阿尔弗里兹先生拜会得最多的家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尽管每次都是她们两人一起谈话,他去必定是为了女儿。人们把她叫做卡拉,她的名字是卡伦·玛莱妮,两个名字联在一起成了卡拉。她很可爱,但是略有点懒散,有人这么说,早晨她总想多在床上躺一会儿。

“她从小就这样习惯了!”母亲说道,“她一直就是个小维纳斯,美丽的小姑娘都容易疲倦。她睡的时间稍微多一些,可是这样一来,她便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这样明亮的眼睛,这两潭海一般蓝的水,这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④,里面什么力量没有!年轻人感到了这一点,他牢牢地坐在这深深的海底里。——他说着讲着,妈妈总是问得很生动、很随便,又很莫名其妙,就和第一次会面时一个样。听阿尔弗里兹讲话是一种乐趣。他谈到那不勒斯,谈到维苏威的迁动,还拿些火山爆发的画来给她们看。这位遗孀以前从未听说过或者想过这个。

“老天啊!”她说道,“这不是会喷火的山吗!难道就没有人因此而受害吗?”

“整座整座的城都被埋掉呢!”他回答道,“庞贝和赫尔库拉楞姆就被埋掉了!”

“可是那些可怜的人,所有这些您都亲眼看到了?”没有,这些图画上的那些喷发我都没有见过。不过,我要拿一张我自己作的素描,让你瞧瞧我自己见过的那次喷发是什么样子。”

于是,他拿出一幅铅笔素描来。一直在聚­精­会神地看那些强烈­色­彩的图画的妈妈,看见了那淡素的铅笔素描,她惊叫了起来。

“您看到了喷出来的白­色­的东西!”

阿尔弗里兹先生对妈妈的尊敬,在很短的时间里消退了。不过,在卡拉的光耀中,他很快明白了,她的母亲是没有­色­彩意识的。不过就这么一回事罢了。她有最好的,最美丽的,她有卡拉。

阿尔弗里兹和卡拉订婚了,这是极合乎情理的。订婚启事登到了本城的报纸上。妈妈买了三十份,为的是把报上登的启事剪下来,放在信里寄给朋友和相识的人。订了婚的情人很幸福,岳母也算上,她说她就像和曹瓦尔森家联了亲一样。

“您不管怎么说总是继承他的人!”

阿尔弗里兹认为她说了点很漂亮的话。卡拉没有讲什么,不过她的眼睛发光,嘴角上挂着微笑,每个动作都很可爱。她是非常可爱的,这话说多少遍也不算过多。

阿尔弗里兹为卡拉和岳母塑了胸像。她们坐着让他塑,瞧着他怎么用手指来捏,来摆弄那软泥。

“都是为了我们的缘故,”岳母说道,“您才自己动手而没有让您的助手­干­这些简单的活儿。”

“可正是需要我自己用泥来塑出形状来的!”他说道。“是啊,您总是那么特别殷勤!”妈妈说道。卡拉捏了一下他那带泥的手。

他向她们两人展示了创造出来的万物之中所包含的自然的美情,阐明了有生命的东西是如何胜于死的东西,植物如何胜于矿物,动物如何胜于植物,人如何胜于动物,­精­神和美又如何通过形式展示出来,雕塑家又如何让世上物品的最美的地方展露出来。

卡拉默默无言地坐着,微微地晃动着,品味着他所表达的思想。岳母承认道:

“很难明白您所讲的!不过,我在慢慢地体会您的思想。您说得转弯抹角,但是,我得很快弄明白。”

而他却紧跟着美情,美情占据了他,抓住了他,控制着他。卡拉的体态,她的眼神,她的嘴角,甚至从手指的动作中都流露出美情。阿尔弗里兹讲出了这些,他,一位雕塑家,很明白这些,他只谈她,只想着她,两人成了一体。她也这样讲,讲得很多,因为他这样讲,讲得很多。

那是订婚时的情景。现在他们举行婚礼了,身后跟着伴娘,收到了结婚礼品,婚礼的讲词中说到他们。

岳母在新婚夫­妇­屋里一张桌子的一头,安置了一尊穿着晨衣的曹瓦尔森的半身雕像。他应该是客人,那是她的主意。大家在一起唱歌,祝酒,是一场很热闹的婚礼,是很可爱的一对!“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⑤,有一首歌这么说道。“这真是神话哟!”岳母说道。

婚宴后的第二天,这对年轻人就动身去了哥本哈根。他们要在那里住,要修自己的房子。岳母也跟着去了,以便把粗活儿都揽下来,她这么说,也就是说去把家管起来。卡拉应该生活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一切都很新鲜、很华丽也很美好!他们三人全住在一起,——阿尔弗里兹,是啊,我们借用一句可以表明他的处境的谚语吧,他像一位主教坐在鹅圈里⑥。

形的魔力迷住了他。他看到了盒子,却没有看到盒子里装着什么。这是不幸,在婚姻中的极大的不幸!一旦盒子的胶裂开来,一旦上面涂的金剥落掉,那么买了它的人一定会后悔这笔交易。在大的社交场合,一个人要是把吊带上的两粒钮扣都丢了,又发现自己还不能指望皮带,因为自己根本就没有皮带,这是最尴尬的事了。可是更糟糕的是,一个人在一个大的社交场合中,觉得自己的妻子和岳母尽讲蠢话,而又不能指望自己能找点什么可以解嘲的话,来掩饰一下那些蠢话。

这对年轻人常常手牵手地坐着,他讲,她不时Сhā上个把字,同一个调子,同样那么两三响钟声。索菲亚,他们的一位女友来的时候,他的神情才算松了一口气。

索菲亚并没有什么姿­色­。是的,她倒也没有什么缺陷!她确有点驼,卡拉这么说,可是驼的程度肯定只有女友才能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姑娘,然而她一点不觉得她在这里可能是位危险的人。在玩具娃娃的柜子里,她是一股新鲜的空气。他们大家都看到了,很需要新鲜空气。需要新鲜空气,于是他们便出去呼吸,岳母和这一对年轻人去意大利旅行去了。

※ ※ ※

“谢天谢地,我们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了!”母亲和女儿在一年以后与阿尔弗里兹三人一起回来的时候这么说道。

“旅行真没有一点乐趣!”岳母说道;“实际上真是令人厌烦,对不起我这么说。我烦透了,尽管我和孩子们在一起。再说,旅行很费钱,太贵了!所有那么多画廊都得去看!所有的东西都得赶着去看!要知道,你旅行归来别人问你,你却答不上来,那可是再羞人不过的事了!就这样还得听人说,忘记看的东西那是最好的东西。那些没完没了的圣母像让我烦死了,我自己都成了圣母了。”

“还有给我吃的那种饭!”卡拉说道。

“连一碗像样的­肉­汤都没有!”妈妈说道。“他们的烹调手艺真是糟透了!”

卡拉因为旅行而累极了,长时间恢复不过来的疲劳,这是最糟不过的事。索菲亚到家里来陪着,她起了好作用。岳母说,我得承认,索菲亚很懂得管家,很懂艺术,也懂得她的身世无力提供的种种事情。此外,她为人勤快,非常忠诚。在卡拉生病躺在床上,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的时候,她表现得特别尽心。

要是盒子是好的,便要让盒子坚持长期不坏。否则盒子也就完了——现在盒子完了,——卡拉死了。

“她很可爱!”母亲说道,“她实在和古玩不一样,古玩都是残缺不全的!卡拉是完整的,美人应该是这样。”

阿尔弗里兹哭了,母亲哭了。他们两人都穿上黑­色­的丧服。妈妈穿黑的最合适,她穿黑­色­的衣服时间很长,她守丧伤痛的时间很长,而且她又遭到了新的伤痛。阿尔弗里兹又结婚了,娶了索菲亚,那位没有什么姿­色­的人。

“他真是走极端!”岳母说道,“从最美的走向最丑的!他竟能忘掉头一位妻子。男人就是这样朝秦暮楚!我的男人不一样!不过他死在我前!”

“皮格马利翁得到了他的伽拉茜!”阿尔弗里兹说道,“是啊,新婚时人们唱的。我的确也恋上了一尊因我的手臂而获得了生命的塑像。但是上天赠给我们的那相匹配的魂灵,上天的一位天使,能同情我们的,能和我们的想法一致的,能在我们受挫时振奋我们的,我却是现在才找到,才得到。你来了,索菲亚,并不带着形态的美,并不光耀夺目,——但是却是够好的了,大大地超过了必要的程度!首要的事终归是首要的事!你来了,教育了这雕塑家。他的作品只不过是一堆泥,尘土,只不过是我们求索的那种内在的实质的一个印记。可怜的卡拉!我们尘世的人生就像是一趟旅行的生活!在天上,在人们在同情中相聚在一起的那里,我们相互之间也许是半陌生的吧。”

“这话可不够亲切,”索菲亚说道,“不是基督教徒的话!天上是没有什么婚事的。但是,就像你说的,魂灵因同情而相遇。那里一切美好的东西都绽露出来,变得高尚。她的魂灵也许会完全绽放开来,竟至超过了我的。而你——又会像你初恋时那样大声赞叹起来:真可爱,真可爱!”

①一个德国的弃儿,1828年5月26日穿着农民的衣服出现在纽伦堡的街头。这孩子虽然已经16岁,但却表现得极无知和幼稚。人们以为他出身很高贵,福利单位将他交给一位叫道麦的教授抚养。1833年他在安斯巴赫皇宫公园散步时被人刺伤,不久死去。1857年丹麦解剖学家艾席里特记述了豪塞的事,说他是个智能低下的孩子。②埃及的方尖塔。在罗马波波罗广场有一座这样的方尖塔,是奥古斯都皇帝从埃及运回的。

③风琴演奏家。方尖塔与风琴演奏家两字发音在丹麦文中有些相似。这种无知是安徒生亲身遇过的事。

1835年7月16日,安徒生写信给爱德华·柯林说:“最近我在一次宴会上遇到了佛堡的一位尊贵的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我指给了她一些铜器,对她说:‘这里您可以看到罗马到波波罗广场。那里有一尊3000年古奥伯利斯克。’‘一位奥甘尼斯特’,她说道。‘不对,一尊奥伯利斯克。’——‘是这样!可是一位奥甘尼斯特怎么能活3000年!’我赌咒我说的都是真的。整个宴会的人都可作证!”

④丹麦谚语,底深不可及的平静的水象征思想深刻。

⑤传说中,塞浦路斯国王皮格玛利翁也是雕刻家。他钟情于自己创作的一座象牙雕像伽拉茜。爱情女神阿佛洛狄忒把这尊雕像变成活人。皮格玛利翁便和伽拉茜结了婚。

⑥这句谚语原指这样一段故事。法国图尔的圣马丁被邀任图尔大主教的职务;但当他发现他不屑于担任此职时,他便藏到了鹅圈里,可是却因鹅的叫声而被人发现。

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

这是日德兰沙冈的一段故事,可它并不是从那里开始的。不是的,它的开头在很远的地方,在南面的西班牙。海是国家间的通途。你想一下那边,到了西班牙!很暖和,很美好。茂密昏暗的月桂树之间开放着火红的石榴花;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向柑园,吹向摩尔人①建造的有涂金半圆顶和彩­色­斑斓的宏伟殿堂。拿着火烛与飘扬的旗子的小孩子,成群结队地走过大街。在他们头顶上,天空很高很清澈,上面缀满了星星!欢歌和响板②的声音在四处回荡。青年男女在花朵怒放的合欢树下扭摆跳舞,乞丐则坐在有雕饰的大理石上,啃着浆汁四溢的西瓜消磨时光。这一切全像一个美好的梦,完全沉醉于这样的梦境中了,——是的,两个新婚的年轻人就是这样的。而他们确也在这里得到了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健康、舒畅的心情,富有和荣誉。

“我们真是幸福极了!”他们这样说道,内心充满了这样的感情。然而,在幸福的阶梯上他们还可以再上一级。待上帝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一个身心都像他们的儿子,那么这一级便算跨上了。

这样一个幸福的孩子会受到最大的欢迎,会得到最亲切的关怀和爱,会有财富和名门望族所能提供的一切优裕的生活。

时日像过节一样地逝去。

“生活就像是大得不可想象的天赐的爱!”妻子说道,“说这种幸福圆满在来世还能生长,它可以进入永恒!——这种思想对我真是太浩瀚了。”

“这很明显是人的一种自以为高明的思想!”丈夫说道。“从根本上说,这是可怕的狂妄。以为人可以永生——像上帝一样!这也是那条蛇③的语言,它是撒谎的始祖。”

“然而,你不怀疑此生之后有来生吧?”年轻的妻子问道。这话就像在他们阳光明媚的想象世界中,第一次飘来了一片­阴­影。

“宗教信仰是这样答应我们的,牧师是这样说的!”年轻的丈夫说道,“但是我正是在一切幸福中感到而且认识到,要求在此生之后还另有一生,幸福得以继续,那完全是狂妄、自高自大的想法!——难道此生给予我们的这么多的东西,还不能令我们满意吗?”

“是的,我们是应有尽有了,”年轻妻子说道,“可是,成千上万人的这一辈子的生活,难道不是一种沉重的考验吗!无数人被投到这个世界里来,难道不就是来遭受贫困、耻辱、疾病和不幸的吗!不,若是此生之后再无来生,那么这尘世上的一切便分配得太不公平了!这样说,上帝便不是公正的了。”“那边街上的乞丐也有乐趣。对他来说,这快乐的程度就和国王在富有的宫廷里所享有的快乐是一样的!”年轻的丈夫说道,“难道你相信那些被人用来­干­艰辛劳作,挨抽打,受饥饿,劳累至死的牲畜,会对它们沉重生活有什么感觉吗?那样一来,它们也会要求另有一生,把没有让它们进到更高贵的生灵的行列中,说成是一种不公平。”

“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基督这样说,”年轻的妻子回答,“天国是无穷尽的,就像上帝的爱是无穷尽的一样!——牲畜也是一种生灵!我以为一切生命都不会消逝,而可以得到生命能接受的一切幸福,现实就是这样的。”

“但是,对我来说,这一世也就够了!”丈夫用胳臂搂住了自己心爱的美丽的妻子,在宽敞的阳台上吸着他的香烟。阳台上空气中弥漫着柑子和石竹的芳香,音乐和响板声在下面街上飘荡,星星在天上眨眼。一双眼睛,充满了深情,他的妻子的眼睛,用永恒的爱瞧着他。

“这样的一瞬,”他说道,“是值得为它而生,值得体验,然后——消亡掉!”他微笑着,妻子举起手,温柔地略带责备的意思——­阴­影又散去了,他们太幸福了。

一切都好像是为他们不断获得荣誉、欢乐和美满而安排的。接着有了些变化,但只是地点不同,并不是他们在享受和赢得生活的欢快方面有所改变。那个年轻男子的国王,把他派到俄罗斯皇帝那里去当公使,这是一个很荣耀的职位,他的出身和学识完全够格。他有大量的家产,他的年轻的妻子带过来的,也不次于他所有的。她是最富有、最受人尊敬的商人的女儿。这位商人的最大的最好的船今年正要驶到斯德哥尔摩④去,船要载上这两个可爱的孩子,商人的女儿和女婿,去彼得堡。船上的安排设置简直就像是皇宫一样;脚下是柔和的地毯,四周尽是丝锦,说不尽的荣华。

有一首古老的战歌,是所有丹麦人都熟悉的,它叫做“英国国王的儿子”⑤。这位王子也是乘着这么一艘豪华的船游历的,船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绦搓成的。看到从西班牙驶出的那条船时,人们必定会想到这艘船,那豪华是一样的,那离情也是一样的:

愿上帝赐我们大家欢乐相聚!

风疾速地从西班牙吹向海面,别离只是短时的。只消几个星期,他们便可以抵达他们旅行的目的地。但是在他们驶进大海一段之后,风停了。海面平滑安静,海水在闪光,天上的星星在闪光,豪华的船舱里就像有宴会一样。

最后,大家还是希望刮起风来,吹起一股令人高兴的顺风。但是,没有。要是起一点风,那风又总是逆向的。就这样,几个星期便过去了。是啊,甚至整整两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然后,这才算刮起了顺风,风从西南面吹来。这时,他们正位于苏格兰和日德兰之间。风越吹越有力,完全像那首关于“英国国王的儿子”的古歌里说的那样:

接着风暴升起,乌云满天,

他们望不到陆地,找不到蔽身之所,

于是他们便把锚抛下,

但是风从西刮来,把他们刮向丹麦。

那是许多许多年以前的事了。克里斯钦七世国王⑥坐在丹麦王位上,那时他还年轻。从那个时候以来,发生了许多事情。许多事改换了,许多东西变化了。湖泊和沼泽变成了可爱的草原,矮丛杂生的荒地变成了良田。受到西日德兰房舍的遮掩,苹果树和玫瑰生长起来了,不过要仔细地找寻,因为它们为了躲避尖锐的西风,隐蔽了起来。人们从这些可以回溯到远古时期,比克里斯钦七世统治时代还要远的时期。那时,日德兰半岛上棕黄的荒原伸向四面。荒原上面是古冢,天上有空中幻景,还有荒原中纵横交错、起伏不平、在深沙中蜿蜒的道路,往西,河流泻入海湾的地方,草原和沼泽被高高的沙冈包围分割。这一带沙冈像阿尔卑斯山脉,有着锯齿形的冈顶,临海矗立着,只在遇到高高的粘土陡壁时才被割切。这粘土陡壁不断被海水大口大口地吞噬,粘土便一块又一块、一大堆又一大堆地下塌,像地震把它们摇撼下来一般。今天它依旧是这样。多少年前,那一对幸福的人,乘着豪华的船,闯到这里时也是如此。

那是九月末的一个星期天。阳光明媚,尼松姆海湾一带的教堂钟声互相呼应。教堂都像是刻凿过的巨大石块,每一座教堂就像是一座山崖。北海可以盖过这些教堂,可它们依然矗立无恙。大多数教堂没有钟塔,教堂的钟便随意吊在两根横木之间。礼拜仪式结束之后,信徒们走出上帝的屋子来到教堂坟园。那里直到现在都找不到树木或矮丛,坟上没有人摆上自家栽种的花或者花环。一个凸起的土包表明死者埋在那里。一种刺人的草,被风削得锐利无比,长满了整个教堂坟园。个别的坟可能有一个墓碑,也就是说一块砍成棺材形状的残朽的木头,木块是从西部的树林、狂暴的大海那里搬来的。那里为沿海居住的人生长了这些伐下来的木梁、板材和被海浪涌送到岸上来的像柴火一样的木头。在一个孩子的坟上,就有这么一块木头。从教堂里出来的­妇­女中,有一位朝这座坟走去。她肃静地站着,瞅着那半残朽的木头。略过了一会儿,她的男人也来了。他们一言不发,他拉住了她的手,他们离开了那座坟,到了外面棕黄的荒原,走过沼泽地,朝沙冈走去。他们长时间沉默地走着。

“今天的道讲得很好,”丈夫说道,“如果我们没有天父,我们便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妻子答道,“他让人欢乐,他让人痛苦!他有权这样做!——明天我们的小孩就五周岁了,若是我们让他活了下来的话。”

“你这么悲痛不会有什么结果的!”丈夫说道。“他得到了超脱!你知道,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祈求要去的地方。”

之后,他们再没有交谈。他们朝沙冈之间自己的家走去。突然间,从一个没有被披碱草⑦把沙固住的沙冈上,升起了一股好似浓烟的东西。这是一阵突发的狂风,它刮击着那沙冈,把一堆细沙卷到了空中。接着再刮来一阵大风,把挂在渔网上所有的鱼,都刮得朝屋子的墙上乱碰。之后,一切又平静下来。太阳灼热地照着。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里,很快脱下了星期日的­干­净整洁的衣服,匆匆地走到沙冈那边。沙冈像巨大的沙浪突然停止了波动一样;沙冈的顶,披碱草的蓝绿­色­,锐利的杂草,在白沙的衬托下,呈现出一点­色­彩的变化。还走来了几位邻居,他们互相帮着把几只船拖回到沙上高一点的地方。风越刮越猛了,刺骨地寒冷。在他们穿过沙冈往回走的时候,沙粒和细石砸到了他们脸上。海里涌起了白头浪,风斩断了浪头,水花溅向四方。

夜晚,天空涌起越来越大的呼啸声。在痛号,在哭诉,像一大群无依托的幽灵。尽管渔民们的家靠海十分近,这呼啸声却淹过了狂涛的咆哮。沙粒袭打着窗子,间或还掀起一阵更猛的狂风,好像要从根基摇晃一下屋子一样。四下漆黑一片。但是到半夜,月亮会升起来的。

天空晴朗了,风暴仍在竭力对深邃黝黑的大海肆虐。渔民们早已上床,然而在上帝所赐的这样的天气里,想法闭眼是不行的。接着,有人来敲窗子,门打开后,有人说:

“有一艘大船在离岸最远的那个沙洲⑧上搁浅了!”渔民们一个个立即跳下床,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它的光让你依稀可见,若是你在灰沙弥漫中睁开眼的话。那风太猛,大伙儿只得伏下,费尽气力,在阵阵狂风的间歇中爬行,才穿过了沙冈。那边,从海上刮来的咸涩的浪花和泡沫,像天鹅绒似地在空中飞舞,惊涛骇浪像沸腾的瀑布滚滚冲向海岸。要想立刻发现那外面的船,你还真得有一双受过训练的眼睛才行。那是一艘漂亮的双桅船。它先被冲越过沙洲,偏离了通常的航道一大截,被逐向陆地,但却又撞上了第二个沙洲,搁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去救它是不行了,海浪过于凶猛,它袭打着那艘船,盖过了它。人们好像听到呼救的喊声,一种对死的恐惧的喊叫,人们可以瞥见船上的慌乱和无望的挣扎。接着一道狂浪,像一块能摧毁一切的大山石,猛烈地袭向牙樯,一下子便把牙樯击断,它不见了踪影,船的尾部一下子便高高地翘出水面。有两个人拉着跳进海里,也立即无踪无影——突然——一股滚向沙冈的巨浪,把一具躯体冲到岸上——是一位女身。他们原以为是一具尸体,两位­妇­女去拖她,觉得她还有生气,她便被抬着走过沙冈到了渔民家中。她美丽、清秀极了,显然是一位高贵的­妇­人。

她们把她安置在贫苦人的床上。床上没有什么铺垫,有一块薄毛毯裹住了她,还是很暖的。

她的生命慢慢缓了过来。可是还在发烧,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在什么地方。要明白,这也算是很好的事了。因为,她心爱的一切都已深深落入海底。正如那首“英国国王的儿子”的战歌说的,那边他们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惨状叫人难睹,

那艘船被袭得全成了碎片。

残骸碎块涌向陆地,她是唯一一个存有一口气的。风依旧不断地朝海岸猛袭。她略略安静片刻,可是很快便又受到痛苦的折磨,喊叫起来。她睁开一双美丽的眼,讲了点什么,但是却没有人能听懂。

接着,算是偿付她所遭受的一切苦楚和所作的一切挣扎,她的臂中抱上了一个新生的婴儿。这婴儿本应在一个富人家庭中,一张四周有丝绸围幔遮着的华贵的床上休息;这婴儿本应在一片欢笑中被迎去享受人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可是,现在上帝却让这婴儿诞生在一个贫困的旮旯里,连一次自己的母亲的吻都得不到。

渔­妇­把婴儿放在母亲的胸前,婴儿靠在一颗不再跳动的心上,她死了。这个本应在富足和幸福之中得到抚养的婴儿,被抛到世界上,被海浪涌到沙冈上,来经受贫苦人的命运和艰难时世的考验。

我们心中总是想着那首古老的歌:

泪水在国王儿子的脸上流淌,

基督啊,愿你佑我,我来到了鲍毕尔!

我的日子很不好过;

可是要是我到的是布格先生的大庄园,

那骑士或者帮工便不会欺侮我。

船搁浅在尼松姆海湾稍稍南面一点布格先生一度称之为属于他的那片海滩上。人们所说的,西海岸居民残酷极无人­性­地对待搁浅遭难的人的那个时代早已经过去了。现在对待船破遇难的人的是爱,是同情,是善待,就像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最高尚的行为中所闪耀的那样。不论“孩子被刮到那里”,这位弥留的母亲和可怜的孩子,是一定会遇到善待和照顾的。但是,在那位贫穷的渔­妇­那里所得到的照顾,却比在任何别的地方能得到的都更加诚心诚意一些。这位渔­妇­就在昨天还带着沉重的心情,伫足在埋着她的孩子的坟旁呢。要是上帝赐那个孩子生存下来,那么他今天也满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那位异邦来的死去的女人是谁,也不知道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船的残骸和碎片一点儿没有表明这些。在西班牙,在那富豪的家里,一直没有收到信,也没有关于女儿或女婿的消息。他们没有抵达他们的目的地。那几个星期,强风暴一直在肆虐。大伙儿等了几个月:——“全部沉没;全部遇难了!”他们知道了这些。

不过,在胡斯毕沙冈⑨,在渔民的家中,他们有了一个男娃娃。

上帝赐食物给两口人的地方,第三口人一定也可以得到点东西吃的;靠近海边饥饿的人总是有鱼吃的。给小娃娃取的名字叫约恩。

“他大约是个犹太孩子,”人们说道,“他看上去有些黑!”——“他也可能是意大利或者西班牙人!”牧师说道。渔­妇­觉得这三种人都是一回事。她得以慰藉的是,婴儿接受了基督教的洗礼。孩子长得健康结实,高贵的血液保持着体温,贫乏的饮食让他增长了筋骨,在简陋的屋子里他成长起来。丹麦语言成了他的母语,和西海岸人说的一个样。西班牙泥土上生长的石榴的种子,在日德兰西海岸长成了披碱草,竟变得这么微贱!他把自己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到这个家里。饥饿寒冷,贫苦人的艰辛匮乏,他都得经历,但他也经历了贫苦人的欢乐。

任何人的童年总有明媚的地方,这种明媚后来会照亮他的一生。难道他没有尽情地高兴嬉戏过吗!整个海滩,绵延数里,上面尽是玩具:鹅卵石拼成的千变万化的花样。这些石子,红的红得像珊瑚,黄的黄得像琥珀,还有白的,圆圆的,像鸟蛋。它们在海滩上,五颜六­色­,被海水冲磨得很光滑。就连那些晒­干­了的鱼骨,被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那白晃晃,长长窄窄,像一根根带子在石头间飘来飘去的水草,也都全是能让人赏心悦目,能让人欢快高兴的玩物。小男孩长成了大孩子,他的身上蕴藏着许多了不起的才能。他能把听到的故事和诗歌记得多么清楚!他还有一双巧手:他可以用小石头和贝壳拼成船,拼成画,用来装点屋子;他可以,他的养母说道,把自己的想象奇妙地刻在一根木­棒­上。而孩子还小。他的声音清脆,随口便可唱出歌来。他的胸中有许多琴弦,若是他被安置在别的地方,而不是在北海边的渔民家里的话,这些琴弦奏出的音乐会响遍世界。

一天,又一艘船搁浅了。有一只装着珍稀的花的球茎的匣子,冲到了岸上。有人拿了一些回去,放进做菜饭的瓦罐里,他们以为这些球茎可以吃。剩下的那些被遗留在沙滩上烂了。它们没有抵达自己的目的地,没有将自己体内的­色­彩和胜景绽放出来,——约恩的道路是不是会好些?花的球茎很快就会死去,他则还要经历许多许多岁月呢。

他,还有那边的其他的人,都没有觉得日子很孤单很单调,满足于要做的事,要听要看的东西。海本身就是一本教科书,每天它都要翻开新的一页。寂静的海面、汹涌澎湃、拂拂和风、狂风暴雨;船只遭难是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去教堂做礼拜就像是喜庆的探亲访友。提到探亲访友,有一家亲戚来访特别受这一户渔民的欢迎。那是这家渔­妇­哥哥的来访,一年两次。他住在离鲍毕耶不远的费雅尔特令那边,以捕养鳝鱼为业。他赶着一辆漆成红­色­的马车,车里满装着鳝鱼,车厢是封闭的,就像一口棺材。车厢上画着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拉车的是两匹深褐­色­的马,约恩还得到允许可以赶一赶它们。

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很有头脑,是一个心胸开朗、愉快的客人。他总带着一只桶,装满了烧酒。人人都能得到一杯酒,要是酒杯不够,则得到一满咖啡杯。就连约恩,不管他多小,也能喝到一口。是为了制服肥鳝鱼的,捕养鳝鱼的人这么说。接着,他便讲了一个他每次都要重复的故事。当大伙儿听得乐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给那些人再讲一遍。喜欢聊天、话多的人都是一个样。由于约恩在他整个成长过程中,以及在他长成丨人之后,总是学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的腔调引用这个故事,所以我们不妨也来听听它。

“鳝鱼在河里游。几个女儿要求自个儿沿河游上一截的时候,鳝鱼妈妈对她们说,‘别走远了!可怕的叉鳝鱼的人会跑来把你们全都叉走!’——可是她们游得太远了。八姐妹只有三个回到妈妈身边。她们哭着说:‘我们只不过刚刚游出家门,那可怕的叉鱼人便跑来把我们的五位姐妹给整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不会!’几个女儿说道,‘因为他把她们的皮剥掉了,把她们砍成了小段,还把她们烤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他把她们吃掉了!’几个女儿说道,——‘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道。‘可是吃完了以后,他喝了烧酒!’几个女儿说道。‘唉,坏了!这么一来,她们再也回不来了!’鳝鱼妈妈叫了起来。‘烧酒是埋葬鳝鱼的!’”

“所以,吃鳝鱼菜时,人们总是要喝烧酒的!”那位捕养鳝鱼的人说道。

这个故事成了约恩一生中的一根金光闪闪的线,一根好心情的线。他也想出家门,“沿河游上一截”,也就是说乘船去闯闯世界。他的妈妈便像鳝鱼妈妈一样说道,“世上有许多许多坏人,叉鳝鱼的人!”但是,他依然可以离开沙冈一小截,可以进到荒野里面一小段。他会去的。愉快的四天,他童年生活中最光明的四天,在他面前展现了。日德兰的全部胜景,家庭的欢乐和阳光,充满了这四天。他要去参加一次大宴请——固然,是安葬宴请。

这渔家的一位富有的亲戚去世了。他的庄院在内地、“东面,略偏北一点”,人们这样说那地方。父亲和母亲要到那边去,带上约恩。从沙冈穿过矮丛荒野和沼泽地带,他们来到了绿草地带,斯凯尔伦姆河流经那里。河里有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她那些被坏透的人叉死而且砍成段的女儿住的地方。但是人类对待自己的同类常常并没有好多少:有些古歌里说到的布格骑士先生,不就是被人谋害死的吗。而且,不管他本人被人说得多么善良,他不是也想着,要把为他修厚墙高塔的寨子的营造师傅整死的吗,就在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站着的那个地方,斯凯尔伦姆河流入尼松姆海湾的地方。防护堤岸的土堆至今仍可看到,上面到处都是碎红砖块。骑士布格在营造师傅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一个佣人说:“赶上他对他说:师傅,塔歪了!若是他折回来,你便把他整死,把他从我这里得到的钱拿走。但是,如果他不返回来,那就把他放过!”那个佣人照着他说的做了。营造师回答说:“塔没有歪。不过有朝一日会从西边走来一个穿蓝大氅的人,他会把它弄歪的!这事一百年后发生了。北海涌了进来,塔塌了。但是庄园的主人,普里兹毕昂·古棱斯蒂厄勒在北面更远一点的地方,在草地不再延伸的地方,修了一座新的寨子。它现在还在,那就是北伏斯堡。

约恩和他的养父养母要经过这一带地方。大人们曾在漫长的冬夜对他讲过这里的每一块地方。现在,他亲眼见到那个庄园了。有两道护庄的壕沟,有树有矮丛;长满了蕨类植物的护沟堤,高高地在里面隆起。但最美丽的还要算那些高大的椴树,它们长得跟房顶一般高,空气中洋溢着浓郁的芳馥。在西北面,在花园的犄角上,长着一大簇盛开花儿的矮丛,这些花就像是夏日碧绿中的冬雪。那是一簇接骨木丛。约恩头一次看到开放得这么茂盛的花儿,这一簇接骨木和椴树长年地存在于他的记忆之中,幼稚的心灵“为老人保留了”丹麦的芳香和胜景。

这之后,再继续往前走,就方便多了。因为一出了北伏斯堡接骨木花儿开放的地方,他们就乘上了车。他们碰到了要去参加安葬宴请的别的客人,他们便搭上车了。固然,他们三人都只能坐在后面的一个由铁皮包着的木箱上,但是他们觉得,这比起走路总要舒服得多了。车子经过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每当到石楠丛之间长着鲜草的地方,拉车的马总要停一停。太阳暖和地照着,往远处看去,煞是好看,有一缕飘动的烟。这烟比空气还明透清澈,你可以看穿过去,它就像是在矮丛荒原上滚动舞蹈的一道道光丝一样。

“那是洛基⑩在赶自己的羊群,”有些人这么说,这话显然是对约恩说的。他觉得,好像他正乘车进入一个神话境界,但又在现实之中。这里多么静谧啊!

矮丛荒原向四下拓展,占了很大一片地方,很像一块非常值钱的大地毯。石楠丛上花儿开满枝头,墨绿­色­的刺柏丛和鲜­嫩­的橡树新芽,从荒原上的石楠丛中冒出,像是一个个花束。这些真诱人想作一番嬉戏,要不是有那可怕的毒长虫的话!当地人讲到过这些长虫,还讲到这里曾经有过许多的狼,还说过这就是为什么这一带同时还被人称为狼窝地区,乌尔伏堡⑾呢。赶车的老人说,在老人父亲的时代,马匹常常得艰难地和那现在已经绝迹的野兽搏斗。说一天早晨他从屋里出来,有一匹马站在外面,踏着一只被它整死的狼,但是马脚上的­肉­也全被撕掉了。

很快便走完了那一段高低不平的矮丛荒原,穿过了深沙地带。他们在办丧事的人家那里停下了。那里挤满了陌生人,里里外外都是。一辆车接着一辆车,马、牛在贫瘠的草地上走来走去。高大的沙冈,就像北海边上老家那里一样,在庄园背后立着,延伸得极广极远!这些沙冈是怎么会跑到这么远的内陆这一带的,竟也和在海滩边的那些沙冈一样高一样壮观。是风把它们堆起的,把它们搬来的,它们也有自己的故事。

赞美诗唱毕了,几位老人也哭过了。此外一切都十分有趣,约恩这么觉得,这里尽是吃的喝的。那美味的肥鳝鱼,吃完鳝鱼大伙儿还喝烧酒;“烧酒能制住鳝鱼!”捕养鳝鱼的人说过,这些话真的在这里变成行动了。

约恩跑进跑出,到第三天,他便觉得和在他度过前一段日子的渔人家庭的沙冈那边一个样了。固然,这里的矮丛荒原是另外一种富饶,这里的荒原上尽是石楠花,尽是岩高兰和黑果越桔,这些果实长得很大很甜,真可以用脚踩出它们的汁来,于是甜汁便溅到了石楠丛上。

巨冢⑿这里一个,那里一个。平静的天空中升起股股烟柱,当地人说是荒火,晚间它亮得十分好看。

接着便到了第四天,下葬的宴请结束了,——他们要从陆地沙冈回到海滩沙冈去了。

“不管怎么说,还是我们的更像样子些,”父亲说道,“这里的没有劲儿。”

曾经谈起过这些沙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大家都很理解。在海滩上发现了一具尸体,孩子们把它埋在教堂的坟园里。于是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海水猛烈地涌进来。这个教区的一个有见识的人建议他们把坟打开,瞧一瞧那个被埋掉的人,是不是在吮自己的大拇指。因为若是那样的话,那么他们埋掉的便是一个海怪⒀,海掀起狂涛是要把他带回去。坟又被掘开了,他躺在那里吮大拇指。于是,他被抬到了一辆牛车上,套上两只牛。牛就像是被牛虻叮了一样,飞也似地奔过矮丛荒地,奔过沼泽地带到了海边,飞沙便停了下来。可是已经吹来的沙冈至今还在那里。约恩把他在童年时最愉快的日子:参加安葬宴请的这几天,所听到的这一切都记在心上。

到外面跑跑,看看新地方、新人,真是妙极了。他还要更多地到外面去跑。他还不到十四岁;还是一个孩子;他到了船上,到外面去看看世界会给他些什么;去试试恶劣的天气,严峻的海,可恶的人心和铁石心肠的人;他当上了船上的小工!粗劣的伙食,寒冷的夜晚,挨人拳打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血统中某些东西被激了起来,恶话到了他的口边,可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恶话吞回去。这种感觉就像鳝鱼被剥了皮,切成段,被放进铁铛里一个样。

“我又来了,”他心里这样说。西班牙的海岸,他亲生父母的祖国,原来他们荣华富贵幸福地生活过的城市,他看到了。但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家世血缘。他的家对他更是一无所知。

而且可怜的小船工也没有得到允许上岸去,——然而船泊在那里的最后一天,他登上了陆地。要采购许多给养,他要把这些东西搬到船上。

约恩衣著褴褛,看上去他的衣服就像是在臭水沟里洗过的,在烟囱里烘­干­的。这个沙冈上来的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座大城市。房子多么高哟!街道不算宽,人挤来挤去!有的在这里挤,有的在那边挤,就好像是一个大漩涡。有城里人,有乡下人,有僧侣,有士兵;有人在叫,有人在喊;驴和骡子身上的铃叮叮噹噹,加上教堂还传来钟声;有人在唱歌,还有音乐;有人在捶,有人在敲,因为各行各业的人都在自己屋门前或走道上找­干­活的地方。太阳十分地灸人,空气非常沉闷,让人感到是进了烤面包炉。四周好像尽是甲壳虫、金龟子、蜂和蚊虫,这里唧唧响,那里嗡嗡叫。约恩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这时,他看到在他前面的大教堂的宏伟大门,灯光从那拱形门­射­出来,还有一股烟香的味道,就连衣服最褴褛的乞丐也迈上台阶向里走去。约恩跟来的那个水手走进教堂,约恩也进到了这圣洁的地方。画在金­色­底板上的彩­色­画光芒四­射­,圣母带着圣婴耶稣立在祭坛上方,周围净是鲜花和灯烛。神父穿着做弥撒时的圣服在唱圣诗,男童唱诗班的孩子手中摇晃着银香炉。眼前一派盛况,一派美景。这情景渗进了约恩的心灵,征服了他。他生父生母的教堂的信仰包围了他,在他的心灵的弦上拨动了一个和弦,他的眼里涌起了泪水。

从教堂他们走到了市场,买了一大堆厨房用品和食品让他搬。路不近,他累了,接着便在一所很大很华丽的房子前歇下来。这房子有大理石柱子,有宽大的台阶。他把他所背的东西靠在那里墙上。这时,跑来一个身穿制服的门房,向他举着用银子包的手杖,把他赶开。他——这所房子主人的外孙,然而这里却没有人认识他,他自己更是一无所知。之后,他回到了船上。等着他的又是鞭打和咒骂,没有多少睡眠,要­干­的活一大堆——他经历了这些考验!年轻的时候受苦受累大有好处,人们都这么说。——是啊,当然可以忍受,只要到了老年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他受雇的期限满了。船又停泊在林奎宾海湾里,他上了岸,回到了胡斯毕沙冈。可是,就在他外出的日子里,养母去世了。

接着到来的那个冬天,天气严峻极了。暴风雪掠过了海洋和陆地,日子很难熬。这个世界上各地的情形是多么地不一样啊,难道不是吗!这里这么冰冷,漫天飞雪。而在西班牙的大地上却是灸人的骄阳,是啊,烤得太厉害了。不过,有朝一日,家乡这边寒气退尽天空晴朗,约恩看着大群的天鹅从海上飞来,飞过尼松姆海湾朝北伏斯堡而去的时候,他便觉得在这里呼吸最爽畅,这里的夏天也是极其可爱的。在他的思想中浮现出荒原矮丛上的花儿绽放,到处都是熟透了的多汁的桨果的情景;北伏斯堡的椴树和接骨木的花朵全开放了;他必定还要去那边一次的。

春天渐渐来临,又开始捕鱼了,约恩帮着­干­活。这些年,他长大了,能­干­了,他身上充满了活力。他会游泳,会踩水,会在水里翻来覆去。人们常常警告他要提防着鲭鱼群。它们甚至能咬住最高明的游水能手,拖到水下,把他咬死。不过,约恩并没有那样的遭遇。

沙冈上邻居有一个男孩,名叫莫腾,约恩和他很要好。他们两人同时受雇在一条船上驶到挪威,也到了荷兰,两人一直亲密无间。可是,若是有烈­性­子的人,也很容易­干­出点过份激烈的事来。有一次,他们两个在船上莫名其妙地争执起来,约恩便­干­了这种事。他们两人正坐在舱门的背后,吃着放在他们中间一个瓦盘上的东西。约恩举起一把折叠刀,把它指向莫腾,脸突然变得惨白,双眼一副凶相。莫腾简短地说道:

“啊,你也是那种使刀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约恩的手便放下了。他没有说一个字,吃罢了他的饭,便­干­活儿去了。待他们­干­完工作,约恩走到莫腾跟前说道:“你就尽管朝我脸上打吧!我该挨打!我身上就像有一口烧开了的锅似的。”

“算了吧!”莫腾说道。之后他们成了更加亲密的好朋友。是啊,在后来,他们回到日德兰沙冈边家乡,谈起发生过的事的时候,也提到了这件事,人们也说道:约恩会沸腾起来,不过他也是一口很真诚的锅呢。“你们知道,他并不是日德兰人!不能说他是日德兰人。”莫腾这话说得挺俏皮的。

他们两人又年轻又健壮,发育得很匀称,身体结实有力。不过约恩更加灵活一些。

在挪威,农民进高山草地里去,在高山上放牧他们的牲畜。在日德兰西海岸,人们在沙冈上搭起棚子来。棚架用的是破船的破木板,上面盖上荒原上的杂草和石楠枝。屋子里遍处都是睡觉的地方。早春季节,捕鱼的人便在这里睡觉、修筑和居住生活。每个渔民都有自己的所谓“女帮手”。她的工作是在鱼钩上装鱼饵,准备好热啤酒,等着渔民们上岸,在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屋子里来的时候,给他们端食物。女帮手把鱼从船上搬下来,剖腹收拾捕到的鱼,要­干­的事很多很多。

约恩,他的养父,还有其他几个渔民以及他们的女帮手住在一起,莫腾在旁边另一间棚子里住。

女孩子中有一个叫艾尔瑟。她很小的时候约恩便认识她,两人非常要好。两人内在气质的许多方面都很协调,但是他们的外表却很不一样。约恩的肤­色­是棕­色­的;而她是白的,长着一头麻黄的头发,她的双眼像阳光中湛蓝的海水。

一天,他们俩在一起走着,约恩牵着她的手。她很深情也很坚定地对他说:“约恩,我心里有事!让我给你当女帮手吧!因为你就像我的哥哥一样。可是雇我的莫腾,他和我是相爱的人——不过这值不得对别人提。”

约恩觉得就好像沙冈的沙在脚下摇晃。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点了点头。这和同意是一个意思;并不需要更多的话。可是他心中突然觉得,他再也不能忍受莫腾了——,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想过艾尔瑟。现在越想这件事,他便越发清楚,莫腾把他唯一喜欢的人抢走了。这会儿他很明白,他喜欢的一点不错正是艾尔瑟。

要是海面不那么平静,渔民驾着船转回家,那便可以看到他们闯海中沙洲的情景:有一个人在前头直立着,其他的人注意着他,坐在桨的旁边。在沙洲前,他们用桨朝外划,一直划到他给他们发出一个信号,告诉他们来了一个会把船托过沙洲的更加猛的浪。浪果真把船托了起来,连岸上的人都可以看到船的龙骨,接着整只船便被船前的巨浪挡掉,看不见船,看不见人,连桅杆也看不见,岸上的人还以为海浪已经吞食掉了他们。之后一小会儿,他们便像一只巨大的海兽一样爬上了浪峰,桨在划着,就像这巨兽的会动的腿。在过第二个沙洲和第三个沙洲时,和第一个沙洲的情形一样。接着渔民们便跳到水中,把船拖到陆地上来。每次涌来一个波浪,都帮他们有力地推一把,一直到整只船都拖到海滩上。在沙洲外面的时候,信号要是错误,若有丝毫的犹豫,那船便会被撞碎。

“那样一来,我和莫腾便一起完了!”在海上,这样的想法在约恩头脑中冒了出来。这是正当他养父病得很厉害的时候,高烧在折磨着他。那时约恩正在第一个沙洲外面一点点远的地方,他跳了起来,跑到前头:

“爸,让我来!”他说道。他的眼光扫过莫腾,扫过浪涛。但是,正在每一只桨都在奋力划动,在第一个猛浪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他养父惨白的面孔。——此时他再也不受他的恶念指使了。船平安地闯过沙洲回到了岸上。但是那恶念扎根在他的血液中,血在沸腾。和莫腾要好时的每一次口角争吵,都像根根磨损了的细丝残存在他的头脑中。现在它们都在搅扰着他,然而他又没法把这些细丝搓起来,于是他只好把它们甩在一边。莫腾把他毁了,他感到了这一点。你知道,这对他是很有害的。有几位渔民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腾却没有,和往常一样,很热心帮忙,很爱说话,太爱说话了一点。

约恩的父亲不得不卧在床上,这便成了给他送终的床。一个星期之后他去世了——约恩继承了沙冈背后的房子。只不过是一所蹩脚的屋子罢了。但总算是点东西,莫腾就没有。“现在你用不着出去打工了,约恩!你可以住下来跟我们永远在一起了!”一位老渔民这样说道。

约恩并没有这么想过,他想的正是再到世上去看一看。费雅尔特令的那捕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凯恩⒁”那边有一位舅舅,他是一位渔民,但同时也是一位自己有船的富裕商人。给这样一位体面的人帮工是值得的。老斯凯恩在日德兰的最北角,远远地离开了胡斯毕沙冈。一般内地人是去不了的,这正是约恩最希望的。他甚至不愿等到艾尔瑟和莫腾的婚礼,那婚礼再过一两个星期就要举行了。

离开出走是不明智的举动,那位老渔人认为,现在约恩有了房子,艾尔瑟肯定会跟他过。

约恩不知所云地回答了老渔人。他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容易弄清,但是老渔人把艾尔瑟领到他跟前。她没有多说话。可是她说:“你有房子了!这可得叫人想想。”

约恩心上很想着这事。

海有汹涌的波涛,人心中的波涛比海浪更加凶猛。约恩的思想中、心灵中涌起了许多想法,有的猛烈,有的微弱。他问艾尔瑟:

“要是莫腾有一所我这样的房子,那么我们两人中你更愿意跟谁呢?”

“莫腾没有房子,也得不到房子。”

“可是,我们设想他有了房子!”

“是啊,那我便嫁给莫腾了,因为现在我的情形已经是这样了!可是,不能靠这样活下去。”

约恩想了整整一夜。他心中有一种想法,连他自己也说

不清楚。但是他有一个比他爱艾尔瑟还更加强烈的思想。——于是他去找莫腾,他对他说些什么,他­干­了些什么,肯定是经过深思的。他用最低的价格把房子转让给了莫腾,他自己则愿意出去帮工,他高兴这样。艾尔瑟听到这话的时候,她正正地吻了他的嘴一下。因为,你们知道她最喜欢的是莫腾。

第二天清早,约恩就要离开了。离开的前夜,夜已经很深了,他想再去看看莫腾。他去了,在沙冈之间,他遇见了那位并不喜欢他离开的老渔民。莫腾一定在裤子里缝了一个鸭嘴巴,真特别⒂,老渔民说道,因为所有的姑娘都非常地爱他。约恩没有在意这话,他和老人道别,走到了莫腾住的地方。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腾不是独自一人。约恩有点犹豫不决,他最不愿意同时又碰到艾尔瑟。他考虑再三,最好别等着莫腾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于是他转身就走了。第二天早晨天还没有亮,他便捆好了行囊,拿上食盒,顺着沙冈靠海边一侧走着。从这个边上往前走,要比在滞脚的沙道上走更容易一些,路程也短些。因为,他首先要去鲍毕耶附近的费雅尔特令,那位捕养鳝鱼的人住在那儿,他答应过要去看望他。

海很平静,蓝蓝的。海滩上尽是蚌壳和鹅卵石,他童年时候的玩具,在他的脚下嘎轧响着。——他走着走着,鼻子流出了血。这只是点小事,但这种小事也可能有大影响。有几滴血落到他的袖筒上。他把血洗掉,止住了鼻血,这样他觉得心情、头脑轻松了一些。沙上开了几朵两节荠花,他折了一截绿枝,把它Сhā在帽子上。他希望自在高兴一点,他现在是去世上闯荡了,“只离开家门一点点儿!”就像那些小鳝鱼想的那样。“你们要小心坏人,他们会把你们叉走,剥了你们的皮,把你切成段,把你们摆到烤铛里!”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这些话,自己为这些话笑了起来。他自然会一点皮都不伤地闯过这世界。他那巨大的勇气便是有力的武器。

在他快走到北海通向尼松姆海湾那块很窄的水道附近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他朝背后望了一眼,瞅见远一些的地方有两人骑着马,另外有几个人跟着,在急忙地赶路,这不­干­他的事情。

渡船在水道的对面岸边。约恩把渡船喊了过来,踏上船去。但是,还没等他和划船的小伙子行到一半,那些人赶来了。这些人火急万分,他们喊叫着,威胁着,还念叨着地方官的名字。约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觉得还是以折返回去为好。于是他自己动手拿起一只桨来,划了回去。那些人立刻就跳到船上,还没有等他明白过来,他们已经拿一根索子把他的手绑上了。

“你的恶行会叫你丧命的,”他们说道,“很好,我们把你逮住了。”

他的罪状不多不少,是谋杀。发现莫腾的脖子上被人捅进了一把刀子。一位渔民昨天深夜里遇到过约恩,他当时是去莫腾那里。人们知道,他不只一次地举刀朝着莫腾。他必定是杀人犯,现在决定把他关押起来。关押的地方该是在林奎宾,但是很远。风是朝西吹的,他们渡过海湾去斯凯尔伦姆河,用不着半小时。从那儿去北伏斯堡只有一小段路。北伏斯堡是一个很结实的庄子,有护庄堤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是那边看庄子的看守人的弟弟,他们一定会得到允许,临时先把约恩关在那里的地窖里面。吉普赛女人朗尼玛格丽特⒃在被处死以前,就一直被关在那里。

没有人理会约恩的辩白,衬衣上的几滴血是对他不利的证据。他清楚自己是无辜的,但是既然在这里并不能为自己辩护,他只得听天由命。

他们正好在曾是布格骑士的庄园边的老护沟堤那里上岸。那地方正是约恩和他的养父去参加宴会经过的地方。那是下葬时的宴会,是他童年生活中最愉快、最高兴的四天。他被带着从同一条路走过草地,到了北伏斯堡。那边接骨木花盛开,高高的石楠丛散发出香气。他觉得他到过这里的那些日子,就像是昨天一样。

庄子西侧建筑的高台阶下面,有一条通往地下去的通道。顺着这通道便走到一间很低矮、有拱顶的地下室,朗厄玛格丽特便是被从这儿带去处死的。她吃了五颗孩子的心⒄。她相信,如果再吃两颗,她便可以飞起来,可以隐去自己的身形,不为人所见。墙上有一个很窄小没有装玻璃的通气孔。外面椴树的香气并不能带给他一丝的清爽,屋里面到处都是­阴­湿的,都发了霉。这里只摆了一张木板床,可是良心便是良枕。是的,于是约恩便可以舒服地躺在上面。

厚实的木板门是关上了的,门被铁闩闩牢。但是迷信里的小鬼,从钥匙孔爬得进地主的庄园,爬得进渔民的屋子,当然也就能轻而易举地爬进囚禁着约恩的这间屋子。他心里想着朗厄玛格丽特和她的罪行。被处死前的那个夜晚,她死前最后的那些想法,充满了这间屋子。他想起了这里的古时候,斯万魏则尔⒅地主住在这里时曾经对人使用过的所有的魔法,你们晓得,那是大家都十分熟悉的事。守在桥上被拴住的狗,在第二天早晨被发现竟会被拴自己的链子吊死在栏栅的外面。这些都充满了约恩的思绪,令他浑身冰冷。但是,这个地方也有一丝阳光从外面照进他的心,那就是对鲜花怒放的接骨木树和椴树的回忆。

他被关在这里的时间并不长。他被带到了林奎宾,那里的监狱也一样令人难以忍受。

那个时代不像我们现在,贫苦人的日子很艰难。那时还有这样的事,农民的园子、农民的村落,被兼并成新的地主庄园⒆。在那样的统治下,马车夫和佣人成了地区法官⒇。他们可以因为穷人的一点点小错而判决他们,使他们丧失房屋财产,被绑在一根柱子上鞭笞抽打。这样的人在这里仍有那么一两个,在远离国王的哥本哈根和开明善良的政府官员的日德兰,法律仍然经常被人随心所欲地摆布。约恩的案子拖些日子,这已经算是置法律于不顾的最轻的例子了。

他被关的那个地方冷极了。什么时候才到头啊?自己是无辜的,但却坠入苦楚和悲惨的境地,就是他的命!为什么这个世界这样对待他,现在他有时间来思索了。为什么这么样对待他呢?是啊,这将会在“来世”搞清楚的。这“来世”肯定是在等着我们的!这种想法,在他还在贫寒人住的屋子里生活的时候,便在他身上牢牢地生了根。在豪华高贵和阳光充沛的西班牙没有照亮他父亲的思想的那些东西,在寒冷和­阴­暗中成了他的慰藉之光,是上帝一份仁慈的礼物,这是永远不会令人失望的。

接着便可以感觉到春天的风暴潮涌了。北海的隆隆声在这里,许多里之外的内地,都可以听得到,不过那要先等到风暴停息之后。那汹涌的声音就像几百辆负重的车子,驶过高低不平、硬梆梆的道路一样。约恩在监狱中听到了这种声音,这算是一点点调剂。任何其他古老的调子,也不会比这些声音更能深入他的内心了。这隆隆的海涛,这自在的海,在它的上面你被载到世界各处,乘着风飞翔。而且不管你到达什么地方,你总带着自己的房子,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屋子一样。你总是站在自己的地上,永远是站在故乡的地上,即便是在异国他乡也是如此。

他是多么专注地倾听着那深沉的海涛的隆隆声啊!思潮中的记忆又是多么强烈地在涌现着!“自由啊,自由!有自由是多么幸福啊,虽然已经没有了鞋底,虽然穿的是百结鹑衣!”他的心中升起过这样的念头,于是他攥紧拳头,捶打墙壁。一个星期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一个月过去了,整整的一年过去了。后来,他们抓到了一个恶棍——惯偷尼尔斯,他也叫做“马贩子”。这以后——日子才好了一些,人们这才看出,对约恩是何等的不公。

在林奎宾海湾的北面,在一个开了一爿小酒店的农民那里,在约恩动身离家的前一天下午,惯偷尼尔斯和莫腾碰上了,那之后便发生了这桩谋杀案。他们两人在一起喝了两杯酒。酒没怎么上脸,不过却令莫腾的嘴关不住了。他吹嘘起来,说他搞到一个庄子,要结婚了。尼尔斯问起他买房子和结婚的钱来,莫腾便神气十足地拍拍自己的衣兜:

“该在那儿就在那儿,”他回答说。

这么一句牛皮话便要了他的命。他走了以后,尼尔斯跟上了他,用一把刀子捅进了他的脖子,要想劫走那并不存在的钱。

罗罗嗦嗦把全部情形都讲清楚就太费事了,对于我们,知道约恩被放出来便够了。但是,怎么才能补偿整整一年间他蹲监狱,挨冻,不得和人往来所受的那许多罪呢?是啊,有人告诉他,没有说他有罪便是万幸了,现在他可以走了。市长给了他十个马克做路费,城里好些人给他啤酒和食物。还是有好人的!并不是人人都被“叉、剥皮、装烤铛!”但是,最好的是,约恩一年前就该被他雇用的那位斯凯恩的商人布润勒,这几天正好来林奎宾办事。他听说了这件事的经过,他心肠好,理解同情约恩受的罪。现在他愿帮他一把,让他好一点,让他体验一下,也还是有好人的。

现在从监狱走向自由,走进了天国,走进了爱心和暖情。是的,也应该体会体会的。生命的酒杯中盛的并不完全是苦酒,没有一个人会给一个孩子倒那种酒。那么上帝,集一切爱于一体的上帝会这样吗?

“把这一切都埋葬掉,忘掉吧!”商人布润勒说道,“我们给去年划上一道粗粗的横杠吧,我们烧掉日历。再过两天我们就要去那和平、幸福和欢快的斯凯恩。人们说它是我们国家的犄角,可是它是摆火炉的幸福角落,窗子向宽广的世界敞开着。”

多好的旅行啊!又呼吸到新鲜空气了!从那监狱中的寒气来到了温暖的阳光之中。荒原上的石楠花儿盛开,大簇大簇的,牧童坐在巨冢上,吹着自己用一根羊骨刻成的笛子。莫甘娜仙女(21),沙原上的美丽的天空幻景,垂悬着种种花草和摇曳的树林,出现在眼前。还有被人称之为赶着羊群的洛基的奇异轻盈的气流。

他们走向林姆海湾,穿过汶苏塞尔人(22)居住的地区,去到斯凯恩。那些大胡子男人,伦巴德人(23)就是从这里迁徙出去的。那是在国王斯尼奥(24)的饥荒时代,他下令要把所有的儿童和老人全杀死。那位在这儿拥有大量地产的高贵­妇­人甘巴俄普(25),建议那些年轻人最好还是跑出国去。关于这些,见识广博的约恩是知道的。即便他不知道阿尔卑斯山后的伦巴德人的国土,他也知道那些地方是什么样子。你们知道,在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自己便南下到过西班牙人的国土。他还记得那边的大堆大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像蜂房似的大城市的那嗡嗡声、乒乓的喧嚣声和教堂的钟声。然而,最好的地方还是家乡故土,而约恩的家乡是丹麦。

他们终于到达“汶迪斯卡嘎”,古时挪威和冰岛文字中就是这样称呼斯凯恩的。老斯凯恩、维斯特毕和易斯特毕绵亘一大片地方。时而是沙;时而有点良田,一直伸到“枝尖”附近的灯塔那里,今天依旧如此。房舍和庄园立在被风吹聚起来、游曳不定的沙冈之间,差不多和沙冈一般高矮。这是一片沙荒地带。这里风在游沙中任意飞舞,这里海鸥、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传来,很是刺耳。“枝尖”的南面一里来路的地方便是那高地,也就是老斯凯恩,商人布润勒住在这里,约恩要在这里生活。庄子里铺了沥青,那些小厢房都是用一只只底朝天的船做顶篷,猪圈用碎木块拼成。这里没有围篱,你知道,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围住。但是在晾绳上,挂着一排排剖开收拾好的鱼,一只挤着一只,让它们风­干­。整个海滩上都是腐烂的鲭鱼。拖网一落进水里,便可以拖上整网整网的鲭鱼。这种鱼这里太多了,渔民们把它们倒回海里去,或者让它腐烂掉(26)。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是啊,还有佣人,兴高彩烈地来欢迎这位父亲,握手,叫喊,讲个不停。然而女儿长了一副多么可爱的面庞和两只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屋子里很舒服很宽敞。盘子里盛的是扁鱼,这是连国王都会称它为一道美食的菜;是斯凯恩葡萄园,也就是说大海的酒:葡萄拖到岸上榨出汁,装到桶里,也装进瓶子。

后来母亲和女儿听说了约恩是什么人,他无辜地遭到了何等的苦难,她们的眼里便向他流露出了更加柔和的眼光。而女儿的目光,少女克拉拉的目光则是最温柔的。他在老斯凯恩找到了一个幸福的家,这使他心情舒畅。约恩的心经历过许多考验,包括爱情的苦水,它或许令你心肠变硬,或许变软。可约恩的心依然是软的,它还年轻,里面还有空余的地盘。因此,这样的会面是一件很幸运、正当其时的事。再过三个星期,少女便要乘船去挪威的克里斯钦斯桑去探望她的姨母,要在那里住整整一个冬天。

动身前的那个星期天,他们都去教堂参加圣餐礼拜(27)。教堂很大很华丽,好几百年前由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建造,离现在的城一小段路,已经有些坍坏,深沙上的道路高低不平很难行走。但是,大家都不嫌这点艰辛,乐意到上帝的屋子去,唱赞美诗,听传道。沙一直堆进了教堂坟园的圆形围墙,不过里面的坟冢都还没有被飞沙埋掉。

这座教堂是林姆海湾北面最大的一座。祭坛后面墙上板壁上,画着圣母玛利亚,头上戴着金冠,怀里抱着圣婴耶稣,栩栩如生:唱诗班站的地方的壁上,基督的众使徒是浮刻出的。墙壁的最上方,可以看到斯凯恩历届市长和议员的画像以及他们的名字印记;布道台很考究。太阳欢快地照进教堂里,照在锃亮的铜灯台上,照在从教堂顶上垂挂下来的那一只小船上。

一阵神圣、童稚的纯洁感情充满了约恩的心灵,就像他小时候站在西班牙那宏伟的教堂那里一样。但是,在这里他有一种自觉,他是信徒中的一个。

布道结束之后便领取圣餐,和别人一样他可以享受到面包和酒。说来也巧,他正好跪在少女克拉拉的身边。但是,他的思想完全专注于上帝和这圣洁的仪式,使他到了立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他的邻人是谁。他看到咸湿的泪从她的眼中落下。

两天之后她动身去了挪威。约恩忙着在庄园里­干­活,去捕鱼。可捕到的鱼很多,比现时要多许多倍。鲭鱼群在黑暗的夜里闪闪发光,让人看出它们的游向。鲂鮄会咕噜发声,追捕墨斗鱼时,它们会发出一种哀声。鱼并不像人所说的那样是无声的。约恩心中蕴藏的要多得多,不过终有一天他会吐露出来。

每个星期日,在他坐在教堂里,他的眼睛看着祭坛背面的壁板上圣母玛利亚的画像的时候,他的眼睛有时也瞥一眼少女克拉拉在他身旁跪过的地方。他思念她,她对他是多么善良。

秋天开始下起冻雨,夹雪的雨。海水涌进斯凯恩城里的地上,沙吸不尽涌上来的水,大家得趟水,有时还得乘船。风暴把一艘艘船抛向置人于死地的沙洲。只是暴风雨,又是沙暴,沙子堆在房子的四周,大家只得从烟囱里爬出来。不过,这在北边并不是让人觉得稀奇的事。屋子里面很暖和,很舒服。石楠枝和破木板烧得噼噼啪啪地响,商人布润勒高声地读着一篇旧报纸上的专文,读关于丹麦王子哈姆莱特(28)。他从英国来,在鲍毕耶那一带登上陆地作战。他的墓在拉默,离开那位捕养鳝鱼的人居住的地方也就只有几里地。那边矮丛荒原上有几百个巨冢,一个很大的教堂坟园,商人布润勒自己就曾经到过阿姆莱特的墓那里。屋子里的人谈论着古时候,讲起邻居,讲起英国人和苏格兰人。约恩于是唱起了那首“英国国王的儿子”的歌,唱起那华丽的船和船上的设施:

船两侧的板上都涂了金,

金­色­之上书写着上帝的圣谕。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唱一段的时候,内心特别的真诚。他的眼因此而显出了光辉,你知道,这双眼从他生下来起,就是黝黑闪亮的。有人唱歌,有人读书,生活是富裕的,充满了家庭的情趣,就连家禽家畜也都如此,都过得很好。擦得锃亮的盘子、碟子,在铅皮架子上闪闪发光。天花板上满挂着香肠、火腿和过冬的食物。是的,这种情景今天我们仍可以在西海岸那边的许多富足的农庄里看到,食物丰富极了,屋子里装点得很好看,人都很机智,心情很好。这些东西在我们时代得到了发扬,好客之情就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

自从他幼年时候去参加那下葬宴请的四天之后,约恩再也没有享受过这么幸福的生活。然而,少女克拉拉走远了,只不过在思念和说话中她还在近旁。

四月,有一条船要去挪威,约恩也要跟着去。现在约恩的心情真正地好起来了,他的­精­神也很愉快。布润勒妈妈这么说,看看他令人感到非常愉快。

“还有,看看你也令人感到高兴,”老商人这么说道:“约恩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欢快活跃,也使我们的妈妈变得欢快活跃。你今年更年轻了,你漂亮得很,十分美丽!当年你本来就是维堡最好看的姑娘。这当然说得过份了一点,因为我发现那里的姑娘全都是最出­色­的。”

约恩没有接下去说什么,那样做很不恰当。但是,他想着斯凯恩的另外一位姑娘,他要乘船到她那里去了。船停在克里斯钦斯桑的港里,顺风送着他,半天他就到了那里。

一天早晨,商人布润勒出门去灯塔那边。灯塔在“枝尖”附近,离老斯凯恩很远。他爬到塔上的时候,上面摇盘上的信号火早已熄灭,太阳已经升得很高。潜在水下的沙洲,一直伸到陆地犄角最远地方之外好几里。在这些水下沙洲之外,今天出现了许多船只。在这些船只中,他相信他用望远镜辨认出了“卡伦·布润勒号”。这是那艘船的名字,也的确是,船正驶了过来,克拉拉和约恩就在船上。斯凯恩的灯塔和教堂的钟塔在他们的眼中,就好像是蓝海上的一只苍鹭和一只天鹅。克拉拉坐在甲板上,看着沙洲缓慢地显露出来。是的,如果风继续这样吹下去,不消一个小时,他们便可以回到家园。他们离家就是这么近了,充满了回家的快乐——他们离死亡也就这样地近,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船舷的一块木板破开了,海水涌了进来。大家匆忙地填塞破口,把所有的帆都扯起,还扯起了求救旗帆。他们离岸还有好几里,可以看到打鱼船,但是还在很远的地方。风刮向陆地掀起的海浪,也有些好处。但是太不够了,船沉了下去。约恩用右臂紧紧地挽住克拉拉。

他念着上帝的名字,带着她跳进海里去的时候,她是用什么样的眼光望着他呀!她叫了一声,但是她是安全的,他不会松手的。

战歌是怎么唱的:

船的前头是这样画的,

国王的儿子把自己心爱的人抱在怀里。

约恩在危险和恐怖的时刻游着。谙熟水­性­,游泳本领高超,现在对他十分有利了。他用双脚和单手划水往前游去,另一只手他紧紧地抱着这位年轻的姑娘。他在水中休息歇气,用脚踩水,把他懂得的所有动作都用上,节省气力以便能游到岸上。他感觉到她叹了一口气,他感到她的身体有一阵痉挛颤抖,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一个大浪盖过了他们,一股急流又把他们托起。海深极了,清得很。有一会儿,他好像看到了鲭鱼群在下面闪闪发光,要不然便是要吞食他们的海怪(29)。云把影子投到海面,接着又从云缝间露出耀眼的阳光。大群大群的海鸟,尖叫着,在他们头上疾速地飞着。沉重懒散地在海上任水冲漂着的野鸭,被泅水人惊吓得猛地飞起。可是他的气力在减退,他感觉到了——陆地距他还有一截。但是救援来了,一只船靠了过来。——然而在海水下面,他清楚地看到,有一个白­色­、抖动的东西——一个海浪把他托起来。那东西向他靠了近来——他感到有什么东西碰了他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东西他都看不见了。

水下沙堆上有一条破船的残骸,海水漫过了它。白­色­的护船神像(30)断了落在一根锚上,锚的尖锐的铁尖,正好凸出水面。约恩撞上了它,水流倍加有力地把他冲了过去,在昏迷中他和他怀中的人一起沉了下去。但紧接着的另一个海波,又把他和那个年轻的姑娘托了起来。

渔民们抓住了他们,把他们弄到了船上。血从约恩的脸上流下,他就像是死去一般。但他还是把姑娘抱得非常紧,人们必须费尽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胳膊和手中掰出来。她面­色­惨白,没有一丝气息,僵直地躺在船上。小船朝斯凯恩的尖角划去。

想尽一切办法来挽救克拉拉的生命,她死了。他在海上长时间抱着一具尸体在泅水,为了一个死掉的人,尽一切努力使尽气力。

约恩还有一丝气息。人们把他抬到沙冈里最近的一户渔民家。那儿有一个战地救护员一类的人,他还是一个铁匠,也是一个小商人。他把约恩包扎了一下,等着第二天从约尔林请医生来。

病人脑子受了重击,他处于一种狂乱状态,一阵阵狂叫。到了第三天,他坠入沉睡状态,生命好像悬在一根线上。这线马上就要断掉,医生这么说,这也是人们希望的对约恩最好的结果。

“祈求上帝让他超脱吧!他再不会像个人了。”

生命不让他超脱。那一丝的线并没有断。然而,记忆却完全失却了,所有维系智能的线都被切断了。这是最可怕的事,留下了一具活的身躯,一具可能恢复健康,又可以行走的躯体。

约恩留在布润勒的家中。

“你们知道,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遭到这致命打击的,”那位老人这么说道,“现在他是我们的儿子了。”人们把约恩叫做白痴,但是这种叫法是不对的。他就像一件松了弦再不会发声的乐器,——只是偶尔,在几分钟的时间里,这些弦又得力绷紧起来,发出了响声,——响起了几声老调,简单的几个拍节、几幅图画展开,却又掩灭在雾霭之中,——他又呆呆地坐下来,毫无思想。我们会以为,他并不痛苦。那双黝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辉,看去好像是布满了水气的黑玻璃。

“可怜的白痴约恩!”人们说道。

这就是那个他,在母亲的体内怀着要到世上来过富足和幸福的生活的。这富足和幸福使得他希望,更不用说相信,此生之后还有来生变成为“狂妄和可怕的自高自大”。是不是说魂灵中所有的天赋都浪费掉了?留给他的尽是艰辛的时日、痛楚和失望。他是一株绚丽多彩的花的根,被从肥沃的泥土中刨了出来,投在荒沙上任凭它腐烂掉!照上帝的形象而创出的体形,难道没有更高的价值吗?以往和现在的一切,都不过是偶然­性­的耍戏罢了。不!爱心广博的上帝,必定也将会在另一世里,对他此世的苦遇和匮缺给以补偿的。“主善待万民,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31),”老年商人虔城的妻子用充分的信心和慰藉,把大卫的赞美诗中的这些话念了出来。她内心祈望上帝尽早让约恩超脱,让他能接受“上帝慈悲的礼赠”,去到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坟园的那边,沙已经漫过了墙,克拉拉就埋葬在那里。约恩对此一点也没有想过,这不存在于他的思想之内。只有以往的零星片断,残留在他的思想中。每个星期天,他都随着家人去教堂,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呆滞。有一天,正在唱赞美诗的时候,他突然叹了一口气。他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双眼看着祭坛,看着一年多以前他和他那位现在已经死去了的女友下跪的地方。他念着她的名字,脸一下子惨白了,眼泪从双颊流下来。

人们扶着他出了教堂。他告诉他们,他感觉很好,好像并没有什么毛病。对上帝给他的考验,对他遭到的遗弃,他一点儿也记忆不起。——啊,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的,是爱心广博的,谁会对这些有所怀疑呢?我们的心和我们的理智承认它,圣经证实它:“他的慈悲覆庇他所造的一切。”

在西班牙,那里温暖的和风吹过柑桔林和月桂林中间的摩尔人建造的金­色­的圆顶上,那里歌声和响板声传往四方。那里的一所华贵的屋子里,坐着一位没有孩子的老年人,当地最富有的商人。街上有许多孩子,拿着火烛和飘动的旗子,成群结队走过。拿出多少钱财来他都是愿意的,只要能得回他的孩子,他的女儿也许还有她的孩子。这孩子,恐怕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个世界上的光,自然更没有见过永恒、天国的光是什么样的吧?“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真是一个孩子,不过已经三十岁了——约恩在斯凯恩已经这么大了。

风沙淹没了教堂坟园里的坟冢,一直堆到了教堂的墙边。但是,死去的人还要而且必须和他们的先人、族人及亲爱的人埋葬在一起。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就在这里和他们的孩子长眠在白沙之下。

那是初春的日子,多风暴的时候。沙冈上沙粒飞扬,大海上涌起巨浪,海鸟大群大群地像风暴中的云块一样,在沙冈上疾速地飞着,尖叫着。在斯凯恩的“枝尖”到胡斯毕的沙冈这一带,一艘船接着一艘船撞在沙洲上。

一天下午,约恩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里。他的神智忽然清醒起来,他年轻时候时常感到的那种不安,驱使他走出屋子来到沙冈上,走到矮丛荒地里:

“回家吧!回家吧!”他说道。没有人听到他。他走出屋子,走进沙冈里,沙子和小石飞击着他的脸面;围绕在他的身旁旋转。他走向教堂。沙子堆拥到了墙边,高高地把窗子掩了一半。但在前面教堂的门口那里,沙子已被铲除。教堂门没有上锁,很容易打开;约恩走了进去。

风在斯凯恩城一带狂舞呼啸。是一种当地人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狂暴,是上帝赐与的可怕天气。不过,约恩在上帝的屋子里。外面已经是漆黑的夜,可是他的心中却是光亮的,那是心灵的光,是永远不会熄灭的。那压在他头上的大石,他觉得轰的一下碎了。他觉得风琴声响了起来,但那是风暴和滚滚的海涛。他坐在教堂的凳子上,火烛一支一支地被点燃了。这种盛景他只是在西班牙人的国度里看到过。历届市长和市议员的画像,都活了起来。他们从他们在那里站了多年的墙上走了下来,站到了唱诗班的位子上。教堂的大门打开了,所有死去的人都走了进来,穿着华丽的衣裳,就像他们当年一样,他们在动人的音乐声中走了进来,坐在凳子上。接着唱赞美诗的声音像海涛一样响了起来。他的胡斯毕沙冈的养父养母来了,老商人布润勒和他的妻子来了,在他们的身旁,紧靠着约恩的地方坐着他们的温柔可爱的女儿。她把手递给了约恩,他们走向祭坛他们曾在那里跪过的地方,神父把他们的手叠在一起,把他们结到爱的生活中。——接着响起了低音管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一个孩子的声音,充满了渴望和欢乐。这声音逐渐加强,变成了风琴声,变成一阵丰满、高昂的声涛,听起来令人非常愉快,然而却洪亮得足以轰破坟冢的石头。

悬挂在唱诗班那里上方的小船,掉到了他们两人的面前。它长大起来,大极了,美丽极了。上面有丝质的帆,有涂金的帆杆,就像那首古老的歌所说的,锚是赤金的,缆绳都是丝绦搓成的。新婚夫­妇­登上了船,所有的信徒都跟着上去,他们全都能容纳在船上,尽情享受。教堂的墙和拱门,像接骨木和芳香的椴树一样繁花盛开,枝叶轻盈地摇曳着;它们垂下了头,朝两旁分开。船慢慢升起,载着他们驶过大海,穿过了天空。教堂的每一根火烛都变成了一颗星。风奏出了赞美诗,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

“在爱中走向欢乐!”——“任何生命都不应丧失!”——“幸福的快乐!阿利路亚!”

这些话也就是他在这个世上的最后的话。那维系着不朽的魂灵的线断了,——在黑暗的教堂里只躺着一具死去的躯体。风暴在教堂上面呼啸,飞沙在教堂四周旋舞。

※ ※ ※

第二天是星期日,教徒们和神父走来做礼拜。通往教堂的路十分难走,几乎无法走过沙地。后来,在他们到达教堂的时候,一个大沙堆高高地堵在教堂门口。神父简短地念了一段祷词,说道,上帝已经把他的这所屋子关闭了,他们必须离开到别的地方为他另建一所新的。

接着,他们唱了一首赞美诗,散开回家去了。

在斯凯恩城或者在他们寻找过的沙丘之间,再找不到约恩。有人说,那澎湃的海浪涌到沙上,把他卷走了。

他的躯体被埋葬在最大的石棺,那个教堂里面。上帝用风暴把沙子泼到这“棺材”上,沉沉的沙层堆在那里,现在还堆着。

风沙把教堂宏伟的拱顶埋掉了(32),沙地山楂和野玫瑰在被埋的教堂上生长起来。旅游者现在可以走上去,一直到教堂钟塔那里。钟塔露出沙面,矗立着,俨然是坟冢上的一块宏伟的碑石,许多里以外的地方都可以看到。没有哪一位帝王的碑石会比它再宏伟的了!没有人打扰死者的安息,过去直到此前,或者现在都没有人知道这一点,——风暴在沙冈之间对我们歌唱着它。

题注这个故事里所讲的历史事件的情节是他于1859年6月至9月在日德兰半岛西北部游览时看到和听到的。

丹麦的自然环境在大部分地方是优美的。树木成林,绿草成茵。城市似花园,乡间农作物生长茁壮。棕红或黑白花牛在牧草间悠闲自在地活动着。

但是在日德兰半岛西北部情形却完全不是这样。这里终年狂风肆虐,北海的狂浪不断侵袭沿海一带。于是这里的近海的地方便自然形成连为一片的沙冈沙丘,沙冈有时高得就像小山一样。这个故事的自然环境就是这样的。

①指居住在毛里塔尼亚一带的西非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中世纪时,他们曾侵入西班牙。这里说的殿堂便是伊斯兰教的清真寺。②南欧人的一种木板打击乐器。

③指上帝创世之初天堂中诱亚当、夏娃吃知善恶树上的果子的蛇。

④瑞典首都,从丹麦进入波罗的海去俄国彼得堡的途中要经过斯德哥尔摩。

⑤这是一首丹麦古老民歌的一段。这一段包括在1812年出版的《丹麦中世纪民歌选》中,原题是“英国王子的船的遇难”。本文以下所引的歌,都是这一段中的文字。

⑥这位国王生活在1749—1808年之间,1766年登基。⑦一种生命力极强的野草,生长在沙地上,能起到固沙作用。丹麦人在长期的实践中,学会了有意识地在沙滩上种植披碱草改良沙碱地。这种草使丹麦西北部的沙地大为改观。

⑧这一带海里,沙有时在离海岸一截的地方堆出水面,形成沙洲。过往船只很容易撞在海面下的沙上,或搁浅,或撞坏。

⑨这是丹麦西海岸最有名的沙冈区之一。

⑩北欧神话中的恶神。日德兰有民歌说:“洛基的羊赶到那里,树林子也长到那里。”参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0。

⑾乌尔伏在丹麦文中是狼。

⑿这是远古时代丹麦人的坟冢的遗址。

⒀北欧迷信中的海怪,具有人形的牛一样的生灵,世人须对它奉祭,它才不降灾给人。

⒁日德兰半岛最北端的一个小城。本文中不断提到的“枝尖”,在城的北面,是北大西洋与波罗的海交汇的地方。在“枝尖”往北望去,西边的海水是大西洋湛蓝的海水,东边的海水略略发黄,十分壮观。“老斯凯恩”或叫高地,或叫斯凯厄拉克,在斯凯恩西约两公里处。⒂丹麦迷信,认为在裤缝里绣一个鸭嘴巴的人会受到姑娘们的喜欢。

⒃即安娜·玛格丽特·苏昂斯岱特(约1720—1794)是丹麦文学家布利克写过的女人。但安徒生这里讲的却与实情无关。郎厄玛格丽特没有被关押在北伏斯堡,她被关在维堡监狱,死在那里。安徒生这里这样写,据他在给英厄曼的信中说,是他听到了关于郎厄玛格丽特的许多传说。他听到的传说讲,吉普赛女人朗厄玛格丽特把五个孕­妇­的胎儿弄来吃掉,若是她吃掉七个胎儿,那她便能隐形或者能飞起来。⒄事实上朗厄玛格丽特并未被控吃胎儿。

⒅赫尔曼·弗朗茨·斯万魏则尔(1637—1697),最初是瑞典军官。1659年在丹麦瑞典之间纽堡战役中被丹麦俘获,后加入丹麦军队,步步升至高官。1687年他置下了北伏斯堡庄园。传说他会魔法。⒆在1670—1700年间,丹麦大约有70个乡间村庄被拆除,土地被新的地主庄园吞掉。这些新的地主庄园大多为贵族或城市居民转来的地主所占有。

⒇这些小地方司法机关,在17和18世纪的丹麦,大多不受上级司法机关管辖,而自行其是。因此地方豪绅对选任这类法官便有很大影响,而司法人员大都不依法律办事。

(21)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8。

(22)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

(23)见《天鹅巢》注2。

(24)、(25)都是传说中的人物。这里所说的“年轻人”便是传说中的“伦巴德人是从丹麦迁往南方的”。其实伦巴德人是源于下易北河一带的。在丹麦曾出土的伦巴德人用的器皿,那是海盗们从南方带回的。(26)这里盛产鲭鱼。在18世纪时,在六月天鲭鱼很多很多。当时渔民很少吃鲭鱼,他们或将大量鲭鱼重新倒入海里,或任其在海滩上腐烂。

(27)在这样的礼拜仪式上,牧师发给信徒面包和酒,表示上帝和耶稣对信徒们的仁慈。

(28)齐勒在编写民间传说的时候,写过英国国王安吉尔曾在鲍毕耶登陆驻扎。丹麦人把英国人诱到古顿姆荒原,在那里打败了英国人,安吉尔国王被埋在一个土丘上,人们称之为安吉尔丘。另外,又有关于丹麦王子阿姆莱特的传说,讲丹麦王子阿姆莱特为被谋害的父亲复仇的经历。这个传说传入法国,再传入英国,被莎士比亚写成著名悲剧《丹麦王子哈姆莱特》。在莎翁笔下,故事发生在锡兰岛,不过在丹麦传说中,譬如在丹麦历史学家萨克索的笔下,这个故事发生在日德兰半岛。

这里安徒生把两个不同的故事写到一起了。

(29)指圣经旧约中讲到的怪物。有时是海生的,有时是陆生的。如旧约《约伯记》中讲的便是鳄鱼,而《以赛亚书》中讲的便是巨蛇。(30)古代丹麦造船的时候,要在船头的地方建一个偶像,大多是人的形状,造船主寄希望于这些偶像能保船平安。

(31)圣经旧约《诗篇》第145籍第9句。

(32)这座教堂,圣劳伦蒂教堂,由于受风沙袭击,人们往往须将教堂门前的沙铲除掉,才能进去,因为教堂朽毁太大,很危险,1795年人们开始拆除教堂,只留下了教堂的钟塔给航行的船只做航标。但那是生活,安徒生这里则是故事。

演木偶戏的人

汽轮上有一位模样很老的人,长着一个欢快的脸庞,若不是做作出来的,那他必定就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了。确实,他是这么说的;我听他亲口说的;他是丹麦人,我的老乡,一位巡回剧院的经理。整个戏班子都由他带着,就在一个大箱子里;他是演木偶戏的人。他的天­性­中的好心情,他说,还被一位理工学院①毕业生净化过一番,由于受过那位毕业生的那次试验,他有了完满的幸福。我并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但是他接着便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对我讲了个清清楚楚。这里便是他的解释。

那是在斯莱厄瑟,他说道,我在邮政局的大院里耍木偶戏。做戏场的屋子好极了,观众也好极了。除去一两位老太太外,全是还没有成年的孩子。后来来了一位身着黑­色­衣装、大学生模样的人。他坐下,在最该笑的地方笑,也在最该拍巴掌的地方拍巴掌。真是一个不寻常的观众!我一定要搞清楚他是谁。一打听,我听说他是理工学院的毕业生,被派到地方上来,给当地人传授知识。八点钟的时候我的演出就结束了。你知道,孩子们是要早上床的,而且也要考虑到观众的方便。九点钟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开始了他的讲授和试验,这会儿我成了他的观众了。听他,看他,很令人觉得奇怪。大部分东西都像俗话说的那样,经过我的脑袋跑到牧师的脑袋里去了②。可是有一点我必定要想上一想:我们人是不是能想出那么一种办法,能让我们活得久一点而不马上被送进土里去。他做的试验,都不过是些叫人觉得奇异的小玩意儿,都轻而易举,可是都直接取之于大自然。若是在摩西和先知的时代③,他一定会是我们国家的大智大慧者;要是生在中世纪,一位懂得理工道理的学者,必定会被烧死④。我一整夜没有睡,第二天我在那里表演的时候,这位大学毕业生又来了,我心情真是好极了。以前我曾经听一位演员说过,说在饰爱情角­色­的时候,他心中只有观众当中的某位女士,他为她表演,而忘却了剧院里所有的其他人;这位理工学院毕业生的他,便成了我的“她”,我为之表演的唯一的观看者。演出完毕后,我被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邀到他屋里喝杯酒。他谈了我的表演,我谈了他的科学,我相信我们双方都很愉快。然而,我却忍住没有说,因为他的试验中有许多东西,连他自己也讲不清楚。譬如说吧,一根铁­棒­经过一个线圈怎么就会成了磁铁⑤。说吧,是怎么回事:是灵气附上去了,可是灵气又是哪里来的呢?这就像当今世界上的人一样,我想,上帝让人钻过时代的线圈,灵气附了上去,于是便有了一位拿破仑,一位路德⑥,或者类似的人物。“整个世界都是一连串的奇迹,”毕业生说道,“但是我们对它们已经是司空见惯了,所以我们把它们称作日常锁事。”他讲了许多,解释了许多,最后好像他为我开了窍。我坦诚地承认,要不是因为我已经是个老头子,我就会立刻到理工学院,去仔细钻研那个世界的究竟,尽管我现在已经是最快乐不过的人了。“您是最快乐不过的人吗?”他问道,就好像他觉得我这话顶有味道一样。“您快乐吗?”他问道。“是呀!”我说道,“我很快乐,我带着我的班子去过的所有城镇都欢迎我。当然,不时也的确有那么一个愿望,它就像一个小­精­灵,像一只野兔一样来烦我,打搅我的好心情。这个愿望便是:当一个活的戏班子,一个真正是活人的戏班子戏院经理。”“您希望您的木偶都变成活的,您希望它们都变成真的演员”,他说道,“而您以为自己当他们的经理,您便会完满幸福了吗?”他是不相信的,可是我相信。我们翻来覆去地争论着,但是双方的看法总是靠不到一起。不过,我们碰了杯,酒很美,里面一定有魔,要不然这一整段故事只能说明我醉了。我没有醉,我的眼十分清晰,就好像屋子里有太阳光一样,理工学院毕业生脸上显出光彩,我联想到那些在世界上遨游的永远年轻的古老的神。我把这一点对他说了,他微笑了一下。我敢发誓,他一定是一位乔装了的神,或者神的什么族人,——他是的,——我的愿望要得到满足了,木偶要变成活的了,我要成为真人的戏班子的经理了。我们为这些祝酒。他把我所有的木偶都装到木箱里,把它绑在我的背上,接着他让我钻过一个线圈。我还听得到我钻过的时候的声音。我躺在地上,千真万确,整个木偶班子都从木箱里跳了出来。灵气附到了他们身上,所有的木偶都变成了很好的艺术家,他们自己这么说,而我是经理。头一场演出的准备工作都做好了;整个戏班子都想和我谈话,也想和观众谈话。女舞蹈家说,要是她不用单腿站立,那么剧场便会塌掉,她是这一切的主角,要按这个身份对待她才行。那个演皇后的木偶要在演完戏之后也能得到皇后的待遇,否则她就不参加排练。那个在戏中演一个送一封信的人强调自己就好像是戏中的头号情人一样地重要,因为,他说道,在一个艺术的整体中,小人物和大人物是同样重要的。男主角要求只演压轴的那几段戏,因为这是观众鼓掌的地方;女主角只愿在红­色­灯光下表演,因为红­色­才与她匹配——她不愿在蓝光下表演。这一伙儿就跟瓶里的蝇子似的,我也落到了瓶子里面,我是经理。我喘不过气来,我晕头胀脑,成了一个要多么可怜便多么可怜的人。和我相处的是另外一类新人。我真希望,我能把它们都又装回箱子里去,希望我不再做经理。我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说到头来,他们全都不过是些木偶,后来他们把我打死了。我躺在我的屋子里的床上。我是怎么从那位理工学院毕业生那里回来的,只有他知道,我不知道。月光照进屋子,­射­到装木偶的箱子翻倒的那块地方,大大小小的木偶散落满地,乱七八糟!可是我一点儿不再耽搁,立刻跳下了床,把它们统统塞进了箱子,有的头朝下,有的脚朝下;我猛地把箱盖合上,自己坐到上面。真是值得一画!你能看出吗,我是看得出的。“这下子你们都得呆在里头了,”我说道,“我也不希望你们再是有血有­肉­的了!”——我心情极为轻松,我是最快活的人。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净化了我,我在完满的幸福中坐着,在箱子上睡着了。早晨——实在是中午,那天早晨我睡得特别奇妙地长,——我还睡在那儿,非常幸福。我原先的那个唯一的愿望原来是愚蠢的。我去找那位理工学院的毕业生,可是他已经不见了,就像那些希腊和罗马的神一样。从那时起,我一直是最快乐的人。我是一个愉快的经理,我的戏班子不跟我抬杠,观众也不跟我顶嘴,我真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我自己完全可以自由地编排我的节目。我可以随心所欲地从所有的戏剧中摘出最好的段落,没有人会为这样做有什么抱怨。那些现在的大剧院不屑一演,可是三十年前观众争着要看,感动得泪流满面的节目,我拿了过来,演给孩子们看,孩子们就像他们的父母当年一样泪流满面。我演出“约翰娜·蒙特法康”⑦和“杜维克”⑧,不过是经过删节的,因为孩子们不喜欢长篇长篇的关于爱情的胡说八道。他们要看:伤感但很快便演完的。我已经走遍丹麦上上下下,我谁都认得,大家也都认得我。现在我要去瑞典了。要是我在那儿也幸福愉快,能赚到好多钱的话,我就成了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⑨了,否则便罢了。这话我对你讲,你是我的老乡。

我,作为他的一个老乡,自然马上又把它讲了出来,不过是为了讲讲而已。

①建立于1829年,丹麦著名科学家,安徒生的好友厄尔斯台兹任首任院长。关于厄尔斯台兹请参见《天鹅巢》注10。

②丹麦谚语,心不在焉,听而不闻的意思。就跟我们的“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样。

③指极古老没有什么科学知识的时代。

④中世纪欧洲是专制的时代,神权至高无上,科学进步思想遭到残酷的迫害。那是欧洲的黑暗时代。

⑤厄尔斯台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造成磁场。这里讲的便是他的发现。

⑥德国的宗教改革者。

⑦德国剧作家科泽布的五幕悲剧,经译出改编后于1804年4月29日在丹麦皇家剧院首演。

⑧奥勒·约翰·桑姆绪的悲剧,1796年1月30日在丹麦皇家剧院首演。

⑨18世纪40及50年代,在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中,有一股主张北欧国家更密切合作的热潮。持这种主张的人被称为斯堪的纳维亚人。

两兄弟

在丹麦的一个岛上,在麦粟田中间高高兀出古议事会址①的所在,在生长着高大的山毛榉树林的地方,有一个很小的镇子②。这里矮小屋子都是红顶的。在这样的一所屋子里,在火炉里烧得白晃晃的火和灰的上面,炖着很奇特的东西;玻璃杯里有东西被烧开翻滚;有些东西被掺和在一起,有的东西被蒸溜了,缽里的草类的植物被捣碎了。这都是一位老年人­干­的。

“我们必须按照正确的原则办事!”他说道,“是啊,正确的,真实的,我们得认识和把握住每一件事物的真缔。”在屋子里,在贤惠的主­妇­身边,坐着他们的两个儿子,都还小,但是已经有成年人的思想了。母亲时常对他们讲正义,讲合理合法,讲坚持真理,真理是上帝在这个世界上的化身。大的那个孩子,看来很聪明、敏锐。他的兴趣是研究自然力,研究太阳星星之类的事物,这些比任何童话对他都要美好得多。啊,出去旅行探险,或者去探索如何才能仿造鸟类的翅膀,然后飞起来,那会是多么幸福!是的,就是探索正确的事物!父亲很对,母亲很对;把世界维系在一起的是真理。

弟弟则更安静一些,完全专注于书籍。读到雅可布披上羊皮装成以扫把长子权骗到手③的时候,他便愤愤地攥紧自己的小拳头,对诈骗十分恼怒。读到暴君,读到存在于世上的不公平和邪恶的时候,他会流出眼泪。正义和真理最终必定胜利的思想,强烈地充满他的胸怀。有一天夜里,他已经上了床,但是窗帘没有完全拉严,有光线­射­进照着他,他带着书躺在床上,他得把梭伦④的故事读完。

他的思想奇异地领着他飘得很远。床好像成了一条大船,船帆被风吹得完全胀了起来。他是在做梦呢还是怎么回事?他航行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时间的大海之中,他听到了梭伦的喊声,用的是外国语言但却又能听得懂。这声音喊出了丹麦的那竞选名言:“以法立国⑤!”

人类的智慧之神,来到了这贫寒的屋里。他把身子弯向了床,在孩子的面颊上吻了一下:“在荣誉中保持坚强,在生活的斗争中保持坚强!把真理放在胸中,飞向真理之乡!”哥哥还没有上床,他站在窗前,望着草地上升起的雾霭。那不是山­精­姑娘在跳舞,一位老年真诚的帮工千真万确对他讲到过山­精­跳舞。但是他有更聪慧的见解,那是水蒸汽,比空气还暖,所以它们便升了起来。有一颗流星闪光滑过,这孩子的思想一下子便从地面上的雾霭高高地飞到那闪光体上去了。天空中星星在闪动,就好像有金线从星星上垂到我们的地面上一样。

“随我去翱翔吧!”这声音一直传到了这孩子的心中。人类的伟大的智慧之神,用比鸟、比箭、比世界上任何能飞的东西都要快的速度,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太空之中,带到了一颗颗星用发出的光把各天体绑在一起的地方。我们的地球在稀薄的空气中转动,一个个城市好像都靠得很近。有一个声音穿过了各天体响了起来:

“伟大的­精­神智慧之神把你托起的时候,什么是近,什么是远?”

小孩又站到了窗前,朝外望去,弟弟躺在床上。母亲叫着他们的名字:“安诺斯和汉斯·克里斯钦!”

丹麦知道他们,世界知道这两兄弟——奥斯特。

题注:这里讲的是丹麦两位奥斯特的事。哥哥是对安徒生有过很多影响的丹麦科学家,电磁的发现者。关于他,可参见《天鹅巢》注10和《演木偶戏的人》注5。弟弟安诺斯·桑德·奥斯特(1778—1860)是丹麦法学家和政治家。

他们的父亲苏昂·克里斯钦·奥斯特(1750—1822)是药剂师,药铺老板。

①在部落时代,部落的人聚在一个特定的地方商量本部落的大事。这是后来议会的雏形。

②丹麦朗厄兰岛上的鲁兹奎宾城。

③圣经旧约《创世纪》第27章讲,犹太人的始祖亚布拉罕的儿子以撒在暮年时要给他的长子以扫祝福。这事被以撒的妻子利巴加知道了,她让她的次子——以扫的孪生弟弟披上羊皮伪装成以扫(以扫身上有毛),以骗取以撒的祝福。

④希腊的诗人和法律起草人(公元前约640—560)。他写成的法律是日后雅典法律的基础。

⑤这是1241年丹麦制定的《日德兰法》的序言的序词。这个法律至今仍然有效。这句话也成了丹麦最著名的政治口号。现在在哥本哈根法院的大门上方的壁上还刻着这句话。

教堂古钟

(为《席勒的纪念册》而作)

在德意志的公国符腾堡,金合欢树在大道旁花繁叶茂,苹果树、梨树被成熟的果实压弯了枝子,那儿,有一座小城,马尔巴赫。它属于不值得提起的那类城市,但是它在奈加河畔,很幽美。奈加河急匆匆地流过一些城市,一些古代骑士的堡寨和长满绿葱葱的葡萄的山丘,要把自己的水注入莱茵河之中。

那是岁末的时候,葡萄叶子已经露出红­色­,雨一阵阵洒下,寒风吹了起来。对贫寒的人家,这可不是好受的日子。白昼昏暗,那些老旧矮小的房子里显得更黑。在街上就有这样一所房子,山墙朝着街道,窗户开得很低,看去很简陋。住在里面的人实在也是贫寒的。可是他们很善良、勤劳,内心中总怀着对上帝的爱戴与崇敬。上帝很快便要赐给他们一个小孩。时刻已经到了,母亲躺在里面经受着阵痛和难过。这时从教堂的钟楼上给她传来了钟声,很是深沉,很是欢快。这是一个庄严的时刻,钟声注满了这位在虔诚祈祷和富于崇敬心的人。她的心真诚地飞向上帝。就在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了她的儿子,她感觉到了无止境的欢乐。教堂的钟好像敲出了她的欢乐,把她的欢乐带向整个城市、整个国土。一双婴儿的眼睛望着她,婴孩的头发在发光,就好像是镀了金一样①。世界在十一月一天的黑夜里,在钟声中迎接了这个婴儿。父亲和母亲亲吻着他,他们在自己的圣经上写下:“一七五九年十一月十日,上帝赐给了我们一个儿子。”后来又添写上,他在受洗礼时得到了“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的名。

这个小家伙,不值一提的马尔巴赫的贫苦人家的孩子,后来成了什么样的人?是啊,当时谁也不知道。就连那口教堂古钟,不管它挂得多高,尽管它是第一个为他而呜为他而唱的,也不知道。而他后来则为“钟”作了绝唱②。

小家伙在长大,世界也在他面前长大。他的父母倒是迁往另一个城市去了,但是亲密的朋友都留在小小的马尔巴赫,所以有一天母亲和儿子也回来了。小男孩只有六岁,但是他已经对圣经和那些圣洁的赞美诗篇知道得不少。他有许多个夜晚,在自己的小摇椅上听他的父亲读盖勒尔特③的童话和关于救世主耶稣的事迹。在听到关于他为了拯救我们大家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事迹的时候,小男孩流出了眼泪,比他长两岁的姐姐还不禁哭了起来。

头一次回访马尔巴赫的时候,这个城市的变化不大,你知道,那时距他们搬走的时间还不算长。房子和以前一样,还是那尖尖的山墙,倾斜的墙壁和低低的窗子;教堂坟园里增添了些新坟,那口古钟则躺到了紧靠墙边的草里。它从高高的上面落了下来,摔出了一道裂缝,不能再响了,也已经安装了一口新的替代它。

母亲和儿子进到了教堂坟园里,他们在古钟前站定。母亲告诉自己的孩子,这口钟在过去几百年间怎么样做了许多有益的事情,为孩子的洗礼,为结婚的喜悦,为丧葬而鸣响过;它为欢宴,为火灾而发声。是的,钟唱遍了人生的全部经历。孩子永远也没有忘记母亲的话。母亲还告诉他,这口古钟如何在她最惶恐不安的时刻为她鸣唱,给她以安慰和快乐,在赐给她孩子的时候为她鸣响歌唱。孩子很虔诚地望着那口很大的古钟,他蹲了下去,亲吻了它,尽管它很老很旧,尽管它裂了缝被遗弃在那里,躺在乱草和荨麻中。

它刻进了孩子的记忆,孩子在贫困中长大起来,瘦高个子,一头红发,脸上不少麻斑,是的,这就是他,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是清亮的,就像深海的水。他怎么样了?他很不错,好得令人羡嫉!他受到了很大的优待,被录取进了军官学校,入了达官富绅的子弟们上的那一科。这是一种荣誉,一种幸福。他穿上靴子,戴上了硬领和扑了粉的假发。他获得了知识。知识是在“开步走!”“立定!”“向前看!”这些口令里得到的。定会有所成就的。

那口古钟总有一天会被送进熔铁炉,之后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是的,这是无法说的。同样,那青年人的胸中的那口钟将来会生出什么来,也是无法说的。他胸中有一块矿石,它在发声,它定会在大世界中高唱。学校墙内的天地越是窄狭,“开步走!立定!向前看!”的口令声越是响亮,这个年轻学子的胸中的鸣响便越发地洪亮。他在同学中鸣响,他的声音飞出了国家的疆界。可是,他被录取入学,穿上制服,有了餐食,并不是为了这一点点。他有才华,会成为一座巨大的时钟中的那根钟舌,我们大家都该有点实在的用处。——我们对自己的了解是多么地少,别的人,即使是最要好的人,又怎么总能了解我们呢!但是宝石正是在压力下形成的。这里压力已经有了,不知道在时间发展的过程中,世界会不会认识到这颗宝石呢?

在这个公国的首府有一个很大的庆祝会。数以千计的灯火点燃起来,焰火照亮了天空,他还记得当时的辉煌情景,那时他在泪水和痛苦中坚决地要设法前往异国他乡;他必须离开祖国、母亲和自己所有的亲人,否则他便会落入庸庸碌碌的人流之中。

古老的钟很不错,它受到马尔巴赫教堂的墙的荫护!风吹过它的上面,本可以讲述一点关于他的信息,这钟在他出世的时候为他鸣过,讲述一下钟声多么寒冷地在他身上吹过,他不久前­精­疲力竭在邻国的树林中倒了下去。在那里他的财富和未来的希望,还只是一些完成了的“斐爱斯柯④”的手稿。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些赞助人还都是些艺术家,在他朗读这部作品的时候,竟溜出去玩九柱戏去了。风本可以讲一讲,那位苍白的流亡者在一家蹩脚的小店里,住了许多个星期,许多个月,店老板只知吵吵闹闹和酗酒。在他咏唱理想的时候,店里是一片庸俗的寻欢作乐。沉重的日子,黑暗的日子啊!心脏要咏唱些什么,首先必定要挨苦受难和接受考验的。

黑暗的日子,寒冷的夜晚掠过了那口古钟;它感觉不到,可是人胸中的钟却感到了自己的艰难岁月。那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古钟怎么样了?是啊,钟去了老远的地方,去到了比之当年高高地在塔上鸣响的时候声音能被人听到之处还远的地方。那位年轻人,他胸中之钟发出的声音,传到了比他的腿脚所到之处、眼睛能望及之处还要远得多的地方。它鸣响,而且还在鸣响,声音传过了四海,传遍了大地。先听听那口教堂古钟的事吧!它来自马尔巴赫,却被当作破铜卖掉,被投进巴伐利亚⑤熔炉里。它是怎么以及何时到了那里的?是啊,这还得让钟自己讲,要是它能讲的话。这并不太重要。但事情就是,它到了巴伐利亚君王的都城⑥,这距它从塔上坠落下来已经许多许多年了。现在它要被熔掉,要被用来和别的铜液一起铸造一尊荣誉的塑像,德意志人民和国家骄傲的形象。听吧,这事是怎么样发生的。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这样奇异却又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在北面的丹麦的一个葱绿的岛子上,小山毛榉茁壮地生长着,岛上散布着巨冢。有一个贫苦的孩子⑦,脚穿着木鞋,用一块破布包着食物给自己的父亲送去,他的父亲在岛上四处刻木活。这贫苦的孩子成了这个国家的骄傲,他用大理石雕刻华丽宏伟的艺术品,令世界惊异。正是他,得到了用泥塑一个伟大、壮丽的人像胚子的殊荣,这泥胚将被用铜铸成像,那个人的,他的父亲在圣经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

炽热的铜水明晃晃地流入模子,那口古钟——是啊,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故乡和那失去的声音,钟与其他的铜溶液一起流进了模子,铸成了塑像的头和胸。这塑像现在已经揭幕,矗立在斯图加特⑧那所古堡前面的广场上。在这个广场上,这个铜像所代表的那个人,曾生气勃勃地在这里走过,受外部世界的压迫,他在奋斗、在抗争。他,马尔巴赫的孩子,卡尔学校的学生,背井离乡的人,德国伟大的不朽的诗人,他为瑞士的解放者⑨和法国的一位受上帝鼓舞的姑娘而歌唱⑩。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美好的日子。君王的斯图加特的塔上和屋顶上,旗帜飘扬,教堂的钟为喜庆欢乐而长鸣。只有一口钟缄默不响,它在明媚的阳光中闪闪发光,在光荣的铜像的头部胸部闪闪发光。这恰是马尔巴赫的那口钟为那位受苦受难、在贫困的屋子里可怜地生下自己孩子的母亲,发出喜庆欢乐的响声的整整一百年的日子。后来,这个孩子成了富足的人,整个世界都赞颂他的财富;他,那有一颗高贵­妇­女的心的诗人,伟大、光明事业的歌手,约翰·克里斯托夫·弗里德里希·席勒。

题注席勒是德国的大诗人和剧作家(1759—1805),安徒生对他十分崇敬。这篇童话是安徒生为他的朋友塞尔(1789—1863)为纪念席勒诞生100周年而编的《席勒的纪念册》而写的。最初是以德文发表在《席勒的纪念册》上。这是以席勒的《钟之歌》敷衍出来的一篇故事。

①安徒生在1855年8月13日的日记中写道,他和大公在一起午餐,遇席勒的长子,他送给安徒生一幅十分逼真的席勒的肖像画,并且告诉安徒生,席勒的头发是红的。

②指席勒的《钟之歌》。

③克·福赫台戈特·盖勒尔特(1715—1769)德国诗人。④指席勒的作品《斐爱斯柯在热那亚的谋叛》,1782年,席勒不堪符腾堡公爵的欺凌逃离斯图加特去曼海姆的时候,曾携此剧的手稿。在曼海姆他为戏剧界朗读了此剧。

⑤德国南部的最大的一片地方。

⑥指慕尼黑。

⑦指曹瓦尔森。请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⑧现在的巴登符腾堡的州府。席勒的故乡马尔巴赫就在这个州里。

⑨指威廉·退尔。席勒写过剧本《威廉·退尔》。

威廉·退尔是民间传说中的瑞士英雄。故事说是的14世纪统治瑞士的奥地利总督肆意压迫人民。他在闹市竖一长竿,竿顶置一顶帽子,勒令行人向帽子鞠躬。农民­射­手退尔经过时,抗命不从而被捕。总督令在退尔的儿子的头上置一苹果,命退尔­射­之。如­射­中苹果,可免其罪。退尔在身上另藏一箭,准备在不幸­射­中自己的孩子时以另箭­射­死总督。退尔­射­中了苹果,但总督食言,逮捕了退尔。后退尔终于­射­死了总督,被拥为领袖,反抗奥地利统治者,瑞士终得自由。⑩指圣女贞德。关于她,席勒写过《奥尔良的姑娘》。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14。

搭邮车来的十二位

严霜满地,明星满天的天气,万籁俱寂。“嘣!”瓦罐摔在大门上①的声音,“梆!”响声迎来了新年。这是大除夕,时钟正敲响十二下。

“哒得,哒得!”邮车来了。大邮车在城门外面停下来,车子带来了十二个人。再多也坐不下了,所有的位子都有人占了。

“好啊!好啊!”家家户户都在叫在喊,大伙儿都在庆祝新年的到来。此时斟满了酒的玻璃杯,正被举起为新年祝酒­干­杯:

“祝你在新年健康,幸福!”他们都这么说,“娶个小娇妻,赚上一大堆钱!万事吉祥如意!”

是的,人们就是这么希望的。杯子叮叮噹噹,而——邮车载着那些异邦来的客人,那十二位旅客停在城门那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带有护照和行李,是的,还有给你、给我、给城里每一位的赠礼。这些异邦人都是谁?他们要­干­什么,他们带来了什么?

“早安!”他们对看守城门的人说道。

“早安!”他说道,因为,你知道,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您的名字?您的职业?”守卫问头一个下车的那位。“看护照!”那位先生说道。“我就是我!”也真是位颇有点派头的人,穿的是熊裘大衣和高统雪橇靴。“我就是被人寄以许许多多希望的那个人。天亮以后,白天来看我,想要新年礼物的话!我会大把大把地撒铜板银币,散发礼物的。是的,我举行舞会,不多不少三十一个舞会,再多的夜晚我可没有了。我的船被冰冻住了,可是我的办公室里是满暖和的。我是批发商,名字叫一月。我身边只有帐单。”

接着下来了第二位。他是经营娱乐业的,他是一位经理,戏剧、化装舞会等等能找得到欢乐的活动他都经营。他的行李是一只大桶。

“那是忏悔节时敲的,敲出来的可大大不止是猫啊②,”他说道。“我要让大家,也让我自己高兴高兴。因为我是我们全家中寿命最短的,我只有二十八天!是的,可能会有人给我加上一天,不过那也一个样。妙啊!”

“您不能这么大声喊的,”守卫的人说道。

“我正是要这么喊!”那个人说道,“我是嘉年华会③的王子,用二月的名字各处旅行。”

接着第三位下来了。完全是一副斋公的模样,不过他多了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味。因为他是“四十骑士④”一家的,而且可以预言天气。但是那并不是什么肥缺,所以他崇尚斋戒。他的装饰是扣眼上Сhā上一束紫罗兰,可是束儿很小。

“三月,快走开⑤!”第四位喊道,推了第三位一下。“三月,快走开!进看守屋去,那儿有混合酒!我闻到味道了!”不过那并不是真的,他四月不过是想骗他一下罢了,这家伙就是以愚人开始的⑥。看上去他对愚弄人倒是很开心的。他显然不大­干­事,而尽是在过圣节⑦。“我的心情时好时坏!”他说道,“下雨出太阳⑧,搬出又搬进!我也是搬家代理⑨,我代理殡葬,我会笑又会哭。我箱子里有一套夏装,可是现在穿它也未免太不成体统了。我来了!到热闹场合去,我便穿上袜子,套上皮手筒。”

接着有一位女士从车上走下。

“我是五月小姐!”她说道。穿着夏装和套靴。她的长裙是山毛榉叶那种浅绿­色­的,头发上Сhā着一枝银莲花。此外,她身上还有一股车叶草的香味,所以守卫便嗅了嗅。“上帝保佑你!”她说道,这是她的祝福话。她很可爱!她是一位女歌唱家,不在舞台上,而是在树林里;不在集市商棚间,不,而是走在清新、碧绿的树林中,为自己的快乐高兴而唱。她的针线袋里有一本克里斯钦·温特的《木刻》⑩,因为它们就像山毛榉林一样,有一本《理查德小诗选》⑾,这些诗就像是车叶草。

“夫人来了,年轻夫人!”车里面喊道。于是夫人下来了,年轻、漂亮,高傲美貌。她生来就是没­精­打采的⑿,一眼便可看出。她在一年当中最长的一天⒀举行宴会,这样人们便有足够的时间,来吞食那许多道佳肴。她乘得起自己的私车,但还是和其他人一起搭邮车来了。她想这样表示一下她并不是目中无人。可她并不是独自一人旅行,她有她的弟弟七月跟着。

他身体很魁梧,穿着夏装,戴了一顶巴拿马帽。他带的行李很少,天气热带行李多很不方便。他只带着沐浴帽和游泳裤,这不算很多。

接着妈妈来了,八月夫人,水果商,大桶大桶的水果。她有许多许多的鱼笼,还经营­妇­女穿的有衬架支撑的裙子。她体胖而热心,她什么事情都参加­干­,自己搬了啤酒桶给在田地里工作的人。“你必须汗流满面才能糊口⒁,”她说道,“这是写在圣经上的。这之后,大家才能举行林间舞会,才能举行庆丰收宴会!”她是妈妈。

接着下来另一位先生,职业是画家,­色­彩大师。这事树林知道,叶子是要变颜­色­的,而且只要他愿意,可以变得很漂亮。红、金黄、棕褐;树林不一会便变了­色­。大师像大欧椋鸟一样吹着口哨。他是一个聪颖的画家,他把墨绿­色­的葎草缠在自己的啤酒杯上,很好看。他很有装点布置的眼光。现在他带着自己的颜料罐,他的行李就这么一点儿。

接着下来的是一位富裕的农民。他心中想着耕作播种月⒂,想着耕田整地。是啊,也想着一点点打猎的乐趣,他有狗,有枪,袋子里有­干­果,嘎嘎轧轧!他带的东西真多得可怕,还有一把英国犁⒃,他谈论着农业经济,但是因为下来了一位咳嗽和喘气的人,大伙儿没有听到多少,——来人是十一月。

他伤风了,重伤风,所以他用的是床单而不是手帕。可是他还得跟着姑娘们转,他说道,不过他一去砍柴火,伤风便会好的。因为他是他们那个行会的锯木大师傅。他雕刻滑冰靴消磨夜晚,他知道,不用几个星期人们便用得着这种有趣的鞋具了。

接着最后一位下来了,使火钵的小老太婆。她觉得很冷,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像两颗星星似的在闪光。她提着一个花盆,盆里有一小颗云杉树。“我要好好地照料它,要小心地保护它。这样它到圣诞节的时候,便会长得大大的,从地上一直伸到天花板,上面挂满了火烛、金黄苹果和各式各样的剪纸。火钵儿暖得像火炉,我从口袋里掏出童话书,高声地读,于是屋子里所有的孩子都静了下来。不过,树上的玩具娃娃可不安分了。树梢上的小蜡天使扇着金箔翅膀从上面飞下来,亲吻着屋里大大小小的人,是的,包括那些站在窗外唱着伯利恒天上一颗星的圣诞欢歌⒄的穷苦孩子。”

“好了,马车可以走了!”守卫说道,“十二位都全了。让下一辆旅车上前来!”

“先让十二位进去!”值班的上尉说道。“每次一个!护照由我管着,人人都一样,一个月有效。在一个月过完了的时候,我要把各人的表现记在护照上。请吧,一月先生,请您进吧。”

于是他进去了。——

——等一年过完了,我会告诉你这十二位带了些什么给你、给我和我们大家。现在我还不知道,你自己肯定也不知道,——因为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奇妙的时代里。

①关于摔瓦罐的风俗请见《一年的故事》注1。

②在基督教中,复活节前的40天为四旬斋期或大斋期,四旬斋期起于圣灰星期三,这是忏悔节。这一天在欧洲有许多特殊的民俗活动。这里讲的便是丹麦的习俗。

在圣灰星期三,人们要把一只活猫装在一只木桶中。木桶挂在街上,容许人骑马持锄一类的器物击桶,幸运能击破木桶使猫从桶中逃出的人,便被称为猫皇。这种习俗本来起于基督教之前,但后来为基督教所容许。这种习俗本世纪初逐渐消失,人们并且逐渐在桶中装糖果替代活猫。

关于复活节请见本篇注7。

③在忏悔节后一日举行的化装舞会。

④在欧洲有传说讲,有40位基督教骑士于公元320年在小亚美尼亚由于拒绝对神奉祀而被处死。“四十骑士”在欧洲是3月9日的代称。民间有这样的迷信,3月9日这一天是什么天气,这天气便会持续40天。所以说可以预言天气。

⑤这里“3月”用的是丹麦文Marts,“快走开”用的是英文March。r英文里就是March,同时也是三月的意思。

⑥指4月1日。4月的第一天,在欧洲民俗中是“愚人节”。⑦在基督教中,每年春分后月圆后的第一个星期日为复活节星期日。从这天开始到以后的40天的基督升天节都是节期。复活节是随月亮而定的,因此有时在3月,有时在4月,但复活节期则大部在4月。复活节的星期日是“棕榈主日”,之前的星期四是“濯足星期四”,星期五是“耶稣受难日”,“棕榈主日”后的一个星期一是“第二个棕榈主日”。这几天在丹麦都是假日。

⑧丹麦的4月,天气变化无常。

⑨1799年7月1日丹麦把4月的第3个星期二确定为房屋租赁的起迄日,大家在这一天便搬出搬进。

⑩温特(1796—1876),丹麦著名诗人,《木刻》是他的诗作。安徒生1860年圣诞节写成这篇童话。这时《木刻》恰好出了新版。⑾克里斯钦·理查德(1831—1892),丹麦诗人。他的C女作《小诗选》也是1860年圣诞节出版面世的。

⑿没­精­打采是“七个长眠人”的通俗译法。“七个长眠人”的故事背景是:据说有7个基督教徒在德西乌斯(201—251)皇帝大迫害时就被封在一个他们在里面睡眠的洞中,直到447年才醒来。“七个长眠人”是6月27日的代称。丹麦俗话说,如果一个人在6月27日这一天早晨7时还不醒(6月在丹麦天很长,早晨3、4点钟天已大亮),那么他在这一年中便总不能早起。

⒀指6月21日或22日夏至。这最长的一天在丹麦是民俗仲夏节,大家都要烧秽,驱邪。参见《守塔人奥勒》注2及3。

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9句。亚当和夏娃吃了知善恶树上的果子,被上帝逐出伊甸园时,上帝对亚当说的话。

⒂丹麦古时把10月称作耕作播种月。

⒃丹麦在19世纪初引进了英国的比较先进的犁,逐步取代了丹麦的比较落后的犁。

⒄基督教圣诞节时要唱一系列的圣诞欢歌。其中有的便是讲到耶稣诞生时,天空出现奇星,东方有三位麻葛(东方三博士、三智者或三王)随着奇星的指引来到耶稣诞生地伯利恒,要向耶稣朝拜、献上礼物。关于耶稣诞生时三位葛麻朝拜伯利恒的故事,圣经新约《马太福音》有记载。《路加福音》的记载则略有不同。

屎壳郎

皇帝的马钉上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为什么它会得到金马掌?

它是最漂亮的动物,有漂亮的腿,眼睛露出很机智的神情,马鬃散挂在脖子上像一片丝纱。它曾驮着它的主人奔驰于枪林弹雨之中,听到过子弹呼啸。敌人逼近的时候,它用口咬,用腿踢四周的敌人,参加了战斗。它驮着自己的皇帝一步纵过倒下的敌人的马,拯救了自己皇帝的赤金皇冠,拯救了自己皇帝的比金冠还重要的­性­命。因此,皇帝的马得了金掌,两只蹄子上各一个。

屎壳郎往前爬了过来。

“先给大的钉,再给小的钉,”它说道,“然而,并不是尺寸的问题。”于是它伸出了它那些又瘦又细的腿来。

“你要­干­什么?”铁匠问道。

“金掌!”屎壳郎回答道。

“你怕是头脑发昏了吧!”铁匠说道,“你也要金掌?”“金掌!”屎壳郎说道,“难道我不是跟那头大兽一样地货真价实吗?有人照料它,给它刷洗,伺候它,喂它吃,喂它喝。难道我不也是皇帝马厩里的吗?”

“可是,那匹马是怎么得到金掌的?”铁匠问道,“你不清楚吗?”

“清楚?我清楚,这是对我的蔑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种侮辱——现在,所以我要出走到大世界里去了。”

“去你的吧!”铁匠说道。

“粗暴的家伙!”屎壳郎说道。之后便走出去了。飞了一小程,它便来到了一个可爱的小花园,那里飘着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这儿不是很漂亮吗?”一只小瓢虫说道。小瓢虫拍着它那像盾牌一样坚硬的带黑点的红翅膀飞来飞去。“这儿的气味多香甜,这儿多美丽!”

“我住惯更好的地方,”屎壳郎说道,“你说这儿美丽?这儿连一堆粪都没有。”

于是它继续往前爬去,爬进了一大丛紫罗兰的荫影中。紫罗兰上爬着一只毛毛虫。

“世界还真是美丽啊!”毛毛虫说道,“太阳暖暖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有朝一日我睡着了,而且像人们说的那样死掉,那么,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就变成一只蝴蝶了。”

“亏你想得出来!”屎壳郎说道,“现在我们像蝴蝶一样飞起来了!我是皇帝马厩里来的。可是那里,就连皇帝那匹蹄上钉了我不要的金掌的宝贝宠马,都没有这种非分之想。长上翅膀!飞啊!是啊,现在我们飞了!”接着屎壳郎便飞了起来。“我不要生气的,可是我仍然有气了。”

之后,它落到了一大块草皮上。它在这里躺了一小会儿,接着就睡着了。

天呀!好急的雨哟!雨点声把屎壳郎吵醒了,它立刻就想钻到地里去,但是没有办到。它翻了过来,一会儿肚子朝下,一会儿又肚子朝天地游了一程。飞起来是连想都不能想的事,看来它是无法活着逃出这片草地了。他­干­脆就在它躺的地方躺下来,就那么躺着。

后来,雨小了一些。屎壳郎眨眨眼,甩掉蒙在眼上的雨水。它隐约地看到了有点白­色­的东西,那是一块人家准备漂白的床单。它爬到那里,爬到了湿床单的一个摺缝里去。这真不像躺在马厩里那暖和的粪堆里。可是,现在这里比这再舒服的地方是没有了。于是它在这里呆了一天,又一夜,雨还是不停地下着。清早,屎壳郎爬了出来,它对天气恼火极了。

床单上有两只青蛙,它们那明亮的眼睛闪着欢快的光。“这天气真舒服!”一只青蛙说道。“多么清新!床单又兜了这么多的水!我的后脚有些发痒,就好像我要游水了一样。”“我真不知道,”另外一只说道,“那到处飞来飞去的燕子,它在国外的旅行中,是否发现过有比我们国家天气更好的地方。蒙蒙的细雨,潮湿的空气!就好像你是躺在一条潮湿的水沟里一样!要是有人不喜欢这个,那他真叫是不爱国了。”“这么说,你们从来没有去过皇帝的马厩里,是不是?”屎壳郎问道。“那里面的那种潮湿是又温暖又有滋味!我习惯那种气候,那是我的天气,可是,那是无法带着出门的。这园子里,没有那种像我这样体面的人可以爬进去舒服舒服的地方吗?”

但是,青蛙不明白它说的,或许是不愿意明白。

“我是从来不问第二遍的,”屎壳郎在他说了第三遍而没有得到回答时这么说道。

于是它又往前爬了一程,到了一块破花盆片的地方。它本不该在这个地方,但是既然已经在这儿,于是这里便成了可以蔽身的地方。有几家蠼螋住在这里。它们要求的居住空间不大,只要求大家挤在一起。雌的特别有母­性­,所以它们的每个孩子都是最漂亮的,最聪明的。

“我们的儿子订婚了,”有一位母亲说道,“我那可爱的天真活泼的小宝宝!他的最高的愿望就是有那么一天,能爬到一个牧师的耳朵里去。他非常可爱,非常天真,订了婚会对他有所约束;当妈妈的是非常高兴的。”

“我们的儿子,”另外一位母亲说道,“刚从蛋壳出来便玩耍起来。他­精­力充沛得不得了,把自己头上的须子都跑丢了。做妈妈的简直太高兴了!是不是?屎壳郎先生?”它们从它的长相认出了它来。

“你们两位都是对的,”屎壳郎说道。接着它便被邀请进屋去,一直深到破盆片下面能爬到的地方。

“现在您也该看看我的小蠼螋了,”第三位、第四位母亲说道,“他们真是最可爱的孩子了,非常有趣!他们从来不调皮,除非他们肚子疼。可是,他们这些个孩子,肚子疼的事是常有的事。”

接着,一位位当母亲的都讲起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们也参加谈论,而且还用他们的尾铗子去捋屎壳郎嘴上的须子。“他们总是什么都要摸摸动动的,这些小混帐!”几位母亲都说道,流露出了深深的母爱。可是,屎壳郎觉得太无聊了,于是它打听是不是离开粪肥堆很远。

“那真是远在天边,在沟的那边,”蠼螋说道,“那么远,我真的希望我的孩子谁也别跑到那边去,那样我就活不成了。”

“那么远,我倒要试试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屎壳郎说道,连道别一声都没有说便走开了。这样对待女­性­可真够体面的了。

在水沟旁边,它遇到了几位自己一类的东西,全是屎壳郎。

“我们住在这儿,”它们说道。“我们过得挺自在!热忱欢迎您到我们这块肥沃的地方!旅途一定叫您疲乏了。”

“就是的,”屎壳郎说道。“我下雨天在床单里睡过,洁净的环境大大地消耗了我的体力。在一块破花盆碎片下面的对流风里呆着,又使我的翅膀骨受了寒。能够碰到自己的同类,真是太叫我舒心了。”

“您大约是从粪堆里来的吧,”年最长的那一个问道。“还要讲究呢,”屎壳郎说道。“我是从皇帝的马厩里来的,在那里我生下来脚上就有金掌。我这次出来负有秘密的使命,这事你们不用向我打听,我是不会说的。”

于是屎壳郎便爬到那堆肥烂泥上。那儿有三个年轻的屎壳郎小姐,它们在偷偷地笑,因为它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们都还没有订婚,”母亲说道。于是它们又偷偷笑了笑,不过这回是由于难为情。

“就在皇帝的马厩里,我也没有见过比她们更美的小姐了,”这位屎壳郎客人说道。

“可不要把我的女孩子宠坏了!请别和她们讲话,若是您的打算不真诚的话;——当然您的打算是真诚的,我真祝福她们。”

“妙极了!”其他的屎壳郎都喊了起来,于是这个屎壳郎便订了婚了。先是订婚,接着就结婚。你知道,这没有什么可等的。

结婚后的第一天,日子过得很不错。第二天也满自在地就过去了。但是到了第三天它就得考虑一下妻子,甚至孩子的吃饭问题了。

“我让这点意外的事缠住了,”它说道,“所以我也要让他们意外一下——。”

它真这么做了。它不见了;一整天不见了,一整夜不见了。——妻子成了活寡­妇­了。其他的屎壳郎说,它们收留到家里来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泊浪子,它的妻子成了它们的累赘了。

“那么她还可以当她的姑娘的,”母亲说道,“还当我的女儿。天杀的,抛弃了她的那坏蛋。”

而它,则在继续它的旅程,乘着一片圆白菜叶子过了水沟。天亮的时候,来了两个人。他们看到了这只屎壳郎,把它抓了起来,把它翻过来又复过去。两人都博学多识,特别是那个男孩子。“真主在黑石山的黑石上看到了黑屎壳郎①!可兰经上不是这么写的吗?”他这样问道,把屎壳郎的名字译成拉丁文,讲了讲它的属类和属­性­。年纪大一点的那位学识丰富的反对把它带回家去,他们家里已经有了同样的好标本,他这么说。这话说得不够礼貌,这只屎壳郎这么说。接着它便从他的手中飞走,飞了不短的一程。它的翅膀已经­干­了,它飞到了暖房。因为有一扇窗子是开着的,它很轻松地便溜进去了,钻到了新鲜的粪肥里去了。

“这儿真舒服,”它说道。

很快它便睡熟了,梦见皇帝的马蹄坏了,屎壳郎先生得到了它的金掌,还得到允诺可以再得到两只。这真痛快!在这只屎壳郎醒过来的时候,它爬了出来,朝上看了看。暖房里多么美啊!巨大的棕榈树叶在高处舒张着,阳光使得它们成为透明的。棕榈树下是一片碧绿,绿中点缀着朵朵鲜花,红的火红,黄的琥珀,白的似雪。

“这真是一片美丽无比的植物胜景。等它们烂了以后,那味道一定美妙无比!”屎壳郎说道。“这是一间美妙的餐室。这里一定住得有我们的族类,我要去找一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几位我能与之交往的。我很高傲,这是我的高傲之处!”于是它走了起来,心中想着那匹死马,想着它得到的金掌。

这时,一只手一下子抓住了这只屎壳郎,它被捏住了,被手翻了过来,又转了几转。

园丁的小儿子和一个伙伴在暖房里,看到了这只屎壳郎,对它很感兴趣。它被搁在一片葡萄叶里,被装进一个暖和的裤兜里。它在兜里挣扎、乱扒拉。于是孩子的一只手便使劲把它按住,孩子飞快地朝园子头上的一个小湖跑去。这只屎壳郎在这里被放进了一只帮子坏了的旧木鞋里。鞋子上牢牢Сhā着一根木签子算是桅杆,屎壳郎被用一根毛线绑在签子上。于是它就成了船长,要开航了。

那是一个很大的湖,屎壳郎认为,它是世界上的大洋。它被吓得一下子捧得肚子朝天,它的脚在空中乱蹬。

木鞋漂走了,湖面的水在流动,于是船漂流得远了一点。一个小男孩立刻便挽起裤腿下水走过来抓船。可是就在它又漂走的时候,有人在喊孩子,喊得挺认真,孩子便匆匆走开,把木鞋丢在了脑后。木鞋渐渐地漂离陆地,越漂越远。这对屎壳郎真是太可怕了。飞,它是不行的,它被绑牢在桅杆上了。

有只苍蝇飞来看它。

“我们的天气真不错,”苍蝇说道。“我可以在这里歇口气!我可以在这里烤烤太阳。舒服得很!”

“怎么尽说些没有头脑的话!您没有瞅见我是被绑着的吗。”

“我可没有挨绑。”苍蝇说道,之后便飞走了。

“现在我算见识过世界了,”屎壳郎说道,“这是一个卑鄙的世界,我是里面唯一一位高尚的!先是不给我金掌,接着我又得卧在湿床单里,站在对流风中;最后又硬塞给我一个妻子。待我一大步跑进这世界里来,看看大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又会怎么样的时候,又来了一个小仔子,把我绑起送到汪洋大海里来。可是皇帝的马却脚踏金掌走来走去!这是叫我伤心得要死的事。可是这个世界哪里会对你有丝毫的同情!我的事业是很有趣的,可是没有人赏识又有什么用呢。世界也不配欣赏它,否则世界便会在皇帝的马厩里,在皇帝的宠马伸脚等待钉掌的时候,给我钉上金掌了。我得到金掌,那我便是马厩的一种光荣。现在马厩失掉了我,世界也将失去我,一切都完了!”

但是并非一切都完了。来了一只船,上面有几个年轻姑娘。

“那边漂着一只木鞋,”一位姑娘说道。

“上面绑牢了一个小虫子,”另一个说道。

她们到了木鞋的旁边,她们把木鞋拿起来,一位姑娘拿出一把剪刀来,小心不伤着那只屎壳郎把毛线剪断。回到岸上以后,她们把它放到草上。

“爬吧爬,飞吧飞,要是你能的话!”她说道。“自由是好事!”

屎壳郎便从一扇开着的窗子,一下子飞进一个高大的建筑里面。在里面,它­精­疲力尽地落到站在马厩里的皇帝宠马的柔软的长鬃毛上,那匹马和屎壳郎的家正在那里。它牢牢地抓住马鬃,坐了一会儿,喘了口气。“瞧我这下骑在皇帝的宠马上了!就像一名骑士!我怎么说来的!是啊,现在我明白了!这是个好主意,很正确。为什么这匹马得到金掌?他,那铁匠,也问过我这个问题。现在我看出来了!就是因为我的缘故,这匹马才得到金掌的。”

屎壳郎这才开心起来。

“旅行使人头脑清醒。”它说道。

太阳­射­进来照着它,闪耀得很美。“世界还不算那么坏,”屎壳郎说道,“可是你要懂得怎么对待它!”世界是美好的,因为皇帝的宠马有了金掌,因为屎壳郎要成为它的骑士。

“现在我要爬下去找别的屎壳郎,跟它们说说,人们为我做了多少事。我要把我出国旅行中获得的那许多享受告诉它们。我要说,现在我要留在家里,直到那马把它的金掌磨光。”

①这是丹麦文学家厄伦施莱尔的一句诗,而不是《可兰经》上的文字。

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现在我要给你们讲一个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从那以后,每次想到这个故事,我都觉得它比以前更加美丽了。因为故事和许多人一个样,随着年龄增长,会变得越来越美丽动人,这真是很好的事情!

你一定到过乡下的!你见过顶子用谷草铺成的真正的农舍:藓苔和杂草自然而然地生长着。屋脊上有一个鹳巢,鹳,人是离不开的。墙有些斜,窗子开得很低,是啊,而且只有一扇窗子打得开。烤面包的灶突出来像个大肚子。接骨木丛斜在篱笆上,篱前一颗长着节疤的柳树下有一个小小的水潭,有一只鸭子或者几只鸭子在里面游着。哦,还有一只看家狗,它不管见了谁或者什么东西,都要叫一阵。

我要讲的正是乡下的这样一所房子,里面住着两个人,农夫和农­妇­。他们家中的东西少得可怜,可是,他们依旧可以再少一点的。我要说的是一匹马,这匹马在大道旁的沟里找草吃。老头子骑着它进城,邻家来借它去使唤,他靠它给别人­干­活挣得点钱。然而卖掉它或者把它换成什么对他们更有用的东西,挣的钱定然会更多一些。但是换什么呢。

“老爹,这种事你最在行了!”妻子说道,“现在城里正在赶集,骑上马去吧,把马卖掉得点钱回来,或是换点什么东西回来!你做的事情总是对的。骑上马赶集去吧!”

于是她替他系好围裙,因为这类事她毕竟比他在行些;她给他打的是双结,看上去很帅。于是他用手板擦了擦帽子,她在他的温暖的嘴­唇­上亲了亲,他便骑着要卖掉或是要换掉的马上路了。可不是,老爹清楚。

太阳很辣,天上一点儿云也没有!路上尘土飞扬。赶集的人多极了,有乘车的,有骑马的,有步行的。太阳火辣辣的,路上连个遮荫的地方都没有。

有一个人赶着一头母牛,那头母牛非常好,就像一头母牛能够做到的一样好。“这牛一定能下很好的­奶­!”农夫想道,“把它换过来一定不会吃亏。”“听着,牵牛的!”他说道,“咱们两人谈谈怎么样!你瞧见没有,一匹马,我想肯定比一头牛值钱,不过那没有什么!我更用得着一头母牛。我们换换好不好?”

“好吧,当然!”牵牛的人说道,于是他们就交换了。换完以后,农夫本可以转身回去了,他不是把要办的事办完了吗。可是他既然想起要去赶集,那么便要去集上走走,光是看看。于是他牵着他的母牛,朝集市走去。他走得很快,母牛也走得很快,他赶过了一个牵着一只羊的人,那只羊很不错,毛­色­很好。

“我要是有这么一只羊就好了!”农民想道。“我们大路沟边不缺它吃的草,到冬天可以把它牵进屋里和我们在一起。从根本上说,我们保留只羊比保留只牛还更正确一些。我们换换好吗?”

好啊,那个有羊的人当然愿意啦。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牵着他的羊顺着大道走。在一道篱边的踏阶那里,他看见一个人用胳臂夹着一只鹅。

“你这只鹅倒是很壮实的!”农夫说道,“毛很丰满,又很肥!拿根绳子拴着它,把它养在我们的水塘里会很不错的。让老婆子弄些果皮及菜叶子给它吃多好!她常说,‘我们要有只鹅多好!’这一回她可有只鹅了——该让她得到这只鹅!你愿换吗?我拿羊换你的鹅,多谢你!”

当然,那人当然愿意。于是他们作了交换,农夫得到了鹅。他很快便要进城了。这时路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多,人畜都挤在一起。大家在大道上走,挤在沟里,一直挤到路旁收税人堆土豆的地方。那里收税人用绳子系着他的母­鸡­,不让它吓得跑丢了。那是只秃尾巴­鸡­,一只眼睛眨着,很好看。母­鸡­在“咯、咯”叫着;母­鸡­这么叫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不过农夫看见它的时候,心中想道:这只母­鸡­可是我这一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母­鸡­,它比牧师的那只抱窝­鸡­还要好看,我真想要它!母­鸡­找点谷子吃总是不成问题的,它自己就能照料自己!要是我得到这只­鸡­,这种交换是合算的。“我们交换好吗?”他问道。“交换!”另外那个人说道,“这个主意倒不太离谱!”于是他们作了交换。收税人得了鹅,农夫得了母­鸡­。这趟进城,一路上他­干­成的事真不少。天气很热,他也累了。他很需要喝杯酒和吃点面包。这时他走到了小酒店,想进去。可是酒店小伙子正想走出来,他在店门口遇到了他。他背着一个口袋,里面装些什么。

“袋里装的是什么?”农夫问道。

“烂苹果!”小伙子回答道,“满满一袋给猪吃。”“这可真够多的!真该让老妈妈看看。我们去年炭棚子旁的那棵老苹果树,只结了一个苹果,把它搁到柜子上放着一直到它开裂。怎么说也是一笔财产!我们老婆子这么说。这下子她可以看到一大笔财产了!是的,我要让她看看。”“好吧!你拿什么换?”小伙子问道。

“拿什么?我拿我的母­鸡­换!”于是他拿他的母­鸡­作了交换,得了苹果,走进了屋子,一直走到卖酒的台子前。他把他的一口袋苹果放了靠在火炉上,火炉里有火,他可是一点儿没有想到。屋子里有许多外来人。有贩马的,有买卖牛的,还有两个英国人,他们非常有钱,兜里的金币满满的。他们打起赌来。事情是这样的,听着!

“嗞!嗞!”火炉那里是什么声音?苹果烤熟了。

“里面是什么?”是啊,老爹把什么都说了。于是他们很快便知道了一切!关于那匹马的,怎么把它换成牛一直到这袋烂苹果。

“是嘛!等你回到家,老婆子该叫你够受的了!”两个英国人说道,“你会挨揍的!”

“我会得到亲吻,而不是挨揍!”农夫说道,“我那老婆子会说: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打个赌好不好!”他们说道,“满桶的金币!一百镑赌一斗金币。”

“满满一斗不成问题!”农夫说道,“我只拿得出苹果,连我和我家老婆子一起凑上一斗。不过那不仅只是平平的一满斗,而是尖尖的一满斗!”

“赌定了,不许悔!”他们说道。于是这场赌便算打定了。旅店老板的车子驶出来,英国人上了车,农夫上了车,烂苹果也上了车。于是他们来到了农夫的家里。

“晚上好,老婆子!”

“多谢你,老爹爹!”

“换东西的事办完了!”

“是啊,你真在行的!”妻子说道,搂住了他的腰,忘记了口袋也忘记了生人。

“我用马换了一头母牛!”

“真是多谢上帝,我们有牛­奶­了!”妻子说道,“这下子我们有­奶­品吃了,桌上有黄油、­干­酪啦。换得太好了!”

“是的,不过我又用母牛换了一只羊!”

“这肯定就更加好了!”妻子说道,“你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我们的草足够一头羊吃的。这下子我们可以喝羊­奶­,有羊­奶­酪,有羊毛袜子,是啊,还有羊毛睡衣!母牛是拿不出这些来的!它的毛都要脱掉的!你真是一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丈夫!”“不过我又拿羊换了一头鹅!”

“这么说今年我们有马丁节烤鹅①吃了;老爹!你总是想着让我高兴!你这个想法真是个好想法!可以把鹅拴起来,到马丁节的时候,就可以把它养得更加肥一点!”

“不过我把鹅又换了一只母­鸡­!”男人说道。

“母­鸡­换得太好了,”妻子说道,“母­鸡­会下蛋,孵出来我们便有小­鸡­了,我们有了­鸡­场!这正是我一心一意盼着的。”“是的,不过母­鸡­让我换成一口袋烂苹果了!”

“我真要吻你一下了!”妻子说道。“多谢你,我的好男人!现在让我告诉你点事。你走了以后,我就想着给你做一顿好晚餐;葱花­鸡­蛋糕。­鸡­蛋我自己有,就是没有葱。于是我便去找学校校长,他们有葱,我知道。可是他老婆小气得要死,那乖婆娘!我求她借点给我——!借?她说道,我们园子里什么也没有长,连个烂苹果也没有!连个烂苹果我也无法借给你。现在可好了,我可以借给她十个烂苹果,是啊,借给她满满一口袋!真叫人好笑,老爹!”于是她便正正地在他嘴上亲了一口。

“我真喜欢这个!”两位英国人说道。“总是走下坡路,可是总是那么乐观!这是很值钱的!”于是他们付给他,这位得到了一个吻,而不是挨一顿揍的农夫一桶金币。

是的,一位妻子看出,能说明老爹是最聪明不过的,他做的事总是对的,那么这肯定是会得到好报的。

瞧,这是一个故事!我小时候听到的。现在你也听到了,知道了老爹做的事总是对的。

①指11月11日,为罗马潘诺尼亚(今匈牙利的圣马丁斯堡)的神父及主教“图尔来的马丁”(316或317—397或400)而定的节日。马丁节前夕晚餐有吃烤鹅的风俗。马丁生于法国的图尔,所以人们都叫他为“图尔来的马丁”。

雪人

“在这可爱的冷天气里,我浑身筋骨都在嘎嘎作响!”雪人说道。“风儿定会让你生气勃勃的!哦,那个烫人的东西,她盯着我呢!”他指的是快要落下去的太阳。“她要我眼花那是办不到的,我一定能挺得住。”

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了牙齿。

他是在孩子们的欢呼声中诞生的。雪橇铃铛声和鞭炮劈啪声欢迎着他。

太阳落下去,满月升了上来,又圆又大,在蔚蓝的天空中,很明亮美丽。

“她从另外一边来了,”雪人说道。他以为那是太阳又重新露面。“我治好了她那用眼盯着人的毛病!现在她可以挂在那里照个亮,让我看看自己了。我要是知道怎么样才能挪动一下就好了!我很希望挪动一下!要是我能的话,我现在可想到冰上去溜溜,就像我看见孩子们玩的那样!可是我不会滑冰。”

“滚!滚!”那条链子拴着的老看家狗在叫。它有点沙,自打它住进屋里在火炉边上睡觉以来,一直就有些沙哑。“太阳一定会教你跑的!你的先人就是这样,我看见过,还有你的先人的先人。滚,滚!他们全都滚蛋了。”

“我不明白你说些什么,好伙伴!”雪人说道。“是说上面那玩意儿会教我怎么跑吗?”他指的是月亮。“是的,以前我盯着看她的时候,她真是在跑。现在她又从另外一边钻出来了。”

“你什么也不懂,”看家狗说道,“不过你也只是刚刚才堆起来的!你现在看见的那东西是月亮,刚才落下去的那是太阳,她明天早晨会回来的,她肯定会教你怎么样跑到护沟堤下面去的。天气要变了,我从我的左后腿上就能感觉到,那条腿有些疼。要变天了。”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雪人说道,“不过我有一种感觉,他说的是些不那么妙的事儿。瞪眼盯着我看,落下去的那个他叫做太阳的东西,她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有这种感觉。”“滚!滚!”看家狗叫道,在原地打了三个圈圈,钻进自己的棚里睡觉去了。

天气真的变了。一层雾,又厚又浓,在清晨的时候罩住了整个地区。天亮的时候,开始起风了,风是冰冷的,霜把一切都严严地盖住。可是当太阳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样的景­色­啊!所有的树上、矮丛上都是浓霜。整个世界就像是一大片白珊瑚林,就好像所有的枝子上都挂满了闪闪发光的白花。夏天,被密麻的叶子挡住而教人看不见的那许许多多又细又小的­嫩­枝,现在都露出来了,像一块桃花白布,白得闪亮,就好像从每一根枝子里都流出了光。细枝下垂的白桦树在风中摇曳,它生气勃勃,就像夏天的树木似的,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太阳美美地照­射­着的时候,啊,大地上万物都在闪闪发光。让你觉得处处都铺上了一层钻石细尘,整个白雪皑皑的大地上面又嵌满了颗颗巨大的钻石。或许可以说,大地上燃着无数支小烛,白得胜过了那白­色­的雪。

“这真是无比美丽的胜景!”一个年轻的姑娘说道。她和一个年轻的男子走进花园,恰好站立在雪人身边,在那里看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树。“比这更美的景­色­夏天里是找不到的!”她说道,她的眼睛闪闪发亮。

“像他这个样的小伙子也是不会有的,”年轻的男人这么说道,用手指着雪人。“他太漂亮了。”

年轻姑娘笑了起来,朝雪人点着头,和她的男朋友在雪上跳着舞着。雪在他们的脚下轧轧地响,就好像他们踩在淀粉上一样。

“他们两人是谁?”雪人问看家狗;“你在这园子里比我时间长,你认得他们吗?”

“认得!”看家狗说道。“她拍过我,他给过我一根骨头;我不咬他们。”

“可是他们在这里­干­什么?”雪人问道。

“是一对爱—爱—爱人!”看家狗说道。“他们要搬进一间狗棚里啃同一根骨头。滚!滚!”

“他们两人也和你我一样那么重要吗?”雪人问道。

“他们是主人,”看家狗说道。“一个昨天刚生下来的家伙,知道的事真是太少太少。我在你身上注意到了这一点!我有年纪有知识,我知道这个园子里所有事情。我还过过没有链子拴着,不呆在寒冷中的日子呢。滚!滚!”

“冷是很舒服的,”雪人说道。“说吧,讲吧!只是你别把链子弄得那么响,因为那声音搞得我身体里嘎轧轧地响呢。”“滚!滚!”看家狗叫着,“我曾经是一条小狗仔。他们说我又小又可爱,在院内那时我睡在绒窝里;躺在大主子的膝头上,鼻子受人吻,脚掌由他们拿绣花巾擦。我的名字叫‘美上美’,叫‘玲珑玲珑小宝贝’。但是,后来他们说我太大了,于是他们就把我送给了管家,我就到了地下室!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望进那地下室去,你可以看见那里屋子的里面,我曾经做过那里的主人。因为和管家在一起,我就是那里的主人。那儿当然不如上边那么漂亮,可是下边更舒服一些。我不像在上面那样挨孩子们揪,挨孩子们拽。我吃的和从前一样好,而且多得多!我有自己的垫子,而且还有火炉,那东西在这个时节可算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了!我缩成一团躲在它下面,完全看不见。啊,那个火炉,我至今还在梦见它呢。滚!滚!”

“火炉就那么好看?”雪人问道。“它像我吗?”

“它和你完全相反!漆黑的!有一个长脖子,带上一个黄铜大肚皮。它吃的是劈柴,所以身子里的火便从嘴里冒出来。你须得站在它的旁边,靠得近近的,或者钻到它的底下去,那真是舒服极了!从你站的那里你可以从窗子望到它那儿!”雪人瞧了瞧,他果然看见一个擦得锃亮有个大肚皮的东西,火光从它下截身子露出来。雪人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他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感觉,他的身上产生了某种他不知道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却是所有的人,只要他不是雪人,都知道的。

“你又是怎么离开她的呢?”雪人说道,他觉得那东西必定是个女­性­。“为什么你会离开这样一个地方?”

“我不得不这么做,”看家狗说道,“他们把我赶了出来,拿链子把我锁在这里。我咬了最小的那位少爷一口,因为他把我正啃着的骨头一脚踢开了。以骨报骨,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他们都火了。从那时起我便被锁住了,我那清亮的声音也变没有了。你听我现在的声音多沙:滚!滚!这便是结局。”雪人没有再听下去。他仍旧望着女管家的地下室,望着她那间火炉在四条铁腿上站在里面的屋子里。火炉看去就和雪人自己一样大小。

“我体内嘎嘎轧轧的!”他说道。“我永远也进不到里面去吗?这是一个很天真无邪的愿望,而我们的天真无邪的愿望该会是得到满足的。这是我的最大愿望,我唯一的愿望。如果这个愿望不能得到满足,那也真是很不公平的了。我必定要进去,我一定要在她的身上偎一偎,那怕我必须打破窗子。”“但是永远也进不去的,”看家狗说道,“要是你走近火炉那你也就完了!滚!”

“我已经和完了差不多了,”雪人说道,“我要裂了,我觉得。”

雪人整天站着望着窗子里边。漆黑的夜里屋子更加诱人。火炉里发出的光是如此地柔和,不像月亮也不像太阳那样发光。不,只有火炉里面有点什么东西的时候才能发这样的光。若是炉门打开,火焰便冲了出来,这是它的习惯。火焰明晃晃地照在雪人的白脸庞上,红红的,一直红到他的胸部。“我受不了啦!”他说道,“她把舌头伸出来的那个样子多么好看!”

夜很长,但是对雪人却不如此。他怀着美好的想象站在那里,他的思绪挨冻发冷,冷得轧轧地响。

清晨,地下室的窗子上冻结了冰,现出了任何雪人所能要求的最美丽的冰花,但是冰花挡住了火炉。玻璃上的冰不化开,他不能看到她。他身上嘎嘎轧轧地响,这是最令雪人高兴的一个寒冷天气,可是他却高兴不起来。他本来能够而且也应该感到很幸福,可是他不幸福,他患了对火炉的单相思病。

“这对雪人可是一种很糟糕的病,”看家狗说道,“我曾经患过这种病,但是我已经挺过来了。滚!滚!——现在天气要变化了。”

天气变了,开始解冻了。

解冻的天气在持续,雪人在萎缩。他没有说什么,他没有抱怨,这是最说明病情的征兆。

一天早晨,他坍塌了。在他站过的地方,朝上立着一根扫帚把儿一类的东西,孩子们便是围着这根扫帚把儿堆起他来的。

“这下子我明白他的单相思病了!”看家狗说道,“雪人的体内有一把扒火棍,这东西在他的身体内搅和。现在这一切都过去了!滚!滚!”

不久冬季也就过去了。

“滚!滚!”看家狗叫道;但是院子里的小女孩们在唱:

冒呀冒,车叶草!冒出芽儿­嫩­又鲜,

垂呀垂,柳树儿,垂下你那秀枝柔如毛,

来呀来,唱呀唱,小杜鹃、小百灵,

唱出一个早春来!

我跟你们唱,咕咕,唧唧!

来呀来,亲爱的太阳,请常常来!

接着便再没有人想着雪人了。

在鸭场里

从葡萄牙来了一只母­鸡­,有人说是从西班牙来的,关系不大,她被人称为葡萄牙鸭。她生了蛋,被人宰了,做成了一道菜。这便是她一生的经历。所有从她的蛋里爬出来的,都被叫做葡萄牙鸭,这颇为重要。现在这一族仅仅只剩下一只留在鸭场里了。这个地方­鸡­也可以进去,而且就有一只公­鸡­在里面不可一世地到处闯荡着。

“他那猛狠的啼声很搅扰我,”葡萄牙鸭说道,“可是他很漂亮,谁也不能否认,尽管他并不是一只公鸭。他应该稳健一点儿,不过稳健是一种艺术,它要求更高层次的教养。邻家花园里的椴树上的那些会唱歌的小鸟就有这样的教养。他们唱得多动听啊!要是我有这么一只小鸟,那我真愿意做他的妈妈,又尽心又善良,我的葡萄牙血液里就有这种感情。”就在她说这话的当儿来了一只小鸟。他从屋顶上头朝下落下来。猫追他,但是他逃脱了,一只翅膀骨折了,掉到了鸭场里。

“猫­性­难改,这坏蛋!”葡萄牙鸭说道,“打从我自己有小鸭的时候起,我就知道他了!这么一个玩意儿,竟被允许在屋顶上生存横行!我想在葡萄牙是找不到的。”

她很可怜这只会唱歌的小鸟,别的不是葡萄牙鸭的鸭子也很怜悯他。

“可怜的小家伙,”他们说道,一只又一只地走了过来。“诚然我们自己不唱歌,”他们说道,“但是我们有着内在的唱歌的本能,或者类似本能的某种东西。我们能感到这一点,尽管我们没有用嘴讲过它。”

“那么我要讲讲它,”葡萄牙鸭说道,“我要为此做点什么,这是一个鸭子的责任!”于是她跳进水槽里,拍打起来。这样一来,她那一阵急水差点把那会唱歌的小鸟淹死,然而,本意是好的。“这是一种善行,”她说道,“别的鸭子可以看着,照着做。”

“唧!”小鸟叫道,他的一只翅膀骨折了,要把身上的水抖掉很难。但是他很懂得这次扑水完全是善意的。“您的心肠太好了,夫人!”他说道,但是请求她不要再拍打了。

“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心肠,”葡萄牙鸭说道,“但是我知道,我喜爱我身边的一切生灵。那猫除外,谁也不能要求我喜爱它!他已经吃了我的两个孩子了。不过,请把这里看成就是你自己的家吧,这是可以的。我自己就是外边来的,您瞧我的仪态和这一身羽毛衣著便看得出来。我的公鸭是本地生的,没有我这样的血统,不过我并不因此而感到不可一世!——如果这里面有谁了解您的话,那我敢说便是我了。”“他的嗉囔里全是葡萄拉克①,”一只很机灵的普通的小鸭子说道。其他的普通鸭子觉得“葡萄拉克”这个字眼高明极了,它的读音像葡萄牙。他们挤到一起“嘎”地叫起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便和那只会唱歌的小鸟聊起来了。“那只葡萄牙鸭确实能说会道,”他们说道。“我们嘴里没有那么多大字眼,但是我们的同情心却和她一样。如果我们不能为您做点什么,那我们便悄悄走开。我们觉得这是最好的。”

“您有很美妙的声音,”一只年长的鸭子说道,“您一定有很好的良知,使大家都愉快,就像您所做的那样。我一点儿也不能动嘴!所以我便闭上嘴巴。比起许多别的对您说许多蠢话来,这要好得多。”

“别折磨他了!”葡萄牙鸭说道,“他需要休息,需要护理。会唱歌的小鸟,要我再给您拍点水吗?”

“啊,别!让我­干­­干­的吧!”他说道。

“水疗对我是最有效的,”葡萄牙鸭说道,“玩耍玩耍也是很不错的!现在邻舍的­鸡­快来串门了,那是两只中国­鸡­。他们穿的是灯笼裤,很有教养。他们是从外国来的,我对他们很尊敬。”

母­鸡­来了,那只公­鸡­也来了。他今天很有礼貌,没有像往日那么粗野。

“您真是一只会唱歌的鸟儿,”他说道,“您用您那小小的声音,能唱出这样一个小声音能唱的一切。不过气还得足一点,好让别人一听便知道这是一只公鸟。”

那两只中国­鸡­看到会唱歌的小鸟十分高兴。挨了一场水浇以后,他看去羽毛还是那么蓬松,让他们觉得他很像一只中国小­鸡­。“他真好看!”于是他们便和他交谈起来;他们用喃喃细声和带呸呸声的上流中国语说话。

“我们和您是一类的。鸭子,即便是葡萄牙的,是属于泅水的禽类,就像您肯定已经注意到了的那样。您还不了解我们,可是又有多少人了解我们或者愿意找那个麻烦来了解我们呢!没有,就连母­鸡­里都没有!虽然我们比起别的大多数来,是蹲在更高一些的杆子上。——这没有什么,和他们在一起,可我们安安静静地度我们的日子。别的那些原则和我们的不一样。不过我们总只是看好的方面,只讲好的。可是要从不存在好的当中去找好的却是很难的。整个­鸡­棚里,除了我们两个和这只公­鸡­外,其余全都是些没有天赋的,不过都很诚实。鸭场里居住的可不能这么说。我们要警告您,会唱歌的小鸟!别相信那只秃尾巴母鸭,她很狡猾。那只身上有花点、翅膀上有翼斑的,她可是个专门找碴儿的,尽管她总是错的,可是她从来不承认!——那只胖鸭子尽说人的坏话。这是我们所反对的。一个人要是不能讲点好的,那就应该闭上自己的嘴巴。那只葡萄牙鸭是唯一一只有点教养的,是可以与之来往的。不过她太重感情,讲葡萄牙讲得太多了。”“那两只中国­鸡­怎么有那么多可以啰嗦的!”两只鸭子说道,“她们叫我厌烦;我从来没有和她们讲过话。”

现在公鸭来了!他以为会唱歌的小鸟是一只麻雀。“是呀,我分辨不出来,”他说道,“不过也全一样!他是供人玩的那一类的,有他也行,没有也行。”

“别在意他说些什么!”葡萄牙鸭低声说道。“他做生意很受人看重,做生意是首要的事情。不过现在我要躺下休息了。很有这种必要,这样才能长得肥肥胖胖的,到以后才能叫人在我肚里填上苹果,在我身上涂上梅子酱②。”

之后,她便在太阳地里躺下了,眨着一只眼睛。她躺得十分自在,她感觉舒服得很,她睡得很香甜。会唱歌的小鸟用嘴啄啄他那折断了的翅膀,靠着他的那位女的保护人躺下去。太阳晒着,很温和很舒服,这是一个存身的好地方。邻舍的母­鸡­散开找食去了,其实他们来串门是专门为了来寻食物的。那两只中国­鸡­先走开了,接着其他的也走掉了。那只机灵的小鸭说葡萄牙鸭这老太婆马上要“返老还童”了。于是其他的鸭便都咶咶笑了起来,“返老还童!他真是机灵透了!”之后他们又重复了先前的那诙谐话:“葡萄拉克!”非常地有趣。之后他们也躺下了。

他们躺了一会儿。忽然给鸭场里抛了一些吃的东西,响了一声。于是所有正在睡觉的鸭子一下子都跳起来,拍着翅膀。那葡萄牙鸭也醒来,翻了个身,死死地把那会唱歌的小鸟压在身下。

“唧!”他叫了一声,“您压得太狠了,夫人!”

“您为什么躺在那里挡住我,”她说道,“您不必那么娇气。我也有神经,可是我从不唧唧叫。”

“别生气!”小鸟说道,“那声唧是我脱口而出的!”葡萄牙鸭不听他的,而是奔到吃东西的那边去,美美地吃了一顿。吃完之后,她躺下了。会唱歌的小鸟过来了,想表现得好些:

的里,的里!

赞美你的好心,

我要时时歌唱的里!

飞得远远的,远远的,远远的。

“现在吃饱我要休息了,”她说道,“您得随着这里的习惯!现在我要睡了!”

会唱歌的小鸟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实在是好意。夫人后来醒过来的时候,他站在她的身前,口里衔着他找到的一粒麦子,他把它放在她的前面。但是她睡得不好,她自然很不高兴。

“您可以把它给一只小­鸡­,”她说道,“别老在我身边缠着我。”

“可是您生我的气啦,”他说道,“我做了什么啦?”“做了什么!”葡萄牙鸭说道,“这样的词是很不高雅的,我提醒您注意。”

“昨天这里是大晴天,”小鸟说道,“今天这里又黑又­阴­!我心里实在难过。”

“您看来不会计算时间,”葡萄牙鸭说道,“一天还没有过完呢。别站在那儿傻里傻气的!”

“您那么生气地看着我,一双眼睛就像我落到鸭场的时候恶狠狠地望着我的那双一个样。”

“太无理了!”葡萄牙鸭说道,“您把我和猫那强盗比!我的身躯里连一滴坏血都没有。我照料您,教您懂得礼貌。”之后,她把会唱歌的小鸟的头咬掉下来,他死了。

“怎么回事!”她说道,“他怎么经不起!是啊,就是说他不配生存在这个世上!我曾经像一个母亲一样地照料他。我知道!因为我有一颗好心。”

邻舍的公­鸡­把头伸进鸭场里,使足了蒸汽机车那样的气力叫起来。

“瞧您这么一叫把一只鸟的命叫掉了!”她说道,“这完全是您的过错。他的头掉了,我的也差一点掉了。”

“他躺那里就那么大一点儿,”公­鸡­说道。

“请您尊重他一点好不好?”葡萄牙鸭说道,“他有音调,他会唱歌,他有教养!他可爱温柔。在动物中,在所谓的人当中,这都是很合适的。”

所有的鸭子都聚集到那只死去的会唱歌的小鸟周围,或者出于嫉妒,或者出于同情,他们都是非常重感情的。而由于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嫉妒的,所以他们表现的都是同情的感情,连那两只中国­鸡­都如此。

“像这样会唱歌的小鸟,我们永远也不会再有了!他差不多就是一只中国鸟了,”他们哭了起来。一个个都咯咯起来,所有的母­鸡­都咯咯叫。可是鸭子走开了,一个个都红着眼圈。“我们都是好心的,”他们说道,“这一点谁也不能否认。”“好心!”葡萄牙鸭说道,“是啊,我们有——差不多和在萄葡牙一个样!”

“现在让我们往嗉囔里装点什么东西吧!”公鸭说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件小玩意儿摔碎了,可我们依然还有呢。”

①是从马齿苋的拉丁名Portulaca oleracea转化出来的词,意思是低级植物,劣等饲料。这个字又与萄葡牙一词谐音。

②在西菜中做烤鸭或烤鹅时,多喜欢在鸭鹅肚子里填上苹果。

新世纪的缪斯

新世纪的缪斯①,我们的重孙,或许更远一些的后代会认识她,我们却不会。她何时显现?她是个什么样子?她歌颂什么?她将要拨动什么样的心灵之弦呢?她要把她的时代提到什么样的高度呢?

这么多的问题存在于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里。在这个时代,诗差不多成了拦路石。在这个时代,人们清楚地知道,那些非常不朽的,当代的诗人所写的东西,在未来或许只不过是监狱墙上的炭写文字,只有个别有好奇心的人才会看到读到的东西罢了。

诗应当有所作为,至少应当参与党派的斗争。在这些斗争中,流淌的或是血或是墨水。

许多人说这是片面的说法。诗并没有被我们时代忘却。没有,现在还有人在他们的“空闲的星期一②”想着诗。而且千真万确,在他们相应的最神圣的部位感到这种­精­神上的怨气的时候,他们便会派人去书店,花上整整四个铜板把最受人推崇的诗集买来。有些人大约就止于欣赏那些人家赠送的,或者满足于读印在菜店的包装袋上的那一点。这是便宜的,在我们这个忙碌的时代,是要好好考虑便宜这件事的。我们已有的东西,满足了我们的需要,这就足够了!未来的诗,如同未来的音乐,是堂吉诃德③式的;讨论它如同讨论去天王星探险一般。

时光太短,太宝贵,不能用于幻想游戏。什么,若是我们真想认真地讲一讲,什么是诗?感情和思想的响亮的渲泄,它只不过是神经的振动和活动。所有的兴高采烈、欢乐、痛苦,甚至于物质的追求,照那些学识渊博的人的说法,都是神经的振动。我们人人都一样——是一把弦乐器。

可是,是谁在弹拨这些弦呢?是谁让它们振动、活动呢?­精­神,­肉­眼不见的神的­精­神,通过这些弦让自己的活动、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它得到别的弦的理解,于是便有了融汇和谐的音调及相互对立的强烈的不协调的声音。过去是这样,在自由良知时代伟大人类大踏步前进中也是这样。

每一百年,说每一千年也可以,各有自己的诗来表现伟大。诞生在这段时间结束的时刻,它阔步前进,昌盛于新的未来的时代。

在我们忙碌、机器声隆隆响的时代,她已经就这样诞生了,她,新世纪的缪斯。我们向她致以敬礼!她听到了我们的敬语,或者,就像我们刚才说到的那样,会在用炭写的文字的中间读到了它。

她的摇篮时代的活动,开始于人类在北极探险活动中踩踏过的最远的地点,跨到了人眼迄今能看到的极天“黑洞④”最深邃的地方。隆隆的机器声,火车头的笛哨声,爆破山崖开采矿石的轰隆声。陈旧的­精­神枷锁,使我们听到她的活动的声音。

她诞生在我们伟大时代的工厂中。那里,蒸汽在发挥自己的巨大力量;那里,无血师傅⑤和他的徒工夜以继日地在­操­劳。

她拥有­妇­女充满了爱心的伟大,有维斯塔⑥的火焰一样的纯情,充满了热忱的火。她具有神智的光,这光有分­色­镜下的全部­色­彩,这些­色­彩千百年来随着时代的喜爱而变化万千。她的光彩和力量是幻想力的毛羽衣饰,由科学织成,“原始力”给它以活动的力量。

她在父亲方面,是人民之子。心和智都很健康,眼光严肃,言谈极有风趣。母亲是出身高贵受过学院教育的外国移民的女儿⑦,带有洛可可⑧黄金时代的印迹。新世纪的缪斯在心灵在血统方面都继承了这两方。

她的摇篮上,放置着许多美妙的受洗时送给她的礼物。大自然隐藏着的谜和答案像大量糖果堆在那里。从钟型潜水器里散出许多许多大海深处带来的“小摆设品”。紧盖在她身上的摇篮小被是一张天体图,图上的天空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平静的大海,数不清的天体就像是一个个岛屿,各自是一个世界。太阳为她绘画;摄影为她拍出各式各样的玩具。

她的保姆为她唱流浪诗人艾汶⑨和菲尔杜斯⑩的诗歌,为她唱咏游诗人的诗歌,唱海涅以真正诗情写出的充满童稚天真的诗歌。她的保姆给她讲得很多,太多太多;她熟悉艾达⑾,老太曾祖母的母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诅咒拍着血腥的翅膀横行。整部东方的《天方夜谭》她只用了一刻钟便听完了。

新世纪的缪斯还是一个孩子。然而,她已经跳出了摇篮,她心怀大志,但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她还在自己保姆的屋中玩耍,这屋子中满是洛可可式的珍宝。里面有希腊的悲剧,罗马的诙谐剧,都用大理石雕表现出来;壁上挂着各国的民间诗歌,全像脱水的植物,只要吻它们一下,它们便会膨胀,新鲜芳香。她的四周回响着贝多芬、格鲁克、莫扎特和所有其他大师的乐音的思想和永恒的和声。书架上摆着许多在他们各自的时代就已不朽的著作,而且还有地方可以容下更多更多的其他名著。这些作者的名字我们曾通过不朽的电报线听到,但电报已通报了他们的逝世。

她读过的东西多得惊人,太多太多了。你要知道,她出生在我们的时代,多得怕人的东西该再被忘却,缪斯是懂得忘却的。

她没有想着自己的诗歌。她的诗歌将像摩西的诗文⑿和比得派依⒀的关于狐狸的狡诈和幸运的金冠寓言一样流芳千古。她没有想着自己的使命,自己的铿锵发声的未来。她还在国家民族斗争中嬉戏,这斗争震撼着寰宇,把羽笔和大炮的隆隆声在四处写成很难辨认的鲁纳文字⒁。

她戴着加里巴底的帽子⒂,却在读莎士比亚,在一忽间想着自己长大后还可以再上演他的剧本!卡德龙⒃在自己作品的石棺中安息了,霍尔贝⒄,是的,缪斯是世界主义者,她把他的作品和莫里哀⒅、普劳德斯⒆和阿里斯托芬⒇的装订成为一册,但她读得最多的还是莫里哀的。

她摆脱了那种驱赶着阿尔卑斯山羚羊的马蚤动,然而她的心灵在追求生命的欢乐,就像羚羊在追寻大山的欢乐一样。她的心中有存在于希伯莱人古时传说中的那种安详——寂静繁星的夜里绿­色­草原上游牧者的心声。这心声却又在心中之歌里,膨胀得比太萨利群山(21)中古希腊时代兴高彩烈的勇士们的心声,还要强烈得多。

她的基督信仰又是怎样的呢?——她读尽了哲学的大大小小的理论。原始素材把她的一颗|­乳­|牙碰落,但她又长出了新的。智识之果她早在摇篮中便咬过,吃了,自己变得聪明起来。——于是“不朽”便好像是人类最有天才的思想一样,在她的面前闪耀。

诗的新世纪何时出现?缪斯何时能为人识晓?她的声音何时能为人听到?

一个美好的春天的早晨,她乘着火车头的长龙,隆隆飞驰穿过隧道,驶过大桥。或是骑在喘息的海豚(22)背上穿过柔和、宽阔的海洋,或是乘着蒙哥菲尔的洛基鸟(23)穿过太空而来,它俯冲到地上。她的基督信仰的声音将从那里第一次向人类致敬。何处?这礼敬是来自哥伦布发现的自由大陆吗?在这自由大陆上土著民族被疯狂逐杀,非洲黑人被奴役,而这片非洲大陆是传来“哈伊瓦撒”之歌(24)的地方。是来自另外那一极地的人民生活的地方吗?那是南海之中的金岛(25),立在我们对面的人的国度,那里的日夜和我们颠倒,那里黑天鹅在含羞草中歌唱。或者是来自那样一块地方,那里门罗的石柱(26)铿锵发声,而那是沙漠上人面狮身的歌,我们是听不懂的。也许是来自莎士比亚从伊丽沙白时代便统治着的那个煤岛(27)?或许是来自屈厄·勃拉厄(28)的故乡?在他的故乡他没有得到容忍。或许是来自加里弗尼亚的童话之乡,那里巨杉高高地舒张开自己的枝叶,就像是世界树林之王一般。

什么时候那颗星会亮起来?缪斯额头的那颗星。花,在它的花瓣片上,表现了在未来世纪的形式、­色­彩和芬芳等方面的美。

“新的缪斯的纲领是什么?”我们时代见识广博的议员问道。“她想­干­什么?”

还是问一问她不想­干­什么吧!

她不想作为逝去时代的幽灵出场!她不想用舞台上被搁置一边的昔日辉煌来拼凑戏剧,或者用诗歌的彩­色­缤纷的幕幔,来掩饰戏剧艺术的缺点!她超先我们而前去,好像从狄斯比斯(29)的马车里走下,来到大理石的圆形剧场一般。她不想把人类健康的语言击碎又把它粘结为一个人工的八音盒,为它配上民谣歌手赛歌的声音。她也不想把诗的语言说成是贵族的,散文语言是平民的!它们的声音、内涵和力量是平等的。她不想从记载冰岛萨迦的皮子(30)上刻下古老的神祗!他们已经死去,新时代对他们没有丝毫的同情,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她也不想让她同时代人的思想沾染上法国大部头小说的情节!她也不想让日常生活琐屑的故事麻醉自己!她要带来的是救命的仙丹!她的诗歌散文,将是简单、明白和有丰富内容的!各民族的心搏在巨大进步发展的文字中各自都只是一个字母。但是对每一个字母她都赋予相同的爱,把它们组合成词字,用她那个时代的调子来唱出词句的韵律。

那样的时代何时才能完满呢?

对我们这些还滞留在这里的人,那将是极久远的事。对那些奔在前面的人,那将是不远的未来。

中国的万里长城不久将坍塌(31);欧洲的火车要驶进封闭的亚洲文化宝库中去——这两股文化潮流要相遇!那时那相汇后的瀑布,可能会在深沉的声音中疾速倾泻。我们这个时代的老人会在这巨响中颤抖,会感受到那里面蕴存着拉纳洛克(32),古老神祗的覆灭。会忘却时代和种族都必定会消逝。每个时代和民族都只能留下被语言的胶囊包裹住的小小的图像,像一朵莲花浮游在永恒的水流之上,并且告诉我们,说他们都是,而且过去也是穿着不同的衣服的我们身上的一块块­肉­。犹太人的图像从圣经里往外闪光,希腊人的从伊利亚德和奥得赛(33),我们的呢———?在新的神居在光辉和理解中出现的时代,去问在拉纳洛克的新世纪的缪斯去吧!

蒸汽的一切力量,现时代的一切压力都是杠杆!似乎我们时代最强有力的统治者的无血师傅和他的忙碌的徒弟,都只不过是些打扫装点厅堂、为大宴会端盘子、铺桌摆碗的仆从黑奴罢了。在这个大宴会上缪斯以童稚的天真、少女的热情和主­妇­的安详与才智,举起了诗的奇妙的明灯。这明灯是由上帝火焰点燃的丰饶、完满的人类的心。

接受我们的敬意吧,你,新世纪的诗的缪斯!我们的礼敬升起让你听到,正如蚯蚓的感谢的颂歌能为人听到一样。这蚯蚓在一个新的春天闪光来临、犁头耕垦大地的时候,在犁的铁头下被斩断。斩断我们这些蚯蚓吧,好让幸福能为未来的新的人类而成长。

接受礼敬吧,你新世纪的缪斯!

①见《没有画的画册》注43。

②这是一句讽刺的谚语。高官责爵或巨贾豪绅在星期日总要尽情地寻欢作乐,于是星期一他们便无­精­力工作办事,便需要星期一“放松放松”。

③西班牙文学家塞万提斯(1547—1616))的传世之作。④丹麦土语,指带来狂雨的乌云。

⑤指机器。安徒生多次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

⑥罗马神话中的灶神。古罗马人家家户户供奉维斯塔。在罗马还有维斯塔庙,庙里的火是永不熄灭的。

⑦这里指的是法兰西学院,移民指的是1789年法国革命的外流人。丹麦文学批评家乔治·勃兰兑斯曾写过一本论“移民文学”的著作。

⑧一种文艺风格。法国18世纪时路易十五时期贵族和新兴资产阶级所崇尚的风格。这种风格以纤细、轻佻、华丽和繁琐为特点,主要见于建筑,但也见于绘画、文学中。

⑨冰岛诗人和酋长(约935—1025)。

⑩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⑾冰岛著名的文学集。有诗韵艾达和散文艾达。艾达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了北欧的古英雄人物和神话,是研究北欧神话、历史和文化的极重要的文献。

⑿指圣经旧约开始的五部书。在相当长的时期中,人们认为这五部书是摩西所作。

⒀这是安徒生听到的一段故事,说印度有一个婆罗门叫比得派伊的人写过一个狐狸骗了狮子的寓言。他的寓言启发了国王,国王封他为首相,并在他头上加以金冠。

⒁见《沼泽王的女儿》注12。

⒂意大利民族英雄(1807—1882)。

⒃西班牙剧作家(1600—1681)。

⒄丹麦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⒅法国剧作家,见《再过十个世纪》注5。

⒆罗马剧作家(约公元前250—184)。

⒇希腊喜剧作家(公元前约445—约385)。

(21)古希腊时代,希腊人把自己的最北部称为太萨利。(22)指轮船。

(23)约瑟夫和雅各·蒙哥菲尔兄弟1782年发明了热气球。洛基鸟是北欧神话和迷信中的巨鸟。

(24)美国著名诗人朗费罗(1807—1882)的诗《哈伊瓦撒之歌》。安徒生这里表示了对白人镇压印地安人和奴役黑奴的不满。(25)指澳大利亚。

(26)指古埃及泰布兹地方的两根20米高的石人像雕柱。雕柱象征的是古埃及国王阿门霍台普(或阿麦诺菲斯第三):这里安徒生顺从了以前的讹传,说石柱是象征荷马作品中的门罗的。

(27)指英国。

(28)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29)见《各归其位》注6。

(30)冰岛的萨迦和艾达文学作品,都是写在羊皮或小牛皮上的。(31)安徒生这篇童话写于1860年,当时正是英、美、俄、日等列强加紧欺凌中国的时代。

(32)北欧神话中正神与恶神间的大决战。诸神祗的劫难日,新世界因而诞生。请见《沼泽王的女儿》注24至27。

(33)荷马的作品。参见《荷马墓上的一朵玫瑰》题注。

冰姑娘

一小鲁迪

让我们去瑞士游历一番,让我们在这秀丽的山国里四处看看,那里树木沿着陡峭的石壁生长成林;让我们爬到那些闪光的雪地里,再下到绿草地;河流小溪匆匆流过这片草地,就好像害怕时间不够,来不及流到海里消逝掉似的。太阳烘晒着深谷,也烘晒着高处那些厚实的积雪。积雪年复一年地融化,结成了闪闪发光的冰块,变成声势浩大的雪崩,形成有尖峭冰块的冰川。在小小的山城格林德尔瓦尔德旁两个宽宽的山峡“恐怖号角”和“晴雨号角”①的下面,便有两片这样的冰川,看去十分奇异。于是到了夏天便有许多许多的外国人从世界各地赶到这里来。他们翻过白雪覆盖的高山,爬下深谷,接着他们还要往上爬好几个小时。他们往上爬的时候,山谷变得更加地深邃。他们往下瞧,就好像是从汽球上往下瞧一样。身前往往垂挂着云朵,厚实,沉重,就像是一道道围绕着山尖的烟缦。而在散布着许多深褐­色­木屋的山谷之中,则还有一丝阳光在闪耀,把耀眼的绿景中的一片托出,看去它就像是透明的一般。下面的水湍急地流过,发出嗖嗖、飒飒的声音。前面的水涓涓淌下,发出清脆的响声,看去宛如从山上飘下的一条摇曳的银带。

上山的路的两侧有一些木屋,每所木屋都有自己的一个种土豆的园子。这是必需的,因为屋里人口很多,这里满是孩子,他们的嘴都很能吃。孩子们从家家户户屋里涌出,围着经过的旅客,这些旅客或是步行,或是乘车。这一群孩子全都做生意。小孩们兜售刻得十分­精­巧的木头小屋,就像人们看到的建在这个山区的那种。不论是下雨还是晴天,孩子们都带着他们的商品蜂涌而来。

二十多年前,有一个小男孩时常站在这里做生意。但他总是离开其他孩子远远地,脸上的表情很严肃,双手紧紧地拿着自己的木盒子,好像不肯放手似的。而正是他那严肃的表情和孩子的小小年纪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他被叫了过去,常常也是他做的生意最好,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山的高处住着他的外祖父,这些­精­巧可爱的木房子是他雕出来的。上面起居室里有一只旧柜子,里面装满了这一类雕刻出来的东西。其中有胡桃夹子、刀子、叉子以及刻了美丽的树木花草和奔跑玩耍的羚羊的木盒。能使孩子们高兴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个小孩,人们叫他鲁迪,却更喜欢用渴望的神情看着屋梁下面挂着的一支老枪。他的外祖父答应,他可以得到它。不过得先等他长大,身体结实能使用它的时候才行。

尽管孩子还这么小,他却已经开始在牧放山羊了。如果说能够和这些羊一起爬便能够成为一个好的牧羊人的话,那么,是啊,鲁迪便是一个好牧羊人了。他甚至比羊爬得还要高一些,他喜欢爬到树梢上去翻鸟窝,他非常大胆,非常勇敢。但是只有他站在汹涌的瀑布旁,或者在他听到雪崩的声音的时候,你才能看到他脸上绽出笑容。他从不与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耍。只有在外祖父派他下山去做买卖的时候,他才和他们在一起,而鲁迪并不太喜欢这样。他更喜欢去爬山,或者和外祖父坐在一起,听他讲古时候的故事,或者讲他的老家梅林根一带的人的事情。梅林根的人并不是当地的原始居民,他这么说;他们是迁来的。他们从老远的北方迁来,北方住着他们的族人,叫做“瑞典人”。知道这么些东西真是知识丰富了,这一点他很了解。但是,他还从另外的交往中得到更多的东西,从家里的畜类那里学到本领。有一头很大的狗,叫阿约拉,鲁迪的父亲遗留下来的。有一只公猫,这东西对鲁迪的意义特别重大,它教会鲁迪爬高。

“跟我上屋顶去!”猫这么说,说得非常清楚,一听就懂。一个人还是个孩子,还不会讲话的时候,是非常能懂得­鸡­呀鸭呀,猫呀狗呀的话的。它们对我们说的,就像父亲母亲说的一样可以听懂,可是得真正是很小很小。祖父的手杖会嘶鸣,变成马,有头,有脚和尾巴。有些孩子这种领悟能力比其他的孩子晚一点儿,大人便说这样的孩子迟钝,长期脱离不了孩童期。大人的话说得真是大多了!

“跟我来,小鲁迪,上屋顶去!”是猫开头讲的一点东西,鲁迪听懂了。“说什么会掉下来,那全是瞎话;只要不怕,就不会掉下来。来!你的一只爪子这样,另外一只这样。用前爪在你前边抓牢!眼睛注意看着,身体灵活一点儿!要是遇见裂缝,便跳过去,抓牢了。我就是这样的!”

鲁迪于是也这样做了。所以他常常和猫一起坐在屋脊上,他和它一起坐在树顶上。是啊,他还坐在山沿上,那是猫没有去过的地方。

“再高些,再高些!”树木和矮丛说道。“你瞧见了吗,我们是怎么往上爬的!瞧我们爬得多高,只要抓紧,我们甚至可以爬到最最尖峭的崖石顶上!”

鲁迪顺着山爬得高高的。往往是在太阳还没有照到那上面的时候,他就在那里享受他早晨的饮料——清新、浓郁的大山气息了。这种饮料,只有我们的主会配制。人类看到了配制说明,上面写的是:大山花草的清新芳香,大谷中的皱叶留兰香和百里香。垂悬在天空中的云朵,把一切浓郁的气息吸了进去,接着风便把云朵梳理分开洒遍云杉树林,馥郁的气息弥漫于空气之中,轻盈和清新,总是那么清新。这便是鲁迪的晨饮。

太阳的光线——太阳传播幸福的女儿,亲吻着他的面颊。晕眩在诱惑,但却不敢接近。外祖父屋子上的燕子——至少有七窝燕子,飞上来到他和羊群的身边,唱着:“我和你!你和我!”它们把家里的祝福带了上来,甚至有家中唯一的两只禽类——那两只母­鸡­——的祝福。可是鲁迪却跟这两只母­鸡­合不来。

不管他多么小,他总是赶过路的了。而且对这么样一个小孩,路程还不算短。他出生在瓦利斯州,被人抱着翻过山来。不久前他步行去看了那不太远的“灰尘山瀑”②。这山瀑在积雪覆盖、闪闪发光的白­色­的C女峰③前的空中,像一块银纱一样。他曾去过格林德尔瓦尔德的那巨大的冰川。但是,那是一段十分令人悲哀的往事,他的母亲就是死在那里的。“小鲁迪在那里,”外祖父说,“失掉了他童年的欢乐。”那时小男孩还不足一岁,他笑的时候比哭的时候多,他的母亲这样写过。可是,自从他落到冰缝中去之后,他的心思完全变了。外祖父很少谈到这一点,然而,山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我们知道,鲁迪的父亲曾经是邮差。屋子里的那条大狗,当年一直跟着他往来于辛普朗和日内瓦湖之间。瓦利斯州的罗纳山谷里,还住着他父系的亲戚。叔叔是一位捕羚羊的能手,也是一位有名的向导。鲁迪失去他的父亲的时候还不到一岁,母亲很想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伯尔尼山地自己的亲属家里。她的父亲住的地方离开格林德尔瓦尔德只不过几个小时的路程。他会木雕,挣得的钱可以养活自己。六月一天,她抱着孩子,由两位捕羚羊的猎手陪着动身了,翻过盖米山去格林德尔瓦尔德。他们已经行完绝大部分路程,到达了连着雪原的山脊,可以看到她出生的地方的山谷,看到了那些她熟悉的木房子了。只需再费一点事,翻过大的雪原的最高处,便可以回到家了。新雪盖满了雪原,遮挡住了一个裂缝。这裂缝虽说没有裂到活水流淌的底部,但却也比一个人深一些。年轻­妇­女抱着自己的孩子滑了一跤,跌到了裂缝里,不见了。她的旅伴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连一声叹息都没有,只听到一个小孩在哭,伴随她的那两个人从最近一家人那里找来绳子、杠子的时候,一个多钟头过去了。他们觉得这绳子、杠子或许能用得着来救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他们才从冰缝里把两具像是尸体的东西弄了出来。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总算把孩子救活过来,但是却未能救活母亲。于是,老外祖父家里来的是一个外孙,而不是一个女儿。那个以往笑比哭多的小孩,现在好象改变了习惯。这种变化显然出现在他落到了冰川的裂缝里,落到那冰冷奇异的冰的世界里去的时候。那下面,就像瑞士人所相信的那样,那些被诅咒的魂灵被永远地锁着,直到世界的末日。

原是急速奔流的水,现在冻结和被挤压成绿­色­明亮的冰块。冰川铺在大地上,一大块冰堆到另一大块冰之上。在下面深处急速地奔流着由融化了的雪和冰形成的激流。激流经过的地方有许多深洞和巨大的裂缝,是一座奇异的水晶宫殿。在这座宫殿中居住着冰姑娘,冰川女王。她,这位屠杀者,这位破坏者,一半是空气的孩子,一半是河的强大的统治者。因此,她能够以羚羊的速度,飞奔到雪山的最高的顶上,能在下面急速流过的河边的杉树细枝上摇曳,能从一块山崖跳到另一块山崖上。雪白的长发和蓝绿的长裙随着她的身躯飘动,这长裙就像瑞士的深邃的湖泊中的水一样闪闪发光。

“毁灭,坚持下去!我就是威力!”她说道。“一个可爱的孩子从我手中被偷走了。一个我亲吻过,但却没有把他吻死的孩子,他又回到了人们之中。他在山上看羊,不断往上爬,总是往上爬。他离开了大家,但没有离开我。他是我的,我要把他抓回来!”

她请司掌晕眩的­精­灵去负责这项使命。那时是夏天,皱叶留兰香生长得很茂盛,那一片绿对冰姑娘太炎热。司掌晕眩的­精­灵飞起来又落了下去。来了一个,来了三个。“晕眩”有许多姐妹,一大群。冰姑娘从许多位当中选了强有力的那位。这些司掌晕眩的­精­灵,在屋里屋外都可以施展威风。他们坐在台阶的栏杆上,坐在钟塔的围栏上。他们像松鼠一样顺山沿奔跑,跳到山沿之外。像泅水的人踩着水一样踩着空气,把他们的牺牲品诱了出来,诱到深渊中去。司掌眩晕的­精­灵和冰姑娘,都像珊瑚虫捕捉身边的一切在动的东西一样,捕捉人类。司掌晕眩的­精­灵现在便要去捕捉鲁迪了。

“让我去捉他!”司掌晕眩的­精­灵说道。“我办不到!那只该死的猫把它的本领传授给了他!那个小人儿有一种本事,让我接近不了他。这小鬼垂悬在一根伸到深渊之外的树枝上的时候,我够不着他,我没法去搔他的脚底板,也不能让他在空中猛地掉下去!我不行!”

“我们可以的,”冰姑娘说道,“你或者我!我!我!”“不行,不行!”传到他们耳中这样的声音,就好像是教堂钟声在山里的回声。但是,那是歌声,是话语,是大自然的­精­灵,阳光的众女儿的柔和、慈善和美好的协调的混声合唱。她们每天黄昏的时候,在群山之巅围成圈玩耍。把她们的玫瑰­色­翅膀伸开,这些翅膀又随着太阳的下沉,变得更红更红。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在燃烧,人们把它叫做“阿尔卑斯的火焰”。太阳落下去以后,阳光的众女儿们又退入山顶,在皑皑白雪中憩睡,直到太阳升起,这时她们便又爬起来。她们特别喜欢花儿、蝴蝶和人类。在这些人和物中,她们特别疼爱小鲁迪。

“你们抓不到他!你们抓不到他!”她们说道。

“更大更强的我都抓得到!”冰姑娘说道。

于是,太阳的众女儿们唱了一首讲一个游徙人的歌。旋风把他的帽子吹脱,急速地吹掉;“风可以吹走躯体,但却吹不走本人;你们这些有威力的孩子可以抓住他,但你们却留不住他。他甚至比我们更强大,更神圣!他升得比太阳——我们的母亲,还要高!他有咒语可以降服风和水,让风和水为他服役,听从他。你们释放出沉重、压迫的重力,而他升起得更高。”

那钟一般地清脆的合唱声就这么好听。

每天早晨,阳光从外祖父屋子唯一的小窗子照进去,照着那安静的孩子。阳光的女儿们亲吻着他,她们要把冰川女王给他的吻加热融化,驱散掉。那是他在自己母亲的怀中落下躺在冰缝中的时候,冰川女王给他的。后来他又奇迹般地得救了。

二.走向新家

鲁迪现在八岁了。居住在山那边的罗纳山谷的叔叔,想把孩子接到他那里去,可以接受好一点的教育,有利于成长。外祖父觉得这很好,同意放他走。

鲁迪要动身了,要和许多人告别!除了外祖父外,首先就是那条老狗阿约拉。

“你的父亲是邮差,我是邮差养的一条狗,”阿约拉说道。“我们曾经走南闯北,我认识山那边的狗和人。我不习惯讲许多的话,可是现在很明显,我们再不能在一起谈话了,所以我想讲得比往常多一点儿。我要告诉你一个故事,这故事我一直藏在心里,一直在琢磨。我弄不明白,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在世界上,狗也好人也好,得到的分配不平等,这是千真万确的。并不是什么东西生来都可以躺到人的膝头上去的,或者都有牛­奶­喝。我就没有受过这样的优待。然而我却看到一只小狗坐在邮车里,占了一个人的座位。夫人是主人,或者说它是夫人的主人,她带着­奶­瓶喂它。给它甜面包,但它连一口也没有吃,只是闻了闻它,于是她自己把它吃掉了。我用脚板在车子旁边跑,真是像条饥狗一般地饿。我自己琢磨,这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看来不公平的事是很多的!但愿你也能让人抱在膝头上,坐进邮车里。然而这可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不论我叫也好,嚎也罢,我都没有能够做到。”

这是阿约拉说的。鲁迪抱着它的脖子,面对面地在它的湿嘴上亲吻了一下。之后,他把猫抱到自己的腕子里,但是它挣脱开来。

“你把我抱得太紧了。对付你,我不想用爪子!你只管爬过山去,我不是教你怎么爬来的吗!永远不要相信你会落了下去,你就肯定能站住脚!”接着猫跑开了,它的眼睛里闪亮着悲伤,它不愿意让鲁迪看到。

母­鸡­在地上跑来跑去,有一只尾巴没有了。有一个想打猎的游客把这只母­鸡­的尾巴打掉了,那个人以为它是一只野禽。

“鲁迪要翻山了,”一只母­鸡­这么说道。

“他总是那么忙,”另外一只说道,“我不喜欢道别!”于是两只母­鸡­一拐一拐地走开了。

山羊也祝福他好。它们叫着:“咩!咩!咩!”很是悲哀。这时,正好这个地方居民中有两位很能­干­的向导,要翻山到那边山脚附近的盖米去。鲁迪要跟他们一起步行去。对这么一个小家伙来说,这一趟旅行是很艰难的。但是他有力量,也有勇气,教他不致累倒。

燕子随他飞了一程:“我们和你!你和我们!”它们唱道。他走的路要经过湍急的吕申河。这条河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冰川的黑缝中,分成条条细流泻下。倒下来的树­干­和石块,在这一带成了过水的桥。他们走完桤木丛地带,开始往山上爬了,就在冰原的融水从山侧往下倾泻的那一带。于是,他们一会儿踩着冰块,一会儿则要绕过冰块在冰川上行走。鲁迪不得不爬一程走一程。他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光芒。接着他把用钉了铁掌的爬山鞋踩在冰上,踩得十分地牢,就像要在自己走过的地方留下印记一般。山水冲刷下的黑­色­泥土,盖在冰川上,让这一带的冰川看去有一层炭­色­。但是冰川的蓝绿­色­玻璃似的冰,仍在闪闪发光。遇到了被兀出的冰块所阻挡而形成的小水潭,他们便得绕行。在旅途中,他们走到了一块巨石附近。巨石横在冰崖的边上,摇摇晃晃,失去平衡,滚着坠落下去。隆隆的回声从冰川的深邃的空洞里传来。往上走,他们不停地往上走。冰川延伸得极高,很像是由堆到顶点的尖尖的冰块积成的大河,被两旁的陡崖夹着。鲁迪忽然想起,人们告诉过他,他的母亲和他曾掉进这样一个森冷的深窟窿中。但一会儿这种念头又没有了。这故事对他,就和他听到过的其他别的故事一样。有一两次,与他同行的人感到这旅程对这个小家伙或许太艰难了一些,便伸手去拉他。但他一点儿也不感到疲乏,牢牢地站在光滑的冰上,就像羚羊一般。接着他们走进了石头山地,有时走在连藓苔都不长的石块之间,有时走进矮杉树中,又走出到绿­色­的有草的路上。总是在变化着,总是新鲜的。四周高耸着雪山。对这些雪山,他和这里的每个孩子一样,熟知它们的名字:“C女”、“僧人④”和“­鸡­蛋⑤”。鲁迪从来没有爬得这么高过,从来没有踩过这样大片的雪海。雪海上面是层层静止不动的雪的波涛,风有时吹掉这雪海上的一点雪片,就像它吹走海水上的泡沫一样。一片冰川接着一片冰川,手拉着手——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每一片冰川都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宫殿。抓住,埋葬掉,是冰姑娘的威严的声音和意志。太阳照得暖暖的,雪是那样地五光十­色­,就像上面撒过一层闪闪发光的细小的淡蓝­色­钻石一般。无数的昆虫,特别是蝴蝶和蜜蜂,大堆大堆地死在雪上。它们过于胆大飞得太高,或者风把它们刮到这酷寒中冻死。一片片逼人的乌云垂悬在晴雨峰的四周,像捆得很­精­致的黑­色­羊毛束。乌云体内蕴藏着的巨大力量使它膨胀,以万钧之力爆发,这乌云便变成焚风⑥猛烈地倾泻下来。这一路上的印象——高山上的夜宿,通往前方的道路,深邃的冰峡,流水在那漫长不知尽头的时间里凿穿大大小小的巨石——,所有这些,都永不磨灭地印在鲁迪的记忆中。雪海那一边的一座被人废弃的石头屋子,成了他们歇脚过夜的地方。这儿有一些木炭和杉树枝子,很快火便升了起来。他们尽量把睡卧的地方弄得舒适一些。大人们围着火坐着,抽他们的烟喝他们自己配制的带有香料的饮料,鲁迪也得了一份。他们谈起阿尔卑斯山地带神秘的­精­灵;谈到那些深不见底的湖泊里的奇特的巨蟒;谈到夜间出没的鬼魂幽灵,把在睡梦中的人背着从空中带到水上城市威尼斯;谈到那赶着自己的黑羊经过草地的野牧人。虽说人们并未见到这位野牧人和他的羊,但是却听到过它们的铃声和羊群那种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喧哗声。鲁迪好奇地听着,全无害怕之意。他不知道什么叫害怕。他一面听着,一面以为自己感觉到了那种幽幻的空洞的喧哗。是的,声音越来越清楚,大人也听到了,停止了谈话,仔细地听着,还叫鲁迪不要睡。

那是一阵狂风,一阵十分强烈的焚风从山上刮向山谷。巨大的风力把树吹折了,就好像这些树是一根根芦苇,把木屋从河的这边吹到对岸,就像我们在走一粒棋子一样。

一个钟头之后,他们对鲁迪说,焚风现在已过去了,他可以睡了。旅途的劳累使他很疲乏,就像听到命令一样,他立刻睡熟了。

一大清早他们就出发了。这一天,太阳为鲁迪照示着新的山、新的冰川和新的雪野。他们已经走进了瓦利斯州,翻过了从格林德尔瓦尔德可以望见的山脊到了另外一侧。但是,离开新的家却还很远。眼前还伸展着另外的山隙、别样的草地、树林和山路。可是,他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他们都是畸形的。一副副看去很令人不舒服的胖肿蜡黄的面孔;脖子肿得大大的,有一块巨大的­肉­瘤垂悬着。那是呆小病⑦。这些人­精­神萎靡懒散地走着,无神的双眼木呆呆地望着到来的陌生人。­妇­女看去特别可怕。新的家里的人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的呢?

三.叔父

鲁迪到了他叔父的家里——真是上帝保佑,他看到的人的长相和他看惯的人一个样;唯一一个患呆小病的是一个可怜的呆蠢孩子,是瓦利斯州那些可怜的畸形儿之一。由于贫穷和被遗弃,他们轮流着到每一家人家中去生活一两个月。鲁迪来到的时候,可怜的萨帕利正好在那里。

叔父是一个强壮结实的猎人,另外还会做桶。他的妻子­精­力旺盛,个子矮小,脸庞几乎跟鸟儿的一样,一双鹰眼,脖子很长,毛茸茸的。

一切对鲁迪说来都很新鲜。衣著,生活习惯,就连语言也是如此⑧。但是,孩子的耳朵很快便能学会听懂。比起外祖父的家里,这边看起来更富裕一些,他们的起居室更大。墙上挂着羚羊角和擦得锃亮的枪支,门的上面挂着圣母像。像前有阿尔卑斯蔷薇和一盏点燃的灯。

正如前面说过的,叔父是这个地区最能­干­的羚羊猎手之一,此外他还是经常受人雇用的最好向导。现在鲁迪成了这个家里的宝贝蛋了。尽管这里已经有了那么一个宝贝,那就是一只又瞎又聋,再也没有什么用处的老猎狗。但是它曾经有过很大的用处。这里的人们还记得这头狗早年的机灵,所以现在它成了家庭的一员,应该过它的好日子。鲁迪拍着狗,可是它不太乐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现在鲁迪还是陌生人,但是时间没过多久,他便在这个家,在这个家人的心中生下了根。

“瓦利斯州这里的情形并不那么坏,”叔父说道。“我们有羚羊,羚羊的消亡并不像野山羊那么快。比起从前来,这里现在好多了。不管你多么赞美以往的好日子,我们现在的生活不管怎么说都好得多。这里口袋有了洞,我们这个闭塞的山谷现在有了穿堂风了。老东西一衰落,总有点新的东西出现!”他说道。叔父要是真的讲开了头,他就讲起了他的童年岁月,一直谈到他的父亲­精­力最旺盛的时代的情景。那时的瓦利斯,用他的话来说,就像是一个封死了口的袋子。里面病态人、可怜的呆小病人太多了。“但是,法国士兵来了。他们真是些医生,他们马上消灭了这种疾病,连病人一起消灭。法国男人能打仗,用许多的办法打一场仗。姑娘们也会打!”这样说时,叔父对他的法国出生的妻子点了点头,笑了起来。“法国人会开山石,于是他们又­干­了起来!辛普朗道就是从山石上开出来的。他们在那边开了一条道,所以现在我可以对一个三岁的孩子说,要是你要去意大利,沿着大路走便可以了!只要这娃娃紧跟着大道走,他便能走到意大利去!”之后叔父便唱了一首法国歌,为拿破仑·波拿巴特⑨叫好。

这样鲁迪第一次听说法国,听说里昂——罗纳河畔的那座大城,叔父去过那里。

要不了几年鲁迪就可以成长为一个漂亮的羚羊猎手。他有做一个好羚羊猎手的素质,叔父说道。他教他拿枪、瞄准、­射­击。打猎的时候,他带他进山去,允许他喝热羚羊血,消除猎人身上的晕眩。他教他掌握时间。告诉他,在不同的山侧,什么时候会出现雪崩。是在中午时分,还是在傍晚,一切全看太阳的光线如何照­射­发生作用。他教他注意羚羊,从羚羊那里学习如何跳纵,让自己落下时,脚着地站牢。如果山缝之间没有什么可以踩得住的东西,要想法让自己的手腕支撑住自己,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必要时还可以把脖子紧紧地靠在什么东西上。羚羊很机灵,它们常常派出伙伴监视四周。但是,猎人应该更聪明一些,不让羚羊嗅出人味。叔叔可以哄骗羚羊,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挂在阿尔卑斯手杖上,羚羊会把衣服当作人。有一天,叔叔带着鲁迪去打猎的时候,使过这种手法。

山路很狭窄,几乎可以说是没有道路。山路实际就是靠令人眩晕的深渊很近的一个檐口。雪半融半冻,经人的脚一踩,石块便松了,落下去。在这样的地方,叔父趴下来,朝前爬去。松脱的石头一块块落下去,撞击着什么东西,蹦了起来,又滚了滚。要从一道石崖跳蹦到另一道石崖几次,石头最后才静静地落到漆黑的深渊中。鲁迪站在叔父身后一百步远的最外面的一个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见空中有一只巨大的秃鹰。它只消用翅膀一击,便可以把正在爬着前进的可怜人打到深渊里去,把他吞噬掉。叔父的眼睛只望着崖缝那面那只领着小羊仔的羚羊。鲁迪用眼睛盯着那大鸟,明白了它的企图。他用手按住枪准备放­射­。就在这时,羚羊跳了一下。叔父放枪了,羚羊被那致命的子弹击中。但是小羊仔却跑开了,就好像它在自己的一生中已经饱受逃亡和危险的考验一般。那巨鸟转了个方向飞走了,枪声吓跑了它。叔叔直到后来听到鲁迪说起,才知道自己当时处境的危险。

现在他们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情十分舒畅,叔父哼着一支他童年时的歌。蓦然间,从不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奇特的声音。他们向四周望了望,朝上看,瞅见在陡峭的山坡高处堆积的雪在波动着,就像风吹进了一块平铺着的床单下面似的。这波动着的积雪,现在像大理石块破裂一样地碎开了,形成一股汹涌的水花四溅的激流,发出沉闷的轰隆雷鸣声,倾落下来。这是雪崩,并没有崩落到鲁迪和叔叔的头上。但是离他们不远,很近很近。

“站牢了,鲁迪!”他喊道,“使全力站牢了!”

鲁迪抓住紧靠身边的一根树­干­,叔父爬到它的上面,爬到树枝上,抓得牢牢的。崩裂开来的积雪在他们身边几尺远的地方滚滚落下。雪崩掀起的巨大气流,极强的风暴在扫荡着四周。把树木矮丛吹断,就好像它们都只是些­干­芦苇杆似的,把吹断的树木抛向四方。鲁迪缩成一团躺伏在地上,他抓牢的那根树­干­就像锯子锯过一般,树的顶枝被抛到老远的地方。在那边,在被风吹折的树枝中间,叔父躺着,头被击碎了。他的手还暖和,可是面目已辨认不出来了。鲁迪站在那里,面­色­苍白,浑身颤抖。这是他一生中经历的最大的恐怖,是他知道的第一个恐惧的时刻。

很晚的时候,他才带着噩耗回到家中,全家充满了悲痛。妻子站在那里没有一句话,没有一滴泪,直到尸体运回来的时候,痛苦才爆发出来。那患呆小病的可怜虫爬进了他的床,第二天整天没有人再见到他,到了傍晚他走到鲁迪身边。“为我写一封信,萨帕利不会写信!萨帕利可以把信带到邮局去!”

“为你写信!”鲁迪问道,“可是寄给谁呢?”

“寄给主基督!”

“你这是指谁?”

那个半痴——人们说的患呆小病的人,用伤感的眼光望着鲁迪,把他的手叠起,庄严而虔诚地说道:

“耶稣基督!萨帕利要给他去信,请求他让萨帕利死吧,别让这个家里的那个男人死。”

鲁迪捏了捏他的手。“这封信到不了那边!这封信没法叫他回转来。”

鲁迪很难向他解释清楚这种事是办不到的。

“现在你是这个家的支柱了!”婶母说道。鲁迪成了这个家的支柱。

四.芭贝特

谁是瓦利斯州最好的­射­手?是啊,羚羊都知道,“小心提防着鲁迪!”它们可以这样说。“谁是最漂亮的­射­手?”“是啊,是鲁迪!”姑娘们说道。但是她们并不说“小心提防着鲁迪!”连那些很为女儿­操­心的母亲也不这样说。因为,他对这些母亲也十分客气,点点头,就像他对年轻姑娘一样。他看去很勇敢,很愉快。他的面庞是古铜­色­的,他的牙齿洁白,眼睛像炭一样黑。他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只有二十岁。他泅水的时候,冰水不会冻伤他;他可以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里翻来覆去。爬起高来和别人完全不一样,他可以像蜗牛附在石壁上一样贴得那么牢,他身上有结实的肌­肉­筋腱。他很懂得蹦跳,先是猫教他的,后来羚羊又教了他。他是最牢靠可信的向导,靠给人做向导他可以挣大笔大笔的钱。他叔父也教给他怎么做桶,可是他不想­干­这种活儿。他的兴趣和愿望是猎取羚羊,这也可以挣到钱。鲁迪是一门亲事的好对象——人们这样说,只是他的眼光太高。跳舞时姑娘们都梦想要和他一起跳,一个个都醒着,走着,这么想着。

“跳舞的时候他亲吻了我!”小学校长的女儿安奈特对她最亲密的女朋友这么说。可是她不应该这么说,那怕是对她最亲密的朋友。这种事不容易保守秘密,就像沙子装在通了洞的口袋里一样,它会漏掉的。没有多久,不管鲁迪是多么稳重,多么规矩,大家依然都知道他在跳舞的时候亲吻过姑娘。可是他根本就没有亲吻过他最希望亲吻到的那个姑娘。“提防着他!”一个老猎人说道,“他吻了安奈特。他从第一个字母A开始,他当然会把所有字母都吻遍的。”

到现在为止,能够讲到的关于鲁迪的闲话还只是在一次跳舞会中,他亲吻了一位姑娘,只有一次。不过,即使他亲吻过安奈特,她也根本不是他心上的花朵。

在贝克斯那边,在巨大的核桃树林中,在一条湍急的山溪旁边,居住着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层建筑,还有几个小钟楼。钟楼屋顶上铺的是木板,上面又加了一层铅铁板,在阳光和月光中闪闪发光。最大的那个钟楼顶上,有一个箭形的风标,箭穿透了一个苹果。这表示着是退尔⑩的那支箭。磨坊看去富丽堂皇,可以供人作画作文。但是磨坊主的女儿却不让人那么­干­,至少鲁迪会这样说,她已被他画在自己的心里。她的两只眼睛在他心里闪耀,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团火。那团火是突然在心里燃起的,就像别的火焰燃起来那样。而最奇特的是,磨坊主的女儿,那可爱的芭贝特却一点没有想到。她和鲁迪在一起,总共讲了不超过两个字。

磨坊主很富有,这大笔财产使芭贝特高不可攀。但是,不论多高的东西,鲁迪对自己说,总是可攀的。你需要爬,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他在家里学懂了这个道理。

后来有这样的事。鲁迪要到贝克斯去办事,行程很远。那里的铁路还没有修好,宽阔的瓦利斯山谷从罗纳冰川朝辛普朗山脚之下,在东一个西一个的山峰之间,沿着巨大的罗纳河延伸着。罗纳河时常泛滥,冲向田野和道路,把什么东西都毁掉。在锡雍和圣毛里斯这两个城市之间,山谷拐了一个弯,就像手肘一样。在到达圣毛里斯下面的时候,山谷就变得极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条车道。这是瓦利斯州的尽头。在山坡上有一座塔楼,是瓦利斯州的岗塔。岗塔俯视着河上的一座砖桥及河对面的税站。沃州从那里开始了。离那里不远的一个城市,便是贝克斯。从这里开始,越是往前走去,周围的一切便越发地丰饶富裕起来。你就像置身于栗子树和核桃树园子里一样;柏树和石榴树比比皆是。这里像南方一样暖,就像进到了意大利一般。——

鲁迪到了贝克斯,办完了他的事情,随处看了看。但是没有看到一个从磨坊来的人,更不用说芭贝特了。这不像他所预料的那样。

到了黄昏,空气中弥漫着百里香和椴树花的气味。布满树木的青山,像是被一片闪闪发光的蔚蓝­色­的薄纱蒙着,四周笼罩着一种安详静谧。那不是梦境里的,也不像是死亡临头时的那个样子,不是的。那好像是整个大自然都屏住了呼吸,好似它的相貌要在那蓝天的背景前被拍成照片一样。在树木之间,在那葱绿的田野上不时立着根杆子,支撑着电报线,把电报线送过了寂静的山谷。在一棵这样的杆子上有一个什么东西斜靠着,一动也不动,静得让人以为那是一根枯死的树­干­。但是,那是鲁迪。他站在那里,就和此刻自己四周的景物一样地肃静。他不是在睡,更不是死去了。而是像世界大事、个人一生中重大事件常常要在电报线纹丝不动和一声不响的情况下,通过电报线飞开来一样,鲁迪生命中的幸福,他从现在起的“牢固地树立了的思想”正强烈地、凶猛地流经他的脑际。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树叶之间的一个点,芭贝特居住的磨坊主的住房里的一线灯光。他站在那里是那么悄然无声,让人觉得他在瞄准要­射­击一头羚羊似的。但是此刻他自己恰似一头羚羊。羚羊在某个短暂的时刻,也会像石头雕成的一样静静地站着。而突然,当一个石头滚落起来的时候,它便会一纵而起急速地逃开。鲁迪正是这样,有一种想法在他脑中滚动起来。

“绝不能怯弱!”他说道,“到磨坊访问去!向磨坊主道个晚安,向芭贝特问个好。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芭贝特总得见见我的,要是我想成为她的丈夫的话。”

鲁迪笑了,心情舒畅地走向磨坊。他清楚他要­干­什么,他要芭贝特。

河里淡黄的水翻卷流去,柳树和椴树垂过了急速奔流着的河水。鲁迪沿着小径走去,就像一首儿歌里唱的那样:

———走向磨坊主的屋,

除了一只小猫儿

家里一个人也没有⑾。

主人居屋里喂养的猫蹲在台阶上,耸起背脊叫了一声:“喵!”鲁迪无心去想猫在讲什么。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听见,没有人开门。“喵!”猫这样叫了一声。假若鲁迪还是婴孩的话,那么他便会懂得动物的话,听出来猫在说:“这里没有人在家!”这下他得去磨坊打听去了。他在那里探得了信息。主人旅行去了,远远地去了因特拉克城。“interLacus⑿,就是湖间,”校长——安奈特的父亲,在教学的时候便是这样解释的。磨坊主旅行远去了,还有芭贝特。那儿有一场盛大的­射­击比赛,那一天的后一天开始,所有德语州的瑞士人都要到那边去。

可怜的鲁迪,你可以这么说,他这时到贝克斯来可是没有赶上好运气。他得回去,他也是这么做的。他取道圣毛里斯和锡雍,回到了自己的山谷,自己的山地。但是,他并不觉得沮丧。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心情就立即转好了。他的情绪从来就没有低落过。

“芭贝特到了因特拉克城,从这儿要走好几天的路程,”他自己说道。“若是顺着大道走,去那里的路很远。可是,若是翻山过去的话,便没有那么远。而翻山正是一位羚羊猎手要走的路。这条路我以前走过,那边便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小时候,我和外祖父就住在那个地方。他们的­射­击比赛要在因特拉克举行!我要去那里争个第一名。我和芭贝特认识以后,我也要这样。”

鲁迪带着轻便的行囊,装着星期日穿的上好衣履,带上了枪和打猎用的挎包,上山走了。走的是近道,可是路还是很长。但是­射­击比赛今天才开始,要进行一个星期。这整段时间,他们告诉他,磨坊主和芭贝特都在因特拉克一个亲戚那里住。鲁迪朝盖米走去,他要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边下山。他­精­神抖擞,高兴地大步往前走着,行进在清新、轻盈、令人神情爽朗的山野空气之中。山谷越来越低落下去,视野越来越开阔。这边一道雪峰,那边一道雪峰,很快又是阿尔卑斯山的一串闪光耀眼的山峦。鲁迪认得出每一道雪峰。他很快地向恐怖峰走去。恐怖峰将它的沾满了白粉的石指头伸向了蓝天。

他终于翻过了山脊。草地向下朝自己的老家的山谷倾落。空气非常清新,心情十分轻盈。山上谷里都盛开着花朵,长满了碧绿的叶子。鲁迪的心中充满了青春的思绪:一个人是永远不会老的,人是不会死的。生活、奋争、享受!像一只鸟儿一样地自由,他就像一只鸟儿一样自由。燕子飞过去了,唱着他孩童时代的歌:“我们和你!你和我们!”一切都轻快自如,都愉快舒畅。

下面是丝绒一般的草地。草地上散布着座座木屋,吕申河翻滚着急速地流过。他看到了冰川那堆脏雪的碧绿玻璃般的边缘,看到了深邃的裂缝。他看到了上面最高的,下面最低的冰川。教堂的钟声从空中向他飘来,就像在欢迎他回到老家。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厉害,扩张得这么厉害,连藏在里面的芭贝特竟也一时间找不见了。他的心是如此宏大,完全被回忆占据了。

他走上了孩提时和别的小伙伴一道站在沟边出售木雕小屋的那条路。那上边,在云杉的后面,他外祖父的房子依旧立在那里,里面住着陌生人。小孩在路上跑来跑去,他们在做生意。其中一个递给他一朵阿尔卑斯蔷薇,鲁迪买下了它。这是一个吉兆,他想着芭贝特。很快他便来到下面过了河。吕申河的两支水流在这里汇合。阔叶树越来越茂密,核桃树下是一片荫地。现在他可以看到飞扬的旗帜了。鲜红的底上的白十字,它是瑞士的也是丹麦的⒀。在他前面便是因特拉克了。

这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如它,鲁迪这么觉得。一个穿着节日盛装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别的商业中心城市那样全是粗笨又沉重的石房子,让人觉得很陌生、高不可攀。不是的。这里看去就好像木房子一直从山上奔下来,到了碧绿的山谷中,到了水流得像箭一般急速的、清澈的河边,排列成行,略有一些参差不齐,形成了街道。所有街道中最美的街。是的,这街,自从他小时候来过以后,的确是发展了不少,就好像是用外祖父雕的那些­精­美可爱的木房子修造出来似的。家里柜子里装满了这样的小木房子,它们被搬到这里种下,长得像老迈高贵的栗子树一样十分茁壮。每所房子都是一座旅馆,他们是这么说的。窗子上,阳台上都有­精­致的雕刻。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一个开满鲜花的花园,花园一直伸到了碎石铺成的宽阔的大道旁。花园顺着大道,但只是顺着一侧延伸着,若不是这样,房子便会挡住了眼前的那一大片清新的草地。在这一片片草地上,母牛系着铃铛走来走去,铃声就好像在阿尔卑斯山高处的草地上那样回响着。这一带地方被高山环抱着,它前面的山峦正中却让出了一个缺口,便于人们观看那闪闪发光的白雪覆盖的“C女峰”。那是瑞士的山峦中形状最美丽的一座。穿着花花绿绿的外国男男女女真是多极了,从各州来的乡间的人更是熙熙攘攘一大堆!­射­击手把自己的号码Сhā在帽子的花环上。这里到处是乐声欢歌。桶风琴,吹奏乐器,叫喊声和嘈杂声混在一起。房子和桥梁上都用诗文及徽纹装饰起来;旗帜、彩旗到处飘扬。枪声一响接着一响,在鲁迪的耳中这是最好的音乐。在这种气氛中,他又把芭贝特忘得­干­­干­净净,而却正是为了她的缘故他才跑到这里来的。

­射­击手们都聚集到靶子­射­击场。很快鲁迪便来到他们当中,是他们当中最能­干­的,最幸运的。他总是击中最中心的一环。

“那个外地的年轻猎手到底是谁?”人们在问。“他说一口法语,就像瓦利斯州的人说的那样!他也会清楚地讲一口我们的德语!”有人说道。“他小时候在格林德尔瓦尔德这一带生活过。”另外一个人知道。

小伙子充满了朝气。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的目光和手臂都很稳,所以他每­射­每中,幸运给人带来了勇气,鲁迪总是有勇气的。没有多久,这儿便有了一大堆朋友围在他的身边。人们向他致敬,为他欢呼。芭贝特差不多完全被他抛到脑后。突然一只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粗声粗气的人用法语对他说起话来。

“你是瓦利斯州的吧?”

鲁迪转身看到一个红­色­欢快的脸庞,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这人便是贝克斯的富磨坊主。他宽大的身躯遮住了秀丽可爱的芭贝特,不过她很快便用自己明亮乌黑的眼睛望了过来。富磨坊主把他的州有一个猎人­射­得最好、得到最高的荣誉,看成是值得自豪的事。鲁迪的确是一个幸运的孩子。他为什么跋涉到这里来,来到这里后又被他忘却掉的事,又回到他的脑中来了。

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遇见自己的家乡人,是多么地巧。他们认识了,他们在一起交谈。鲁迪在­射­击比赛上以自己的成绩得了第一名,正像磨坊主在贝克斯以自己家里的金钱和高等的磨坊成了第一名一样。两个男人握了握手,这是他们以前从来没有做过的。芭贝特也衷心地握了鲁迪的手;他也紧握了她一下,望着她,使她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磨坊主讲到了他们到这里来的那一大段路程,讲到了他们看到的许多大城市,真是一次不简单的旅行:他们乘了汽轮,坐了火车和邮政马车。

“我走的是最近的路,”鲁迪说道,“我是翻大山过来的。没有什么路有这么高,要知道人总是可以走过来的。”

“可是也会摔断脖子的,”磨坊主说道。“你这个人胆子这么大,看来总有一天会摔断脖子的。”

“摔不了的,只要你自己不相信你会摔下去!”鲁迪说道。磨坊主和芭贝特在因特拉克寄住的亲戚,请鲁迪到他家去看看。你们知道鲁迪是和他的亲戚同一个州的。对鲁迪来说,这是一次非常好的邀请。他交了好运气。幸运之神总会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相信自己并记住:“上帝赐给我们­干­果,但是他不为我们把它们敲开⒁。”

鲁迪在磨坊主亲戚的家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们向这位最好的­射­击手祝酒致敬,芭贝特一起参加碰杯。鲁迪感谢他们,也回敬了酒。

黄昏,他们沿着装点得很美的旅馆大道上,在老核桃树下走着。路上的人多极了,挤得那么厉害,鲁迪不得不提议挽着芭贝特。他说他很高兴遇到沃州的人,沃州和瓦利斯州是友好相邻的州。他表现自己的高兴是如此地真诚,让芭贝特觉得她必须为此而紧握一下他的手。他们差不多就像老朋友一样地并肩漫步。她,这个娇小秀丽的人儿很是有趣。她指出那些外国女人的可笑与夸张的服饰和她们走路的样子,鲁迪觉得她这样做十分合适。她完全不是在讥笑她们,这些人都可能是很高贵的人。是的!很可爱很体面,芭贝特知道。她有一位教母,便是这样一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十八年前,芭贝特受洗的时候,教母在贝克斯,她给了芭贝特一颗价值昂贵的胸针,为她别在胸前。教母两次写信来,他们今年本来要和她及她的女儿在因特拉克会面的。这几位女儿都是老姑娘,大约都快三十岁了。芭贝特说道,——你知道,她自己才十八岁。

那可爱的小嘴一刻也不停,芭贝特所说的一切对鲁迪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也讲,讲他要讲的话。讲他经常去贝克斯,讲他对磨坊多么熟悉,他又多么经常地看到芭贝特,可是她却很自然地并没有注意到他。鲁迪讲到他最近带着许多他说不出的想法去了一次磨坊,可是她和她的父亲不在那里,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并没有远到令他不能翻越过使道路变得极长的那堵墙的程度。

是的,他这样说了,他说得很多。他说他多么地喜欢她——他是为了她的缘故,而不是为了­射­击比赛才赶来的。芭贝特非常文静。他让她承受的东西可以说太多太多了。在他们走着的时候,太阳落到大山的墙后去了。“C女”辉煌灿烂地屹立在那里,被附近山峦的翠绿所环抱。人们都伫立着朝那边望去,鲁迪和芭贝特也望着这壮丽的景­色­。“再没有比这里更美好的了!”芭贝特说道。

“再没有了!”鲁迪说道,望着芭贝特。

“明天我要离开了!”稍为过了一会儿后,她说道。“来贝克斯看望我们!”芭贝特轻轻地说道,“我父亲会高兴的。”

五.回家的路上

哦,第二天鲁迪翻过大山回家的时候,他要带好多东西哟!是的,他得了三只银杯,两支上好的枪,一只银咖啡壶。这东西在成家时是很有用的。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他背着,或者说他翻山越岭背回家的还有更重要的,更辉煌的东西。可是天气恶劣,­阴­森森的,雨在不停地下着,很沉闷。云块像哀纱似地垂悬在山峰上,把闪光发亮的山峰都盖掉了。树林深处传来最后几声斧子劈砍的响声,树­干­沿着山坡滚落下来。从山顶上望去,这些树­干­都像是细细的签子,但靠近一看,可全是船桅之材的大树。吕申河在奏着单调的旋律,风呼呼地吹着,云飘动着。突然,紧靠着鲁迪走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她走近他身边之前,鲁迪并没有注意到她。她也要翻过山去。她的眼睛有一股力量,使你不得不去看它们。这双眼睛奇特地明亮,像玻璃一样,很深很深,无底地深。

“你有情人没有?”鲁迪问道。他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有个情人。

“我没有!”她说道,笑了。可是好像她说的并不是实话。“别走那岔道!”她接着说。“我们应该往左一点,这样走近一些!”

“是啊,更容易摔到冰缝里去!”鲁迪说道,“你对这路不怎么熟,却想当向导!”

“我当然熟,”她说道,“我是集中注意力的,而你的思想却开小差跑到山谷里去了。在这儿你得留心冰姑娘,她对人类可不那么和善,人们都这么说。”

“我不怕她,”鲁迪说道,“我还是个婴孩的时候,她就放掉了我,现在我长得更大了,该由我来放掉她了。”

天更黑了,雨还在不断地下着。雪也来了,雪在闪光,耀眼。

“把手伸给我,我帮着你爬!”姑娘说道,她把冰冷的手指头递给他。

“你帮我!”鲁迪说道。“我还用不着女人帮我爬呢!”他更加矫健地走起来,离她远远的。雪花盖在他的身上,像一块布似的,风呼呼地吹着。他听到姑娘在他的身后又笑又唱,声音很奇特。一定是冰姑娘差遣的­精­灵。在他还很小,旅行经过山顶,在那儿过夜的时候,他听说过这东西。

雪下得更大了,云在他的脚下堆积着。他往回望去,什么都看不见了。但他仍旧听得到笑声和歌声,这声音听起来就不像是人的声音。

当鲁迪终于到达高山的最高部分,山路开始向下朝罗纳河伸去的时候,他看到在蔚蓝的天空之中,在查莫尼那边有两颗明亮的星,星儿发出明亮的光。他想起了芭贝特,想起了自己和自己的幸福,心中充满了温暖。

六.访问磨坊

“你带回家这么多贵重的东西!”老婶母说道。她那奇特的鹰眼在闪光,她摇动着自己那瘦弱的脖子,快捷地四下转动着。“鲁迪,你交好运了。我得亲亲你,我的可爱的孩子!”鲁迪让她亲了亲。但是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他很勉强,是在应付家人之间的这种小小的麻烦事。“你多漂亮啊,鲁迪!”老­妇­人说道。

“别让我胡思乱想了!”鲁迪说道,笑了,可是这叫他很开心。

“我再说一遍,”老­妇­人说道,“你交好运了!”

“是的,你这话我相信!”他对自己说道,心中想着芭贝特。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着那深深的山谷。

“他们该回到家里了!”他对自己说道。“按预计回来的日子,又超过两天了。我得去贝克斯!”

鲁迪到了贝克斯,磨坊主父女在家。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因特拉克的那一家人也问候他。芭贝特没有讲多少话,她变得寡言少语了。但是她的一双眼睛在说话,这对鲁迪也就足够了。本来话很多的磨坊主,是习惯于以自己的谈吐和巧妙的辞令引人发笑的。要知道,他是富有的磨坊主嘛。现在也让人觉得,他更愿意听鲁迪谈他打猎的冒险生活,听他讲作为一个羚羊猎手,他在山顶上遇到的那些艰难险阻。听他讲他怎么必须沿着那由于大风和恶劣天气而冻结在山崖边缘上的极不稳的雪檐子爬行,讲如何爬过由冻雪堆成横悬在深渊上的最危险的桥。讲起猎人生活,讲起羚羊的聪明与最惊险的跳纵,讲起强烈的狂风及翻滚的雪崩的时候,他就显露出一种很勇敢的样子,眼睛闪闪发光。鲁迪清楚地注意到,一次次新的描述使他越来越多地吸引住了磨坊主,特别使他动心的是关于秃鹰与鹫的故事。

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在瓦利斯州的深处有一个鹫巢,这巢是鹫极狡黠地建在兀出的悬崖下面凹进去的地方的。那上面有一只小鹫,那是人捉不到的!几天以前有一位英国人,用一大把金子请鲁迪把这小鹫活着逮来。“但是什么事都有个限度,”鲁迪说道,“那小鹫是捉不到的,只有疯子才爬到那里去。”

酒一杯杯喝完了,闲话也一阵阵地聊过了,可是鲁迪觉得太短了。在他第一次访问完磨坊回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半夜。

灯光在窗中的绿枝之间亮了短短的一刻。居室喂养的猫从天窗口爬了出来,厨房喂养的猫从屋脊上走了过来。“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猫说道。“这里家中有人秘密地订婚了!老头子还不知道。鲁迪和芭贝特整晚都在桌子底下互相踩脚爪子。连我的脚爪子都被踩了两次,可是我没有喵喵叫,那样会引起注意的!”

“要是我就叫了!”厨房猫说道。

“在厨房里可以做的事,在居室里是不可以做的!”居室猫说道。“我倒很想知道,磨坊主听到这订婚的消息后会怎么说。”

是啊,磨坊主会怎么说,鲁迪也很想知道。但是,他不能长时间地等待。公共马车在瓦利斯州和沃州之间,在罗纳河的桥上隆隆滚过的时候,鲁迪便坐在里面了,充满了勇气,像任何时候一样,头脑里充满了今天晚上获得允诺的美好理想。

后来,到了傍晚,公共车又从原路驶回去。是啊,鲁迪也坐在里面,从原路回去。可是在磨坊那边居室的猫跑着传递了一个新消息。

“你知道吗,厨房里喂养的猫!磨坊主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结果很好!鲁迪下午快到黄昏的时候来了,他和芭贝特叽叽咕咕讲个没完。他们就站在磨坊主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我躺在他们的脚边,但是他们既不拿眼睛看我,心里也不想着我。‘我直接进去找你父亲去!’鲁迪说道,‘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我陪你吗?’芭贝特说道。‘那样会帮你鼓起勇气的!‘我有足够的勇气!’鲁迪说道,‘不过有你和我在一起,他便会和气一些,不管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于是他们便进去了。鲁迪狠狠地踩了我的尾巴一脚!鲁迪尴尬极了!我喵地叫了一声,不过他和芭贝特都不长耳朵听我的。他们推开了门,两人都走了进去,我在前面。但是我跳到了椅子背的上面,我不知道鲁迪会怎么个踢法。可是磨坊主倒踢了起来,踢得真­棒­!踢到门外面,到山上羚羊那里去!你可以到那边去瞄准它们,别瞄准着我们的小芭贝特。”

“可是,是怎么说的?”厨房里喂养的猫问道。

“怎么说的?——人们求婚时讲的那些话全都说了:‘我喜欢她,她喜欢我!桶里的牛­奶­够一个人喝,那么桶里的牛­奶­便也够两个人!’——‘但是她坐的地方对你可是太高了!’磨坊主说道,‘她坐在一堆沙上,一堆金沙上,你很清楚。你够不着她的!’——‘没有什么东西会高不可攀的。只要你决心去够,你就能够得到!’鲁迪说道。他是直来直去的。‘可是那小鹫你就够不着。你上次说的!芭贝特坐的地方还要高得多!’——‘我两个都要够到手!’鲁迪说道。‘好啊,你把那头活小鹫送给我,我就把她送给你!’磨坊主说道,笑了起来,泪都流到了脸上。‘可是谢谢你的光临!明天再来,那时家里就没有人了。再见,鲁迪!’接着芭贝特也说了再见,可怜得就像一头见不着妈妈的小猫仔似的。‘说话算话,才算得上是男子汉!’鲁迪说道,‘别哭,芭贝特!我会把小鹫抓来的!’——‘我希望你摔断脖子!’磨坊主说道,‘那样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你的纠缠了!’我把这叫做踢一脚。现在鲁迪走了,芭贝特坐在那里哭。可是磨坊主在那里用德文唱歌,那是他上次旅行时学会的!我不想再管了,没有用!”

“可是,那也只不过是装装样子罢了!”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七.鹫巢

山侧传来一阵歌声,很轻快很有力,一听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兴高采烈;是鲁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维锡南。

“你得帮我一下!我们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檐子上把那只小鹫逮下来!”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块黑点取下来,这也同样容易呢!”维锡南说道。“你的心情蛮好!”

“是的,因为我在想着办婚事了!不过,说正经的,你听我说说我现在的处境!”

维锡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鲁迪想­干­什么了。

“你真是个冒失鬼!”他们说道。“那不行的!你会摔断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鲁迪说道。

半夜,他们带上竿子、梯子和绳索。路在杂树和矮丛中蜿蜒,穿过一片卵石地,不断地朝上伸去,伸进了漆黑的夜。河水从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着,潮湿的云在空中飞奔。几位猎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檐子上。这里更黑,两侧的陡壁几乎合拢在一起,只有上面狭狭的一线缝隙才透出一点点天空。紧靠着他们,下边是万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翻卷着。他们三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天明。那时,鹫就会飞出来,先要把它­射­中才谈得上怎么想法去逮那小鹫。鲁迪缩身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好像成了那块岩石的一部份。他前面摆好了猎枪,装进了子弹,随时可以发­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住最高处的那道缝隙,那鹫巢便藏在那块兀出的崖石下面凹进去的地方。三位猎手等了又等。

接着,在他们上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飕飕声,一个庞然大物在飞动,遮黑了天。那黑­色­鹫形的物体飞出巢的时候,两支枪管瞄准了它,响了一枪。伸张开的双翅扇动了一会儿,那鹫便慢慢地坠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躯和双翅的张幅要把整个山壑都填满,在坠落下去的时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猎手扫下去似的。鹫掉进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树枝和矮丛上,把它们砸断了。

现在他们忙起来了。三把最长的梯子被连起来捆绑结实,梯子要够得到那上面。梯子支在山崖边最外面脚能够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够不到上边。山壁上很长一截就像一道墙壁一样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这道山壁最顶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们商量了一会儿,最后一致认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从上面缝隙里往下放两把接好的梯子,再把这两把梯子和下面已经搭好的三把梯子连接在一起。他们费尽力气,才把两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绳子把它绑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渊上空悬着,摆来摆去。鲁迪已经站到了这截梯子的最下一级。那是一个冰冷的清晨。湿雾从黑缝隙中自下升起。鲁迪站在那里,就像一只苍蝇停在一根还在摇动的谷草上一样;这谷草像是一只忙于筑巢的小鸟在一座工厂高大的烟囱顶端的边缘上失落掉的。不过,谷草落下去时苍蝇可以飞走,而鲁迪却只能摔断脖子。风围绕着他呼呼地吹着,下面深壑里河水从融化了的冰川,从冰姑娘的宫殿流来,滚滚而过。

接着,像蜘蛛在自己细长的丝上要想抓牢那样,让梯子摇晃了一下,在鲁迪第四次触碰到从下面竖上来的接绑好的梯子的顶端的时候,他抓住了它。两头的梯子,被他的稳当而有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摇晃,就好像是铰链损朽了一般。

笔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鹫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摇来晃去的芦秆儿似的。现在最危险的事来了,要像猫一样地爬上去。不过,鲁迪可以做到,猫教过他怎么爬。他感觉不到那正在他身后踩着空气,像墨斗鱼伸腕足抓东西一个样子要抓住他的晕眩­精­灵。现在他站到了梯子的最顶端的一级上了,他觉得仍不够高,看不到鹫巢里面。他试了试巢底最下面的那些交错嵌在一起的粗壮的树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动的粗枝的时候,他一纵身从梯子上跃出,他的胸和头都高过了鹫巢。他在这里闻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尸体的气味,里面摆着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绵羊、羚羊和鸟。拿他无可奈何的晕眩­精­灵,朝他的脸上吹这些有毒的臭气,要叫他晕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滚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里,披着浅绿­色­的长发,用一双像枪孔一样的死眼盯着瞅着。

“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鹫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壮硕大还不能飞的小鹫蹲在那里。鲁迪用眼盯住了它,一只手使尽气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只手一下伸过去抓住了那只小鹫。被他抓获的小鹫是活生生的。它的脚被拴在一根结实的绳子上,鲁迪把鹫甩到自己的肩上,这鸟便吊在他的身下一小截。他同时用手抓牢一根垂悬着的绳子,靠这根绳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脚又够到了梯子的最上一级。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会摔下去,你就不会摔下去!”这是老教训。他遵循着这条教训,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确保自己不会摔下去。他没有摔下去。

接着响起了一阵欢笑,十分强烈,十分愉快。鲁迪带着他的小鹫,站到了稳当的山崖地上了。

八.居室猫讲了些什么新闻

“这就是您要求的!”踏进贝克斯磨坊主家的鲁迪说道,一个大篮子放在地上,把遮住篮子的布揭开。一双四周有黑圆圈的黄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烧起来,要把看到的东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壮的嘴张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颈子是红的,长满了绒毛。

“小鹫!”磨坊主喊起来。芭贝特惊叫了起来,跳到了一边,但是一双眼睛却离不开鲁迪也离不开小鹫。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说道。

“你们也总是信守诺言的!”鲁迪说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为什么没有把脖子摔断呢?”磨坊主问道。“因为我抓得很牢!”鲁迪回答道,“我现在还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着芭贝特!”

“等着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时候再看吧!”磨坊主说道,笑了起来。这是个吉兆,芭贝特明白。

“把小鹫从篮子里拿开吧!看去很危险,瞧它盯着人看的那副模样!你是怎么把它逮住的?”

鲁迪得讲述一番,磨坊主用一双睁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看着。

“以你这么大的勇气和幸运,你可以养活三个妻子了!”磨坊主说道。

“谢谢!谢谢!”鲁迪喊道。

“是啊,芭贝特你现在还得不到的!”磨坊主说道,以开玩笑的样子拍了拍这位阿尔卑斯山的年轻猎手的肩头。

“你知道磨坊的新闻吗?”居室喂养的猫对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鲁迪给我们带来了小鹫,交换芭贝特。他们相互亲吻着,让父亲看着!这就是和订婚一样了。老头子没有踢将出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个午觉,让两个人坐在那里摇尾巴。他们两人有说不完的话,到圣诞节也说不完!”真是到圣诞节也没有完。风卷得黄叶满天飞舞,山谷中高山上漫天雪花飘扬。冰姑娘坐在自己宏伟的宫殿里,宫殿在冬天变得越发壮观。在夏天山上的流水像水幔一样漂动的那些地带,陡峭的山壁贴上了厚厚一层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样。最奇异不过的晶冰结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满的云杉枝上闪闪发光。冰姑娘在最深的山谷中乘着急风狂奔。雪一直铺到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边看屋子里的鲁迪。他和以往的习惯很不一样,他和芭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举行婚礼了。他们的耳朵常常听到那样的话,朋友们经常谈论他们的婚事。阳光灿烂,最美丽的杜鹃花开得十分繁茂。欢快、满脸微笑的芭贝特,美丽得像春天一样。春天来了,所有的鸟儿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礼。

“他们老是坐在一起难舍难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那喵喵叫真让人心烦!”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开了自己饱含浆汁的核桃树和栗子树的娇­嫩­的绿­色­花边。这一片核桃树和栗子树的碧绿,在圣毛里斯桥到日内瓦湖边,沿着罗纳河一带绽放得特别秀丽。罗纳河从冰姑娘居住的冰宫的绿­色­冰原那里自己的源头,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宫殿那边,乘着锐利的风飞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强烈的太阳光中躺到了雪垫上。她坐在那里用能看穿极远的目光,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里的人们像在被太阳烤热的石头上一样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阳的孩子们这样称呼你们!”冰姑娘说道,“你们都不过是些小爬虫!一个雪球一滚,你们和你们的房屋以及城市都会被击垮,被夷为平地!”她把自己极其骄傲的头高高抬起,用散发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从下面山谷里传来了山石爆裂的隆隆声,人类的工程——为铺设铁路在修筑路基、开凿隧道。

“他们在玩鼹鼠的游戏!”她说道。“他们在挖洞,所以听得见这种石片乱飞的声音。要是我搬动一下我的宫殿,那就会轰隆隆比雷鸣还要响亮。”

山谷里升起一道烟,它像一块飘动的薄纱向前移动。那是火车头上缀着的一条飘动的缨子,这火车头正在新铺设的铁路上拖着火车车厢。那条弯弯曲曲的长蛇,一节节车厢便是这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驰着。

“他们当起主子来了,这些­精­神力!”冰姑娘说道。“然而真正主宰着的却是自然力!”她笑了起来,山谷里隆隆地响着。“雪崩了!”下面的人说道。

但是太阳的孩子们更高地放声歌唱人类的理想。它主宰着,它束缚着大洋,移山填海。人类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这个时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过了一队行人。他们由绳子绑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边上这大块冰的滑面上形成一个大的整体。

“爬虫!”她说道。“你们想当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转朝一边,用嘲笑的眼往下望着深谷,火车在那里快速奔驰。“他们全坐在那里,这些人类!他们在力的控制之下坐着!我看得见他们每一个!有一个傲气地坐在那里,像个国王,独自一个!他们挤在一起!一半在睡!那蒸气长龙一停下来,他们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起来。“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它崩不到我们的头上!”骑在蒸气龙背上的两个人,他们所谓的心心相印的一对说道。那就是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说道,“我是他们少不了的东西!”“他们两个坐在那儿!”冰姑娘说道。“我不知击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无数的杜鹃树丛,连根折断!我一定要毁灭他们!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来。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说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与克拉伦斯、维尔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内瓦湖的最东北部形成一道花边的城市中最近的几座城市之一。芭贝特的教母,那位高贵的英国­妇­人和她的几位女儿以及一位年轻的亲属住在那里。他们是新搬来的,不过磨坊主已经看望过他们了,告诉了他们芭贝特订婚的消息,告诉了他们鲁迪和小鹫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访问。总而言之,事情的全部经过。他们对鲁迪和芭贝特,磨坊主也连同在内,很高兴,也很关心。他们三人一定都得去看望他们,所以他们来了。——芭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贝特。日内瓦湖的一头,小城维尔纳夫的边上有汽船停着,乘上它行半个钟头便可以从那里到达维尔奈克斯,就在蒙特勒附近。这是诗人们歌颂的湖岸之一。在这里,在碧绿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树下,拜伦写下了他那首关于被禁在昏暗的锡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诗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拉伦斯,卢梭⒃曾信步走着,脑中想着爱绿绮斯⒄。罗纳河从萨沃伊那被雪覆盖的高山上流出。离开它的水源不远的地方的湖中有一个小岛⒅。是啊,它是这么小,从湖岸望去,就好像是那边的一艘船。它是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妇­人开垦了它。在它上面覆上泥土,种上了三株金合欢树,这些树现已经遮住了整个小岛。芭贝特十分喜欢这一小块地方。她这次乘船旅行,这块地方对她是最可爱不过的。她应该去那里,必须去那里,去那里一定无比地美好。可是汽舱驶过去了,照规定,到了维尔奈克斯才停下来。

这小小一伙人从阳光照亮的白墙往前走去,这些白墙围着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个个葡萄园子。这一带的农舍前面都有无花果树,它们投下了片片荫凉。花园里生长着月桂树和柏树。半山上有一个游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里。对他们的欢迎是十分真诚的。教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妇­人,长着一副圆圆的笑脸。小孩时候她的头一定真正像拉菲尔塑的天使的头,可是现在她却像长了一个老天使的头了,一头卷发全都白了。几位女儿打扮得都很得体,漂亮、颀长、苗条。和她们在一起的姑娘们的那位表哥,从头到脚一身白。头发金黄发红,一大副络腮胡子竟那样浓,即使分给三位绅士也都够了。他立刻对小芭贝特表示了特别多的关注。桌子上散放着许多书,装帧都十分­精­致,还有乐谱和画本。阳台面向那美丽宽阔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静,光亮,萨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树木以及白雪覆盖的山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来是开朗、欢快和随和的鲁迪,现在,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变得十分拘谨起来,他就像是在一块铺满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动一样。时间真是难熬!时间就像在用脚踩的轮磨上慢慢走动似的,还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样慢。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着同样的进度,他可以进两步退一步地走着。到了锡雍,到石岛上那昏暗的地牢那里,他们去看了那些刑具,看了死牢、嵌进石墙里的生了锈的脚镣、死囚坐的凳子,还有把那些不幸的人从这里推下去让他们戳在烧得绯红的铁签上的石门。他们把看这些说成是令人高兴的事。这是执法的地方,拜伦的歌把它带进了诗的世界。鲁迪深深地领略了这块执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贴近了狱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蓝绿­色­的深水望去,穿过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孤独的小岛。他希望到那里去,摆脱这一伙啰啰嗦嗦的人。但是芭贝特感到非常高兴。她觉得无比地好,她后来这么说。她觉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鲁迪说道。这是鲁迪第一次说令她不舒服的话。那位英国人送给她一本书,作为对锡雍的纪念。那是拜伦的诗《锡雍的囚徒》的法文译本,这样芭贝特便可以读懂它。

“书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鲁迪说道,“不过给你书的那位绔袴公子可叫我不高兴。”

“他很像一个没有装面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说道,为自己的小幽默高兴得笑了起来。鲁迪跟着笑了,说这话讲得很好很对。

十一.表哥

过两天,当鲁迪又到磨坊去串门的时候,他看到那位英国人在那里。芭贝特特别为他烧了一道鳟鱼,她肯定是亲手用水芹菜把这道菜装点了一番,让菜看去很讲究。这是根本不必要的。英国人跑到这里来想­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让芭贝特招待他,对他产生好感?鲁迪嫉妒了,芭贝特觉得很好玩。看着他的心灵的各个方面,优点和弱点,很使她高兴。爱情依然还是一场游戏,她在耍弄鲁迪的整个心灵。但是我们要说,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想,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然而,他越是沉着一副面孔,她的眼里便有越多的笑意。她还真想亲吻那个金黄铯头发、金黄铯络腮胡子的英国人一下,若是能够让鲁迪怒气冲冲地走掉的话。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么深地被他爱着。但是,这是不对的。小芭贝特是不明智的,不过要知道,她还只有十九岁。她没有好好考虑过,更没有想到,她的做法将意味着什么。比起磨坊主新订婚的高贵的女儿的行为,这位年轻的英国人还更加轻率和不检点。

大道从贝克斯通到一座在这个国家叫做妖术⒆的被积雪覆盖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设在那里离一道湍急的山溪不远的地方。这山溪的水是浅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样。推动水轮转动的并不是这条溪,而是另一条小一点的溪。它在这条河的另外一边,从山上急冲下来,流经下面一条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这条湍流上方的一个两侧拦死了的宽大木槽里,水流出木槽推动着那巨大的磨轮。这水槽非常宽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了槽边,给那些胆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条又湿又滑的路。就有一个人,那个年轻的英国人要想试一试。他穿一身白,像面粉房的小伙计一样,在黄昏的时候,趁着芭贝特房间里的光爬了过去。他没有学过爬,他差一点便头朝下裁进水流里面。不过,他总算是逃脱出来了,衣袖全湿了,裤子也弄脏了。他穿着湿衣服,浑身泥水来到了芭贝特的窗子下面。他爬到椴树上,在那儿学猫头鹰叫,其他鸟的声音他是不会的。芭贝特听见了,隔着薄薄的窗帘往外望了望。当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谁的时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是因为害怕,也是因为愤怒。她匆匆地吹灭了灯火,摸着试试窗子是不是全都Сhā好了,她便让他怪叫去了。

要是鲁迪这个时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并不在磨坊,没有。情形还更糟,他正好在那下面。那里吵了起来,互相骂着。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会出人命的。

在惊慌中芭贝特打开窗子,高叫着鲁迪的名字,要他走开。她说,他在这儿她忍受不了。

“我在这儿你受不了!”他喊道,“原来是约好的!你等着好朋友,比我好!你这个不知羞耻的芭贝特。”

“你太可恨了!”芭贝特说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来。“走开!走开!”

“我不配!”他说道。他走了,他的脸像火一样地热,他的心像着了火一般。

芭贝特扑到床上,哭着。

“我爱你爱得这么厉害,鲁迪!你却把我看成坏人!”她发怒了,非常愤怒。这对她很好,要不然她会很难过的。现在她能入睡了,睡个焕发青春的觉。

十二.邪魔

鲁迪离开贝克斯,沿着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气中走着。山上有积雪,冰姑娘统治着。山下重重叠叠地生长着茂密的阔叶树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秆和叶子。云杉和矮丛则越发地小,杜鹃在雪旁生长。下面的雪东一块、西一块,像一块块铺着晾晒的床单。路上有一株蓝­色­的龙胆树,他用枪托把它敲折了。

高处出现了两只羚羊,鲁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离得远了一点儿,­射­击没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块间只有很少一点草的地方。羚羊安静地在雪原上走着,他急匆匆地赶着。密云沉了下来,笼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那尖峭的石壁前面。开始下起大雨来了。

他感到像着了火似的口­干­,他的头发热,而身体的其余部分却都是凉的。他摸摸猎袋,袋里已经空了。在他气冲冲地爬上山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这事。他从来不生病,现在他却有了生病的感觉。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觉。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是,眼前的东西都在奇异地晃动。就在这时,他突然看到了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一所新搭起来的矮小屋子。屋子依着峭崖,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姑娘。他以为那是校长的女儿安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时曾吻过的姑娘。然而,那并不是安奈特,不过他曾经见到过她,或许是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那天晚上,他们在因特拉克参加完­射­击比赛之后回家的时候。

“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他问道。

“我在家里呀!”她说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里吃草?这儿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说道,笑了起来。“这后面往下一点,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里!我看羊看得很不错!我连一只也没有丢失过!我的就是我的!”

“你胆子挺大的!”鲁迪说道。

“你也一样!”她回答道。

“你有­奶­,给我一点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还好的东西!”她说道,“我给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着他们的向导来过,他们忘带了半瓶酒。这种酒,你一定从来没有喝过。他们不会来取的,我也不喝,你喝吧!”她把酒拿出来,倒在一个木碗里,递给了鲁迪。

“这酒真好!”他说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种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开始闪亮,他身体里产生一种活力,一种热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伤和压抑都被驱散了似的。他的身体里有一种不安,新鲜的人­性­在躁动。

“可是她就是校长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来。“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个漂亮戒指给我!”

“我的订婚戒指!”

“就是!”姑娘说道,又把酒倒进碗里,把碗放到他的嘴­唇­边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的血液中涌流着生命的欢乐,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成了他的。为什么要折磨自己呢!一切东西都是为了供我们享受、让我们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欢乐的泉流,随它摆布去,随它飘去,这便是幸福。他瞅着那个年轻姑娘,她是安奈特却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尔瓦尔德遇见过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个。山上这位姑娘清新得像刚下的雪,丰满得像杜鹃花,轻盈得像一只小山羊。但是却还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⒇,像鲁迪一样是人。他用胳膊将她搂住,望进她那奇异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钟的时间,是的,就在这一瞬间,怎么说明白呢,用话来说明白——存在他体内的是­精­灵的还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举高了还是被投掷到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渊中,不断地落,永远地往下落呢?他看见冰渊像一片深绿的玻璃。无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似铃声,还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闪着浅蓝­色­像火焰一样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气浸透了他的全身,冲进了他的额头。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挣脱出来,踉跄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睁开。邪魔使过了魔法。

阿尔卑斯山的姑娘不见了,那隐约的屋子不见了。水顺着光­祼­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是雪。鲁迪被冻得浑身颤抖,全身湿透了。他的戒指,芭贝特给他的订婚戒指,不见了。他的枪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来想放枪,枪打不响。湿润的云块像结实的雪块一样充斥着山峡,晕眩的­精­灵坐在那里瞅着这无力的牺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声音,就像一大块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挡住它坠落的东西都击得粉碎,都摧毁掉。

但是,在磨坊那边,芭贝特坐在那里哭泣。鲁迪有六天没有去那里了。是他的不对,他应该请求她的宽恕,因为她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里

“那些人真是胡闹得无以复加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色­贝特和鲁迪又破裂了。她在哭,而他看来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欢这个,”厨房喂养的猫说道。

“我也不喜欢,”居室喂养的猫说道,“不过我也不想为这事难过了!芭贝特可以成为那个红络腮胡子的爱人!不过他自从上次想上屋顶之后再也没有来过。”

邪魔对我们里里外外都施过了魔力。鲁迪察觉到了,也想过了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他周围,在他体内到底出了什么事?是一种幻觉吗,是发高烧中的昏迷吗?以前他从来没有发过烧,没有生过病。在责怪芭贝特的时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次狂烈的猎击,想起了新近爆发的那一阵强烈的焚风。他能向芭贝特忏悔吗,能把他心中每一个受到诱惑便可以成为行动的思想都坦白出来吗?她的戒指被他丢失了,而正好是因为这种丢失才使她重新赢得了他。她又能对他忏悔吗?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中升起了许多许多的回忆。他看她是一个欢快、总是笑容满面、乐观的孩子。她对他讲过多少真诚的亲热的话,她的这些话在他的心中像丝丝阳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满了芭贝特的阳光。

她能够向他忏悔的,她应该的。

他去了磨坊。两人都作了忏悔。这是从一个吻开始的,结果是鲁迪承认了自己的过失。他最大的错误是竟然怀疑了芭贝特的忠诚,他这一点真是令人厌恶!这种不信任,这种草率会给两人带来不幸。是的,肯定会的!于是芭贝特小小地教训了他一番。芭贝特自己觉得很高兴,这对芭贝特很合适。可是,有一点儿鲁迪是对的,教母的那位亲戚是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她要把那本他赠送给她的书烧掉,不留下一点儿能叫她想起他的东西。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鲁迪又来了。他们相互很了解,这是最大的幸福。他们这样说。”

“可我今晚听到,”厨房喂养的猫说道,“老鼠说,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烛,是饱饱地嚼一顿发臭的猪臀­肉­。叫我听谁的,是听老鼠的还是听那对情人的?”

“都不听,”居室喂养的猫说道,“这绝对是最保险的。”对鲁迪和芭贝特来说,最大的幸福的高嘲,就是他们所说的,他们在等待的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可是,婚礼并不是在贝克斯的教堂里,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里举行。教母想要他们在她那里举行婚礼,仪式要在蒙特勒的一个美丽的小教堂里举行。磨坊主也坚持说这点要求应该得到满足;只有他一人知道教母要给这对新婚夫­妇­什么,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结婚礼物是值得他们作这样小小的让步的。日期已经定了。婚礼的前一天他们就要动身去维尔纳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时到达蒙特勒,好让教母的女儿给新娘梳妆打扮。

“再过一天,一定还会在这个家里举行一次欢庆宴会的,”居室喂养的猫说道,“否则我对这件事再也不叫一声喵了。”“要举行欢宴的!”厨房喂养的猫说道,“鸭子已经宰了,鸽子也被呛死了,墙上挂了一只整鹿。看见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们就上路了。”

是啊,明天!——这一天夜晚鲁迪和芭贝特作为一对订婚的人,最后一次坐在磨坊主家中。

外面是阿尔卑斯山的晚霞,晚钟在鸣响,太阳光的众位女儿在歌唱:“愿最美好的事儿出现!”

十四.夜间的幻景

太阳落下去了,云低低地在大山之间罗纳河谷里悬着。从南方吹来一阵风,非洲之风从阿尔卑斯山上吹下,一阵焚风,撕碎了云朵。风过后,有了一刻的安静。被撕碎的云片以令人惊叹的奇形怪状,飘浮在被树林覆盖的山间湍急流过的罗纳河上。它们像荒古世界的水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鹰,也像在沼泽地中蹦跳的青蛙。它们停落在汹涌的水流上面。它们在水流之上,却又是在空中飘游。河水带着一棵被连根拔起的云杉流下,前面水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漩涡。这是晕眩­精­灵,不止一个,在奔腾的水流中转来转去。月亮照在山顶的雪上,照在漆黑的树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云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灵上。山里居住的农民从窗子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它们,它们在那边成队地在冰姑娘前面游着。冰姑娘从她的冰川宫殿里出来,她坐在那摇来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云杉上。她带来冰川的水,顺着河道流到广阔的大海里去。

“举行婚礼的客人来了!”空中水上传来这样的轻语和歌唱。

那边是幻景,这边是幻景。芭贝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她觉得好像是和鲁迪结婚了,已经许多年了。鲁迪这时猎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里,那个长着金黄络腮胡子的英国人坐在她那里。他的眼光十分热情,他的言辞有一种魔力,他把手伸给了她,她得跟着他。他们离开了家。不断地往前走去!——芭贝特觉得她的心上有东西重重地压着,越来越重,对鲁迪犯了罪,对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了。她的衣服被荆棘撕碎了,她的头发变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见山崖上站着鲁迪。——她把手伸给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实在也无济于事。因为很快她便看出,那并不是他,而只是他的猎服和帽子,挂在一根阿尔卑斯山的树­干­上,是猎人用来欺骗羚羊的。在极端的痛苦中,芭贝特呻吟着:“啊,愿我在我结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帝!这将是一种恩赐,是生命的幸福!这便是对我和对鲁迪最好的事了!谁又知道自己的未来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缝里。一根弦断了,传出了一个哀痛的声音——!

芭贝特醒了过来,梦结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梦到了她好几个月没有见到过的、也没有想过的那个年轻的英国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礼上会不会见到他?那秀丽的嘴上流过一丝­阴­影。眉头皱了起来,但很快眼里便显露出了笑意和光亮。外面太阳照着,十分美丽,明天便是她和鲁迪结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时候,鲁迪已到了厅里,不久他们便动身去维尔纳夫。两个人十分幸福。磨坊主也一样,他笑着,露出极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亲,有一个很正直的魂灵。

“这下子我们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喂养的猫说道。

十五.结局

三个快乐的人到达维尔纳夫,吃罢饭,天还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着烟斗,打一个小盹。两个年轻的新人挽着胳膊走出城去,沿着矮丛覆盖的山下的车道,沿着蓝­色­的深湖走着。­阴­晦的锡雍把自己的灰墙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个长着三棵金合欢树的小岛显得越发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Сhā在湖上。

“那边一定很美!”芭贝特说道。她又有了很大的兴趣想到那边去,这个愿望马上可以得到满足。岸边停着一条船,拴船的缆绳很容易解开。他们没有看到允许使用它的主人,于是他们毫不犹豫便上了船。鲁迪当然是会划船的。

船桨像鱼翅一样击打着那很顺从人意的水。它顺从你,却又十分坚强。它像一片能负重的背脊,却又有一张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温情的笑口,然而却又凶狠、残忍,可以摧毁一切。船身后面拖着泡沫余痕。没用多久船便把两人载到小岛,他们上了岸。这里小得只够两人跳个舞。

鲁迪带着芭贝持旋着跳了两三转。接着他们便坐到了金合欢树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两人对望着,手牵着手,周围一切在落日的余辉中闪亮。云杉林显出一种紫­色­,就像是花儿盛开的石楠。树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闪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云红得像炽热的火一般,整个岛像是一片新鲜、燃烧着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从下往上投在萨沃伊白雪覆盖的山峦的时候,这些山都变成深蓝的颜­色­,但最高的山峰则像一片鲜红的岩浆似的闪闪发光。这一瞬间,再现了当初这些山火热地从大地的腹中冲出,尚未熄灭时的生长情景。比这种阿尔卑斯山的辉煌更加美丽的景­色­,鲁迪和芭贝特从来没有见过。被雪覆盖的“天中之齿”(21)的光辉就像天边地平线上的一轮满月。

“真是美极了!真是幸福极了!”两人叹道。——“大地给我的馈赠不会再多了!”鲁迪说道。“像这样的一个晚上简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觉到我现在感觉的这种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我这一生还是十分幸福的(22)!这个世界是多么美好啊!一天结束了,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以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无限的仁慈的,芭贝特!”

“我多么幸福啊!”她说道。

“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鲁迪高声叹道。

萨沃伊山的晚钟,瑞士的山的晚钟在响。披着金­色­光辉的汝拉山在西边屹立着。

“愿上帝赐给你最辉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贝特叹道。“他会的!”鲁迪说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娇妻!”

“船!”芭贝特突然喊了起来。

那只要把他们载回去的船的缆绳脱开了,船漂离了小岛。“我去把它拉回来!”鲁迪说道,脱去了他的衣服,脱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劲地快快游向小船。

从山上冰原那里流来的清澈、深蓝的水十分寒凉,湖很深。鲁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晃动、闪光游曳——他想着那是他丢失的订婚戒指。戒指却越变越大,发展成了一个闪闪发光的大圈子。圈子里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见底的壑缝布满四周,张着大口。水滴声像时钟一样,一滴一滴的水发着淡蓝­色­的火光。一瞬间,他看到了我们要用许多很长的话才能讲清的东西。年轻的猎人和年轻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进冰壑缝中的,现在都挤在这里,活生生地张着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们下面的深处,从被埋葬掉的城镇里传来了教堂的钟声。教徒们跪在圆顶下,冰块组成了风琴的管,山水成了风琴声。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鲁迪升了起来,亲吻了他的脚,一股寒气,一股电流穿过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这样一个短暂的接触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回响,他的脚下在回响。“你还是一个婴孩的时候,我就吻过你的嘴!现在我在吻你的脚趾、吻你的脚跟!”

他在清澈、蔚蓝的水中不见了。

一切都静了下来。教堂的钟声不再响了,最后的一点声音随着彤云上的光辉消失而消逝了。

“你是我的!”深处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我的!”高处传来这样的声音,无垠的宇宙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从这边的爱飞向另一边的爱是美好的;从大地飞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断了,传出一个悲伤的声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结束了,好让生命的戏剧开场,噪音在和谐的乐声中融化掉了。

你说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吗?

可怜的芭贝特!对于她,那是恐惧的一刻!船越漂越远。陆地这边没有人知道这对即将举行婚礼的情人在小岛上。夜越来越深,云垂落下来,全黑了。孤独、绝望,她站在那里哭喊着。急风暴雨即将来临。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萨沃伊山上电光闪闪,四周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闪电,一阵雷鸣接着一阵雷鸣,一个滚过一个,每阵雷声都拖长了尾巴,响上好几分钟。闪电差不多亮得像阳光一样,使你像在中午一样看得清每一根葡萄藤子,可是紧接着周围又一片漆黑。闪电像弯弓,像交错的、一弯一折的光丝,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闪电愈来愈烈,雷声越来越响。陆地这边,人们纷纷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东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倾盆大雨落下来了。

“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鲁迪和芭贝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磨坊主说道。

芭贝特坐在那里,双手叠放在膝上,头低垂着。痛苦、叫喊和悲伤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发不出声来了。

“他在深深的水里!”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

她回忆起鲁迪曾对她讲过的他的母亲的死,他的身体从冰缝里被人寻出时,他从死里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夺去了!”亮起了一个闪电,那样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阳光一样。芭贝特跳了起来,这一刻,整个湖就像一块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严,发出淡淡的蓝­色­光芒,闪亮着,在她的脚下躺着鲁迪的尸体。“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来,瓢泼的大雨哗哗地下着。

“真残酷啊!”芭贝特痛苦地喊着。“为什么在我们最幸福的时刻到来的时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阵回忆,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梦活生生地在她的头脑中闪过。她记得她说过的话:愿她和鲁迪一切都好。“可怜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恶的种子吗!我的梦就是未来的生活吗,生命的弦必须断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吗!可怜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里呻吟呼唤。在这深深的寂静中,她觉得鲁迪的话还在回响。他在这里讲的最后的话:“大地馈赠给我的不会再多了!”这话在最完满的时刻讲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回响。

※ ※ ※

在这之后又过了两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藤上结着一串串葡萄,飘着旗子的汽轮驶过去了。游轮上两只风帆高高挂着,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飞过。经过锡雍的火车已经开通,远远地伸向罗纳河谷的深处。每个车站上都有异邦人走下火车,他们拿着装帧成红­色­的游览指南,读着他们要看的风景名胜。他们参观了锡雍,他们到长着金合欢树的小岛上去参观。从指南上读到了这对1856年的一天黄昏渡到岛上的新婚夫­妇­的事,读到新郎的遭难,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们才在岸上听到新娘的绝望的呼叫。”

但是,游览指南一点儿没有讲到芭贝特在她父亲那里度过的平静的余生。不在磨坊那边——那里现在住进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车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里。许多个夜晚,她还从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过那些栗子树,看着鲁迪曾在那边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时刻,看着阿尔卑斯山的金辉,太阳的孩子们在那上边居住,重复唱着旅客如何被旋风吹脱卷走衣裳的歌。它带走了衣服,却没有带走人。

山上的雪发出玫瑰­色­的光芒,每个人的心中都闪亮着玫瑰­色­的光芒,是这样的思想:“上帝为我们作最好的安排,但是并不总是像在芭贝特梦中对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样,对我们也讲得清清楚楚的。”

①瑞士是个多山的内陆国家。阿尔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脉。在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有许多高峰,这里提到的恐怖号角峰是两座山峰。大恐怖号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号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号角峰是一组高山的总称,其中最高的中号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国旅行5个月。他曾到过这一带。

②伯尔尼州内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③伯尔尼州内阿尔卑斯山的峰,高达4166米。

④僧人峰高4099米。

⑤­鸡­蛋峰高3975米。

⑥阿尔卑斯山的­干­热风。

⑦由于缺碘而引起甲状腺肿大,进而引起发育不良,呆痴低能。这是内陆山地易见的病。

⑧在瑞士,德、法、意语均为官方语言。有的地区用这种,有的地区用那种;甚至还有少数人讲拉丁罗马语。瓦利斯州是法语区,格林德尔瓦尔德则在德语区。

⑨拿破仑曾在这里修过一条山关道。

⑩见《教堂古钟》注9。

⑾这是一首古老的丹麦儿歌《父亲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几句。⑿德文。

⒀丹麦和瑞士的国旗都是红底白十字的。不同之处是:丹麦的白十字四端都达到旗边,十字的直划略靠右侧一点儿。而瑞士国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边,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这是一句意大利谚语。

⒂指拜伦的《锡雍的囚徒》。拜伦(1788——1824)是英国的著名诗人。这里说的《锡雍的囚徒》是他的长诗。长诗讲的是16世纪时,瑞士的爱国志士博尼瓦尔因计划推翻萨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统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于锡雍堡达6年之久。锡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内瓦湖中的和平岛上。

⒃、⒄卢梭(1712—1778),法国思想家和文学家。“爱绿绮斯”指卢梭的书信体小说《新爱绿绮斯》。这本小说写的是平民知识分子圣普罗在贵族家中担任家庭教师,他和他的学生、贵族小姐朱丽产生了爱情。但他们的爱情受到了朱丽的父亲的阻挠。

⒅这岛是和平岛。安徒生在这里讲的三棵金合欢树确有其事。⒆这是阿尔卑斯山的另一个高峰,高为3246米。

⒇圣经说上帝造人时是用亚当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1、22句。参见《极乐园》题注。

(21)伯尔尼州内的阿尔卑斯山的一个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头脑中多次出现在一个人最辉煌的时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还不满30岁的时候,一次他在巴黎写给挚友爱德华·柯林的信中便说过:“我有一丝感觉,我再也见不到您或家里的其他亲密的人了。我相信这一点儿,说到头来这对我是最好的!不要误会我!我相信生活不会给我带来多少安宁和欢乐。在幸福的阳光照­射­着你的时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

蝴蝶

蝴蝶想为自己找个爱人。他自然想在花中为自己选那么一位娇小玲珑的。他看着一朵朵的花;一朵朵的花都安详、端庄地坐在各自的杆子上,像没有订婚的姑娘那样。可供他挑选的花很多很多,挑选起来很困难。蝴蝶怕麻烦,他便飞到春黄菊那里。他们把她叫做法国的玛格丽特,他们知道她能卜算,她也真的能。一对对爱人把她的花瓣一片片扯下,摘一片就问一个关于爱情的问题:“真心实意吗?——痛苦吗?——爱得很吗?——一点点儿吗?——一点儿也不吗?”或者诸如此类的。各人都用自己的语言问。蝴蝶也来问了;他并不把花瓣摘下,而是亲吻着每一朵花瓣,他的意思是,善意能得到最好的回报。

“亲爱的玛格丽特春黄菊!”他说道,“您是花中最聪明的­妇­人了!您懂得卜算!告诉我,我能得到这个、那个吗?我能得到谁?我知道了便可以直接飞到那里求婚去了!”可是玛格丽特根本就不回答。她不喜欢他把她称为­妇­人,因为你知道她还是C女,那她当然便不是­妇­人了。他问了第二遍,问了第三遍。他从她那里一个字都没得到,于是他不愿再问了,直截了当地开始求起婚来!

那是早春的时候,到处盛开着谎报夏①和番红花。“她们都很娇小!”蝴蝶说道,“一群可爱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可就是太幼稚了点儿。”他,就像所有的年轻男人一样,在寻找稍为年长一点儿的女孩子。之后,他飞到了银莲花那里。她们对他苦味又太重了一点儿;紫罗兰感情太奔放;郁金香过于艳丽;白水仙太市民气;椴树花太小,她们的家庭人口也太多;苹果花看去诚然就像玫瑰一样,可是她们今天开,明天风一吹便谢掉,他觉得这样的婚姻太短暂了。豌豆花是最匹配的,既红且白,娴淑温雅,是那种小家碧玉,长得好看,还能做家务。正要向她求婚,他突然看到不远处挂着一个豌豆荚,荚尖上有一朵谢了的花。“这是谁?”他问道。“这是我姐姐,”豌豆花说道。

“噢,过些日子您就是这个样子!”这吓着了蝴蝶,接着便飞开了。

篱上挂着金银花,上面的小姐很多,脸长长的,皮肤黄黄的;这种小姐他不喜欢。是啊,可是他到底喜欢什么呢?问他去吧!

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于是到了秋天;他依然如故。花儿都穿上了最美的衣裳,可是有什么用呢,这里没有了那新鲜、芬芳的青春气息。随着年龄增长,心对香气的需求也在增加。现在,大丽花和高秆蜀葵身上简直就没有香味了。于是蝴蝶便到了绉叶留兰香那里。

“她现在完全没有花了,但又是一整朵花,从根到顶都是香味,每片叶子都有花的香味。我就娶她了!”

他终于开始求婚了。

可是绉叶留兰香安静端庄地站在那里。最后她说话了:“交个朋友,仅此而已!我老了,您也老了!我们可以作个伴儿,可是结婚——算了吧!我们这样大的年纪,还是别自嘲了吧!”

蝴蝶谁也没有找到。他找爱人的时间太长了,这是不应该的。蝴蝶成了人们所谓的老光棍了。

深秋时节,有时雨大,有时雨小;风很寒冷,顺着老柳树的脊背刮下来,柳树嘎轧地响起来。这时穿着夏装在外面飞是很不合适的,就像人们说的那样,你会很不方便的。但是蝴蝶也并未在外面飞,偶然地,他进到了屋子里。里面的火炉里燃着火,是啊,真是像夏天一样暖和;他能活下去了;但是,“单是活着是不够的!”他说道,“总应该有阳光、自由和一朵小花的。”

他撞上了玻璃窗,被人看见,被人观赏,被人用针钉到了珍品盒子里;对他就只能这样了。

“这下子我也和花儿一样,长在杆子上了!”蝴蝶说道,“可是这一点儿也不舒服!就像是结了婚一样被禁锢住了!“他这么自己安慰自己。

“这可不是什么好安慰!”屋里的盆花说道。

“对盆花的话不能太相信的!”蝴蝶觉得,“它们和人类的交往太多了。”

①这是丹麦人对欧洲草地生长的雪莲花极通俗的称呼,意思是它谎报夏日的到来。关于谎报夏请见《谎报复》题注。

普赛克

黎明时分,在腥红的天空中,有一颗很大的星在闪闪发光;这是清晨最明亮的星。它的光在白­色­的墙上摇晃着,好像要在上面写下它要想说的,写下它在千万年间在我们这个旋转着的地球上这里那里看到的东西一般。

这里是其中的一个故事!

不久前——它的不久前对我们人类来说可就是几百年前——我的光线跟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走着。那是在教皇之都,在世界大都罗马城里。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里许多情景都变了。但这种变化,并不及人的体形从儿童到暮年的变化那么快。皇帝的宫殿变成了废墟,成了今天的那种情形;在倒塌的大理石柱子之间,在墙壁仍闪着金光的浴室①的缝里,生长着榕树和月桂;圆形剧场②也是一片废墟;教堂的钟在鸣响着,焚烧着的香散发出好闻的气味;大队的人群拿着烛和闪亮的天篷走过大街。大家都虔诚信教,艺术很崇高也很神圣。在罗马生活着世界最伟大的画家拉菲尔③;这里还生活着时代最早的雕刻家米开朗基罗④;连教皇本人都崇敬这两位,曾去拜访过他们;艺术得到公认,受到尊敬和奖掖!但是,并不是所有伟大和杰出的东西都被人看到、被人认识的。

在一条窄小的街上有一所旧屋,它曾是一座庙宇。这里住着一位年轻的艺术家,他很穷,不为人所知。是的,可是要知道,他有年轻朋友,也都是艺术家,心灵年轻,理想时髦,观念新颖。他们对他说,他有极高的天赋和足够的才­干­。但是他很傻,他自己从来不相信这个。要知道,他总是把他用泥塑的东西摔碎。他从来不满足,从来没有完成过什么作品;应该完成,这样才有人看得见,被承认,才能挣到钱。“你是一个幻想家!”他们说道,“这便是你的不幸!这都由于你还没有生活过,没有尝过生活的滋味;还没有像应该有的那样更多地实实在在地去体验生活。正是年轻时候,一个人才能够,才最应该这样做,把自己和生活融为一体!看大师拉菲尔,教皇崇敬他,全世界羡慕他;他能喝酒,能吃面包。”

“他把面包房的女主人,那位可爱的福尔纳林娜⑤都一块儿吃掉了!”安吉罗,一位最无忧无虑的年轻朋友说道。是啊,他们讲了许多许多,都是他们这样年龄和智力能讲出的话。他们想带这位年轻艺术家一道去玩乐,也可以叫做出去狂一阵,出去疯一阵;他也觉得要有片刻的欢乐,他的血是热的,想象力是丰富的;他可以去参加那些轻佻的调侃,和大家一块儿放声大笑。然而,他们那种所谓的“拉菲尔式的欢快生活”,在他面前像晨雾一样散掉了,他看到的是从那伟大的大师的雕塑中­射­出的上帝的光辉。他站在梵蒂冈城里,站在千百年来的大师们用大理石块雕出来的那些­精­美的作品前的时候,他的心胸中有某种恢宏的东西在酝酿着,他感到某种十分高尚、十分神圣的东西在升起,十分伟大、十分美好。他希望从大理石创作出、雕刻出这样的作品。他希望能把他心中朝上、往无穷尽的苍穹升起的那种情感化成一件作品。但是怎么塑,塑什么形象!柔软的泥在他的指下变成美丽的形象,但是第二天,像往常那样,他把他创作的东西又摔碎了。

有一天,他走过一座美丽的宫殿,这样的宫殿罗马有许多。他在那敞开着的宏大的进口大门前站住了,看看那里的一个由图画装点起来的拱形走廊环绕着的小小花园,花园里开满了最美丽的玫瑰。大朵大朵的马蹄莲由绿­色­水灵的叶子衬托着从大理石水池中冒出来,水池中清澈的水往四面溅晃着。一位年轻姑娘,这个爵府的女儿,缓步从这里走过;多么秀丽,多么俊美,多么轻盈!这样的­妇­女他从未见过。啊,见过,那是拉菲尔画出来的,是作为普赛克画出来的,在罗马的一个爵府里。是的,她是被画在那里的,她在那里活生生地走着。

她活生生地存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心中。他回到他那简陋的屋子里,用泥塑出了普赛克;就是那个富有的年轻罗马女人,那位出生于贵族家庭的­妇­女;他头一回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作品有它的意义,是她。看到过它的朋友们都喝采不已,高兴之至。这件作品宣露了他的艺术高才,他们早已预见到的高才,现在该让世界见识它了。

泥塑诚然可以说是有血有­肉­,栩栩如生。但是它没有大理石的那种白皙和可以永久保存的­性­质,普赛克应该在大理石中得到生命。价值昂贵的大理石块他是有的,已经在院子里搁了许多年了,是父亲的财产。碎玻璃瓶儿、茴香头和飞廉的残叶烂秆都堆在它的上面,弄得它满是污渍,但是它的内里仍然像高山白雪。普赛克便要从这里诞生。

一天,出现了这样的事。是啊,那颗明亮的星一点儿没有讲到过它。它没有看见,但是我们知道这件事;一群显赫的罗马人走进这条窄狭的微不足道的小街。车子在远处停着,这群人是来看这位年轻艺术家的作品的,他们偶然听说到它。这些来访的显要都是些什么人?可怜的年轻人!极幸运的人。那位年轻的姑娘自己来到了这间屋子里。当她的父亲说“这简直是活生生的你呀”的时候,她脸上绽出的是怎么样的一种微笑!那微笑是塑不出来的,那一闪的目光是无法再塑出的。她用来望那年轻的艺术家的目光很奇妙,那目光让人感情升华、让人感到高贵,也——有一种摧毁的力量。

“普赛克应该用大理石雕塑完成!”那位富有的先生说道。对于无生命的泥和沉重的大理石,这些都是产生生命的话语,就像对那位被迷住的青年是一种产生生命的话语一样。“作品完成以后,我买下它!”那位爵爷说道。

那简陋的工作室就像开始了一个新的时期一样。工作室里充满了活力和欢欣,里面一片忙碌。那明亮的晨星看到工作是怎么一步步地进行着的。在她来到这里之后,泥自身就像有了生命的气息,它一步步变成更高的美,变成了那大家所见到的体形。

“现在我知道生活是什么了!”他兴高彩烈地说道,“它就是爱情!就是向辉煌的升华,是在美的感受中得到的欢乐!朋友们所谓的生活和享受是一种堕落,是发酵变质的糟粕中的泡沫,不是纯正、圣洁的祭坛上的美酒,不是对生命的奉献!”大理石块被竖起来了,凿子把石片大块地敲掉;量过尺寸,定好点,作好记号,手工的劳作一点点地做完,大理石一点点地现出体形,美的形象,普赛克,这个年轻­妇­女的形象中有上帝图像的那种美。沉重的大理石块飘逸起来,像在跳舞一样,轻盈得如空气一般,带着一种天真无邪的微笑,印在这位年轻的雕塑家心中的那丝微笑。

玫瑰­色­清晨的那颗星看到了它,显然也懂得这个年轻人在创造和再现上帝所赋予的种种特质时心中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了解他脸上交替出现的那些颜­色­,明白他眼中­射­出来的那目光。

“你是一位大师,就像当年希腊时代的那些大师一样!”他那些兴高彩烈的朋友说道。“不要多久全世界都会羡慕你的普赛克了。”

“我的普赛克!”他重复道。“我的!她应该是我的!我也和那些逝去的大师一样是艺术家!上帝给了我仁慈的礼赠,提高了我,就像那些出生高贵的人一样。”

他跪下来,对上帝流出了感激之泪——接着又忘掉他,心中想起了她,想起了她那大理石的形象,普赛克的形象。这形象站在那里,像用雪雕出,像清晨的太阳一样泛出红晕。事实上他应该看她,活生生的、轻盈的她,她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他可以把大理石普赛克已经完成的信息,带到那座辉煌的爵府去。他进到了里面,走过那宽敞的庭院。那里水从大理石水池里海豚的口里喷出,那里盛开着马蹄莲,鲜­嫩­的玫瑰一朵又一朵地绽放着。他走进高大宽敞的前厅,厅四周的墙壁上、天花板上绘着族徽和人像彩画。身穿华丽衣裳的仆佣,像身上系着铃铛拉雪橇的马一样,昂首阔步地走上走下。有几个还舒舒服服地、神气十足地躺在雕花木凳上,他们以为自己就是这家的主人。他讲明了他的来意,被领着顺着大理石台阶上柔和的地毯往上走去。台阶两旁都是雕像,他穿过华丽的陈设着画像和铺着拼花地板的厅室。那种豪华和辉煌使他喘息急促,但不久又恢复了轻快。那位老爵爷和蔼地接待了他,几乎是诚挚的。他们讲完之后,他在告别的时候请他过去看看那位年轻小姐,她也想见见他。仆人带领着他走过绚丽的厅堂到了她的居室,在那里她就是最大的荣华富贵。

她对他讲话;任何赞美诗篇,任何颂扬的圣歌都不能如此融化他的心灵,使他的心灵得到这般升华。他握住她的手,把手贴到自己的­唇­上。没有任何玫瑰红得这样鲜艳,但这玫瑰中冒出了一种火,一种烧透了他全身的火,使他超越了自我。从他的舌端流出了许多语言,他对此竟然毫不自知。是在火山口旁,喷出火红的岩浆吗?他对她讲了他对她的爱。她惊惶地站在那里,感到被侮辱了。她很高傲,脸上露出不屑的轻蔑,是啊,一种就像是突然触碰到一只湿糊糊的丑陋的青蛙一样的表情;她的脸红了,­唇­白了;眼在冒火,但却是黑的,像夜一样地漆黑。

“疯子!”她说道。“走开!下去!”她把背转朝向他,她美丽的脸上有一种以蛇为长发、石化了的脸那样的表情。他像一个没有生命的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街上,他像一个梦游人一样回到了家里。他在愤怒和痛苦中醒觉过来,拿了一把锤子,把它高高举起,要把那座美丽的大理石像击碎。但是,在当时那种情绪下,他没有觉察到,他的朋友安吉罗正站在他的身旁,使劲地拽住了他的手腕。

“你疯了吗?你要­干­什么?”

他们两人争了起来。安吉罗更强壮一些,在深深的叹息中年轻的艺术家坐到了椅子上。

“出了什么事?”安吉罗问道。“振作起来!说!”可是,他能说什么?他能讲什么?安吉罗无法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线索,他便不再问下去了。

“你终日在做梦,血都稠了!像我们这些人一样做人吧!别生活在理想之中,那样人要垮掉的!用酒稍微醉上那么一回,那样你可以好好睡上一觉!找个漂亮的姑娘给你当大夫!平原姑娘很漂亮,和大理石宫殿里的公主一个样,他们都是夏娃,到天堂里你是分辨不出她们的!跟上你的安吉罗⑥吧!你的天使便是我,生命的天使!将来会有那么一天,你老了,腰弯背驼了,在那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里,万物都寻欢作乐,你会像一根不再生长的枯草一样躺倒。我不相信牧师们说的坟墓背后还有一个生命,那是一种美丽的想象,是给孩子们讲的童话。如果你幻想一下的话,那的确是很美的。但是我不生活在梦幻中,我生活在现实中。跟我来!做个人吧!”他拉他走了,此刻他能把他拉走。这位年轻的艺术家的血液像火一样,他的心灵起了变化。他有一种摆脱过去,摆脱他习惯了的一切,从旧的自我中挣脱出来的渴望,今天他跟着安吉罗走了。

罗马城外某个地方有一个艺术家们光顾的酒馆,建筑在一座古代浴室的废墟上。金黄铯的桔柑挂在墨绿­色­光泽的叶子中间,挡住了那古老的深澄­色­的墙的一部分。酒店是一个极深的拱室,很像是废墟上的一个大洞。里面圣母像前燃着一盏灯;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这里在烤着、烧着、煮着­肉­食;外面,在桔柑和月桂树下有两张铺了台布摆了杯盘的桌子。

朋友们欢欣愉快地迎接了这两个人。他们吃的不多,喝的不少,气氛热烈欢快起来;唱着歌,奏着吉他;萨塔赖罗⑦舞曲响起来,欢乐的舞蹈开始了。两个罗马姑娘,年轻艺术家的模特儿,跳起舞来,参加进他们的欢乐中;巴克司⑧的两个可爱的信徒!是的,她们没有普赛克的体形,不是美丽娇秀的玫瑰,但都是鲜­嫩­、健壮和泛出红­色­的石竹花。

这一天天气是多么地热啊,就连日落时分也还是热的!血在燃烧,空气在燃烧,每一瞥眼光也在燃烧!空气在金黄铯、玫瑰­色­中浮动,生命就像是金子,就像是玫瑰。

“你总算来参加一次了!让你周围,让你体内的水流载起你吧!”

“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这么高兴过!”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道。“你是对的,你们都是对的。我是个傻瓜,是个幻想家。人是属于现实的,而不是属于想象的。”

这伙年轻人随着歌声弹着吉他在晴朗、满天繁星的夜里走出酒店,走过窄街。那两朵鲜红的石竹花,平原女儿也走在行列中。

在安吉罗的屋子里,在乱堆着速写稿、酒杯和丰富多彩的图画之中,声音略为低了一些,但火热的情绪却丝毫未减弱。地板上散落了许多页画,和平原女儿一样动人、一样健壮,但是她们本人却更加美丽得多。那盏六个枝的灯台的每一枝都在燃烧和闪光。在灯光里,人的形体显现为神。

“阿波罗!朱庇特!⑨我升到你们的天上、你们的盛景中了!此刻就好像生命之花在我心中绽开了。”

是啊,绽开了——被摔碎了、破落了,旋飞出一阵迷惑人的、丑恶的气味,眼光缭乱,神智不清,理智火花熄灭了,眼前黑了下来。

他回到自己的家,躺到自己的床上,振作了一下。“呸!”从他自己的嘴里,从他的心底发出了这样的声音。“可怜虫!走开!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是那么地痛苦。

“走开!下去!”她的这些话——一个活普赛克的话,在他的心中回旋着,由他的嘴­唇­讲了出来。他把头靠在枕头上,思想变得不清晰,他睡了。

天亮的时候,他跳了起来,又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想。是怎么回事?那一切都是在做梦吗?他在梦中听到了她的那些话吗,他去酒店,和那紫红的石竹花在一起消磨夜晚,都是梦吗?——不是的,都是真的,都是他以前不知道的。

在紫红的天空中,那颗明亮的星在闪耀,它的光­射­到了他和大理石普赛克身上。看到这尊不可冒犯的雕像的时候,他颤抖起来,他觉得他的目光不洁净。他掷一块布把它盖住,他又触摸到了它,要把布揭掉。但是,他不能再看自己的作品了。

无言,黑沉沉的,内心在翻动,他整天坐在那里,对身外的事没有丝毫感觉。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一天天,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地过去了;夜很漫长。那颗闪闪发光的星一天清早看见他面­色­苍白,浑身滚烫,抖着从床上爬下来,走到了大理石像边,把盖布揭开,用一种极痛苦、极真诚的眼光望了望自己的作品。之后,几乎在被压得寸步难移的状态下,把雕像拖到了院子里。那里有一口废掉了的、­干­涸了的井,也可以说是一个大洞,他把普赛克搁到里面,掀土把它埋掉,再用些枝枝条条和荨麻盖在这个新的土冢上面。

“走开!下去!”是简单的送它入葬的一句话。

那星在玫瑰­色­的天空中看着,在这个年轻人的苍白的面颊上的两大滴泪中颤抖。他,这位在发高烧的他,——病得快要死了,他们在他病危躺在床上时这么说他。

修道师兄伊格纳蒂乌斯⑩作为朋友,作为医生,来看望他,带着宗教慰人的语言来看望他,对他讲了教堂的和平和幸福,人类的罪恶,上帝的仁慈和祥和。

他的话像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湿润的沃土,从土地上升起一阵水气、一阵雾霭,成了一幅思想的图画,真实的图画。从这些浮动的岛上,他往下看人类生活:尽是错误和失望,他自己的生活就是如此。艺术是一个魔女人,她把我们引入虚荣、引入尘世的欢欲之中。我们对自己虚伪,对朋友虚伪,对上帝也虚伪。毒蛇总在我们心中说:“尝尝吧,你会变得和上帝一样⑾!”

现在他觉得第一次认识了自己,找到了到达真与和平的道路。教堂里有上帝的光和清纯——修道士的修行室里有宁静,在那里人的树可以永恒地生长。

修道士支持他的思想,决心不再动摇。一个尘世的孩子成了教堂的仆人,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辞弃了尘世,进了修道院。

众修道士师兄诚挚高兴地欢迎他!他正式从事修练的日子过得像节日一样。他觉得上帝在教堂的阳光里,阳光从神圣的画像和闪亮的十字架上­射­出。现在在黄昏的时分,在日落的时刻,他站在自己的修室里,推开窗子,望着古罗马,那些塌废了的庙宇,那宏伟但已死掉的圆形剧场。在春天时节,在金合欢花盛开的时节看到它,那些长春树木很清新,玫瑰繁盛地开着,柑橙和桔子闪闪发光,棕榈叶子在搧动,他感到了从未感到过的投入和完满。那广阔安详的大平原一直伸到了被雪覆盖的蓝­色­山峦,这些山峦好像被画在天空中一般。一切都融汇在一起,­精­神的自由和美是那么地流畅,如梦一般。——这一切就是梦!

是的,这时的世界是一个梦。梦可以在许多钟点里延续不断,可以在许多个钟点里再现。但修道生活是长年的,许多许多年。

从人的内心中产生许多使人不洁的东西,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那偶然烧透他全身的火焰是什么样的一种火焰?那种违心的不断在心中涌现的又是什么样的邪恶的泉水?他惩罚他的肢体,但是邪恶产生在体内。那像蛇一般狡黠地曲卷着的,用博爱伪装起来的,用圣人在为我们祈祷,圣母为我们祈祷,耶稣把自己的血给了我们这样的话来安慰我们的,又是我们­精­神中什么样的一个部分。是不是幼稚或者年轻的轻浮使得他皈依上帝的仁慈,使自己觉得这样他得到了超脱,高于许多人。因为他超离了尘世的虚荣,他是一个教会的儿子。

许多年后的一天,他遇到安吉罗,他认得他。

“你这家伙!”他说道,“不错,是你!你现在幸福吗?你对上帝犯了罪,抛弃了他那仁慈地赐给你的礼赠,置你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于不顾。去读一读那个藏钱的寓言!那个讲了这个寓言的大师,他讲了实话⑿!你赢得了什么,找到了什么!你不是在过一种做梦的生活吗!用你自己的头脑给自己编制一种宗教,像他们肯定都是这样­干­的那样。就像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梦、一种幻想、一些美好的念头罢了!”“撒旦退去吧⒀!”修道士说道,从安吉罗身边走开了。“有魔鬼,一个亲身出现的魔鬼!我今天看到他了!”修道士喃喃说道。“我若是伸一根指头给他,他便会抓住我的整只手——!不对!”他叹息道,“恶在我体内,恶在这人的体内。但是他并没有被它击垮,他昂首走着,过着自己的美满的日子;——我在宗教的慰藉中去找我的美满——!哪怕它只是一种安慰!哪怕这里的一切,就像我抛弃的那个世界一样,都只是美丽的思想!骗人,就像腥红的晚霞盛景一样,就像那飘忽的蔚蓝­色­的美丽的远山一样,走近到它们跟前,一切都是另一回事!永恒啊,你就如同那辽阔无际的宁静的大海一般,向我们招手,向我们呼唤,让我们满怀向往之情。然而,若是我们向你奔去的时候,我们却沉没,消失了,——死了,——再也不存在了!——欺骗!走开!下去!”

没有泪,颓丧,他坐在自己的硬床上,跪着——为谁?墙上的那石十字架?不,习惯促使他这样曲身下来。

他越是深入地看自己,他就越觉得黑暗。“体内空虚,体外也是空的!这一生浪费了!”这个思想的雪球滚动着,越滚越大,击垮了他——消灭了他。

“我不敢把我体内的那在吞噬我的蛇对任何人讲!我的秘密是我的囚徒,要是我放掉了它,我便成了它的囚徒⒁!”上帝的力量在他的体内遭受痛苦、在挣扎。

“主啊!主啊!”他在绝望中喊道,“发慈悲吧,给我信心吧!——你仁慈的赐予被我抛弃掉了,我丢掉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我缺乏力量,你没有给我力量。不朽,我胸中的普赛克,——走开,下去!——它将像我生命之晶的普赛克一样要被埋葬掉,永不让它从墓里再现到世上!”

那颗星在玫瑰红­色­的天空中闪亮发光,那星终有一天要熄灭消失,而魂灵却永生,永远放­射­光芒。它的颤抖的光落到白墙上,但是它却没有写下上帝的辉煌,没有写下上帝的仁慈,没有写下在信徒胸中回响的博爱。

“这里面的普赛克永远也不会死!——生活在意识中?——不可思议的事会发生吗?——是的!是的!我这个自我便是不可思议的。不可思议的你,啊,主啊!你的整个世界都是不可思议的;是力量、辉煌——爱的奇异的作品!”——

他的眼明亮了,他的眼爆裂了。教堂的钟声是铺向他这个死者的最后的声音;他入土了,从耶路撒冷带回的土,掺和着其他虔诚的死者的灰烬的土,掩埋了他。

许多许多年后,他的骨骸被挖出来,就像他之前的许多逝去的修道士一样,给骨骸穿上了棕­色­的僧衣,递给他的手一串珠子,骨骸被装进了一个用修道院里挖出的其他人骨做的骨龛里⒂。外面充满了阳光,里面香烟缭绕,一片做弥撒的声音。

许多年过去了。

骨骸脱开了,散做一堆;死者的头骨被堆了起来,形成了一整道教堂的外墙,他的头也在炽热的阳光中。死者很多,太多了,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名字。瞧!在阳光中那两个眼窟窿里有一个活的东西在蠕动。那是什么!一只花­色­蜥蜴跳进了头盖骨里,在两个空洞的大眼窟窿里钻出钻进。这个头骨里现在有生命了。从这个头骨里一度产生过伟大的思想、光明的梦,对艺术的爱和美好的东西,从这里流出了热泪,这里产生过对不朽的希望。蜥蜴跳着,不见了。头盖骨碎了,化成了尘土中的尘土。

几百年过去了。那颗明亮的星照样闪着光亮,又大又明亮,和以往几千年一样,天空泛出红光,清新得犹如玫瑰,红得似鲜血。

在那一度曾有一座废庙宇的那条窄街上,现在建起一座修女庵。在这里的院子里要挖一个坟坑,一个年轻的修女死了,这天早晨她将入土。铁锨碰到了一块石头;石头白晃晃的,可以看出是大理石,露出了圆圆的肩部,露出的越来越多。铁锨小心地挖着,露出了一个­妇­女的头,——蝴蝶翅膀⒃,在这块要把年轻修女埋进去的地方,在玫瑰红­色­的晨曦中,挖出了一个美丽的普赛克的雕像,用白­色­大理石刻成的。“多漂亮啊!多完美啊!是黄金时代的艺术品!”人们都这么说。大师会是谁呢?没有人知道。除去天上那颗几千年以来一直在闪烁着的明星之外,没有人知道他。这颗星知道他在人世间的道路、他经历的考验、他的弱点,他的:“只是人!”——但是人已死去,飞散掉了,像尘土必定也必须飞散掉一样。然而他那最好的努力成果,那反映他的内心最高尚的辉煌成就——普赛克,则是永生的。它的光辉盖过了他的名声,遗留在世上的这点光辉,永世长存,被人看到,受到承认、羡慕和喜爱。

玫瑰红的天上的那颗明亮的晨星,一闪一闪地将它的光芒投到普赛克上,投到她嘴角的幸福微笑之上,投到仰慕者的眼里,他们在观看这个用大理石雕成的魂灵。

属于尘世的那一点点儿,消逝了,被遗忘了,只有存在于永恒之中的那颗星知道它。属于天界的则在遗下的名声中闪闪发光,而当这遗下的名声也消逝的时候——普赛克还长存。

题注:普赛克在希腊神话中是人的魂灵的化身,通常被描绘成带蝴蝶翅膀的少女。这个形象在公元前五世纪时开始出现。古罗马讽刺文学家阿普列乌斯(约公元125年至180年)曾写过十一卷巨著《变形记》(或《金驴》)。在这部巨著中,他出­色­地写了希腊爱神厄洛斯与普赛克(一个国王的美貌女儿)的悲欢离合的故事。普赛克一直吸引着欧洲的雕塑家、画家、戏剧家、诗人和作曲家,成了许多艺术家创作的主题。

①指罗马奥古斯都大帝的王后莉维亚的浴室。

②罗马圆形剧场是当年露天演剧的场所,建于公元75年。今日只遗下废墟了。

③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伟大画家和建筑艺术家(1483—1520)。

④见《铜猪》注1。

⑤福尔纳林娜在意大利文中为烤面包的女人。拉菲尔的画《烤面包的女人》陈列在罗马乌菲紫宫。这幅画的模特据传是拉菲尔的情人。但此模特并不真是烤面包的女人,而可能是烤面包师的女儿或女佣人。关于拉菲尔的许多情人,世上有各种传说,可是都不十分可信。⑥安吉罗在意大利文中是天使的意思。

⑦关于这种舞,安徒生自己在《即兴诗人》中写道:“一种罗马民间舞,乐曲很单调。一个人独舞或是两个女人或者两个男人对舞。对舞的人都互不接触,只是足在跳,越来越快,跳的是半圆圈,胳臂的动作也同样猛烈。

⑧罗马神话中的酒神。

⑨阿波罗是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朱庇特则是罗马神话中的光明之神。

⑩伊格纳蒂乌斯实有其人,但是是安徒生同时代的人,是一位天主教神父。1861年安徒生在罗马旅行时去拜访过他。此前他曾读过安徒生的《即兴诗人》。

⑾指伊甸园中诱夏娃吃知善恶树果实的蛇。

⑿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25章第14至30句讲耶稣论对人应当按才­干­授责任时讲了一个譬喻,说主人分别给三个仆人五千、二千和一千银子往外国去。那领五千的用这些钱又赚了五千,领二千的赚了二千,那领一千的仆人却把银子埋入土中。三人回来时,带回来的分别是一万、四千和埋在地下的一千。主人于是按他们的才­干­给前两人以重任;但夺回了给第三个人的一千银子,并把这个无用的仆人丢在外面黑暗里。

⒀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4章说,耶稣受洗后,被圣灵引到旷野,受魔鬼的试探,看他是否忠诚和有悟­性­。经多次试验后,耶稣说了此话。

⒁据安徒生的笔记,这是一句希伯莱的谚语。

⒂安徒生这里写的是他在罗马参观一个教堂后的印象。埋在那里的修士,在被埋8年后要重被挖出,若是他的尸骨仍是完整的,便得以再披上僧衣,放入龛中。否则便被扔掉。

⒃即普赛克的翅膀,见本篇题注。

蜗牛和玫瑰树

园子的四周是一圈榛子树丛,像一排篱笆。外面是田野和草地,有许多牛羊。园子的中间有一棵花繁的玫瑰树,树下有一只蜗牛,他体内有许多东西,那是他自己。

“等着,等轮到我吧!”他说道,“我不止开花,不止结榛子,或者说像牛羊一样只产­奶­,我要贡献更多的东西。”“我真是对您大抱希望呢,”玫瑰树说道。“我斗胆请教一下,您什么时候兑现呢?”

“我得慢慢来,”蜗牛说道。“您总是那么着急!着急是不能成事的。”

第二年蜗牛仍躺在玫瑰树下大体上同一个地方的太阳里。玫瑰树结了骨朵,绽出花朵,总是那么清爽,那么新鲜。蜗牛伸出一半身子,探出他的触角,接着又把触角缩了回去。“什么东西看来都和去年一样!没有出现什么进步!玫瑰树还在开他的玫瑰花,再没有什么新招了!”

夏天过去,秋天到来,玫瑰还在开花,结骨朵,一直到雪飘了下来,寒风呼啸,天气潮湿;玫瑰树垂向地面,蜗牛钻到地里。

接着又开始了新的一年,玫瑰又吐芽抽枝,蜗牛也爬了出来。

“现在您已经成了老玫瑰枝了,”他说道,“您大约快要了结生命了。您把您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世界,这是否有意义,是一个我没有时间考虑的问题。但很明显,您一点也没有为您的内在发展做过点什么。否则的话,您一定会另有作为的。您能否认吗?您很快便会变成光秃秃的枝子了!您明白我讲的吗?”

“您把我吓了一跳,”玫瑰树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

“不错,看来您从来不太费神思考问题!您是否曾经考虑过,您为什么开花,开花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是这样而不是另外一样呢!”

“没有!”玫瑰树说道。“我在欢乐中开花,因为我只能这样。太阳是那样暖和,空气是那样新鲜,我吸吮清澈的露珠和猛烈的雨水;我呼吸,我生活!泥土往我身体内注入一股力量,从上面涌来一股力量,我感到一阵幸福,总是那么新鲜,那么充分,因此我必须不断开花。那是我的生活,我只能这样!”

“您过的是一种很舒服的日子。”蜗牛说道。

“的确如此!我得到了一切!”玫瑰树说道;“但是您得到的更多!您是一位善于思考、思想深刻的生灵。您的秉赋极高,令世界吃惊。”

“这我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蜗牛说道。“世界与我不相­干­!我和世界有什么关系?我自身与我身体的事就够多的了。”

可是难道说我们不应该把我们最好的东西奉献给别人吗!把我们能拿出的——!是啊,我只做到了拿出玫瑰来!——可是您呢?您得到了那么多,您给了世界什么呢?您给它什么呢?”

“我给什么?我给什么!我朝它吐唾沫!它不中用,它和我没有关系。您去开您的玫瑰花去吧,您能­干­的就这么多了!让榛子树结它的榛子!让牛和羊产­奶­去吧!它们各有自己的群众,我的在我自身里!我缩进自己的身体里,呆在自己的躯壳里。世界与我没有关系!”

于是蜗牛就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带上了门。

“真是叫人伤心!”玫瑰树说道。“就算我特别愿意,我也无法把身子缩进去,我必须总是开花,总是开玫瑰花。花瓣落了,被风吹走!不过我却看见一位家庭主­妇­把一朵玫瑰花夹在赞美诗集里,我的另一朵玫瑰花被Сhā在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的胸前,还有一朵被一个幸福地欢笑着的小孩子吻了一下。这些都叫我很高兴,这是真正的幸福。这是我的回忆,是我的生活!”

玫瑰天真无邪地开着花。蜗牛缩在他的屋子里,世界和他没有关系。

一年年过去了。

蜗牛成了泥土里的泥土,玫瑰树成了泥土中的泥土,连赞美诗中留作纪念的玫瑰也枯萎了,——可是园子里新的玫瑰树开着花,园子里爬出了新的蜗牛,它们缩在自己的屋子里,吐着涎液,——世界与它们无关。

是不是我们还要把故事从头念一遍?——它不会有两个样子的。

害人鬼进城了

有一个人,他一度知道许多许多的新童话,可是他说现在它们都溜掉了。那个自己找上门来的童话不再来了,不再敲他的门了:它为什么不来?是的,这一点儿千真万确。这个人有整整一年没有想它,也没有盼着它会来敲他的门。不过,它确实也没有来过。因为外面有战争,家里又有战争带来的悲伤和匮乏。

鹳和燕子长途旅行回来了。它们丝毫不考虑危险。当它们回来的时候,巢被烧掉了,人们的屋子也被烧掉了,到处乱七八糟,让大家受不了。是啊,简直是一无所有,敌人的马在古坟上踏来踏去。这真是艰难黑暗的时世,不过那也有尽头的。

现在,那个时代过去了,人们这么说。可是童话仍旧不来敲门,也没有听到有关它的什么消息。

“它大概是死掉了,和其他的东西一起完了。”这人说道。但是,那童话是永远不死的。

整整一年过去了,他苦苦地想念着。

“那童话还会再来,再敲门的吧!”他生动地记得童话来看他的时候的许多情景。它时而年轻漂亮,简直就是春天,就像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头上戴着车叶草编的花环,手中拿着山毛榉枝,眼睛亮得就像明朗的阳光下林中深湖里的水;它时而又变成货郎,打开他的货箱,让写着诗歌和古文的丝带飘起。但是最好不过的是它变成老妈妈到来时的样子,满头银发,眼睛又大又聪慧,最会讲远古时代的故事,那是比公主用金纺锤纺线、长龙和巨蟒在外面看守的那个时代还要古得多的时代。那时她讲得那么生动,四周听的人眼前都生了黑点,地被人血染成一片黑;看起来,听起来都那么可怕,却又那么有趣,因为这发生在远古时代。

“不知道它还会不会来敲门!”这个人说道,眼睛盯着门,于是眼前、地上又生出了黑点。他弄不清楚那是血呢,还是那沉重、黑暗时代的哀纱。

他坐在那里,心里想着,莫不是童话藏起来了,就像真正古老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藏起来让人去寻找,若是被找到了,那么它便会再度辉煌,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漂亮。

“谁知道呢!说不定它就藏在随便扔在井边上的那些­干­草里呢。小心!小心!说不定它就藏在书架上一本大书里夹着的一朵萎谢的花里。”

这个人走了过去,打开一本最新的书,想看个究竟。可是里面没有花,里面可以读到丹麦人霍尔格①的故事。这个人读到,那个故事是由法国的一位修道士编出来的,说那是一部小说,“被译成丹麦文出版”;说丹麦人霍尔格压根儿就不存在,也根本不会像我们歌颂过并且非常愿意相信的那样会再回来。丹麦人霍尔格和威廉·退尔②一样,都是随意杜撰的故事,不能信的。这都是有大学问的人写成书的。

“是啊,我相信我所信的东西,”这个人说道,“没有被脚踏过的地方,是不会有道路的。”

他合上了书,把它放回书架。然后,他走到窗台边上摆着鲜花的地方,说不定童话藏在有金边的红郁金香里,或者在玫瑰花里,或者在­色­彩鲜艳的茶花里。花瓣间有阳光,可是没有童话。

“艰难哀伤的时世的花倒是漂亮得多。但是那些花都被摘下了,都被编成花环,放进棺材里,放在那展开的旗子上。说不定童话连同那些花一起被埋到土里去了!但是花应该清楚这一点,棺材应该感觉到它,泥土应该感觉到它,每一棵生长起来的小草都应该讲到它。童话是不会死的。”

“说不定它已经来过、敲过门了。可是那时谁听过、想过它呢!人们的眼前一片昏暗,大家心事重重,几乎是怒气冲冲地看着春天的阳光、啾啾鸣叫的鸟儿和一切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是的,舌头上没有了那些古老的、人民­性­的歌曲,这些歌已经和许多我们心爱的东西一起被装进箱子里去了。童话完全可能来敲过门,但是没有人听到过,没有人欢迎它,于是它又走开了。”

“我要去找寻到它。”

“到乡下去!到海滩旁的树林中去!”

乡间有一个古老的地主庄园,墙是红的,山墙是锯齿形的,塔上飘着旗子。夜莺在纤秀的山毛榉叶子下面唱歌,望着园子里繁花盛开的苹果树,以为它开着玫瑰花。这里,在夏日的阳光中蜜蜂十分忙碌,它们嗡嗡地唱着歌,围绕着它们的女皇飞着。秋天的风暴会讲那猎取野物的场面,讲一代代的人,讲树林的落叶。圣诞节的时候,野天鹅在开阔的水面上歌唱,而在老庄园里,在炉火旁,则是一种人们倾听歌声和远古传说的气氛。

这个寻找童话的人,朝着园子里一个古老角落里的一条生满野栗子树的路走去。这条路有着半明半暗的树荫,用来引诱行人。风一度曾经飒飒地为他讲过瓦尔德玛·多伊和他的女儿们。树­精­,也就是童话妈妈本人,在这儿给他讲过老橡树最后的梦。老祖母在世的那个时代,这里是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现在只长着蕨和荨麻。它们散开来,掩住了被遗弃在那边的残断的石像。石像的眼窝里长出了藓苔,不过它还能像以前一样看东西。寻找童话的人却不能,他没看到童话。它在哪里?

在他上面,在老树的上面,成百只乌鸦边飞边叫:“在这儿!在这儿!”

他走出园子,走向庄子的护庄河堤,走进了桤木林里。那儿有一所六角形小屋,小屋有­鸡­场和鸭场。屋子中央有一位老­妇­人在管理一切,她准确地知道生下来的每一个蛋,从蛋里出来的每一只小­鸡­。但是,她不是这个人要找的童话;她可以用受基督洗礼的证书和注­射­证书证明,这两张证书都在衣柜里。

外面,离房子不远的地方是一座小丘,上面长着红山楂和毒豆花。这儿有一块古墓碑,是许多年以前从城里教堂的墓地里搬来的,是纪念那城市一位有名望的市议员的。碑上面刻着他的妻子和五个女儿,都叠着手,穿着打绉领子的衣服站在市议员像的周围。你可以长时间地看着这东西,似乎它对思想产生了作用,而思想又对石块产生了作用。于是这东西便讲起了古时代的事情,至少这个寻找童话的人这么认为。这次他来到这里,看到了一只活蝴蝶正歇在市议员雕像的额头上。蝴蝶的翅膀在扇动着,飞了一小段路,又落到墓碑的附近,好像知道那儿长着什么东西。那里长着一簇四叶苜蓿,一共七株并排长着。要是幸福降临的话,这个幸福就是完满的③!他把这些花都摘了下来,放在兜里。幸福和现钱同样美妙,但是一个新的、美丽的童话却要更加美妙一些,这个人这么想,然而他在那儿没有找到它。

太阳落下去了,又红又大。草地上泛起了湿雾,沼泽­妇­人又在煮酒了④。

那是在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的屋子里,望着园子,望着草地、沼泽和海滩。月光明媚,草地上笼罩一层蒸气,好像那是一个湖。这里一度曾是一个湖,有过关于湖的传说,这种传说在月光中显现在眼前。这时这个人想起他在城里读过的故事:威廉·退尔和丹麦人霍尔格都没有那么回事儿,可是在民间传说中,却都确有其事,就像外面的湖一样,传说栩栩如生地在眼前。是的,丹麦人霍尔格又来了!

就在他站在那里沉思的时候,有什么东西狠狠地敲打着窗子。是只鸟吗?一只蝙蝠,也许是一只猫头鹰?是啊,虽然它们在扑打,还是不能放它们进来的。窗子自然而然地打开了,一个老­妇­人向这边望,看着这个人。

“怎么回事?”他说道。“她是谁?一直朝二层楼望。她是站在梯子上吗?”

“你口袋里有四叶苜蓿花,”她说道。“是啊,总共七株,其中有一株是六瓣的。”

“你是谁?”这男人又问。

“沼泽­妇­人!”她说道。“煮酒的沼泽­妇­人。我正在煮酒;酒桶上有塞子,可是有一个沼泽娃娃恶作剧,把塞子拔掉了,把它扔向园子这边,打在窗子上。现在啤酒从桶里流出来了,这可一点儿好处也没有。”

“可是请讲给我听!”这个男人说道。

“好的,等一等!”沼泽­妇­人说道。“现在我还有别的事要办!”于是她便不见了。

这个人正要把窗子关上,­妇­人又出现了。

“好了,办完了!”她说道,“不过另一半啤酒我可以留到明天再煮,要是天气适宜的话。噢,您要问什么?我又来了,因为我是信守我说过的话的。您兜里有七株四叶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它很受尊敬,它生长在大道边,是勋章荣誉的象征,并不是每个人都找得到。噢,您有什么要问的吗?别像一根滑稽的尖棍子似地站着,我还得赶快去处理我的塞子和我的桶呢!”

于是这个男人问到了童话,问沼泽­妇­人在路上是不是看到了它。

“噫,您这蠢家伙!”­妇­人说道,“您的童话还不够吗?我的确相信大多数人的童话够多了。还有别的事要­干­的,要为别的事­操­心。就连孩子们都不再要那些东西了。还是给小男孩一支雪茄,给小姑娘一条有硬边的裙子吧!他们更喜欢这些东西。听童话,算了吧!确实有别的事情要­操­心,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这个人问道。“您对世界知道些什么?您整天见到的只不过是青蛙、害人鬼罢了!”

“是啊,请您当心害人鬼!”­妇­人说道,“它们出来了!它们挣脱跑掉了!要是您到沼泽地我那里去,我必须在场,我可以把一切都向您讲清楚。趁您的七株四叶苜蓿包括那株六瓣花叶的苜蓿还新鲜,趁月亮还高高在天上,请您快一点来。”沼泽­妇­人不见了。

钟塔的钟声敲十二点,还没有敲到最后一下,这个人已经来到院子里,走出园子,走到草地上。雾已经散了,沼泽­妇­人停止煮酒了。

“这么久才来!”沼泽­妇­人说道。“巫婆就是比人快,我真高兴我生来就是巫婆。”

“现在您要对我讲什么?”这个人问道。“是关于童话的事吗?”

“除了童话,您就不能问点别的什么吗?”­妇­人说道。“那么您能讲的是不是关于未来的诗的问题呢?”这人问道。

“别那么夸夸其谈吧!”­妇­人说道,“我回答您吧。您只想着诗。您问童话,就好像她是主管一切的夫人一样!她诚然是最年长的,可是她总是觉得自己很年轻。我很清楚她!我也曾年轻过,那并不是什么幼稚病。我曾经是一个很水灵的妖姑娘,跟别人一起在月光下跳舞,听夜莺歌唱,到森林去会见童话小姐,她总是在那边到处乱跑。她一会儿跑到一朵半开的郁金香或者是一朵草花里去过夜;一会儿溜进教堂去,藏在从祭坛烛火前垂下的哀纱里!”

“您的消息真有趣!”这人说道。

“我知道的东西毫无疑问和您知道的一样多!”沼泽­妇­人说道。“童话和诗,是啊,那是一路货­色­!它们想躺在那里便躺在那里。它们的所为和所说,人们是可以跟着编,甚至会编得更好更便宜。您可以一个大子儿不花从我这里拿去:我有满满一柜子装了瓶的诗。还都是­精­髓,诗之­精­华;又都是草药,有甜的有苦的。我有一瓶瓶人们对诗各自所需求的一切,可以在假日洒点在手帕上让人闻。”

“您说的这些都是极奇妙的事,”这人说道。“您有瓶装诗吗?”

“多得怕您受不了!”­妇­人说道。“您当然很清楚那个关于为了不弄脏自己的鞋子,踩在面包上走的小姑娘的故事⑤?那个故事是口头流传并被印成书了的。”

“那是我自己讲的。”这人说道。

“好的,那您是知道那个故事的了,”­妇­人说道,“知道那姑娘一直沉到了地下的沼泽­妇­人那里了,那正是魔鬼的老祖母到酿酒坊串门的时候。她看见了沉落下去的那个小姑娘,便把她要去做柱子底座,算是来串门的纪念,她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件对我毫无用处的礼物,一个旅行药柜,柜子里装满了瓶装诗。老祖母告诉我那柜子该摆在什么地方,它现在还在那儿。瞧!您知道您兜里有七株四瓣苜蓿,其中一株是六瓣的,所以您一定能看见那柜子。”

的确,沼泽的正中有一棵粗壮的桤木,那就是老祖母的柜子。她说道,它朝沼泽­妇­人,朝世界各国和各个时代敞开着,只要他们知道柜子摆在什么地方。这柜子从前面、后面,从每一面和每一角都可以打开,是一件非常­精­致的艺术品,可是看上去只不过像一棵老桤木。所有国家的诗人,特别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都是在这里造就的。他们的灵感都经过仔细琢磨、评估、创新、浓缩之后才装进瓶子里去的。老祖母用人们的极大的本能,这是人们不愿说天才时用的字眼,原封不动地把这个或者那个诗人的原始灵气加上一点儿鬼才,装进瓶子,于是她便有了供将来用的瓶装诗。

“让我看看!”这个人说道。

“可以,不过还要给您讲讲更重要的东西!”沼泽­妇­人说道。

“可是我们已经到了柜子旁边了呀!”这个人说道,他往里面望了望。“里面有大小不同的各种瓶子。这里面装的是什么?那里面又有什么?”

“这是人们所谓的五月香!”­妇­人说道,“我没有试过它。可是我知道,只要洒一点点儿到地上,马上便会出现一个美丽的林中湖泊,长着睡莲、水芋和绉叶留兰香。只要洒两滴到一个旧练习本上,即便是最低班的,本子便会变成一部完整的芳香喜剧。人们完全可以上演它,也可以被它催眠睡去。瓶子上写着‘沼泽­妇­人酿造’,这是对我最大的恭维了。”“这儿有丑闻瓶。看上去里面只是装了些脏水,的确是一些脏水,可是里面掺了城市闲言碎语的发酵粉。三份谎言,两份真话,用一根桦树条搅混在一起。这树条子不是用盐水浸泡过,沾着被抽打得体无完肤的犯人的鲜血的那种尖条,也不是校长的教鞭。不是,是从扫街的扫帚上取下来的。”“这儿有虔诚的诗的瓶子,这些诗模仿着赞美诗的腔调。每一滴都能发出碰撞地狱之门的声音,是用刑罚的血和汗做成的。有人说它只是鸽子的胆汁,可是鸽子是最虔诚的动物;不懂自然史的人说它们没有胆。”

“这是瓶子中最大的瓶子。它占了半个柜子:装满家常故事⑥。它是由猪皮和膀胱包着的,因为它经不起自己力量的丧失。每个民族用自己的办法来翻转瓶子,就可以配出自己的汤来。这里有古老的德意志血汤,里面有强盗丸子,也有小农清汤,汤里有真正的御前参事,像一丝丝的根沉在汤底,上面浮着哲学肥眼。有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⑦式的­鸡­腿和麻雀蛋­肉­汤,用丹麦话说是康康舞汤。可是最好的汤还要算哥本哈根汤。家里人这么说。”

“这儿有装在香槟酒瓶里的悲剧⑧。它会爆炸,它也该爆炸。喜剧像撒进眼里的细沙,也就是说­精­致的喜剧;粗糙一些的也有,但只是一些待用的招贴广告,上面剧名印得最醒目。有许多很好的喜剧剧名,如《你敢朝机器吐唾沫吗?》,《一记耳光》,《可爱的驴》和《她烂醉如泥》。”

这个人看到这些不觉沉思起来。可是沼泽­妇­人想得更远一些,她想把这事告个段落。

“您该看够了这货柜了吧!”她说道,“现在您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东西了。但是您应该知道的更重要的东西,您还不知道呢。害人鬼进城了!那可比诗和童话重要得多。现在我该住嘴了。不过好像有一股力量,有某种命运,有某种无可奈何的东西堵着我的嗓子,得把它吐出来。害人鬼进城了,它们挣脱束缚了。当心它们,你们这些人!”

“我一个字也听不懂!”这个人说道。

“请坐到柜子上!”她说道,“可是别跌了进去把瓶子压碎,您清楚里面都是些什么。我给您讲那件大事情;那不过是昨天的事,以前发生过这样的事,还可以过三百六十四天。一年多少天,您大概是清楚的吧?”

沼泽­妇­人讲了起来。

“昨天这沼泽地可热闹极了!这里有一个儿童宴会。这儿生下了一个小害人鬼,实际上有一窝,一共是十二个。要是它们愿意的话,它们肯定可以像人一样,在人群中间转来转去,指手划脚,就好像它们生来就是人一样。这是沼泽一带的一件大事。沼泽地上,它们像小烛光一样,在草地上跳起舞来。所有的害人鬼都在,也有女害人鬼,不过它们不在谈论之列。我坐在那边的柜子上,十二个新生下来的小害人鬼都坐在我的膝上。它们一闪闪地就像是萤火虫。它们已经开始跳了,每过一分钟,它们就长大一点儿。因此不到一刻钟,它们看上去就像它们的父亲或者叔叔一样大了。有一条古老的惯例和特殊规定,如果月亮照得和昨天一样,风刮得和昨天一样,那么在那个时刻生下来的所有的害人鬼便都有权变成丨人,每位都可以在一年内行使它们的权力。害人鬼可以跑遍全国,而且如果它不害怕掉到海里或是被风暴吹跑的话,它还可以跑遍全世界。它们可以一下子钻到人的身体里去,替代他讲话,替他做各种动作。害人鬼可以变换任何一种形像,变成男人或者女人,以他们的神态行事,但必须按照自己的外貌把它想做的事都做出来。不过一年中它要懂得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大规模地引入歧途,把他们从真理和正确的道路上引开。能做到这一点,一个害人鬼便算取得了它能取得的最高成就,成为为魔鬼华贵专车开道的侍从。它可以穿上深黄的闪光衣服,从嗓子里喷出火焰来。这是普通害人鬼垂涎渴求的。不过一个贪心的害人鬼想扮演这个角­色­,也有危险和很大的麻烦。若是一个人的眼睛看清了它是什么,便能把它吹掉,那么它便完了,只得回到沼泽地来。若是一年没有结束,害人鬼渴望回家探望家人,放弃了自己的事,那它也就完蛋了,不再闪闪发光,很快就会熄灭,再也燃不起来。如果一年结束,它还没有能够把三百六十五个人引入歧途,引离一切美好的事物,那么它便会被判罚监禁到朽木里,呆在里面闪光而不能动弹。这对活泼的害人鬼来说,是可怕的惩罚。这些我都知道,统统告诉了坐在我膝上的那十二个小害人鬼,它们听了个个都快活得发疯了。我对它们说,最保险的办法是放弃这种荣誉,什么也不­干­。这些小害人鬼不愿意,它们想着自己已经浑身焦黄闪亮,嗓子吐火了。‘和我们呆在一起吧!’有几位年纪大的说道。‘去戏弄人一番!’另外有的这样说。‘人们把我们的草地的水都抽­干­了⑨,他们排水,我们的后代怎么办!’”

“‘我们要喷火!’那些新出生的害人鬼说道。于是便这样定了。”

“于是这儿开始了一分钟舞会,不能再短了!­精­灵姑娘对着别的­精­灵转了三圈,为了不让人觉得了不起;除此之外,她们完全是和自己跳舞。接着便分发教父礼物:就是人们说的‘打水漂’。礼物像硅石似地飞过沼泽水面。每个­精­灵姑娘又分发了她们的一小片薄纱:‘拿着!’她们说道,‘这样你便立刻会跳更高级的舞了,在紧要关头也可以做那些摇摆、转动的动作了。你就有了恰当的风度,可以在最高贵的社交活动中露面了。’夜渡鸦教每个年轻的害人鬼说,‘好哇,好哇,好哇!’告诉它们在哪些最合适的场合说这些话,这是最有价值的礼物。猫头鹰和鹳也提了一些意见。不过它们说,这不值得一提,所以我们也就不提了。国王瓦尔德玛正要到沼泽地这一带来打猎,他们那帮老爷听说这里灯火辉煌在举行宴会,便赠送了一对漂亮的狗作为礼品。这两只狗打猎时跑起来可以追风,而且可以驮上一个甚至三个害人鬼。两个老梦魔,它们是靠骑个什么东西度日的,也参加了昨天的儿童宴。它们马上讲起自己钻钥匙孔的法术,有了这种法术,所有的门对你都是敞开的。它们还提出可以把那些年轻的害人鬼带进城去。它们对城里很熟悉。它们通常是骑在自己打成结的长鬃上飞过天空,这样可以坐得硬实一点儿。不过现在它们各自骑在一只凶野的猎狗身上,那些打算进城去迷惑人、引人入歧途的年轻害人鬼坐在它们的膝上,——呼哧!它们都不见了。这都是昨夜的事。现在害人鬼进城了,它们开始行动了。可是怎么行动,用什么办法,是啊,您说吧!有一根根气候的线穿过我的大脚趾,它总能告诉我点什么的。”

“这简直就是一篇完整的童话。”这个人说道。

“是啊,这只不过是一篇童话的开头,”­妇­人说道。“您能告诉我害人鬼现在怎样闯来闯去,怎样­干­的吗?它们变成什么形象来骗人入歧途呢?”

“我完全相信,”这人说道,“可以写一大部关于害人鬼的长篇小说,分成十二卷,每卷讲一个害人鬼。或者,说不定更好一点儿,写成一部民间的大众化的戏剧。”

“那得由您来写,”­妇­人说道,“要不然就算了。”“是啊,那样更好、更舒服。”这个人说道,“这样便不会被束缚在报纸里了。被束缚在报纸里常常就和一个害人鬼被关在一根朽木里一样难受,有闪光,可是连一个字也不敢说。”“对我全一样,”­妇­人说道,“不过还是让别人,让那些能写和不能写的人去写吧!我给您一个我的桶上的旧塞子,它可以打开盛着瓶装诗的柜子,他们可以从那里拿他们要的东西。可是您,好先生,我似乎觉得您的指头已经被墨水染得够黑的了,并且已经到了不必每年到处去找童话的年纪,已经清醒了,现在这里有重要得多的事要­干­。您看来已经明白正在发生着什么事了吧!”

“害人鬼进城了!”这个人说道,“我已经听到了,明白了!可是您要我做什么呢?要是我看见而且告诉人们说:瞧,在那华贵的衣服里有一个害人鬼在作祟,您知道,我准得挨一顿揍——!”

“连裙子里也有!”­妇­人说道。“害人鬼可以变成一切形象,钻到任何地方。它跑得进教堂,可不是为了上帝,说不定它是要钻进牧师的体内!它可以在选举日发表演说,不是为了国土和国家,而是为了它自己。可以变成摆弄颜­色­的艺术家或是舞台上的艺术家,但是,假若他一朝有权在手,那么什么绘画艺术,什么表演艺术,全都完了!我讲了又讲,唠叨半天,我得把堵住我嗓子的东西清出来,这害了我自己家人。可是我现在要做人类的拯救者了!实在并不是出自善心好意,或者为了得上一枚奖章。我做了我能做的最胡闹的事,我对一位诗人说这些,于是便满城风雨,人人都知道了。”

“城里谁也不把这放在心上!”这个人说道。“任何一个人不会为此感到不安。当我以极严肃的态度认真地对他们说‘害人鬼已经进城了,沼泽­妇­人说,你们要当心’时,他们都以为我是在讲童话呢!”

题注关于害人鬼的迷信,详见《妖山》注1。

①《丹麦人霍尔格》虽是丹麦故事,最初却出现在中世纪的法国。参见《丹麦人霍尔格》。

②关于威廉·退尔的故事见《教堂古钟》注9。下面说的有大学问的人,安徒生指的是一位叫腓德烈·席恩的学者,他说退尔的故事是北欧人的虚构,否认历史上有其人。

③苜蓿一般是三叶的,四叶苜蓿是很罕见的。丹麦有迷信,说找到四叶苜蓿的人便有完满的幸福。

④沼泽­妇­人煮酒的迷信,见《妖山》注3和《踩面包的小姑娘》。

⑤指《踩面包的小姑娘》的英娥,详见该文。

⑥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19。

⑦德意志血汤、英国管家汤和法国柯克式的­鸡­腿都是指这些国家的通俗文学。柯克指保罗·德·柯克(1793—1871),专门写巴黎生活中琐碎事小说的作家。

⑧安徒生在1865年4月17日的日记中记述当时一家地方报纸对哥本哈根崇尚无聊戏剧提出批评。这里指的便是那些低劣戏剧。

⑨丹麦于19世纪50年代开始治理沼泽。当时将许多沼泽地的水抽排掉,并将其改为良田。

风磨

山坡上有一座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他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我一点儿也不骄傲!”他说道,“不过我很亮,很知书达理,外表内心都如此。太阳和月亮我可以外用,也可以内用。而且除此之外,我还有混合油烛、鱼油灯和油脂烛。我敢说我心明眼亮;我是会思考的生灵,体形匀称,令人高兴。怀里揣着一块很好的磨石。我有四个翅膀,它们长在我的头上,就在帽子下面。鸟儿只有两只翅膀,还需把它们背在背上。我生来是荷兰人,从我的体态就可以看出:一个漂泊的荷兰人①!它被认为是超自然的,我知道,可是我却很自然。我腰上有走廊,最底下一层有居室,我的思想便装在那里。我的最强大的、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被别的思想称之为:磨坊工。他知道他要­干­什么,他高高地站在麦粉麦麸之上。不过他也有自己的伴儿,人家把她叫做阿妈,她是我的心。她从来不倒着跑,她也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她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她温和得像一丝微风,强壮得像一阵狂风。她懂得怎么待人接物,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她是我的温柔的‘思想’,老爹是我的强硬的‘思想’;他们是两个同时又是一个,他们以‘我的另一半’相互称呼对方。他们两个还有小子:都是会长大的小‘思想’。小子们尽胡闹。不久以前,我曾经认真地让老爹和他的徒弟检查一下我怀里的磨石和轮子,我很想知道它们出了什么毛病。因为我的内部有了点毛病,谁都应该检查检查自己。这时,小子们胡闹了起来,样子非常可怕,对像我这样一位高高立在坡上的人来说,这很不成样子:你应该记住你是站在众目睽睽的地方。名声这东西是别人对你的看法。可是,我要说什么呢,小子们一阵可怕的胡闹!最小的一个一直爬到了我的帽子里喊叫,弄得我怪痒痒的。小‘思想’会长大,这我是知道的。外面也有‘思想’跑来,它们不完全是我这一族的,因为我谁也没有看到,除了我自己之外。那些没有传出磨盘转动声音、没有翅膀的屋子,它们也有思想。它们跑到了我的‘思想’里来,和我的‘思想’订了婚,就像通常说的那样。这太奇怪了!是啊,真是非常奇怪。我身上,或者说我的身体里起了某种变化:磨的结构似乎变了!就好像老爹换了另一半了,找到了一个­性­情更加温和,更可爱的伴儿,很年轻,很虔诚,不过还是原来的,是时间使得她变得更柔和更虔诚。叫人不痛快的事儿现在没有了,一切都使人十分舒服。日子一天天过去,新的日子又到来了,总是更加光明更加舒心。可是,是啊,千真万确,有一天我完了,完全结束了:我要被拆除掉,给我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磨坊。我结束了可是又继续存在着!完全成了另外一个,可又是同一个!要我明白实在困难,不管太阳、月亮、混合油烛、鱼油烛和油脂烛把我照得多么心明眼亮!我原来的木材和砖块要重新从地上竖立起来。我真希望我能保留住我的老‘思想’:磨坊的老爹、阿妈、大大小小,全家,我叫他们全体,一体,却又那么多,一整个的思想连队,因为我不能没有他们!我自己也要存下来,保存怀里的磨盘,头上的翅膀,肚皮上的走廊。否则我自己就会认不出自己来了,别人也就会认不出我来。他们再不会说,要知道山坡上有磨坊,看去很不可一世,可一点儿也不骄傲。”

磨坊讲了这么一大堆,它讲的比这还要多,但是这些是至关重要的。

日子来了又去了,昨天是它的末日。

磨坊起火了。火焰窜得老高老高的,窜出窜进,把木梁木板都舔光、吞掉。磨坊塌了,只剩下了一堆灰。起火的地方冒着烟,风把烟吹走了。

磨坊里活的东西都还在,这事故没有损伤他们,倒是因祸得福。磨坊一家,一个魂灵,许多“思想”,但仍然只是一个思想,又得到了一个新的、更加美好的磨坊,可以提供服务,它和旧的完全一样。大伙儿说:要知道山坡上有风磨,看去很不可一世!不过这座新磨坊里面设备更好,更符合时代的要求,因为它前进了。那些旧木料都是被虫蛀过的,都是腐朽了的,现在已经化为灰烬了;磨坊躯体不像他想的那样重新立起。他太抠字眼了,不应该从字眼上看待事物。

①漂泊的荷兰人是一个古老的美丽的故事。说的是一个荷兰人因向上帝挑战,被放逐永远漂泊,直到他遇到一个能真正喜爱他的姑娘,这个荷兰人乘着“漂泊的荷兰人号”船不停地漂泊。后来他虽然得到了爱情,但由于复杂的纠葛,他未能在活着的时候与钟情于他的姑娘结婚。但他得到解脱,和爱他的姑娘双双升天。伟大的作曲家瓦格纳将传说故事写成了著名的歌剧《漂泊的荷兰人》。

银毫子

有一个银毫子,他亮锃锃地从造币厂里走出来,蹦蹦跳跳、丁丁当当,“好哇,我要到大世界去了!”这样他走进了大世界。

孩子用温暖的手紧紧握着他,贪婪的人用冰冷粘湿的手抓着他;老年人把他翻来覆去地看,年轻人则一下子就把他花掉。这个毫子是银做的,掺的铜很少,来到世界上现在已经一整年了,也就是在铸造他的那个国家里转来转去一年了。后来他到外国旅行去了,他是那位要到外国旅行的主人钱袋里最后一枚本国钱。在他拿到他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枚钱。

“我竟然还剩下一枚家乡的钱!”他说道,“可以带上他一起去旅行!”当他把银币放回钱袋里去的时候,银毫子高兴得蹦蹦跳跳、丁当乱响。在袋里他和外国伙伴呆在一起,那些外国伙伴来来去去,一个让位给另一位,可是家乡带来的这枚银毫子总是呆在里面,这是一种荣誉。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银毫子到了世界很远的地方,自己却一点儿不知道到了哪里。他听别的钱说,他们是法国的,是意大利的;一个说他们现在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个说,他们在那个城市;可是这枚银毫子却想象不出都是些什么地方。当你总是呆在袋子里的时候,你是看不见世界的,他的情形就如此。不过有一天,当他呆在那里的时候,发现钱袋没有捆紧。于是他悄悄爬到钱袋口上,想往外看看。他很不该这么­干­,可是他很好奇,他遭罚了——他滑出钱袋掉进裤兜里。当晚上钱袋被取出放在一旁的时候,银毫子留在裤兜里了。他在裤兜里躺着,和衣服一起被送到了走廊里;他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没有人听到,也没有人看到。

清晨衣服被送进来。先生穿上衣服,走了。银毫子却没有跟着走,他被人发现了,又该为他人服务了,他和另外三枚钱一起被用了出去。

“在世界上到处瞧瞧倒是真不错!”银毫子想道,“了解到一些别人、别的风俗习惯!”

“这是一枚什么钱,”马上就有人这么说道。“这钱不是这个国家的!是假的!不好使!”

是啊,这就开始了银毫子后来自己讲的故事。

“假的,不好使!这念头闪过了我的脑际,”银毫子说道。“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的,声音也很正,铸上的印记也是真的。他们一定是弄错了,他们说的不可能是我,可是他们说的正是我!就是我,他们说是假的,不好使!‘我得趁黑把它使掉!’拿到这文钱的那个人说道。于是我便被人趁黑使掉,白天又被人骂了一通,——‘假的,不好使!我们得设法用掉它’”。

银毫子每次在人的手指中要被当本国钱转手用掉的时候,他总是浑身发抖。

“我是多么可怜的银毫子啊!我的银子,我的价值,我的铸印,在它们都没有意义的时候,对我有什么用呢!世界相信你,你对世界才有意义。我本来是完全无辜的,只是因为我的长相与众不同便这么背时,让我心不得安宁,偷偷摸摸走罪恶的道路,真是可怕极了!——每次人家把我拿出来,我总要在那些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前揣揣不安。我知道,我会被人甩了回来,被扔到桌子上,就好像我在撒谎在欺诈一样。“有一回,我落到了一个可怜的穷苦­妇­人的手上。她是靠每天辛勤­操­劳,作为一日的工资挣到我的。可是现在她根本无法把我使掉,因为没有人要我,我真为她感到不幸。

“‘这下子我得拿它去骗人去了,’她说道。‘留一枚假钱,我可受用不起。可以给那个有钱的面包房老板,他能受用。可是不管怎么说,我的做法都是不对的。’”

“得,这下子是我污染了这个­妇­人的良心!”银毫子叹息道。“上了年纪,我的变化当真就这么大吗?”

“­妇­人去了有钱的面包房老板那里,但是他太会辨认市上流通的钱币了。他没有让我呆在我应该呆的地方,而是一下子把我扔到了­妇­人的脸上。她因此没能用我买到面包,我为我成为一枚引起别人苦痛的钱币而感到由衷的内疚。我,在年轻的时候那么快乐,那么自信,对我的价值、我的铸印那么深信不疑。我变得忧郁起来,一枚可怜的银毫子在没有人要的时候能多忧郁,我便多忧郁。不过­妇­人又把我拿回家去,她诚恳地看着我,很温和,很友好。‘不,我不拿你去骗人!’她说道。‘我要在你身上打个洞,让大家都看得出你是一枚假钱,——可是——我又觉得,——你也许是一枚吉祥币。是的,我相信是的!我有这个想法。我在银毫子上打一个洞,在洞上穿一根线,戴在邻居小孩的脖子上,当一枚吉祥币。’“于是她给我打了一个洞。身上被打洞总是不好受的,可是如果用心是好的,那么你便可以忍受许多许多。我被穿上了一根线,成了一种挂着的勋章,戴在那个小孩的脖子上。小孩笑眯眯地望着我,亲吻我,我整夜贴在小孩的温暖、天真的胸前。

“到了清早,她母亲把我拿在她的指间,看了看我,有了她自己的想法,我很快便感觉到了。她找来了一把剪刀,把线剪断了。

“‘吉祥币!’她说道。‘好吧,让我们看看!’她把我放进醋里,于是我浑身变成绿的。接着她把洞补上,擦了擦,趁黑到卖彩票的人那儿,买了一张会给她带来好运的彩票。“我太痛苦了,我浑身疼痛,就像要炸了似的。我知道我会被说成是假的,当着一大堆有可靠印记的银毫子、铜钱的面被挑出来。但是,我混过去了。卖彩票的人那里有许多人;他忙得不可开交,我和其他的钱币一起丁丁当当地落到了钱匣子里。用我买的那张彩票是不是中了彩,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第二天我便被人认作一枚假钱搁到一边,被继续拿去一遍遍地骗人。自己的品格本来是高尚的,这样骗来骗去真是叫人受不了。我对自己的品行是不会有任何怀疑的。

“在整整一年里,我就这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从这家转到那家,总是被人咒骂,总是被人恶眼相看。没有人相信我,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世界。这是一段艰难的时期。

“最后有一天来了一位游客,我自然是混进他手里的,他对我是市上流通的银币深信不疑。可是后来他要把我用出去的时候,我又听到了那种喊声:‘不好使!假的!’

“‘我是当作真的得到它的,’这个人说道,然后仔细地看了我一眼。于是他满脸笑容,这面孔与众不同,以前我没有见到过,‘怎么搞的,是怎么回事?’他说道。‘这可是我们自己国家的钱呀,一枚家乡货真价实的银毫子,它被人打了一个洞,说是假的。真是有趣!我得把它保留起来带回家去!’“欢乐一下子流遍了我的全身,我被人称作是货真价实的银毫子,要被人带回家去。那里人人都认得我,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成的,有着真实的铸印。我真想冒出些欢欣的火星,可是我没有那种能耐。钢有那个本事,银子没有。

“我被包在一块­精­致的白纸里,免得和别的钱币混在一起使掉。只是在团圆时刻,家乡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才把我拿出来让人看,受大家称赞。他们说我很有趣。一个人可以一言不发而被人称为有趣,这太妙了!

“接着我便回到老家!我的一切苦难都过去了,我的快乐开始了。要知道我是上等银子铸的,我上面有真正的铸印。被人看成是假钱,在我身上打了一个洞再也不使我痛苦了。只要你不是假的,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个人得忍耐,到时自有公道的!这是我的信仰!”银毫子说道。

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亲眷

我们现在在日德兰北部,在荒野沼地的另一边。我们可以听到“西海岸的呜呜声”,听到浪花翻滚的声音,离我们很近。不过在我们眼前是一个很大的沙冈,我们早就看见这东西了,我们的车子朝着它奔去。在深厚的沙地上,车子走得很慢。沙冈上有一座很大的旧庭院,那是伯尔厄隆修道院,它最大的一翼现在仍是教堂。这天晚上我们到了那里,天虽然很晚,但天­色­明朗,光明夜晚的季节。你可以看到四周很远的地方,可以穿过田野和沼泽望到奥尔堡海湾,望过矮树丛生的地带和草原,一直望到那深蓝­色­的大海。

我们已经到了那边,现在我们正从仓舍房屋之间慢慢穿过,拐来拐去,从大门走进那座古堡。这里椴树沿着墙成行地排着,墙为树挡了风雨,所以它们长成了大树,枝子几乎盖住了窗子。

我们顺着石头铺的螺旋台阶走了上去,穿过木梁屋顶下的长廊。这里风的呼啸声很奇怪,无论外面还是里面,你真搞不清它到底在哪里。于是人们便说了起来——是啊,当一个人心中很害怕,或者想搞得别人害怕的时候,他讲出很多理由或看出很多理由。人们说,那些古老的灭亡了的教规便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进了教堂,到唱圣诗的地方,你可以从风的呼呼声中听到它。这样一来,你的心情便被它搞得很奇怪,你便想着古代——想着想着,你便回到了古代。

——海岸上有船遇难,主教的下属都跑到那儿去了,对在海难中幸存下来的人,他们毫不留情;海水冲洗掉了从被击碎的头骨里流出的鲜血。遇难船上的货物成了主教的。东西真不少,海水冲来了一只只酒桶,满装着价值昂贵的酒,这些都到了修道院的地下酒窖里,而里面原来已经装满了啤酒和蜜水;厨房里堆满了宰好的牲畜、香肠和火腿;外边的水潭里,肥胖的鲫鱼和鲜美的鲤鱼游来游去。伯尔厄隆的主教是一个很有势力的人,他有土地,而且还想霸占更多;人人都得对这位奥鲁夫·格洛勃低头。在曲镇那个地方,他的一位富有的亲属死了。“亲人对亲人最糟糕”①,这话对那边的那位遗孀可成了真理。她的丈夫拥有除去教会的地产以外的全部土地。她的儿子在异国他乡。在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便被送去学习异国风俗习惯,那是他的志向。好多年没有他的消息了,说不定他已经躺进了坟墓,永远也不会回家来管理他母亲掌管的这些财产了。

“什么,让一个­妇­人来管理?”主教这么说。他送信要召见她,传她到议事会。可是这帮得了他多少忙呢?她从不触犯法律,她正当地行使着自己的合法权利。

伯尔厄隆的主教奥鲁夫,你在打什么算盘?你在那张空白的羊皮纸上写下些什么?你在盖了火漆印并用带子扎好的那封信里悄悄地写了些什么?为什么又让驿马差人和仆人带上它出国,跑到了远远的教皇城市去?

这是落叶的时节,也是海上多难的时节。严冬马上到了。已经回来两拨人了,最后这次驿马差人和仆人在众人的欢迎中回来了。他们带着教皇的信从罗马回来了,这是一封谴责胆敢冒犯虔诚的主教的那个寡­妇­的信。“谴责她和她所有的一切!把她从教会和教徒中赶出去!谁都不应向她伸出援助之手;亲属和朋友应该像躲避瘟疫和麻风病一样避开她!”“不屈从的必须摧毁!”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

他们都远避她,但是她并不避开自己的上帝,他是她的保护人,是救助她的人。

只有一个老仆人——一位老女仆对她很忠心。她和她一道去耕地。谷粟长起来了,尽管土地是受过教皇和主教的诅咒的。

“你这个鬼东西!我一定要实现我的旨意!”伯尔厄隆的主教说道,“现在我要使用教皇的手压住你,让你服从诏令,接受审判!”

于是,她把她最后的两头公牛套在车上,然后和女仆坐上去,走过荒原,离开了丹麦的国土。她来到讲外语,有异国风俗的异国人中,成了那里的异国人。她们走得很远很远,到了一片葱绿山丘堆成的、长着葡萄的大山。四处漂泊的商人来来往往,他们从装满货物的车子上恐惧地四下张望,害怕强盗匪徒来袭击。这两位­妇­人乘着由两头黑公牛拉着的破车,放心地行驶在那不安全的崎岖道路和密林中,来到了莱茵河中部国家。她在这里遇到了一位仪表不凡的骑士,后面跟着十二个全副武装的随从。他停住,望着这辆奇怪的车子,问这两位­妇­人旅行的目的,是从哪个国家来的。于是年纪轻一点的那个­妇­人提到了丹麦的曲镇,讲述了自己悲伤而苦难的遭遇。不过这一切很快便成了过去,上帝作了这样的安排。那位骑士正是她的儿子。他把手伸给她,拥抱她。母亲哭了。她多年来没有哭过了,而只是紧紧地咬着嘴­唇­,直到鲜血流了出来。

那是叶落的季节,海上多难的季节。

海水把酒桶卷到陆地上,卷到主教的地下酒窖里和厨房中;熊熊的火上烤着铁叉上的野味。在这冷得刺骨的冬天,屋子里面十分温暖。这时传来了消息:曲镇的延斯·格罗勃和他的母亲回来了;延斯·格罗勃要召集议事会,要按宗教的教规和国家的法律来指控主教。

“那对他没有用处!”主教说道。“放弃这场争议吧,骑士延斯!”

第二年,又到了叶落和海上多难的季节,严寒的冬天来了。白­色­的蜜蜂②漫天飞舞,它叮在行人的脸上,一直到自己融化掉。

今天空气很清新,出过门的人都这么说。延斯·格罗勃在沉思,火焰飞到了他的长袍上,是啊,烧出一个小洞。“你这个伯尔厄隆的主教!我能制服你!在教皇的庇护下,法律对你无可奈何。不过,延斯·格罗勃会收拾你的!”于是他给他在萨林的姐夫奥鲁夫·哈斯先生写信,请他在圣诞节前夕做晨祷的时候到维兹贝教堂,主教要在那里主持弥撒,所以他得从伯尔厄隆来到曲镇,延斯得知了这事。草原和沼泽都被冰雪覆盖着,马和骑士、整队人、主教和教堂的神职人员以及仆人,都要从上面走过。他们骑马抄近路穿过脆­干­的芦苇丛,在凄凄风声中向前走去。

穿狐皮大衣的号手,吹起你那铜号吧!在清新的空气中,它的声音格外响亮。他们骑马走过了草原和沼泽地,炎热的夏日里莫甘娜仙女的草原幻影出现了,他们要往南去,直到维兹贝教堂。

风吹着它的号角,吹得越来越响。刮起了暴风,最可怕的风越来越大,成了狂风,这是上帝赐予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中,他们走向上帝的屋子。上帝的屋子屹立不动,可是上帝的狂风却在田野上、沼泽上、海湾、海上肆虐。伯尔厄隆的主教到了教堂,但是奥鲁夫·哈斯先生却没有到,不论他骑马奔得多快。他和他的随从从他住的海湾那边前来帮助延斯·格罗勃,要在最高议事会前对主教审判。

上帝的屋子便是法庭,祭坛是审判台。巨大的铜烛台上的烛全都燃着。风暴在读控诉词和判决词。它的声音在天空中、在沼泽上、在荒原上,在波涛翻滚的海洋上呼啸。在这样的天气中,是没有渡船穿过海湾的。

奥鲁夫·哈斯在奥德松德海峡边上站着。在那里他让他的随从回去,赠给他们马匹和马具,准假让他们回家去和自己的妻子团圆。他愿独自一人在那汹涌的波浪中去冒一下生命危险。但是他手下的那些人愿以身为证,延斯·格罗勃在维兹贝教堂孤立无援并不是他的过错。那些忠实的随从没有离开他,他们跟着他走进了深水,其中有十个人被水卷走了,奥鲁夫·哈斯本人和两个孩子到达了对岸。他们还有四里路要走。

已经过了半夜,这是圣诞夜。风已经停了,教堂里灯火通明。明亮的光焰透过玻璃窗照到了草地和荒原上。太阳升起前的晨祷早已结束,上帝的屋子里一片静悄悄,人们可以听到熔蜡滴到地上的声音。这时奥鲁夫·哈斯到了。

在悬挂徽记的大厅里,延斯·格罗勃欢迎他。对他说:“你好,我已经和主教和解了!”

“和他和解了?”奥鲁夫说道,“这么说你和主教都不能活着离开教堂了。”

剑出鞘了,奥鲁夫·哈斯动手了,延斯·格罗勃关上了那扇教堂的门,把他自己和哈斯隔开了,于是那扇门被劈碎了。

“别着急,亲爱的兄弟,先看看是怎样的和解!我已经把主教和他手下的人全杀了。他们在这件事上没有多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讲我母亲所遭受的那一切冤屈了。”

祭坛上烛光鲜红,但是地上的血更红。主教的头被砍掉落到地上,他的仆从都被杀死倒下。神圣的圣诞夜里,四周一片寂静。

圣诞节后第三天晚上,伯尔厄隆修道院敲响了丧钟。那位被杀死的主教和仆从,被陈列在一个黑颜­色­的华盖下面,四周是用黑纱包裹起来的烛台。死者,这个一度十分威风的主教,现在身穿银线绣的袍子,手中握着十字杖,但已丧失权力了。香烟散发出香气,僧侣在唱。声音像是在哀诉,像是愤怒的谴责判决,这判决要乘着风,让风唱着传遍全国,使远近都听到。风会停歇,但是却永不会消失,总会再刮起,唱着自己的歌,一直唱到我们的时代。在那边唱着伯尔厄隆的主教和他的厉害的亲戚。这声音黑夜可以听到,为那些在沉重的沙上驾车行驶过伯尔厄隆修道院的惊恐的农民听到;为那些在伯尔厄隆厚墙内的屋子里难以入眠并注意着四周的人听到。因为它总是在通向教堂的发出回声的长廊里盘旋,教堂的入口早已经被砖块封住,但是在迷信者的眼中并非如此;他们仍旧看到这扇门,它是敞开着的。教堂铜烛台的火光还在闪耀,香烟仍在散发香气,教堂依旧保存着昔日的光彩,僧侣们仍旧在为那被杀死的穿着银线绣的长袍、失去了权力而拿着手杖的主教念着弥撒。在他那苍白而骄傲的额上,血迹斑斑的伤口在闪光,像火似的闪着光。那是尘俗的思想和邪恶的欲念在燃烧。

听风的咆哮吧,它压过了海涛翻滚的声音!那边刮起了风暴,这风暴会叫人丧命!在新的时期中它并没有改变思想。今天晚上它张开大口吞噬生命,明天说不定又成了一只能反­射­一切影子的眼睛,就和那个已被我们埋葬掉的古老的时代一样。如果你能睡去,那就请安详地睡吧!

现在到了早晨。

新时代的阳光照进了屋子!风仍在肆虐。又传来了海难的消息,就像古时一样。

夜里,在吕肯那个红房顶小渔村的附近,我们从窗子里看到一只船遇难。在那边外面稍远一点的地方,它触了礁。不过救生发­射­器③­射­出了绳索,为船骸和陆地间结上联系。船上所有的人都被救出来了,他们被送到岸上,送到床上去休息。今天他们被邀请到伯尔厄隆修道院。在舒适的屋子里,他们得到殷勤的招待,看到了温和的眼光,还可以受到本国语言的欢迎。钢琴键奏出自己祖国的乐曲,在这些结束之前,又有一根弦④颤动起来,虽说是无声的,却又十分响亮和充满信心:思想信息传到了那些航船遇难的人的故乡,通报他们已得救;他们的心灵感到了慰藉。今天晚上,在伯尔厄隆厅里的欢宴上会有舞会,我们会跳起华尔兹和方步舞,唱起歌颂丹麦和新时代的《勇敢的士兵》⑤的歌。

新的时代啊,祝福你!乘着夏日清新的空气飞进城里吧!让你的阳光照进人们的心灵和思想里吧!在你光辉闪耀的大地上,那些艰难残酷的时代里黑暗的传说将消失。

题注伯尔厄隆修道院在北日德兰吕肯城西6公里的地方,原是一个皇室的庄园。在12世纪时被改建为一个修道院。这里的教堂成了维兹贝区的主教堂。当时,主教是由修道院的僧侣们推选的。中世纪的丹麦还谈不上什么法制。他们保存着原始的人民议事习俗,重大问题都由人民在议事会上决定。议事会也是司法的地方。

①丹麦谚语。

②指雪花、雪片。

③丹麦西海岸海难很多,那里的渔民使用一种能发­射­带着绳索的箭一般的铁器的机械装置。渔民们把这种“箭”­射­到遇难的船上,再把船拖回;或者由船上的人扶索回到岸上。

④指电报线。

⑤丹麦诗人彼得·费伯的诗。

在幼儿室里

父亲、母亲和哥哥姐姐全看戏去了,只剩下小安娜和她的教父单独在家。

“我们也来演戏,”他说道,“马上可以开始。”“可是我们没有戏台呢!”小安娜说道,“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登台演出的!我的旧玩具娃娃不行,她很讨厌。新玩具娃娃的漂亮衣服是不能弄绉的。”

“总可以找到东西登台演出的,只要我们把我们的家当好好地找一下!”教父说道。“现在先来搭戏台。我们在这里放本书,那儿放一本,再放一本,斜着摆。那边也摆上三本;瞧,我们就有了边幕了!这里摆着的这只旧盒子可以当作背景,我们把它的底朝外面摆。这个戏台上布置的是一间屋子,谁都可以看出来!现在该找演员了!让我们看看玩具抽屉里可以找到什么!首先是人物,于是我们就可以演戏了,一个跟着一个,一定会很­棒­的!这儿有一个烟斗头,这儿有一只很好的手套。这两样东西可以演父亲和女儿!”

“可是只有两个人物!”小安娜说道。“这儿是我哥哥的旧背心!它能不能演戏?”

“它倒是够大的!”教父说道。“它可以演恋人。它口袋里没有东西,这已经很有趣了,这已经部分表示着他的爱情是不幸的了!——这个核桃夹子可以做靴子,还带着马刺!扑嗞,啪哒,跳马祖卡舞①!他会跺脚,会直着脖子走路。他可以演不合时宜、小姐不喜欢的求婚人。你想看一出什么样的戏呢?是让人伤心的,还是一出皆大欢喜的呢?”

“要看皆大欢喜的。”小安娜说道,“大家都喜欢看这种戏。你会演吗?”

“我会给你演上一百出!”教父说道。“演得最多的是根据法国戏剧编的。可是那种戏对小姑娘不好,不过我们可以演一出最漂亮的。说实在的,这样的戏大多内容一样。好了,我要摇袋子了!变变变!来一出崭新的!好啦!变出一出崭新的戏来了。好,先听听海报。”教父拿起一张报纸,装做在读的样子。

烟斗头和好使唤的脑袋

独幕家庭剧

人物:

烟斗头先生,父亲。

手套小姐,女儿。

背心先生,恋人。

冯·靴子②,求婚的人。

“现在我们开始了!幕慢慢升起。我们没有幕,所以幕已经升起了。人物全都上场了;所有的人物马上都登场了。现在我们作为烟斗头父亲讲话。他今天生气了,可以看见,他是烟薰的海泡石③:

“‘嗨,唉,真烦人!我是一家之主!我是我女儿的父亲,听我说!冯·靴子是可以照出自己的影子的人物。他的上半截是上等羊皮,下半截钉着马刺;唉,嗨!他要娶我的女儿!’”“注意背心,小安娜!”教父说道。“现在该背心说话了。他的硬领朝下翻着,很谦逊,但是他很明白自己的价值,完全有权说他要说的话:

‘我身上绝无污渍!料子的质量也顶呱呱。我是真丝的,还有带子。’

‘只是举行婚礼的那天才是这样,多一天也坚持不了!你的颜­色­经不起水洗!’这是烟斗头先生在说话。‘冯·靴子是不怕水的,皮货坚固,会踢踢踏踏;马刺还会丁当响,还有一副意大利的相貌。’”

“可是他们该用韵文讲话才对!”小安娜说道,“那才是最美的!”

“这也可以,”教父说道。“观众有这样的要求,他们便得用韵文讲了!——瞧手套小姐,看她怎样伸动她的手指头:

活了这么久,

手套连个伴儿都没有!

唉!

这叫我真受不了!

我的皮要裂掉,——

嗨!”

“后面的那个嗨是烟斗头父亲说的。现在背心先生讲话了:

亲爱的手套小姐,

虽说你是西班牙产的,

你还是得嫁给我!

丹麦人霍尔格这么说。”

靴子不­干­了,跺着地板,把马刺弄得丁丁当当,踢翻了三块边幕。

“真是好极了!”小安娜说道。

“安静,安静!”教父说道。“不吱声地轻轻拍掌,表明你是头等席位里的有教养的观众。现在手套小姐要用颤音唱她伟大的咏叹调了:

我不会讲,

所以我只好

咕格勒咕,在高高的大厅里!”

“现在到了关键的地方了,小安娜!这是整出戏里最重要的地方。你看见了吗,背心先生解开了他的扣子,他正冲着你说话,想让你为他拍掌。别拍!这样更好些。听,背心的绸里子发出沙沙声。‘我已经别无选择了!小心点儿!看我的办法!您是烟斗头,我是好使唤的脑袋。——唰,您就不见了!’你瞧见了吗,小安娜!”教父说道。“这是非常­精­彩的一个场面,是一段好戏:背心先生抓住烟斗头把他塞进兜里;他呆在那里面,背心说话了:

‘您在我的衣兜里,在我最深的衣兜里!若是您不答应我和您的女儿——左手手套——结成伴侣,您永远也出不来;现在我伸出右手!’”

“简直好玩得要死!”小安娜说道。

“现在老烟斗头回答了:

我觉得晕头晕脑!

简直不像以前。

我的好心情怎么不见?

我觉得我丢失了烟斗柄子。

嗨,我可是

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

哦,把我的头

从兜里取出,

订婚吧,

和我的女儿!”

“戏就完了吗?”小安娜说道。

“还长呢!”教父说道,“只是靴子先生演完了。那对情人跪了下去,有一位唱道:

父亲!

另一位唱道:

再把烟斗头拿上,

为儿子和女儿祝福!

他们受到了祝福,举行了婚礼。家具一齐合唱:

格格,嘎嘎,

多谢,多谢!

戏演完了。”

“我们鼓掌吧!”教父说道,“直到他们出来谢幕,连家具也出来了,它们都是红木做的呢!”

“我们的戏和别人在真戏院看的戏同样好吗?”

“我们的戏好得多!”教父说道,“不太长,还不用花钱买票。现在到喝茶的时间了。”

①一种波兰民间舞蹈。

②“冯”是德文,通常作为名字的一部分放在名字中间,表示某某人是某某地方的。“冯”字同时还表示着某种高贵的出身。

③一种蔬松的石头,能浮在水上。

金宝贝

鼓手①的妻子去了教堂。她看见有许多画像和雕刻了天使的新神坛。画布上的彩像和罩着的光环、镀金涂­色­的木雕像全都非常美观。他们的头发像金子和阳光一样明亮,非常美丽;不过上帝的阳光却更加地美丽。太阳落下的时候,它从树丛中­射­出的光更明丽、更红艳。看着上帝的面孔是很幸福的!鼓手的妻子望着红太阳陷入沉思;她想着鹳要给她送来的小宝贝。于是她心中非常高兴,她看了又看。她希望孩子从这里得到光辉,至少长得像圣坛墙上的一位天使那样。待她真的在手腕里抱着自己的孩子,并把他举向他父亲的时候,这孩子的确像教堂里的一位天使,他的头发亮得像金子似的,落日的金辉落入他的头发。

“我的金宝贝,我的家财,我的太阳!”母亲说道,亲吻着他那一头发亮的卷发,她的吻像鼓手屋子里的音乐和歌声;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生气,一片忙碌。鼓手敲了一阵鼓,一阵欢乐的鼓声。火警鼓声传出去:

“红头发,小家伙长着红头发!相信我这层皮,别相信你母亲的话!咚隆隆!咚隆隆!”

整个城市都像火警鼓一样地说着。

小男孩到了教堂,受了洗礼。关于名字没有什么好说的,给他取的名字叫彼得。全城的人包括鼓在内,都把他叫做彼得,“鼓手的红头发儿子”;不过他的母亲吻着他的红头发,把他叫做金宝贝。

在崎岖的道路上,在土坡上,许多人刻上了自己的名字留作纪念。

“扬名,”鼓手说道,“扬名总是大事!”于是他把自己的和小儿子的名字也刻了上去。

燕子来了。它们在长途旅行中看到在崖石旁、在印度斯坦庙宇的墙上刻着更耐久的字:强大的帝王的丰功伟绩,不朽的名字。它们非常古老,老得现在没有人能认出,也不知道是谁的名字。

但美名远扬!无比显赫!

燕子在崎岖的崖道旁筑巢,在土坡上啄出了洞。风霜雨露冲蚀了名字,鼓手和他儿子的名字也被冲掉了。

“不过彼得的名字终归在那里留了一年半呢!”父亲说道。“蠢家伙!”火警鼓心中这样想,不过它只说:“咚、咚、咚!咚隆隆!”

“鼓手的红头发儿子”是一个活蹦乱跳的小男孩。他的声音很美,他会唱歌,而且唱起来就像林中的鸟儿一样,好像是什么曲子,却又什么曲子也不是。

“他该参加唱诗班!”母亲说,“在教堂里唱,站在模样像他一样美的那些镀金天使的下面!”

“红毛猫!”城市脑袋瓜子机灵的人说道。鼓从邻家的那些­妇­人那里听到的。

“彼得,别回去!”街上玩耍的孩子喊道。“要是你睡在阁楼上,那么最顶层便会着火,火警鼓也会敲响。”

“当心鼓槌!”彼得说道。尽管他很小,却很勇敢,他给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孩子的肚子一拳,那个孩子两脚站不稳便摔倒了,其他的孩子抬腿就跑。

这个城市的音乐师是一个体面而文雅的人,他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他喜欢彼得,把他带回家好几个小时和自己在一起。他给他提琴并教他拉琴,就好像彼得天生十个音乐指头一样,他将来肯定不只是个鼓手,他会成为城市音乐师。

“我想当兵!”彼得说道。因为他还只是一个小家伙,以为世界上最美的事是扛上一支枪,“一、二,一、二”地走,穿制服,挎腰刀。

“你要学会听鼓的话!咚隆隆,来,来!”鼓说道。“是啊,他还能步步高升,踏上步当上将军!”父亲说道;“不过那得打起仗来才行!”

“上帝保佑别打仗!”母亲说道。

“我们又不会失掉什么!”父亲说道。

“会啊,我们会失掉孩子的!”她说道。

“可是他会当上将军回来的!”父亲说道。

“丢了胳膊,失了腿!”母亲说道,“不行,我得让我的金宝贝完完整整的!”

“咚!咚!咚!”火警鼓敲起来,所有的鼓都响起来,打起仗来了。士兵上了前线,鼓手的儿子也跟着去了:“红头发!金宝贝!”母亲哭了;父亲怀着“成名”的思想望着他;城市音乐师认为,他不应该去打仗,而应该留下在家学音乐。“红头发!”士兵们喊道,彼得笑起来。可是如果有人说:“狐狸皮!”他便咬紧嘴­唇­,眼睛朝广大的世界望去。他不理会这种骂人的话。

这孩子十分机灵,­性­情勇敢,心情很好,老兵弟兄都说他是最好的“军壶”。

好多好多个晚上,他不得不被雨淋露浸,浑身湿透地在露天中过夜。然而,他的心情依旧很好,他用鼓槌敲着:“咚隆!全体起床!”是啊,他显然是天生的鼓手。

那是战斗中的一天。太阳还没有升起,不过已经是清晨了。空气寒冷,战斗激烈,天空中有雾,但是更浓的是火药味。子弹、炮弹在头上飞来飞去,穿过脑袋、身躯和肢体,可是,大家仍在挺进。有人跪倒下去,两岤流血,面­色­苍白。小鼓手还保持着自己的健康的颜­色­,他没有受伤。他愉快地望着团里的一只狗的脸,狗在他前面蹦蹦跳跳,非常高兴,就好像这一切都是闹着玩,子弹飞来飞去是为了给他们助兴。“前进,向前,前进!”这是传给鼓的命令,这些命令是不能收回的,不过它们可以被收回,而且这样做是很理智的。于是就有人喊:“后退!”可小鼓手敲着:“前进,向前!”他懂得这是命令,士兵必须服从鼓声。这鼓敲得很好,它对那些要退却的士兵起到了鼓励他们取胜的作用。

在这场战斗中,有人丢了生命,有人断了肢体。炮弹炸得血­肉­横飞,伤残的士兵拖着身子来到­干­草堆的旁边,想离开战争几个钟头。炮弹点燃了­干­草堆,这些士兵大概就这样了却一生了。想这些本来于事无补,可是有人在想,即便是离这里很远的那个和平的城市里。在那边,鼓手和他的妻子在想,要知道彼得在战场上呢。

“我讨厌唉声叹气!”火警鼓说道。

又是战斗的日子。太阳还没有升起,却已经是早晨了。鼓手和他的妻子还在睡觉,他们可是几乎整夜未眠。他们在谈论儿子,他正在外面——“在上帝的手中”。父亲梦见战争结束了,士兵都回到了家园,彼得胸前挂着银十字勋章。可是母亲梦见她走进了教堂,看着那些画像和那些雕刻出金头发的天使;她亲爱的儿子,她的金宝贝,穿着白­色­的衣服站在天使中间。他们唱着美丽的歌——那种美丽的歌显然只有天使才能唱出,他和他们一起升入太阳光里,亲切地朝自己的母亲点着头。

“我的金宝贝!”她喊了一声,立刻惊醒了。“上帝把他带走了!”她说道,把双手合起来,将头藏在床旁的布帷幔里哭了。“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安息?和许多人一起在那个为死者掘的大坑里吗?也许是躺在深深的沼泽水里吧!没有人知道他的坟墓!没有人为他念过上帝的圣言!”于是她的嘴­唇­默默地喊着上帝;她垂下头,她疲倦极了,又睡了过去。

日子飞快地逝去,在人的生活里,在梦里!

一天傍晚,战场上出现一道彩虹,它挂在森林边和低洼的沼泽上。民间传说中有这样的说法:彩虹能到的地方,下面埋藏着宝贝,金宝贝。这道彩虹下也躺着一个金宝贝。除了他的母亲外,没有人想着那个小鼓手,因此她梦见了他。日子飞快地过去,在人的生活中,在梦里。

他的头上连一根头发——一根金发都没有受到损伤。“咚隆,咚隆!那是他!那是他!”鼓可以这样说。要是他的母亲看见他了,或者梦见他了,那她也会这样唱的。

战争结束后,大家唱着歌、欢呼着,带着绿枝返回家园。团里的狗大步地在前面奔跳着,就好像要把道路搞得比平常长三倍。

好多天,许多星期过去了,彼得走进了父母的屋子。他黑得像个野人,他的眼睛非常明亮,面孔像太阳光一样闪亮。母亲把他拥在怀里,吻着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红头发。她又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不像他父亲梦到的那样胸前佩着银十字勋章,但是他的四肢完整,就像母亲梦见的那样。全家欢腾,又哭又笑。彼得拥抱着那只老火警鼓。

“那老家伙还在那儿!”他说道。父亲敲打了鼓一通。“就好像这儿着了大火一样!”火警鼓说道。“屋顶着了,心燃了,金宝贝!卡、卡、卡!”

后来呢?是啊,后来呢?只消去问城市音乐师!

“彼得比鼓出息得多了!”他说道。“彼得比我伟大多了!”这位城市音乐师是皇室掌管银器的人的儿子,可是他一辈子学到的东西,彼得半年就学会了。

他身上有某种东西,很勇敢,很高尚。眼睛闪闪发光,头发也闪闪发光,——谁也无法否认。

“他应该把头发染了!”邻家的老婶母说道。“警察的那位女儿染了就很好!她订婚了!”

“可是,头发马上就会变得像青浮萍一样,得老染才行呢!”

“她染得起的!”邻家老婶母说道,“彼得也染得起。他出入最体面的家庭,甚至去了市长那里,教洛特小姐弹钢琴!”他会弹!他能直接从他的心中弹出最美妙的、迄今还没有写在乐谱上的曲子。他在长明的夜间、也在漆黑的夜间弹奏。真叫人受不了,邻居和火警鼓都这么说。

他演奏着,于是思想升华了,浮现了伟大的未来计划:成名!

市长的洛特小姐坐在钢琴前,她那纤秀的手指在琴键上跳跃,声音一直传到了彼得的心里。这声音变得对彼得太有吸引力了,而且不只一次发生过。于是有一天他一下子抓住了那些纤秀的指头和那只美丽的手。他吻着她的手,朝她那双棕­色­的大眼望去。上帝知道他说什么,我们别人只可以猜。洛特小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和肩上,她一个字也没有回答他——这时正好有外人来到屋子里,是三等参事官的儿子。他长着高阔、平展的额头,头朝后仰着,好像仰到了脖子后面。彼得和他们一起坐了很久,洛特小姐温柔地望着他。那天晚间在家中,他谈到了外面的大世界,谈到了提琴中为他蕴藏的金宝贝。

成名!

“咚隆,咚隆,咚隆!”火警鼓说道。“彼得完全疯了!我想家里要着火了。”

第二天,母亲到市场去了。

“你听说新闻了没有,彼得!”她回到家的时候说道,“好消息!市长的洛特小姐和三等参事官的儿子订婚了。是昨晚的事!”

“不可能!”他说道,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可是母亲说是真的。她是从理发师的妻子那里听到的,她的男人是亲自从市长嘴里听到的。

彼得的脸刷的一下子全白了,他又坐了下去。

“天啊,你怎么了?”母亲说道。

“很好!没事儿!不要管我!”他说道,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亲爱的孩子!我的金宝贝!”母亲说道,同时哭了起来。不过火警鼓唱起来了——是内心在唱,不是大声唱:

“洛特完了!洛特完了!”是啊,那首歌结束了!

歌还没有完,还留下了许多歌词,最美丽的词——生命的金宝贝。

“她乱蹦乱跳,高兴得快疯了!”邻家老婶说道。“全世界都应该读一读她的金宝贝写给她的那些信,听一听报纸上关于他和他提琴的事。他给她汇钱,她很需要,现在她是寡­妇­了。”

“他给皇帝和国王演奏!”城市音乐师说道。“我没有交过那样的好运,不过他是我的学生,不会忘记他的老师的。”“父亲做过这样的梦,”母亲说道,“梦见他从战争中回来,胸前带着银十字勋章。在战争中他没有得到它。在战争中得到它看来是很难的!现在他有了骑士勋章。父亲真应该能看到这一天!”

“成名了!”火警鼓说道,他出生的城市也这样说道:“鼓手的儿子,红头发彼得;他们看见过的小时候穿着木头鞋的彼得;看见当过鼓手,给舞会伴奏过的彼得;成名了!”“在给国王演奏前,他先给我们演奏过呢!”市长夫人说道。“他那时对洛特很倾心!他总是抱负远大。那时他既鲁莽又荒唐!我丈夫听说这荒唐事的时候还大笑了一阵!现在洛特是三等参事官夫人了。”

那个当小鼓手时曾敲着“前进,向前!”号令、给那些要退却的人鼓起胜利的勇气的穷苦男孩子的心灵中嵌着金宝贝。在他的胸中有一个金宝贝,那是音乐的源泉。泉水潺潺流过提琴,就好像里面是一架完整的风琴,好像夏夜所有的­精­灵都在弦上跳舞一样。人们听到了画眉鸟的鸣叫和人类的清亮的声音;这声音欢欣地涌过一颗颗的心脏,驮着他的名字飞驰过各个国家。这是一场大火,欢欣激动的大火。

“而且他非常可爱!”青春淑女们说道,连老­妇­人也这么说。是的,最老的那位­妇­人还拿来一个收藏名人头发的纪念夹,就是为了要能从那位年轻的小提琴演奏家的浓密漂亮的头发里求到一撮,那个宝贝——金宝贝。

儿子走进鼓手贫寒的屋子,清秀得像一个王子,比一个国王还要幸福。他的一双眼睛十分明亮,面孔就像阳光。他把母亲拥抱在怀里。她亲吻着他热烈的嘴­唇­,幸福地哭泣着,和在欢乐中哭泣一样。他对屋子里的每一件旧家具都点着头;对装着茶杯和花瓶的厨柜点头,对他小时候在上面睡过觉的长凳点头。可是,他把那面老火警鼓拖到屋子中央,他对母亲和鼓说道:

“父亲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一定会敲一通鼓的!现在得由我来敲了!”他敲了一通鼓,鼓声轰鸣。火警鼓感到无上光荣,连它的皮都裂开了。

“他­干­得真够漂亮的!”鼓说道,“这下子我永远地保留了对他的记忆!我觉得老婆子也会因为自己的金宝贝高兴得笑破肚皮。”

这就是金宝贝的故事。

①当局雇来在街上敲鼓宣布政府告示的人。

狂风吹跑了招牌

很久以前,外祖父还是一个小孩。他戴红帽穿红衣,腰上系一块纱巾,帽子上Сhā了一根羽毛。因为在他小的时候,要把小男孩打扮得漂亮,就得这样穿戴,和现在算是大不一样了。那时街上常常有欢聚游行的场面,这种场面现在我们看不到了,给取消了,因为太过时了。可是听外祖父讲起这些事,是非常有趣的。

那时,在鞋匠们因换公会馆所而搬迁他们招牌的时候,那种场面才真是算得上热闹。他们的绸旗在飘扬;旗子上画着一只大靴和一只双头鹰。年纪最轻的徒弟捧着招待宾客的食品什物,衬衣袖子上飘着红­色­和白­色­的缎带;年纪大一些的伙计拿着出了鞘的剑,剑尖上Сhā着一个柠檬。此外,有一个完整的乐队,最美妙的乐器是外祖父称之为“鸟”的东西。那上面系着一个弯月和各种会丁当响的东西,是地地道道的土耳其音乐。它被高高地举起,摇来晃去,发出清脆的丁丁当当的声音。太阳照在那些金的、银的或者铜制品上,真叫人眼花缭乱呢。

跑在队伍的前面的,是一个化妆成小丑的人。他穿着用各种颜­色­的小布块缝起来的衣服,脸涂得漆黑,头上戴着好些小铃,像一匹拖雪橇的马。他用演戏用的薄木板敲打着队伍中的人,这东西打起人来有响声但并不疼痛。人们挤成一团,有的想往前挤,有的想后退。男孩和女孩踩进路边的水沟里,摔倒了;老­妇­人用胳膊肘推推搡搡,一副酸相,嘴里还在骂人。有人大笑,有人闲聊。台阶上站满了人,窗户前也挤满了人,连屋顶上也都是人。太阳照­射­着,虽然下了些雨,可是这对农民是好的,要是真把大家浇得浑身湿透,对土地来说还真吉祥呢。

哦,外祖父多能讲啊!他小时候见过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同业公会最年长的成员总要上台去讲一番,台子上挂着招牌。他的讲演还押韵,就好像是作诗一般,的确也是这样。他们一共三个人在作诗,事先还喝上一大杯混合酒,好让写出来的东西漂亮。台下的人都为演讲欢呼。但是当小丑登台做怪模样的时候,大伙儿的喝彩声更高了。小丑把傻瓜相表演得淋漓尽致。他用烧酒杯喝蜜酒,随后又把杯子投向人群,让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它。外祖父就有这样一只杯子,是一位泥水匠抢到后送给他的。这真有趣。新同业公会的会馆挂起了牌子,牌子上缀着花草。

不管你活了多久,这种场面你是永不会忘记的。外祖父这么说,他的确丝毫没有忘记这种场面。尽管他看到过许多其他的场面,也讲起过其他的盛况,但是最有趣的依旧是听他讲首都搬迁招牌的故事。

外祖父小的时候同父母去过那里,他以前从来没有到过我们国家的这个最大的城市。街上到处是人,他以为要搬迁招牌了,要搬迁的招牌太多。要是把这些有画的牌子挂在屋子里而不是挂在外边的话,那招牌准能装满一百间屋子。裁缝画了各式各样的服装图样,都是他可以为顾客剪裁缝制的式样,并且粗料细料一应俱全。烟草铺子的招牌上画着小男孩在抽雪茄,就像真有其事;有的招牌上画着­干­酪、咸鲭鱼;有的画着牧师的硬领;还有的画着棺材。此外还有的写着字,有的介绍自己的生意。你可以花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逛来逛去,光看招牌就很累,这样你马上可以知道店铺里面住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因为他们把自己的招牌挂了出来。外祖父说这很好,很有教益,让人知道在一个大城市里的屋子里住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可是,就在外祖父到城里的那天,关于招牌却发生过这样的事。这是他自己讲的,他的耳朵后面没有那个鬼东西①。当他想让我们相信他的话的时候,母亲总说他耳朵后面有个鬼东西,他的样子很让人相信。

他来到这个大城市的当天晚上,天气可怕极了,从来没有人在报纸上读到过这样的坏天气。那晚的天气在人们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满天屋瓦乱飞,旧栏栅被连根拔起。一辆手推车只不过是为了救自己的命,便自个儿在街上乱跑起来。天空里一片呼啸声,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风暴就这么可怕。运河里的水一直涌到了岸上,它不知道自己该呆在什么地方。风暴刮过这座城市时,把烟囱也吹跑了,不止是一个教堂的塔尖被吹弯,而从那时起,它们一直没有恢复过来。

那位德高的老消防队长的门前有一个哨所,他总是乘着最后一辆救火车出发的。风暴没有放过他那座小哨所,它被连根拔起,在街上滚来滚去。可是,怪极了,它滚到一个寒酸的木匠学徒住的屋子前便立了起来,站在那里。这位木匠学徒在上次发生火灾的时候,救过三条命;可是这哨所并没有想到这一点。

理发匠的招牌——一块很大的铜盘子,也被刮走了,落到了司法参事的窗洞里。这简直是恶作剧,邻居们说,因为他们以及最亲密的女友都管司法参事夫人叫做“剃头刀”②。她­精­明极了,她知道别人的事比别人知道她的事多多了。一块画着­干­鳕鱼的招牌,飞到了一位给报纸写文章的人的家门口,这是狂风开的一个不大漂亮的玩笑。它显然记不住,它不该和为报纸写文章的人开玩笑,他是自己报纸之王,是自己意见之王。

风信鸽飞到了对面屋子的房顶上面,站在那里,像是最令人难堪的恶作剧,邻居们说道。

箍桶匠的桶被吹起来,挂在“­妇­女饰物店”的招牌下面。原来挂在门旁的镶在结实的木框里的饭店菜单,被风刮到了从来没有人光顾的戏院门口,成了一块很滑稽的海报“萝卜头汤,白菜头包子”。不过这样一来,有人来戏院了。裘皮商的一张狐狸皮子——他诚实的招牌③,被吹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门铃索上。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像一柄收拢起来的伞,总是做晨祷,总是追求真理,是一个“楷模”,他姨妈这么说他。

写着“高等学府”的招牌被搬到了台球俱乐部,学府这边挂上了一块“这里用­奶­瓶喂养孩子”的牌子。这一点儿也不算卖弄文笔,而是淘气。但是,这是狂风­干­的,谁也管不了。

那一夜简直可怕极了,到了早晨,想想看,全城的招牌都换了地方。有些地方受到的重创连外祖父都不愿说它。不过,他暗自发笑,我完全可以看得出来,这很可能就是因为他的耳朵后面有什么东西。

这个大都市里的可怜的人们,特别是外来人见到的人完全不是他们要见的人。他们按照招牌去找,结果只能这样。有人要去参加处理重要事项的长者聚会,可是却跑进了乱哄哄的男童学校,这儿的孩子们都蹦到了桌子上。

有人把教堂和剧院搞颠倒了,那真是可怕!

这样一场狂风我们时代没有发生过,那是外祖父经历过的,那时他还很小。这样的狂风说不定不会在我们时代发生,而会出现在我们孙子的时代。我们真心希望、衷心祈祷,当狂风刮起的时候,他们都呆在屋里。

①丹麦谚语,说一个人的耳朵后面若是爬有什么东西,譬如说小­精­灵,那他讲的便是谎话。

②丹麦把狡猾尖刻的人称为剃头刀。

③这是一句讽刺话。丹麦人把狐狸皮看成是欺诈的代表。

茶壶

有一个很傲气的茶壶为自己的瓷感到骄傲,为自己的长嘴巴骄傲,为自己的宽把手骄傲。他前后都有点东西;前边是壶嘴,后边是把手,他总是讲这个。可是他总不提他的盖子,原来盖子被摔碎过,是粘起来的,算是缺点,而一个人是不乐于谈自己的缺点的。可是别的东西却是要说的。杯子、­奶­油罐和糖罐,整套茶具记得茶壶盖的脆弱当然比记得他漂亮的壶嘴和讲究的把手要清楚得多。茶壶很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他们!”他在心里说,“我当然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里面有我的虚心、我的谦让。缺点我们都是有的,但大家也有自己的天赋。杯子有把,糖罐有盖,我既有把又有盖,前面还有一个他们决不会有的东西。我有一个嘴巴,它使我成了茶桌上的皇后。糖罐和­奶­油罐负有责任,是增加美味的女仆,而我是付出者,是女主人。我把幸福分给人类中的口渴者。在我的体内,中国茶叶泡在滚开的毫无味道的水中。”

这些都是茶壶在他血气方刚的青年时代说的。他立在摆好茶具的桌上,一只最纤秀的手把他揭开。不过长着最纤秀的手的人却很笨拙,茶壶掉了下去,壶嘴折了,壶把断了,盖子就不值一提了,关于他已经讲得够多的了。茶壶晕乎乎地躺在地上,沸水从里面流了出来,他摔的这一跤是很重的,最糟的是,他们笑他,而不是笑那笨拙的手。

“这事我会永远记住的!”茶壶后来在谈到自己的生活经历时说。“我被人称为残废,被人搁到了旮旯里。后来当一位老­妇­人来要饭的时候,又被送给了她。我沦入贫寒,站在那里不知所措,里外都如此。不过,就在我这样站立的时候,我的生活开始好转。可是,我原来是那样,现在却变成了完全不同的另一样。我的身体里面装进了土,对一个茶壶来说,就是被埋掉了。不过,土里放了一个球茎。谁放的,谁给的,我不知道。但不容置疑的是,它代替了中国茶叶和滚开的水,代替了被摔断的把儿和嘴儿。球茎躺在土里,躺在我身体里。它成了我的心脏,我的活心脏。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脏。我有了生命,有了力量,有了­精­神。脉搏跳动起来了,球茎发了芽,很快就有思想有感觉了。它开放出花,我看到了它,我扶持着它,在它的美貌中我忘却了自己。为别人忘掉自己是幸福的!它没有感谢我,没有想到我——它受人羡慕和称赞。我非常高兴,它必定也一样高兴。有一天我听说它该换个好一些的花盆。有人拦腰打我,我痛极了,可是花到了一个好一些的花盆里,我被扔到了院子里,成了一堆旧碎片躺在那里。但是我的记忆还在,它是不会丧失的。”

民歌的鸟

那是冬季。地上覆盖着一层雪,就像是一块用山石凿成的大理石似的。天高气爽,风尖锐得像矮神①锤炼成的匕首;一棵棵树像白珊瑚似地立着,像繁花满树的杏枝。这里清新得就和在高高的阿尔卑斯山上一样。夜晚天上闪烁着北极光和无数眨着眼的繁星,煞是好看。

风暴起了,乌云升起,抖散漫天的鹅绒。雪花纷纷飘落,填平了崎岖不平的道路,盖住了房屋,铺满了开阔的田野和封闭的街巷。但是我们坐在温暖的屋子里,坐在熊熊的火炉旁,有人在讲古。我们听到了这样一段英雄的故事:

在宽阔的大海边有一座巨冢,子夜时分在这座巨冢上坐着被埋在里面的那位英雄的幽灵。他曾是一位国君,他的额上金环闪光,他的头发在风中飘扬。他身穿铠甲,头低垂着,一副愁容,像一个不幸的­精­灵,深深地叹息着。

接着驶来一艘船。水手们抛下锚,上了岸。他们中间有一位吟游歌手,他朝着国王的幽灵走了过来,问道:“你为何这样悲伤,什么东西在折磨你?”

死者于是说道:“没有人歌颂过我一生的事迹,这事迹便销声匿迹,没有了,没有歌将它传颂到各国、送入人们心中。因此,我不得安宁,也不能安息。”

于是他讲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和伟大的功勋,那些他同时代人知道但没有被人歌颂的业绩,因为那时没有吟游歌手。这样老歌手拨动了竖琴的琴弦,唱起了英雄年轻时的勇敢、壮年时的力量和他善行的伟大。死者的脸因而绽出了光彩,像月光中白云的边缘。幽灵在明亮和光彩中升起,十分愉快幸福,然后如同一道北极光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座绿草覆盖的坟冢,和一些没有鲁纳②文字的墓石。不过在坟墓的上方,当琴弦发出余音的时候,就像刚刚从竖琴弦上飞出来一样,飞来一只鸟——最美丽的歌鸟。它的声音像画眉那样清脆,像人心那样充满了活力。远方飞回的候鸟听着它,像是听到了故国的歌曲。鸟儿飞过了高山,飞过了深谷,飞过原野,飞过森林,它是民歌的鸟,它永远不会死去。

我们听到了这个传说。我们是在一间屋子里听到的,是在外面白­色­的蜂群③在飞舞,风暴在肆虐的冬夜听到的。鸟儿不仅给我们唱出英雄的业绩,还唱出丰富多彩的、甜蜜而柔和的情歌,唱北欧的信仰。它的曲调中、语言中有童话;有谚语和韵文。这种谚语韵文就像是死者舌下的鲁纳文字一样被唱了出来,人们于是通过民歌的鸟,认识了民歌的鸟的祖国。

在原始信仰的远古时代,在海盗时期,它的巢是筑在吟游歌手的竖琴之上的,在骑士时代,拳头掌握着公平、正义的天秤,权力便是正义。在农民如同狗的时代,歌鸟又到哪里去找避身之处呢?凶残和愚昧都不考虑它。在骑士的寨堡的窗旁,寨子的女主人在羊皮纸上把这些古老的传说写成歌和传奇文字④。茅草屋的小­妇­人和到处游荡的货郎,坐在她家的凳子上在讲述着。在他们的头上,那只只要世上有它立足之地便永不会死的小鸟,民歌的鸟儿,扇着翅膀飞着,啾啾唱着。

现在,它在这里面为我们歌唱。外面是暴风雪和黑夜,它在我们的舌下摆了鲁纳文,我们认识了我们的祖国。上帝用民歌鸟的歌给我们讲母亲的语言。古老的记忆浮现了,淡去的­色­彩又焕然一新。传说和民歌又溢出幸福的佳酿,使心灵和思想都陶醉了,于是这个夜晚便成了圣诞欢会。雪花飞舞,冰块嘎吱作响,风暴肆虐。它们威力无穷,它们是主,但不是上帝。

这是冬日,风尖利得像矮鬼炼成的匕首。雪花在飘扬——我们觉得它飞舞了好多天好几个星期了,变为一座巨大的雪山盖住了这个城,它是冬夜一个沉重的梦。地上的一切全都被掩盖住了,只有教堂上的金十字架——信仰的象征,兀立在雪墓之上,在蓝­色­的天空中,在明媚的阳光中闪光。

被掩埋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太空的鸟儿,有的小,有的大。它们啾啾地叫着,每个鸟儿都张开嘴尽情地唱着。

先飞来的是一群麻雀,它们唱的是街头巷尾、巢里屋中的小事;它们知道前屋后屋里的一切故事。“我们知道那被埋掉的城市。”它们说道。“里面有生命的东西都在啾!啾!啾!”大黑渡鸦和乌鸦飞过白雪。“呱!呱!”它们叫喊着。“下面还可以找到东西,还有可以吃的残剩东西,这是最重要的。这是下面大多数的意见,这意见顶呱呱,顶呱呱,顶呱呱!”野天鹅飕飕地拍着翅膀飞过,歌唱着雪层下安息着的城市里的人们的思想和灵魂仍在萌发的高尚和伟大的情­操­。那里没有死亡,生命仍存在着。从教堂风琴发出的乐音中我们感受到这些。这乐音像是从妖山⑤传来的声音,是奥西扬式⑥的歌,是瓦尔库⑦那飕飕的翅膀的搏击声。何等和谐的声是民歌的鸟儿的歌声,就在这一瞬间:上帝温暖的呼吸从上面扑来,雪山裂开了,阳光照到了里面。春天来了,飞鸟来了,来了新的后裔,带着同样的故乡之歌回来了。听一听这一年的英雄颂歌吧!暴风雪的狂威,冬夜短暂的梦!一切都融化了,一切都在永不死亡的民歌的鸟的美妙的歌声中升华。

①以前北欧人迷信,说山野间有­精­灵矮鬼,他们都是极能­干­的铁匠,打出的刀锐利万分。

②丹麦远古时代的习俗,在死者的舌下要放一块刻有鲁纳文的小石片,死者可不朽。

③指雪花。这是安徒生很喜欢用的词。

④北欧的许多古诗文都是由­妇­女记在羊皮上的。

⑤指海贝的浪漫剧《妖山》。

⑥詹姆斯·玛克弗尔逊(1736—1796)改编了中世纪高卢诗人奥西扬(生活在13世纪)的诗作。

⑦指奥·布农维的芭蕾舞《瓦尔库》。

绿­色­的小东西

窗台上有一株玫瑰花,不久前它还十分娇艳、充满青春活力。现在看上去它病了,它被什么东西折磨着。

它身上来了一伙儿不速之客,正在吞食它。顺便提一下,这是一群穿着绿制服的风度不凡的食客。

我和这伙食客中的一位作了一番谈话,他只有三天大,可已经是老爷爷了。你知道他说些什么吗?他说的都是实话。他讲他自己和这一群食客。

“我们是世上生物中最奇特的一族。在温暖的季节里,我们生下活生生的小孩。那时的天气好,我们立刻就订婚,马上结婚。到了寒冷的季节,我们便下蛋;小东西们睡得暖暖和和的。最聪明的动物,最受我们尊敬的蚂蚁研究着我们,打量着我们。它并不立刻吃掉我们,它把我们的蛋搬走,搬到它和它的家族的窝里,给我们做上记号,编上号码,一排一排地,一层一层地把我们码放起来,这样每天便有一个小东西从蛋里孵出来。然后它们便把我们关到厩里,夹着我们的后腿,挤­奶­,直到我们死去。这是很舒服的!在它们那里我们得到了很漂亮的名字:‘甜蜜的小­奶­牛!’一切具有蚂蚁那样才智的动物都这么叫我们,只有人类例外。这对我们是一种侮辱,在他们那里,我们丢了面子,——您不能写点什么表示异议吗,您不能教人类明白事理吗!——他们傻瞪着眼望我们,用肮脏的眼神望着我们,因为我们吃了一瓣玫瑰花;而他们自己则吃掉所有有生命的生灵,一切绿­色­的会成长的东西。他们给我们取最卑下的名字,最叫人恶心的名字;我不说,噢!我都快吐了!我不能说。至少我穿着制服的时候不说,而我总是穿着制服的。

“我是出生在玫瑰花树叶上的。我和我们整个家族都是靠玫瑰树生活的,但是玫瑰叶在我们体内活着,我们是更高一个层次的生物。人类不能容忍我们。他们跑来,用肥皂水杀死我们,那是一种很可怕的饮料!我觉得我闻到它的味道。一个生来不能洗涤的东西被洗涤一番真是可怕。

“人啊!你用严厉如肥皂水的眼光看着我们,你啊,想一想我们在自然界里的地位,以及我们的能产­奶­能生蛋的­精­致的器官吧!我们得到了‘生养众多,布满遍地’①的祝福!我们出生在玫瑰里,我们死在玫瑰里,我们的一生是诗。别把你认为最恶心、最丑的名字加给我们!那个名字——我说不出口,我不说!把我们叫作蚂蚁的­奶­牛、玫瑰树的兵团、绿­色­的小东西吧!”

而我作为人,站在那里,望着那株玫瑰,望着那绿­色­的小东西。这小东西的名字我不说,不去触犯玫瑰树的住客,那是一大家子,有蛋有孩子的家族。我要用肥皂水来洗它们,因为我本是带着肥皂水和恶意来的。现在我要用它来吹肥皂泡,然后凝视那五颜六­色­的泡沫,说不定每个泡沫里面会有一个童话呢。

肥皂泡涨得很大很大,五彩缤纷,泡泡里就像藏着一颗银­色­的珍珠。泡泡飘了起来,飞走了,飞向房门,啪的一声破裂了。可是门一下子开开了,童话妈妈出现了。

“好啦!现在她讲——我不说名字!——这绿­色­的小东西,会比我讲得更好的。”

“蚜虫!”童话妈妈说道。“对任何东西都要叫它的正确名字。如果说在一般情况下你不敢叫,在童话里总是可以叫的。”

①出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上帝造人时对人的祝福。

小­精­灵和太太

小­精­灵你是知道的,可是你知道太太——花匠的太太吗?她有学问,能背诗,自己还能轻松自如地写诗。只是那写作的韵律,她把它叫做“丁当响”的那东西,却很令她伤脑筋。她有写作的才能,有讲话的才能,她满可以成为一位牧师,至少当一位牧师的妻子。

“穿着星期日盛装的大地真漂亮!”她说道。她把这个想法写成了文字,还让它“丁当响”,凑成了一篇美丽的长诗。专科学生吉瑟俄普先生——这个名字和这个故事没有关系——是她的外甥,来花匠家串门。他听了太太的诗,觉得很好。他说真不错。“你很有灵气,舅妈!”他说道。

“别瞎说了!”花匠说道。“别把这东西灌给她!­妇­人重要的是身体,要有像样的身体。看着你的锅去吧,别让粥焦了。”“我拿块木炭便可以去掉粥的焦味!”太太说,“你身上的焦味,我吻一下便可以去掉。人家都以为你只想着白菜土豆,可你喜欢花呢!”于是她便吻了他一下。“花就是灵气呢!”她说道。

“看着你的锅去吧!”他说道,走进园子里去了。那是他的锅,他照料着它。

但是,专科学生却和太太坐在一起,和太太谈话。对她那句­精­彩的话“大地真漂亮”发表了一大通议论,当然是以他自己的方式。

“大地真漂亮,治理它吧,有人这么说①,我们成了主人。有的用­精­神,有的以身躯来当主人,有的降生在世上就像一个惊叹号,有的像一个破折号。人们要问,他­干­什么来了?一个当主教,另一个只是个穷专科学生,但是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大地是漂亮的,总是穿着星期日盛装!这本身就是发人深思的诗,舅妈,这里面充满了感情和地理知识。”

“您有灵气,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很有灵气,这我可以向您保证!听君一席高论,对自己便完全清楚了。”他们继续谈下去,十分有趣,十分美妙。但是在厨房里另有一位在谈话,那便是那穿灰衣戴红帽的小­精­灵。你是知道他的!小­精­灵坐在厨房里看着饭锅。他在说话,可是除了被太太称作“­奶­油小偷”的那只大黑猫外,谁也没有听到他的话。

小­精­灵对太太十分气愤,因为她不相信他的存在,他知道。她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可是凭她那渊博的学识,她总应该知道他是存在的,总该给他一些注意。圣诞夜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分给他哪怕一小匙粥。这粥他的先人总是分得到的,分粥的还总是一些没有学识的夫人;粥里漂着厚厚的一层黄油和­奶­油。那只猫一听到这些,口水便流到小胡子上。

“她说我只是一个概念!”小­精­灵说道。“这可是超出我的全部概念之外的!她否认我嘛!我听到过这话,现在又听到了。她坐在那里跟那个专整治小孩的人,那个专科学生瞎聊。我对老爹说,‘当心你的锅!’她不理会。现在我要让它潽出来。”

小­精­灵吹着火,火燎得高高的,发着亮光。“苏——噜——潽”锅溢出来了。

“现在,我要进去在老头的袜子上咬些洞!”小­精­灵说道。“我要在袜子趾头和后跟上咬出大洞,这样她不写诗时,便有东西可以缝缝补补了。诗太太,补老头的袜子去!”

猫听到了这里打了个喷嚏。他着凉了,尽管他总是穿着裘衣。

“我把餐厅的门打开了,”小­精­灵说道,“里面摆着熬好的­奶­油,稠得和浆糊一样。你要不要舔一舔!我可得舔一下!”“如果罪名由我承担,我得挨打,”猫说道,“那让我也舔上一口­奶­油吧!”

“先舔,再挨揍!”小­精­灵说道。“不过现在我得到专科学生的屋子里去,把他的腰带挂到镜子上,把他的袜子扔到水盆里,好让他觉得混合酒太烈,让他晕头涨脑。夜里我要在狗棚里的柴禾堆上过夜,我很喜欢逗那只看家狗。我把腿吊着晃来晃去,狗无论跳多高,都够不着我的腿,这使它很恼火。它汪汪叫个不停,我晃个不停;简直太好玩儿了。专科学生被吵醒了,三次爬了起来朝外望。不过他看不见我,尽管他戴着眼镜;他总是戴着眼镜睡觉。”

“太太来时告诉我一声!”猫说道。“我的耳朵不好使,我今天不舒服。”

“你害的是没有东西舔的病!”小­精­灵说道。“把病舔好!把病舔跑!但是先把胡子擦­干­净,别让­奶­油挂在上面!我现在要去偷听了。”

小­精­灵站在门旁,门半掩着。除了太太和专科学生外,屋里没有旁人。他们在讨论专科学生非常优雅地称之为每个家庭都应该置于锅碗之上的问题:灵气的问题。

“吉瑟俄普先生!”太太说道,“现在我要趁这个机会,给您看一些我从未给世上任何人,特别是男人看过的小诗。有几首,要知道,还真是蛮长的,我把它叫做《一位闺秀丁当之作》!我喜欢古丹麦文。”

“是的,应该坚持用古文!”专科学生说道,“应该把德文从语言中清除掉②!”

“我也是这样做的!”太太说道。“您永远也听不到我说‘Kleiner’或‘Butterdeig’③,我总是说AEedtkager和Bleddeig④”。

于是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写字本,绿­色­封面,上面还有两滴墨水渍。

“这个本子里的东西都是很费了一番心血的!”她说道。“我对伤感的东西感触最深。这几首叫《夜间的叹息》、《我的晚霞》和《当我得到克莱门森的时候》。克莱门森是我的丈夫,这首您可以跳过去,尽管它很富感情,很有思想。《家庭主­妇­的职责》是最好的一首!全都很伤感,我在这方面有才能。只有一首是幽默的,那一首的思想是活泼的。要知道,快活的思想总还是会有的。想——您不要笑话我啊!——想——当个女诗人。这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抽屉知道。现在您,吉瑟俄普先生,也知道了!我喜欢诗,它控制着我,它和我开玩笑,给我出主意,还管着我。我用《小­精­灵》这个题目来表达这些。您当然知道那个关于屋子里总有一个看家小­精­灵在调皮捣蛋的古老迷信。我想过,我自己就是屋子。诗,我内心的感受便是小­精­灵;有很大的一种G情在主宰着我;我在《小­精­灵》中歌颂了他的力量和伟大!可是您得把手搁在心上对我发誓永不把这些泄露给我丈夫或者别人。大声地读,让我看看您是否懂得我写的东西。”

于是专科学生读了起来,太太听着,小­精­灵听着。你知道,他在偷听,而且恰好是在念到《小­精­灵》的时候来的。“这和我有关呀!”他说道。“她会怎么写我?是的,我得咬她,咬她的­鸡­蛋,咬她的小­鸡­,把她身上的肥牛似的膘都弄掉。瞧我怎么整治这位夫人!”

他努起了嘴,伸长了耳朵听着。但是他听到的都是讲小­精­灵了不起的地方,他的威力,他对夫人的统治,这是诗的艺术,你当然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可是小­精­灵只是从题目的字面上理解。小家伙越来越高兴,他高兴得眼睛闪闪发光,嘴角上露出惬意。他跷起了脚后跟,用脚尖站着,一下子比以前长高了一寸。他对说到小­精­灵的地方很高兴。

“太太很有灵气,很有教养!我真委屈了她!她把我收进了她的《丁当集》,这集子是要印出来的,要被人读到的!现在可不能让猫去吃她的­奶­油了,我留着自己吃!一个人吃掉的总比两个吃掉的少,这总是一种节省。我要实行这种规矩,尊敬的可贵的太太!”

“瞧他这样,这小­精­灵!”老猫说道。“太太只要甜甜地喵地叫一声,喵地讲一番他,他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主意。她够­精­明的,这太太!”

但是她并不­精­明,而是小­精­灵像是一个人。

如果你不明白这个故事,那你便去问问别人。可是你别去问小­精­灵,也不要问太太。

①“治理它吧”引自圣经旧约《创世纪》第1章第28句。

②这是讽刺1848—1850年及1860年丹麦败给普鲁士之后的民族主义情绪的。

③德文。两字的意思是小点心和­奶­油糕。

④与前面相应的两个丹麦文。

贝得、彼得和皮尔

我们这个时代,孩子们知道的事真是多得令人难于置信!你几乎找不出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了。说他们在很小的时候是鹳从井里或者从水磨坝那里衔来交给他们父母的,这已经成了古老的故事,他们根本不相信。然而这却又是唯一真实的事情。

不过小家伙们又是怎样来到水磨坝上和井里的呢?是啊,这可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然而,还是有些人知道的。要是你在一个明朗的星光闪烁的夜晚认真地看着天上,你会看到许多的流星,一颗星坠落不见了!最有学问的人也不能解释自己不知道的事情;但是只要你知道了,便可以解释了。它就像圣诞节时的烛光,从天而落,然后熄灭了。在它落到我们稠密、浑浊的大气中的时候,光芒消失了,它成了一种我们­肉­眼无法看到的东西,因为它比我们的空气还要­精­致。它就是天上送来的孩子,一个小天使,但是并没有翅膀,因为这孩子是要长成丨人的。他悄悄地从空中滑过,风把他放在一朵花里托走。这花可以是香花芥,蒲公英,玫瑰;也可以是石竹花。他躺在里面,健康地活着。他很轻很轻,一只苍蝇便可以驮起他来,一只蜜蜂更不用说了。蜜蜂轮流来花中汲取最甜的蜜;要是空气小孩妨碍了它们,它们也不把孩子踢到花外去。因为它们不忍心。它们把他放在阳光下的一朵睡莲里。孩子从那里爬着滚着落进水里,他睡在水里;在水里生长,一直长到鹳看得见他,把他衔到盼望有个甜蜜可爱的小宝宝的人的家里。这小家伙是不是甜蜜可爱,全看他是喝了清泉,还是吃了污泥和浮萍;吃坏了孩子便会很脏。鹳不加选择地把他看到的第一个孩子衔走。把这个送到一个好家庭,送给最理想的父母亲;把那个送到非常贫困、日子很艰难的人家里。在水磨坝那里呆着都比在这要好得多。

小家伙们完全记不得他们在睡莲下做过什么梦。在那里,青蛙在晚间“呱、呱!格、格!”地给他们唱。这在人类的语言中就是说:“看看,你们能不能睡着做个梦!”他们也完全记不得最早他们躺在哪朵花里,或者那朵花儿的香味是怎样的。可是他们身上还保留着某种东西。待他们长成大人之后,他们会说:“我最喜欢这种花了!”那便是他们还是空气小孩时睡过的花。

鹳是一种很老的鸟,总是关心着自己送走的孩子们怎么样了,他们在世界上表现如何。他当然帮不了他们的忙,也改变不了他们的环境,他有自己的家要照顾,可是他从来不会忘记他们。

我认识一只很老、很受人尊敬的鹳,他很有知识和生活经验,曾经送过几个小家伙,而且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些故事中又总是有点水磨坝那里的烂泥和浮萍。我请他把他们之中的不论哪一个的生活经历讲给我听一听,他说他不讲一个孩子而讲贝得森家的三个孩子的事。

这个家——贝得森的家,是很像样的。男主人是这座城里三十二个①中的一个,这是体面的差事。他作为三十二人中的一员生活着,他们这三十二人经常交往。那只鹳给他送来了小贝得,这是那个孩子的名字。第二年鹳又带来了一个,他们给他取名叫彼得。在送来第三个的时候,这孩子有了皮尔的名字。因为,贝得——彼得——皮尔这些名字中都包括着贝得森这个姓名。

他们成了三兄弟,三颗流星,各自在水磨坝那儿的睡莲下面的花中睡过,鹳把他们带到了贝得森家。贝得森的房子在街角的那边,你一定知道的。

他们的身心成长起来,于是他们都想成为比那三十二个人更体面的人物。

贝得说,他要当强盗。他看过《弗拉·迪阿沃罗》②这出戏,他认定强盗的所作所为是世界上最可爱的行为。

彼得想成为一个嘎拉嘎拉人③;而皮尔这个孩子很甜蜜可爱,胖胖圆圆的,可是老咬指甲,这是他的唯一的缺点。他想当“爸爸”。你问起他们:他们在世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他们就各自这么回答。

他们进了学校。一个是全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一个是全班成绩最糟的学生,第三个差不多正好在中间。其实,他们可以同样好,同样聪明。他们很有真知灼见的父母说,他们事实上就是这样的。

他们参加儿童舞会。当没有人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抽雪茄烟;他们的学识在增长,交际在扩大。

贝得从小就好争斗,要知道,当强盗必须这样。他是一个非常顽皮的孩子,但是,他母亲说,那是因为他肚子里有虫子④。顽皮的孩子里肚子里都有虫子,肚子里有烂泥。他的顽固和好争斗的­性­格有一天表现到他母亲的新丝绸衣服上来了。

“别去推咖啡台子,我的上帝的小羊羔!”她温和地说道,“你会把­奶­油罐碰翻,我的新丝绸衣服上便会有污渍的!”这只“上帝的小羊羔”一把牢牢地抓住了­奶­油罐,一下子便把­奶­油全泼到妈妈的漆盖上。妈妈不得不说:“小羊羔!小羊羔!你太不冷静了,小羊羔!”但是孩子是有意志的,她不得不承认。意志表现­性­格,在母亲看来,这是很有出息的。他很可能成为强盗,但并不是字面上的意义。他只是看上去像个强盗罢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光着脖子,披着一头长散发。他要成为一个艺术家;不过只是服装上如此,这样一来,他很像一棵高秆蜀葵。他画的所有的人都像高秆蜀葵,都是那么细长。他很喜欢那种花,鹳鸟说道:他就是在蜀葵里睡过的。

彼得在一棵­奶­黄铯的毛茛里睡过,他的嘴就像黄油一样,肤­色­也是黄的。你还会觉得,若是在他脸上划上一刀,便会有黄油流了出来。他生来就像个卖黄油的人,他本人就是­干­这行的招牌。但是在他的心里,就是说他内心深处,他却是一个“嘎拉嘎拉人”:他是贝得森家庭中的音乐部分,“不过他们一家人都够音乐的了。”邻居都这么说。他一个星期写了十七首新的波尔卡舞曲,把它们编成一个配有小号和打板的歌剧。哈,多么出­色­!

皮尔红红白白的,个子矮小,相貌平常。他在春黄菊里睡过。当别的孩子打他的时候,他从不还手。他说,他是最讲理的人;最讲理的人总是让步的。他先是收藏石笔,接着收藏印章。后来他做了一个博物匣子,里面收藏了一副完整的棘鱼骨,用酒­精­浸泡了三只生下来就瞎眼的小老鼠和一只鼹鼠。皮尔很有科学头脑并具备欣赏大自然的眼光,这点不仅父亲母亲,就连皮尔自己都很高兴。他更愿意去森林里,而不愿去上学;更愿意在大自然中,而不愿受纪律管束。还在他忙于收集水鸟蛋的时候,他的两个哥哥都已经订了亲。他了解动物比了解人类要多得多,是啊,他认为在我们最重视的问题:爱情问题上,我们远不如动物。他看到,雌夜莺在孵蛋的时候,将要当父亲的夜莺呆在一旁,整夜为自己的骄妻歌唱:“咕!咕!吱吱!乐乐呢!”皮尔从来没有这样­干­过,也没有打算这么­干­。鹳妈妈带着孩子睡在窝里的时候,鹳爸爸便在屋脊上独脚站着,一站就是一整夜。皮尔连一个小时也站不了。有一天他仔细地观察着蜘蛛网,看里面是什么,他完全放弃了结婚的念头。蜘蛛先生织网来捕住粗心大意的苍蝇,那些大的小的、饱满的­干­瘪的。蜘蛛活着就是为了织网和养活自己的家室,可是蜘蛛夫人则仅仅是为了丈夫而活着。只不过是为了爱情,她会把他吃掉。她吃掉他的心,他的头,他的肚子。他曾经为家室找食物而居住的蜘蛛网上只剩下他一双细长的腿。这是自然史中最纯正的真理。皮尔都看到了。他认为,“这样被自己的妻子爱,被她在热烈的爱情中吃掉。不行,没有人会爱到这种地步。这值得吗?”

皮尔决定永不结婚!永不吻人也不让人吻他,因为这会被看成结婚的第一步。但是他还是得到了一个吻,那个我们都会得到的吻——死神的最大最响亮的吻。在我们活得足够长的时候,死神便接到了命令:“吻死他!”于是人便没有了。从上帝那里­射­来了一道阳光,强烈得让眼前变成一片漆黑;人的魂灵,来时是一颗流星,去时仍像一颗流星。可是,这不是睡在花里或者在一瓣睡莲下面做梦。它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它飞进了伟大的永恒之国。不过那里的情形如何,是什么样子,谁也说不上来。谁也没有看到过里面,就连鹳也如此,不论他看得多远,知道多少东西。现在,他对皮尔就一点也说不上来,而对贝得和彼得却了解一些,不过他俩的事我已经听得够多了,你大约也听够了。于是我便向鹳道了谢;可是他为了这个很普通的小故事向我索要三只青蛙和一条小蛇。他收食品作为酬谢。您愿付给他吗?我不愿意!我既没有青蛙又没有小蛇。

①1659年—1840年间哥本哈根市政府有32位市民代表,1840年后扩大为36位。

②斯克里伯和奥伯的三幕歌唱剧。讲的是意大利匪首弗拉·迪阿沃罗的故事。但丹麦文译本有很大改动。此剧在安徒生写此故事时(1868年)正在丹麦皇家剧院演出。

③运垃圾的人。从前丹麦垃圾工人手中总拿着能打得嘎啦嘎啦响的木板,随时打着,告诉人们该送垃圾了。

④丹麦有一出诙谐剧叫《拉斯姆森先生》。剧中有一句台词是侯爵夫人说她的女儿露易丝的话:“她从来不淘气。但是,若是她淘气,那她便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了!她有虫子,可爱的娃娃,那她便很难办了。”

隐存着并不就是被忘却

有一座古老的庄园。庄园外面有一条泥泞的护庄沟,上面有一座吊桥。吊桥吊起的时候比放下的时候多,来访的人并不都是好人。屋檐下面有许多洞眼,可以朝外放枪。要是敌人靠得太近,还可以从这些洞里往外泼开水,是啊,甚至倒融化了的铅。屋里木顶很高,这对于因壁炉烧大块的湿木头而冒出的那些烟是很好的出路。墙上挂着身穿铠甲的男人和衣着臃肿、傲气十足的­妇­人的画像。这些女人中最高贵的一位现在还活着,住在这里,她的名字叫麦特·莫恩斯。她是这座庄园的主人。

一天傍晚,强盗来了。他们杀死了她家的三口人,连看庄园的狗也被杀了。接着他们用拴狗的链子把麦特夫人拴在狗窝里,他们自己则坐在大厅里,喝着从她的地窖里搬来的葡萄酒和上等啤酒。

麦特夫人被狗链子拴着,她连像狗那样吠也不行。接着强盗里的一个小孩子来了,他蹑手蹑脚一点声音都没有。他不能让人察觉,一被发觉他们便会杀死他。

“麦特·莫恩斯夫人!”小男孩说道,“你记得你丈夫在世的时候,我的父亲被捆在木马①上吗?那时你为他求情,但是没有用;他必须骑在上面,骑成残废。但是你悄悄地走来,就像我现在悄悄地溜来一样;你亲手在他的脚下摆上了一小块石头,让他能够休息。没有人看见,或者他们装作没看见。你是那位年轻仁慈的夫人。我父亲对我说过,我把这事隐存着,但并不曾忘却!现在我来解救你,麦特·莫恩斯夫人!”接着他们从马厩牵来马,在风雨中骑马跑了,他们得到了人们友好的帮助。

“我对那位老人做的一点善事却得到了这样好的回报!”麦特·莫恩斯夫人说道。

“隐存不是被遗忘!”男孩说道。

强盗后来被处以绞刑。

有一座古老的庄园,它也还在那里。它不是麦特·莫恩斯夫人的。它属于另外一个高贵的家族。

这是我们的时代。太阳照在金光闪闪的塔尖上,一座座郁郁葱葱的小岛像花环似地浮在水上,小岛的四周有野天鹅在游弋。园子里生长着玫瑰,庄园的女主人便是最美的玫瑰花;她在欢乐中,在善行的欢乐中闪闪发光,不是在广阔的世界里,而是在心中。它隐存在那里,但不等于被忘却。现在她从庄园走向田野里一所孤单的小房子。房里住着一个可怜的、瘫痪的女孩子。她房间里的窗是朝北面开的,阳光不能­射­进来,她只能看到被那条很高的沟堤隔断的一小片田野。但是今天屋子里有阳光了,上帝那温暖可爱的阳光­射­进来了。这阳光是从南墙上新开的窗子里­射­进来的。以前那边只是一道墙。

瘫痪的姑娘坐在温暖的阳光里,看着树林和海滩。世界变得宽阔起来,十分可爱,这一切都是庄园里的那位夫人的一句话带来的。

“讲一句话是轻而易举的,做的事是那么微不足道!”她说道。“我得到的快乐却无边无垠,十分幸福。”

因为如此,她作了许多许多的善事,她心中装着贫寒家庭和有痛苦的富裕家庭的每一个人。善行隐存着,但是没有被上帝忘却。

有一座古老的宅子,它在那座热闹的大城市里。宅子里有厅有堂。我们不进厅堂去,我们留在厨房里。那儿暖和、明亮,清洁而整齐;铜器都闪闪发光,桌子就像是打了蜡一样亮,洗碗盆就像是刚刨光的砧板。这都是一个女佣收拾的,她甚至还有时间将自己打扮整齐,就像要去教堂一般。她的帽子上打了一个蝴蝶结——一个黑­色­的结子,这是表示哀悼的。可是并没有要她照顾的人,她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没有亲戚也没有恋人。她是一个贫苦的女孩子。她曾经订过婚,是和一个贫苦的男佣;他们真诚地相爱着。有一天他来找她。“我们两人什么东西都没有!”他说道。“那边那个住在地下室的有钱的寡­妇­对我说了许多热情的话,她将让我富裕起来。但是只有你在我的心中。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所相信的,便是你的幸福!”姑娘说道。“和善地、亲切地对待她。可是请记住,从我们分手的那一刻起,我们就不能常见面了。”

——两年过去了。一天她在街上遇见了昔日的朋友和恋人,他看上去一副可怜的病态。于是她不得不管,必须问一句:“你到底怎么了?”

“怎么说都算得上很富裕很好!”他说道。“那­妇­人很能­干­很善良,但你在我的心中。我斗争得很厉害,一切很快便会结束!我们去上帝那儿之前,再也见不到了。”

过了一个星期。晨报上说他去世了。所以姑娘便戴上了表示哀悼的结子。她从报纸上读到,他死后留下了那位妻子和前夫的三个孩子。钟声浑浊不清,可是铸钟的铜是很纯净的。

她的黑蝴蝶结表示哀悼。姑娘的脸显得更加哀伤。“它隐存在心中,永不被忘却!”

是啊,瞧,这里有三个故事,一根秆上的三片花瓣。你还希望有更多的花瓣吗?心的书里有许多;它们被隐藏起来,并不是被遗忘。

①安徒生在童话故事中多次讲到这种刑罚。这是地主、爵府惩罚奴仆的手段之一。被惩的奴仆被捆在一只高木马上,双脚被吊上重物,不得着地。奴仆往往因此而残废甚至死亡。

看门人的儿子

将军一家住在一层楼上,看门人的家住在地下室里。两家人中间有很大的距离,整整隔着地面上的厅堂①,还有他们之间的社会地位的差别。可是他们同住在一个屋顶之下,看到的是同一条街和同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块草坪和一株金合欢树,在开花的时节,树上开满金合欢花。树下,有时坐着那位衣着漂亮的保姆,她带着将军的那位衣着更加漂亮的孩子“小爱米莉”。在她们前面,看门人的小男孩光着脚跳来跳去,他长着一双棕­色­大眼睛和一头黑发。小姑娘冲着他笑,把小手伸向他。将军站在窗子后看见了这副情景,他点着头,说:Charmant②!”将军夫人非常年轻,几乎可以做她丈夫前妻的女儿。她从来不从窗子往院子里望,不过她曾经下过命令,地下室那家人的孩子可以在小姑娘面前玩,但他不能碰她。保姆一字不差地遵从夫人的命令。

太阳照到一楼的一家人,照进了地下室的一家人。金合欢花开放了,又凋落了,第二年又出了新的,树长得茂盛。看门人的儿子也像鲜花一样绽开,看去就像是一朵鲜艳的郁金香。

将军的女儿长得很娇­嫩­,脸­色­微白,就像金合欢花粉红­色­的花瓣。现在她极少下楼到树下来了,她乘马车去享受新鲜空气。她和妈妈一起乘车出去时,总对看门人的儿子乔治点头。是啊,她还给他送去一个飞吻,直到她的母亲对她说她已经很大了,不能再这么做了。

有一天上午,他要将当天早晨送到门房来的那些信件和报纸送到将军家,在他走上台阶经过沙洞③的时候,他听到里面有唧唧喳喳的声音。他以为是一只小­鸡­在叫,但是却发现是将军那位穿着洋花布衣裳的小女儿。

“别对爸爸妈妈讲,他们会生气的!”

“怎么回事?小姐!”乔治问道。

“全烧起来了!”她说道。“明火烧起来了!”

乔治把幼儿室的门打开。窗帘几乎全烧光了,挂窗帘的棍被烧得通红,四边全是火焰。乔治跳了过去,把它拽下来,同时喊着人。要是没有他,一场烧掉房子的大火便会酿成。将军和将军夫人查问小爱米莉。

“我只划了一根火柴,”她说道,“火马上烧起来了,窗帘也马上就着起来了。我吐唾沫想把火灭掉,虽然使劲儿地吐,可是唾沫不够。所以我便跑出来躲了起来,因为爸爸妈妈要生气的。”

“吐唾沫,”将军说,“这是什么词?你什么时候听爸爸妈妈说过吐唾沫?你是从下面学来的!”

但是小乔治得了一枚四文钱的铜币。他没把这文钱花在面包店里,而是塞进了攒钱罐里,没有多久他就攒了不少的钱。他可以买上一盒颜料,把他的画涂上颜­色­。画,他有许多许多;就像是从铅笔和他的手指头里跳出来似的。他把最初几幅涂了­色­的画送给了小爱米莉。

“Charmant!”将军说道。将军夫人也承认,可以看得出小家伙脑瓜里想些什么。“他很有天才!”这是看门人的妻子带回地下室的话。

将军和他的夫人是高贵的人。他们的马车上绘着两个族徽;两人各有一个。夫人每件衣服上都有族徽;贴身穿的,外面穿的,睡帽上,装着放换洗衣服的行囊上,都有。她的——两人当中的一个,是很值钱的族徽;这是她的父亲用明晃晃的银币买来的,因为他不是生下来就承袭族徽的。她也不是,因为她到世上来早了一些,比族徽早了七年。大多数人都记得这事,可是她的家人却记不得。将军的族徽很老很大,扛上它会把人压垮,更不用说扛两个族徽了。将军夫人打扮得珠光宝气、昂首挺胸地乘车去参加宫廷舞会的时候,族徽就死沉地压着她。

将军已年老,头发已灰白。不过骑马还不锗。他知道这一点。他每天带着马夫一起出去骑马,马夫在他后面保持适当的距离。参加社交活动时他总像是骑着自己的高头大马径直去的。他身上佩戴着勋章,勋章多得难以想象,但那完全不是他的过错。他年轻的时候参加军队,参加过秋收大演习,那是和平时期对军队的训练。他有一个那段时期的故事,是他可讲的唯一故事:他部下的一个军官截获了一个王子,俘虏了他。这位王子作为一个犯人不得不和那些被俘的士兵一起跟在将军后面骑马进城去。这是一件难忘的事件,多年来被将军反复地讲着的还老是他在给那位王子佩剑时说的那几个同样值得纪念的字:“只有我部下的军官能俘虏殿下,我永远做不到!”王子回答说:“您是独一无二的!”将军从未参加过真正的战争。在战争降临到这个国家的时候,他已经去过三个国家,踏入外交领域。他会说法文,于是他几乎忘掉了自己的语言;他跳舞跳得很好,马也骑得很好。他衣服上的勋章在增加,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卫士向他敬礼,一位最美丽的姑娘向他敬礼,她成了将军夫人。他们生了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孩子,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那么美丽。当小姑娘能开始观察四周事物的时候,看门人的儿子就在院子里她的面前跳舞,还把自己画的所有彩­色­画都送给了她。她看着画很高兴,但却把它们撕掉。她就是这么娇­嫩­这么可爱。“我的玫瑰花瓣!”将军夫人说道。“你是为王子而降生的!”

王子已经站在门口,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人的眼光不能穿过门坎。

“前不久我们的孩子和她分吃了黄油面包④!”看门人的妻子说道,“面包上没有­干­酪也没有­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就像是块烤牛­肉­。将军一家人如果看见了那种食物,一定会闹翻天的。不过他们没有看见。”

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爱米莉吃,他很愿意把自己的心也分给她,只要能让她高兴。他是一个好男孩,很聪颖,很机灵。他现在进了艺术学院的夜校,认真学习绘画。小爱米莉的知识也有进步;她和她的Bonne⑤说法文,还请了舞蹈老师。

“到了复活节的时候,乔治该参加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乔治已经这么大了。

“他去学一门手艺该是很合理的了!”父亲说道。“学一门好手艺,这样他便可以离家自立了!”

“可是晚间他还得回家来住,”母亲说道。“现在要找一位有地方住宿的师傅很不容易。衣服我们也得供他;他只吃那么一点点东西,该是供得起的。你知道,他有一两块煮熟的土豆便很满意了。他的学习是免费的。让他自己选择自己的道路,你瞧,我们会从他那里得到快乐的。教授也那么说。”参加向上帝坚信的仪式的衣服做好了,是妈妈自己缝的,不过是由一个缝衣人裁的。看门人的妻子说,这个人很好,要是他的处境更好一点儿,自己有个门面,雇上个帮工,他很可能成为宫廷的裁缝师呢。

衣服准备好了,要去参加仪式的人也准备好了。乔治在参加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的那天,从他的教父那里得到了一块黄铜表。他的教父是一位麻商的老伙计,在乔治的教父中算最富有的一位。表很旧了,用过了多年,走起来总是快,但是总比走得慢要好一些。这是一件很值钱的礼物。将军家则送给他一本羊皮封面的赞美诗,是乔治曾经送画给她的那位小姐送的。书前面有他的名字和她的名字及“敬重恩主”。这是将军夫人口授写下的,将军念了一遍,说了“CharmanAt!””

“这么显贵的一家算是看得起我们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乔治则必须穿上他参加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的衣服,拿着那本赞美诗去道谢。

将军夫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正害着她那心一烦就剧烈头疼的病。她很友善地看着乔治,祝他万事如意,也祝自己永远不再头痛。将军穿着睡袍,戴着一顶拖着丝带的便帽,脚上穿一双俄罗斯红长统靴。他在沉思中,在回忆中,当他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三趟后,便停住说道:

“这么说小乔治也已经是教会的人了!也要成为一个忠诚、尊敬上级的人了!将来有一天你老了的时候,不用费力便会说这是将军教你的!”

这是将军讲的比平时都长的一段话了。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内心去了,表现出一副庄严的样子。不过在上面,乔治听到看到的一切中,他记得最清晰的是爱米莉小姐。她多么轻盈,多么娇­嫩­!要是把她画下来,那一定会是画在一个肥皂泡里。她的衣服,她卷曲的金发有一股芳香的气味,简直像一株刚刚出土的玫瑰。她曾经和他分过一次黄油面包。她吃面包时的胃口好极了,每咬一口便要向他点一点头。不知道她还记得这些事吗?会的,很肯定。她就是怀着这样的“回忆”送给他那本美丽的赞美诗集。随后当新年的第一次新月升起的时候,他拿着面包和一枚铜钱走到外面,他把诗集打开,看一看他会翻到哪首赞美诗,是一首颂主感恩的诗;他又一次打开诗集,看看小爱米莉能得到一首什么诗。他很小心地避免翻到悼亡诗文,可是他依然翻到了死与坟墓的那一部分。这事当然并不可信!然而不久,当那位漂亮的小姑娘病倒在床上,每天中午医生的马车都停在大门外面的时候,他不安起来。

“他们留不住她了!”看门人的妻子说道。“上帝知道要把谁带走!”

但是他们留住了她。乔治画了许多画送给她。他画了沙皇的宫殿,画了莫斯科古克里姆林宫,跟真的一样,有塔,有圆顶,就像是巨大的绿­色­和金­色­的黄瓜,至少在乔治的画上是如此,这使小爱米莉非常高兴。乔治在一个星期内又送去了几张画,全都是建筑物,因为凭这些画她可以充分地想象大门和窗户里面的情形。

他画了一幢中国房子,十六层里每层都有钟琴。他画了两张希腊的庙宇,四周有细长的大理石柱子和台阶。他画了一幅挪威教堂,可以看出全是木质结构的,有雕刻出的花饰,搭配得很别致,每一层好像都有摇杆。但是最美丽的一幅却是一座他把它叫做“小爱米莉的宫”的宫殿。她就应该如此居住生活。乔治作了­精­心的构思,他把其他建筑物中最美好的东西都搬到这座宫殿里来了。它像那个挪威教堂,有雕梁画栋;像希腊庙宇,有大理石柱子;每一层楼都有钟琴,最上面是绿­色­镀金的圆顶;像沙皇的克里姆林宫顶。这是地地道道的孩芓宫!在每个窗户下面都写着里面厅、室的用处:“爱米莉睡在这里,爱米莉在这里跳舞”,或者“在这里玩‘客来到’的游戏。”看起来很逗人喜爱,也真有人来看它。“Charmant!”将军说道。

可是那位老伯爵,就是那位比将军还要尊贵,拥有爵府和大庄园的老伯爵,却什么话也没有说。他听说这是看门人的儿子构思出来的。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小了,已经参加过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了。老伯爵看着画,他暗自对画有些想法。

一天,天气非常­阴­晦、潮湿、可怕,可是对小乔治来说却是最光明、最好的一天。艺术学院的教授把乔治叫到他那里去了。

“听着,我的朋友,”他说道,“让我们一起谈一谈!上帝仁慈地赐给你天赋,他也让你仁慈地结交了好人。街角的那位老伯爵跟我谈到你。我也看过了你的画,那些画我们就不提了,画有许多要改正的地方。现在你一个星期可以到我的绘画学校来两次,这样你以后便会画得更好一些。我觉得比起做画家来,你更有做建筑师的才华。你还有时间自己好好地考虑!不过今天你去街角的老伯爵那里,为那个人向上帝致谢!”

街角上有一座巨大的庄院,窗户上雕刻着大象和单峰骆驼,都很古老。但老伯爵最喜欢的是新时代以及新时代带来的好事物,不论它们是来自一层楼,来自地下室还是阁楼。“我觉得,”看门人的妻子说道,“越是真正高贵的人越是平易近人。那老伯爵多可爱多直率!他说话就像你和我一样。将军一家就做不到这一点!昨天乔治受到伯爵美好的接待,高兴得不知所措。今天我和这位伟大的人物谈过话后也是这种感觉。我们不用让乔治去当学徒学手艺,真好!他有能力!”“不过还得靠外来的帮助!”父亲说道。

“现在他得到了,”母亲说道。“伯爵已经讲得很明确很清楚了!”

“然而这件事首先是从将军家传出去的!”父亲说道。“我们也应该感谢他!”

“那当然!”母亲说道。“不过我觉得没有多少好谢的。我要感谢上帝,我还要感谢他,因为小爱米莉活下来了!”她在进步,乔治在进步。这一年里他获得了那枚小银质奖章,后来又得了那枚大的。

“还不如他去当学徒学门手艺呢!”看门人的妻子说道,她哭了。“那样我们还能把他留在身边。他跑到罗马去­干­什么?就算他还会回家来,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可是他不会回来了,可爱的孩子!”

“但这是他的幸运和荣誉啊!”父亲说道。

“是啊,多谢你了,我的朋友!”母亲说道。“你言不由衷!你和我一样难过。”

实际上的确如此。悲伤是如此,别离也是如此。对这个年轻人是很大的幸运,人们都这么说。

乔治和人们一一道别,也去了将军家。但是夫人没有露面,她又闹起了严重的头痛病。分别时将军讲了他唯一的故事,他对王子说的那些和王子对他说的:“您是独一无二的!”接着他懒懒散散地把手伸给了乔治。

爱米莉也把手伸给了乔治,她看上去很难过,但最难过的是乔治。

有事情做,时间便过去了,没有事情做,时间也过去了。时间的长度是一样的,但是用处却大有不同。对乔治来说,它很有用,而且除非在他想念家乡的人时,否则也不算长。家里,住在楼上或楼下的人都怎么样了?是的,信中都写到了。一封信可以写进去的东西是很多的,明媚的阳光或黑暗沉重的日子,这在信里都写着。信上讲,父亲去世了,只剩下母亲一个人了,爱米莉成了能慰藉人的天使,她到地下室去看母亲。是啊,母亲是这么写的;还附写了关于她自己的事,说她得到允许,保留看门的差事。

将军夫人记日记。日记里有她参加过的每次宴会、每次舞会和外人的来访。日记本里还夹着外交官们和最尊贵的人物的名片,她对自己的日记本感到骄傲。时间越长、日子越多,她经过了许多次严重的头痛病发作,但是也经过多次光明的夜晚,也就是宫廷舞会,这样日记本便越发厚了起来。爱米莉第一次参加了宫廷舞会;母亲穿的是浅红­色­缀有黑花边的衣裳——西班牙式的!女儿穿的是白­色­的衣裳,很明朗,很­精­致!她那金黄的卷发上戴着白睡莲的花环,头发间绿­色­的丝带像灯芯草在飘动;眼睛很蓝很明亮,嘴是那么小、那么红。她像一尾小人鱼,美丽得超出了人的想象。三位王子和她跳舞。也就是说先是一位,随后是第二位和她跳。将军夫人有八天没有犯头痛病了。

但是,第一次舞会并不是最后一次,爱米莉累得受不了。因此,夏天到来了,带来了休息。到大自然中呼吸新鲜空气,是很好的事。这一家人被邀请到伯爵府里去。

这座爵府有一个花园很值得看。它的一部分完全和旧日一样,有呆板的绿篱笆,让你产生一种走在有窥孔的绿屏风之间的感觉。锦熟黄杨和红豆杉被修剪成星形和金字塔状,水从嵌了贝壳的大石洞里流出,周围到处都有石雕人像。从人像的衣服和脸孔上可以认出那些都是笨重的石头。花坛的形状各不相同,或像鱼,或像族徽,或是名字,那是花园的法国风格的一部分。从那走出来,你便好像进入一个新鲜的自然丛林中。树在这里可以自由地生长,所以特别高大、伟岸。草是绿的,可以在上面走来走去,它被碾压平,被修剪,是有人照料、维护的。这是花园的英国风格的一部分。

“旧时代和新时代!”伯爵说道,“不同时代在这儿很和谐!再过两年庄园便会有自己真正的风貌,那时将会彻底变样,变得更美更好一些。我给你们看图纸,让你们会见建筑师,他今天来这里吃晚饭!”

“Charmant!”将军说道。

“这儿真是天堂一样!”将军夫人说道。“您那边还有骑士府呢!”

“这是我的­鸡­舍!”伯爵说道。“鸽子住在塔上,火­鸡­住在一层。不过起居室里住着老艾尔瑟,她管理一切。她的四周还有客厅:抱窝的­鸡­在一处,带小­鸡­的母­鸡­在另一处,鸭子有自己的通向水边的通道!”

“Charmant!”将军重复道。

他们一起去看了这美妙的地方。

老艾尔瑟站在起居室的中央,她的身边站着建筑师乔治。他和小爱米莉分别数年后相遇在­鸡­舍。

是的,他站在这里,看去很漂亮。他的面容很开朗,样子很果断,一头油亮的黑发,嘴上挂着一丝微笑,好像在说:我的耳朵后面有个鬼东西⑥,他把你们都了解透了。老艾尔瑟脱掉她的木鞋,穿着袜子站在那边,表示对这些尊敬的客人的敬意。母­鸡­咯咯叫着,公­鸡­喔喔啼着,鸭子呷呷叫着一拐一拐地走着!不过那娇­嫩­苍白的姑娘,他童年时的女友,将军的女儿,也站在那里,通常是苍白的面孔却泛起了一阵玫瑰般的红晕。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好像在说话,却连一个字也没有讲出,在向他致意。这是一个年轻男子从一个不是一家人、也不经常在一起跳舞的年轻女郎那儿得到的最令人心情舒畅的问候了,她和这位建筑师从来没有一起跳过舞。伯爵先生握着他的手,对人介绍他说:“这是我们的年轻朋友,乔治先生,大家对他并不完全陌生!”

将军夫人略屈了膝,表示了敬意。女儿刚要把手伸给他,又缩了回来。

“我们的小乔治!”将军说道:“住在一起的老友了。Char-mant!”

“您完全变成意大利人了!”将军夫人说道。“您大概就跟土生土长的意大利人一样,讲一口意大利话了吧?”

“将军夫人会唱意大利语歌,但不会讲意大利话。”将军这么说。

进餐时,乔治坐在爱米莉的右边,将军搀着她,伯爵搀着将军夫人入座。

乔治在讲话。他讲得很好,他是餐桌上总在讲话的人,是灵魂,尽管老伯爵也可以充当这个角­色­。爱米莉静静地坐着,用耳朵听着,她的眼睛闪闪发光。

可是她一言不发。

她和乔治站在阳台上的花间,玫瑰花篱笆遮住别人的视线。乔治又说话了,是先讲的。

“感谢您对我老母的盛情厚意!”他说道;“我知道我父亲去世的那天晚上,您下楼来去了她那里,陪着她直到我父亲合上眼。谢谢!”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它。在这样的场合,他是可以这样做的。她的脸红了,不过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用柔和的蓝眼睛望着他。

“您的母亲是很善良的人!她多么喜欢您啊!她让我读了您所有的信,我可以说是熟识您的了!您对我多么好啊!我很小的时候,您给我许多画——!”

“您把它们都撕碎了!”乔治说道。

“没有,我还留着我的宫殿呢,那张画!”

“现在我该建筑一座真的了!”乔治说道。听到自己能这么说,感到很激动。

将军和将军夫人,在他们的屋子里谈论看门人的儿子。“他很懂得自己应有的行为举止,他善于把知识和学问表达清楚,他可以成为一个家庭教师。”将军说道。

“有才气!”将军夫人说道。然后她再没有话说了。那个美好的夏天里,乔治先生常到伯爵府里来。若是他不来,府里的人便会想念他。

“上帝赐给您的比赐给我们这些可怜人的要多得多!”爱米莉对他说道。“您是不是感觉到了?”

乔治心中很舒畅,这位漂亮的小姐瞧得起他,他感到她也有非凡的天赋。

将军越来越确信,乔治不可能是一个地下室的孩子。“何况他母亲也是极忠诚的­妇­女!”他说道,“我很尊敬她的名声!”夏去冬来,人们又谈到了乔治先生。甚至在最高层的场合中他也很受人器重,受人欢迎,将军在宫廷舞会上遇见过他。

现在将军家要为爱米莉举行舞会了。可不可以请乔治先生呢?

“国王可以请的人将军也可以请!”将军说道,挺直了身子,一下子高了整整一寸。

乔治先生得到邀请,他来了。王子们和爵爷们来了。他们跳舞一个比一个跳得好,不过爱米莉只跳完了第一个舞。跳舞的时候她的脚扭了一下,不太严重,但是感到疼痛。碰到这样的事就得小心,不能再跳,只能看着别人跳。她坐那里看着,建筑师站在她的身旁。

“您大概把整座圣彼得教堂都给了她了!”将军走过去的时候说道,他慈祥地微笑着。

几天之后,他又以同样慈祥的微笑接待了乔治先生。年轻人显然是来感谢那次邀请他参加舞会,他还会为了什么别的事呢?会的。最使人惊讶、最使人震惊的事:他讲了一些狂言乱语,将军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宣言,不可思议的请求:乔治先生请求娶小爱米莉为妻。“我说你这个人!”将军说道,脑袋像炸开一样。“我简直不明白你!你说些什么?你要­干­什么?我不认识你,先生!你这个人!你梦想着掺入到我的家里来!我还住在这里呢,还是我不住在这里了?”他退到自己的寝室里去了,把门锁上,让乔治先生单独站在那里。乔治站了几分钟,然后转过了身,爱米莉站在走廊里。

“我父亲回答——”她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乔治捏了捏她的手:“他躲开我了!——还会有更好的时机的!”

爱米莉的眼睛里有泪,年轻男子的眼里充满了信心和勇气。阳光照在他俩身上,为他们祝福。

在自己的屋子里,将军怒不可遏。是啊,他的怒气还在上升,于是这样一句话冲出口来:“疯了,看门人的疯狂症!”——

不到一小时,将军夫人就从将军口中听说了。她把爱米莉叫来,单独和她坐在一起。

“你这可怜的孩子!这样侮辱你!侮辱我们!你的眼里也有眼泪。不过眼泪和你很相称!流泪的时候,你很可爱!你的样子和我结婚的那天很相像。哭吧,小爱米莉!”

“是的,我要哭!”爱米莉说,“要是你和父亲不答应的话!”“孩子!”将军夫人喊道;“你病了!说起胡话来了。我严重的头痛病又发作了!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不幸降临到我们家里!别叫你母亲死,爱米莉,那样一来,你便没有母亲了!”将军夫人的眼睛湿了,她想到自己的死,她受不了。

报纸上任命的栏目里有这样一条:乔治先生被任命为教授,五等八级。

“可惜他的父母躺进了坟墓,不能读到这个消息了!”现在住在将军家地下室里的新看门人说道,他们知道这位教授就是出生在这四壁之内,在里面长大的。

“现在他可得纳等级税了!”男人说道。

“是啊,这对一个贫苦孩子来说不是太过分了吗!”妻子说道。

“一年十八块银币!”男人说;“是啊,不少钱呢!”“不是,我是说他的高位!”­妇­人说道。“你以为他会在乎那点钱,他能挣比它多好多倍的钱呢!再说,他可以娶到一位富有的妻子了。如果生孩子,你啊,我们的孩子也要当建筑师,当教授!”

住在地下室的人诗了乔治一番,一层楼的人也誇奖了他一番;老伯爵也赞扬了他。

这都是儿童时代他的那些图画引起的。不过为什么要谈到这些呢?人们谈论俄罗斯,谈论莫斯科,于是人们当然也谈到小乔治画了送给爱米莉小姐的克里姆林宫。他画了许多画,伯爵特别记得其中的一幅“小爱米莉的宫殿”,她住在那里面,在里面跳舞,在里面玩“客来到”游戏。教授很能­干­,他一定会当上老枢密参事才终结一生。这并非不可能,先前他说要为现在这位十分年轻的小姐建造一座宫殿;为什么不呢?

“这是一种奇特的嘲弄。”伯爵走后将军夫人评论道。将军沉思地摇了摇头,带着马夫骑马走了。马夫离开他一段距离,他骑在高头大马上看去比往日要更加不可一世。

小爱米莉的生日到了,人们送来了许多花、书信和名片。将军夫人吻着她的嘴,将军吻着她的前额。他们是慈爱的父母,她和他们都有高贵的人来访——两位王子来访过。他们谈起了舞会,谈起了戏剧,谈起了派遣外交使节,谈到了国家和国土的治理。谈到了勤奋的人,谈到了国内勤奋的人,这样便自然谈到了那位年轻的教授,建筑师先生。

“他在为自己名垂千古而建房筑屋!”有人这么说,“他也为进入一个显赫的家庭而建房筑屋!”

“一个显赫的家庭!”后来将军对将军夫人重复了一遍。“最显赫的家族是哪一家?”

“我知道这暗示的是谁家!”将军夫人说道。“可是我不说!我不想它!由上帝决定吧!不过我要吃惊的。”

“让我也吃惊吧!”将军说道,“我脑子里一点概念都没有!”于是他陷入了沉思。

仁慈的源泉里,宫廷和上帝的恩赐里,都有一股力量,一股不可名状的力量。一切恩赐小乔治都有了。但是我们忘记生日了。

爱米莉的屋子里洋溢着男友和女友送来的花的香气,桌子上摆着许多纪念品,但没有一件是乔治送的。他送不进来,但也不必要,因为整座屋子都是对他的纪念,甚至楼梯下面的沙洞也都绽开了回忆的花朵;窗帘燃起来的时候,小爱米莉曾在那里哇哇叫过,乔治作为第一个灭火器水龙头到了那里。从窗子往外一看,金合欢树让人想起了童年时代。花和叶子都凋落了,但是树挂满白霜,像根珊瑚枝。月亮悬在树枝间,又亮又大,多年来它都不停地移动,却又没有变样,还像当年乔治把黄油面包分给小爱米莉的时候一样。

她从抽屉里拿出那些画着沙皇宫殿的画,有她自己的宫殿的画——乔治的纪念品。她看着这些画,沉思着,涌起了许多回忆。她记得有一天,趁父亲母亲没有注意,她来到地下室正在弥留之际的看门人的妻子那里。她坐着陪她,握着她的手,听她说最后的话:“祝福——乔治!”母亲想着自己的儿子。——现在,爱米莉赋予它自己的意义。是的,乔治在她的生日这天是到场了的,真的是这样!

第二天发生了这样的事,这家人又有一个人过生日,是将军的生日。他比女儿晚一天出生,当然早于她许多年。这天人们又送来了许多礼品,其中有一副马鞍,它的外表十分美丽,很舒服、很昂贵,只有一位王子的可以与它相比。这是谁送的呢?将军很高兴。马鞍上附有一个小纸条。如果上面写着“谢谢昨日的邀请”,我们也许可以猜到是谁送的了。但是上面写的是:“一个将军不认识的人敬赠。”

“世界上有谁我还不认识呢?”将军说道。

“谁我都认识!”他想到许多大的社交活动,每个人他都认识。“这是我的妻子送的!”最后他说道;“她在和我开玩笑!Charmant!”

但是她没有开玩笑,那样的日子过去了。

后来举行了一个宴会。但不是在将军家。这是一位王子开的化装舞会;允许戴假面具。

将军化装成鲁本斯⑦,他穿着有小绉领子的西班牙式衣服,腰上挂着短剑,仪态端庄。将军夫人扮成鲁本斯夫人,身穿黑­色­丝绒、很闷热的高领礼服;脖子四周有一个磨盘,这自然指的是大绉领,完全像将军的那幅荷兰画;画里的一双手特别受人称赞,这双手和将军夫人的手一模一样。

爱米莉扮成普赛克⑧,身穿带花边的长裙。她就像一片飘动的天鹅羽绒。她根本不需要翅膀。她装上翅膀只是为了表示她是普赛克。

这里富丽堂皇而又明亮,到处都是鲜花,人人珠光宝气,优雅得体。这里可欣赏的东西太多了,人们丝毫没有注意到鲁本斯夫人那双美丽的手。

一个身穿黑衣戴了面具的翩翩杜米诺⑨,他的帽子上Сhā了一朵金合欢花,他和普赛克跳舞。

“他是谁?”将军夫人问道。

“是王子殿下!”将军说道,“我非常肯定,和他一握手我便认出他来了!”

将军夫人有些怀疑。

鲁本斯将军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走近那位穿黑衣的翩翩少年,在手上写下了王子殿下的名字。虽被否定了,却给了他一点儿暗示:

“马鞍上的那句话:一个将军不认识的人。”

“那么我就算认识您了!”将军说道,“您送给了我马鞍!”那翩翩少年把手一抬,在人群中消失了。

“和你跳舞的那个杜米诺是谁,爱米莉?”将军夫人问道。“我没有问他的姓名!”她回答道。

“因为你是知道的!那是教授!您的宠友,伯爵先生,他在这里!”将军夫人继续说着,转向了就站在她身边的伯爵。“黑­色­的杜米诺,带着一朵金合欢花。”

“很可能,我尊敬的夫人!”他回答道。“可是有一位王子也是这样的化装!”

“我知道他握手的姿势!”将军说道。“王子送给了我马鞍!我的事我很肯定,我可以邀请他参加我的家宴!”

“去请吧!若是是王子,他肯定会来的——!”伯爵说道。“若是别的人,他便不会来的!”将军说道,他走近了那化了装身着黑­色­衣服的杜米诺,他正在那里同国王谈话。为了彼此结识,将军特别谦恭地发出了邀请。将军微笑着,十分肯定在邀请什么人。他的声音很大而且很清楚。

杜米诺揭开他的面具:是乔治。

“请将军先生重复一遍邀请好吗?”他问道。

将军一下子高了一小截,显出更坚决的神气,往后退了两步,再往前走了一步,就像在跳小步舞一样。他满脸严肃,能在一位将军高贵的脸上表现出来的种种表情,都摆出来了。“我从不反悔。教授受到了邀请!”他鞠了个躬,向显然听到了这一切的国王瞥了一眼。

于是在将军家举行了晚宴,只邀请了伯爵和他的宠友。“脚一伸到桌子下,”乔治认为,“基石便已奠定!”在将军和将军夫人那里,最庄严地奠定了基石。

客人来了。客人自然是将军认识和知道的。客人的谈吐完全像上流社会的人,十分风趣,将军不得不多次说他“Char-mant”。将军夫人讲起她的晚餐,谈到她甚至还把这次晚餐告诉了一个宫廷女侍宫。这位女侍宫,是一个最有灵­性­的人,要求下次教授再来的时候也邀请上她。于是自然还得邀请他,也真的再次邀请了他,他又来了,又是Charmant,而且还会下象棋。

“他不是出生于地下室!”将军说道,“他肯定是一个望族的少爷!出自名门的少爷的儿子很多,这完全不是这个年轻人的过错。”

可以进出皇宫的教授,当然也完全可以进出将军的家。但要在那里生下根则完全谈不到,尽管全城的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在那里生了根,仁慈的露珠从上面降了下来!

因此在教授荣升为国政参事的时候,爱米莉成了国政参事夫人,这便一点儿也不令人惊讶了。

“生活是喜剧,要不然就是悲剧,”将军说道,“在悲剧中主角都死亡,在喜剧中他们缔结良缘。”

在这儿他们结了良缘。他们生了三个可爱的男孩,当然并不是一下子生下来的。

这些甜蜜的孩子来看外公外婆的时候,他们便骑着木马在厅堂里跑。将军也骑上木马,跟在他们的身后:“就像是这些小国政参事的马夫!”

将军夫人坐在沙发里微笑着,尽管她犯着她那严重的头痛病。

乔治发达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大大地发展着,否则便不必费神来讲看门人的儿子了。

①丹麦人的楼房分层次的方法是,地面上的那一层叫厅室(层),上第一道楼梯后才是一层。

②法文“好极了啊,妙极了”的意思。

③楼梯下那个三角形的空隙,有的装上了门,里面放些铺地的沙子。

④黄油面包是丹麦流行的食品。通常是一片面包上先涂上黄油,再加上一些别的美食,例如一片­干­酪,一片香肠,一片烤牛­肉­,一两片西红柿,花样可达数十种。

⑤法语,这里指会讲外语的小保姆。

⑥指“提防他说话骗人”。参见《守塔人奥勒》注16和《狂风吹走了招牌》注1。

⑦佛兰芒画家(1577—1640)。

⑧见《普赛克》注。

⑨一种身穿白袖长大氅、头戴布帽的化装舞会中的角­色­。

搬迁日

你当然记得守塔人奥勒①!我曾讲过两次去看望他的情形。现在我要讲第三次的拜访,可是并不是最后的一次。通常我是在新年的时候到塔上去看望他,这次却是在搬迁日②。因为这一天呆在下面的城市街道上叫人很不舒服。街上一堆一堆的垃圾,破坛碎罐和破布烂衫,更不用提那些不用的铺床的­干­草,你不得不在它们中间艰难地探路行走。刚才我路过那边,瞧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废弃物品堆上有两个孩子在玩耍。他们玩的是上床睡觉,他们觉得在这儿玩上床睡觉的游戏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是啊,他们钻到了一堆破草里,把一块破烂的糊墙纸盖在身上算是被单。“好玩极了!”他们说道。这对我就太过分了点儿,我只好动身来找奥勒。

“今天是搬迁日!”他说道,“大街小巷成了桶,庞大无比的桶,对我来说一满车就够了!我可以从里面找出点什么,圣诞节过后不久我就去找了。我下了塔到街上去,街上又脏又潮,还冷得叫人感冒着凉。清道夫和他的车子停在街上,车子是满满的,真是一幅哥本哈根街道搬迁日的图景。车子的后部载着一棵云杉,还蛮绿的,树枝上还挂着金纸箔。云杉是人们用来布置圣诞节盛景的,现在被扔到街上来了,清道夫把它Сhā到车子的后部,叫人看了高兴,或是叫人哭上一阵。是的,可以这样说,全看你对它怎么想了。我想了想,肯定车子上面的某些东西也想了想,或者说它曾经想了想,因为大体上都是一回事。车上有一只破旧的女手套,它会想些什么呢?要我告诉你吗?它躺在那里,小指头刚好指着那棵云杉。‘这棵树和我有关系!’它想着,‘我也参加了灯火通明的晚会!我自己的生活便是一个跳舞晚会。一次握手,使我裂了口!我的记忆中断了;再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我为它活下去了!’手套这么想,或者说可能这么想过。‘那云杉可真够蠢的!’瓦罐碎片说道。被打碎了的瓦片,现在觉得什么东西都蠢。‘进了垃圾车’,它们说道,‘就不要再神气,还戴着什么金箔!我知道我对这个世界有过好处,比这么一根绿枝子的用处大得多了!’——瞧,这也是一种看法,这种看法看来许多东西都有。不过,云杉仍很好看,真是垃圾堆里具有的诗情画意。街上的搬迁日,这类的东西多得很!下面的道路对我太麻烦、太艰难了。我想离开,回到塔上来,呆在上面。我坐在这里,心情舒畅地望着下面。

“那边的老好人正在闹着换房子。他们拖着、拉着他们要搬的东西,小­精­灵坐在木桶里,也参加搬迁。屋子里的闲言碎语,家里的闲言碎语,一切愁事和烦恼也随着从旧家迁入新居。他们和我们从这一切中又能得到什么呢?是啊,其实它早就被写在《地址索引报》上那首古老的好诗里了:

想一想死亡的大搬迁日!

“这是一个严重的想法,不过您听起来也不至于不舒服。死亡是,而且将永远是最可靠的公务员,尽管他还有许多小差使!您从来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死亡是公共马车的赶车人,他是签写护照的人,他把名字写在我们的­操­行簿上,他是我们生命巨大的储蓄所的经理。您能明白吗?我们把我们在尘世生活中的一切行为,无论大小,都存入那个‘储蓄所’里。于是当死亡赶着他的搬迁日的公共马车前来,我们不得不坐了进去,驶往永恒之国的时候,他便在边界把我们的­操­行簿给我们,当作护照!他把存入储蓄所里的我们的某个行为——最能代表我们的为人的事情,取了出来,作为我们旅途中的零花钱。这可能很有趣。但是也很可怕。

“直到现在还没有什么人能躲过这趟公共马车旅行。的确有人讲过,有一个人没有得到允许乘这辆马车,就是耶路撒冷的那个鞋匠③,他不得不跟在车后面跑。要是他得到允许登上公共马车的话,他便不会成为诗人们赋诗的主题了。用想象朝这辆庞大的搬迁日公共马车里望一望吧!里面有形形­色­­色­的人。国王和乞丐、天才和白痴并排坐在一起。他们都得去旅行,没有财产,没有金钱,只带着­操­行簿和储蓄所的零花钱!不过一个人的所作所为中到底是哪一件事被挑了出来让他带走的呢?也许是一件极小的事,小得像一粒豌豆。不过豌豆也会长成一株开花的树梗呢。

“墙角里坐在矮凳上的那个挨打受骂被遗弃的可怜人,带着他的破凳子,也许是表明身份的,也许是他的旅费。凳子成了抬他进永恒之国的轿子,在那里变成一个宝座,金光灿灿,像金子一样,花繁叶茂,像一座凉亭。

“这里那个总是用醉酒来忘掉自己所作的恶事的人,得到的是他的小酒桶。他在公共马车上的旅途中要喝酒。桶里的酒是洁净香醇的,因此他的思想也会清晰起来,唤醒他的良知和善心,他看到并感觉到了他以往不曾想看或者没有看到的东西。于是他得到了惩罚,一条不断在咬食他的、永远不死的长虫。若是当年的酒杯上写的是‘忘却’,那么现在酒桶上写的便是‘记起’。

“如果我读到一本好书,一本历史著作,我总要想我读到的那个人登上死亡公共马车时的情形,想想死亡会从储蓄所取出他的哪一件行为给他,他进永恒之国会得到的是什么样的零花钱?从前有一个法国国王,我忘了他的名字,好人的名字有时会被人忘记,也被我忘记了,不过还可能想起来。他是这样一位国王,在饥荒年代,他成了自己臣民的救命恩人,人民为他用雪堆成一座纪念碑。上面写着:‘你的帮助来得比这碑的融化还要快!’我可以想象,由于这座纪念碑,死亡会给他一片永远不会融化的雪花。这片雪花会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国王的头上飞舞,一直飞进永恒之国。还有路易十一世④。是啊,他的名字我记得,坏人的名字总被人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一件事总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真希望人们会说历史尽是谎言。他把他的大法官斩死了。他可以这样做,不管有理无理。但是大法官有两个无辜的孩子,一个八岁,一个七岁,他把他们也弄到同一个断头台上去,让他们的父亲的热血溅在他们身上,然后又把他们投入巴士底狱⑤中,关在铁笼里。在那里他们连一条可以躺在上面的被单都没有;每隔八天路易十一世便派刽子手去把他们的牙拔掉一颗,叫他们过得别太舒服了。哥哥说:‘要是我母亲知道我弟弟遭受这么大的罪,她会痛苦死的。请拔掉我的两颗牙,放过他吧!’刽子手为此流下了泪。但是国王的旨意是比眼泪更厉害的,每隔八天,银盘子里盛着两颗孩子的牙齿送到国王面前;他要求得到这些牙齿,他得到了它。那两颗牙齿,我想死亡要从生命储蓄所里为路易十一世取出,交给他带上去那伟大的永恒之国。它们会像两只萤火虫在他前面飞,发光、燃烧、咬他——这两颗无辜的牙齿。

“是啊,这是一次庄严的旅行,大搬迁日的公共马车旅行。谁知它何时到来呢?

“最严肃的问题是,这趟公共马车在任何一天,任何一个时刻,任何一分钟都会来到。死亡会从储蓄所里取出我们的哪个行为给我们呢?是的,让我们想一想!这个搬迁日日历上是找不到的。”

①见《守塔人奥勒》。

②昔日,搬迁在丹麦只在规定的日子里进行,这日子随城市不同而各异。但1799年7月1日君主敕令将搬迁日定在每年的4月和10月的第3个星期二。

③指传说人物阿哈斯维鲁斯,他是耶路撒冷的鞋匠。因为他曾打过受苦难的耶稣,于是被罚永远在世上奔波不息。这个故事是欧洲许多文学家的笔下的主题,法国作家欧仁·苏写过《漂泊的犹太人》。安徒生自己写过《阿哈斯维鲁斯》诗剧,但内容与传说中的故事很不一样。

④法国国王(1423—1483)。

⑤巴士底原是一个宫堡,后改为监狱,囚禁重要犯人。1789年被毁。

谎报夏

那是冬天,空气很寒冷,朔风刺骨,但是屋子里暖和舒服,花儿呆在屋子里,躺在土里和雪下自己的球茎里。

有一天下雨了。雨水穿过雪层浸进土里,润湿了花的球茎,通报了地面上已是光明世界。太阳很快便把它纤细有穿透力的光线­射­过雪层,­射­到花的球茎,轻轻地抚摸着它。“请进!”花儿说道。

“不行!我还没有强壮到能打开你的球茎的程度。夏天我会更强壮一些。”

“什么时候才是夏天?”花儿问道,而且每当阳光­射­进来的时候它都要重复问这句话。但是距离夏天还远呢,雪还盖在上面,每个长夜里水总是冻结成冰。

“怎么这么久啊!怎么这么久啊!”花儿说道。“我觉得浑身酸痛。我得伸伸腰,活动活动自己的肢体,我得绽开来,我要出去,问夏天早安。那将是幸福的时刻!”

于是花儿伸伸腰、活动活动肢体,朝薄薄的外壳撞击了几下。这薄壳被外面的水泡软,被雪和泥土温暖,被阳光­射­透。它在雪下发出芽来,在自己的绿梗上结出了­嫩­绿的骨朵,还长出又窄又厚的叶子,像一道野生屏围保卫着它。雪很凉,但被阳光照得透亮,这样便很容易被冲破,现在阳光用比以前更大的力量照晒着。

“欢迎!欢迎!”每一道阳光都在歌唱;花儿伸出了雪层来到了光明的世界里。阳光鼓着掌,亲吻着它。接着花儿完全绽开了,白得像雪一样,被绿­色­的条纹装点着。它高兴却又羞赧地垂下了头。

“美丽的花儿!”阳光歌唱道。“你是多么新鲜多么娇­嫩­啊!你是第一朵花!你是唯一的一朵花!你是我们的爱情!你带来了夏天,为乡村和城市带来了可爱的夏天!雪全部要融化了!寒风要被赶走!我们要主宰一切!万物都将披上绿装!于是你便有了朋友,丁香和毒豆,最后是玫瑰。不过你是第一朵花,那么柔­嫩­,那么纤巧。”

真是快乐极了,就像空气在唱歌在奏乐,就像光线­射­进了它的花瓣儿和梗子。它站在那里,样子很娇­嫩­,似乎很容易被折断,但又那么健壮,充满了青春美。它站在那里,身上穿着白­色­的外衣,系着绿­色­的腰带,赞美着夏天。但是夏天还早着呢,云还遮挡着太阳,刺骨的寒风还在吹袭着它。“你来早了一点儿!”风和雨说道,“我们还有威力呢。你会感觉到,这一切够你受的!你应该呆在屋里,不该跑出来显示自己,还不是时候呢。”

天气冷得刺骨。连续几天没有一丝阳光;对于这样一株娇­嫩­脆弱的小花儿,这天气会把它冻得裂碎。但是它有连自己都想不到的力量,在欢乐和对夏天充满信心中它是坚强的。夏天必定会到来的,它深切地渴望并预感着,温暖的阳光也证实了这点。就这样它穿着白衣服欣慰地站在那里,当雪花纷繁落下、刺骨的寒风吹过它的身体时,它便垂下了自己的头。

“你快破裂吧!”它们说道。“你快枯萎、结冰吧!你跑出来­干­什么?为什么你要受诱惑,是太阳光欺骗了你!现在有你的好日子过了,你这谎报夏!”

“谎报夏!”它在寒冷的早晨重复说道。

“谎报夏!”有几个跑进院子里来的孩子高兴地叫道。“那边有一朵,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第一朵花,唯一的一朵花!”短短的几句话使花儿觉得很舒畅,这些话像和煦的阳光。花儿十分欢快,竟没有感到它已经被摘下。它在孩子们的手中,被孩子亲吻着,被带进了温暖的房间里。它被孩子用温柔的眼睛观望着,被Сhā到水中。它感觉到力量在增长,生命旺盛起来。花儿以为它突然进入夏天了。

这家人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已长大,参加过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她有一个可爱的小朋友,也是刚刚参加过坚信仪式的,他读书并要以知识谋生。“他要成为我的谎报夏①!”她说道。于是拿走了这朵柔­嫩­的花,把它放在一张有芳香气味的纸上。这张纸上写着诗,是关于花儿的诗。它以谎报夏开头,也以谎报夏结尾。“小朋友,做一个在冬日受骗的小朋友吧!”她用夏天和他开玩笑。是的,这些都写在诗里了。于是这张纸成了一封信,花儿躺在里面,它的四周都很黑,很黑,就像躺在花球茎里一样。花儿开始了旅行,被放进邮袋里,被挤被压,一点儿也不舒服,不过也有结束的时候。

旅行结束了,信被那位亲爱的朋友拆开来读了。他高兴极了,吻了花儿一下。它被四周的诗围着送进一个抽屉里,里面有好几封漂亮的信,但却没有花儿。它是第一朵花,唯一的一朵花,就像阳光所说的那样;想一想这些它是很高兴的。它可以躺在那里想很长时间,想啊想。夏天过去了,漫长的冬天过去了,又到了夏天,接着又过去了。可是这时那年轻人一点儿也不快乐了,他狠狠地抓起了那些信纸,把诗抛到一边。于是花儿落到了地上,它变得扁瘪、枯萎。但是不应该因此把它抛在地上,不过这总比被火烧掉好一些,火把那些诗和信全都烧掉了。究竟出了什么事呢?就是经常发生的那些事。花儿骗了他,这全是闹着玩的。但年轻的姑娘骗他,那可不是闹着玩的。在仲夏时节,她又交上了另一个新朋友。

清晨,阳光­射­了进来,照在那朵扁瘪的谎报夏上,这花儿看去就像是画在地上似的。清扫房间的女佣人把它拾了起来,夹在桌上的一本书里。她以为花儿是她在整理房间的时候落下来的。花儿又躺在诗的中间了,而且是印好的诗。这些诗比那些手写的诗要高雅得多,至少,比手写的诗花的钱更多。

一年年过去了,那本书立在书架上。后来它被取下来,被打开、读着。那是一本好书:丹麦诗人安勃洛西乌斯·斯图布②的诗歌集,他自然是很值得结识的。读书的人翻着书。“这里有一朵花儿!”他说道,“一朵谎报夏!把它夹在这里一定是有意义的。可怜的安勃洛西乌斯·斯图布!他也是一朵谎报夏,一个诱人受骗的诗人!他当年来到世界上太早了,所以迎接他的是雪霰,是尖锐的寒风。他结交了菲因岛上的富绅,却像玻璃花瓶中的花儿,像诗信中夹着的花儿!是一朵谎报夏,一个冬日谎,是一场玩笑,是傻瓜,然而是第一个,唯一的一个充满了青春活力的丹麦诗人。是啊,就像书中的书签一样,小谎报夏!你被放在那里是有意义的。”

于是谎报夏又被放进书里。得知自己是一本美好的诗歌集的书签,得知第一个歌唱并写了这个集子的人,自己曾经是在冬季相信夏天到来的谎报夏,它便在书中觉得十分荣幸。花儿现在以自己的方式明白了事理,就像任何事物会以我们自己的方式去明白一样。

这就是关于谎报夏的童话!

题注19世纪丹麦对安徒生这篇故事所用的“谎报夏”这个词是有争议的。这种植物的学名是Galanthusnivalis,在丹麦文中一般叫“冬日谎”。这种花在拉丁文汉语字典中译为雪莲花,但却又不是我们天山上的那种雪莲花,是欧洲草地上在晚春时节开的一种小白花,由于它是一年中最早绽开的花,所以人们说它是在谎报夏天的到来。这篇童话最初发表在1862年末出版的《1863年丹麦大众日历》中,后来,1866年安徒生将它收在《新童话故事(二系四集)》中。在重新发表时,他对文章的结尾作了很重要的修改,不是以“这就是关于谎报夏的童话”作结束的。读一下原稿的结尾对了解这篇童话有很大的作用,现一并译出供读者参考。

一天书又被取出来了,读它的是另一个人:“有一朵冬日谎!”他说道。

这是花的一个新名字,以前它从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它只知道而且珍视它的老名字。

“冬日谎!”屋里其他的人说道,“这是新名,这名字我们在古时丹麦是不知道的。让我们保留正确的,那是谎报夏,那个名字很美,有意义,有所指,此外它是记在莫尔贝克的书(指莫尔贝克编的《丹麦字典》——译注。)之中的。

“可是在《植物教材》中写的是冬日谎!”另外那人说道。“你能否认于是他们为名字争执起来,谁都想比别人聪明一些。

“植物学上它叫‘Galanthusnivalis!’‘谎报夏’是它的丹麦名字!我坚持我的祖宗的合理说法。不要拉丁文!拉丁文呆在一边去!”花站在那个把它称为谎报夏的人的一边,因为这样有意义!安徒生的朋友阿道夫·德鲁森曾对安徒生讲过,他为雪莲花的丹麦文名字应该是谎报夏作过斗争。他觉得安徒生应该写一篇《谎报夏》的童话,说这是给这种花正名的最好的办法。德鲁森曾在1862年在《丹麦园艺时报》上撰文为谎报夏正名,因为它说谎、骗人、给人以夏天即将到来的希望;而冬日谎这个名字就其时间来看,是毫无意义的。

安徒生在4年后终于写成了这篇童话。

①指一个收到一封信,信中夹着一朵谎报夏的人;这样给这个人一种夏日将来临的想法。这原是丹麦的习俗,最初有以这种方式伤人或取笑人的意思。因为人们认为谎报夏有伤人的­性­质。

②丹麦诗人和民歌表演家。他常在菲因岛上的富绅家宴上愚弄取笑别人。

姨妈

你真应该认识姨妈!她真可爱!是啊,就是说她的可爱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那种可爱。她很甜很和蔼,有自己独特的令人觉得有趣的地方。若是有人想闲聊点什么,想找个人寻寻开心,那么她便可以是人们闲谈说笑的对象。她可以被编进戏里,原因很简单,因为她就是为了戏院和一切与戏院有关的事而活在世上的。她是一个很慈善的人,可是经纪人法布,姨妈把他叫做狗儿子①的那位却说她是一个戏迷。“戏院是我的学校,”她说道,“是我的知识的源泉。从那里我有机会重温圣经的历史:‘摩西’②,‘约瑟和他的众兄弟’③等等,都是歌剧了!从戏院里我学习了世界历史、地理和人文知识!我从法国的戏剧里知道了巴黎的生活——下流,可是非常有趣!看了《吕格勃一家》④后我不知流了多少眼泪。那个男人为了赢得那个年轻恋人竟然饮毒自杀!——是啊,在过去五十年我连续买全票⑤,这期间我哭过多少回啊!”姨妈熟知每一出戏,每一个场景,每一个要上场或者上过场的人物。只有在戏剧上演的那九个月她才真正活着。夏季要是戏院没有演出⑥,那段时间会使她变老,而一场持续到半夜以后的演出则又延长了她的生命。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说:“春天来了,鹳已经回来了!”“报纸上说第一批草莓上市了。”她是这样宣告秋天的来临的:“你瞧见了戏院又在预售全年的包厢票了吗?演出开始了。”

她按照一所住房距戏院的远近来衡量它的价值和它位置的好坏。从戏院背面的那条小街搬到距戏院稍远一些、对面又没有人家的那条大街,对她是一件伤心事。

“在家里我的窗子就该是我在戏院里的包厢!你不能总是坐着想自己的事,你得看看人。可是现在我就好像搬到了乡下。若是我想看看人,我得走进厨房,爬在洗碗槽上,这样才能看见对面的邻居。可是,我住在那条小街的时候,我可以直接望到那个卖麻的商人的家里,上戏院只消走三步。可现在,我得迈三千个大步了。”

姨妈也有生病的时候,可是不管她病得多厉害,她是不会忽略戏剧的。一天,她的医生嘱咐她,让她晚上在脚上敷些旧发面起子⑦,她照他的话办了,可是她却雇车去了戏院,脚上敷着发面起子坐在那儿看戏。要是她病故在那儿,她一定觉得很幸福。曹瓦尔森⑧就是死在戏院里的,她管这个叫作“幸福的死”。

如果天国里没有一座戏院,她一定很难想象出天国的富裕。当然没有谁对我们承诺过,可是不难设想,先逝的许多杰出的男女演员,总该有一个继续活动的场所的。

姨妈有一根从戏院通到她的屋子里的电线,每个星期天喝咖啡的时候,电报便来了。她的电线便是“戏院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那个指挥道具布景、幕启或幕落的人。

从他那里,她事前就得知要上演的戏的简单扼要的评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⑨被他称为“一出瞎胡闹的东西!有那么多东西要搬上台,而且戏一开始便要用水!”也就是说,波涛滚滚的场面太过分了。相反,如果一出戏的五幕都使用同一个房间布景的话,他便说这出戏很合理,写得好,这是一出能让他休息的戏,不用换布景便能自动地演下去。

早些时候,也就是姨妈称之为三十多年以前的时候,她和刚才提到的西沃森先生都还年轻。那时他已经在戏院布景部了,她把他叫作她的“恩人”。当时有这样一个习惯,在城市唯一的大戏院里演晚场的时候,观众也可以坐到舞台顶上;每个布景工人都控制着一两个位置。那上面常常坐满了人,都是很体面的人。据说其中有将军夫人,有贸易参事夫人。在幕后从上往下看,能知道幕落时台上的人怎样走动或者怎样站着,这是很有趣的事情。

姨妈曾经坐上去过几回,在那里看过悲剧和芭蕾舞,因为在这种演出中,最重要的角­色­登台的时候,从顶上往下看最有趣。在上面你坐在黑暗中,大部分人带着晚饭去。有一回,有三个苹果和一个夹着香肠的黄油面包掉下去,掉到乌戈林诺的监狱里⑩——狱里的人是要饿死的。这引起了观众的哄堂大笑。那块夹香肠的黄油面包成了戏院经理后来绝对禁止人们在台顶上看戏的最重要的原因。

“但是我却去了三十七次,”姨妈说道,“我永远也忘不了西沃森先生。”

台顶上允许观众去的最后一次晚场演出上演的是《所罗门的判决》⑾。姨妈记得很清楚。她靠她的恩人西沃森先生给经纪人法布搞到了一张门票,尽管他不配得到,因为他不断地嘲笑戏院,尽说讽刺话;不过她现在给他弄到台顶上去。他想“倒看”这出戏,这是他自己的话。这话很像他本人,姨妈说道。

于是他从上往下看了《所罗门的判决》,而且睡着了;人们真以为他参加了一次盛大的晚宴多喝了几杯。他睡着了,而且被关在里面,在戏院顶上坐着睡过了黑夜。他醒过来的时候是这样说的,可是姨妈根本不相信他:《所罗门的判决》已经演完了,全场的灯火都熄了,所有的人——坐在上面和下边的人,都散去了。不过紧接着开始了真正的喜剧“尾声”,这是最有味道的,经纪人说道。道具都活了起来!那判决并不是所罗门做出来的。不是的,那是在演“戏院的判决日”。经纪人法布竟然敢说出这种话叫姨妈相信,那是对姨妈把他弄到舞台顶上去的感谢。

是啊,经纪人所说的听起来够可笑的。但是他的话里却暗含着恶意和讥讽。

“上面很黑,”经纪人说道,“不过接着伟大的魔法表演‘戏院的判决日’开始了。收票人站在门前,每位观众都必须出示他的品行证明书,看看他是该空手呢还是该绑上手进去,是戴着口套呢还是不戴口套进去。演出开始以后才迟到的人们,以及那些经常不遵守时间不可救药的年轻人都被捆在外面,在他们的脚下还要贴上毡鞋垫,待到下一幕开演时才让进去,还要戴上口套。‘戏院的判决日’便开始演了。”“简直是上帝都想不到的恶意中伤!”姨妈说道。

布景画家若是想上天,得沿着他自己画的梯子爬上去。可是谁也不可能沿着这样一条梯子爬上去,这从根本上违反透视学原理。如果布景工人想上天的话,那可怜人必须把费了很大力气摆错地方的花木和房子摆到正确的位置上,而且必须在­鸡­鸣之前。法布先生得试试自己是不是能上去。他所讲到的演出阵容,喜剧演员也好,悲剧演员也罢,歌剧演员也好,舞蹈演员也罢,都被法布先生——这狗儿子,说得一踏糊涂!他不配坐在舞台顶上,姨妈不愿把他的话挂在自己的嘴边。但他把说过的这些全都写了下来,这狗儿子!在他死后还要印出来,死前不行;他不愿被剥皮。

姨妈只有一次在她的幸福的庙宇——戏院里——感到惊恐和不安。那是一个冬日,那种白天只有两个钟头的灰暗日子。天空刮着寒风,下着雪,可是姨妈还要去剧院。他们演的是《赫尔曼·冯·翁拿》⑿,外加一个小歌剧、一个大型芭蕾舞、一段开场白和一段尾声;演出要持续到深夜。姨妈得到戏院去,她的房客借给她一双雪靴,是里外都衬了皮毛的那种;那靴子一直遮住了她的小腿。

她来到戏院,坐进包厢;靴子很暖和,她没有脱。突然有人喊失火了⒀,一块幕布冒了烟,顶楼上也冒了烟;戏场里可怕地马蚤动起来。人们蜂拥地往外跑;姨妈的包厢是最后一个,——“从二层左边看布景最好,”她这么说,“从皇室的包厢那边看,布景布置得最美丽。”——姨妈要跑出去,她前面的人在恐慌中不留神把门关上了。姨妈坐在那里,她出不来,也进不去,也就是说进不到隔壁的那个包厢里去,中间的隔断太高了。她大声地喊着,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她从她那层楼往下看,下面已经空了。楼层不高,而且离她不远;在惊恐中她忽然年轻轻盈起来。她想跳下去,一只脚也已经迈过了围栏,另一只脚踩在凳子上;她像骑马似地跨在那里。她衣着漂亮,是花裙子,一条长长的腿在外面悬着,脚上穿着硕大的雪靴,真是好看!这时她被人发现了,她的声音也被人听到了,她被救了出来,没被困在里面,因为戏院的火没有烧起来。

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纪念的一个晚上,她这么说,很高兴她没有办法看见自己,否则她将羞愧得无地自容。

她的恩人,布景部的西沃森先生依然每个星期天都到她那里去,但是从这个星期日到下一个星期日是很长的。近来她在一个星期的中间找了一个女孩子来“吃剩饭”,也就是说来享受当天晚餐剩下的东西。那是芭蕾舞班子里的一个小女孩,她也需要食物。小家伙扮演小妖和小僮;最难扮的角­色­是《魔笛》⒁中的狮子的后腿,不过她长高后又演了狮子的前腿。她演前腿这个角­色­只挣三角钱,可是演后腿却可以挣一块银币;不过那样一来,她得弓着身子,没办法呼吸新鲜空气。姨妈觉得知道这些事是很有味道的。

她本来值得有与戏院一样长的寿命,但是她没有坚持活下来。她也没有死在戏院里,而是体面地光荣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病故的。她弥留之际的话是很清晰的,她问道:“明天他们上演什么?”

她病故以后,遗留下了大约五百块银币;我们是根据二十块银币的利息推算出来的。姨妈决定用它为一位正直但没有家室的老姑娘设一笔奖金,专门用来每年预定每个星期六二层楼左边的一个座位,因为这一天的演出节目最好,享受这笔奖金只有一个条件,这位每星期六去剧院的人必须想念着躺在墓里的姨妈。

这是姨妈的宗教信仰。

①这里“狗儿子”的丹麦原文是AElab(弗拉布),与法布谐音,这是姨妈对法布的戏称。

②指罗西尼的歌剧《摩西》。

③指杜瓦尔和罗弥安的歌剧《约瑟和他的众兄弟在埃及》。

④指斯克里布的独幕剧《吕格勃一家》。

⑤西方剧院每年初秋至次年夏初为一个演期,剧院对这个期间的演出有周密的计划。观众可以预购全部演出的票,叫全票。购全票的优惠很多。在丹麦,皇家剧院的最好的座位都以全票方式预售给观众。

⑥夏季剧院休息,但演员可以低价租用剧场演出,挣些额外收入。

⑦这是昔日丹麦人治发烧、头痛和牙疼的偏方。

⑧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曹瓦尔森1844年3月24日在皇家剧院看演出时突然死去。

⑨莎士比亚的巨著。但在安徒生生活的年代并没有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⑩德国剧作家革尔腾贝根据但丁《神曲》的故事写成的恐怖悲剧《乌戈林诺》。1779年有丹麦文译本,但此剧从未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过。

⑾法国剧作家盖涅兹的三幕剧,有丹麦文译本。1817年10月首次在皇家剧院上演。

⑿德国剧作家斯基约尔德布朗的剧作,有丹麦文译本。1800年首次在丹麦皇家剧院上演。

⒀1847年1月23日皇家剧院在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时,舞台上有一截暖气管道起了火,但未引起太大的马蚤乱。

⒁莫扎特的歌剧。

癞蛤蟆

井很深,所以井绳就很长,人们把水桶拉出井边的时候,滑轮几乎无法转动。太阳永远照不到井底,不管井水多么清澈,阳光也不能将影子在水面上倒映出来。但是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石缝中间便有绿苔生长出来。

这儿住着一个癞蛤蟆家族,是从外面迁来的。他们实在是跟着老癞蛤蟆妈妈头朝下跌进来的,老癞蛤蟆妈妈现在还活着。那些老早便在这里落户,在井里游来游去的青蛙承认和他们是亲戚,把他们称为“井客”。他们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在那些他们称之为潮湿井石的­干­地方生活,他们觉得很舒服。

青蛙妈妈出门旅行过一次,当水桶提上去的时候,她跑到了桶里。但是外边光线太亮了,刺得她眼睛生疼。幸运的是,她跳出了桶,噗的一声便狠狠地落到了水里,跌得她背疼,躺了三天。关于上面的世界,她讲不出多少来,但是她知道,大伙儿也都知道,井并不是整个世界。癞蛤蟆妈妈当然可以谈出一点什么来,可是有人问起她来时,她从来不回答。于是大伙儿也就不问了。

“她又肥又丑,又胖又叫人恶心!”小青蛙说道,“她的孩子也一样怪模怪样。”

“很可能是这样!”癞蛤蟆妈妈说道,“但是这些孩子当中有一只头上有颗宝石①,要不然就是镶在我头上。”

青蛙听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他们不喜欢这种话,所以他们就做了个鬼脸,跳回井底去了。可是,小癞蛤蟆却骄傲地伸直了他们的后腿。他们都以为自己有宝石,所以他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他们发问了,问为什么而感到骄傲,一颗宝石到底是什么东西。

“它是一种很美很值钱的东西,”癞蛤蟆妈妈说道,“我都无法形容它;它是一种人们自己戴着高兴,而旁人嫉妒的东西。不过别问了,我是不回答的。”

“是啊,我没有宝石,”最小的那只癞蛤蟆说道;这只癞蛤蟆要多丑便有多丑。“为什么我要有这种可以炫耀的东西?要是它引起别人的嫉妒,自然就不会让我高兴!不,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跑到井边往外看看。外边一定是很美的。”

“还是呆在你该呆的老地方吧!”老癞蛤蟆说道,“你知道,你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你可得小心那桶,它要压碎你的!要是你真的掉了进去,那你也会摔出来的。并不是大家都像我这样跌得这么幸运,保住了前脚后腿,卵也没有破碎!”“呱!”小家伙说道。这就和我们人类喊一声“呀”一样。他非常想到井边往外看看,产生了看看上边那片绿东西的渴望。第二天早晨,当装满了水的桶被提上去、在小癞蛤蟆坐着的那块井石前偶然停了一下的时候,小家伙心里激动起来,他跳进了盛满水的桶里,沉到桶底,接着桶被提了上去,水被倒出来。

“呸,倒霉!”看见了他的那个年轻小伙子说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东西!”于是他用木鞋踢了癞蛤蟆一脚,他差不多被踢瘫了,不过他还是逃到了那高大的荨麻丛中去了。他看见一根麻秆挨着一根麻秆,它还往上看。太阳照在叶子上,叶子完全是透明的。对他来讲就像我们人类钻进了大树林里,太阳照在树枝叶子上一样。

“这边比在井里好得多了!我真想在这里度过一生呢!”小癞蛤蟆说道。他在那里蹲了一个钟头,蹲了两个钟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既然我已经跑了这么远,那我试试再跑远一点!”他使了最大的力气爬了起来,来到了路上。在他横穿大道的时候,太阳照­射­着他,灰尘扑到了他的身上。

“这才算真正到了­干­地,”小癞蛤蟆说道,“我得到的好处可以说是太多了,浑身太舒服了!”

接着他爬到了路边的沟旁上。这里长着勿忘我花和绣线菊。旁边是一道接骨木和山楂矮丛连结成的篱笆;“玛利亚的白­色­内衣袖”②缠绕在上面。这里可以看到五彩斑斓的景致;这儿还飞着一只蝴蝶;小癞蛤蟆以为这是一朵挣脱枝子为了更好地看看世界的花儿。这自然是很合理的。

“要是我能像它那样到处转悠,”小癞蛤蟆说道,“呱!啊!多美呀!”

他在沟那边呆了八天八夜,他不缺食物。到了第九天,他想:“再往前走吧!”——可是还能再有什么更美的东西呢?也许碰到一只小癞蛤蟆,或许几只青蛙。昨夜风里夹杂着一种声音,好像说有“同胞”在附近似的。

“活着真美!从井底下上来,躲在荨麻里,沿着尘土飞扬的道上爬,又在潮湿的沟里休息!不过还要再往前走!看看是不是能找到青蛙或者一只小癞蛤蟆,这是不能缺少的,光有大自然是不够的。”于是他又游荡起来。

他来到田野里一个四周长着灯芯草的大池塘旁,下去探了一探。

“这儿对您一定太潮湿了吧?”青蛙说道。“不过很欢迎您!——您是一位男士还是一位女士?不过全都一样,我们一样欢迎您。”

接着他被邀请去参加晚间的音乐会——家庭音乐会:大家极为高兴,声音却很微弱;这我们都熟悉。会上没有什么东西招待,只可任意喝饮料,要是他们有本事的话,可以喝一整池塘水。

“我要继续往前走!”小癞蛤蟆说道。他总是渴望有更好的东西。

他看见星星闪光,又大又明亮;他看到了新月在闪光。他看到太阳升起来,越升越高。

“我一定还在井里,在一个大一些的井里,我得爬上去!我有一种不安,一种渴望!”在月亮又圆又满的时候,这可怜的小动物心想:“那该不是一只放下来的桶吧,我可以跳进去高高升上去!要不然太阳便是那大桶?它多大、多亮哟,它可以把我们全都装进去。我一定要注意机会!哦,我的头多亮啊!我不相信宝石会更亮一些!不过我没有宝石,也不为它而哭。不,高高升到光明和快乐中去吧!我确信,但又害怕,——这是很难迈出的一步!不过非迈不可!前进!顺着大道走吧!”

他迈步向前,尽一个爬行动物最大的努力向前。于是他来到人类居住的大道上了,道旁有花园和菜地,他在一个菜园子边上休息。

“这里有多少我从来不知道的生灵啊!世界多大、多幸福啊!不过我也得深入看看,不能总厮守在一个地方。”因此他跳进了菜园子里。“多么绿啊!多么漂亮啊!”

“这我当然知道!”花菜叶子上的一条毛毛虫说道。“我的叶子是这里面最大的!它遮住了半个世界,不过没有那半个世界我也不在乎。”

“格!格!”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接着走来了几只母­鸡­,她们在菜园子里一摇一摆地走着。走在最前面的那一只是远视眼,她看到了绉菜叶子上的毛毛虫,便啄了一下。于是毛毛虫落到了地上,扭着卷缩起来。母­鸡­先用一只眼睛看了看他,接着又换了一只眼看他,因为她不知道这卷着的东西会耍什么花招。

“他绝对不怀好意!”这只母­鸡­想道,她抬起了头又啄了一口。小癞蛤蟆害怕极了,他竟爬向那只母­鸡­。

“他还有救援部队!”母­鸡­说道。“瞧这爬虫!”于是她转过身子。“我不稀罕那一小口绿食,他只会使我的嗓子痒!”其他的母­鸡­也持同样的看法,接着她们走开了。

“我一扭一卷便逃脱了!”毛毛虫说。“有主见是很对的。但是最困难的事还在后头,我怎么能够回到花菜叶子上去。它在哪里?”

小癞蛤蟆爬过来,表示愿意帮忙。他很高兴由于自己丑陋而把­鸡­吓跑了。

“您是什么意思?”毛毛虫问道。“您明知道我是靠自己一扭一缩逃脱的。看着您令人非常不舒服!我总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独自呆着吧?我现在嗅到了花菜的味道了!我现在回到了我的叶子上了!再没有比呆在自己的地盘上更美的事了。但是我还要爬得更高一些!”

“是啊,更高一些!”小癞蛤蟆说道。“他的感觉和我一样!但是他的心情不好,大概是吓坏了。我们都要爬得更高一些!”“他们住得多高呀!”小癞蛤蟆想道。“他们能上到那么高的地方!”

在农舍里住着两个年轻的大学生。一个是诗人,另一个研究自然科学。一个为上帝创造的一切及他心中的感受而欢乐地歌颂和写作,他用简短、明了、丰富、和谐的诗文歌唱一切。另外一个则把握住事物的本身,若是需要的话,是啊,还解剖分析一番。他把上帝的所作所为看成是一道算术题,又减又乘,把它背得烂熟,然后用理智的语言来说明。他的理智是全面的,他欢乐地、明智地谈论事物。两人都是很好很乐观的人。

“你看那儿有一个完整的癞蛤蟆标本!”研究自然科学的那一位说道,“我得把它泡在酒­精­里!”

“你不是已经有两个了吗?”诗人说道,“让他安静地呆着,享受享受生活吧!”“可是他丑得那么可爱。”另一人说道。“是啊,要是能在他的头里找到宝石,”诗人说道,“我就想和你一起剖开它!”

“宝石!”另一个说道,“你挺懂自然史的!”

“可是,民间不是流传着那么一个美丽的说法吗?最丑最丑的动物癞蛤蟆,往往在自己的头里保存着最有价值的宝石。人是不是也这样?伊索③,还有苏格拉底④都有一颗很了不起的宝石,不是吗?”

癞蛤蟆没有听到过更多的事情,他对听到的连一半也不懂。两个朋友走开了,他逃脱了,没有被泡到酒­精­里。

“他们也在谈宝石!”小癞蛤蟆说道。“幸好我没有宝石,否则我可要受罪了!”

这时农舍的顶上又传来了叽里咕噜的声音。鹳爸爸在为全家演讲,他斜眼望着菜园子里的那两个年轻人。

“人是最自高自大的动物!”鹳说道。“听他们说些什么!可是到头来他们却连个像样的嘟嘟都打不出来。他们卖弄他们说话的本领,他们的语言!他们的语言倒真不错。只要我们旅行一天,他们的语言便不中用,那边的人便听不懂了;这个人听不懂那个人的话。我们的语言全世界通行,在丹麦在埃及都行。而且人也不会飞!他们乘一种他们发明的东西上路,他们把它叫做‘铁路’,可是他们在那里也常常折断脖子。我一想起这些不禁嘴就哆嗦起来;世界可以没有人。我们可以没有他们!我们只要有青蛙有蚯蚓就够了!”

“这真是一篇漂亮的演讲!”小癞蛤蟆想道。“他是多么伟大啊!瞧他坐得多高!我还没有见过谁能坐得这么高。瞧他游得多妙!”当鹳张开翅膀在空中飞了起来的时候,他这么喊了起来。

鹳妈妈在窝里讲话,讲埃及的国土,讲尼罗河的水,讲外国的那些无比美好的烂泥。对小癞蛤蟆来讲,这一切都那么新鲜,又那么有趣。

“我得到埃及去!”他说道。“鹳要是能带上我就好了,或者他们的一个孩子也行。我可以在他们结婚的日子给他们帮工来报答它。是啊,我去埃及,因为我很幸运!那种渴望和兴趣我都有,比头里有一颗宝石要好得多。”

他真有那么一颗宝石:永无止境的渴望和兴趣,向上,不停地向上!这颗宝石在他的头里发光,在欢快中闪耀发光。接着鹳来了。他看见这只小癞蛤蟆在草里,便冲了下来,一点儿不客气地叼住这小动物。鹳用嘴紧紧地咬住他,风呼呼响,这使他很不舒服,但是他朝上去了,飞向埃及,他知道,因此他的眼睛在闪光,就好像冒出了一颗火星:

“呱,啊!”

他的身躯死了,小癞蛤蟆被掐死了。可是他的眼里冒出的那颗火星,到哪里去了呢?

太阳光把他摄走了。太阳光带走了小癞蛤蟆头上的宝石。但带到哪里去了?

你别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去问诗人好一点儿。他会把他的事当作童话讲给你,童话里还讲到毛毛虫,也会讲到鹳的一家。想想看!毛毛虫变了形,成了一只美丽的蝴蝶!鹳的一家飞过万水千山,飞向遥远的非洲,可是他们却能找到最短的途径回到丹麦国土,回到同一个地方,同一个屋顶上!是啊,简直太像童话了,可是却又是真的!你也可以去问那位研究自然的人,他只得承认这个事实,你自己也知道,因为你已经看到了。

——可是癞蛤蟆头里的宝石呢?

问问太阳,看你能不能做到!

光线当然是太耀眼了。我们还没有一双能够看到上帝创造的一切胜景的眼睛,但是我们会有的,那是最美丽的童话!因为里面有我们自己。

①安徒生说过,他小时候听一位老­妇­人讲过癞蛤蟆头上有宝石的故事。这是民间传说。

②研究安徒生作品的丹麦专家们认为这是指田旋花。

③、④伊索(生活在6世纪)是希腊写寓言的大师,《伊索寓言》是世界文学宝库中的奇葩。苏格拉底(约公元前470—前399)是古希腊哲学家。相传这两人都长得很丑。

教父的画册

教父可会讲故事啦,讲许多许多,很长很长,他还会剪纸,会画画。快到圣诞节的时候,他便拿出一本用洁白­干­净的纸订成的写字本来,他把从书本上、报纸上剪下来的画都贴在纸上;要是画不够用来表明他要讲的故事,他便自己画。我小时候得到了好几本这样的画册;但是这些画册中最美丽的是那本《哥本哈根用煤气灯代替老鱼油灯的值得纪念的那一年①》,这话写在第一页上。

“这本画册一定要好好地保存起来,”父亲和母亲说道,“只是在重要的时候才可以拿出来。”

在这本画册上,教父却这么写道:

把书撕破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别的小朋友­干­的比这还糟。

第一页上有一张画是从《飞邮报》②上剪下来的。在这张画上,人们可以看到哥本哈根的“圆塔”和圣母教堂。左边贴着一张关于一盏旧灯的画,画上写了“鱼油”;右边是一盏有座灯——上面写着“煤气”。

“瞧,这是海报!”教父说道,“这是你们要听到的故事的开头。它也可以当一出戏演出,只要有人能把它编出来:‘鱼油和煤气,或者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在这一页的最下面还可以看到一幅画,这张画并不那么容易理解,所以我要对你们解释解释。那是一匹地狱马③,他本来应该在画册结束的时候出现,但是他先跑了出来,说开头、中段和结尾都不行。要是让他来办的话,他可以办得更好。我告诉你,地狱马白天是拴在报纸上的,正如人们说的那样在字里行间走动。但是到了晚上他便挣脱出来,站在诗人的门外嘶叫,要里面的那个人立刻死掉。可是这个人却不会死,如果他身体里真有生命的话。地狱马差不多永远是一个可怜的动物。他不了解自己,又找不到吃的,只好到处奔跑、嘶叫来弄点空气和食物。”他,我很肯定,不喜欢教父的画册。可是教父把他画在上面的那张纸上还是值得的。

“瞧,这就是画册的第一页,一张海报!”

那正是老鱼油灯燃着的最后一夜。城里已经有了煤气灯,它亮到这种地步,使老鱼油灯在它的光线里和灭掉一样。“那天晚上我就在街上,”教父说道。“人们走来走去,为了看新灯和旧灯。人很多,脚比头多一倍。巡夜的人哀伤地站着,他们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像鱼油灯那样被辞掉,鱼油灯往回想了很远,你知道它们是不能往前想的。它们回想起许多个宁静的黄昏和黑暗的夜。“我靠在一根路灯杆上,”教父说道,“鱼油和灯芯发出迸溅的声音。我听到了灯说些什么,你也该听一听。”

“‘我们尽力做了我们能做的事,’灯说道。‘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尽了责任,照着欢乐,也照着忧伤。我们经历过许多重大的事件,可以说是哥本哈根的夜之眼。现在就让新的光亮解脱我们,接过我们的班吧。不过他们能照多少年,能照出什么来,那就等着瞧吧!他们的光比我们这些旧灯当然要亮一些。但是为他们铸了煤气灯座,又给他们安了那么多的管子,一个连着一个,比我们亮一点儿就没有什么了不起了。他们四面八方都有管子,可以从城里城外找到活力!而我们鱼油灯燃烧的是我们自己所有的能量,不是靠父母兄弟。我们和我们的祖先从无法记载的古时代,从很早以前便照亮着哥本哈根。今晚是最后一夜,我们的光在这里照着。可以说,比起你们,这些明亮的朋友,我们处于次要的地位。但是我们并不生气也不嫉妒。不,完全不,我们很高兴,很舒畅。我们是老哨兵,现在被穿着比我们更好的制服的新铸出来的兵替换下来。我们可以告诉你们,我们这一族,从远辈的老祖母灯那时起都经历都看到过些什么:那是整个哥本哈根的历史。等到你们有朝一日也要道别的时候,但愿你们以及你们的后代,直到最后一盏煤气灯,也能说得出和我们说出的一样多的重大事情吧!你们肯定是要道别的!你们最好准备着。人类一定能找到比煤气灯更亮的光源的。我听一个大学生说过,人们在谈论着他们有一天会点燃海水呢!’灯说这些话的时候,灯芯在迸溅,就好像他里面已经有水了似的。”

教父专心地听着、想着,他发现在今天这个从鱼油灯过渡到煤气灯的夜晚来叙述展示哥本哈根的全部历史,是老油灯的一个极妙的主意。“好主意不能让它溜掉,”教父说道。“我马上就行动起来,跑回家,给你做了这个画册,它追溯的时代比旧鱼油灯能讲的还要远得多。”

“这儿就是那个画册,就是历史:

‘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

它从黑暗开始,一页涂黑了纸,那是黑暗时代。

“好,让我们来翻页吧!”教父说道。

“你看见这张画了吗?只有汹涌的大海和呼啸的东北风,它掀动着沉重的冰块。冰块上尽是从挪威的大石山滚下来的石块。东北风吹动了冰块,他要让德意志的山岳看看,北边有多么巨大的石块。整群冰块已经漂到了哥本哈根的锡兰岛海岸外的松德海峡,不过当时还没有什么哥本哈根。在海水下面有许多沙堆,冰块推着巨大的岩石撞在一个沙堆上;整堆浮冰都搁浅了,东北风无法将这群浮冰块吹离沙堆,所以他火冒三丈,大发雷霆,他诅咒这个大沙堆,管它叫做‘贼地’。他咒它说,这块沙堆一旦露出水面,强盗匪徒就要跑到这里来,竖起叉架和转轮。

“但是,就在他咒骂的时候,太阳出现了。阳光中有许多明亮、温柔的­精­灵——光的孩子在飞舞。它们跑到寒冷的冰块上跳舞,冰块于是融化了,那些巨大的岩石沉到了下面的沙堆上。

“‘混帐太阳!’东北风说道。‘这是朋友关系,是有家族因缘!我要记住,我要报复。我要诅咒!’

“‘我们要祝福!’光的孩子们说道。‘沙堆要升起来,我们要保护它!真、善、美要在这儿建设!’

“‘完全是胡言乱语!’东北风说道。”

“瞧,这些都是油灯不能说的,”教父说道,“可是我知道,这对哥本哈根的生命和生活有重大的意义。”

“好,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许多年过去了,沙堆冒了出来。一只海鸟落在了水中突兀的一块最大的石头上。你可以从画上看到。又有许多年过去了。海把死鱼抛到沙滩上来,坚韧的披碱草④生长起来了,枯萎了,腐烂了,滋补着沙土。然后又出现了一些新的草和植物,沙堆变成了绿岛。锡兰岛外的那个岛是进行殊死战斗和停泊船只的好地方。

“第一盏鱼油灯燃起来了。我想他们曾在上面烤过鱼,这里有的是鱼。鲱鱼大群大群地游过松德海峡,要想从它们上面把船驶过去是很困难的。它们在水里闪光,像秋季闪电照亮的遥远天边;它们在水底像北极光一样地闪亮。松德海峡的鱼丰富极了,所以人们在锡兰岛的海岸上建起了房子,墙是用橡树建的,房顶铺的是树皮,能用来建房的树多得很。船驶进了港口,鱼油灯挂在摇摇晃晃的绳索上。东北风吹着唱着:‘呜——熄掉’!如果岛上有盏灯燃着,那便是一盏贼灯:走私贩子和盗贼就在‘贼岛’上­干­他们的勾当。

“‘我相信,我所希望的恶事都在发生,’东北风说道。‘不久便会生长出我可以摇掉果子的树。’”

“这里长出了树,”教父说道。“你看到贼岛上的那座绞架了吗!那上面用铁链子吊着匪盗和杀人犯,完全和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风在刮着,吹得那些长串的骨骸嘎嘎作响。可是月亮却很惬意地照着,就像今天它照着森林舞会一样。太阳也舒服地照下来,晒得骨骸散了架。阳光中光的孩子们唱道:‘我们知道!我们知道!在未来的岁月这里会是美丽的!会很好很漂亮!’

“‘全是小­鸡­在叽叽喳喳!’东北风说道。”

“来,再翻一页!”教父说道。

“罗斯基勒城⑤的钟在鸣响,这里住着大主教阿布萨隆⑥。他会念圣经,也会挥舞剑。他既有势力又意志坚强。阿布萨隆要保护港湾里那些勤勉的渔民不受侵犯。这些渔民住的小镇在发展,已经成了一个交易繁忙的商埠。他在这片不洁的土地上洒上了圣水:贼岛有了高尚的标志。泥水匠和木匠在忙碌,受主教之命建立起了一幢建筑物。当红­色­的墙砌起来时,太阳光亲吻着它。

“阿克赛尔⑦的房子建起来了。

宫殿有着钟塔

庄严高矗;

台阶,

阳台;

噗!

呼!——

东北风

鼓起腮帮

吹啊,

刮呀!

宫堡却依然屹立!

“它的外面便是‘港’,商人的港口⑧。

人鱼姑娘的闺阁在海里闪光,

它建在绿­色­的树林旁。’[原注1]

“异乡人来到这儿大量买鱼,修建居住处和房舍,窗子绷的是牲畜的膀胱皮,因为玻璃价钱太贵,还出现了有山墙和吊环的客栈。瞧屋子里坐着那些老光棍,他们不敢娶妻。他们做姜和胡椒的生意,这些胡椒光棍汉⑨!

“东北风吹进了大街小巷,卷得尘土飞扬,刮走了一个草顶。牛和猪在街沿的水沟里游逛。

“‘我要镇住他们,要他们降服,’东北风说道;‘围着这些房子吹,围着阿克赛尔的房子吹!我不会错的!他们把它叫做贼岛上的绞刑堡⑩。’”

教父让我们看了一张画,是他画的。墙上有一根又一根的桩子,每根桩子上有一个俘虏来的海盗的头颅,牙齿龇着。“这是发生过的真事,”教父说道。“很值得知道,懂得这些很有好处。”

“大主教阿布萨隆在澡堂里,他隔着薄墙听到外面有海盗的船驶来,就立刻从澡盆里跳出来,奔到自己的船上,吹响了号角。他手下的人都来了,箭­射­进了海盗的背脊。他们想逃命,便拼命地划;箭­射­进了他们的手,他们连拔箭的时间都没有。大主教阿布萨隆把海盗一个个活捉住,砍下了他们的头,把它们都挂在城堡的围墙上。东北风鼓足了气,满嘴都是恶劣天气,正如水手们说的那样。

“‘我要在这儿躺一会’风说道,‘我要在这里看他们耍什么把戏。’”

它躺了几个钟头,吹了几天几夜;许多年过去了。

“守塔人爬到了塔上,他朝东看看,朝西望望,朝南朝北瞅瞅。这些你可以在画上看到,”教父说道,指给我们看,“你看他在那里,可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让我对你讲。“绞刑堡的围墙外是一片大海,一直延伸到寇易海湾,这一片海很宽,通向锡兰岛海岸。塞尔里兹列夫原野和索尔比耶原野上有许多大村镇。在这两片原野前,新的城市越来越发展,建起了有山墙的木结构房子。有整条整条都是鞋匠和皮匠的街;有卖调料的,卖啤酒的;有市场;有同业公会的会所。在海边原来的一个小岛,为圣尼古拉建立了一座宏伟的教堂⑾。教堂有塔和尖顶,无比高大。它的倒影映在清澈的水面上,多么漂亮啊!离开这里不远有圣母院,人们到这里来做弥撒、唱圣诗,香烟袅袅,蜡烛在燃烧。商人的港口如今成了主教的都城,罗斯基勒的主教管辖治理着它。

“主教爱尔兰德森住在阿克赛尔的屋子里。厨房里的炉火正兹兹地响着,杯子里倒满了啤酒和掺了糖和佐料的葡萄香酒,有琴和铜号的乐声,城堡灯火辉煌,一片光明,似乎全国都在它的笼罩下。东北风吹着塔和墙,但是这些建筑却巍然不动。东北风吹袭着城堡两边的防御工事,——一道古旧的木栅栏而已,但它也牢牢地立着不动!外面站着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一世。反叛者在斯凯尔斯寇尔打败了他,他逃到主教的宫堡来避难。

“风在呼啸,仿佛是主教在说:‘呆在外边吧!呆在外边吧!大门对你是关闭的⑿。’

“那是不太平的时代,是艰难的时代,人人都我行我素。霍尔斯泰因的旗帜在宫殿的塔上飘扬⒀。到处都是匮乏和悲叹,夜里充满了恐惧;大地上到处是争斗、瘟疫,一片漆黑——接着来了阿多代⒁。

“主教的城成了国王的城。城里有带山墙的房子,有狭窄的街道;有巡夜的守卫和市政厅。西门砌起了一座石泥绞架。城外的人是不能带到这里受绞刑的;谁想被吊在这里摇晃,他还必须是城市居民。他们吊在那里,还高高地望见寇易和寇易的­鸡­⒂呢。

“‘这绞架很不错,’东北风说道,‘美在长成!’它吹它、刮它。

“从德国刮来苦难和饥饿。”

“汉莎人⒃来了,”教父说道,“他们从客栈,从柜台里走来,他们是从罗斯托克、吕贝克和布莱梅来的富有的商人。他们要攫取的不只是瓦尔德玛的塔上的金鹅⒄,他们在丹麦国王的城里有着比丹麦国王更大的权势。他们乘着武装的船只闯来,谁也没有准备。国王艾立克也无心和那些德意志亲戚作战,他们太多太强大了。国王艾立克和他的朝臣们匆匆逃出西门,去了索易城,逃向安宁的大湖和碧绿的树林,去度他们的欢歌曼舞、花天酒地的日子。

“但是有一个人留在哥本哈根,一个有高贵的心、高贵的思想的人。你看到这张画了吗?那个年轻­妇­人是如此美貌,如此娇­嫩­。她长着一双海水般的蓝眼睛和亚麻一般的金黄头发,她是丹麦的皇后菲力芭⒅——英国的公主。她留在了充满恐惧的都城里。大街小巷到处是高陡的台阶、棚子、泥砌的屋子。城市居民拥挤一团,不知所措。她有男人的勇气和胸怀。她召唤市民和农民,鼓舞他们,指挥他们,要他们修整船只,为防御工事补充人,擦拭土炮;处处是一片烟火,士气旺盛。上帝是不会抛弃丹麦的。阳光照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一双双眼睛露出胜利的喜悦。祝福菲力芭吧!她在茅草棚里,在屋子里,她在国王的宫殿里看护着伤病人员。我剪了一个花环,把它套在这张画上。”教父说道。“祝福菲力芭皇后!”“现在我们又往前跳过了好多年!”教父说道。“哥本哈根也跟着往前跳。克里斯钦一世国王去了罗马,得到了教皇的祝福,在漫长的路途上处处受到了尊敬和欢迎。他在家乡用砖修筑了一座庄园⒆;在这里用拉丁文传授知识,穷苦的耕田人、作坊里的穷孩子也可以参加,在乞讨中向前走,得到长长的黑袍,在市民的门前唱歌。

“在一切都用拉丁文知识的庄园的附近,有一座小小的屋子。这里占统治地位的是丹麦的东西——文字、习俗。早餐是面包和淡啤酒,早晨十点钟吃正餐。太阳从小窗子里­射­了进来,照在食橱和书柜上。书柜里有手抄的宝藏,米凯尔先生的《罗森克朗兹》和《神圣的喜剧》⒇,亨利克·哈帕斯特伦的医谱(21)和索渝尼尔斯兄弟的韵文《丹麦记事》(22)。这些书每个丹麦人都应该熟悉,房主说道,而他便是让大家能熟悉这些书的人。这就是丹麦的第一个印书的人——荷兰人戈特弗里德·万·戈曼。他从事的是受人赞扬的魔术:印刷术。“书籍进入了皇宫,进入了市民家。成语和诗歌获得了永恒的生命。人类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悲伤和欢乐,民歌的鸟儿(23)便把它唱了出来,寓意还是清楚明白的。它极其自由地飞着,飞过市民家、骑士的城堡;它像一只隼似地落在高贵­妇­人的手上,轻轻地唱着;它像一只小老鼠钻进牢房里为囚禁的农奴轻歌细语。

“‘全是些空话!’尖利的东北风说道。

“‘这是春天了!’太阳的光辉说道,‘瞧,绿芽绽露得多美!’”

“好,我们再往前翻!”教父说道。

“哥本哈根多么光辉灿烂啊!这里有比赛、有游戏,到处是盛装的人群。瞧那些身着戎装的高贵骑士,瞧那些浑身绫罗绸缎金光闪闪的贵­妇­人!汉斯国王把他的女儿伊丽莎白许配给了勃兰登堡选帝侯(24)。她多么年轻,多么欢乐啊!她脚踏在丝绒上;她憧憬着未来:幸福的家庭生活。紧靠着她的是她的皇兄克里斯钦(25)王子,他的目光凝重,血液炽热沸腾。人民爱戴他,他知道人民所受的压迫;他心中关怀着穷苦人的未来。

“只有上帝才掌握着我们的幸福!”

“再往前翻我们的画册!”教父说道。“风锐利地刮着,它歌唱着锋利的剑,歌唱着艰难的时世,歌唱着不太平的日子。“这是四月里冰冷的一天。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拥挤在王宫前老关税局的外面?国王的船停泊在那里,已经扯起了风帆,升起旗子!窗子的后面,房顶上都挤满了人。大家充满了悲怆痛苦、期待和焦虑。他们眼望着宫堡,从前在这辉煌的大厅里举行过火炬舞会,现在却鸦雀无声,空空荡荡。大家眼望着宫殿的阳台,国王克里斯钦习惯站在那里眺望着‘御桥’,沿着窄小的‘御桥街’眺望他的小鸽子——他从伯尔根城带来的荷兰姑娘(26)。窗销都是Сhā上的。人群望着皇宫,宫门敞开了,吊桥落了下来。国王克里斯钦和他的忠实的妻子伊丽莎白来了;她也不愿意离开她的丈夫,现在他正处在极大的困难之中。

“他的血在燃烧,他的思想在燃烧。他要和旧时代决裂,他要打碎农民的枷锁,他要对市民和善,斩杀那些‘贪婪的鹰’;但是‘鹰’对他来说是太多了。他离开了自己的国土、自己的国家,到外边去寻找朋友和亲人。他忠实的妻子和忠实的部下跟随他走了。在这分别的时候,每个人的眼睛都湿润了。

“时代的歌声是错综复杂的,拥戴他和反对他的都有,这是一部三声部合唱。听听那些贵族们是怎么说的吧。这是黑字印在白纸上的:

“‘罪恶的克里斯钦,遭难去吧!洒满斯德哥尔摩广场的血在高声地诅咒你,让最大的灾难降到你的身上!’

“僧侣们也在用同样的语言诅咒他:‘上帝和我们都抛弃你!是你将路德的那一套道理引来。你让它占据了教堂和布道台,让魔鬼的声音传播开来。遭难去吧,罪恶的克里斯钦!’“但是农民和市民却沉痛地哭泣:‘克里斯钦,人们拥戴你啊!农民不能再被人像牲口一样地买卖,不能再被人拿去换一只猎狗!这项法律是你的人格的见证!’但是穷人的语言只像是风里的尘土。

“船驶过了皇宫,市民们拥上了护城堤,想再一次看一看这艘越走越远的皇艇。”

“时代漫长,时世艰难;不要信赖朋友,也不要信赖亲族!“基尔宫殿里的皇叔腓德烈当然很想当国家的国王。

“腓德烈住在哥本哈根外。瞧这里的这幅画:‘忠诚的哥本哈根’。四周是一团团的乌云,上面是一幅又一幅的画。仔细看一看每一幅画吧!这是一幅声音铿锵的画,它现在还在传说中、诗歌中鸣响:连续不断的岁月:沉重、艰难和苦楚。“那个克里斯钦,那只四处流浪的鸟怎么样了?鸟儿曾经歌唱过他,它们已经飞走了,飞过陆地和海洋。春天,鹳早早地便到来了,从南边经过德国飞过来;它看到了下面的这些情景。

“‘我看见流亡的国王克里斯钦驱车驶过了石楠丛荒原;他在那里遇到了一辆破马车,只有一匹马拉着它,上面坐着一位­妇­女,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妹妹——勃兰登堡的选帝侯的夫人,她因为信仰路德教义而被自己的丈夫驱赶出来了。在这黑暗的荒原上流亡的皇家兄妹相遇了[原注2]。时世是艰难的,时代漫长,不要相信朋友或亲族!’

“燕子从松诺堡宫飞来,唱着哀伤的歌。‘国王克里斯钦被人出卖了!他坐在一个井一般深的塔里。他沉重的脚步在石板地上磨出了痕迹,他的手指在坚实的大理石上刻下了印记。’

啊,什么样的语言

能表达出石痕上的悲戚?[原注3]

“鱼鹰从波浪翻滚的大海飞来!这大海宽阔无边,海上有一只船在疾驶着。船载着英勇的菲因岛人索昂·诺尔毕(27)。他很幸运——但是幸运是和风及天气一样变化莫测。

“在日德兰和菲因岛上,渡鸦和乌鸦在叫:‘我们飞下来找吃的!这里太好了,太好了!这里有的是马尸,还有人尸。’这是不太平的时代,是侯爵作威作福的时代。农民拿起了棍­棒­,商人拿起了刀子,他们高声地喊着:‘我们要打死恶狼,不让任何一个狼崽活下来!’云烟笼罩着燃烧的城市。

“克里斯钦国王被囚在松诺堡宫。他逃不出来,也看不到哥本哈根和哥本哈根辛酸的厄运。在北公共草场上,克里斯钦三世站在他父亲站过的地方(28)。都城里充满恐惧,到处是饥饿和瘟疫。

“一个破衣烂衫的­妇­女靠坐在教堂的墙角,她已经死去。两个活着的婴儿爬在她的膝上,从死者的|­乳­|房上吸吮着血汁。“勇气丧失了,抵抗没有了。你——忠实的哥本哈根!”“号角响起来了;可以听到鼓和喇叭的声音!

“高贵的老爷穿着豪华的丝绸和绒衣,戴着飘摇的羽毛,骑在配着金质鞍具的马上。他们骑马来到旧市场。是游东园开放呢,还是按老习惯有什么比赛?农民和市民也穿着自己的讲究衣服想进去。那儿有什么可看的?是不是点燃了一堆火要焚烧天主教像,是不是刽子手站在那里,就像他站在斯劳海克(29)的火堆旁?国王,国家的统治者(30)信奉路德教义,这事要让大家知道、承认,要得到维护。

“高贵的夫人和高贵的小姐穿着高领衣服,她们的帽子上嵌着珍珠,坐在敞开的窗子后面观看这盛大的场面。王国的参事们身穿古雅的衣服,坐在华盖下地毯上的国王座位旁。国王沉默无语,接着用丹麦语宣读了他的旨意,国家参事们的旨意。对市民和农民进行了严厉的谴责,惩罚他们曾经对贵族作过的反抗。市民成了贱人,农民成了奴隶。接着又宣布了对这个国家的主教的惩治。他们的权势成了过去。教堂和修道院“骄奢和仇恨并存。有人在炫耀,有人在受苦。

贼鸟飞来跌又撞,

跌又撞……

贵鸟飞来飒飒响,

飒飒响!(31)——

“变更的时代带来沉重的云朵,但也有太阳。阳光现在正照­射­在知识的庄园里,­射­入大学生之家,有些名字一直到我们的时代还在闪烁光芒。汉斯·曹森(32),这个菲因岛铁匠的儿子便是一位:

那个小男孩出生于毕尔根德城,

他的名字传遍丹麦,广受百姓称赞。

他,丹麦的马丁·路德,挥动语言的利剑进行斗争,

在人民大众的心中赢得了­精­神的胜利[原注4]。

“彼得鲁斯·帕拉地乌斯(33)这个名字也闪闪发光,这是拉丁文名字。在丹麦文里是彼得·普莱则。他是罗斯基勒的主教,也是日德兰地方一个贫苦铁匠的儿子。在贵族中,国家首相汉斯·弗里斯(34)的名字也闪闪发光。他请大学生们到他家里,他们坐在一起,他照料他们,也照料小学校的学生。其中有一个名字,特别受到人们的欢呼和歌颂:

只要有一个大学生在阿克赛尔港写下一个字母,

克里斯钦国王的名字

便会受到吹呼[原注5]。

“在变更的时代,沉重的云块之间露出了阳光。”

“让我们再翻一页。桑姆索岛的海岸外‘大海峡’里是什么在呼啸在歌唱?一位披着一头草绿头发的人鱼姑娘从海里升起;她预言着农民的未来命运:一位王子将诞生,他要成为国王,他威严伟大。

“在原野里,在花繁叶茂的山楂树下,他诞生了(35)。现在他的名字在传说中,在诗歌中、在各处骑士的庄园和城堡中像花一样地盛开着。有钟塔和尖顶的交易所(36)建立起来了;罗森堡宫(37)建立起来了,可以向护城堤外远远望去。大学生们有了自己的宿舍(38),紧靠着宿舍的依旧是那冲天的‘圆塔’——乌伦尼亚圆柱,它和汶岛遥遥相对。在汶岛上乌伦尼亚堡(39)高高耸立着,它那金­色­的半圆塔顶在月光中闪光。人鱼姑娘歌唱住在里面的那位主人,国王和圣贤常来探望的有高贵血统的智者屈厄·勃拉厄(40)。他极大地提高了丹麦的名望,使丹麦和天上的星宿一样为全世界开化的国家所知晓。丹麦却把他赶走了。

“他在痛苦中自蔚地歌唱道:

天空处处皆在,

我何需再有所求?

“他的歌有民歌的生命力,像人鱼姑娘歌唱克里斯钦四世那样。”

“现在的这张画你要认真仔细地看!”教父说道。“画中有画,就像歌中有歌颂英勇斗争的歌一样。这是一支以欢乐开始但却以哀伤结尾的歌。

“国王的一个孩子在宫中跳舞,她长得多么可爱啊!她坐在克里斯钦四世的膝上,她是他心爱的女儿艾丽昂诺娜(41)。她在恪守­妇­道和贞洁的教育中成长。权势贵族中最杰出的人科尔菲茨·乌尔费尔德(42)是她的新郎。她还是一个孩子,但她经常受到严厉的宫廷女侍从长的鞭责,她向自己心爱的人哭诉,她这样做是对的。她是多么聪明、多么有教养、多么博学啊!她懂希腊文和拉丁文,她会弹琵琶,用意大利语唱歌,能讲述教皇和路德。

“国王克里斯钦在罗斯基勒大教堂(43)的墓中安眠,艾丽昂诺娜的哥哥登上了王位(44)。哥本哈根王宫里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到处充满了美和智慧。首先是王后:林尼堡的索菲亚·阿玛莉亚(45),谁能像她那样善于骑马呢?谁能在跳舞时有她那高贵的风度?谁又能像她这位丹麦女王那样侃侃而谈,知识渊博又充满睿智?

“‘艾丽昂诺娜·克里斯汀娜·乌尔费尔德!’法国的公使呼唤着这个名字。‘就美和聪明来说,她超越了所有的人。’“在舞池光滑的地板上生长出了嫉妒的牛蒡。它牢牢地长着,四处蔓延,在自己的周围发出侮辱人的诅咒:‘野种(46)!她的马车应该停在皇宫的桥边。王后马车经过的地方,夫人只能步行通过!’闲言碎语和谎言一起像雪片一样飞来。

“乌尔费尔德在寂静的夜里挽着妻子的手。他有城门的钥匙;他打开一道门,马在外面等着。他们沿着海滩走,乘船去了瑞典。”

“我们再翻一页,幸运已经背离了这两个人。

“那是秋天,白天短,黑夜长;四处都很灰暗­阴­湿,寒风越吹越强劲。它在护城沟堤上的树木的枝叶间呼啸而过,树叶飞进了帕得·奥克瑟(47)的庄园。庄园里空荡荡的,已被主人遗弃。风呼啸刮过克里斯钦港,在凯伊·吕克(48)的庄园四周盘旋,这庄园现在已经成了一座牢狱。他本人失去了地位被赶逐到外国,他的族徽已被毁,他的画像在高高的绞架上悬挂着。这是对他的惩罚,他对国家最尊贵的王后说了轻率无礼的话。风在空中尖利地呼啸着,刮过了御前侍从长庄园所在地前宽阔的广场。现在那里只剩下一块石头,‘我曾经把它当作卵石驮在浮冰上吹到这里来。’呼啸的风说道,石块搁浅在我诅咒过的贼岛突起的地方。于是它也被用来盖了乌尔费尔德先生的庄园,夫人在庄园里伴着优美的琵琶声歌唱,读着希腊文和拉丁文,庄重地站在那里。现在只有这块石头了,上面刻着这样的字:

永远嘲笑、羞辱和斥责

叛国者科尔菲兹·乌尔费尔德。

“可是那位高贵的夫人在哪里呢?呼——噫——呼——噫!风用尖锐的声音吼着。皇宫后面的‘蓝塔’里,海水不断地拍打着潮湿的墙,她在这里已经住了许多年。屋子里的烟比温暖多得多,屋顶下的窗子开得高高的。克里斯钦四世娇惯的孩子,最娇美的小姐和夫人,她的起居多么寒酸,生活多么贫困。被烟熏过的墙上挂着的窗帘和挂毯,饱含着无限的记忆。她想起了自己美好的童年,父亲温柔焕发的容貌。她回忆起自己的盛大的婚礼:她住在宫廷里的日子,以及她在荷兰,在英国和在波尔霍尔姆岛上的艰苦日子(49)。

对伴侣的爱情,并无艰难可言;

忠贞是无可羞赧的美德(50)。

“不同的是,当时她和他在一起。现在她却是孤独的,永远孤独了!她也不知道他的坟墓在何处,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51)。

对丈夫忠贞是她的全部罪过(52)。

“——在许多年里,在漫长的岁月里,她在那里坐着,而外面的生活在变化着,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是我们得在这里停一停,想想她,听一首歌儿是怎么唱的:

我坚守我对丈夫的誓言

在艰难和极端悲困中始终不渝(53)!

“你看到这张画了吗?”教父问道。

“这是冬季。冰冻把洛兰和菲因岛联结了起来,成了不可抗拒地前进的卡尔·古斯塔夫(54)使用的桥。全国上下到处是掠夺、焚烧、恐惶和匮乏。

“瑞典人已兵临哥本哈根城下。大雪纷飞,天气刺骨地寒冷。但是男男女女都忠实于国王,忠实于自己,都准备好了战斗。每一个工匠、徒工、大学生和大学毕业生都走上了护城沟堤守卫抵抗。他们对火红的炮弹没有任何畏惧。腓德烈国王发誓要死在自己的巢里(55)。他骑马在那里巡守,王后也伴随着他。人人都充满勇气,他们守纪律,具有高度的爱国心。让瑞典人披着白衣在雪地里偷偷爬过来,让他们准备攻击吧!大家把木梁和石块推下去砸到他们身上。是的,­妇­女们也拿起了汤锅,把滚烫的柏油沥青泼向进攻的敌人。

“这一夜国王和市民结成了一股力量。他们得救了,胜利了。钟在鸣响,感激的歌声在飞扬。市民啊,你们立功成名了!”

“接下来又是什么?请看这幅画!

“斯万尼主教的妻子(56)乘着门窗紧闭的马车来了;只有显贵才敢这样。那些高傲的年轻贵族把车子砸烂,主教的妻子只得步行到主教庄园里。

“故事就这么多吗?——下一步被砸烂的东西要重大得多,那是无度的骄奢。

“汉斯·南森市长(57)和斯万尼主教以上帝的名义携手合作。他们满口都是智慧诚恳的语言,在教堂里,在市政厅里都可以听到他们的话。他们一击掌海港便被封闭了,城门被关上了,警钟敲响了,大权完全掌握在国王一个人手中。在危难的时刻,他躲在自己的窝里;他统治着大大小小的一切!“这是专制的时代。”

“再翻一页,跨过一个时代。

“‘嗨嗬,嗨嗬,嗨嗬!’犁被闲置起来,欧石楠丛遍地蔓延(58),但是打猎是好事。‘嗨嗬!’到处是尖锐的号角声和猎狗的吠声。瞧那一队猎手;瞧国王自己——克里斯钦五世,他年轻快乐!皇宫里都城里到处是一片欢乐。厅堂里燃着蜡烛,庄园里燃着火炬,城市里有了路灯(59)。周围是一派新气象!从德国召唤来的新贵族,男爵侯爵,得到了恩宠,收到了礼物。当时,最值钱的是称号、官衔和德意志语言(60)。

“于是传来一个正统的丹麦声音,那是担任了主教的纺织工匠的儿子,——金戈(61)的声音;他在唱美丽的颂诗。“还有另一个市民的儿子,一个酒贩的儿子(62),他的思想在法律和正义中散发着光辉;他有关法律的著述成了衬托国王名字的金底,在未来的时代中永不磨灭。这个市民的儿子,是全国最有威力的人,他得到了贵族的族徽,也树立了仇人。于是法场上,刽子手的利刃架到了格里芬费尔特的头上,接着又传来免死的恩赦,他被终身囚禁。他们把他送到了特隆海姆海岸外的一个石岛上:

蒙克荷尔姆——丹麦的圣赫勒拿岛(63)。

“但是舞会仍在皇宫里的大厅中轻松地进行着。这里是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有动人的音乐,朝臣和夫人们在跳舞。”“腓德烈四世(64)的时代到来了!

“看那些宏伟的船只和胜利的旌旗吧!瞧那翻滚的大海!是啊,它可以讲述伟大的事迹,讲述丹麦的荣誉。我们记得一些名字,胜利的塞赫斯台兹(65)和谷伦吕弗(66)!我们记得维兹费尔特(67),他,为了拯救丹麦的舰队,炸毁了自己的舰船,而他自己却和丹麦国旗一起被抛到了天空。我们记得那个时代和当年的斗争,记得从挪威山上跳下来保卫丹麦的英雄:帕得·托登斯克约(68)。在美丽的海上,在汹涌的海上,他的名字从海的此岸雷鸣般地传到彼岸。

一道闪电穿过尘埃,

时代的轻语中一声响雷传来;

一个缝纫徒工跳离缝纫案,

从挪威的海岸划出一条‘小舟’,

北欧海上的海盗­精­神

又重新发扬,青春焕发,钢铁般坚强。[原注6]“从格陵兰的海岸飘来一阵清风,就像是从伯利恒国土上传来的芳香;它通报了汉斯·伊厄则(69)和他的妻子到来的福音之光。

“这里有半页是由金底衬着的;另外一半表示哀伤,是灰一般的黑,上面有黑­色­的污渍,好像是溅出的火星,又好像是瘟疫和疾病。

“瘟疫在哥本哈根肆虐。街道空无一人,家家大门紧闭,到处都用粉笔画上了十字;表示屋里有瘟疫,但是画有十字的地方,里面的人已经病死。

“夜里尸体被运走,没有敲响丧钟;他们把街上还奄奄一息的人也运走了。铁甲车滚滚走过,里面装满了尸体。从酒店里却传来了醉汉丑恶可怕的歌唱声和尖叫声。他们想借酒来忘掉自己的辛酸艰难,他们要忘却,想结束生命——结束自己的生命!要知道,一切都是要结束的。这里,这张图画是以哥本哈根的另一次灾难和考验结束的(70)。

“腓德烈四世国王还活着,随着岁月的流逝,他的头发变成了灰白­色­。他从宫廷的窗子里,凝视着外面乌云翻滚的天空;这时已是岁暮之际。

“西城有一个小男孩在玩球,球飞上了顶棚。小孩拿了一支蜡烛爬上去寻球,随即烛烧着了小屋,整条街都烧着了(71)。天空被照亮了,云也被照亮了。火焰越烧越大。可烧的东西不少:谷草、­干­草、咸­肉­和沥青,还有过冬用的一堆堆木柴。所有的东西都烧了起来。到处是哭声和叫喊声,大家乱作一团。老国王骑马来到这一片混乱中,他鼓舞着大家,指挥着大家。火药在爆炸,房屋在坍塌。这时火烧到了北区,教堂也着了火;圣彼得教堂,圣母教堂都着了!请听风琴怎么奏出它的最后的歌:‘收回您的愤怒吧,仁慈的上帝!’

“只有‘圆塔’被保留下来,皇宫被保留下来。四周全成了浓烟弥漫的废墟。腓德烈四世国王对人民很好。他安慰着大家,给大家送食物,他和他们在一起,他是无家可归的人的朋友。‘保佑腓德烈四世!’”

“再看这一页!

“瞧那辆金光闪闪的马车从皇宫里开出来。它的四周全是仆从,前后都有卫士。宫门前拉起了一道铁链,不让人们走得太近。所有的平民都必须脱帽走过广场,所以广场上看不到什么人,大家都避开这个广场。这时走来一个人,目光低垂,帽子拿在手中。这正是当时那个时代我们要高声赞颂的人:

他的话像横扫的狂飚,

刮得天晴阳光灿烂;

偷偷传来的不协调的习气,

像蚂蚱似的都蹦回它的发源地。’[原注7]“真机智真有风趣,这是路兹维·霍尔贝(72)。丹麦的舞台,表现他的骄傲的殿堂,却被人关上了门(73)。好像里面都是羞辱。一切欢乐都受到限制;跳舞、唱歌和音乐都被禁止了。轻松的生活没有了。黑暗的基督教统治着一切。”

“‘DerDanenprinz(74)!’他的母亲这样叫他。现在到了他的时代,阳光明媚,鸟儿在歌唱,过着欢乐和充满了丹麦气息的愉快生活;腓德烈五世登上了王位。皇宫广场的铁链取掉了;丹麦的舞台又开放了,到处是欢笑与快乐,人人心情舒畅。农民把夏日带到了城里!经受了饥饿和饱受压迫的岁月,他们现在感到欢乐。美得到了发扬;它在歌声中、绘画中和一切造型艺术中,开出了鲜花,结出果实。听,格里特里(75)的音乐!看,隆得曼(76)的演出!丹麦王后喜爱丹麦的东西。英国的路伊丝(77)温柔又美丽;上帝在天上保佑你!阳光愉快地合唱,歌颂着嫁到丹麦国土上来的诸位王后:菲力芭、伊丽莎白、路伊丝。”

“尘世的部分早已死亡,但魂灵却活着,这些名字仍旧活着。英国又送来了一位皇室新娘:玛蒂尔德(78),她十分年轻,但是很快便被遗弃!诗人将会歌唱你,歌唱你年轻的心和经受煎熬的日子。歌是有威力的,它贯穿时代,在人民中有不可名状的力量。瞧宫殿的大火吧(79),那是克里斯钦国王的宫殿!大家忙着抢救能找到的最好的东西。瞧码头上的人们拖走一筐筐银器和贵重物品;那是巨大的财富。穿过被火焰照得通明的敞开的大门,他们突然看到了一座铜胸像雕塑,那是克里斯钦四世的。于是他们丢下那些背着的财宝;那座雕像对他们来说更加重要!他们一定要把它抢救出来,不论它有多么沉重。他们是从爱瓦尔德(80)的诗歌、从哈特曼(81)的美丽的歌曲中认识他的。

“文字和诗歌具有力量,有朝一日它会丁当作响诉说可怜的玛蒂尔德王后。”

“我们再翻我们的画册。

“在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立着一个羞耻的石碑。世界上还有什么地方立着这样的碑?在西城门立起了一根柱子。世界上又有多少柱子像它一样呢?

“阳光吻着‘自由之柱(82)’的基石。所有教堂的钟都一齐鸣响起来,旌旗升了起来;人民欢呼腓德烈王储(83)。老国王和年轻的王储的心中和嘴上永远惦念着伯恩斯托弗(84)、里汶特劳(85)、柯尔毕昂森(86)的名字。大家的眼睛闪闪发光,心中充满感激之情,读着刻在石柱上的祝福的碑文:

“‘国王命令,废除农奴制。制定并实施农村法,以使自由农民成为勇敢、有知识、勤劳、善良、诚实、幸福的公民!’“这是阳光多么明媚的一天啊!这是多么美好的‘城市中的夏天’啊!”

“光的­精­灵在歌唱:‘善在增长!美在增长!乌尔费尔德广场上的碑石很快坍塌(87),但是‘自由之柱’将在阳光中屹立,受到上帝、国民和人民的祝福。

我们有一条古老的大道,

它通到世界的尽头。[原注8]

“广阔的大海,对朋友和仇敌都开放,敌人在那里。强大的英国舰队乘风破浪而来,一个大国去攻击一个小国。这场战斗很艰苦,但是人民是勇敢的:

人人都英勇无畏,

坚持战斗直到牺牲![原注9]

“这种­精­神受到敌人的钦佩,鼓舞了丹麦的诗人。直到今天我们还高悬着旗帜纪念那天的战斗:丹麦的光荣的四月二日,丹麦海域濯足节海战。

“岁月流逝。松德海峡出现了一支舰队。它驶向俄国还是丹麦?无人知道,连舰上的人也不知道。

“民间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这天早晨在松德海峡,一道密令被开启宣读:围歼丹麦舰队。这时一位年轻的舰长,一位言行高尚的英国的儿子,站在他的上级面前,说道,‘我发誓,我将为英国的旗帜战斗,在公开而正义的战斗中一直至死。但我却不愿欺凌旁人。’

“说完他便纵身跳入海中!

舰队冲向哥本哈根。——

远离战斗进行的地方,

深暗的海水掩藏着倒下的他,

舰长——谁也不知他的名字——的寒凉的尸体,

直到海浪将他涌起,瑞典的渔民在繁星点点的夜晚

发现他,将他放在舟中带上海滩——争夺这死者的

肩章。”[原注10]

“敌人聚集在哥本哈根外面;城市在燃烧,我们的舰队已覆灭,但是勇气和对上帝的信心长存。他倒下了,却又站了起来,像到了战死后的归宿地(88),创伤得到医治。哥本哈根的历史丰富值得欣慰。

人民永远有这样的信念,

丹麦有上帝这样的朋友。

只要我们坚定,他便扶持我们,

明朝便会升起灿烂的太阳。

“很快阳光便照耀着重建起来的都城、丰饶的田野,照着聪明能­干­的人民,这是一个和平和幸福的夏天,诗人厄伦施莱尔(89)在写诗,他的诗歌美丽多彩像莫甘娜仙女。

“在科学中有一个发现(90),远比古时的金号角更加贵重,一座金桥被发现了:

——思想光线的桥

时时通向各国各族人民(91)。

“汉斯·克里斯钦·奥斯特在桥上刻下了他的名字。“瞧,皇宫附近的教堂那里建起了一个馆园(92)。为了修建它,就连最贫穷的男男女女都高兴得解囊捐资。

“你记得画册的开头吗,”教父说道,“那堆从挪威山上滚下来,被冰载到这里的巨石。它们在曹瓦尔森的要求下被人从海中搬了出来,变成了美丽的大理石雕塑,十分好看!“记住我给你看的画,记住我所说的!海的沙底升出水面,成了海港护堤,载着阿克赛尔的房子,载着主教的庄园和国王的宫殿。现在又载着美丽的庙宇。诅咒被抛弃,而阳光的孩子在欢乐中歌唱的未来的时代已经实现。

“多少暴风骤雨已经过去;它还会到来,但又会被逐散。真、善、美得到了胜利。”

“画册到此结束了,但是哥本哈根的历史远没有完。谁知道你自己会经历些什么。

“天空看去时常是漆黑一片,会刮起风暴。但太阳却不会被吹掉,它永存着!比那明亮的太阳还要亮的是我们的上帝!上帝除哥本哈根外,掌握着更多的东西。”

教父说罢把画册送给了我。他的眼睛闪闪发光,显得格外聪颖。我高兴地接过画册,感到十分骄傲,十分谨慎小心,就像不久前我第一次抱我的小妹妹一样。

教父说道:“你完全可以把你的画册给大家看。你也可以说,这全是我编的,贴的,画的。但是最最重要的是,要让他们马上明确知道,我是从哪里得到了这个主意的。你知道了,你要讲出来!这个想法是从鱼油灯最后点燃的那一天得到的。它们把它们所见到的一切:从港口第一盏鱼油灯点燃起,一直到今天鱼油灯和煤气灯并燃的夜晚的事,像莫甘娜仙女那样统统指给煤气灯看。

“你可以把它给你想给的任何人看。给有温柔眼光和友善思想的人看,但是如果奔来一匹地狱马——便合上这本教父的画册。”

①指1857年。是年12月4日哥本哈根第一次点燃煤气路灯。

②指《哥本哈根飞邮报》,海贝编辑。该报出版于1827—1830、1834—1837年间。这份报纸每期的封面上都有安徒生在此所说的哥本哈根的圆塔。

③丹麦传说中的超自然生灵,三只腿。它的出现预示死亡。

④见《沙冈那边的一段故事》注7。

⑤、⑥见《小图克》注8、9及10。

⑦丹麦的历史专家们说,这可能是指阿布萨隆,16世纪的历史学家们误以为阿布萨隆原来叫阿克赛尔。

⑧“哥本哈根”是从英文Copenhagen译来的。而在丹麦原文中这个字由两个词组成,即商人和港口。

〔原注1〕引自格隆特维。(这里指格隆特维的作品《哥本哈根》,原载《诗作(卷6)》。——译者)

⑨见《光棍汉的睡帽》题注。

⑩阿克赛尔的宫堡的墙上竖着许多铁叉。从宫堡的塔尖上望到海面,若发现了外来的船只,阿克赛尔的手下人便攻击他们,将他们杀死,把人头挂在叉上。当时人们把宫堡叫做绞刑堡。

⑾指航运商人在海滩附近修建的一座教堂。航海归来,船主便去教堂作祷告,以谢神灵保佑。教堂以圣尼古拉命名,因他是船主们的圣人。

⑿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一世在斯凯尔斯寇尔被反叛者打败后逃到罗斯基勒时,主教爱尔兰德森令城门紧闭,不容许他入城躲避。

⒀丹麦国王克里斯托夫二世于1329年将哥本哈根城“典当”给霍尔斯泰因公爵。

⒁瓦尔德玛·阿多代,即瓦尔德玛二世。

⒂见《小图克》注1。

⒃德意志北部诸公国结成汉莎联盟,统管诸公国的外交;他们曾于1428年攻打哥本哈根,但无甚结果。

⒄在1367年汉莎诸公国对丹麦国王宣战后,丹麦国王瓦尔德玛在沃丁堡的最高处竖了一个金鹅,以示对汉莎诸国的蔑视。

⒅英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1394—1430),1407年(13岁时)嫁给丹麦国王艾立克。

⒆指哥本哈根大学。该校于1479年6月1日建立,但并不是在“新建的校园”里,而是在哥本哈根旧市政府所在的院子里。

⒇指米凯尔·尼古拉(丹麦诗人和神父)的作品《圣母玛利亚的玫瑰花环》、《创世纪》和《人类的生活》。但后两篇并非喜剧而是诗文。

(21)这是13世纪时第一部用丹麦文写的医书。

(22)这是两位丹麦作家的作品,截止到1477年。这个《丹麦记事》是丹麦第一位印书商人戈曼于1495年印的第一套书。

(23)参见《民歌的鸟》。

(24)伊丽莎白和勃兰登堡约金姆一世于1502年结婚。

(25)克里斯钦二世(1481—1559),1513—1523年在位。

(26)指杜维克,古时丹麦有文人把杜维克的名字与“小鸽子”联在一起。这位杜维克是一个荷兰姑娘,克里斯钦二世1507年在挪威的伯尔根与她相遇,纳她为自己的情­妇­。1516年克里斯钦二世将宫廷附近(今尼尔斯·亨明森街)的一个庄园赠给杜维克和她的母亲居住。〔原注2〕“啊,真是难以相信,像汉斯国王这样在一位虔诚、温雅和高尚的人,他的孩子竟会在世上遭这样大的不幸。”——阿瑞德·胡特菲尔德。

〔原注3〕引自弗·帕鲁丹一穆勒。

(27)丹麦海军上将,在克里斯钦二世出逃时,独自率军抵抗斯堪的纳维亚和汉莎联盟军。1526年不敌而逃往莱特兰岛。

(28)1537年克里斯钦三世在东公共草场(也就是安徒生这里所说的北公共草场)扎营,那是12年前他父亲克里斯钦二世去世的地方。

(29)斯劳海克是牧师,克里斯钦二世的顾问。1520年曾随克里斯钦二世血战斯德哥尔摩,后在斯卡拉当主教,1521年当大主教。1522年因他在瑞典的暴行被解回哥本哈根烧死。

(30)指克里斯钦三世。

(31)这是一首丹麦的著名儿歌的两句,安徒生在《各归其位》中引用过前一句。

(32)丹麦教会改革家(1494—1561),担任过的最高神职是里伯的主教。

〔原注4〕引自英厄曼。

(33)丹麦神学博士(1503—1560),锡兰岛(罗斯基勒)主教。

(34)丹麦首相(1494—1570)。

〔原注5〕引自保尔·穆勒。

(35)指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四世。他的母后临产那天独自在野外散步,突然腹痛,于是她便躲到野地杂丛中生下了克里斯钦四世。

(36)哥本哈根交易所始建于1619年。

(37)罗森堡宫始建于1606年,完成于1634年。但它并不像安徒生这里所说在护城堤内,而是在当时的东护城堤外。

(38)大学生宿舍建立于1623至1628年间。

(39)乌伦尼亚是希腊神话中主管天文的女神,缪斯之一。乌伦尼亚堡是屈厄·勃拉厄的天文台。参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0)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6。

(41)、(4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7。

(43)罗斯基勒大教堂自克里斯钦一世以来,便是丹麦君王和王后的墓地。迄今已有38位丹麦君王和王后被埋在这里。

(44)丹麦国王腓德烈三世。

(45)腓德烈三世的王后。

(46)艾丽昂诺娜是基尔斯腾·蒙克的女儿,基尔斯腾是带着艾丽昂诺娜嫁给克里斯钦四世的。

(47)丹麦政治家(1520—1575),因种种原因于1546年被迫逃往德国。10年后返回丹麦,官至御前侍卫大臣。

(48)丹麦贵族(1625—1699)。他在给他的情­妇­的一封信中讲到王后阿玛莉亚另有私情,被当局侦知而判死刑,但吕克已逃往瑞典。因此1661年他的死刑被缺席执行。但在王后阿玛莉亚死后,他又得允回到丹麦。

(49)乌尔费尔德和妻子曾在波尔霍尔姆岛被囚过,后来逃住荷兰、英国。在英国又被送回丹麦。

(50)、(52)乌尔费尔德自己讲过的话。

(51)乌尔费尔德死在莱茵河的一条船上,尸体被他的儿子葬在一个没有旁人知道的地方。

(53)这是丹麦诗人威尔斯特的诗《艾丽昂诺娜·乌尔费尔德》中的一句。

(54)瑞典国王,1658年在对丹麦战争中攻占了日德兰半岛和菲因岛,古斯塔夫曾从朗厄兰踏冰到洛兰。

(55)见《从瓦托的窗子所见》。

(56)斯万尼主教(1608—1668)初为锡兰岛主教;后坚决拥护君主专制,事成后被擢升为大主教。他的妻子指玛莉亚·弗仁(1624—1693)。

(57)丹麦政治家(1598—1667)。他是1660年丹麦君主专制的最重要的支持者。

(58)西日德兰和北锡兰岛在17世纪后期连续遭沙暴袭击,大量农田被毁。

(59)1681年哥本哈根安装了500多盏鱼油路灯。

(60)在君主专制的初期,作为巩固君主权的一种政策,丹麦实行了封爵和等级制,这是一种怀柔政策。当时有许多德国人得到了爵位。

(61)托玛斯·金戈(1634—1703),神父和诗人。他用丹麦文写过许多赞美诗。

(62)指格里芬费尔特。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8。

(63)拿破仑在滑铁卢战败后,被流放到意大利南部的圣赫勒拿岛上。

(64)丹麦国王(1671—1730),1699年登基。

(65)塞赫斯台兹(1664—1736),丹麦海军军官。他在1711—1715年北欧战争中显示了指挥才能,1718年因与老贵族有牵连而被解职。

(66)丹麦海军上将(1678—1719),1710年指挥寇易海战有功。

(67)丹麦海军军官(1665—1710)。1710年在寇易海战中,与他指挥的“丹麦国旗号”舰及舰上全体士兵共同遇难。

(68)丹麦海军中的挪威籍军官。

〔原注6〕引自卡尔·普劳。

(69)丹麦传教士,人们称他为“格陵兰的先知。”

(70)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大瘟疫。

(71)1728年10月2日哥本哈根发生大火。

〔原注7〕引自克里斯钦·威尔斯特。

(72)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73)由于受大火的影响,又由于虔诚信仰的兴起,哥本哈根喜剧院在1728年后被关闭。

(74)德文,丹麦王子的意思。克里斯钦六世的王后索菲亚是勃兰登堡公国的公主。由于她的影响,丹麦王室出现了浓厚的德国气氛。

(75)比利时作曲家(1741或42—1813),以喜歌剧作曲而著名,他的作品常在丹麦上演。

(76)丹麦演员(1718—1773),以能即兴表演和高超的艺术造诣而成为当时最著名的演员。

(77)丹麦国王腓德烈五世的王后(1724—1751)。

(78)丹麦国王克里斯钦七世的王后卡洛琳(1751—1775)。她嫁给克里斯钦七世时,丈夫已患­精­神病。她与政治家斯图恩瑟关系密切。斯图恩瑟被捕时,她也被囚于克隆堡宫。后因她与国王的婚事破裂,她被逐到德国汉诺威。有许多丹麦文人著文描述过她。

(79)1794年2月26日丹麦皇宫发生大火。

(80)约翰内斯·爱瓦尔德(1743—1781),丹麦诗人。他写的诗中有一首叫《克里斯钦国王站在高高的桅杆上》。

(81)约翰·哈特曼(1726—1779),德国音乐家。1768年来哥本哈根就任丹麦皇家剧院音乐督导,他的创作为丹麦的歌唱剧奠定了基础。

(82)1792年为纪念1788年废除农奴制而竖起的高大石柱。此石柱今天仍矗立在哥本哈根市中心。

(83)丹麦王储腓德烈在父亲克里斯钦七世患­精­神病期间摄政,后为腓德烈六世。

(84)丹麦政治家(1735—1797),曾任丹麦外交大臣。他支持农村改革。

(85)、(86)狄特里夫·里汶特劳(1748—1827),丹麦地主,政治家。他赞成柯尔毕昂森(1749—1814)的农村改革主张。他们推动建立了农业委员会。柯尔毕昂森于1786年担任了农业委员会的书记官。

(87)1841年乌尔费尔德广场附近的居民联名上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要求铲除那羞耻碑,国王赦令同意。随于1842年5月23日夜至24日晨,碑石被铲除。广场改名为“灰兄弟广场”。安徒生为此专门写了一首颂扬的诗给克里斯钦八世。

〔原注8〕引自格隆特维。

〔原注9〕引自阿勃拉罕姆森。

〔原注10〕引自卡尔·巴格尔。(这是巴格尔的长诗《一个英国舰长》中的一段。安徒生这里讲的这个故事,便是从巴格尔的这首诗中演绎出来的。——译者)

(88)北欧神话中说,天神战死后都归宿于瓦尔哈尔,在那里得到治疗。

(89)亚当·厄伦施莱尔(1779—1850),安徒生同时代的丹麦诗人。见《一串珍珠》注4。

(90)、(91)指奥斯特于1820年发现电通过线圈产生磁场。这里的诗是安徒生写了献给奥斯特的,此诗在安徒生逝世后才发表。

(92)指曹瓦尔森博物馆,1838年始建,1848年完成,它坐落于克里斯钦斯堡宫(今丹麦议会和外交部所在地)旁的教堂的背面。

碎布块

在工厂外面,从四面八方收来的碎布片堆成一个又一个高高的垛子。每块碎布都有自己的历史,每块碎布片也在讲自己的历史,但是你不可能听全它们所讲的一切。有些碎布片是本国出产的,有的来自外国。这边一块丹麦布片和一块挪威布块挨在一起;一块是地道的丹麦布,另一块则是货真价实的挪威货。任何通情达理的挪威人和丹麦人都会说,这两位真是有意思。

它们的语言是相通的①,尽管挪威布块说,两者的差别大得很,就像法文和希伯莱文一样。“我们跑上山去为了保持我们语言的纯正,可是丹麦人却尽讲些引经据典拗口的话②。”它俩不停地谈着,尽讲些陈旧的废话。只在成了碎布堆的时候,它们的话才有了一点价值。

“我是挪威的!”挪威布块说道。“我说我是挪威的,我想我说得够明白了!我的每根经纱纬线都很结实,就像老挪威的上古岩石一样。我们这个国家有一部宪法③,就像自由的美国一样!一想起我的身份,一想起我的思想将用花岗岩铿锵的声音表达出来,我的每根纱线都觉得惬意自在!”

“可是我们有文学!”丹麦碎布片说道。“您懂不懂那是什么?”

“我不懂!”挪威的重复了一遍。“平原老乡,要我把他搬到山上,用北极光照照看吗;那个破烂货!冰块在挪威的太阳下融化的时候,丹麦那巴掌大的船便装着黄油和­干­酪到我们这里来,可以算得上是好吃的东西!搭配着运来的便是丹麦文学。我们不需要那玩意儿!在有清泉流出的地方,谁都不愿要陈啤酒。这里有一股清泉,还没有得到开发,还没有在报纸上宣传,没有什么外国朋友、作家把它带到国外去,让它在欧洲出名。我这是发自肺腑的话,丹麦人应该习惯于听老实话,他作为我们斯堪的纳维亚大家庭的一员来到我们那骄傲的山国,来到世界最古老的石山的时候就会习惯的。”“这样的话我们丹麦布块是永远讲不出口的!!”丹麦布块说道。“那不是我们的天­性­。我了解我自己,也了解和我一样的这些碎布块。我们极其善良,我们很谦逊,我们觉得自己微不足道。这确实也不会带来什么好处,可是我很喜欢这样。我觉得这样很美好。顺便说一句,我可以向您保证,我充分地了解我的优点,不过我不谈论它,谁也不会因此而指责我的。我很温和,也很随和。什么事都能迁就,不嫉妒任何人,对谁都讲好话,尽管别人实在没有多少好处可讲,随它们去吧!我常常为此发笑,因为我是如此有天赋!”

“别拿这种平原国家软绵绵的语言跟我讲话,我听了恶心!”

它们两个都被造成了纸。巧极了,挪威布块造成的那张纸写成了最忠贞的情书寄送给了一个丹麦姑娘;丹麦布块造成的纸写了一篇歌颂挪威威力和美景的诗歌。

碎布块在离开了碎布堆后经过真与美的改造,也变成某种好东西。它们彼此有了充分的了解,这种了解中有幸福。故事就是这样,它很有趣,谁也没有得罪谁,除了——

碎布块之外。

①斯堪的纳维亚三国(丹麦、挪威、瑞典)的语言本是同源的,只是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产生了差异。但三国的语言还是相通的。

②这里是对丹麦诗人和牧师格隆特维的古板文字的讥讽。

③指1814年5月7日挪威制定的宪法。挪威在此前曾受丹麦统治多年。1807—1814年丹麦与英国作战7年,这时欧洲的英德俄等联军又与法国作战,而拿破仑的法国又是丹麦的盟友。因此,在1814年初联军进逼巴黎时,丹麦被迫于1814年1月14日在基尔和约上签字,将挪威割让给反法的瑞典。挪威此时的资产阶级已比较强大,于是自己制定宪法,宣布自己是独立的国家。

汶岛和格棱岛

紧靠着锡兰岛的海岸,在荷尔斯腾斯堡①外面,曾经有过两个树木茂密的岛——汶岛和格棱岛。岛上有建着教堂的小镇,有庄园。两岛都紧靠海岸,相互之间距离很近,不过现在只有其中的一个岛了。

一天晚上,天气坏得非常可怕。海水上涨,在人的记忆中从没涨得这么高过;风暴越来越厉害,那是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天气,那声音就像地球在碎裂。教堂的钟剧烈地摇摆着,不用人去撞便自己响起来。

就在那天晚上,汶岛沉到海的深底去了,就好像这个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似的。但在那以后的许多夏季的夜晚,当海上风平浪静,海潮退落,渔船挂着灯去叉鳗鱼的时候,眼睛锐利的渔民便说他可以看到汶岛就在自己的下面,岛上的白­色­教堂和教堂高高的围墙都依然可见。“汶岛等候着格棱岛②,”传说中这么讲。他看到了这个海岛,他听到了教堂的钟声从下面传来。可是他这点依然搞错了,那显然是那些经常在水面休息的野天鹅的声音。它们凄戚的鸣叫声从远处听,就像是教堂的钟声一样。

有个时候,格棱岛上的老人还能很清楚地记得那个暴风雨的夜晚,还记得他们小时候在潮水退落时能坐车来往于这两岛之间,就像今天人们乘车从离荷尔斯腾斯堡不远的锡兰岛乘车去格棱岛一样,海水只淹过轮子一点。“汶岛等候着格棱岛”,人们就是这么说的。这成了传说,像真事一样。许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在暴风雨的夜晚躺在床上想:今晚汶岛带走格棱岛。他们在恐惧中念着上帝,就这样睡着了,做了美梦。——第二天早晨,格棱岛和岛上的树林、谷田,那些友善的农舍和麻园依然还存在;鸟儿在歌唱。鹿在跳蹦,鼹鼠不管它打多深的洞,也嗅不到海水的气味。

然而格棱岛的日子终归不多了。我们说不清楚还有多少天,但是不多了。在某个晴朗的早晨,这岛终归会不见了的。也许就是在昨天,在那边的海滩上,他们还能看到野天鹅在锡兰岛和格棱岛之间游弋,一只鼓满风帆的船在密林旁边驶过。你自己也曾在这别无他路的地方乘车穿越;马儿在水中跑着,水飞溅在车轮四边。

你离开了那里,也许到大世界里去走了一遭,经过了一些年后又折了回来。你看到了这里的树林围绕着一大片绿地,在这片绿地上,一座秀美的农舍前谷草散发着芬香。你在什么地方?荷尔斯腾斯堡和它那金光闪闪的塔顶依然屹立着,不过不是紧靠着海湾,它已经退到了陆地里。你穿过树林走着,走过了田野,走向海滩。——格棱岛哪里去了?你看不到前面有海岛,你看到的是一片大海。是不是汶岛带走了格棱岛,它等了那么多日子?出事的那场暴风雨发生在哪一个晚上,什么时候山摇地动,把古老的荷尔斯腾斯堡移动了几千几万个­鸡­步退到了内地了?

没有过什么暴风雨的夜晚,那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类用聪明才智在海前修起了堤坝③。人类用聪明才智把海水抽­干­,使格棱岛牢牢地和锡兰岛联在一起。海湾变成了草场,长着茂盛的草,格棱岛牢牢地靠着锡兰岛了。那老庄园仍在它原来的地方。不是汶岛带走了格陵岛,是长着长“堤臂”的锡兰岛伸出了手。抽水泵的大嘴呼吸着,念着咒语——娶亲的语言,于是锡兰岛得到了大片的田地作为婚嫁礼物。这是真事,是在人民议会④上宣读过的。你看见传说成了事实,格棱岛不见了。

①锡兰岛西南部斯凯尔斯寇东的一个大地主庄园,属荷尔斯腾斯公爵所有。这家人是安徒生的好友,安徒生经常在这里居住创作。

②这篇童话中讲从前这里有两个岛,那是传说。实际上只有一个格棱岛。汶岛是人们想象中的岛。

③安徒生在1867年1月3日的日记中有这样的记载:“中饭时来了一位工程师和他的弟弟,他们明天要和公爵一起去格棱岛。人们在想着修一道堤坝让锡兰岛带走格棱岛。”1881年人们开始修堤坝把格棱岛和锡兰岛联起来。这时安徒生已经去世了。

④修筑这条堤坝的事曾在议会讨论过。

谁最幸福

“多漂亮的玫瑰啊!”阳光说道。“每朵花骨朵都绽开得同样美丽。它们都是我的孩子!是我用吻给予它们生命!”“是我的孩子!”露水说道。“是我用我的泪水把它们抚大的。”

“可是我认为我才是它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道。“你们不过是教父教母,不过是在取名的时候,尽你们的能力和好意送了点礼物罢了。”

“我的可爱的玫瑰花孩子!”三位一起说道,同时祝愿每朵花得到最大的幸福。但是只有一朵花是最幸福的,而有一朵必定只能得到最少的幸福。那么是谁呢?

“我会弄明白的!”和风说道。“我天南地北无处不去,就连最小的缝我都钻得进去,对什么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每朵绽开了的玫瑰都听到了这些话,每朵含苞待放的花苞也都感觉到了这些话。

这时有一位满含哀伤和爱心,身穿黑衣的母亲穿过花园。她摘了一朵半开的玫瑰花。花新鲜丰满,她觉得这是玫瑰花中最美丽的一朵。她把花拿进那间安宁、寂静的小屋。几天以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儿还在这里跑来跑去,可是现在已经像一尊熟睡的大理石像,躺在黑­色­的棺材里了。母亲吻了吻死者,又吻了吻那朵半开的玫瑰花,把它放在死去的女孩的胸口上,好像它的清新和母亲的吻可以使那颗心脏再跳动起来。

这朵玫瑰花似乎酝酿了一股力量;每一片花瓣儿因为美好的回忆和欢乐而颤抖:“人们给了我一条什么样的爱的途径啊!我好像成了人类的一个孩子,得到了一位母亲的吻,得到了祝福,我将走进到一个未知的王国,在死者的胸口上做梦!很明显,我成了诸位姊妹中最幸福的了!”

在花园里玫瑰树生长的地方,那位为花铲除野草的老­妇­人走了过来。她凝望了玫瑰花树的美景,她把眼光落到了盛开着的那朵最大的花上。再有一次露水,再有一天的温暖,花瓣便会脱落;­妇­人看到了这一点,发现它已经完成了美的使命,现在可以派点别的用场了。于是她把它摘下,把它包在一张报纸里,它要被带到家里和其他脱落的花瓣一起制成百花香;然后再把它们和那种叫做薰衣草的小男孩们掺在一起,加上盐制成香膏,制成只有玫瑰和国王才能涂到的香膏①。“我是最光荣的了!”当铲草的­妇­人拿上这朵玫瑰的时候,它这样说道。“我是最幸福的!我要变成香膏。”

有两个年轻人来到花园里,一位是画家,一位是诗人。他们每人摘了一朵很好看的玫瑰。

画家在画布上画了一朵怒放的玫瑰,那朵玫瑰以为那是它在镜中的影像。

“就这个样!”画家说道,“它便可以在一代代人中间活着,这期间其他亿万朵玫瑰花都要凋谢死掉!”

“我是最受宠爱的了!”玫瑰说道,“我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诗人望着自己的玫瑰,写了一首赞美它的诗,极其神奇。这是他从一片又一片的玫瑰花瓣上读到的:《爱的画册》,那是一首不朽的诗。

“我随着它永垂不朽了,”玫瑰说道,“我是最幸福的!!”然而,在这一片繁茂的玫瑰花中,却有一朵花儿几乎被其他的花遮掩住。偶然地或许是很幸运地,它有一个缺陷,它歪长在茎上,这一边的花瓣和那一边的花瓣不相称;而在花的中心还长出一片绿瓣般的东西。玫瑰有时会发生这种情形。“可怜的孩子!”风说道,在它的面颊上亲吻了一下。玫瑰以为这是一种问候,一种赞扬;它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觉得自己的中心长出了一片绿瓣,它把它看成是一种荣誉。一只蝴蝶飞来落在上面,吻了吻它的花瓣,这是一种求婚的表示;它让她飞走了。又来了一只很粗野的蚂蚱,它四平八稳地坐在另一朵玫瑰上,满怀深情地搓了搓自己的长腿,这是蚂蚱表示爱情的方式,它坐着的那朵玫瑰不懂这点。但是这朵独特的、长着一片绿瓣的玫瑰却明白,因为蚂蚱用眼看着它,好像在说:“我爱你爱得可以把你一口吞了!”爱情都深厚到这种程度了:一个进到另一个的肚子里!但是玫瑰不愿进到一个会蹦跳的东西的肚子里。

夜莺在满天星斗的夜里歌唱。

“这是专为我唱的!”这朵有缺陷或者说有某种独特之处的玫瑰说道。“为什么我在各方面都与其他姊妹不同,为什么我会有这种特点,成为最幸福最奇特花呢?”

两位抽雪茄的先生来到花园里。他们在谈论着玫瑰和烟草。玫瑰是经不起烟薰的,让它们改变颜­色­,变成绿­色­,这倒应该试一试。他们不忍心把最漂亮的玫瑰摘掉,他们摘下了那朵有缺陷的玫瑰。

“又是一种新的荣誉啊!”它说道。“我真是分外地幸福了!是最最幸福的!”

它被有意地用烟草薰成了绿­色­。

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也许是玫瑰树上最好看的,它在园艺工人手扎的花束上占了一个荣耀的地位。它被拿到这家那位神气十足的年轻主人的手里,随着他坐进了马车。它在其他的花和一片碧绿中显得最艳丽,它被带去参加一次欢宴和集会。在无数明亮的灯火中,男男女女盛装艳服地坐着,音乐声缭绕,在剧场里的灯海照耀下。接着在暴风雨般的欢呼声中,最受人推崇的年轻女舞蹈家轻盈地跳着上了舞台,一束又一束的鲜花像花雨似地抛落到她的脚下。像宝石一样被扎在花束上的那朵美丽的玫瑰也落下来了,玫瑰花感觉到不可名状的幸福、荣耀和光彩。它一落到地上,便舞了起来。它跳着,跳到了舞台的后边,落了下来,跌断了自己的花梗。它没被送到那位受到欢呼崇拜的人的手里,而是滚到了幕后。一个布置舞台的工人把它拾了起来,看到它那么漂亮,那么芬芳,却已经没有花梗了。他把它放到衣袋里,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它被放进了一个烧酒杯里,在水里泡了一整夜。第二天早晨它被带到了祖母的跟前,年迈的她无力地坐在一张摇椅上。她望着那朵折断了梗的美丽的玫瑰,很高兴,她很欣赏它的芳香。

“是啊,你没有走到那富丽美貌的小姐的桌子上,而是来到贫寒的老­妇­人跟前。然而,你在这里就像是一整棵玫瑰树一样,你是多么美丽啊!”

她怀着童稚的欢乐看着这朵花,显然是在想着自己那早已逝去了的青春年华。

“窗子上有一个洞,”和风说道,“我很容易便钻了进去,看了看那老­妇­人焕发青春的眼睛,看了看烧酒杯里那美丽的玫瑰。它是最幸福的!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花园里的每一朵玫瑰花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每一朵玫瑰都相信自己是最幸福的,这种信心真的使它们很幸福。不过最后的那朵是最幸福的,它这样认为。

“我比大家都活得长久!我是最后的一朵,母亲最喜爱的、唯一的孩子!”

“我是他们的母亲!”玫瑰篱笆说道。

“我是!”阳光说道。

“我是!”雾露天气说道。

“各自都有一份!”和风说道。“各自应该有一份!”于是风便把叶子吹翻过篱笆,到露水能滴上、阳光能照­射­的地方。“我也有我的一份,”和风说道。“我知道每朵玫瑰的故事,这些故事我要讲给整个世界听!那么,告诉我,谁是它们当中最幸福的?是啊,该你说了,我说够了!”

①用来使屋内空气弥漫香气的香料。见《牧羊女与扫烟囱的青年》注1。

树­精­

我们去巴黎旅行,去看展览会①。

现在我们在那里了!这是一次快速的旅行,就像一阵风似地,但完全不是凭什么魔法,我们是借助水陆蒸汽交通工具去的。

我们的时代是童话一般的时代。

我们在巴黎市中心,在一家大旅店里。楼梯一直到最顶端都摆设着鲜花,楼梯上还都铺着地毯。

我们的房间很舒适。阳台的门朝一个大广场开着。那儿居住着春天,它是和我们同时进入巴黎的。它的外表是一棵大栗子树,上面长满了新绽开的­嫩­叶;比起广场上其他的树木来,它的那套春天的华装是多么漂亮啊!那些树中有一棵已经不再列入活树的行列了。它躺在那里,是被连根拔起甩在地上的。在它原先生长的地方,这棵清新的栗子树将被裁进去②。

现在,它还高高地竖在今天早晨把它运到巴黎来的那辆车子里,这车是从许多里地之外,从乡村把它运来的。这棵树紧靠着一块大草坪立了许多年了,树下常常坐着一位老牧师,讲故事给那些聚­精­会神的孩子们听。这年轻的栗子树也跟着听。住在里面的树­精­——要知道那时她还是一个孩子呢,她能回忆起那棵树小的时候的情形。它出土时还不及草叶和蕨秆高。这些草那时已经不能再长了,可是树每年都在生长,越来越高。它吸收着空气和阳光,得到雨露的滋润,被强劲的风吹打,推来搡去,这对它是必要的,是对它教育的一部分。

树­精­很喜欢自己的生活和环境,喜欢阳光和鸟儿的歌唱,然而她最喜欢的是人类的声音。她能像听懂鸟兽的语言一样听懂人的语言。

蝴蝶、蜻蜓和苍蝇,是的,一切会飞的东西都来拜访她。他们要聊天闲谈;讲城市,讲葡萄园、树林、古老的宫堡和宫堡里的花园里的情形。花园里还有人工河和水坝,水里有生物,这些生物会用自己的方式从一处飞向另一处,是有智能、有思想的生物;它们什么也不会说,但就是这么聪明。还有曾经钻进水里去的燕子。他们谈论美丽的金鱼,肥鲫、胖鲈和浑身长了青苔的老鲤鱼。燕子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他们,不过她说,还是亲自去看看更好一些。可是树­精­哪能看见这些生物!她只能满足于看眼前的美丽景­色­和感受一下人类的忙碌活动罢了。

这是美好的,但最美好的事却是听老牧师坐在橡树下讲法国、讲那些流芳千古的男人女人的壮举。

树­精­倾听着牧羊姑娘贞德③和夏洛特·科戴依④的事迹。她听着他讲上古时代、亨利四世和拿破伦一世的时代,一直到我们这个时代的成就和伟大的事迹。她听着许多在人民的心中引起共鸣的人名。法国是具有世界意义的国家,是一块培养自由­精­神的神智的沃土!

村里的孩子们专注地听着,树­精­聚­精­会神的程度一点也不亚于他们;她和其他的孩子一样,是小学生。她能在天空移动的浮云中看出她听到的东西的具体形象。

云天是她的画册。

在美丽的法国国度里她感到很幸福。但是她仍有一种感觉,觉得鸟儿和任何会飞的动物昆虫都比她的地位要高。连苍蝇都能四处张望,比树­精­的眼界远得多。

法国是那么地大,那么美丽,可是她只能看到它的一小部分儿。这个国家像个大世界,葡萄园、树林和大城市向四处展开。所有这些当中,巴黎是最美丽、最宏伟的。鸟儿可以到达那边,可是她却永远不能。

在农村的孩子中有一个小姑娘,她衣衫褴褛,但模样很好看。她总是在唱在笑,往自己的黑发上Сhā红花。

“别去巴黎!”老牧师说道。“可怜的孩子!你要是去了巴黎,你会遭灾的!”

然而她仍然去了。

树­精­常常想着她。你知道,她们两个都对那了不起的都城有同样的兴趣,同样向往。

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相继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树­精­所在的那棵树第一次开了栗子花,鸟儿在阳光下在围着它歌唱。这时大路上来了一辆华丽的车子,车里坐着一位高贵的­妇­人,她亲自驾驭着那几匹美丽的快马;一个穿着漂亮的小马车夫坐在后面。树­精­认出这位­妇­人,老牧师也认出了她,他摇着头,哀伤地说道:

“你到那边去了!你要遭灾的,可怜的玛莉⑤!”

“她,可怜?”树­精­想道,“不,多大的变化啊!她的穿着打扮简直像公爵夫人了!她去了魔幻都市。啊,要是我能到那灿烂华丽的都市去多好!当我朝着我知道的大都会的方向望去的时候,那里就连夜里也都闪亮,一直亮到云端。”是的,树­精­每天黄昏,每天夜里都朝那个方向望去。她的视野中是一片明亮的雾霭。在月光明媚的夜晚她想念它,她想念那些为她显示图景和故事的浮云。

孩子们翻看他们的画册,树­精­盯着云的世界,那是她的思想之书。

炎热的夏天,无云的天空对她是空白的一页。现在好几天了,她只能看到这样一片空白。

在炎热的夏季,每天烈日当空,一点风都没有。每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无­精­打彩地昏睡,人也如此。

接着云块出现了,夜间明亮的雾霭在提示:这里是巴黎。云升了起来,形状像连绵的山脉,它们飞驰着穿过天空,扩散到天际,一直到树­精­看不到的地方。

云朵在高空中犹如藏青­色­的巨石,一层一层叠在一起。电光从云朵间­射­出,“它们也是上帝的仆人。”老牧师这样说过。一道蓝­色­闪电,亮得像太阳,从石块一般的云朵中跃出,落了下来,把那棵巨大的老橡树连根劈为两半;树冠被劈开了,树­干­被劈开了。它倒伏到了地上,摊了开来,就像是要拥抱光的使者一样。

王子诞生时响彻天空、响彻全国的礼炮声,也比不上那老橡树被击倒时的响声。大雨倾盆而下,一阵清新的风吹了过来。暴风雨过去了,四周一片欢欣的节日景像。城里的人都聚拢到倒下的老橡树的周围;老牧师说着颂扬它的话,一位画家亲笔画下了这棵树,留作纪念。

“一切都消逝了!”树­精­说道,“消逝了,像浮云一样,再不回来了!”

老牧师再也不来了;学校的校舍坍塌了,老师的桌子不见了,孩子们也不来了。可是秋天来了,冬天来了,当然春天也来了。在这些不断变迁的日子里,树­精­总望着那个方向,每个黄昏和夜晚,在那遥远的地方,巴黎都明亮得像耀眼的雾霭。火车头一个接着一个,拉着一列又一列的车厢从那里驶了出来,每时每刻都在呼啸着,轰隆轰隆地奔去。每个黄昏、夜晚、清晨以及白天火车都行驶过来,从世界各地开来。每趟车里都挤满了人,一个新的世界奇迹把他们召唤到巴黎。这奇迹是怎样展现出来的呢?

“一朵艺术和工业的绚丽之花”,他们这样说,“在马尔斯广场的荒地上绽露出来了,像一朵巨大的向日葵⑥。从它的花瓣上人们可以学习到地理、统计的知识,可以学到工艺师傅们的手艺,提高艺术和诗的素质,认识各国的面积和成就。”——“一朵童话之花,”另外一些人说道。“一朵鲜艳多彩的莲花。它把自己的绿叶铺在土地上,像一块丝绒地毯,在早春的季节绽放。夏天大家可以欣赏它全盛时期的美;秋天的风暴会把它刮走,连叶和根都不留。”

在“军事学校”的外面,伸展着一片和平时期的战场;一块没有草的沙地,是从非洲的大沙漠那里割来的。在那里莫甘娜仙女展示她奇异的空中楼阁和空中花园。马尔斯广场的楼阁和花园却更加壮丽、更加奇妙。因为经过能工巧匠的手艺,幻景都已经变成了事实。

“现代的阿拉丁之宫出现了!”传来了这样的声音。每过一天,每过一刻,它显现出更多的华丽。无穷尽的厅堂用大理石建造成了,一间间五彩缤纷。“无血的师傅”⑦在圆形机械大厅里挥动着它的四肢。金属制成的,石雕的和纺织成的工艺品展示了全世界各地的­精­神风貌。造型艺术厅如花似锦,人们用智慧和双手在工艺师的作坊中能生产的一切东西都在这里展出了。就连古代宫殿和泥炭沼泽的遗留物,也都在这里露面了。

那些巨大的、五彩缤纷的景物必须微缩成为玩具那样大小,以便能在别的地方展示,让人们了解和看到它的全貌。马尔斯广场就像是巨大的圣诞宴席桌,上面摆着工业和艺术的阿拉丁宫殿。在它的周围陈列着来自各国的物品,引以为自豪的物品:每个民族都有纪念自己国家的东西。

这儿有埃及的王宫,有沙漠国家的长列商队;游牧的贝督因人⑧从太阳之国而来,骑在骆驼上匆匆而过;这里有一个个俄国马厩,里面养着­性­子刚烈的草原骏马;挂着丹麦国旗的丹麦草顶农舍和瑞典古斯塔夫·瓦萨时代河谷地区美丽的木雕屋子紧靠在一起;美国的牧舍,英国的乡村小屋,法国的亭台、小店、教堂和剧场都奇妙地排列在一起。其中间有绿­色­的草坪、清亮的流水、鲜花盛开的灌木丛、珍奇树木和玻璃暖房。在这里你不由得觉得自己到了热带丛林,从大马士革运来的大片的玫瑰园在屋顶下盛开着花朵。多么艳丽,多么芳香!

人工造的钟|­乳­|石洞里有淡水湖和咸水湖,展示了鱼的王国;人们站在海底,置身在鱼和水螅之间。

他们说,马尔斯广场上陈列着这一切。在这个丰盛的宴席桌周围,人群像蚂蚁似地挤在一起,推推搡搡;有的步行,有的乘坐小马车,所有人的腿都支撑不了如此疲劳的参观。从清早到天黑,人们不断地拥向那里。载满了人的汽船一艘又一艘地驶过塞纳河,车子的数量在不停地增加。步行和乘车的人越来越多,有轨车和公共马车上挤满了人。所有的人都在朝一个目标汇集:巴黎博览会!所有的入口处都挂着法国的国旗,各国展室的外面则悬挂着各自的国旗。机器厅里机器发出轰鸣声;教堂钟楼的钟奏着音乐,教堂里传出了风琴声;粗犷、沙哑的歌声混在一起从东方国家的咖啡厅里传出。这就好像是一个巴别的国度⑨,巴别的语言,一个世界奇迹。

看来的确如此,关于博览会的报道就是这么说的,谁没有听到过?树­精­知道一切关于城市中之城市的“新奇迹”。“飞啊,你们这些鸟儿!飞到那边去看看,再回来讲讲!”这是树­精­的请求。

这种向往变为愿望,成为生命的渴望——于是在安宁、寂静的夜里,当圆圆的月亮正闪耀着明亮的光时,树­精­看见从月亮里飞出一颗火星,它往下坠落,就像一颗流星那样明亮。树叶好像被一阵狂风吹动似地抖起来,树的前面出现了一个明亮的形体。它用一种柔和但强烈如世界末日来临的巴松管的声音说话,唤醒生命,召唤去接受判决。

“你将到那个魔术般的都城去,你将在那里生根,去体会那里喃喃细语的流水、空气和阳光。但是你的寿命将会缩短,在这个自由自在的天地里能享受的寿命将缩短成几年。可怜的树­精­,这将是你的灾难!你的向往将增长,你的追求、你的渴望会越来越强烈!树将变成你的监牢。你将离开你的居所,脱离你的本­性­,飞了出去,和人类在一起。于是你的生命便会缩短到只有蜉蝣生命的一半,只有短短的一夜。你的生命要熄灭,树叶枯萎脱落,再也不会回来。”

这声音在空中这样说,这样唱。光亮消逝,可是树­精­的渴望和向往没有破灭。她在渴望中颤抖,像发高烧。

“我要去城中之城!”她高兴地喊道。“生命开始了,像云一样膨胀,谁也不知道它会飞向何方。”

黎明时分,月光淡下去,彤云升起。愿望实现的时候来了,允诺的语言变成了现实。

来了一些手拿铁锹和棍­棒­的人。他们围着树根挖,挖得很深,一直挖到根底下。又来了一辆马车,这树连根带土一起被挖了出来,被芦蓆包上,简直是一个保暖袋;然后它被搬到车上,捆得很结实,它将被运走,运到巴黎去,在法国的骄傲的首都——城中之城生长生活。

在车子启动的一霎那,栗子树的叶子颤抖起来,树­精­在期待的幸福中颤抖起来。

“走了!走了!”这声音随着每一次脉搏跳动响着。“走了!走了!”这声音震荡着、颤抖着。树­精­忘记对她家乡的草坪说再见,忘记向摇曳着的小草和天真无邪的春黄菊道别;它们一直把她尊崇为上帝的花园⑩中的一位贵­妇­人,一位在广阔自由的天地里装扮成牧羊女的年轻公主。

栗子树坐在车上,它用叶子点头表示,“好好过日子”或者“再见”。树­精­不知道这些,她只是梦想着眼前将展现出来的那些奇异新鲜而又十分熟悉的东西。没有任何一颗充满天真欢乐的孩子的心,没有任何一滴沸腾的血液会像她去巴黎旅行时那样浮想联翩了。

“好好过日子!”变成“走了!走了!”

车轮转着,远处变近了,落在后面。眼前的情景在变,像云块变幻。新葡萄园、树林、乡镇、别墅和花园出现了,来到眼前,又消失了。栗子树向前去,树­精­随着它前去。一辆接一辆的火车疾驶而过或相对开过去。火车吐着的云雾变成各种形状。这些形状在讲述火车从哪里开、树­精­要去巴黎。周围的一切知道、也应该懂得她是要去哪里的。她觉得,她经过的每一棵树都向她伸出枝子,央求着:“把我带上吧!带上我吧!”你知道,每棵树里都住着一个充满渴望的树­精­呢。多大的变化哟!奔驰得多么迅速哟!房屋好像是从土里冒出来一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烟囱像许多花盆,一座挨着一座,在屋顶上排成一排。由巨大的字母拼写成的字、各种各样形状的图,从墙角一直画到屋檐下面,正闪闪发光。“什么地方是巴黎的开头?我什么时候才算到了巴黎?”树­精­问自己。人群越挤越大,车子一辆接着一辆,步行的人和骑马的人挤在一起;铺子挨着铺子;到处是音乐声、歌声、叫喊声、说话声。

树­精­坐在她的树中到了巴黎的中心。

这辆沉重的大车在一个小广场上停下来。广场上种着树,周围有许多高屋子,每扇窗子都有一个阳台。人们站在那里往下看这棵被运来的新鲜年轻的栗子树,它将栽在这里,代替那棵倒在地上的、被连根拔起的死树。站在广场上的人们微笑着,愉快地望着那春天的­嫩­绿。那些刚刚吐出芽的老树,枝子沙沙作响,表示着“欢迎!欢迎!”喷泉将水柱喷到空中,又溅到宽阔的池子里,让风儿把水珠吹到新的树上,请它喝欢迎之水。

树­精­感到,她居住的那棵树被人从车上抬起,栽在它未来的位置上。树根被埋进土里,上面植上了新鲜的绿草。开着花的灌木丛像树一样地被种在这里,还搬来了盆花。广场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花园。那棵被煤气、炊烟以及各种令植物窒息的城市空气薰死的被连根拔起的老树被拉上了车,运走了。拥挤的人们观看着,绿荫下孩子和老人坐在木凳上,望着新栽的树叶。而我们这些讲故事的人,则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着这棵从清新的乡间运来的年轻的树,像那位老牧师那样说着:“可怜的树­精­!”

“我是多么幸福啊,多么幸福啊!”树­精­说道,“然而我却不太理解、不太能表达我的感觉。一切都像我想的那样,却又不完全像我想的那样!”

四周的房子太高,靠得太近;太阳只能照到一面墙上,而这墙又被广告和招贴贴满。人们在那里站定,造成了堵塞。车子一辆辆驶过,有的轻快,有的沉重;公共马车满载着人,像一幢幢活动房子,飞快地跑着;骑马的人奔驰向前,货车和游览车也要求同样的权利。树­精­想,这些紧挨着的高耸的房屋可不可以挪开变成天上的浮云那样的形状,移到一旁去,好让她望一眼巴黎和望过巴黎之外的地方。圣母院⑾得露一露脸,还有汶多姆圆柱⑿以及那些吸引了无数外国人来参观的奇迹。

可是,房屋没有让开。

天还没有黑下来,灯已点燃了;商店里的煤气灯光­射­了出来,树枝间­射­出亮光;就像是夏天的阳光。天上出现了星星,和树­精­在故乡看到的星星一样;她感到一股清爽新鲜的空气吹来。她觉得自己得到了补充,­精­力充沛起来,感觉到每片树叶都获得了活力,连树根的最尖端的地方也有了感觉。她觉得自己生存于这个活跃的人的世界里,被温和的眼睛注视着。她的周围是阵阵喧哗声,音乐、颜­色­和光彩。

从一侧的巷子里传来了管乐器和手风琴演奏的舞曲。是啊,跳舞吧!跳舞吧!寻欢作乐吧,音乐这样呼唤着。

这是人、马、车子、树和房屋该跟着跳舞的音乐,若是它们能够跳舞的话;树­精­胸中涌起一阵令人陶醉的欢乐。“多么幸福啊,多么美好啊!”她欢呼着。“我到达巴黎了!”接下去的一天,新的夜晚和随后到来的昼夜,带来同样的情景、同样的活动、同样的生活,循环着但却总是一个样子。

“现在我认识广场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朵花了!我认识了这里的每一幢房子、每个阳台和店铺。我怎么被安顿在这么一个闭塞的犄角里,一点儿也看不到那宏伟的大都市。凯旋门、大道和世界奇迹都在什么地方?这些东西怎么我一个都没有看见?我站在这些高楼中间就像站在笼子中。这些高楼墙上的字、招贴、牌子,现在我都可以背出来了,还有那一大堆不再合我口味的食品,可是我听说过的,知道的,向往的、我为之而来的那一切东西却又在什么地方呢?我享有、获得和发现了些什么呢!我依然和从前一样渴望着,我感觉到了一种生活,我必须把握它,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我必须参加到生命的行列中去!在那儿跳跃,像鸟儿一样地飞,观看、体察,成为一个真正的人,宁愿过半天这种生活,也不愿在疲惫和枯燥中长年累月地生活;这种生活使我沉沦,像草地上的雾一样消逝。我要像云一样在生命的阳光中发光;像云一样能眺望远处,像云一样地飞行,谁也不知道飞向何方!”这是树­精­的叹息,这叹息变成了祈祷:

“把我的余生拿去吧,给我蜉蝣生命的一半吧!把我从我的牢狱中解救出来吧!给我人的生命,短短的人的一刻欢乐吧,若必须如此,就给我今天这一夜吧,为我这种大胆的要求、对生命的渴望而惩罚我吧!放我出去,让我的这个房屋,这棵鲜­嫩­年轻的树,枯萎、倒下,变成灰烬随风飘走吧!”树枝沙沙作响,产生了一阵令人痒酥酥的感觉。每片叶子都在颤抖,好像生出了火花,或者是从外面飞溅来了火花。树冠上刮起一阵狂风,在风暴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形像,她是树­精­。突然她坐在煤气灯照亮的长满树叶的树枝下,她年轻、美丽,像可怜的玛莉一样,人们对她曾说过这样的话:“那个大城市会使你遭灾!”

树­精­坐在树根旁,坐在自己的家门口。她已经把门锁上,把钥匙扔了。她是如此年轻,如此美貌!星星看见她,对她眨眼,煤气灯看见她,闪闪发光,向她挥手!她是多么纤秀又多么健美啊。她是一个孩子却又是一个成熟的姑娘。她的衣服像丝绸一样­精­致,像树冠上绽开的新叶一样碧绿;在她那栗­色­头发上,Сhā着一朵半开的栗子花;她就像是春之女神。她只静静地坐了一小会儿,便跳了起来,像羚羊似的飞快地离开了那个地方,来到了街上。她跑啊,跳啊,像置放在太阳光里的镜子,反­射­出一道光束来,这光不断地移动,时而到这里,时而在那里;若是一个人仔细地观察,能看见实际看到的东西,那是多奇妙啊!她的衣着和形体的­色­调都随着她暂停的地方的特点,随着屋子里­射­在她衣服上的灯光而变化着。

她来到了大道上。从街灯、店铺和咖啡馆的煤气灯­射­出的光汇成了一个光的海洋。年轻纤秀的树在这里排得整整齐齐,每棵树里都躲藏着自己的树­精­,要避开人工阳光。那望不到尽头的人行道,像一个巨大的宴会厅;摆设着各种各样的食品,从香槟、卡尔特荨麻酒直到咖啡和啤酒。这里还摆着鲜花、图片、雕塑、书籍和五颜六­色­的衣料。

她从高楼下的人群中向树外可怕的人潮望去;那边是滚动着的车子、单马拉的双轮篷车、轿车、公共马车、街车、骑马的绅士们和列队前进的士兵们形成的起伏的波涛。要走到街对面去,是要冒生命危险的。一会儿是蓝光焰火,一会儿又是煤气灯光。突然有一个火箭冲向天空,它是从哪儿来的,­射­到哪儿去了?

很明显,这是世界之城的大道!

这边传来了柔和的意大利歌曲,那边是有响板伴奏的西班牙歌曲。但是最强烈、淹过一切的是八音盒奏出的流行音乐,那富刺激­性­的坎坎舞曲⒀,连奥菲欧⒁也不知道,美丽的海伦娜⒂更没有听到过,就连独轮手推车也不禁想用自己的那只独轮跳起舞来,要是它会跳舞的话。树­精­舞着,旋转着,飞跃着,像蜂鸟一样在阳光下变化着颜­色­,因为每座房子和房子里的一切都在她身上反­射­出来。

她像断了茎的齿叶睡莲⒃随着水的旋涡漂走了。她每在一个地方停下的时候,都要变成一个新的形象,因此没有人能跟随她,认出她,也看不见她。

一切都如云中的幻象那样在她身边飞过,一幅又一幅面孔但是她哪一副面孔也不认识,她没有看到来自故乡的任何一个人。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她想着玛莉,可怜的玛莉!这个衣衫褴褛、头发上Сhā着红花的欢快的孩子。你们知道,她在这世界大城市里很有钱、容光焕发,就像她乘车经过牧师的屋子、树­精­的树和那棵老橡树的时候那样。

她显然就在这震耳欲聋的一片喧闹声中。也许她刚刚从停在一旁的华丽的马车里走出来;这些华贵的马车的马车夫都穿着制服,仆人也都穿着丝袜。从车上下来的主人都是衣着华贵的夫人。她们走进敞开的花格大门,走上通向大理石圆柱的建筑物那高宽的台阶。这难道是“世界奇迹”?玛莉一定在里面。

“圣玛利亚!”里面有人在歌唱。香烟从高大、涂金、半明半暗的拱门里飘出。

这是圣母教堂。

高贵的­妇­女,穿着用最值钱的料子裁剪成最时新款式的黑礼服,走过了光洁的地板。族徽印在镶有银扣、用丝绒装帧的祈祷书上,也绣在散发着强烈的香水味,缀有布鲁塞尔花边的手绢上。有几位­妇­女静静地跪在圣坛前面作祷告,另外几人走向忏悔室。

树­精­感到一种不安,一种恐惧,就好像她走进了一个不该去的地方。这里似乎是寂静之家,是秘密的大厅;所有的话都是用极低的声音、在几乎听不见的喃喃声中讲出来的。树­精­看见自己穿着丝绸的衣服,披着纱,和那些富有、高贵的­妇­人一样。谁知道她们是不是也像她一样,是满怀“渴望”的孩子呢?

这时传来一阵叹息声,声音痛苦而深沉;是从忏悔室那个角落还是从树­精­的胸中传出来的?她把披纱拉得更紧地围着自己。她吸到的不是大自然中的新鲜空气,而是教堂香烟的气味。这不是她渴望的地方。

走开!走开吧!无止境地飞走吧!蜉蝣是没有休息的,它飞着便是生活。

她又来到喷泉边的煤气灯之下。“然而所有泉水都洗不净洒在这里的无辜的鲜血⒄。”

有人这样说。

这儿站着许多外国人,他们在兴高采烈地高谈阔论;她刚从那里走出来的那个秘密的大厅里是没有人敢这样做的。有一块大石板被人翻动了一下,被抬了起来。她不明白这事。她看到了进入地下深处的那个入口;人们从满天星斗的明朗的天空、从太阳似闪光的煤气灯下,从所有生气勃勃的地方走了下去。

“我有些怕它!”站在这里的一位­妇­女说道:“我不敢走下去!我不稀罕那里的胜景!陪着我吧!”

“就这么回去,”男人说道,“离开巴黎而没有看过这由个人的智慧和意志创造的、真正奇妙的当代奇迹⒅!”

“我不下去。”这是回答。

“当代的奇迹,”有人说道。树­精­听到了,也明白它的意思。她最初渴望的目的已经实现了,这里是进入到巴黎深处的入口;她没有想到过这点。但是现在她听到了,看到了那些外国人走了下去,她跟着走下去了。

台阶是铁铸的,螺旋形状,很宽大很便利。下面燃着一盏灯,更下面又有一盏灯。

他们站在一座迷宫里,里面尽是交错的大厅和拱门。巴黎所有的大街和小巷在这里都可以看到,像在一面粗糙的镜子里。可以读到街名。每所房子都有自己的门牌号码,墙基砌在空旷的沥青小道上。这道路沿着一条宽阔的、淤积许多烂泥的人工河延展出去。高处是一条引水槽,清新的流水被引向人工河。最上面悬着煤气管和电报线网。远处灯光闪烁着,像世界大都会的倒影。人们不时地听到上面传来隆隆声,这是载重车辆从地下道上的桥上驶过去。

树­精­在什么地方?

你听说过地下墓岤吧,比起这个新的地下世界、这个当代的奇迹:巴黎的下水道来,它太微不足道了。树­精­就在这儿,而没有在马尔斯广场的世界博览会里。

她听到了惊奇、羡慕和赞赏声。

“从这深处,”有人说,“上面成千上万的人获得健康和长寿!我们的时代是进步的时代,具有这个时代应有的一切幸福。”

这是人的意见和说法,而不是在这里出生,在这里安家落户的那些生灵——老鼠的意见和说法。他们在一堵旧墙的缝里吱吱叫,声音非常清楚,连树­精­都能听懂。

这是一只上年纪的公老鼠,他的尾巴被咬断掉了,他用尖锐的吱吱声道出了自己的感受、痛苦和唯一正确的意见,他的全家赞同他说的每一个字。

“我讨厌死了人的喵喵声,那些无知的言谈!这里很不错,有煤气,有煤油!那类东西我是不吃的。这儿很舒服,很明亮,让你呆着不禁惭愧起来,而且竟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惭愧。要是我们生活在油灯时代多好!那并不是离现在太久远的事儿!那是浪漫的时代,人们是这么说的。”

“你在说些什么?”树­精­问道。“我以前没有见过你。你在讲什么事情?”

“我在讲过去那美好的时光!”老鼠说道。“曾祖父和曾祖母老鼠的幸福时代!在那个时代到下面来可是一件大事。那时的老鼠窝和整个巴黎都不一样!鼠疫妈妈住在这下面;她杀死人,可不杀老鼠,强盗和走私贩在这里自由地呼吸。这里是最有趣的人物、现在只有在歌舞剧舞台上才能看到的那些人的避护所。我们老鼠窝里的浪漫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这儿有了新鲜空气,有了煤油。”

老鼠就是这样吱吱说的;他抱怨新的时代,称赞有鼠疫的旧时代。

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这是由健壮的小马拉着的敞篷公共马车。主人坐了进去,沿着塞巴斯托波尔大道驶远了。地下的上面是巴黎挤满了人群的著名的地方,向四方伸展开来。车子在半明半暗的灯光中消逝了。树­精­不见了,出现在煤气灯光中和自由空气之中,而不是在那纵横交错的拱形通道里和令人窒息的空气里,寻找奇迹,世界奇迹,她在自己短促的一夜生命中追求的那种东西;它发的光比这里所有的煤气灯的火焰还要强烈,比正在滑过天空的月亮还要明亮。是的,的确不错!她看见它就在那里,在她的前面闪光,它闪耀着,向她招手,就像天上的太白星。

她看到一扇光亮的大门,朝一个小小的花园开着。花园里灯火辉煌,舞曲不绝于耳。煤气灯在闪烁,犹如围绕着平静的湖泊和水池的一条小径。湖泊和水池旁用铅皮剪制的人工花卉低垂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从花蕊喷出一股高高的水泉。美丽的垂柳——真正的春天的垂柳将自己清新的柳枝垂落,像一片透明但又能遮面的绿纱。这里的灌木丛中燃起一堆篝火,红­色­的火光照着那些朦胧、幽静的凉亭。感人肺腑的音乐在耳际震荡着,富有诱人的魅力,使血液流遍周身。

她看见了许多美丽、身着节日盛装的年轻­妇­女,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和青春的欢乐。一位“玛莉”,头发上Сhā着玫瑰花,但没有马车和马车夫。她们在狂舞中是何等欢快,摇摆、旋转,不辨方向,像是被南欧巨蛛⒆咬了一口!她们在欢笑,幸福得要去拥抱整个世界。

树­精­觉得自己被卷入狂舞之中。她那小巧玲珑的脚穿着丝绸鞋子,是栗­色­的,和飘在她头发下,披在她­祼­露的肩上的那条丝带的颜­色­一样。她的绿绸衣裙有许多大折摺在飘曳,但是遮不住她那美丽的腿和可爱的脚。这双脚像要在那欢舞的男士的头前画出魔圈似的。

她是在阿尔米达的魔幻花园⒇中吗?这个地方叫什么名字?

名字在外面的煤气灯中闪闪发光:

玛毕尔(21)

音乐声、拍掌声,焰火,银铃般的流水声和香槟酒杯碰撞声混在一起;舞蹈跳得如醉如痴。在这一切之上,月亮慢慢移过,作了一个不屑的鬼脸。天空中没有云,明朗蔚蓝,人们似乎是从玛毕尔一直望到天上。

树­精­浑身有一种­精­疲力尽的陶醉感,如同吸过鸦片之后的那种沉迷。

她的眼睛在说话,嘴­唇­在说话,但是她的话语被笛子和提琴声所淹没。她的舞伴在她的耳边轻语,他们在坎坎舞曲中摇摆;她听不懂这些私语,我们听不懂。他把手朝她伸去,搂住她,但却只拥抱着那透明的、充满煤气的空气。

树­精­被气流托起,就像风托起一片玫瑰花瓣。在高空中,她看到在一座塔顶上有一道火焰,一道闪动的火光。火从她的渴望的目的物上­射­出,从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的红­色­的灯塔­射­出。春天的风把她吹向那里。她绕着塔飞着;正在工作的人们以为他们看到的是一只蝴蝶在飘落,在过早到来的死亡中死去。

月亮照着,煤气灯和其他明灯在大厅中,在分散在各处的“万国馆”里燃照着。照着那些绿­色­覆盖的高坡,照着那些人类智慧创造的岩石堆,“无血师傅”的力量使泉水从上面倾泻下来。海底的洞岤、淡水河、湖泊的深处,鱼的世界在这里一览无余。你置身在深潭里,你似乎到了海的深处,你在玻璃潜水罩里。水从四面八方压向那厚厚的玻璃壁。滑溜的水螅好几尺长,像鳗鱼一样弯弯曲曲,抖动着它的内脏、触肢,在探寻什么似地蠕动,浮上去,又牢牢地贴在海底。一条大比目鱼,若有所思地躺在附近,舒服自在。螃蟹像大蜘蛛似地从它上面爬过,虾飞快地游着,好像它们是海里的飞蛾和蝴蝶。

淡水中生长着睡莲,灯芯草和苇子。金鱼排成队,就像是田野里的­奶­牛,头都朝着一个方向,好让水流进它们的嘴里。又肥又胖的鲤鱼呆呆地望着玻璃壁;它们知道,它们是在巴黎博览会上,它们知道,它们被放在装满了水的桶里,经历千辛万苦的旅行,在火车里还怕晕车,就像人在海上怕晕船一样。它们是来看博览会的,它们在自己的淡水缸或咸水缸中看到了博览会,看到了从早到晚川流不息的人群。世界各国都把自己国家的人送来展出,好让梭鱼、鲫鱼、活泼的鲈鱼和浑身长满青苔的大鲤鱼看看这种生灵,对这个种族表示自己的意见。

“他们是长鳞的动物!”一条浑身污泥的小鲤鱼说道。“他们每天更换两三次鳞,嘴里还发出一种声音,他们把它叫做讲话。我们不换鳞,用一种更简单的办法让别的鱼了解我们;动一动嘴角,瞪一瞪眼睛!我们比人类先进得多!”

“但是他们还是学会了游泳。”一条小淡水鱼说道;“我是从一个大内湖来的。那里的人们在炎热的时候钻到水里,但是他们先把鳞脱掉,然后再游,这是青蛙教会他们的。他们用后腿蹬着,用前腿划着,他们支持不了多久。他们要想模仿我们,可是不成!可怜的人啊!”

鱼儿都瞪大了眼;它们以为在强烈的阳光中看到的那些拥挤的人群,现在仍在这里走动着。是的,它们认为它们看到的仍然是那些人形,就是这些人形第一次触动了它们的感觉神经。一条长有花条纹和令人羡慕的肥脊背的小鲈鱼保证说,它看到的那“人稀泥”仍旧在那里。

“我也看见了,看得很清楚!”一条黄鲤鱼说道。“我清楚地看到了长得很匀称的美丽人形,‘高腿夫人’,或者随便叫她什么。她长着和我们一样的嘴角和圆圆的大眼睛,背后是两只气球,前面是合拢的伞,身上披着丁丁当当的水草。她想把这些都甩掉,像我们一样,返朴归真,她想尽人类所能,把自己打扮成一条高贵的鲤鱼。”

“那个被钩在鱼线上的人,那个男人哪里去了?”“他坐在一辆手推车上,带着纸、笔和墨水,把什么东西都从上到下写一遍,他们管他叫记者!”

“他仍坐在车上跑来跑去呢!”一条浑身长着青苔的鲤鱼老姑娘说道。她的喉咙里有着世上的艰辛,所以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一次她吞了一个鱼钩,现在她还带着它不耐烦地游着。

“记者?”她说道,“挺有点鱼的味道,用易懂的话说,他就是人类中的墨斗鱼。”

鱼就是这样用自己的方式讲话。不过在这有水的人造的洞岤中传来了鎯头声和工人的歌声,他们要在夜里加班劳动,使一切很快能完成。他们在树­精­的夏夜梦中歌唱,她站在这里,等着飞翔出去消失掉。

“这都是金鱼!”她说道,向它们点着头。“我总算看见你们了!是的,我认识你们,我早就知道你们了!在老家时燕子对我讲过你们。你们好漂亮啊,真可爱!我想要把你们每位都亲吻一遍!那些我也知道!这肯定是肥梭鱼,那是美味的鲫鱼,这儿是长了青苔的大鲤鱼!我知道你们!你们不认识我。”

鱼儿们瞪大了眼睛,一个字也不懂,它们透过昏暗的光亮往外看着。

树­精­已经不在那儿。她站在外面空地上,世界各地的“奇异之花”散发出不同的芳香,­祼­麦黑面包国度的(22)、鳕鱼海岸的(23),产皮革的俄罗斯的,产科隆香水的河岸的(24)和产玫瑰油的东方国家(25)的芳香。

参加完一夜的舞会,我们睡眼惺忪地乘车回家的时候,我们的耳际仍清晰地回响着我们听到的那些曲子,每个曲子我们都会唱。像在一个被谋杀的人的眼睛里,可以将最后的一瞬间像照相一样保留一段时间。同样在这夜里,白天生活中的喧哗和光彩依旧未散,没有消失,树­精­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知道:明天还要继续喧哗下去。

树­精­站在芬芳的玫瑰之间,她觉得她在家乡就认识它们,这是从宫廷花园和牧师花园里来的。她在这里还看到了红­色­的石榴花,玛莉就在她的漆黑的头发上Сhā过这样一朵花。她的脑海中闪过儿时乡间家园的情景;她用渴求的眼凝望四周的景­色­,极度的不安充斥着她的心,把她带过一座座奇异的大厦。

她感到疲乏,这种疲乏在不断地增强。她盼望躺在铺在地上的柔软的东方垫子和地毯上休息,或者和垂柳一起垂向清澈的水,钻入水中。

但是蜉蝣并没有休息。再有几分钟,一天便结束了。她的思想在颤抖,她的肢体也颤抖起来,她倒在潺潺流水旁边的草地上。

“你从地底涌出,有永恒的生命!”她说道,“润一润我的舌头,给我点提神的药吧!”

“我不是长流的清泉!”流水说道,“我是用机器抽上来的。”

“那请把你的清新给我一点儿吧,绿草,”树­精­恳求着,“请给我一朵芳香的花儿吧!”

“把我们摘下来,我们便要死亡!”草和花说道。

“吻我一下吧,清新的空气啊!我只要一个唤起生命的吻。”

“不一会儿太阳便要将浮云吻红!”风说道,“那时你便与死者为伍了,消失了,正如一年结束时这里的一切胜景都要消失一样。于是我便可以和广场上的轻微的散沙一起玩耍了,将尘土吹过世界,吹到空中,尘土!到处是尘土(26)!”树­精­感到一种恐惧,像一位正在沐浴的­妇­人被割破血管,血流了出来,却在不断流血中希望活下去一样。她爬起来,往前走了几步,又在一个小教堂的前面倒下。教堂的门是敞开着的,圣坛上灯火明亮,风琴在鸣奏着。

多美妙的音乐啊!树­精­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乐曲,然而在这种音乐中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发自一切生灵的内心深处。她又感觉到了老橡树的飒飒声,她又听到了老牧师在谈论最高尚的行为、有声望的名字;谈论上帝创造的生灵可以而且必须对未来作出些什么贡献,才能赢得永恒的生命。

风琴声在弥漫,在荡漾,它唱道:

“你的欲念和渴求把你从上帝赐予你的土地上连根拔起。这是你的灾难,可怜的树­精­!”

风琴声柔和,婉转,像是哭泣并在哭泣中消失。

天上彤云闪闪发光。风飒飒响着,唱着:“飘逝了吧,你,死者,现在太阳升起了!”

第一道阳光落到树­精­身上。缤纷的­色­彩交替在她的身体上闪现,像一个肥皂泡,破碎了,在消失,成为一滴水珠,一滴眼泪,落到了地上,不见了。

可怜的树­精­!一滴露珠,一滴眼泪,圆圆地流出来消失了!

太阳照­射­在马尔斯广场的“莫甘娜仙女”之上,照­射­着宏大的巴黎,照着高楼之间那块有树有淙淙泉水的地方。那棵栗树立在那里,但是枝子垂下了,叶子枯萎了,昨天它还像春天一样清新,充满青春活力。现在它死了,人们都说树­精­离开了它,像云一样飞走了,谁也不知道她去了何方。地上有一朵萎谢、折下的栗树花,教堂的圣水无力挽回它的生命。人很快就把它踩进土里。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过,为人们所经历过。

我们亲眼所见这些事情,在1867年巴黎的博览会期间,在我们这个时代,在童话的伟大和奇妙的时代里。

①1867年4月15日至5月9日巴黎举行了第一次“巴黎万国博览会”,安徒生去那里看了这个博览会。他在解释自己的童话时说,当时有一位丹麦记者在报上说,对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宏伟场面,只有狄更斯才能描述。安徒生于是萌生了写巴黎博览会的想法。

②这里记的是安徒生于1866年3月14日(巴黎万国博览会的前一年)在巴黎所见的事。他所住的旅馆外面有一小片空地,他看到有人运来两棵树,种在那里。

③指法国女英雄贞德,参见《通向荣誉的荆棘路》注14。

④一个法国­妇­女(1768—1793),在法国大革命中谋杀了当时的著名政治家、记者马拉。

⑤牧师认为玛莉已沦为妓汝。在当时,略有身份的人是不亲自驾马车的,而且玛莉在两年中日子变得这样好,这只能是­操­不正当的职业才有可能。

⑥万国博览会的宏伟建筑。

⑦安徒生很喜欢把机器称作无血师傅。

⑧非洲游牧民族。

⑨形容语言众多。见圣经旧约《创世纪》。上帝让诺亚造方舟躲过了洪水,诺亚敷衍了后代。世上的人都是诺亚的后代,散布在世界各地(实际上是中东地区),人们分为邦国。但是天下人的口音语言都是一样的。有一大群人聚在一个叫示拿的地方,他们开始建房造塔。上帝看到他们是同样的人种,说的都是同一语言,害怕他们今后无所不能,于是改变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语言彼此不通。发生此事的地方便是巴别,意思是变乱。巴别就是巴比伦。

⑩指大自然。

⑾巴黎最主要的教堂,是世界著名的建筑。

⑿纪念拿破仑1805年10月12日战役胜利的碑柱,在汶多姆广场。

⒀、⒁、⒂19世纪初坎坎舞在法国流行,是一种轻快的舞台舞蹈。但这种舞蹈暴露舞女的腿部过多,颇受非议。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指法国19世纪重要作曲家奥芬巴赫的两部歌剧《地狱中的奥菲欧》和《美丽的海伦娜》。安徒生对奥芬巴赫的这两部歌剧持批评态度,说它们有坎坎舞的味道。

⒃埃及睡莲,无根生长。

⒄指1789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死亡者。

⒅巴黎下水道和地下管道设施是由工程师欧仁·贝尔格兰(1810—1878)设计的,建于1860年左右。

⒆据说被这种巨蛛咬一口,会产生疯狂的跳舞欲。

⒇意大利诗人塔索(1544—1595)有20歌叙事长诗《被解放的耶路撒冷》。第16歌讲骑士们在阿尔米达魔幻花园中被骗去攻打耶路撒冷。

(21)巴黎的一个花园酒店。

(22)指丹麦。

(23)指挪威。

(24)指科隆和莱茵河。

(25)指波斯,即伊朗。

(26)尘土是人死亡的象征。圣经旧约《创世纪》第3章第17至19句,上帝对亚当说“你必须终身劳苦……直到你归了土。……你本是尘土,仍要归于尘土。”

看­鸡­人格瑞得的一家

看­鸡­人格瑞得是住在那座体面的地主庄园中的唯一的人,这房子是专为­鸡­鸭修建的。这所房子位于古老骑士庄园所在地。那个庄园有塔、锯齿形的山墙、护庄沟堤和吊桥。不远的地方是一片无人经管的树林和灌木丛,这里曾是花园,它一直伸展到一个大湖边上,这湖现在已成了沼泽。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老树上叫着,多得密密麻麻。它们的数量从来没有减少过,尽管人们­射­杀它们,可不久它们又多了起来,住在­鸡­房里的人都可以听到它们的声音。­鸡­房里坐着看­鸡­人格瑞得,小鸭子在她的木鞋上跑来跑去。每只小­鸡­、每只小鸭刚从蛋里钻出来她就认识了它们,她很为自己的­鸡­鸭骄傲,也为那所为­鸡­鸭修建的体面房子骄傲。她的小屋清洁整齐,女主人这样要求,这房子是属于女主人的。她常常带着穿着讲究、体面的客人来,让客人们参观她称为的“­鸡­鸭营房”。房子里有衣柜和安乐椅,是的,有一个柜子,上面摆了一个擦得锃亮的铜盘;盘子上刻着“格鲁伯”这几个字,这正是在这个骑士庄园里住过的那个古老高贵的家族的姓。铜盘是人们在这里挖掘的时候发现的。这个小教区的牧师说它只是一个古时的纪念品,别无其他价值。牧师很了解这个地方及其历史;他读过许多书,有不少的知识,他的抽屉里有许多手稿。他对古代有很丰富的知识,不过最老的乌鸦可能知道得还要多,用它们的语言讲这些事,然而那是乌鸦的语言,不管牧师多么聪明,他也听不懂。

一个炎热的夏天过去后,沼泽地上就浮现一层水汽,于是在白嘴鸦、乌鸦和寒鸦飞来飞去的那些老树前,好像出现了一个大湖,当年骑士格鲁伯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那座古老的有厚厚的红墙的庄园还存在的时候,人们见过这种情景。那时,拴狗的链子一直拖到大门口。穿过塔便可以进入一个石头铺的走廊,然后进屋子,窗子很窄,窗框也很小,就连常跳舞的大厅里也是如此。不过到了格鲁伯的最后一代,人们不记得举行过舞会了,然而这里还留下一个古老的矮铜鼓,是伴奏用的乐器。这里有一个雕刻得很­精­致的柜子,里面放着许多珍稀的花茎,因为格鲁伯夫人很喜欢园艺,很爱惜树木和各种植物。她的丈夫则更喜欢骑马到外面去打狼和野猪,每次他的小女儿玛莉亚总要跟着他去。她才五岁,神气地骑在自己的马上,用乌黑的大眼睛向四处张望。她的乐趣是用鞭子抽打猎犬;她的父亲更愿意她用皮鞭抽打赶来看这个场面的农民男孩。

紧靠着庄园的一间土屋中住着一个农民,他有一个儿子,叫索昂,和那位高贵的小姑娘的年纪相仿。他会爬树,总是爬到树上去为她刨鸟窝。鸟儿竭力地喊叫,最大的一只鸟啄了他的眼睛,鲜血直流;人们以为那只眼睛瞎了,但是眼却没有损伤。玛莉亚·格鲁伯称他为她的索昂,这是一件大好事,这对他的父亲,可怜的约恩来说很有好处。有一天他­干­了错事,要受到骑木马的惩罚。木马立在院子里,它由四根粗木棍作腿,一块窄木板算是马背;约恩要分开双腿骑在上面,在脚上还要吊上几块很重的砖头,好让他骑得不那么轻松。他一脸苦相。索昂哭了,向小玛莉亚求情。她马上便请求把索昂的父亲放下来,大家不听她的,她便在石板地上跺脚,扯着父亲的衬衣袖子,把袖子都扯撕了。她要什么便能得到什么。她的愿望得到了满足,索昂的父亲被解下来。格鲁伯夫人走了过来,抚摸着自己女儿的头发,用温柔的眼望着她,玛莉亚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她愿和猎犬在一起,而不愿跟着母亲穿过花园向湖边走去。湖上的睡莲已经结了骨朵,香蒲草和芦苇在灯芯草丛中摇曳;母亲望着这一片丰饶和清新的植物。“多么赏心悦目啊!”她说道。当年花园中有一棵很珍稀的树,是她亲手栽的。“血山毛榉”是它的名字。它是树丛中的“黑人”,它的叶子颜­色­就是那么深。它需要强烈的阳光,否则,长期在荫处它便像其他的树一样绿而失去自己的特征。在高大的栗子树上,正如在灌木丛和绿草坪上一样,有许多鸟巢。鸟儿似乎知道在这里它们受到了保护,没有人敢在这里放枪。

小玛莉亚和索昂来到这里,我们都知道他会爬树,蛋和刚出绒毛的小鸟都被掏了出来。鸟儿在不安和惊恐中乱飞,大大小小都在飞!田里的土凫,大树上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叫个不停,这叫声和它们的后代如今的叫法一个样。

“你们在­干­什么,孩子们!”温柔的夫人喊道,“­干­这种事是缺德的呀!”

索昂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那位高贵的小姐也觉得难为情。不过她马上简短而生气地说:“我是为了爸爸!”

“走吧!走吧!”那些又黑又大的鸟喊道,飞走了;可是第二天又回来了,因为它们的家在这里。

但是那位安详、温柔的夫人在这儿没住多久,上帝把她召去了,和上帝在一起比起住在庄园里更令她有归家之感。她的尸体被运往教堂的时候,教堂的钟声庄严的鸣响着,穷人的眼睛都湿了,因为她待他们很好。

她去世以后,没有人照管她的花草树木,花园荒芜了。格鲁伯先生是一个硬心肠的人,人们都这么说。但是他的女儿尽管很小,却能驾驭他;他不得不笑,她的愿望便能得到满足。现在她十二岁了,长得很结实;她的那双黑眼睛总是盯着人,骑起马来跟小伙子一样,放起枪来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

后来,最高贵的宾客来这里造访,这是年轻的国王①和他的异母兄弟及朋友乌里克·腓德烈·谷伦吕弗先生②;他们要在这里猎取野猪,还要在格鲁伯先生的庄园里住一昼夜。谷伦吕弗先生在餐桌上和玛莉亚·格鲁伯坐在一起,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就好像他们原是一家人似的。可是她却在他的腮上打了一巴掌,说她受不了他。人们一阵大笑,好像很开心。

也可能正是这样的。因为五年以后,玛莉亚满十七岁的时候,有差人送信来,谷伦吕弗先生向高贵的小姐求婚;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

“他在这个国家里算得上是最高贵、最潇洒的人了!”格鲁伯先生说道。“这是不好回绝的。”

“我对他不大在意!”玛莉亚·格鲁伯说道,不过她没有拒绝这位坐在国王旁的全国最高贵的男人。

银器、毛呢和丝绸装上船运往哥本哈根;她从陆上到那里用了十天时间。装嫁妆的船不是遇到逆风就是没有风,用了四个月才到达那里。待行装运到时,谷伦吕弗夫人已经离开了。

“我宁可躺在麻袋上,也不愿睡在他的丝绸床上!”她说道。“我愿意赤脚走路也不愿和他一起坐在高头大马拉的车子里。”

十一月某一天的夜晚,两个­妇­人骑马来到了奥胡斯城。这是谷伦吕弗的夫人玛莉亚·格鲁伯和她的使女。她们是从维勒来的,是从哥本哈根乘船到维勒的。她们骑马到了格鲁伯先生的石建庄园里。他对这次来访很不高兴,对她说了一些很不入耳的话。不过他还是让她住进一间屋子里,给了她美味的早餐,但没有对她说好话。父亲对她的态度很凶狠,是她所不习惯的。她的­性­情也不温和,既然你骂了我,我也要对你喊叫。她的确狠狠地回敬了他,又怨又恨地讲到了她的丈夫,她不愿和他生活在一起,加之她太温顺太谦让了。这样过了一年,这一年过得并不舒心。父女之间恶语相加,这本是不该有的事情。恶言结恶果,结果如何呢?

“我们两人无法在一起生活下去了!”有一天,父亲这样说道。“搬到咱们的旧庄子里去吧!可是,你最好把自己的舌头咬断,而不要到处造谣!”

这梓,两人分手了。她和她的使女搬到了老庄子里——她出生和被抚养大的地方。她的温柔而虔诚的母亲就在教堂的墓地中安息。庄园里住着一位年老的看庄人,他是这儿唯一的人。房子里挂着蜘蛛网,布满了厚厚的灰尘,显得很暗。花园成了荒园,葎草和旋花在树木和灌木丛之间交织成网,荨麻和毒参长得又高又粗。“血山毛榉”被别的树挡住,见不到一点阳光;它的叶子现在已经变成绿­色­,和普通树一样,那份荣耀已经丧失了。数不清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高大的栗子树上飞来飞去,一通喊叫,好像有重要的消息要互相通报:她又回到这里来了,曾叫人偷它们的蛋和孩子的那个女孩又回来了。那个亲手偷东西的贼现在在爬一棵没有叶子的树。——高高地坐在桅杆上,他要是不听话,绳索便会结结实实地抽在他身上。

这些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牧师讲的。他翻阅书籍和札记,把它们整理一番,抽屉里还藏着许多许多的手稿。

“世界上的事都总有兴衰!”他说,“听起来很稀奇!”——我们想听玛莉亚·格鲁伯的遭遇,不过也没有忘记看­鸡­人格瑞得。她坐在我们时代的漂亮的­鸡­屋里,玛莉亚·格鲁伯则在她那个时代生活在这里,不过她的心思和老看­鸡­人格瑞得却不一样。

冬天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萧瑟多风的秋天来到了,刮来了潮湿和寒冷的海雾。庄子里的生活很孤独,令人厌倦。

后来,玛莉亚·格鲁伯拿起了枪,跑到了矮草丛生的荒地里打野兔、打狐狸,碰到什么鸟便打什么鸟。在那边,她不止一次遇到诺尔贝克出身高贵的帕勒·杜尔先生,他也带着枪和猎犬。他的身材高大,长得很魁梧,他们在一起谈话的时候,他总要炫耀这点。他可以和菲因岛上伊尔斯考庄园已经过世的勃洛肯胡斯先生比一比,这位勃洛肯胡斯先生的力量在当时还被传为美谈呢。——帕勒·杜尔先生模仿他,让人在自己的庄园的大门上拴上一条链子,锁着一条猎狗,他打完猎回家,便要拉住链子,扯得马从地上立起来,然后吹起号角。

“请您自己来看一看吧,玛莉亚夫人!”他说道。“诺尔贝克的空气是十分新鲜的!”

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了他的庄园,札记上没有写。不过,在诺尔贝克教堂的蜡烛台上写着这样的话,说这些烛台是诺尔贝克霍维兹戈的帕勒·杜尔和玛莉亚·格鲁伯赠送的。帕勒·杜尔有着魁梧的身材,强壮有力。他喝起酒来像块吸水的海绵,是一只装不满的桶。他打起鼾来像一窝猪。他的脸上看上去又红又肿。

“蠢家伙,笨家伙!”帕勒·杜尔夫人——格鲁伯先生的女儿这么说。没有多久她便厌烦了那种生活,但这并不能使生活好起来。

有一天餐桌摆好了,饭菜也凉了,帕勒·杜尔猎狐狸去了,夫人也不见踪影。——帕勒·杜尔半夜回到家里,但杜尔夫人没有回来,第二天早晨也没有回来。她从诺尔贝克走了,既不打个招呼,也不告辞,就骑马走了。

那天灰暗、潮湿,风很凉,她的头上飞过一群呱呱叫的黑鸟,它们不像她那样无家可归。

她先往南走,一直接近了德国的边界。她用两只嵌着宝石的戒指换了钱,又往东走去,接着又折回向西边走去。她漫无目的,对一切都十分恼怒,连对上帝她也感到生气,她的心情就是这么坏。没过多久,她的体力耗尽了,连抬脚都很困难。她倒在了草地上,一只土凫从巢里飞出来,这只鸟像平常那样叫喊起来:“你这个贼,你这个贼!”她从来没有偷过邻居的东西。不过,当她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她让别人从窝里掏过小鸟;现在她想起了这件事。

她从躺着的地方可以看到海滩上的沙丘;那边住着渔民,可是她没力气到那边,她病得很厉害。白­色­的大海鸥在她的头上飞着、叫喊着、就像在家乡花园上空飞过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的叫声。鸟儿飞得离她很近,最后她觉得它们变成了黑团。不过,这时她的眼前已经是黑夜了。

待到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她被人抱了起来,一个魁梧健壮的男子用胳臂把她托住。她望着他那满是胡子的脸,他的一只眼上有一个疤痕,眉毛就像是被分成两半。他把她抱上了船——她就这么可怜。在船上,他被船主责备了一番。第二天船开走了,玛莉亚·格鲁伯没有回到岸上;就是说,她随船去了。不过谁知道她会不会回来呢?是啊,但在什么时候回到那里呢?

关于这些牧师也能够讲上一番,但这不是他自己拼凑起来的故事,他是从一本可靠的古书上读到这一段奇特的经历的。这本书我们可以自己去取来读的。丹麦的历史学家路兹维·霍尔格③写下了许多值得一读的书和有趣的戏剧,从这些书中我们可以很好地了解他的时代和那个时代的人。他在他的信中讲到了玛莉亚·格鲁伯,讲到他在哪里、是如何遇到她的。这是很值得一听的,可是不要为此而忘记了看­鸡­人格瑞得,她在这讲究的­鸡­屋里生活得很惬意。

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鼠疫在哥本哈根肆虐着,那是1711年④。丹麦王后动身回到她的德国娘家,国王离开了国家的首都,凡是能跑掉的人都跑掉了。大学生们尽管能免费住宿膳食,也都逃出了城。学生之中的一位,留在皇家学生宿舍所谓的“波克学舍”⑤的最后一位也离开了。那是清晨两点钟,他带上他的行囊,行囊里装的书和笔记远比衣服还多,城里弥漫着粘湿的雾。他走过的街道上一个人也没有,屋门、大门上尽画着叉,表示里面不是有人染上了鼠疫,便是人已经死光。从“圆塔”到王宫的那条“商人街”也空无一人。这时一辆很大的运载尸体的马车隆隆地驶了过去。马车夫挥舞着鞭子,马儿飞奔着,车上都是尸体。年轻大学生用手捂住了脸,拼命地闻着酒­精­,这酒­精­是他用一块海绵蘸上装在一个小铜匣子里的。从街上的一个酒馆里传来了一阵嘈杂的闹声、歌声和令人听了很不舒服的笑声,这些人用饮酒消磨长夜,想忘却死亡已经来到了门前,就要把他们装上运尸车陪伴尸体。大学生匆匆跑上王宫前的那座桥,水上停着几只小船,其中的一只正解缆要离开这个瘟疫流行的城市。

“若是上帝还让我们活下去,而我们又碰上顺风的话,我们要驶向法尔斯特⑥的格陵松去!”船主问这位想搭船的大学生叫什么名字。

“路兹维·霍尔格。”大学生说道。那时这个名字和其他任何名字一样,而现在是丹麦最值得骄傲的名字之一,那时他只不过是一个无人知晓的年轻学生。

船从王宫前驶过,当它驶进宽阔的水面时,天还没有亮。一阵轻风吹过,船帆鼓了起来。那位年轻学生脸朝向清风坠入了睡乡,这正是最不可取的事。

第三天早晨,船已停泊在法尔斯特岛外。

“你们在这儿认识什么人可以让我少花点钱住下吗?”霍尔格问船长。

“我想你可以到波尔胡瑟摆渡­妇­人那里去,”他说道。“要是你很懂礼貌的话,她的名字是索昂·索昂森·默勒妈妈!不过,她可能很粗暴,如果你对她太好了的话!她的男人因为行为越轨被捕了,她自己在摆渡,她的拳头可有劲儿呢!”大学生背起了行囊来到了渡口小屋。屋门没有上锁,门闩是打开的。他走进一间铺了地砖的屋子。这里有一条宽凳,上面有一床皮褥子,这要算是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宽凳上拴着一只白母­鸡­,旁边有几只小­鸡­。­鸡­把水盆打翻了,水流得满地都是。这里没有人,隔壁房间里也没有人,只有一个摇篮,里面有一个婴儿。渡船回来了,上面只坐着一个人,是男是女很难说。那人披着一件很大的披风,头上戴着一顶口袋似的大帽子。船靠岸了。

来人是一位­妇­女,她走进屋子。当她直起腰来的时候,她的样子很体面,黑眉毛下长着一双很有神采的眼睛。她就是索昂妈妈,摆渡的­妇­人:白嘴鸦、乌鸦和寒鸦会叫她另外一个我们更熟悉的名字。

看上去她很忧郁,而且不喜欢说话,不过她说的话总够表示出她的允诺了:如果哥本哈根的疫情无好转,大学生可以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在她这里搭伙。

时常有一两个很像样的人从附近的镇子来这里。来的人有做刀子的弗朗斯,有好管闲事的西沃尔,他们在渡口的屋子里喝上一札啤酒,还和大学生讨论问题。大学生是一位能­干­的年轻人,懂自己的专业,正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他学希腊文和拉丁文,熟悉那方面的知识。

“一个人懂得的东西越少,受到的压力就越小!”索昂妈妈说道。

“你的日子可真艰难!”霍尔格说道。一天,她用很浓的碱水刷衣服,还自己动手劈树疙瘩当柴烧。

“别管我的事!”她回答道。

“你从小就这样­操­劳吗?”

“你看看我的手就知道了!”她说道,同时让他看她那两只细小、粗糙而强壮的手,指甲都磨秃了。“你不是有什么都能看懂的本事吗?”

圣诞节的时候,下起了漫天大雪。寒气一阵比一阵冷,风刮得十分刺骨,就像它带有硝镪水可以把人的脸洗一番。索昂妈妈不在乎这些,她用大衣裹住自己,把帽子严严地扣在头上。下午,天早早就黑了下来。她在火上添了些柴和泥炭,坐下补袜子,这种事是没有人帮她做的。到了晚上,她对大学生讲的话比平常多了一点儿;她讲到了她的男人。

“他打死了德拉厄尔的一个船主——并不是故意的,为此他被链子锁着送到霍尔门去做三年苦工。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所以法律就要制裁他。”

“法律对地位高的人也有效。”霍尔格说道。

“鬼话!”索昂妈妈说道,呆呆地望着火。接着她又说了起来。“你听说过凯恩·吕克吗,他让人把一座教堂拆了,牧师麦斯在布道坛上说了些不满的话,他便让人把麦斯先生捆了起来,用链子锁住,然后组织了一个法庭,判决他砍头,头也真的被砍掉了。那并不是什么无意的行为,然而当时凯恩·吕克却一点事儿也没有!”

“在他那个时代他有特权!”霍尔格说道,“现在我们已经跨过那个时代了!”

“这种鬼话只有你才相信!”索昂妈妈说道,站起身来,走进里面的小屋,那个叫“丫头”的婴孩睡在里面,她把她撒了尿,又把她放下,接着为大学生把宽凳铺好。他有皮褥子,他比她怕冷,虽然他出生在挪威。

新年早晨是一个大晴天,夜里冻了冰,而且冻得很厉害,落下的雪花都冻硬了,人可以在上面走。城里教堂的钟敲响了,大学生穿上他的呢子大衣进城去。

大群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在摆渡人的屋子上飞着大声地乱叫,叫声弄得人们几乎听不到教堂的钟声。索昂妈妈站在屋外,在铜壶里装满了雪,她要把壶放到火上,融化出饮用的水,她抬头看着鸟群,产生了她自己的想法。

大学生霍尔格走到教堂,在进城和回家时他都经过住在城门旁的爱管闲事的西沃特家。他被请进去,喝了一杯加了糖浆和姜汁的热啤酒。他们谈到了索昂妈妈,不过这位爱管闲事的人知道关于她的事情不多,的确没有多少人知道。她不是法尔斯特的人,他说,她曾经有点钱。她的男人是一个普通的水手,­性­情很暴躁,打死了德拉厄尔的船主。“他打老婆,然而她护着他。”

“我可受不了这种事!”爱管闲事的人的妻子说道。“我也是体面家庭出来的!我父亲是给国王织袜子的!”

“所以你才和国王的政府官员结了婚。”霍尔格说道,对她和对那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鞠了个躬。

到了主显节⑦夜,索昂妈妈为霍尔格点燃了主显节烛;就是说三支油烛,是她自己浇的。

“每个男的一支蜡烛!”霍尔格说道。

“每个男人?”­妇­人说道,然后呆呆地望着他。

“东方来的那三个圣人每人一支!”霍尔格说道。

“是这样的!”她说道,默默不语地过了很久。但是在这个主显节之夜,他却知道了比以洒多得多的东西。

“你对你嫁的那个男人的情意很深,”霍尔格说道;“可是人们说他每天都打你。”

“这是我自己的事,跟别人没有关系!”她回答道。“小时候要是我这样被打,对我有好处。现在我挨打,是因为我小时候的罪孽。他对我有多么好,我是知道的。”她站起来。“我生病倒在空旷的荒地上,谁也不愿管我,大概只有白嘴鸦和乌鸦会来啄我,是他把我抱在他的怀里,由于他把我带到船上,还挨了一顿骂。我这个人向来不轻易生病,后来我恢复了健康。人各有自己的­性­格,索昂也有他的脾气。你不能根据笼头来判断马!和他在一起,我得到的生活的乐趣,比和所谓最潇洒、国王臣民中最高贵的那个人生活在一起要好得多。我曾经和国王的异母兄弟谷伦吕弗总督结过婚;后来我又嫁给了帕勒·杜尔!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各有自己的­性­格,我也有我的。说起来话长,不过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于是她走出了房间。

是玛莉亚·格鲁伯!她的命运竟是如此地奇异。她的生活中的主显节没能再过上几个了,霍尔格记载她死于1716年6月。但是他没有记叙:被人称作索昂妈妈的人死在渡口屋子里的时候,有一大群黑鸟飞到那个地方。它们没有叫,似乎知道安葬死者时应该肃穆。这一点他不了解。她入土后,鸟儿便不见了。但是在同一天的晚上,在日德兰那座旧庄园的上空可以看见不计其数的白嘴鸦、乌鸦和寒鸦,它们对着大叫,就像有什么事要宣布似的。也许是关于他,那个小时候掏它们的蛋和小鸟的农家孩子,在国王的岛上获得铁勋章的他和关于沦为格伦松摆渡女人的贵族小姐的事。“呱!呱!”它们叫道。当那座旧庄园被拆掉的时候,它们的后代也这样“呱!呱!”叫着。“它们现在还在叫,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叫的了!”牧师在讲述这段历史的时候说道:“族人已经死光了,庄园也被拆掉了。庄园原先所在的地方,现在建着那座很体面的­鸡­屋,有闪光的耳房和看­鸡­人格瑞得。她对自己美丽的住房感到高兴,要不是住到这里来,她就该被人送进济贫院了。鸽子在她头上咕咕叫,火­鸡­在她周围格格叫着,鸭子嘎嘎叫着。

“没有人认识她!”它们说道,“她没有亲戚。让她住到这里来,是别人的善行。她既没鸭爸爸,也没有­鸡­妈妈,更没有后代。”

然而她是有亲戚的。她不知道,虽然牧师的抽屉里有许多札记,他也不知道。只有一只老乌鸦知道,它说起了这件事。它从它的母亲和外祖母那里听到过有关看­鸡­人格瑞得的母亲和外祖母的事。这位外祖母我们也知道,她小时候曾骑马路过吊桥,高傲地朝四周望着,就好像整个世界和所有的鸟窝都是她的。我们在海滩边的沙丘上看到过她,最后一次是在渡口屋子里看见她。外孙女——这个家族的最后一人又回到了那古老庄园原址,那些黑­色­野鸟喊叫的地方。不过她现在坐在那些温驯的家禽中间,它们认识她,她也认识它们。看­鸡­人格瑞得再没有别的愿望了,她愿意死掉,她已经很老,可以死去了。

“墓啊!墓啊!”乌鸦叫道。

看­鸡­人格瑞得得到了一座很好的墓,这墓除了那只老乌鸦之外没有人知道,如果那只老乌鸦还没有死掉的话。

现在我们知道了关于那座古老的庄园,那个古老的家族和看­鸡­人格瑞得一家的故事了。

题注这是安徒生根据1869年5月16日《洛兰—法尔斯特教区报》上一篇讲作家霍尔格生平的文章写成的故事。故事中的人和地名都是真实的。

①指当时还是王储的克里斯钦五世。

②谷伦吕弗是腓德烈三世(克里斯钦五世的父亲)和续弦的皇后玛格丽特·佩比的儿子。

③丹麦伟大的剧作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4。

④1711年哥本哈根发生鼠疫,能逃的人都逃离了哥本哈根,留下的人很少能幸存。

⑤波克学舍是奥勒·波克医生(1629—1690)于1689年捐资为哥本哈根大学学生建的宿舍。

⑥丹麦哥本哈根南面的一个大岛。

⑦元月6日是基督教主显节,5日夜为主显节夜,习惯要点三支烛,是象征“东方三圣”来寻找初生的耶稣的。可参看圣经新约《马太福音》最初几章。

蓟的经历

在一座富丽堂皇的庄园旁边,有一个维护得很好的花园,里面长着许多珍稀的树木和花草。庄园的客人对这里的花木都表示出愉快的心情,附近村子和城镇里的人在星期日和节假日都来要求看一看这个花园。是啊,甚至整所整所的学校都来参观。

花园外面,靠着栅栏有一条通往田野去的路,路边上有一株很大的蓟。这株蓟从根部又分生出许多枝丫,覆盖了一大片,可以把它叫做蓟丛。除了一头拖着牛­奶­车的老驴外,没有谁看它。老驴把脖子伸得老长,去够那株蓟,说道:“你很美!我想把你吃掉!”但是拴它的绳子不够长,驴子吃不到它。庄园里举行盛大的宴会,从京都来了许多高贵的客人,有年轻美貌的姑娘,其中有一位远道来的小姐。她从苏格兰来,出身很高贵,有很多的田地和金钱,可算得是很值得娶做新娘的人,不止一个年轻男子这么说,连他们的母亲都这样说。年轻人都拥到草坪上玩“槌球”。他们走到花丛中,每个年轻姑娘都摘了一朵花,把花Сhā到了年轻男士的扣眼里。不过那位苏格兰小姐向四处张望了很久,这朵她不要,那朵她也不要,没有一朵花合她的心意。于是她朝栅栏外面望去,那边生长着蓟丛,开着大朵的紫花。她望着这些紫花微笑起来,请主人的儿子为她摘一朵。

“这是苏格兰的花!”她说道;“它在苏格兰的国徽上闪闪发光,把它给我!”

他选了最美的一朵摘下,他的手指被刺了一下,好像它是长在多刺的玫瑰花丛上。

她把蓟花Сhā在这位年轻人的扣眼里,他感到无比荣耀。每个年轻男士都愿换掉自己漂亮的花,戴上由这位苏格兰小姐的手Сhā的花。蓟丛的感觉如何呢?它觉得像是露水和阳光沁入它的身体。

“我比我自己想象的要好得多呢!”它内心这样说道。“我应该在栅栏里面,而不是外面。世上事物的位置就这么奇怪!不过,现在我有了一朵花越过栅栏,被Сhā到扣眼里了!”它对每个花苞和绽开的花骨朵都讲这个故事。没过几天,蓟便听到一个消息,不是人讲的,也不是鸟儿叽叽喳喳说的,而是从空气那儿听说的。空气收集四处的声音,花园里幽深的小道上的、庄园里门窗敞开的屋子里的。它把这些声音又传送出去。它听说,得到美丽的苏格兰小姐亲手送的蓟花的那位年轻先生,现在赢得了那位小姐的心。这是很美好的一对,是门好婚事。

“是我撮合的!”蓟丛这样认为,心里想着Сhā到扣子眼里的那朵花。绽开的每一朵花,都听说了这件事。

“我一定会被移到花园里去的!”蓟想着,“说不定会被移到牢牢束缚你的花盆里去,那是最光荣的。”

蓟丛把这事想得十分逼真,使它确信地说:“我会到花盆里去!”。

它允诺每一朵绽开的小花,说它们也要被移到花盆里,也许被Сhā到扣眼里: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誉。可是谁也没有被栽到花盆里,更不要说被Сhā到扣子眼里了,它们饮着空气和阳光,白天吸收着阳光,夜晚吸吮着露水。它们不断地开放;蜜蜂和黄蜂来造访,寻找嫁妆——花中的蜜。它们采走了花蜜,留下花儿。“这简直是掠夺!”蓟丛说道,“要是能蜇它们一下就好了!可是我不能。”

花儿都垂下了头,萎谢了,但是新的花朵绽开了。

“好像你们都是被请来的!”蓟丛说道,“每分钟我都等着越过栅栏。”

两株天真的春黄菊和车前草长在那里,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羡慕地听着,对它所说的一切都深信不疑。

拉牛­奶­车的老驴从路边朝那株花繁叶茂的蓟望着,但是绳子太短,够不着它。

蓟长久地想着苏格兰蓟,它认为自己和它是同一家族的。最后它竟认为自己真的是从苏格兰来的,绘在国徽上的便是它的祖先。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思想;不过伟大的蓟会有了不起的思想的。

“有时你的出身竟是那么高贵,使你不敢那样去想!”生长在蓟身边的荨麻说道,它也有一丝这样的感觉,好像它如果受到善待,也会变成“细麻布”的。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树叶落了,花的颜­色­更深了,味儿更浓了。园艺学徒在花园里朝着栅栏外唱道:

爬上坡又走下坡,

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树林里的年幼的云杉开始思念圣诞节了,可是离圣诞节还远着呢。

“我还站在这儿!”蓟说道。“就好像谁都没想起我来似的,然而是我把他们结成夫­妇­的。他们订了婚,举行了婚礼,那是八天前的事。是啊,我连一步也没有动过,因为我不会动。”几个星期又过去了。蓟站在那里,只剩下了最后的一朵花,又大又丰满,它是从根部那儿开出来的;冷风飕飕地吹过它,它的颜­色­褪了,风采消失了。它的花萼大得像蝴蝶花的花萼,看上去像一朵镀银的向日葵。这时那一对年轻人——现在是丈夫和妻子了,走进了花园;他们沿着栅栏走着,年轻的妻子朝外面望去。

“那株大蓟还立在那里!”她说道,“现在它没有花了!”“有的,还剩下最后一朵花的幽灵呢!”他说道,指了指那朵花银­色­的残体,它本身仍然是一朵花。

“它很可爱!”她说道。“这朵花应该刻在我们的画框上!”于是年轻人翻过栅栏把蓟花萼折下来。蓟蜇了他的手指一下,你们记得他把它叫做“幽灵”。它被带进花园,带进庄园,带进屋子里。屋里挂着一幅画《一对年轻夫­妇­》。新郎的扣子眼上画了一朵蓟花。他们谈着这朵花,也谈论着他们拿进来的最后一朵银­色­的蓟花,他们将把它刻在画框上。

空气把他们谈的话传了出去,传播得远远的。

“竟会有这样的经历!”蓟丛说道。“我的第一个孩子被Сhā到了扣子眼里,我的最后一个孩子被刻到了画框上!我自己又去哪里呢?”

驴站在道旁,朝它伸着脖子。

“到我这儿来,亲爱的!我去不了你那里。绳子不够长!”但是蓟不回答。它站在那里深深地陷入沉思中!它想啊想,一直想到圣诞节,于是思想绽开花朵。

“只要孩子被带了进去,做母亲的站在栅栏外也就知足了!”

“高尚的想法!”太阳光说道。“您也应该有个好去处!”“在花盆里还是在框子上呢?”蓟问道。

“在一篇童话里!”太阳光说道。

这就是那篇童话!

你能琢磨出什么

从前有一个年轻人,他读书,研究怎样做个诗人。他想在复活节成为诗人了,然后结婚,靠写诗度日。他知道,做诗只不过是琢磨点什么名堂,可是他缺乏这种思维。他出生得太迟了。他来到这个世上之前一切事情都被人们尝试过,一切事情都被人做成诗写成文谈论过了。

“一千年前出生的人多么幸福啊!”他说道。“他们轻而易举地便成了不朽的人物!就连一百年前出生的人也很幸福。那时,不管怎么说总还有点可以用诗颂扬一番的东西。现在世界被人用诗写完了,我还能写点什么诗呢!”

他研究琢磨这事,于是他病了,情况很不妙。可怜的人儿!什么大夫也救不了他,不过说不定那位巫婆能行。她住在田地边栅栏入口旁的一所小屋里,她为乘车和骑马的人开栅栏门。她不止能打开栅栏门,她比乘着马车来交职级税①的大夫还要聪明。

“我得去找她!”年轻人说道。

她住的屋子很小巧很整洁,可是看了让人心烦。这儿没有一棵树,没有一种花,门口有一个蜂箱,很有用处!有一小片种土豆的地,也很有用处!还有一条小沟,沟旁有一棵刺叶樱,花已经谢了,正在结果。这果实要是在霜打之前尝一口,准把你酸得嘴都张不开。

“我现在看到的,正是我们这个毫无诗意的时代!”年轻人想着,而在这巫婆的门口产生的感慨正是一粒金沙。

“把它写下来!”她说道。“面包屑也是面包!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我是知道的。你缺乏想象力,到了复活节你就成为诗人了!”

“什么都写完了!”他说道。“我们的时代不是古代!”“不一定!”­妇­人说道;“古时候巫婆被人烧死,而诗人总是饥肠辘辘,磨破衣袖。现在的时代就很好,是最最好的!不过你对事物没有正确的看法,你的听力不够敏锐,看来你从来不作晚祷告。这里有各种各样可以写成诗、可以讲述成故事的素材,如果你懂得怎么去讲述的话。你可以从大地的植物和收获中提炼、从活水、死水中汲取题材。但是你必须懂得它,懂得如何捕捉阳光。现在请你试着戴上我的眼镜,把我的听筒②凑近你的耳朵,再向上帝祈祷,别总想着你自己!”做到最后这一点十分困难,比巫婆提要求要难得多。

他戴上眼镜,把听筒凑在耳边,然后被领到一块土豆地里去。她把一块很大的土豆递到他的手上,土豆丁当作响,唱出了一首有词的歌,关于土豆的故事。真有趣——一个日常的故事,分十部分,有十行也就够了。

土豆唱些什么呢?

它唱它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土豆怎样来到欧洲。在它们没有被人公认为比一块金块还要宝贵之前,它们所遭到的各种误解和不幸。

“国王命令各市政府把我们分发出去,讲清了我们的重要­性­;可是大家就是不相信,甚至不懂怎么种植我们。有人挖了一个洞,把满满一斗的土豆都倒进洞里。另外有人在这边埋一个,那边埋一个,等着它长得像一棵大树一样,好把土豆从树上摇下来。它的确生长、开花、结出了水灵灵的果实,可是全都凋谢了。谁也没有想过它的根部有什么——那是幸福:土豆。是的,我们受过考验,受过苦;就是说我们的老祖宗和我们!这是怎样的故事啊!”

“是啊,不过够了!”­妇­人说道。“想想刺叶樱吧!”“在土豆的故乡,我们也有近亲,”刺叶樱说道,“比它们生长的地方更靠近北边。有从挪威去的北欧人,他们驾着船,穿过迷雾和风暴,来到了一个未为人知的地方。在冰雪下面他们找到了一些植物和草,结着可以酿酒的黑果:刺叶樱,它们也是要经霜打才能熟透,我们也是这样。这块地方便得到了这样的名字,‘酒岛’,也就是绿岛③,或是刺叶樱岛!”“这是很浪漫的故事!”年轻人说道。

“是啊,来!”那位巫婆说道,把他带到了养蜂的地方。他往里面看去,那里一片熙熙攘攘!每个小孔里都有蜜蜂。它们扇着翅膀,好叫这座大工厂里有新鲜的空气流动,那是它们的工作。接着从外面飞来了许多蜜蜂,它们生来腿上就长着篮子。它们带回了花粉。这些花粉被抖出来,再筛选一番,然后酿成蜜,做成蜡。它们飞进飞出。蜂后也想飞,不过那样一来大家都得跟着飞;现在还不是时候。但她还想飞,所以大家不得不把女皇陛下的翅膀咬断了,她便只好留了下来。“现在爬到沟上去!”巫婆说道。“去看大道那边的人!”“呀!真叫多哟!”年轻人说道;“一个故事接着一个故事,嗡嗡响,一片嘈杂声,我都晕了!我得回去!”

“别,往前走吧!”­妇­人说道,“走到人群中间去,看一看,听一听,再想一想!这样你就能想出名堂来了!不过在你走过去之前,我得收回我的眼镜和听筒!”于是她把两件东西都拿走了。

“现在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年轻人说道。“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是啊,那你就不能在复活节成为诗人了!”那位巫婆说道。

“那么在什么时候呢?”他问道。

“既不在复活节也不在圣灵降临节④!你学不会琢磨。”“那我要靠写诗生活该怎么做呢?”

“到忏悔节⑤你便可以了!把诗人从桶里敲出来⑥!敲他们的作品,便是打击他们自己。你不要丧失勇气,要狠狠地敲,这样你便有了团子,可以用它们来养活自己、养活你的妻子!”“真能琢磨!”年轻人说道。因为他自己成不了诗人,他便去打击每一个诗人。

这是我们从那位巫婆那里听到的故事,她知道一个人能琢磨出什么来。

①丹麦对公职人员有完整的铨叙,级别分明。他们根据自己的职级薪金纳税。

②那是一种用牛角或者金属(如铜、银)做成的圆锥形的原始助听器。

③指格陵兰。这个岛的“格陵”的意思是绿。

④耶稣复活后50天,又称五旬节。

⑤复活节后第40天(5月1日至6月4日之间)。

⑥参见《搭邮车来的十二位》注2。

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现在我要讲一个好运气的故事。我们大家都知道好运气:有人一年到头都交好运,有人只能在某年有那么一天碰上好运。是的,还有人一生中只交上一次,不过,我们大家都会遇上它的。

现在我用不着再给大家讲,因为大家都知道,上帝把婴孩送来,送到母亲的怀抱里——可能是在华丽的宫廷里,在富有的卧室里;也可能是在寒风呼啸的旷野里。然而有一点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而这事又是千真万确的:上帝送来孩子的时候,还送给这婴孩一件幸运礼物。不过不是把礼物公开地放在婴孩的身边,而是放在世界上这孩子最意想不到的某个地方。但是他终归会找到它;这是最叫人高兴的事。它可能藏在一个苹果里,那件礼物便是送给一个有大学问的叫做牛顿①的人的:苹果落了下来,于是他寻到了他的好运。如果你不知道这个故事,那么你可以去找知道的人讲给你听。我要讲另外一个故事,这是一个关于梨的故事。

有一个可怜的人,他出生在贫困中,生长在贫困中,在贫困中娶了亲。顺便提一下,他是一位旋工②,特别会旋伞杆和伞把,可是很难以此餬口。

“我从来没有交过好运!”他说道。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可以说得出它发生在哪个国家,哪个地方,这个人住在哪里。不过这没有什么关系。

红彤彤、酸溜溜的花楸果为他的屋子和园子作了最美好的点缀。园子里有一棵梨树,但是一只梨子也不结。然而幸运就藏在这棵梨树里,在那看不见的梨里。

有一天晚上,刮起了可怕的风暴。报纸上说,一辆华贵的大马车被风吹到空中,又把它像扔一块破布似地扔了下来。梨树的一根粗枝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刮断了。

枝子被拖进工作间里。一个男人为了好玩,用枝子车出了一个大梨,接着又车了一个大梨,最后车出一个小一点的和许多很小很小的。

“这棵梨树总该结一回果实吧。”男人说道,于是他把这些梨拿给孩子们去玩。

在一个多雨的国度,生活中实在需要有一把伞。他家里只有一把大伞大家共用。若是风太大了,伞便被吹翻了过去。是啊,有两回它甚至被吹断了,但是这人马上又把它修好。然而,奇怪的是,在伞收拢的时候,系伞的那颗扣子总是掉下来,要不然就是箍伞的环碎了。

有一天,扣子又掉了,男人在地上找,找到了他送给孩子们的那些梨当中最小的一只。

“扣子找不着了,”男人说道,“不过这小玩意儿倒可以起同样的作用。”于是他在上面钻了一个眼,穿上一根线,那只小梨把这个掉了扣子的伞箍得很牢。这是伞从来没有过的最好的搭配。

第二年这人要去首都送伞把,交货的时候,他送了几个车好的小木梨,上面吊着半个环,他请他们试用一下。于是它们便被运到美国③。那儿的人很快发现小梨比任何扣子都箍得牢;接着他们便要求伞商以后供应伞时,都用一只小梨箍住。

瞧,这下子有事­干­了!需要车几千只梨。所有的伞上都要用梨,这人不得不着手做起来。他车呀车,整棵梨树都被车成了小梨!他赚来了铜钱,赚来了银币。

“梨树里有我的好运气!”男人说道。后来他建了一个大车间,雇了许多小伙计学徒。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说道:“好运气可能会在一根签子里!”

我作为讲这个故事的人也这么说。

俗话说:“口里含上一根白签子,就没有人能看到你了④!”不过正是那根签子,就是上帝送的那根幸运礼物签子。我得到了它,也会像那个男人一样赚到闪闪发光的金子,最好的金子。它从孩子们的眼里­射­出光来,它在孩子们的嘴里闪闪发光,连父亲和母亲都包括在内。他们读这些故事,我站在屋子中间和他们在一起,不过没有人能看到我,因为我口里含着那根白­色­的签子。我现在觉得,他们读我讲的故事都很愉快。是啊,所以我说:“好运气可能在一根签子里!”

①牛顿(1642—1727),英国著名的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他由于观察苹果从树上落到地面的现象而发现万有引力定律。

②安徒生曾说,丹麦国王克里斯钦八世登基前曾对他戏言过,说安徒生最好去做木旋工。

③1872年就在安徒生写这篇童话前后,他有几篇童话是先在美国发表,然后才在丹麦刊出的。

④参见《妖山》及《­肉­肠签子汤》注。

彗星

彗星来了,火红的球体闪闪发光,一条尾巴咄咄逼人。从豪华的皇宫上,从穷人的屋子里,以及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都可以看见它;在无路的荒野里走过的孤独的旅人也可以看见它。每人对它都有自己的想法。

“都来看看天上的这个信号,都来看看这璀璨的天景吧!”人们这么说着,于是大家都匆匆赶来看。

可是还有一个小男孩和他的母亲留在屋子里。蜡烛燃着,母亲觉得烛光里有一朵花。蜡油流到四周,堆得尖尖的蜡,皱巴巴的。这意味着,至少她这么认为,小男孩不久要死去。要知道,那朵花正对着他①。

这是一种从古时传下来的迷信,她信它。

这孩子恰恰要在世上活很多年,要活到瞧那颗彗星六十年之后再次出现。

小男孩没有看到烛光里的花,也没有想到在他的生平中第一次出现在天上的闪闪发光的彗星。他坐着,身前摆着一只补过的碗。碗里盛着肥皂水,他把一只泥烟斗的把Сhā在肥皂水里,然后把烟管放在嘴里吹肥皂泡,吹出大大小小的肥皂泡来。肥皂泡飘着、浮动着,变化出美丽的颜­色­。颜­色­从金黄变红,从紫变蓝,阳光照透它时又变成绿叶­色­。

“愿上帝保佑你在世上活的年岁,像你吹的肥皂泡那么多。”

“可多啦,可多啦!”小家伙说道。“肥皂水是永远也吹不完的!”小家伙吹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肥皂泡。

“一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瞧日子过得多快!”他每吹出一个肥皂泡,当它飞起来的时候,他都这么说。有两个肥皂泡飞进他的眼里,刺得他的眼发痛,于是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在每个肥皂泡里,他都看到一幅未来的图景,闪闪发光。“可以看到彗星了!”邻居喊道。“快出来!别呆在屋里呀!”母亲牵着小男孩走出来,他只好放下泥烟斗,放下那吹肥皂泡的东西。因为彗星来了。

小家伙瞧见了那光亮的火球,后面拖着闪亮的尾巴。有人说它有几尺长,有人说它有几百万尺长;人们的看法有天壤之别。

“它再出现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和孙子,早都死了!”人们说道。

它再次出现的时候,说这话的人大多数也的确死去了。可是他,烛上的那朵花对着他,母亲相信“他不久就要死了!”的那个小男孩却还活道,只是老了,满头都是银发。“白发是高龄之花!”谚语这么说,他有好多这样的花。他现在是一位年老的小学校长。

小学生都说他十分聪明,知识广博,知道历史地理,还懂得人类关于天体的所有学问。

“一切事物都会再现的!”他说道。“只要你们稍注意一下各种人和事,便会知道,这些人和事都在重复着,只不过换了衣服,换了国家而已。”

校长于是讲了威廉·退尔②的故事,他不得不用箭­射­那只放在自己儿子头上的苹果。在他去­射­箭之前,他在怀里藏了另一只箭,要­射­那暴虐的格兹勒。这事发生在瑞士,在那以前许多年,丹麦的帕尔纳托克也发生过类似的事。他也不得不用箭去­射­放在他儿子头上的一只苹果,像退尔一样,他也藏了一只箭用来复仇。在那以前的一千多年,文字记载在埃及发生过同样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就像彗星一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重新再现。

他讲到了他小时候看到过预言会再来的那颗彗星。校长熟知天体,思考着它,但并未因此而忘记历史地理。

他把自己的花园布置成一幅丹麦地图。在花园里种上花草植物,这些花草在丹麦哪个地方生长得最繁茂就分别栽种在哪里。“给我摘豌豆!”他说道。于是大家便走向那块像洛兰③的花圃。“拿荞麦来!”于是大家便走向朗尔兰④。美丽的蓝­色­龙胆花和杨梅,可以从北边的斯凯恩⑤找到,闪闪发光的冬青生长在西尔克堡⑥。城市则用一座座石像来代表。刻有长龙的圣克努兹石像⑦代表奥登斯⑧,拿着主教圣杖的阿布萨隆代表索渝⑨,一条有桨的小船代表奥胡斯城⑩。在校长的花园里,大家可以把丹麦的地图了解得很清楚。不过大家首先要向他请教,这是一件很令人高兴的事。

现在预期的彗星又要出现了。他讲了这颗彗星,又讲了这彗星上次出现的时候人们是怎么议论它的,怎么判断它的。“彗星年是美酒年,”他说道。“你可以在酒里掺水,尝不出来。贩酒的人非常喜欢彗星年。”

一连十四个昼夜天空布满了云,人们看不到彗星,但是它在天上。

老校长坐在教室隔壁自己的小屋里。墙角立着他父亲时代的波尔霍尔姆钟⑾,沉重的铅坠既不上升也不下降,钟摆也不动。那只会跳出来咕咕报时的杜鹃,在盖子里已经呆了好几年了,静悄悄的。钟已经不走了。可是靠在钟旁的那架老钢琴——也是父亲时代的东西,还有生命,琴弦还能发声,虽然声音的确有些沙哑,却能奏出整整一代人的歌曲。老人从这些歌声里可以回忆起许多美好和悲伤的往事,从他小时候看到彗星起,到彗星再次出现间⑿的许多岁月。他记得母亲是怎么讲述烛光里的花的,他记得他吹出的那些美丽的肥皂泡,每个肥皂泡都是一年时间,他说过,这是多么明亮,多么光彩啊!他看到了它里面一切美丽的欢乐的东西:童年的嬉戏、少年的风华,阳光中展现了整个世界!那是预示未来的泡沫。他现在作为一个老人,从钢琴弦里感觉到了逝去的时代的曲调:勾起回忆的肥皂泡带着记忆的五光十­色­;波尔霍尔姆钟这样唱道:

当然不是阿玛宗

织出头一双袜子⒀。

钢琴奏出他小时候家中的老女佣给他唱的歌:

年纪轻轻

涉世不深的小伙子,

在这世上要经历

数不清的艰险⒁。

随后响起了他参加的第一次舞会的乐曲,一支小步舞曲和一支莫林纳斯基舞曲⒂;后来响起了轻柔哀怨的曲子,老人的眼里流出了泪。接着又响起一首战斗进行曲,然后又是一首赞美诗,最后响起欢乐的曲子。一个肥皂泡接着一个肥皂泡,就像他小时用肥皂水吹出来的一样。

他用眼睛凝望着窗子,外面天空中飘过一片云。他在晴朗的天空中看到了彗星,它那闪光的内核和明亮的尾巴。他似乎是昨天夜里看到过它一样,然而在上一次到这一次跨过了整整一代人。当年他是孩子,从肥皂泡中看到了“未来”,现在肥皂泡却显示着“过去”。他重温了童年的心境和童年的信念,他的眼睛闪亮,他的手落到了钢琴键上;——它响了一下,好像有一根弦断了。

“快来看,彗星来了,”邻居们喊道。“天空晴朗得真可爱!快出来看一看吧!”

老校长没有回答。为了要好好地看一看,他走远了。他的魂灵开始走进更远的轨道,到了一个比彗星飞翔的区域更广阔的空间。这魂灵又被华贵的宫廷的人看见,被破旧屋子里的人看到,被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走在无路荒原里的孤寂者看到。他的魂灵被上帝看到,被他所思念的先逝的亲人看见。

①丹麦迷信说,烛灯结烛花,烛花倒向哪边,哪边就有灾祸。

②见《冰姑娘》注10。

③洛兰岛是丹麦锡兰岛和菲因岛南的一个中等岛屿。是农作物的主要产地之一。

④朗尔兰岛,是洛兰岛附近的另一个中等岛屿,是农作物的主要产地之一。

⑤斯凯恩是丹麦日德兰半岛最北部的城市。

⑥西尔克堡是日德兰半岛中部的一个大城。

⑦圣克努兹,指丹麦国王克努兹二世。他有一次在维兹毕尔曾坐上一张刻有蟒蛇的牧师椅。传说,他是在奥登斯阿尔班尼教堂遇害的。见《钟渊》。

⑧奥登斯是丹麦菲因岛上的最大城市,安徒生在此诞生。

⑨索渝,见《小图克》注11—14。

⑩奥胡斯是日德兰半岛上最大的城市,也是丹麦的重要港口。⑾波尔霍尔姆钟,是丹麦波尔霍尔姆岛生产的极­精­致的落地大钟。钟上有时还装有一只小鸟,定时出来叫几声。

⑿“彗星再现”,据安徒生记载,他1811、1857、1861及1862年四次看到彗星。但他1811年6岁时看到的彗星,在他有生之年并未再现过。

⒀这是一首丹麦摇篮曲中的一句。

⒁诗的出处不详。

⒂莫林纳斯基舞曲是19世纪在法国乡间流行的一种舞蹈曲子。

一个星期的每一天

一个星期的七天想解脱一下,聚在一起吃喝一顿。不过每个日子都有许多事情要­干­,一年到头没有自己支配的时间。他们必须找一个奇特的完整的日子,可是只能每四年才有一次:就是为了有条不紊地计算日时而安排在二月的那个闰日①。

在闰日的这一天,他们要聚到一起吃喝一顿。因为二月又是忏悔节所在的月份,所以他们又要依照自己的喜好和心思,穿上参加狂欢节的礼服;好好吃喝一顿,发表些演讲。在无所顾忌的友爱气氛中,讲些中听和不中听的话。古代的战士在吃饭的时候,把啃完的骨头往彼此头上乱扔。不过一星期的每一天只是讲些双关语,说些在忏悔节狂欢时不犯忌讳的逗乐话。

闰日到了,于是他们聚到了一起。

星期日是一个星期的头头,他身穿丝绸大衣,虔诚的人会以为他穿着牧师的衣服要去教堂;不过普通的孩子却看得出,他是穿着杜米诺②的衣服来寻欢作乐的。他扣眼上Сhā的那朵亮闪闪的石竹花,是剧院的那盏上面写着“票已售完,请另寻消遣”的小红灯。

星期一是个年轻人,跟着到来了。他和星期日是一家的。他特别热衷于寻开心,只要守卫队一换班,他就从作坊跑了出来。

“我得出来听奥芬巴赫③的音乐。它既不影响我的头脑,也不深入我的心灵,它只让我腿部的肌­肉­发痒。我要跳舞,再喝上几盅,挨揍蓝了眼④,第二天又去­干­活。我是一个星期的开头!”

星期二即曲尔日⑤,是力量的日子。

“是的,是我!”星期二说道。“我动身­干­活,把麦库尔⑥的翅膀系在商人的靴子上;去工厂里查看轮子是否都上过了

油在转动,裁缝是否都坐在那里裁衣服,铺路工人是否都在铺路。各人都应­干­自己的事,我注意每个人,所以我穿上警察的制服,管自己叫做巡警日⑦。这个说法要是不好,那就请你们说个更好听一点的吧!”

“于是我来了!”星期三说道。“我站在一个星期的中间。德国人管我叫周中先生。我在店铺里当伙计,就像一星期中其他尊贵的日子中间的一朵花;若是我们排队向前走,那么我前面有三天,后面有三天,他们就像是我的仪仗队。我总觉得,我是一个星期中最体面的一天!”

星期四穿着铜匠的衣服,拿着鎯头和铜壶,那是他的高贵出身的标志。

“我的出身最高贵!”他说道。“属于原始宗教,很神圣!在北方国家我随托尔而得名;在南方国家则随朱庇特⑧而得名。两位神人都会打电打闪。这些已经与这个家族分不开了!”接着他便敲了敲他的铜壶,显示了一下他的高贵出身。

星期五穿着姑娘的衣服,她把自己叫做弗里亚⑨,有时也改叫维纳斯⑩,全看她所在的那个国家使用什么语言。此外,她­性­格安静温柔,她自己这么说。但今天她却有些嘻嘻哈哈,不拘小节。因为今天是闰日,闰日给予­妇­女自由,所以她可以打破老规矩向别人表示爱情,而不必等着别人向她表示。星期六穿着老女管家的衣服,拿着扫帚和清洗打扫的用具来了。她最喜欢的一道菜是啤酒就面包⑾。不过她要求不要在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摆出这道菜给大家享用,她只是自己吃就行了,她也得到它。

接着一星期的每一天都入座了。

这里就是画下来的这七位的模样,可以在一家人玩达布罗⑿游戏时用,你想让他们多有趣,他们就能多有趣。我们只是把他们当作多了一天的二月的一个玩笑,让他们亮个相。

①“二月的那个闰日”,安徒生于1868年11月发表这篇童话。这年是闰年。

②“杜米诺”,在化装舞会上身穿白袖黑大氅的人物叫杜米诺。

③奥芬巴赫,法国作曲家,见《树­精­》注13、14及15。

④“蓝眼”在丹麦是星期一的代称。因为星期日玩得疲倦,星期一这一天还要休息。

⑤“曲尔日”,丹麦文星期二是曲尔日。曲尔日是北欧神话中的战神之一,代表力量。

⑥“麦库尔”,罗马神话中司商业的神。他被描绘成总穿着后侧有双翅的靴子。

⑦警察日这个词的前部分是警察,后部分是星期二。在此表现安徒生的幽默。

⑧星期四在丹麦文是托尔日。托尔是北欧神话中的雷电神,他手持大鎚。希腊神话中的朱庇特相当于北欧神话的托尔。

⑨丹麦文的星期五叫弗里亚日。北欧神话中司爱情、生育、美的神叫弗里亚。

⑩希腊神话中的维纳斯相当于北欧神话中的弗里亚。⑾“啤酒就面包”。在中世纪,丹麦人到星期六都要吃这样的食物。⑿“达布罗”。这是19世纪丹麦家庭玩的纸牌游戏。

阳光的故事

“现在我要讲故事了!”风说道。

“不,请您原谅,”雨天说道,“现在轮到我了!您在街角上已经呆了那么久,声嘶力竭地吼够了!”

“就这么感谢我吗?”风说道,“我为了您,我得在人们不愿和您打交道的时候把伞吹翻,甚至把伞吹折!”

“我来说!”太阳说道。“请安静!”讲这话的时候,太阳正光彩夺目,一副很威严的样子。于是,风便停息不动了。可是雨天却迎着风,说道:“我们非得忍耐不成!这位阳光夫人总要冒出来。我们不愿听!她的话不值得听!”

可是阳光讲了起来:

“在波涛翻滚的大海上飞着一只天鹅,它身上的每一根羽毛都像金子一样地闪亮。有一根羽毛落到了一位商人的船上,船正满帆飞驶而过。羽毛落到了一个监管货物的年轻人的卷发上,人们叫他‘监管兼代理’。幸运鸟的羽毛触到了他的额头,成了他手中的一支笔。不久他成了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可以为自己买金马刺,把金盘子改为贵族的族徽;我照过它!”阳光说道。

“天鹅飞过绿草地,草地上有一个七岁的牧童躺在唯一一棵老树的树荫下。天鹅在飞的时候,吻了一下树上的一片树叶,树叶落到了小男孩的手上,一片叶子变成三片,然后变成十片,最后变成整整一本书。他便读它,学习自然界的奇迹,学习自己的母语、信仰和知识。到了晚上,他把书枕在头下,以免忘掉他学到的东西,书把他领到了学校的凳子上和书桌前。我在一群学者的名字中读到过他的名字!”太阳说道。

“天鹅飞进寂静的密林,停在幽静­阴­黑的湖上休息。湖中长着睡莲,杜鹃和斑鸠在这里做窝。

“一位贫苦的­妇­人在拾柴禾,捡那些掉在地上的树枝。她把枝子背在背上,把孩子抱在胸前,向家里走去。她看到了一只金­色­的天鹅——幸运的天鹅,从长着灯芯草的岸边站起来。是什么东西在闪光?原来是一枚金蛋。她把它捂在胸口,它仍很温暖的,蛋里一定有生命。是啊,蛋壳里面有啄壳的声音。她感觉到了,还以为是自己的心在跳动。

“回到了简陋的屋子里,她把金蛋拿出来。‘嘀!嘀!’它发出这样的声音,好像是一块价值昂贵的金表一样,其实是一枚有生命的蛋。蛋裂开了,一只很小的天鹅,伸出头来,羽毛黄得就像纯金一般。它的脖子上有四个环。这位贫苦的­妇­人恰好有四个男孩,三个在家里,第四个她抱着走进那寂静的密林。于是她马上明白过来,每个孩子有一只环。当她明白这个道理时,那只小天鹅便飞走了。

“她吻了每个环一下,同时让每个孩子吻一个环。她把环挂在每个孩子的心上,把它套在孩子的手指上。

“我看见了!”太阳光说道。“我看到了后来发生的事!”“一个孩子跑到泥地里去,用手抓起一把泥,他用手指捏捏搓搓,泥就变成了一个找来金羊毛的亚森①的形象。

“第二个孩子马上跑到草地上,草地上开着彩­色­纷呈的花朵。他摘了满满一把,他把这些花捏得很紧,花汁都被挤出来,溅到了脸上,弄湿了环,刺激他的思想,他的手。若­干­年后,大都市里的人们都在谈论这个伟大的画家。

“第三个孩子把环牢牢地含在嘴里,环发出了响声。这是心底的回声,感情和思想升华成了乐曲。扶摇直上,像是歌唱的天鹅;然后又落下来,像天鹅钻入深深的海里。他成了音乐大师②,现在每个国家都在想:‘他是属于我的!’“第四个小家伙,是啊,这是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家伙。他们都这么说,他害了­鸡­瘟,就像那些小病­鸡­一样,他该吃胡椒和黄油。他们说‘胡椒和黄油’的时候,随自己的心意读字的重音,把油字拖得长长的。他被人喂了胡椒和黄油,不过从我这里他得到了一个阳光的吻。”阳光说道,“他得到的不是一个而是十个吻。他有诗人的气质,他虽然挨揍可是又得到了吻。不过,他从幸运的金天鹅那里得到了幸运的环。他的思想像金蝴蝶一样飞了出去。这是不朽的象征!”

“这个故事真长!”风说道。

“而且很枯燥无味!”雨天说道。“吹吹我,好让我恢复清醒。”

于是风吹了起来,阳光又讲道:

“幸运的天鹅飞过了深深的海湾,渔民们在那里布下了网。他们当中最贫苦的人想着要结婚,他真的结婚了。

“天鹅给他送去了一块琥珀。琥珀有吸引力,把心吸引到家里。琥珀是最好的香料,发出一种像是从教堂里发出来的香味,是具有上帝气质的香味。他们得到了名副其实的家庭幸福,对那小小的天地很满足,于是他们的生活就成了一个完整的阳光的故事。”

“让我们停止好不好!”风说道。“阳光说得够长的了。我烦了!”

“我也烦了!”雨天说道。

我们听到这些故事又会怎么说呢?

我们说:“故事完了!”

①“亚森”是曹瓦尔森于1802年在罗马成名的雕塑。亚森(或译伊阿宋)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他曾率领英雄们到黑海边的科尔吉斯去找金羊毛。

②丹麦的安徒生专家们说,“他成了音乐大师”可能是指安徒生的好友哈特曼(1805—1900)。他曾为安徒生的许多演唱作品配过曲。

曾祖父

曾祖父十分随和、聪明和善良,我们都很尊敬他。本来,就我能回忆起来的,他是祖父或叫外公。但是自从我哥哥腓德烈的小儿子诞生到我们这个家庭以后,他便升格为曾祖父了。他在世时没有能够再往上升,他很喜欢我们大家,可是他似乎不很喜欢我们的时代。“旧时代是最好的时代!”他说道。“那时很安稳很牢靠!而现在,­干­什么都拼命地奔波,什么事都颠三倒四。年轻人一说话就对国王评头论足,就好像国王和他是平辈。街上随便谁都可以把烂布浸上臭水,再把水拧到有身份的人的头上。”

讲这些话的时候,曾祖父总是脸红脖子粗的。但没过多久,他那和蔼的笑容又露出来了,于是他加上几句:“嗯,是啊!也许是我错了!我站在旧时代,在新时代里怎么也站不稳脚根。愿上帝指引我!”

曾祖父讲起旧时代的时候,旧时代好像又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幻想我坐在仆人跟从的金马车里,看到各个同业公会的人抬着自己行会的招牌,吹吹打打,手持着彩旗在街上走着。我化了妆参加欢庆圣诞节的有趣晚会,玩罚物游戏。大家知道,那个时代也有可怕残酷的事,­棒­子、轮子上血­肉­横飞。可是残酷的事总有一种诱人、令人头脑清醒的东西。我还感受到了许多美好的事,想到丹麦贵族给予农民自由①,想到丹麦王储废除买卖奴隶②的事情。

听曾祖父讲他年轻时候的这些事很令人愉快。然而那个时代以前的时代才是最美好的时代,十分昌盛强大。

“那个时代很野蛮!”哥哥腓德烈说道。“谢天谢地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时代!”他直截了当地对曾祖父说。这虽然不太成体统,可是我还是很尊敬腓德烈的。他是我最大的哥哥,他说,他满可以做我的父亲,他是很喜欢开玩笑的。他高中毕业的时候得分最高,他在父亲的办公室里也表现得很能­干­,不久就可以参加父亲的生意了。曾祖父最喜欢找他来聊天,可是他们总是争辩不休。他们两人互不了解,也不可能了解,全家人都这么说。不过虽然我年纪很小,我仍然很快就感觉到,他们两个人谁也离不开谁。

曾祖父睁大炯炯有神的眼睛听腓德烈讲或读关于科学上取得进步的事;关于大自然威力的新发现;关于我们时代的一切奇异的事情。

“人类变得更加聪明了,可是却没有变得更好!”曾祖父会这样说,“他们发明了最可怕的武器互相残杀。”

“这样战争结束得更快了!”腓德烈说道。“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③!世界太冲动了,不时总得放掉点血,这是必要的!”

一天腓德烈对他讲了发生在我们时代一个小城市里的真人真事。市长的钟——市政厅上面的那只大钟,为城市和市民报时。钟走得不那么准,不过全市都按它报的时办事。这时火车来到了这个国家。火车是和各国都相连的,所以人们必须知道准确的时间,否则便会撞车。火车站有一个依照阳光定时的钟,走得很准。但市长却没有,现在全城的人都按照火车站的钟办事。

我笑了起来,觉得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可是曾祖父不笑,他变得严肃起来。

“你刚才讲的这个故事包含着许多道理!”他说道。“我也懂得你对我讲的意思,你的钟很有教益。听了以后,令我想起了我的父母亲的那只挂铅锤的、简朴的老波尔霍尔姆钟;它是他们的、也是我童年时代的计时器。钟走得可能不太准,但是它在走。我们看着指针,我们相信它,而不去想钟里面的齿轮。当时的国家机器也是这样的,大伙儿对它有安全感,相信它的指针。现在的国家机器已经成了一只玻璃钟,人们可以看到里面的机器,看见轮子在转动,听到它丝丝在响,大伙儿很担心它的发条和齿轮!我在想,它是怎么敲响报时的,我失去了童年时代的信心。这便是现在这个时代的弱点。”曾祖父讲到这里很生气。他和腓德烈谈不到一起。但是他们两个又分不开,“就像旧时代和新时代一样!”——在后来腓德烈要出远门,要去美国的时候,他们两人和全家都感觉到了这一点。那是为了家事必须作的一次远行,却是一次令曾祖父感到痛苦的离别,这次路途又那么远,要越过大洋到世界的另一边去。

“每十四天你就会收到我的一封信!”腓德烈说道,“甚至比信更快,你会通过电报得到我的消息。日缩短为时,时缩短为分了!”

腓德烈在英国上船的时候,就通过电报传递了他的问候,比一封信还要快,即便让飞云作邮差也不至如此快。他在美国一上岸,又打来一个电报问候,他到美国只不过是接到电报前几个小时的事。

“这真是上帝的旨意,恩赐了我们的时代!”曾祖父说道。“赐给人类的幸福!”

“这种自然的威力是首先在我们国家被发现,被披露的④,腓德烈曾告诉过我。”

“是啊,”曾祖父说道,吻了我一下。“是啊,我曾注意过那双首先发现、了解这种自然力的温柔眼睛。那是一双孩子气的眼睛,就和你的一样!我还握过他的手呢。”他又吻了我一下。

过了一个多月,腓德烈在一封信里说,他已经和一个年轻美丽的姑娘订了婚。他保证全家都会喜欢这个姑娘的。她的照片也被寄来了,大家先用眼睛看,后用放大镜瞧。因为那张照片的妙处经得起用最­精­确的放大镜瞧。是啊,用最­精­确的放大镜越看越像真人。这是任何画家、即使是旧时代最伟大的画家也做不到的。

“要是当年有这样的发明就好了!”曾祖父说道,“那么我们便可以面对面地看世界上那些为人造福的伟人了!——这个姑娘的模样多么温柔,多么美丽啊!”他说道,透过放大镜仔细地瞧着。“她一走进家门,我就认得出她来的!”

但是,这样的事差一点儿没有出现。幸运的是,危险出现时,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这对新婚夫­妇­欢喜、安康地到了英国,他们要从那里乘汽轮来哥本哈根。他们看到了丹麦的海岸,看到了西日德兰那白­色­的沙岗。这时刮起了风暴,他们的船在一个海底沙堆上搁了浅。海浪汹涌,就要把船击碎;什么救援船都不起作用。黑夜降临了,在一片黑暗中一枚明亮的救生箭从岸上­射­向搁浅的船,它把救生绳索带到船上,于是船上的人和岸上的人便取得了联系。没有多久,那位美丽年轻,容光焕发的人坐在救生篮里,经过波浪翻滚的海面被拖上岸来。她年轻的丈夫没过多久也到达陆地,站在她的身旁,她感到无限欢乐和幸福。船上所有的人都得救了,这时天还没有亮。

那时我们在哥本哈根睡得十分香甜,没有想到过悲伤,也没有想过危险。当我们聚在一起喝早餐咖啡的时候,传来了谣言,一份电报带来一艘英国汽轮在西海岸沉没的消息。我们心里害怕极了。但是就在同一个时间里那些遇救的人也发来了电报,归途中的亲爱的腓德烈和他年轻的妻子,很快就要和我们团聚了。

大家都哭了;我也跟着哭,曾祖父也哭了。他合起了双手——我可以肯定——他在颂扬新的时代。

那天曾祖父为修建汉斯·克里斯钦·奥斯特纪念碑⑤捐了二百块银币。

腓德烈带着他的年轻妻子回到家里,当他听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说道:“很对,祖父!现在我还要给你念一念奥斯特多年以前就写过的关于旧时代和我们的时代的话!”

“他的意见和你的意见是一样的吗?”曾祖父说道。“是的,你不用怀疑!”腓德烈说道。“你也在内,你为修建他的纪念碑捐了钱!”

①腓德烈六世年轻时,因其父克里斯钦七世患­精­神病他便以王储身份摄政。他于1788年宣布废除农奴制。

②腓德烈六世还是王储时曾于1792年3月16日宣布禁止向丹麦运进黑奴。

③“人们不用再等七年才能重享和平幸福”,系指1756—1763年英国、普鲁士和汉诺威为一方,法国、奥地利、俄国、萨克森、瑞典和西班牙为另一方,在欧洲、美洲、印度和海上的七年战争。

④“这种自然威力……被发现被披露”,系指奥斯特于1820年从有电的线圈上发现磁场一事。

⑤为修建奥斯特的纪念碑而进行的筹备募捐活动进行了20年。奥斯特是安徒生的好友,也是安徒生很尊重的科学家。他对安徒生相信科学有很大影响。安徒生在世时,曾积极参加建纪念碑的筹备工作。奥斯特的纪念碑(上有铜像)于1876年9月25日落成时,安徒生已经去世了。

有一支很粗的蜡烛,它清楚自己的价值。

“我的生命源于蜡,是用模子铸成形的!”它说道。“我的光比别的光都亮,燃的时间也更长一些。我的位置在有罩的烛架上,在银烛台上!”

“那样的生活一定很美好!”油烛说道。“我不过是油烛罢了,在一根签子上浇成的烛。我不能总是这样,我常自我安慰,我总比一根小细烛①要好一丁点儿。它们只经过两次浇浸,而我要经过八次,所以我这样粗。我知足了!诚然,出身于蜡而不是油脂要高贵、幸福得多,可是都知道,这个世上的位置并不是由自己决定的。您在大厅里的灯罩里,我留在厨房里,不过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全家人的饭菜都是从那儿来的。”

“但是还有比饭食更重要的东西!”蜡烛说道。“欢宴!你看欢宴时的辉煌,和自己在欢宴中放出的光辉吧!今天晚上有舞会,不一会儿我和我的家人便要去参加了。”

话刚说完,所有的蜡烛便被拿走了。不过油烛也一块被拿走了,夫人用娇巧的手亲自拿着它,把它拿到厨房。那儿有一个小男孩手提着篮子,篮子里装满土豆,里面还有一两只苹果。这都是善良的夫人给这个穷苦孩子的。

“再给你一支烛,我的小朋友!”她说道。“你的母亲要坐在那里工作到深夜,她用得着它!”

这家人的小女儿在一边站着。在她听到“到深夜”这几个字的时候,她高兴地说道:“我也要呆到深夜!我们有舞会,我会戴上大蝴蝶结的!”

她的脸多亮啊!那是欢乐。没有蜡烛光能比孩子眼里闪出的光更亮!

“见到她这副样子我真幸福!”油烛想道。“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肯定永远再也见不到了!”

于是它被搁进篮子,盖起来。小男孩带着它走了。

“现在我去哪儿!”油烛想道;“我要到贫苦人家里去,这里连一只铜烛台恐怕都没有。而蜡烛要Сhā在银烛台里,看着那些最高贵的人。为最高贵的人照明该是多么美啊!我命中注定是油脂而不是蜡!”

油烛来到了穷苦人家。一个寡母带着三个孩子,住在富人家对面的一间低矮的屋子里。

“上帝赐福给那位善良的夫人!她送给我这些东西。”母亲说道,“这是一支很好的烛!它可以一直燃到深夜。”烛被点燃了。

“呸——呸!”它说道。“她拿来点燃我的火柴,气味刺鼻!在富人家里,是不会用这些来款待蜡烛的!”

那边的蜡烛也都点燃了,烛光­射­到了街上。一辆马车隆隆驶来,载着身穿华贵衣服的客人参加舞会,这时音乐响了起来。

“那边开始了!”油烛想。它想着那个富有的小姑娘闪亮的面孔,比所有蜡烛都要明亮的面孔。“那个情景我再也看不到了!”

这时,贫苦人家最小的孩子进来了,这是一个小姑娘。她搂着哥哥姐姐的脖子,她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讲,所以必须悄悄地说:“我们今天晚上——想想看!——我们今天晚上吃热土豆!”

她的脸发出幸福的光亮,烛光正­射­在她的脸上。她脸上露出的欢乐和幸福,和富人家的小姑娘一样。那边的小姑娘说:“我们今天晚上有舞会,我要戴上那个红­色­的大蝴蝶结!”“吃热土豆也那么重要吗?”油烛想道。“这边的小孩也同样这么高兴!”它打了一个喷嚏。就是说,它啪啪地响了一下。再多的动作,油烛就做不到了。

桌子摆好了,土豆也吃掉了。哦,味道多美哟!真是一顿节日的美餐。然后,每人还分到一只苹果。最小的那个孩子念起了一首小诗:

好上帝,谢谢你,

你又让我吃饱了!

阿门!

“说得多好,妈妈!”小家伙喊了起来。

“你不必问,也不必说!”母亲说道。“你心中只想着让你吃饱的好上帝吧!”

孩子们都上了床。每人得了一个吻,很快便都睡着了。母亲坐着缝衣,一直缝到了深夜,为了挣钱养活他们和她自己。富人那边烛光闪闪,乐声悠扬。星星照着千家万户,照着富家也照着穷人,同样明亮,同样慈祥。

“这真是一个十分美好的夜晚!”油烛觉得。“真不知道蜡烛在银烛台里是不是更舒服一些。要是我在燃尽以前能知道该多好!”

它想到了两个同样幸福的孩子,一个被蜡烛照着,一个被油烛照着!

是啊,这就是整个故事!

①小细烛也是油烛。在丹麦做普通油烛,要在稠油脂里浸好几遍,但在做小细烛时只浸一两次。

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谁能做出最难令人相信的事,谁就可以娶国王的女儿并得到半个王国。

年轻人,是啊,甚至还有老年人,全都为此绞尽脑汁,绷紧肌­肉­。有两个人撑死了,一个喝酒醉死了,都是因为用自己的方式做最难令人相信的事,可是都不该这么个做法。街上的小孩都练习朝自己背上吐唾沫,他们把这看成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按规定在某一天,大家就该表演自己做的最难令人相信的事了。请来的裁判员从三岁到九十岁。大家表演了各式各样的令人难信的事情,但很快便一致认为,最难令人相信的是一座摆在大厅柜子里的大钟,它里里外外都制作得十分奇巧。每到正点敲响的时候,它都有活动的人形跳出来指明时间。一共有十二次表演,都是出现活动人形,能唱能说话。“这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人们说。

敲一下的时候,摩西站在山上,在法律牌上写下第一条圣谕:“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位①。”

敲两下的时候,出现了伊甸园。亚当和夏娃在园里相遇,两人都非常幸福,他们连个衣柜都没有。他们也没有那个必要。

敲三下的时候,三位圣王②便出现了。其中一位肤­色­黝黑,这是他无能为力的事,是太阳把他烤得焦黑的。他们手中拿着香,带着贵重的物品。

敲四下的时候,四季便出现了:春天拿着一支初绽新叶的山毛榉枝子,枝上歇着杜鹃;夏天带来成熟的麦束,上面有一只蚂蚱;秋天带来的是一只空鹳巢,鸟儿已经飞去;冬天带来一只老乌鸦,它在火炉的旁边讲故事,都是追忆往昔的时光。

敲五下的时候,出现了五觉:视觉是一位眼镜师傅,听觉是一位铜匠,嗅觉是卖紫罗兰和车叶草的,味觉是位厨师,感觉是管殡仪的,他身上的哀纱一直垂到脚跟。

敲六下的时候,一位玩骰子的人坐在那里,他掷下一颗骰子,最大的那面朝上,是六点。

接着一个星期的七天,或者说七大罪恶③出现了。人们对此莫衷一是,他们不分彼此,难以辨别。

接着僧侣唱诗班跳出来了,唱着晨祷④赞美诗。

敲九下的时候,九位缪斯⑤来了。一位司天文,一位司历史档案,其余的分管艺术各部门。

敲十下的时候,摩西又出现了,拿着诫条。上面写着上帝的戒律,一共十条⑥。

钟再敲响的时候,小男孩小女孩都跳跳蹦蹦地跑出来。他们在玩游戏,边跳边唱:“当、当、丁,时钟敲了十一下!”钟就是这样敲的。

接着便敲了十二下。巡夜的人戴着便帽,手持“启明星”⑦,他唱起了那首古老的巡夜歌:

那是半夜时分,

救世主诞生!

随着他的歌声,玫瑰花长起来了。它们变成了天使的头,长着七彩翅膀。

听着这一切是美好的,看着这一切也是令人愉快的。这是无比­精­美的艺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大家都这么说。制造这座钟的艺术家是一个年轻人。他心地善良,天真纯洁,充满童乐。他是一个忠诚守信的朋友,对自己贫苦的父母充满孝心。他应该娶公主和得到半个王国。

裁决的日子到了,全城都张灯结彩。公主坐在王国的宝座上,宝座上铺了新的马毛,然而却并没有使人感到更安适更舒服。四周的裁判员用调皮的眼光望着会获胜的人。他平静而高兴地站在那里,他的幸运是肯定的,他做出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等一等,该我了!”这时,一个身高体壮的男人喊了起来。“我才是­干­最难令人相信的事的人!”他拿着一柄大斧向那件艺术品砍去。

“噼里啪啦”,钟被他砍碎了。齿轮、弹簧飞得满地都是,什么都被破坏了!

“我­干­得出!”那个男人说道。“我一下子打垮了他的作品,打垮了你们每一个人。我­干­出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毁掉了一件如此­精­美的艺术品!”裁判们说道。“是啊,真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人们都这么说。于是他便该娶公主,该得到王国的一半了。因为诺言必须履行,尽管是最难令人相信的。

护城河堤和全城的塔顶上都吹起了号角:“婚礼就要开始了!”公主一点儿也不高兴。不过她的模样很漂亮的,衣服也都价值昂贵。教堂里灯火辉煌,傍晚时看分外好看。城里高贵的小姐们在歌唱,拥着新娘前来。新郎后面是骑士的队伍,他直挺着胸膛,似乎没有人能打垮他似的。

歌声停止了,周围寂静得连针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不过在这一片寂静中,教堂的大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打开了——“嘣!嘣!”整座钟正步走出教堂的通道,站在新娘和新郎之间。我们都知道得非常清楚,死了的人是不会再行走的。但一件艺术品却会再走起来。它的身躯被打碎了,可是­精­神却很完整。艺术的­精­神再现,这不是什么玩笑。

那件艺术品真实地站在那里,就像它原先一样完整,从没被人损坏过。钟敲响了,一点一点地报时,一直敲到十二点,人形又依次出现了。首先出来的是摩西,他的额头像冒火那么明亮。他把沉重的法律石板扔到新郎的脚下⑧,把他的双足死死地压在教堂的地上。

“我无法搬动它!。”摩西说道。“你把我的胳膊打断了!你就那么呆着吧!”

亚当和夏娃来了,东方三圣和四季都来了,都对他说了那句令他不愉快的真话:“你真不害羞啊!”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害羞。

每当报时的时候就出现的人都走出钟来,变得巨大吓人,似乎空间已经容不下那些真正的人了。当钟敲十二下时,巡夜的人戴着便帽,手持“启明星”出来,当他用“启明星”打那个人的额头的时候,起了一阵马蚤乱。

“老实呆着!”巡夜的人说道。‘一报还一报’!我们报了仇,那位艺术大师也报了仇!我们要走了!”

接着整座钟不见了。不过教堂的灯火变成一大朵火花,教堂天花板上的金星放­射­着明亮的光辉,风琴自动响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说,他们经历了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请诸位告诉那位真正的他!”公主说道。“他,就是那位制造了艺术品的人,他是我的丈夫,我的主人!”

他来到了教堂,所有的人都跟随着他。大家都欢天喜地,人人都祝福他。没有一个人嫉妒他。

是的,这真是最难令人相信的事!

①“真正的上帝只有一位”。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20章说,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走出埃及后,上帝让摩西对以­色­列人传“十诫”。第一诫是,除了上帝以外,他们不可有别的神。其余九诫是:不可为自己刻偶像;不可妄称上帝的名;一星期劳碌6天,第七天为安息日;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J滛;不可偷盗;不可假证诬人;不可贪婪别人的房屋、妻子、财产。

②圣经新约《马太福音》说,耶稣诞生时,天上出现一颗明星,东方三王或三博士、三圣人朝明星所在方向到了伯利恒找圣婴耶稣。

③“七大罪恶。”基督教以骄横、贪婪、放荡、嫉妒、酗酒、恼怒和无关怀之心为七恶。见《一个故事》注1、2。

④“晨祷”也叫八时祷。

⑤希腊神话中司文艺及科学的9位女神。

⑥见本文注1。

⑦昔日丹麦巡夜人要报时,他们手持一根上面有一颗明星的棍杖。

⑧见圣经旧约《出埃及记》第32章摩西怒碎法版一节。

一家人都怎样说

一家子都是怎么说的?好的,先听听小玛莉亚怎么说。这天是小玛莉亚的生日,她觉得这是所有的日子中最美好的一天,她所有的小朋友;男的女的都来和她一起玩。她穿上了最漂亮的衣服,这是从祖母那儿得来的。祖母已经到仁慈的上帝那里去了,可是是祖母在走进光明美好的天国之前,亲手裁剪缝制了这件衣服。在玛莉亚房间里的桌子上,各种礼物闪闪发光。有最可爱的锅碗杯盆;有眼睛能转动、一按肚皮就“噢”的叫一声的玩偶;是的,还有一本图画书,书里能读到最动听的故事!但是比所有的故事还要美妙的是过许多许多个生日。

“是的,活着真快乐!”小玛莉亚说道。教父补充说,生活是最美好的童话。

旁边的屋子里住的是两个哥哥。他们都是大男孩了,一个九岁,一个十一岁。他们也认为活着很快乐——按他们自己的方式活着,而不是作为像玛莉亚那样的小孩活着。不是的,是做好学生,成绩本上得“优秀”,和小同伴尽情地嬉闹;冬天滑冰,夏天骑脚踏车①;谈关于骑士城堡、吊桥及私牢的故事;听关于非洲内陆的发现②的故事。然而其中一个孩子却有点伤感,他怕还没有等他长大,一切事情都被发现了。所以他要去冒险,生活是最美的童话③,教父不是这么说过吗?人就要生活在童话里,所以要去冒险。

这些孩子们住在一楼,他们在这里耍闹。上面住着这家人的另一支。他们也有孩子,不过这些孩子都已经告别了童年,离开了家,都长大了。一个儿子十七岁,另一个二十岁,但是第三个却老了,这是小玛莉亚的说法,他已经二十五岁了,还订了婚。他们都很幸福,父母好、穿得很好,才智也很出­色­。他们可以达到他们希望达到的目的:前进!冲破一切旧的障碍!整个世界都会焕然一新!这是我们了解的最美好的事情!教父是对的:“生活是最美好的童话!”

父亲和母亲都是老人了——当然,自然比孩子们的年纪都要大——他们嘴角上挂着微笑,眼睛和心底藏着微笑,他们说:“多年轻啊,这些年轻人!世界的发展并不完全像他们想象的那样,但是在不停地发展着。生活是一个奇特、美好的童话!”

最上层靠天更近一些,你住在阁楼上的时候,你便会这样说,那里住着教父。他的年纪很大了,但是他的心却很年轻,他的心境总是很好。还有,他会讲故事,会讲许多长故事。他到过世界上许多地方,他的屋子里摆着从世界各地带回来的奇妙的东西。从天花板到地板,尽是画片。几扇窗子有的嵌红玻璃,有的嵌金黄铯的玻璃。从这些窗子望出去,整个世界都是阳光灿烂,即便外面的天气­阴­暗也如此。在一个大玻璃缸里生长着绿­色­的植物,缸的一角一些金鱼在游弋。它们望着你,就好像它们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不屑同你一讲。这儿总是飘着花香味儿,即便在冬天也如此。冬天,壁炉里燃着熊熊的火,坐在这儿望着火,听它噼噼啪啪地响,很是有意思。“它能唤起我回忆许多往事!”教父说道。火似乎也给小玛莉亚显示出许多的图景。

不过,紧靠在一旁的书柜里摆的才是许多真正的书。其中一本教父常常读,他把它称作书中之书,那是《圣经》。在这本书里,用绘画描述了全世界和全人类的历史,创世纪、洪水和国王以及国王中的国王。

“发生过的事,以及将要发生的事,全都在这本书里!”教父说道。“一本书里包罗了无尽的东西!想想看!是啊,一个人祈求的全部东西用几句祷词就讲完了。‘我们的上帝啊!’这是一滴慈悲的甘露!是上帝所赐的宽慰人心的珍珠。它作为一件礼物被摆在婴孩的摇篮里,放在孩子的心上。孩子,好好地保存着它!永远不要丢失它。不论你长得多大,也不会在千变万化的道路上迷误!它会照亮你,你不会被遗弃!”说到这里,教父的眼睛里闪着亮光,这是欢乐的亮光。这双眼在年轻的时候,曾经流过泪。“也是很好的!”他说道,“那是经受考验的日子,是灰暗的。现在我周围是阳光,我内心也有阳光。人活的年纪越大,就越能在逆境和顺境中看清楚。上帝总是和我们在一起的,生活就是最美丽的童话,这只有他才能赐予我们,一直到永恒!”

“生活是美好的!”小玛莉亚说道。

小男孩和大男孩也都这样说。父亲和母亲,全家人都这样说,不过首先是教父。他是有经验的,他是他们所有人当中年纪最大的。他熟知所有的故事,所有的童话。他从内心中说出:“生命是最美丽的童话!”

①类似今天的自行车的脚踏车,在丹麦出现于1870年前不久。

②指著名探险家大卫·利汶斯通(1813—1873)对非洲的长期探险。

③“生活是最美的童话”,这原是萨克森公国大公的御医卡鲁斯(1779—1868)的名言。安徒生十分看重这句话,经常引用。安徒生最重要的自传­性­著作之一是用《我生命的童话》做题目的。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是啊,这是一首唱给很小的孩子听的歌!”婶母迈勒保证说:“我努力去理解也无法懂得这首‘跳吧,舞吧,我的小宝贝!’”可是小阿玛莉亚却很懂得它。她只有三岁,和玩具娃娃一起玩,她要把这些娃娃教得和迈勒婶母一样聪明。家里来了一位大学生。他和小阿玛莉亚的哥哥一起念书。他对小阿玛莉亚和她的玩具娃娃讲了许多话,他讲的和别人讲的完全不一样。小家伙觉得他有趣极了,可是迈勒婶母却说他根本不懂得和小孩子打交道,小家伙们的头脑里根本不可能装下那些闲言乱语。但小阿玛莉亚能装进去,而且还能把大学生教给她的那首歌“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全都背出来。她给她的三个玩具娃娃唱。它们之中两个是新的,其中一个是位小姐,另一个是位先生;不过第三个是旧的,名字叫莉瑟。她也能听这首歌,而且她就在歌里。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啊,小姐是多么地美哟!

体面的先生也一样,

戴着帽子,又戴着手套,

裤子雪白,上衣深蓝,

大脚趾长了个­鸡­眼,

他漂亮,她美貌。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这里是莉瑟老妈妈!

她是去年的玩具娃;

头发是新的,用麻线来做,

脸庞用黄油擦一遍;

她又年轻了。

你也来,我的老朋友!

你们三个一起跳。

值得花钱看一遭。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

别把步子跳错了!

脚朝前迈,身子挺直,

这样你可爱又苗条!

行个屈膝礼,转一转,旋起来,

这样有益又健康!

看了叫人真开心。

你们仨全是可爱的小东西!

玩具娃娃懂得这首歌,小阿玛莉亚懂得它,大学生也懂得它;要知道这是他自己编的,他说这首歌好极了。只有迈勒婶母不懂,她已经跨出了童年的栅栏。“胡诌一气!”她说道。可是小阿玛莉亚不这么说,她唱它。

我们是从她那里听来的。

去问阿玛奥妈妈!

有根年迈寿高的胡萝卜,

他浑身是疙瘩、身体笨又粗,

他的勇气大得吓死人,

要娶个年轻姑娘做妻子,

她是一根年轻美貌又小巧,

出身高贵的胡萝卜。

——婚礼在进行。

待客的东西物美价又廉,

一个钱也不用花。

大伙儿吮月光,喝露珠,

从田野草地摘来花朵,

嚼着花朵上的绒毛。

——老胡萝卜鞠躬来致敬,

长篇大论讲一通,

他的话儿尽是叽哩咕噜;

——胡萝卜姑娘一言也不发,

坐在那里不笑也不叹,

她年轻又美貌。

若是你不信,

去问阿玛奥妈妈!

他们的牧师是红­色­卷心菜,

伴娘是白萝卜;

黄瓜和芦笋是贵宾,

一堆土豆结成了唱诗班。

大的小的都跳舞。

去问阿玛奥妈妈!

老胡萝卜不穿鞋袜来蹦跳,

嗬,嗨!他跳断了脊梁骨,

于是他一命呜呼,再也不能长。

年轻的胡萝卜姑娘哈哈笑,

命运转变得多奇妙。

她做了寡­妇­,高兴得不得了,

这下子她可以任意过日子,

像个大姑娘在汤盆里游呀游,

年轻又快乐。

若是你不信,

去问阿玛奥妈妈!

题注阿玛奥是与哥本哈根一水相隔的小岛,它与哥本哈根有许多座小桥相联,实际上已被视为哥本哈根的一部分。岛上居民或捕鱼,或种菜蔬。阿玛奥妈妈是卖鱼、卖菜­妇­的代称。

大海蟒

有一条出身很好的小海鱼,名字我记不得了,这得由有学问的人告诉你。这条小鱼有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年龄都一样,它们不认识自己的父母,所以一生下来立刻得自己养活自己,游来游去,不过这是很好玩儿的事情。它们有喝不尽的水,全世界的海都属于它们。食物,也不用它们发愁,自会有的。每一条鱼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干­事,都可以听自己喜欢的故事。是啊,不过它们谁也不想着这个问题。

太阳­射­入水中,把它们的周围照得很明亮,一切都清澈见底。这是一个充满了最奇异的生物的世界,有的生物大得可怕,长着大嘴,可以把这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一口吞掉。不过它们还没有为此而费过神,因为它们中间还没有一条被吞掉。

小鱼在一起游着,一条紧挨着一条,像鲱鱼和鲭鱼那样。正当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水里游着、无忧无虑的时候,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一条又长又重的东西从上面落到它们当中。这东西一会儿也不停闲,越伸越长。它一撞小鱼,小鱼便粉身碎骨,或是被撞成重伤,再也不能复元。所有的小鱼大鱼,从海面到海底的鱼,都惊慌地逃向一边。那又长又重的东西越沉越深,越来越长,有好几里长,穿过整个海。

鱼和蜗牛,所有会游会爬的东西,或者能被水流带动的东西都注意到了这可怕的东西。这条巨大无比、来历不明的长海鳗,突然从上而降。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是的,我们是知道的。那是那无数里长的电报大电缆,人类把它沉入欧美两洲之间的海底①。凡电缆落到的地方,海的合法居民中就感到惊恐,引起一阵马蚤乱。飞鱼从海面掠过,尽力往高处飞。鲂鮄像颗被­射­出的子弹急速冲过水面,因为它们做得到。其他的鱼都钻入海底,它们的速度如此之快,电缆落下去之前,它们已经跑得很远了。它们吓坏了鳕鱼和扁鱼,这些鱼在海的深处安然地游着,吃着自己的同类。

几只海参吓得把肠子都吐了出来,不过它们仍活着,因为它们有这本事。有不少龙虾和海蟹都从自己的硬壳里伸出来,还不得不把脚留在壳里。

在这一片不安和混乱中,那一千八百个兄弟姐妹逃散了,后来再也没有聚到一起,彼此再相互认识。只有十来条还呆在一起。它们静静地躲了一两个钟头之后,那突如其来的恐慌消失了,开始好奇起来。

它们朝四周望了望。朝上望望,也朝下看看。它们似乎在海底看到了那个把它们吓坏、把大鱼小鱼都吓坏了的东西。那东西躺在海底,它们的眼望不到它的尽头。那东西很细,它们当然不知道它会变得那么粗大、那么结实。它静静地躺着,不过,它们认为它可能是在耍花招。

“就让它躺在那儿吧!它跟我们没有关系!”最谨慎的一条小鱼说道。但是最小的那一条却不肯放弃弄清楚它的念头。它是从上面落下来的,在上面可以了解到它的来龙去脉。于是它们游向海面,天气晴朗极了。

在上面它们碰到一只海豚。那家伙妄自尊大,是海里的浪子,它会在海面上翻筋斗;它有眼能看东西,必定看到了和了解信息。它们问它,可是它只想着自己和自己怎么翻筋斗,它没有看见什么,因此不知怎么回答。它一言不发,露出一副高傲的样子。

接着,它们去问一只海豹,它正好钻入水下。它比较客气,虽然它吃小鱼,不过今天它已经吃饱了。它知道的事情比海豚略多一点。

“我曾经好几夜躺在一个潮湿的石头上,向陆地望去。离这儿好多里以外的地方,有许多很蠢笨的生灵,在他们的语言中这些生物被称作‘人’。他们抓我们,不过在大多数情形下,我们都能逃脱。现在我明白了,你们问起的那种海鳗被他们控制着,是生活在陆地上的,时间显然很长了。他们把它从那里运到船上,要把它带过海到另外一块遥远的陆地上。我看到他们历经艰难,但是他们能对付它,因为它在陆地上被驯服了。他们把它卷成一团,我听到他们安放它时发出丁当的声音。不过,它还是从他们手中逃脱了。他们用尽气力拉住它,许多手紧紧地抓着它,它仍然溜走了,钻到水底。它躺在那里,我想会一直躺在那里的!”

“它很细!”小鱼说道。

“他们饿它!”海豹说道,“不过它很快会恢复过来的,又恢复到原来那么粗壮。我估计,它就是人类十分害怕、经常谈论到的大海蟒。以往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从来没有相信过有它。现在我信了,就是这东西!”说完海豹便钻下去了。“它知道的真多哟!它真能讲啊!”小鱼说道。“我从来没有过这么丰富的知识——但愿别是谎话!”

“我们不是可以游下去调查一下吗!”最小的那条鱼说道;“在路上我们还可以听听别的鱼的意见!”

“就为了打听这点事吗,我连鳍都不愿意摆一下。”其他的鱼说道,扭头走了。

“我愿意!”最小的那条鱼说道。它迅速地朝水的深处游走。但是它离“沉下去的长东西”躺的地方很远。小鱼朝四周望着,探索着,游向海底。

它从来没有察觉到自己的世界是这样的辽阔。鲱鱼成群结队地游着,闪闪发光,就像一艘银­色­的大船。鲭鱼在后面紧跟着,情景更加壮观。游来了各种形状、各种颜­色­的鱼。水母像半透明的花朵,随着水流而飘动。海底长着巨大的水生植物,一丈多高的水草和棕榈形状的树,每片叶子上都附有亮闪闪的蚌贝。

小鱼终于看到了一条很长的带子朝它冲来,它不是鱼,也不是缆线,那是一艘沉没的船的栏杆。船最上层和最下层的甲板,已经被海的压力击碎了。小鱼游进舱里,许多在船沉时遇难的人,被水冲走了,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年轻­妇­女直挺挺地躺在那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海水把他们托起,像摇篮一样摇着他们,他们就像在睡梦中一样。小鱼害怕极了,它不知道他们会不会醒过来了。海生植物垂悬在栅栏上,像一片树荫,覆盖在母亲和婴儿的尸体上。这里是那么寂静,那么孤独。小鱼尽快地离开这里,游向水很清亮、有鱼的地方。它没有游多远,便遇到一条小鲸,但身体大得可怕。“别把我吞掉!”小鱼说道:“我还不够你吃上一口。可是活着对我却是多么重要的愉悦啊!”

“你跑到这么深的地方来­干­什么?你们这样的鱼是不来这里的。”鲸问道。于是小鱼讲起了那条奇特的长鳗,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吧,那个从上面沉下来把海里最胆大的生物都吓坏了的东西。

“嗬,嗬!”鲸说道,猛地吸了一口水,喝得那么多,它浮上换气的时候,不得不­射­出一根巨大的水柱。“嗬,嗬!”它说道,“我翻身的时候,把我的脊背搔得怪痒的家伙原来是它。我以为那是一根船桅、可以用来做抓痒痒的棍子呢!可是它不在这里。那东西躺在很远的地方。不过我得研究研究它,我没有别的事­干­!”

于是它朝前游去,小鱼在后面跟着,离开一段距离,因为那硕大的鲸往前冲去的时候,它卷起一股涡流。

它们遇到了一条鲨鱼和一条锯鱼。那两条也听说了有关奇特的海鳗的事,它又长又细。它们没有见过它,可是想见见它。

这时游来了一只海猫。

“我也去!”它说道,它也要朝同一个方向游。

“要是那条海蟒并不比锚索粗,我就一口把它咬断。”它张开口,露出了六排牙齿。“我可以把船的铁锚咬出印子来,我用不着费力便可以把那东西咬断!”

“它在那里!”硕大的鲸说道,“我看见它了!”它以为它比别的看得更清楚。“看它浮动的样子,看它漂来漂去的样子,又扭又卷的!”

然而那不是它,那是一条巨大无比的海鳗,有丈把来长,正游了过来。

“我见到过它!”锯鱼说道,“它没有在海里胡闹过,或者吓唬过什么大鱼!”

于是它们对它讲起了那条新来的鳗,问它是不是想一起去找它。

“要是那条鳗比我还长!”海鳗说道:“那它准要闹乱子的!”

“肯定是这样的!”其他的鱼都说。“我们肯定受不了!”接着它们又匆匆往前游去。

这时前面有个东西挡住它们的去路了,这是一个巨大的怪物,比它们都要大。

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浮动的、又无法浮在上面的岛。

那是一条年迈的鲸。它的头上长满了海藻,背上尽是爬行动物,还有数不清的蚌贝,这使它的黑皮上布满了白点。“咱们一起去,老头子!”它们说道:“这里来了一条令我们不堪忍受的新鱼。”

“我还是更愿意躺在我原来躺的地方!”老鲸说道。“让我安静安静!让我躺着!噢,是啊,是啊,是啊!我害着很重的病!只有浮到海面上,把背脊露出水面的时候,才觉得舒服一点!那些可爱的大海鸟会来啄我,我很舒服,只是别啄得太深,它们常常啄进我的­肉­里去。瞧!我背脊里还卡着鸟的全部骨架子呢!它把嘴啄得太深,当我沉下海底时,它还拔不出来。后来小鱼把它啄了。你们看看它那个样子,再看看我的样子!我生病了!”

“都是你想出来的!”鲸说道。“我从来不生病,鱼没有生病的!”

“对不起!”老鲸说道:“鳗鱼害皮肤病,鲤鱼害天花,我们大家都有蛔虫、钩虫!”

“瞎扯!”鲨鱼说道。它不想再听了,别的鱼也不愿听,要知道它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它们终于到了电缆躺着的地方。它长长地横躺在海底,从欧洲到美洲,越过海底沙岗、烂泥、石礁和海草丛生的地带。是啊,它甚至穿过了密如树林的珊瑚丛,那里水流变化,漩涡打转。鱼成群结队地游着,数目比人们在候鸟迁移的季节看到的鸟群还要多得多。这里是一片马蚤动声、水溅声、嗖嗖声,哗哗声;当我们把海螺凑近耳边的时候,可以微微地听到飒飒声。

现在它们来到那块地方了。

“那怪物就躺在那儿!”大鱼说,小鱼也附和着说。它们看到了电缆,电缆的头尾都超出了它们的视野。海菌、水螅和珊瑚虫在海底游弋。有的沉在下面,有的附在它上面。所以这东西有时看不见,有时又露出来。海胆、蜗牛和蚯蚓都围着它;背上有一大堆爬行动物的巨大蜘蛛爬向电缆。紫­色­的海参,不管这用整个身子吃东西的爬虫叫什么,——也躺着,都在嗅着躺在海底的新怪物的味道。扁鱼和鳕鱼在水里翻来翻去,要听听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动静。总是钻在烂泥里,把两只长眼的长触须伸出来的海星,也躺在那里,瞪眼观看着一阵马蚤乱中会出现些什么。

电报电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但是它体内有生命有思想;人类的思想流经它。

“那东西很狡滑!”鲸说道,“它可以击中我的肚子,那是我最脆弱的地方!”

“让我们摸索着向前!”水螅说道。“我的手臂很长,我的指头很灵活。我已经碰到它了,现在让我抓得紧一点。”它把自己灵巧的长臂伸向电缆,缠住它。

“它一片鳞也没有!”水螅说道。“它没有皮!我认为,它永远也生不出活的孩子!”

海鳗顺着电缆躺下,尽可能地把自己往长处伸。

“那东西比我长!”它说道。“但是问题不在于长,在于应该有皮、肚子和灵活的活力。”

鲸——这只强壮的幼鲸沉了下去,比平时沉得深。

“你是鱼呢还是植物?”它问道。“也许你只是上面掉下来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活不下去了吧?”

可是电报电缆却不回答,它没有这种功能。它的体内有思想在通过——人类的思想;思想一秒钟内从这个国家传向那个国家,跑上成百上千里路。

“你是回答呢还是想被咬断?”­性­情粗暴的鲨鱼问道,其他的大鱼也问同一个问题:“你是回答呢还是想被咬断?”电缆一动不动,它有自己独特的思想。这种独特的思想属于它,它充满了思想。

“让它们咬断我吧!这样我就会被打捞上去,被修好,我的同类在浅海里遇到过这样的事!”

所以它不回答,它有别的事要做;它传送电报,它在海底合法地躺着执行任务。

上面,太阳落下去了,就像人们说的那样,它变成了一团红火。天上所有的云朵都发出火一样的亮光,一块比一块壮观。

“现在有红光照着我们了!”水螅说道,“这样看那东西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了——如果有这个必要的话。”

“咬它,咬它!”海猫喊道,露出了它所有的牙齿。“咬它,咬它!”锯鱼和鲸及海鳗说道。

它们往前冲去,海猫在最前面。正当它要咬着电缆的时候,锯鱼的锯子猛地刺进海猫的尾部。这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海猫再也没有力气咬了。

烂泥里乱作一团。大鱼和小鱼、海参和蜗牛撞在一起,互相咬着,打着。电缆静静地躺着,­干­自己必须­干­的事。

黑夜在海上降临了,但是海里成千上万有生命的生物,发着光。还不足一个针头大的小龙虾也在发光。这真奇妙,不过事情正是如此。

海里的生物看着电报电缆。

“那家伙到底是什么,不是什么?”

是啊,问题就在这里。

这时游来了一头海牛。人类这么叫它:海夫人或海先生。这是一个海夫人,有尾巴和两只划水的短臂,胸脯下垂着。她的头上有海藻和贝类生物,她为此而骄傲。

“你们想不想学点知识,长点见识?”她说道,“那么,我是唯一胜任者。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允许我和我的家人在海底自由地吃草。我和你们一样是鱼,我也是爬行的动物。我是海里最聪明的,这海底的一切会动的东西我全知道,海上的东西我也全知道。你们正在琢磨的东西是上面放下来的,凡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死的,或者是被弄死不中用的东西;就让它躺在那里吧。它这只不过是人类的发明罢了!”

“我看它还不止是这样!”小海鱼说道。

“闭嘴,鲭鱼!”大海牛说道。

“刺鱼!”别的鱼说道,那口气更加刻薄。

于是海牛给它们解释,那个引起惊恐的家伙,顺便说一下,就是那个一言不发的家伙,只不过是陆地上的一种发明罢了。它还对人类的狡猾作了一番短短的讲演。

“他们要逮住我们。”它说道,“他们生活的唯一目的就是这个。他们撒网,在钩上放上食饵来引诱我们。那是一种很粗的线,他们以为我们会咬它,他们蠢极了!我们才不呢!别去动那不中用的东西。它会烂掉,会变成一堆烂泥,全烂掉。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都是有毛病、破损的,都不中用!”“不中用!”所有的海生物都说道,为了表示意见,它们都附和着海牛的意见。

小鱼保留着自己的意见。“这条长长细细的东西,说不定是海里最奇妙的鱼呢。我有这方面的感觉。”

“最奇妙的!”我们人类也这么说,我们是凭知识和证据这样说的。

这条大海蟒是早就在诗歌和传说中被人谈到过的东西。它是人类的聪明才智的产物,被人们放置在海底的,从东方国家一直延伸到西方国家,传递着信息,它的速度快得像光从太阳传到地球上一样。它不断地发展,威力越来越大,范围越来越扩展,年复一年地成长。它穿过一切海洋,绕过地球,在汹涌翻腾的水下,在清澈如玻璃的海洋下。船长觉得自己好像在透明的空气中行驶,往下看看到了成群结队、熙熙攘攘的鱼群,像五彩缤纷的焰火。

这蟒蛇在深深的海底延伸着,是幸福的中庭②的蟒蛇,它的头连着尾,环绕着地球。鱼和爬虫用头向它冲去,可是它们却不明白这件从上面放下来的东西:它是充满了人的思想、用各种语言表达看好事坏事,而自己却无声无息的知识之蟒,是海中一切奇迹中最奇异的东西,我们时代的大海蟒。

①指1866年人类成功地将3500公里的电报电缆线沉入爱尔兰与纽芬兰之间。

②“中庭”,古北欧神话对大地的称呼。北欧神话说大海里有一条巨蟒,缠着中庭。

园丁和主人

离开首都十来里的地方,有一座旧的地主庄园。它的墙很厚,有塔和山墙。

不过只是夏天,这里才有一个很富有并有地位的人家到这儿居住。这是这家人拥有的所有庄园中最漂亮的一座;从外面看,它就像是新盖起来的,里面的设备很舒适方便。门上的石头上刻着家族的族徽,族徽和窗子的四周用美丽的玫瑰盘缠着。庄园前是一大片草坪,像地毯那样平坦,这儿有红山楂,有白山楂,有珍稀的花种,就连花房外面也是如此。这家人雇了一位勤劳聪颖的园丁。看管花园、果园和菜园,真是令人赏心悦目。紧挨着园子的老园子还有一部分保持着原样,老园子里有黄杨树篱笆,黄杨丛被修剪成冠状或金字塔形状。在黄杨丛后面,生长着两棵高大的树。树几乎总是光秃秃的,使人容易想到可能是一阵狂风或者是龙卷风肆虐过它们,卷起大堆垃圾甩到它们的身上。不过,这一堆堆垃圾都是鸟窝。

记不起多少年以前,这里便有一群喧闹的白嘴鸦和乌鸦筑巢。这地方简直成了一座鸟城,鸟成了主人,是房产的所有者,是庄园最古老的家族。下面住的人不关它们的事,不过它们能容忍这些在地上行走的生灵,尽管这些家伙不时朝它们放枪,把鸟儿的背震麻,吓得它们都飞了起来,惊慌地“呱!呱!”乱叫。

园丁经常向主人建议,把这两棵老树伐倒。它们看上去不雅观。砍倒它们,大家便顺理成章地摆脱了这些鸟儿的喧闹,它们会另觅地方的。可是主人既不愿意伐树,也不愿摆脱这些鸟儿。那是庄园少不了的东西,是古时遗留下来的,是绝对不能去掉的。

“这两棵树是鸟儿继承下来的产业,让它们留着吧,我的好拉森!”

园丁的名字叫拉森,不过这个名字在这个故事里并不怎么重要。

“听着,小拉森,您的活动场所还不够吗?整个花园,温室、果园、菜地?”

他有了这些,他以很大的热情和勤劳照料、管理、培育着这些园地,主人承认这点。但是他们却并不对他隐讳,他们在别的人家吃到的水果、看到的花儿比自己园子里的更好。这使园丁很伤心,因为他希望他的最好,他做的事是最出­色­的。他心地善良,忠于职守。

一天主人把他叫去,用温和却是主人的口气对他说,那天他们在朋友家吃到一种苹果和一种梨,汁很多,味道好极了,他们和所有的客人都赞不绝口。那些水果显然不是本国产的,但是如果我们的气候允许的话,应该引进,在这里落户。他们知道这些水果是从城里最大的水果商那里买来的。园丁应骑马进城去打听清楚,这些苹果和梨是哪里来的,再去订购点幼苗或者能嫁接的枝子来。

园丁很熟悉那个水果商,他代表主人把庄园里多余的水果卖给的人正是他。

园丁进了城,问那个水果商,他是从哪里进的这些备受赞扬的苹果和梨。

“是您自己的园子里的!”水果商说道,并且把苹果和梨拿给他看。他认出了这些水果。

啊,他,园丁,多高兴呀!他匆匆回来告诉主人,苹果和梨都是他们自己花园里产的。

主人完全不相信这话。“这是不可能的,拉森!您能让水果商写个书面证明吗?”

他当然可以,他带回来了书面证明。

“这就太值得注意了!”主人说道。

后来,每天主人的餐桌上都摆着大盘自己园子里产的苹果和梨,他们还整桶整桶地把水果送给城里城外的朋友。是啊,甚至还送到外国去。这真是快乐的事!不过他们要补充说明一下,连续两年的夏天,天气都出奇的好,很适合水果的生长,全国都有好收成。

过了一些时候,有一天主人到宫里去赴宴。第二天主人把园丁叫了去,说他们在宴会上吃到了一种多汁的西瓜,是陛下温室里种出来的。

“您得到宫廷园丁那里去一趟,好拉森,弄点这种价值昂贵的西瓜种子来!”

“可是宫廷园丁是从我们这里弄去的种子呀!”花园匠说道,他很高兴。

“那么,那人一定­精­心培育并改良了这种水果了!”主人回答道。“那瓜的味道好极了!”

“是的,我感到骄傲!”园丁说道。“我要对高贵的主人说,宫廷园丁今年种的西瓜收成不好。他看到了我们的西瓜长得好,尝了尝,于是便定了三个,带进宫里去了。”

“拉森!别以为那些西瓜是我们园子里的!”

“我相信!”园丁说道。他到宫廷园丁那里,向他要来书面证明,说皇室宴会餐桌上的西瓜就是这个庄园里产的。这使主人大吃一惊。他没有保密,而是把证明拿出来给人看。是啊!他们西瓜种送给了远近各地,就像以前送枝子送苗一样。

关于那些枝苗,他们听说长得很好,结出的果子很鲜美,而且用他们庄园的名字命名,所以,这个名字可以在英文、德文和法文里读到。

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

“但愿园丁别太认为自己了不起了!”主人说道。

园丁的态度大不相同:他正在为使自己扬名成为全国最好的园丁而奋斗。每年他都尝试着培育出新的园艺品种,他做到了。然而他常常听别人说,他最早培育出来的那两种水果,苹果和梨是真正好的品种。后来培育出来的都差远了。西瓜的确很不错,但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类。草莓也可以说是还不错,但是却不见得比其他人培育的好。有一年他的水萝卜没有成功,于是人人只谈论他的水萝卜,再不谈他培育的其他的好东西。

主人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松了一口气:

“今年不行了,小拉森!”他们很高兴说一句,“今年不行了。”

每个星期拉森都要到厅里去送一两次鲜花。每次都布置得极有品味,颜­色­搭配得十分和谐,显得格外典雅艳丽。“您很有品味,拉森!”主人说,“这是上帝赐给您的一件礼物,不是您本身具有的!”

有一天,园丁拿进来一个很大的水晶盆,里面放有一片睡莲叶子,叶子上有一朵像向日葵花那样鲜亮的大蓝花,长长的粗梗浸在水里。

“印度斯坦的莲花!”主人叫了起来。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花。白天它被放在阳光中,晚上则放在灯光之下。看到它的人都觉得它出奇的可爱和珍贵。是的,甚至这个国家年轻­妇­女中最高贵的那位——公主,都这么说。她非常聪慧和善良。

主人荣幸地把花送给了她,花便随着公主来到宫里。于是主人去花园亲自摘一朵同样的花,要是那样的花还可以找到的话。可是那花却找不到了。所以他们叫来了园丁,问他这朵蓝花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他们说道。“我们到温室去过,到花园里四处都去过了!”

“的确,花不在那儿!”园丁说道。“那只是菜园子里的一种不值一提的花!可是它是多么漂亮啊,是不是?它看去就像是一朵仙人掌的蓝花,然而它只是一种类似豆荚子的蝶形花罢了。”

“您本该早对我们讲的!”主人说道。“我们以为那是一种外来的珍奇花。您让我们在年轻的公主面前出了丑!她在我们这儿看到了那朵花,觉得它很美,却不认识它。她的植物知识很丰富,可是那门科学和菜园子里长的菜却不相­干­。您怎么想得出在厅里摆上这种花!这让我们出了丑。”

于是这朵从菜园子里摘来的蓝­色­的美丽的花便被请出了主人的客厅①,那不是它呆的地方。是啊,主人还对公主道了歉,说那只是一种菜花,是园丁一时兴起摆出来的。不过,已经狠狠地教训过他了。

“真遗憾,不该训斥他!”公主说道。“他打开了我们的眼界,让我们见识了根本不注意的、漂亮的花。他给我们展示了一种美,那是我们没有找到的!只要这种类似豆荚子的蝶形花还在开,宫廷的园丁必须每天给我的屋子里送一朵这样的花来。”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主人对园丁说,他又可以每天送一朵这样的花进去了。“实话说它们是漂亮的!”他们说道:“非常奇特!”园丁受到称赞。

“拉森很喜欢这一套!”主人说,“他被宠坏了!”秋天,刮起了暴风。夜里,风更猛烈了,树林边上的许多大树都被连根拔起。这对主人最不幸——他们是这么说的,而让园丁最高兴的是,暴风把那两棵大树连同鸟窝一起都掀倒了。在暴风中可以听到白嘴鸦和乌鸦的哀叫,它们用翅膀击打着玻璃窗,庄园里的人都这么说。

“现在您高兴了,拉森!”主人说道;“暴风把树吹倒了,鸟都飞进树林里去了。这里一切旧景都没有了,任何痕迹也都没有了!我们觉得悲伤!”

园丁没有说什么。但是他心里盘算着他一直想做的事;很好地利用这块他以前不能掌握的美丽的、阳光充沛的土地,他要把它建成花园的骄傲和主人的欢乐。

被刮倒的大树砸毁了那些老黄杨树篱笆,毁掉了修剪出来的图饰。他在这里种上了一大片植物,都是本国的,是从田野和树林里移来的植物。

任何一位园丁都没有想到要在富有的庄园里种那么多的植物,他却种下了。他依照它们喜阳或是喜­阴­的习­性­,分别栽种在不同的地方。他以极大的爱心照料着它们,它们因此长得很繁茂。

日德兰荒野上的刺柏丛的形状、颜­色­和意大利柏树的一样,光亮多刺、无论冬夏总是碧绿的冬青,长得很美观。前面种的是各种蕨类,有的看去像棕榈的孩子;有的像我们称之为“维纳斯女神的秀发”的那种美丽纤秀的铁线蕨的父母。这里有人们不屑一顾的牛蒡,新鲜的牛蒡很美丽,简直可以扎在花束里。牛蒡是种在旱地上的,在低洼潮湿的地方则种上酸模,这也是一种不被人看重的植物,然而它的纤秀的梗子和宽大的叶子却美得像一幅画似的。有一人多高,上面开着一朵又一朵的花,像一座有许多分叉的大烛台一样的毛蕊花也从田野里移来了。这里还有车前草、报春花、铃兰花、野马蹄莲和秀丽的三瓣酢浆草,这儿真是一片胜景。

在前面,用铁丝架子支撑着种了一排从法国移植来的梨树苗。它们得到充分的阳光和­精­心的照料,不久便可以结出味美汁多的大果实,就像在它们的本土上一样。

竖起一根高大的旗杆代替那两棵光秃秃的老树,上面飘着红底白十字丹麦国旗。紧靠着旗杆还有另一根杆,夏天和收获季节,葎草藤开着芬芳的花缠绕在上面。但是在冬天,却按着古老的风俗习惯在上面系上一束燕麦,好让天空中的小鸟能在欢快的圣诞节饱餐一顿。

“好拉森越老越多愁善感了!”主人说道。“不过他对我们很忠实、很真诚!”

新年的时候,首都的一家画刊登了一张关于这个古庄园的画片。从画上可以看到旗杆和为小鸟过欢快的圣诞节而系上的燕麦束。刊物说,古老习俗在这里得到保护和继承,是一个很好的作法,和这个古老庄园非常相称。

“拉森所作的一切,”主人说道,“都受到了人们的赞扬。他是一个很幸运的人!我们用了他,几乎也感到骄傲!”但是,他们一点儿也不为此而骄傲!他们觉得自己是主人,他们可以辞掉拉森。但是他们没有这样做,他们都是好心肠的人。像他们这类人,好心肠的也不少,这对每个拉森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是啊,这就是“园丁和主人”的故事。

现在你可以琢磨琢磨它了。

①安徒生显然忘记,那花此前已经送给年轻的公主了。

跳蚤和教授

有一位气球驾驶员,他很倒霉,他的气球爆了,这位驾驶员摔了出来,跌得粉身碎骨。他的儿子在出事前两分钟被他用降落伞送下,这是孩子的幸运。他没有受伤,他长大了,获得了成为一个气球驾驶员的丰富的知识,但是他没有气球,也无力买气球。

他得生活。于是他便学了耍戏法,他的技术很熟练,他能让肚子讲话;这叫做腹语术。他很年轻,很漂亮。当他留起小胡子,穿上讲究的衣服的时候,他很可能被人看成是伯爵的孩子。女士们觉得他很漂亮。是啊,甚至有一位小姐对他的美貌和技术入迷到这种程度,她竟自愿随着他到了别的城市,去了外国。在那些地方他自称是教授,称号不能再低了。

他一心一意要搞到一个气球,然后带着他的娇妻到天上去。不过,他们还没有足够的钱。

“会有的!”他说道。

“有就好了!”她说道。

“我们年轻!现在我已经是教授了。面包屑也是面包啊!”她诚心地帮助他。她坐在门前为他的表演卖票,这在冬天可是一件受冻的差事。她还在一个节目里给他当助手。他把自己的妻子装在一张桌子的抽屉里,一个很大的抽屉;她从那里爬进后面的抽屉,于是前面的抽屉里便看不见她了。这是一种障眼法。

可是有一天他把抽屉拉开的时候,她离开了他,不见了。她不在前抽屉里,也不在后抽屉里,整个屋子里都找不到她。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那是她的戏法。她再也没有回来,她厌烦了。他也厌倦了,失去了兴趣,不笑,也不能开玩笑,于是再没有人来看节目了。他的收入很少,穿的也渐渐地变得很糟。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只大跳蚤,那是妻子留下来的,所以他很喜欢它。接着他给它穿上衣服,教它变戏法,教它举枪敬礼,教它放炮,不过是一尊小炮。

教授为跳蚤骄傲。它自己也很傲气,它学到了点东西,而且有了人的血液。它到过大城市,见过王子公主,赢得了他们的高度赞扬。报纸上和招贴上印过它。它知道自己很出名,能养活一个教授。是啊,养活整整一家人。

它很骄傲,又很有名,可是当它和教授乘车旅行的时候,它们坐的是四等座位;车跑起来,四等座位和头等座位一样快。他们有默契,他们永远不分离,永远不结婚。跳蚤当没有结过婚的单身汉,教授当鳏夫。都是一样。

“一个获得很大成功的地方,”教授说道:“不能再去第二次!”他很熟悉人情世故,这也是一种艺术。

最后,他游历过除去野人国以外的所有国家了。于是他想到野人国去。那里的人们把真正的基督教徒吃掉,这一点教授是知道的。可是他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基督教徒,跳蚤又不是一个真正的人。所以他认为,他们应该去那里,好好地挣一笔钱。

他们乘汽轮,坐帆船。跳蚤作表演,因此他们不花分文便完成了旅行,到了野人国。

这里的统治者是一个小公主,她只有八岁,但是她统治着全国,她从父母手中得到了权力。她很任­性­,格外美貌和淘气。

跳蚤刚表演完举枪、致敬、放炮,她就迷上了它。她甚至说:“只嫁给它,别的谁也不嫁!”她真是爱得发疯了,其实没有爱以前她就疯狂起来了。

“可爱的小乖宝贝!”她的父亲说道,“得首先让它变成丨人!”

“别管我的事,老家伙!”她说道。一位小公主对自己的父亲这么讲话很不像话,不过她是个小疯子。

她把跳蚤放在自己的小手上。

“现在你是人了,跟我一起来统治吧!不过你得按我的话做。否则我便打死你,把教授吃掉。”

教授住在一间大厅里,墙是用甘蔗编的,可以走过去舐它,但是他不喜欢甜食。他睡的是吊床,躺在上面,有些像躺在一只气球里,那东西是他一直向往的,也是他念念不忘的。

跳蚤留在公主那边,坐在她的小手上,爬到她的娇­嫩­的脖子上。她揪下一根自己的头发,教授得用它拴住跳蚤的腿,这样,她把它系在自己的珊瑚耳坠上。

对公主来说,这是多么美好的时候,对跳蚤也是这样,她这么想着。但是教授不满意了。他是漂泊惯了的人,喜欢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喜欢读报纸上夸奖他有毅力、很聪明、把人类的行为都教给了一只跳蚤的文章。他日复一日地躺在吊床上,懒洋洋地吃着美食:新鲜的鸟蛋,象的眼睛,烤长颈鹿腿­肉­。吃人的人不能靠人­肉­为生,那只是一道美味的菜;“浓汁的小孩肩头­肉­,”公主的母亲说,“是最美味的菜。”教授厌烦了,很想离开这个野人国。可是他得带走跳蚤,那是他的珍宝,又是赖以生活的东西。怎么才能把它弄回来呢,这可不那么容易。

他绞尽了脑汁,最后说:“有办法了!”

“公主的父王,请赐我做些事吧!让我训练这个国家的居民学敬礼吧。这在世界上最大的国家里,叫做教养!”

“那你教我什么呢!”公主的父亲问道。

“我最拿手的戏法,”教授说道,“是放大炮。炮弹可以让整个世界都震动,让天上所有的美味鸟儿都被烤香了再落下来!这是炮弹轰的!”

“把你的大炮拿出来!”公主的父亲说道。

可是这个国家除了跳蚤带来的那尊以外,没有其他炮。而这尊炮太小了。

“我铸一座大的!”教授说道。“只需要准备材料就是了!我要­精­细的丝绸、针和钱、绳子和索子、灌气球用的神水——使气球鼓起来、变轻、升起来;气球给炮膛填炮弹。”

他要的东西都有了。

全国人都来看大炮。教授在没有把气球做好,充满气能上升之前,他没有喊他们。

跳蚤坐在公主的手上望着。气球的气充满了,鼓了起来。快控制不住了,它就是那么野。

“我得让它飞上天去,要让它冷却下来,“教授说道。于是他坐进了吊在气球下的篮子里。

“我单独一人没有办法驾驶它,我得有一位很有经验的同伴帮我。除了跳蚤外,这儿没有这样的人!”

“我不愿意!”公主说道,但是还是把跳蚤递给了教授,他把它放在自己的手上。

“把绳子和索子解了!”他说道:“气球要飞了!”他们以为他在说:“大炮①!”

于是气球越飞越高,穿过云层,离开了野人国。

小公主,她的父亲和母亲、全国人都站在那里等着。他们一直还在等待呢。如果你不相信,请到野人国去,那里的每个孩子都在谈论着跳蚤和教授;相信大炮冷却下来的时候,他们会回来的。但是他们没有回来。他们现在和我们一起在这个国家里。他们在他们的祖国,坐在火车里的头等座位上,不是四等座位。他们收入颇丰,有大气球。谁也没有问他们是怎么弄到气球的,以及气球是从哪里来的。他们,跳蚤和教授,都是有身份的,高贵的人了。

①在丹麦文中,气球和大炮谐音。

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

人们就像是在听一首歌;风唱出它的曲子,树讲出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那便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是在这个教区里出生的。多少年以前,当皇家大道穿过这里的时候,这棵树已经很大,很惹人注意了。当时它就立在今天的那个地方,在水塘边上裁缝的那所破烂不堪的木屋外面。当年水塘很大,人们都在这里刷洗牛。在炎热的夏天,农民的孩子们光着身子四处跑,在水里拍水嬉戏。紧靠树根有块很大的路碑,现在它已经倒塌了,上面爬满了藤蔓。

富有的地主庄园的那边筑起了新的皇家大道,旧的便成了田野间的路,水塘成了一个水坑,上面长满了浮萍;要是一只青蛙跳下去,绿萍就朝两边散开,人们便可以见到黑­色­的水。四周长满了香蒲草、芦苇和鸢尾草,这些植物还在继续蔓延。

裁缝的屋子很旧,歪歪斜斜,房顶成了青苔和藏瓦莲生长的地方。鸽子棚塌了,欧椋鸟在那里做窝。山墙和房檐下挂着一连串的燕子窝,真好像这里就是一个福居①。

这里一度曾是这样。现在已经是孤寂而安宁的了。孤独、沮丧、“可怜的拉斯穆斯”,他们这样叫他——住在这儿。他是在这儿出生的,在这里玩耍过。他在田野里蹦跳过,爬过篱笆,小时候在水塘里打过水,也爬过那棵老树。

这棵树枝繁叶茂,十分茁壮,现在依然如此。不过暴风已经把它刮得有些歪斜,时间在它身上划了一道裂缝。现在风和雨又用泥把裂缝填上,上面长了些草和杂株。是的,一棵小小的花揪还在这里生了根。

春天,燕子飞来了,它们绕着树和屋顶飞,衔来泥土修补自己的旧窝。可怜的拉斯穆斯却不管自己的屋子,它立着也行,塌了也罢,他不修补它,他也不支撑它。“有什么用!”这是他的口头禅,也是他父亲的口头禅。

他呆在自己的家里。燕子从这里飞向了远方,又飞回来,它们是忠诚的鸟儿。欧椋鸟也飞走了,它又飞回来,唱着自己的歌。拉斯穆斯一度曾和它比赛,吹着口哨儿,现在他既不吹口哨儿也不唱了。

风在老柳树间嗖嗖地刮着。它仍在呼啸,人们好像在听一首歌;风唱着它的曲子,树讲着它的故事。若是你听不懂,便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她知道,她对以前的事了如指掌。她就像是一本写满了字和回忆的记事簿。

还在房子很新很漂亮的时候,村里的裁缝伊瓦·厄尔瑟带着他的妻子玛恩便迁了进来。他们两个都是勤劳高尚的人。老约翰妮当时还是一个小孩,她是一个木鞋匠的女儿,这鞋匠是这个教区最贫苦的人之一。她从玛恩那里得到过不少的黄油面包,玛恩从不缺少食品。玛恩和地主太太的关系很好,她总是乐呵呵的,快乐知足。她从不发愁,她会使用自己的嘴,也会使用自己的手;她使用缝衣针就像用嘴一样快捷。此外,她还要照顾好自己的家和孩子;她的孩子差一点儿就一打,一共十一个,第十二个没有生。

“穷人家的窝里总是挤满了孩子!”地主嘟嘟囔囔地说:“要是能像淹死猫崽一样把他们淹死就好了。只留下一两个最结实的。那样,不幸便会大大减少了。”

“上帝可怜我们!”裁缝的妻子说道。“不管怎么说孩子是上帝赐的,是家中的欢乐。每个孩子都是上帝的一份礼物!要是日子过得紧,吃饭的嘴多,那么就多使把劲,多想办法。上帝是不会撒手的,只要我们自己不松劲儿!”

地主太太同意她的看法,友善地点点头,摸着玛恩的面庞。她曾经多次这样做,是啊,还吻过她。不过那时太太还是个小孩,玛恩是她的­奶­娘。她们两个彼此喜爱,这种感情从没有变过的。

每年到圣诞节的时候,地主庄园总要给裁缝家送许多冬日的给养:一桶牛­奶­、一口猪、两只鹅、一小桶黄油,还有­干­酪和苹果。这对他们的生活是很大的帮助。伊瓦·厄尔瑟也确实高兴过一阵,不过很快便又说他的口头禅:“有什么用呢!”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整齐,窗上挂着窗帘,还有花,是石竹和凤仙。画框镶有一块锈着名字的刺绣,旁边挂着一封“情书”,很押韵,是玛恩·厄尔瑟自己写的;她懂得怎么押韵。她对自家的姓很骄傲,在丹麦文中这字是唯一能和香肠押上韵的。“能有点与众不同的地方,终归是不错的!”她说道,还笑了起来。她总保持着愉快的心情,从不像丈夫那样一口一个“有什么用呢”。她的口头禅是:“依靠自己,仰仗上帝!”她就是这么做的,把一家人都维系得很好。孩子们都长得很健康,雏鹰展翅,到远处去了,都有点出息。拉斯穆斯是最小的,他可爱极了,致使城里的一位画家把他借去做模特儿,就和刚生到世上来一样,赤­祼­­祼­地上了画。那张画现在挂在皇宫里,地主太太在那儿看到过它,认出了小拉斯穆斯,尽管他没有穿衣服。

但是艰难的日子来了。裁缝双手的骨节都发了炎,肿得很粗,没有大夫能治好,就连那位“为人看病”的巫婆斯汀妮也没有办法。

“别泄气!”玛恩说道。“垂头丧气是不中用的!现在爸爸的一双手再也没有用了。我的手就得更加勤快些。小拉斯穆斯也可以使针线了!”

他已经坐在案台前了,吹着口哨儿哼着歌了。他是一个­性­情开朗的孩子。

他不能整天坐在那里,妈妈这么说。这对孩子是不幸的事,他也该玩玩,蹦蹦跳跳。

木鞋匠家的约翰妮是和他最好的玩伴。她的家比拉斯穆斯的家更穷。她的模样并不好看;赤着脚,破衣烂衫,没有人帮她缝补,她自己也不会。她是一个孩子,像是上帝阳光中的一只小鸟。

在路碑旁,在大柳树下,拉斯穆斯和约翰妮在一起玩。他有高远的志向。他想成为一个高明的裁缝,住到城里去。那边有好多师傅,雇了好多学徒坐在案台前­干­活,他是听他父亲这样说的。他想去当学徒,再当师傅,于是约翰妮可以去看望他。那时她该学会了烧饭了,她可以为大家做吃的,她会有一间自己的大屋子。

约翰妮并不真正相信这些,但是拉斯穆斯相信会成为事实。

于是他们坐在老柳树下面,风在枝头嗖嗖作响,就像是风在唱歌,树在述说。

秋天,所有的叶子都落了,雨从光秃秃的枝上落下。“还会再绿的!”厄尔瑟妈妈说道。

“有什么用!”男人说道。“新的一年,新的哀伤会降临!”“厨房里满满的!”妻子说道。“这得好好谢谢我们的好太太!我很健康,身强力壮。抱怨是不好的!”

地主一家在乡间庄园里度过了圣诞节。但是新年过后的一个星期后,他们进城去了。在城里他们愉快舒服地度过冬天;他们甚至还参加在皇宫里举行的舞会和宴会。

太太得到了两件从法国买的价值昂贵的衣服。它的料子、样式和手工技术都是裁缝的妻子玛恩前所未见的。她请求地主太太让她带着丈夫到庄园里去看看这两件衣服,她说那样的东西是农村裁缝从未看过的。

他看到了那两件衣服,回家以前他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说了他总挂在嘴边的话“有什么用处”,而这回他的话应验了。

地主进了城。城里舞会和轻松愉快的日子已经开始;但是就在一片欢乐中,老爷死了,太太不能穿那两件华丽的衣服。她悲哀极了,从头到脚都穿上了黑­色­的丧服,连一条白丝带都看不到。所有的仆人都穿着丧服,就连华丽的马车也用­精­致的黑纱蒙了起来。

那是个寒冷冰冻的夜,雪亮晶晶的,星星也在闪光。沉重的灵车载着尸体从城里回到了庄园教堂,老爷就要被安葬在这儿去陪伴过世了的先人。地方行政长官和教区长官骑着马,手持火炬,守在教堂墓地的入口处。教堂里灯火通明,牧师站在教堂门口迎候尸体。棺材被抬到了唱诗班的前面,村里的教民都跟在后面。牧师讲了话,唱了赞美诗。太太也来到教堂,她是坐在蒙着黑纱的豪华马车进去的。马车里里外外都是黑­色­的,这个教区从未有人见过这种场面。

丧葬的场面是人们整个冬天所谈论的。是的,那是“地主下葬的场面”。

“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个人的重要­性­!”教区的人说道。“他出身高贵,他葬得也很高贵!”

“这有什么用!”裁缝说道。“他现在命没有了,财产也没有了。我们总算还有一样!”

“可不要说这样的话!”玛恩说道,“他在天国获得了永生!”

“这是谁跟你说的?玛恩!”裁缝说道。“死人是很好的肥料!但是这人看来太高贵了,连一点好处都没有留给土地。他是躺在墓室里的!”

“别讲这种亵渎神灵的话!”玛恩说道。“我再对你说一遍,他是永生的!”

“这是谁跟你说的,玛恩?”裁缝重复说道。

玛恩把自己的衣服蒙在小拉斯穆斯的头上,他不该听到这样的话。

她把他抱到柴草屋里,哭了起来。

“小拉斯穆斯,你在那边听到的话,不是你父亲说的,那是魔鬼走过屋子用你父亲的声音讲的!诵你的祷文吧!我们一起读!”她把孩子的双手合在一起。

“现在我又好了!”她说道。“依靠自己,仰仗上帝!”服丧的一年结束了。寡­妇­只穿半丧服了,她内心则是愉快的。

外面风传说,有人向她求婚了,她已经在考虑婚礼的事了。玛恩知道一点儿,牧师知道的略多一些。

棕榈主日②做完弥撒后就要宣布寡­妇­和她选择的伴侣的婚事了。他是雕匠,或者说是雕师,他该怎么称呼,大家知道得不那么准确。那时曹瓦尔森③和他的艺术还不是普通人嘴边常挂着的事。新的地主爷出身并不高贵,但还是一个体面的人。人们说,他是一个大家不理解的人,他会雕刻人像,手艺很­精­湛,他年轻而英俊。

“有什么用!”厄尔瑟裁缝说道。

棕榈主日那天,牧师在圣坛前宣布了这桩婚事,接着大家唱赞美诗,领圣餐。裁缝、他的妻子和小拉斯穆斯都在教堂里。父亲母亲去圣坛前领了圣餐。拉斯穆斯坐在教堂的长椅上,他还没有参加过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那段时间,裁缝家缺衣服穿,他们所有的衣服都是一再翻改,又补又缝的。今天他们三个人穿的衣服都是新的,但是黑­色­的,就像是参加葬礼似的。这些衣服是用罩马车的那块黑布做的。男人做的是上衣和裤子,玛恩做了一件高领长衫,拉斯穆斯穿了一身一直可以穿到参加坚信仪式的衣服。谁也不必知道那块布以前是­干­什么用的,不过不久大家便知道了。巫婆斯汀妮,还有一两个和她一样会占卜但并不以此为生的­妇­人说,那些衣服会给这家人带来灾祸,“除非是去墓地,否则就不该穿罩灵车的布做的衣服。”

木鞋匠家的约翰妮听到这番话时哭了。接着就出现了这样的事,从那天起,裁缝的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了。现在谁快熬不过去了,大家都很清楚了。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三一主日④后的那个星期日,裁缝厄尔瑟死了。现在只有玛恩一人支撑这个家了;她支撑起来了,依靠自己,仰仗上帝。

第二年,拉斯穆斯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现在他要到城里去,跟一个大裁缝学手艺,可并不是一位案台前坐着十二个学徒的师傅,而是只有一个学徒;小拉斯穆斯可以算作是半个。他很高兴,看上去很快活。然而约翰妮哭了,她喜欢他的程度出乎自己的意料。裁缝的妻子还住在老屋子里,继续­操­持着自己的营生。

那个时候,新的皇家大道开通了;那条经过老柳树和裁缝家的老路,变成了田间小路。水塘也变了,剩下的死水上长满了浮萍。路碑倒了,它再没有什么理由要立在那里。不过树还是很茁壮美丽,风在枝头飒飒作响。

燕子飞走了,欧椋鸟飞走了,但是它们春天又会飞回来。在它们第四次返回的时候,拉斯穆斯也回来了。他的学徒期满了,他成了一个很漂亮但瘦削的青年。现在他要打起行囊到外国去看看,他向往着这一天。但是他的母亲不放他走;家乡不管怎么说总是最好的地方!她的其他几个孩子都散在四处,他是最小的,家该是他的。他有的是工作可­干­,只要他愿意留在这一地区。他可以当流动裁缝,在这个庄子做两个星期,在另一个庄子里做两个星期。这也算是出门旅行。拉斯穆斯听从了他母亲的意见。

于是他回到了他出生的房子里面,又坐到了老柳树下,听它飒飒地响着。

他很漂亮,能像个鸟儿似地打口哨儿,唱新旧歌曲。他在大庄子里受到很好的待遇,特别是在克劳斯·汉森家,他是这个教区里第二位富有的农户。

他的女儿艾尔瑟看去像朵最美的花,她总是乐呵呵的。你知道,总有一些人不怀好意说她为了显示自己的一口漂亮牙齿而笑。她很容易被逗笑,而且常有心情和人开玩笑,这在她身上都很自然。

她喜欢上了拉斯穆斯,他也喜欢她,但两人谁也不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于是他的心事多了起来;他继承父亲的­性­格比继承母亲的要多。只有艾尔瑟在的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好一些,接着两人便一起笑,说笑话,开玩笑。不过尽管有合适的机会,他也从来不吐一句暗藏在心里表示爱情的话。“有什么用处!”就是他的想法。“她的父亲母亲为她找有钱的人,我没有钱财。最聪明的办法是离开这里!”可是他离不开那个庄园,就像艾尔瑟用一根线牢牢地把他拴住一样。对她,他好像一只被驯服了的鸟儿,他按她的心意而跳蹦,或吹口哨儿。他顺从她的意愿。

约翰妮,木鞋匠的女儿在那个庄子里做佣人,她­干­的活是低贱的;她把牛­奶­车赶到田里去,和其他的女佣人在那里挤­奶­。是的,如果需要,她还得驾车送肥。她从不到大厅去,不常看到拉斯穆斯或者艾尔瑟,但是她听说两人好得就像是一对恋人。

“拉斯穆斯要交好运了!”她说道。“我真羡慕他!”她的眼湿润了,可没有什么理由要哭。

城里有集市。克劳斯·汉森赶车进城,拉斯穆斯也跟着去了。他坐在艾尔瑟的旁边。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是这样。他被爱情缠住了,但他却只字不表露自己的爱情。

“可是他必须对我说起这件事呀!”姑娘这样想。她是对的。“要是他不愿开口,我可以吓吓他!”

不久庄子里就传说本教区最富有的地主向艾尔瑟求婚了。他确实求过婚了,但是没有人知道她怎么答复他。

拉斯穆斯的思想波动起来了。

有一天晚上,艾尔瑟的手指上戴了一个戒指,拉斯穆斯问她这是什么意思。

“你订婚啦!”他说道。

“你说是跟谁呢?”她问道。

“是不是跟那位有钱的地主?”他说道。

“你猜着了!”她说道,点点头,跑开了。

他也跑开了。他回到母亲的家里,像一个掉了魂的人。他打起了行囊,要去那茫茫的世界,母亲的哭泣也不顶用。他用老柳树的枝子削了一根手杖,然后吹着口哨儿,就像心情很好似的,他要看遍世界上的胜景。

“叫我太伤心了!”母亲说道。“但是对你,离开这里是最正确、最好的办法,所以我只得忍受着。依靠自己,仰仗上帝,那么我就一定能再见到你,你还是那么高兴、快乐。”他沿着新的大道走,在道上他看见约翰妮赶车运着一车肥过来。她没有注意到他,他不愿让她发现;他躲在沟边的灌木丛后,约翰妮驱车过去了。

他向茫茫的世界走去,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他的母亲以为年底前他会回来的。“现在他可以看到新的东西,可以思考新的事情,然后他会回到旧事上来,这些事是无法用裁缝的熨斗烫平的。他太受他父亲的影响,我更愿他能更像我一点,可怜的孩子!但是他会回来的,他不会丢下我和这所房子的。”

母亲愿意年复一年地等待,艾尔瑟却只等了一个月。她偷偷地去找巫婆斯汀妮——麦兹的女儿,她会“治病”,会拿咖啡和纸牌算命,知道得比她的“上帝”还多。她自然也知道拉斯穆斯在什么地方,她在咖啡杯底的沉渣里看出的。他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但是她说不出这个城市的名字,城里有大兵,有漂亮的姑娘。他在盘算是扛起火枪呢还是去找个姑娘。

这些话艾尔瑟可听不进去。她愿意用自己攒起来的零花钱把他赎回来,不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她出的钱。

老斯汀妮肯定说他会回来的。她会一种法术。对受法的人来说是很危险的,但这是最后的一招了。她要把锅放在火上为他熬东西,这样他便会动身,不论他在世界的什么地方,都会回到锅在的地方,回到心上人等待他的地方。这可能要几个月,但是只要人还在,他就一定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感到不安,会日夜不停翻山越岭地走着,不论天好天坏,不论是否疲惫不堪。他要回家,他一定要回来。新月如眉。老斯汀妮说,这样的日子正是做法术的时候。一天,暴风雨摧折了一根老柳树枝。斯汀妮削了一枝,用一个结子把树枝捆上,这会有助于把拉斯穆斯拉回来,回到他母亲的家里。然后她把屋顶上的青苔和藏瓦莲采下来放在锅里,放到了火上。艾尔瑟要从《圣诗集》上撕下一页来,她偶然撕下了印着勘误表的最后一页。“同样灵!”斯汀妮说道,把它投进了锅里。

要搁到锅里去的东西很多很多,要不断地熬,一直熬到拉斯穆斯回到家里。老斯汀妮屋里的那只大黑公­鸡­不得不舍掉红冠,也到了锅里。艾尔瑟的粗戒指也放了进去,她再也不可能把它收回来,事前斯汀妮就对她讲过了。斯汀妮很聪明。我们不知道名字的许多东西,都被扔进锅里去了。锅老是放在火上,要不然便是放在还燃着明火的炭块上,或者在热灰上。这事只是她和艾尔瑟知道。

月亮渐渐盈了起来,又渐渐亏了下去。艾尔瑟时常来问:“你看见他回来了没有?”

“我知道许多事情!”斯汀妮说道,“我看见的也很多。但是他走的路有多长,我可看不见。现在他开始爬山了!现在又开始渡海了,正在暴风雨中!穿过大树林的路很长,他的脚上起了水泡,他在发烧,但是他得往前走。”

“不!不!”艾尔瑟说道。“我真为他难过!”

“现在他不能停下来!如果我们让他停下来,他便会在大道上摔死的!”

很长的时间过去了。月亮又圆又大地挂在天上,闪着月光;风在老柳树间飒飒响着,在月光中出现了一条长虹。“这是证实的信号!”斯汀妮说道。“拉斯穆斯要回来了。”然而他却没有回来。

“等的时间是很长的!”斯汀妮说道。

“现在我厌倦了!”艾尔瑟说道。她到斯汀妮那里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也不再送她新的礼物了。

她的心情轻松下来,有一天早晨,教区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艾尔瑟答应了那位最富有的地主了。

她去观看了那边的庄园、田地、牲畜和家什。一切都顺心如意,不必再等什么,可以举行婚礼了。

盛大的婚宴举行了三天。人们随着黑管和提琴的拍节跳舞。教区里人人都接到了邀请,一个也没有拉下,厄尔瑟妈妈也去了。当隆重的场面结束、吃饱喝足的人道了谢、喇叭停息了的时候,她带着宴席上剩的东西回家了。

她只用一根棍子把大门拴住。现在棍子被抽掉了,门是开着的,拉斯穆斯坐在屋子里。他回来了,他在这个时候回来了。老天啊,他只剩下皮包骨头了,他又瘦又黄!

“拉斯穆斯!”母亲说道:“我眼前的真是你吗!你的样子多难看啊!但是有了你,我从心里高兴啊!”

她把从宴席上带回来的好食物——一块牛排和婚礼馅饼,递给他吃。

他说道,近来他时常想念自己的母亲,想念家乡和老柳树。非常奇怪,他多么频繁地在梦中看到那棵树和赤脚的约翰妮啊。

至于艾尔瑟,他根本就没有提到她。他病了,必须躺到床上去。但是我们不相信那是由于那口锅,或者是锅汤在他身上施了什么魔法。只有老斯汀妮和艾尔瑟相信它,但是她们不提这个。

拉斯穆斯发烧躺在床上,他的病带传染­性­,所以除了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外,再没有人到裁缝家来了。她看到拉斯穆斯的这幅惨相,就哭了。

大夫给他开了药方并去药店买来了药,但是他不肯服用。“有什么用呢!”他说道。

“有的。吃了药你会好起来了!”母亲说道。“依靠你自己和仰仗上帝!要是我能再看到你身上长起­肉­来,听到你吹口哨儿唱歌,那我舍弃自己的生命都成!”

拉斯穆斯的病轻了,但是他的母亲染上了它。上帝召走了她,而不是他。

家里很孤寂,而且越发地穷困了。“他垮了!”教区的人们都这样说。“可怜的拉斯穆斯。”

旅途中他过的是非人的生活。是那种生活而不是在火上熬着的锅吸­干­了他的骨髓,使他浑身不安。他的头发稀落,变得灰白;他没办法去­干­正经事。“有什么用呢?”他说道。他不去教堂,宁愿去小酒店。

一个秋天的夜晚,在风吹雨打中,他摇摇摆摆地走出酒店,顺着泥泞的路朝自己的家走去。他的母亲早已逝去,躺在坟墓里,燕子和欧椋鸟——这些忠诚的鸟,也都飞走了。只有木鞋匠的女儿约翰妮没有走掉。她在路上赶上了他,跟着他走了一截。

“振作起来,拉斯穆斯!”

“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你那口头禅很糟糕!”她说道。“记住你母亲的话,‘依靠自己,仰仗上帝’。你没有这样做,拉斯穆斯!应该而且要这样做。再不要说‘有什么用处呢’,你会把你的毛病连根铲除!”

她跟着他来到了他的家门口才离开。他没有进屋,他走到老柳树下面,坐在倒下的路碑上。

风在树枝间飒飒地响着,像是一首歌,又像是一席讲话。拉斯穆斯回答了它,他大声地说话。但是,除了那棵树和飒飒的风外,谁也没有听到他讲什么。

“我浑身发冷!一定该是上床的时候了。睡吧,睡吧!”他走了起来,可是并不是向屋子,而是向水塘走去。他踉踉跄跄跌倒在那里。大雨哗哗地下着,风刺骨寒冷,他并没有觉出来。当太阳升起,乌鸦飞过塘中芦苇丛的时候,他醒过来了,身体几乎失去了感觉。要是他的头倒在他的脚那边,他就永远也爬不起来了,绿浮萍会成为他的裹尸布了。白天约翰妮来到了裁缝的家里。她帮了他大忙;她把他送到医院。

“我们从小就相识,”她说道,“你的母亲给我啤酒和食物,我永远也报答不完她!你会恢复健康的。你会重新做人活下去的!”

上帝愿意他活下去。可是他的身体和心灵都受到了挫折。燕子和欧椋鸟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拉斯穆斯未老先衰了。他孤寂地呆在家里,这家也越来越破损了!他很穷,现在比约翰妮更穷了。

“你没有信仰,”她说道,“如果我们没有上帝,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呢!——你应该去圣坛那里!”她说道,“自从你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后,你再没有去过那里了吧!”“是啊,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要是你那么说,那么认为,那就算了。上帝是不会在自己的桌前看到不心甘情愿的客人的。可是好好想想你的母亲和你的儿童时代吧!你那时是一个虔诚的好孩子。我给你诵一段圣诗,好吗!”

“有什么用处呢!”他说道。

“它总给我以安慰!”她回答道。

“约翰妮,你成了一位圣人了!”他用疲惫不堪的眼神望着她。

约翰妮读了那段圣诗,不是照着书念的,她没有书,她会背诵。

“这些都是些美好的话!”他说道,“但是我不能完全理解,我的头沉重极了!”

拉斯穆斯成了一个老人,但是艾尔瑟也不再年轻了——如果我们要再提起她的话。拉斯穆斯再也不提她了。她当了祖母,她的孙女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小姑娘,小家伙和其他的孩子一起在镇上玩耍。拉斯穆斯来了,拄着一根棍子。他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嬉戏,向他们微笑,旧时的情景在他的脑海中掠过。艾尔瑟的孙女指着他,“可怜的拉斯穆斯!”她叫道。其他的小姑娘也模仿她,“可怜的拉斯穆斯!”他们一面喊一面追随着那老人。

那是灰暗、沉重的一天,以后许多天都是这样的天气。但是在灰暗、沉重的日子之后,也有一天阳光充沛。

那是一个美好的圣灵降临节⑤的清晨,教堂里装点了绿­色­的白桦枝,可以闻到一股树林的气息。阳光照在教堂的长凳上。圣坛上的大烛燃烧着,牧师在分发圣餐。跪着的人当中有约翰妮,但是拉斯穆斯却不在场。就在这一天上帝把他召去了。

上帝身边有仁慈和恩惠。

许多年过去了。裁缝的屋子还在那里,但是已无人居住。只要夜里一刮大风,它便会倒塌。水塘里长满芦苇和蒲草。风在老柳树间飒飒响着,就好像听到了一首歌。风在唱它,树在讲它。若是你听不懂,便去问济贫院的老约翰妮吧。

她住在那儿,唱着圣诗,是她唱给拉斯穆斯听的那首。她想念着他,为他向上帝祈祷,她有一颗忠诚的心灵。她会讲逝去的日子,讲老树间飒飒响着风的那些往事。

题注这篇故事首次发表于1872年11月23日出版的《新童话故事——(三系二集),1872年》,是安徒生所写的最后一篇童话。

①丹麦人相信燕子是福鸟。

②复活节(春分月圆后第一个星期日)之前的星期日叫“棕榈主日。”

③丹麦的大雕塑家。见《丹麦人霍尔格》注17。

④圣灵降临节(复活节后50天)后的星期日,恭敬上帝三位一体而守此节。

⑤基督复活后50天,圣灵降临,又称五旬节。

大门钥匙

每把钥匙都有自己的故事,而钥匙的种类很多:内侍长的钥匙,开钟的钥匙,圣彼得的钥匙①。我们可以讲讲所有的钥匙,不过现在我们只讲内侍长的大门钥匙。

它生在锁匠家里。不过那铁匠抓住它又锤又锉,它还以为自己是在铁匠那里出生的呢。放在裤兜里,它太大了点,于是不得不装在衣兜里。在那里,它时常躺在黑暗中,不过它在墙上还有自己固定的位置,那是内侍长童年时代的画像旁;内侍长那时的模样活像一个有皱褶的­肉­丸子。

人们说,每个人都随着自己出生的星座而形成一定的­性­格和行为方式。历书上记着这些星座:金牛座、C女座、天蝎座等等,内侍长夫人没有提到上述的这些。她说,她丈夫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他总得要由人推着往前走。

他的父亲把他推进了一个办公室,他的母亲把他推进婚事里,他的妻子把他推上去当了内侍长。但是最后这件事她没有讲,她是一个很有心计、很和善的人,该沉默的时候便闭口不言,该讲该推的时候便讲便推。

现在他年事已高,“体态匀称”,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他是一位有知识、喜幽默、通晓钥匙的行家里手。往后我们会知道得更清楚。他的心情总是十分愉快。他见了谁都喜欢,都巴不得跟他们聊上一阵。若是他进城去,要不是他老妈妈②在后面推他,就很难把他弄回家的。他总要和他遇到的每一个熟人聊天。他的熟人很多,这样一来便误了吃饭的时间。内侍长夫人在窗口张望。“他来了!”她对女仆说道:“把锅支上!——他站住了,和一个人在聊天,把锅拿下来,要不然菜烧得太烂了!——现在他可来了,是的,把锅再支上!”然而他还是没有回来。

他可以站在自家的窗子下朝上点头,可是只要这时走过一位熟人,他就不得不和他说上几句。要是正在他和这个人聊着的时候又来了第二位熟人,那他手拉住第一位的衣扣,握着第二位的手,同时还和从身边走过的第三位打招呼。

这是对内侍长夫人的耐心的考验。“内侍长!”她喊了起来,“是啊,这个人是生在‘手推车座’下的,若是不推他,他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很喜欢逛书店,看看书,翻翻杂志。他给书店老板一点酬谢,为了允许他把新书带回家来读。就是说,允许他把书的直边裁开,但是不许把书上面的横边裁开③,因为那样一来,那书便不能当新书出卖了。不论怎么说他都是一份有益于大家的活报纸。他知道关于订婚、结婚、丧葬、书报上的杂谈及街头巷尾的闲话。是啊,他能对无人知晓的事情作出种种神秘的暗示让人知道。这样的事,他是从大门钥匙那里得来的。

他们还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妇­时,内侍长就住在自己的大宅院里了。从那时起,他们便总是用那把钥匙。不过当时他们并不知道这把钥匙的威力,后来他们才懂得这种威力的。那是腓德烈六世④的时代。哥本哈根当时还没有煤气,用的是油烛。那时还没有趣福里⑤和卡新诺⑥,没有电车,没有火车。和现在比起来,没有多少游乐场所。到了星期天大家都出城到互济教堂公园⑦去,读一读墓志,坐在草地上,吃着用篮子带去的食品,再喝点烧酒。再不然去腓德烈斯贝公园⑧,在皇宫前面有皇家卫队的军乐团演奏,许多人在那里看皇室的人在那条窄小的河里划船,船由老国王掌舵。他和王后向所有的人——不论什么身份,都打招呼致意。此外,城里的有钱人还到这里来喝午茶。他们可以从公园外的一个小农舍里得到开水,不过茶具得自己带上。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日的下午,内侍长一家也到那里来了。女佣人提着茶具和一篮子食物及一瓶“斯彭德鲁普烧酒”。

“带上大门钥匙!”内侍长夫人说道:“回来的时候可以自己开门进来。你知道这里天一黑就锁门。门铃绳早晨已经断了!——我们会很晚才回来的!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后,我们还要去西桥的卡索蒂⑨戏院去看哑剧《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他们从云里降到那里;每人要收两马克呢!”

他们去了腓德烈斯贝公园,听了音乐,看到了飘扬着旗帜的皇家的船,看到了老国王和白天鹅。他们舒舒服服地吃了一顿茶点后,便匆匆地离开了。但是却没有及时赶到剧院。踩绳舞已经结束,高跷舞也跳完了。哑剧早已开始。他们和往常一样迟到了,那都是内侍长的过错,他在路上总是停下来和熟人说话。就是在剧院里他也碰到了好朋友。演出结束以后,他和他的夫人还得跟着一个熟人回“桥头上”的家中去喝一杯混合酒。他们本来只想呆十分钟,可是一坐便是整整一个钟头,没完没了地聊天。特别有趣的是瑞典的一位男爵,或许是德国的——内侍长没有记清楚,相反,对那人教他的关于钥匙的花招他却记得清清楚楚。真是有趣极了!他能让钥匙回答所有的问题,不管你问什么,即使是最秘密的事情。

内侍长的大门钥匙特别适合此道。它的头特别重,所以头该倒垂着。男爵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它轻松地悬在那里。他指尖上的每次脉搏的跳动都会让它动一下。于是它便转了起来。要是它不动,那么男爵便懂得让它随着自己的意志转动。每转一次便代表一个字母,从A起顺着次序一直下去,随他的意思。找到了第一个字母后,钥匙便会朝相反的方向转;这样你又可以找到第二个字母。这么下去,你便有了一个完整的字,一句完整的话,便可以回答问题。这全是瞎胡闹,但是很好玩。内侍长原来也只是觉得它好玩罢了,但是他改变了想法,他完全被钥匙迷了心窍。

“喂,先生!”内侍长夫人喊道。“西城十二点要关门!我们会进不去的,我们只剩下一刻钟赶路了。”

他们急急忙忙地赶路;有几位要进城的人匆匆地从他们的身边走过。最后他们总算走近了最后一个哨所,这时正好敲了十二下,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很多人被关在城外,当中有内侍长一家人,还有他们提着茶壶和空篮子的女仆。有些人惊慌万分,有些人烦躁不安。该怎么办,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幸运的是那个时候作过一个决定,留着一道城门——北城门——不关⑩,可以从那里溜过哨所进城去。

可是这段路并不算很近,不过天气很好。天空晴朗,满天星斗,流星划过天空,青蛙在水沟里、水塘里呱呱叫着。这群人开始唱起歌来,一首又一首。然而内侍长没有唱歌,也不看星星,是啊,甚至连自己的脚也不看。他跌跌撞撞地差点儿掉到水沟里。人们还以为他喝多了,不过并不是混合酒上了头,而是钥匙,是钥匙钻进了他的脑袋,在那里打转。他们终于到了北门哨所,走过桥进到了城里。

“这下子可以放心了!”内侍长夫人说道。“到我们家门口了!”

“可是大门钥匙哪里去了?”内侍长说。它不在后面的兜里,也不在旁边的衣袋里。“钥匙没有了吗?你在和男爵耍钥匙把戏的时候丢了。我们怎么进去呀!门铃绳早晨就断了,你是知道的。守夜的是没有开门的钥匙的。这可是毫无办法了!”女仆开始哭泣,内侍长是唯一保持镇定的人。

“我们得把杂货店老板的窗子打破一扇⑾!”他说道,“把他喊起来,这样我们便可以进去了。”

他打碎了一块,又打碎了第二块。“彼得森!”他叫道,并把伞柄伸进窗子里去;这时地下室里那家人的女儿尖叫了起来。地下室里的男人把店铺门打开,叫道:“守夜的!”等他看清是内侍长一家人,认出了他们并放他们进去的时候,街上的巡夜的人吹响了哨子,旁边一条街的巡夜人也答应了,还吹响哨子。许多人拥到窗前。“哪里起火了?哪里出事了?”他们问道。一直到内侍长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脱下外衣的时候,他们还在问。在他脱大衣时,他发现大门钥匙在里面,不在衣袋里,而是在衬布里。它是从衣袋里本不该有的一个洞漏下去的。

从那天晚上起,大门钥匙便有了特殊巨大的意义。不仅是晚间出去,就是坐在家里的时候,内侍长也都要显示显示他的聪明,让钥匙来回答问题。

他想好最合理的答案,却让钥匙来表现,最后就连他自己也相信起这些答案来了。可是那位和内侍长是近亲的年轻药剂师却不相信。

那位药剂师有一个很聪明的头脑,很挑剔的头脑。他还是个学童的时候便写书评、剧评,但是不指名道姓,这一点很重要。他是人们说的有灵气的人,可是他根本不信­精­灵,特别是钥匙­精­灵。

“是的,我相信,我相信,”他说道,“多福的内侍长先生,我相信大门钥匙­精­灵和所有的钥匙­精­灵,相信得如此虔诚,就像我相信现在开始走红的那些新科学一样⑿:什么转桌法,什么新老家具的魂灵。您听说过吗?我听到过!我有怀疑。您知道我是一个多疑者。但是在读到一份十分可信的外国报纸上的一篇可怕的故事的时候,我的态度改变了。内侍长!您信不信。是的,我把我读到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一遍。两个聪明的孩子看到过他们的父母把一张大餐桌的魂灵唤醒了。一天,两个小家伙单独在家里,他们用同样的办法把一个老柜子弄活。柜子活了,它的魂灵被唤醒,但是它受不了孩子们的指挥。柜子站了起来。它嘎地响了一声,把抽屉推开,用自己的两只木脚把孩子分别装到柜子抽屉里。于是柜子便装着他们从敞开的大门跑了出去,跑下台阶,跑到街上,跑到河边,在那里它跳出去,两个孩子淹死了。两个小尸体入了基督教,但是柜子却被带上法庭,被判谋杀幼儿罪在广场上活活烧死了。我读到过它!”药剂师这么说道,“在一份外国报纸上读到的,这不是我自己编出来的。钥匙可以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内侍长认为这样的奇谈实在是过于粗暴的玩笑,他们两人在钥匙问题上总是谈不拢。药剂师对钥匙是一窍不通的。内侍长在钥匙方面的知识在进步。钥匙成了他乐趣和智慧的源泉。

一天晚上,内侍长准备就寝了。他已经脱了一半衣服,这时有人敲响了过道的门,是在地下室住的那家的男人来得这么迟。他也是脱掉了一半衣服的,不过他说他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他害怕过了夜便忘记了。

“我要说的是我的女儿洛特—莲妮。她是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已经受了坚信礼。现在我想把她安置妥当。”

“我还不是鳏夫呀!”内侍长说道,微微地笑了一笑,“我也没有可以娶她为妻的儿子呀!”

“您是知道我的,内侍长!”地下室的那个男人说道。“她会弹钢琴,会唱歌。琴声您在这儿大约可以听到的。您不完全了解这女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她会模仿各种人的讲话和动作。她天生就是演戏的好材料,这对好人家的正经姑娘是一条好出路,她们可以嫁给有爵位的人。不过我和洛特—莲妮却都没有这么想过。她会弹钢琴!所以不久前我和她一起去了一个声乐学校。她唱了,但她缺乏女士们应有的那种低音,也没有人们要求女歌唱家必备的那种最高音区的金丝雀般的叫声,所以学校的人都劝她不要考虑走这条路。噢,我便想,若是她不能当个歌唱家,她是可以当一个女演员的,只要能发音的人都行。今天我和被人家称作导演的人谈了。‘她阅读过许多书吗?’他问道。‘没有,’我说道,‘什么也没读过!’——‘多读书对一位女艺术家是很必要的!’他说道。我认为,现在她还来得及,于是我便回家了。我想,她可以去一家出租书籍的图书馆,读那里的书,但是今天夜里我坐在那里脱衣服的时候,突然想到:我有地方借到书,为什么要去租书呢?内侍长家有的是书,让她读这些书;够她读的,她一定可以免费借到的!”

“洛特—莲妮是一个好姑娘!”内侍长说道,“一个美貌的姑娘!她应该有书读。不过她有没有人们所谓的灵气,也就是天生的才智——天才呢?还有,这也是同样重要的,她有没有运气?”

“她曾经两次中了彩票,”地下室的男人说道,“有一回她得了一个衣柜,有一回获得六套床上用品。我说那是运气,她是有这种运气的!”

“我问问钥匙!”内侍长说道。

他把钥匙放在右手的食指上,又放在那个男人的右手食指上,让钥匙转动,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地显示出来。

钥匙说:“胜利和幸运!”这样,洛特—莲妮的未来便决定了。

内侍长立刻给了她两本书读:《迪维克》⒀和克尼格⒁的《人际交往》。

从那天晚上以后,洛特—莲妮和内侍长一家之间便开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常到内侍长家,内侍长发现她是一个很聪颖的姑娘。她相信他,相信钥匙。内侍长夫人则从她随时流露出的那种不知不觉的无知中,发现她的幼稚天真。这对夫­妇­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喜欢着她,她也以不同的方式喜欢他们。

“楼上的气味很好闻!”洛特—莲妮说道。

楼上的走廊里飘着一股香味,内侍长夫人放了一整桶“格洛斯腾”苹果⒂,弥漫着一股苹果气味。所有的屋子里都有一丝玫瑰和薰衣草的香味。

“真是好极了!”洛特—莲妮说道。内侍长夫人总是摆着许多鲜花,她看到这些鲜花,心里充满了喜悦。是啊,就连严冬季节,这里面的紫丁香和樱桃枝也都绽放出花朵。剪下的那些秃枝Сhā在水中,在暖和的屋子里很快便发芽开花。“你大概以为那些秃枝都死了。可是你瞧,它死而复生,长得多好啊!”

“我以前完全没有想到过!”洛特—莲妮说道。“大自然真是奇妙!”

内侍长让她看他的“钥匙书”,里面写下了钥匙讲过的许多奇异的事情。就连一天晚上女仆的爱人来看她时,食橱里半块苹果糕不见了都记在上面。

内侍长问自己的钥匙,“苹果糕是谁吃掉的,是猫还是女仆的爱人?”大门钥匙回答说,“是爱人!”内侍长发问以前便这样料定了。女仆只好承认了:那该死的钥匙什么都知道。“是啊,你说奇怪不奇怪!”内侍长说道。“那把钥匙,那把钥匙,它说洛特—莲妮‘胜利和幸运!’——我们等着瞧!——我可以肯定。”

“真好!”洛特—莲妮说道。

内侍长夫人的信心不那么足。但是她不在丈夫的面前说出自己的怀疑,她怕他听见。不过后来她对洛特—莲妮说,内侍长年轻时,对戏剧着了迷。要是那时候有人朝那方向推他一把,他一定成演员了,可是他的家人把他推到另一个方向去了。他想登台,为了登台他写了一个剧本。

“这是一个大秘密,我可以告诉您,小洛特—莲妮。那出戏写得并不差,皇家剧院上演了它,但是却被观众嘘下了台。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他。现在您也要走这条路;——我希望您一切顺利,但是我不相信这能成为事实,我不相信大门钥匙。”

洛特—莲妮却相信能行。她和内侍长的信仰是一致的。他们的心真诚地相通了。

这位姑娘还有几种令内侍长夫人欣赏的本事。洛特—莲妮会用土豆做淀粉,会用旧丝袜织丝手套,为自己的旧舞鞋蒙上新丝面,尽管她有钱给自己买新的衣服。她就像杂货店老板说的那样:桌子抽屉里有银币,钱柜里有股票。她真是可以给药剂师当妻子的,内侍长夫人这么想,但她没有说,也没有让钥匙说。药剂师很快要在附近最大的一个城市里安家,经营自己的药店了。

洛特—莲妮还在读《杜维克》和克尼格的《人际交往》。她把那两本书保存了两年,其中的《杜维克》,她背了下来,所有的角­色­她都能背下来。但是她只想演其中的一个角­色­,即杜维克。她还不想在京都演出,京都里的人都十分嫉妒,在这里他们不要她。她要在一个较大的城市里开始自己的艺术生涯。

非常奇特的是,那个城市与那位药剂师——如果不是城里唯一的也是最年轻的药店老板所定居的城市是同一个。令人盼望已久的伟大的一夜来到了,洛特—莲妮要登台了,将要赢得钥匙所说的胜利和好运了。内侍长没有到场,他生病躺在床上,内侍长夫人照料他。他需要热餐巾和花茶;餐巾裹着腰,茶喝进肚子里去。

这对夫­妇­没有观看《杜维克》的演出,但是药剂师在场。他给自己的亲戚——内侍长夫人写了一封信,介绍了演出的情形。

“最­精­采的是杜维克的绉领!”他写道。“若是内侍长的大门钥匙在我口袋里,我一定要把它取出来,嘘它几下。她该挨,钥匙也该挨,这钥匙无耻地对她撒了谎,什么‘胜利和运气!’”

内侍长读了这封信。他认为这完全是恶毒的语言。他说,药剂师把对钥匙的仇恨,发泄到了这个天真无邪的姑娘身上。他刚能够下床恢复健康了的时候,便立刻给药剂师写了一封简短但满是恶语的信。药剂师又写了回信,就好像除了玩笑和愉快的心情之外,他再没有看懂什么。

他感谢了内侍长信中的内容,也感谢他在未来善意地传播钥匙的极宝贵的价值和意义方面作出的贡献。然后,他告诉内侍长,他在­操­持药店生意之余,正在写一本很厚的关于钥匙的小说。“大门钥匙”自然便是小说的主角,内侍长的大门钥匙便是原型,它很有预见,具有算命的本事。其他的钥匙,都得围绕着它转。如了解宫廷的辉煌和喜宴的老内侍官的钥匙;五金杂货店里四文钱一把的小巧玲珑的开钟钥匙;把自己看成是神职人员、有一夜因为Сhā在教堂的钥匙孔里而见到过­精­灵的布道门的钥匙;备餐间的、柴禾房的、酒窖的钥匙全部都登了场,行着屈膝礼,都围绕着大门钥匙转。明亮的阳光把它照得像银子一般亮。风,人世间的­精­灵,吹进它的身体里,于是它便吹起口哨儿来。它是一切钥匙的钥匙,它是内侍长的钥匙,现在它成了天国大门的钥匙,它是教皇的钥匙,它是“一贯正确”的⒃!

“恶毒的中伤!”内侍长说道。“天大的恶毒中伤!”他和药剂师再不见面了。——噢,还见了一面,是在内侍长夫人的葬礼上。

她是先去世的。

家里充满了悲哀和对死者的思念。就连Сhā在水里、已经发芽开花的樱桃枝也由于悲哀而凋谢了。它们被遗忘了,她不再照料它们了。

内侍长和药剂师作为死者最近的亲人,肩并肩走在她的棺材后面。在这里他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情斗嘴。

洛特—莲妮在内侍长的帽子上缠上黑纱。她早就回到家了。在艺术的道路上她没有胜利也没有交好运。不过它会来到的,洛特—莲妮是有前途的。钥匙说过,内侍长说过。她上去看他。他们谈着死者,他们哭了,洛特—莲妮是柔情心肠的人。他们谈起艺术,洛特—莲妮是坚定的。

“舞台生活是很美好的!”她说道,“但是有着太多的无聊和嫉妒!我最好还是走我自己的路。先是自己的问题再谈艺术!”

克尼格在他谈关于演员的一章时说的是真的⒄,她看出了,钥匙讲的不是真的。可是她没有对内侍长说,她喜欢他。

钥匙在他守丧的一年中成了他的安慰和令他开心的东西。他对它提问题,它一一给他回答。一年结束的时候,在一个很有情趣的晚上,他和洛特—莲妮坐在一起,他问钥匙:“若是我结婚,跟谁结婚?”

现在谁也没有推他,所以他推了推钥匙:“洛特—莲妮!”话就这样说出来了,洛特—莲妮就成了内侍长夫人。

“胜利和运气!”

这些话以前说过——钥匙说的。

①民间传说天堂的大门是由圣彼得把守着的。见《做出点样子来》注6。

②对妻子的爱称。

③欧洲习惯出“毛边书”。这是用大张纸印刷后,折叠好送去装订,但并不把折叠的地方裁开(让读者自裁)。这样可以节省一道工序,成本可以低些。本世纪30—40年代,中国也有同样的做法。

④腓德烈六世,丹麦国王(1768—1839)。

⑤趣福里,哥本哈根市中心的大游乐园。公园中有小湖、幽径,有许多有特­色­的餐馆;有哑剧场、中国舞台和音乐厅。1843年8月15日趣福里开放以来,在150余年中,它一直是丹麦人最喜爱的活动场所,外国人到丹麦也无不在此一游的。

⑥卡新诺,哥本哈根的一个剧场和游乐公园,1847年建成,但已于1937年被拆除。

⑦互济教堂公园,位于北桥的一个墓地。北桥在19世纪初还是哥本哈根的市郊,现在则已在市内。当年哥本哈根市里的人常在那里“郊游。”

⑧腓德烈斯贝公园,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3。

⑨宋塞佩·卡索蒂(1794—1826),意大利哑剧表演艺术家。他于1800年来到丹麦,在当时的­射­击场附近的一个剧院里落脚演出。卡索蒂于1814年11月至1815年2月在安徒生的故乡奥登斯演出。那时安徒生10岁,看过他的表演,恰恰看的便是这出《收获者的头头哈列金》。哈列金是意大利喜剧中欢快的丑角的总名。

⑩当时,哥本哈根的4道城门中的3道,即阿玛奥门、西城门和东城门在午夜12时都关闭,钥匙要交到阿玛利堡宫腓德烈六世手中,但从1821年起,午夜后人们交纳两枚银币便可以从北门进城。⑾丹麦楼房的厅室层(我们说的一层)的下面是地下室。那里有时住看楼人(参见《守门人的儿子》),有时租给开杂货店的人。

⑿“走红的新科学”,指所谓的灵学。那是一个叫伊曼奴尔·斯维登堡(1688—1772)的观点,于1850年前后在美国走红。相信灵学的人认为什么东西都有“灵”。

⒀《迪维克》,奥勒·桑姆瑟(1759—1796)的五幕悲剧。

⒁《人际交往》,德国作家阿道夫·克尼格(1752—1795)的一本著作。

⒂“格洛斯腾”是丹麦日德兰半岛的一个城市,直译“灰­色­石”,也有灰­色­的水果籽的意思。那里的苹果是很优良的品种。格洛斯腾与德国的格拉夫斯泰因的发音极相似,当时有一种滥用德语的坏风气,有人把格洛斯腾苹果说成格拉夫斯泰因苹果。安徒生这里也有纯洁国语的味道。

⒃1870年7月18日教皇的参议会确定教皇是绝无错误的。

⒄这里指的是克尼格以下的一段关于演员的话:“这群人中大部分如何?无德行的、无教养的、无根基的或者是无知识的人。冒险家、低下的人,无德行的­妇­人,……很难不被潮流冲刷沉沦。”(1869年哈沃森有此书的丹麦文译本)。

跛脚的孩子

在一座古老的地主庄园里,住着一家年轻而有名望的人。他们很有钱,也很幸福,他们既愿自己快乐,也愿做好事。他们希望让所有的人都像他们那样快乐。

圣诞之夜,在古老的骑士厅里竖起了一棵装点得很华丽的圣诞树。壁炉里燃着火,古老的画框四周悬着云杉枝。主人和客人都聚在这里,他们的歌声嘹亮,舞姿婀娜。

傍晚,佣人们的屋里便充满了庆祝圣诞的欢乐。这里也有一棵大云杉,上面点着红白蜡烛,还有小型的丹麦国旗,剪纸天鹅和装着“好东西”的鱼网。请来的客人都是教区贫苦人家的孩子,他们由自己的妈妈带来。妈妈们不怎么看圣诞树,而看着圣诞餐桌。桌子上放着呢料、麻料、衣料和褥料。是的,做母亲的和大孩子都往那边望,只有小孩子才用手去够蜡烛、纸花和旗子。

这群人下午很早就来了。他们吃了圣诞粥、烤鹅加红菜。在圣诞树点燃,礼物都分发完后,每人都得到了一杯混合酒及一块苹果馅饼。

他们回到了自己的贫寒的家里,谈起了他们过的“好生活”,就是指那些食品;他们把礼物又拿出来仔细地看一遍。有一个叫基尔斯汀的园丁和一个叫奥勒的园丁,他们是一对夫­妇­。他们在地主庄园里锄草锄地,所以有住处和每日的面包。每年圣诞节他们都得到很好的礼物。他们有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穿的衣服都是主人送的。

“我们的主人都是乐善好施的人!”他们说道。“不过他们施舍得起,这样做他们也可以得到乐趣。”

“四个孩子都有好衣服穿了,”园丁奥勒说道。“可是为什么没有给跛子呢?他们以往总想着他的,虽然他不去参加宴会。”

那是指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他们管他叫“跛子”,不过他的名字叫汉斯。

小时候他是最聪明最活泼的孩子。可是他的腿突然“瘫了”,他们这么说。他站不起来了,也不能走了。他已经在床上躺了五年了。

“有的,我也得到了一件给他的礼物。”母亲说道。“不过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是一本他可以读一读的书。”

“这东西可不能让他发胖!”父亲说道。

可是汉斯却很喜欢它。他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孩子,很喜欢读书。不过,这个时时都得躺在床上的汉斯,也要花些时间尽自己的力量做有用的事。他的手很灵巧。他用自己的手织毛袜,是啊,甚至织成整条的床毯;庄园里的女主人很称赞它并买下了它。

他得到的礼物是一本故事书。书里有许多值得读并引人深思的东西。

“在这个家里它一点用处也没有!”父母说道。“不过,让他读吧,时间便可以消磨过去。他不能总是织袜子!”

春天来了。花朵长出花骨朵,绿叶也开始发芽。被人们叫做荨麻的野生植物也在发芽,虽然在《圣诗集》里它是那么美:

哪怕所有的国王全上阵,

使尽全力耍尽威风,

他们也没有一点办法

使荨麻长出一片叶子。

在地主庄园里,不仅园丁和助手有许多的活要­干­,就连园丁基尔斯汀和园丁奥勒也一样。

“简直累死人!”他们说道,“我们刚把路耙平整理好,又让人给踩乱了。庄园里的客人跟潮水一样。这要花多少钱啊!不过主人是有钱的人。”

“分配得实在太不公平了!”奥勒说道。“神父说我们大家同是上帝的孩子,可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

“那是因为人的堕落!”基尔斯汀说道。

晚间他们又谈到了这些,跛子汉斯正拿着书躺在一旁。艰苦的生活、辛苦的­操­劳使父亲母亲的手变粗,而且也使他们对事物的判断和看法变得苛刻。他们无法控制情绪,无法排遣烦恼,现在说起话来更有怨气,更加愤怒了。

“有些人富裕幸福,有的人只有贫穷!我们的老祖宗由于违抗上帝和好奇,为什么怪罪到我们头上,我们又没有像他们两人那样胡来!”

“不一定,我们也有闪失!”跛子汉斯突然说道。“这本书里全都讲了!”

“书里怎么说的?”父亲母亲问道。

他给他们念那个关于樵夫和他妻子的古老故事:他们也责骂亚当和夏娃的好奇,说那是他们不幸的原因。后来这个国家的国王经过那里,“跟我回家吧!”他说道,“这样你们便可以过上和我那样的日子:七道菜,另有一道额外的。这道菜是装在大盖碗里的,你们不能揭开。一揭盖子,你们的荣华富贵便化为烟云了!”“盖碗里装的是什么?”妻子说道。“不关我们的事!”樵夫说道。“是啊,我不是好奇!”妻子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揭盖子。里面肯定是好吃的东西!”“希望没有什么机关就好了!”男人说道,“比方说一支手枪,砰地放一枪,把房子都震摇起来!”“啊呀!”妻子叫道,没有去碰那盖碗。可是到了夜里,她梦见盖碗的盖子自己打开了,冒出了一股很好闻的混合酒的味道,就是结婚或下葬时人们喝到的那种混合酒味。里面有一枚很大的银币,上面写着:“你们要是喝了这混合酒,你们便成了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了,其他的人都成了叫花子!”——妻子一下子就醒了,她把自己的梦讲给了男人听。“你想这事想得太多了!”他说道。“我们可以轻轻地小心地揭盖子!”妻子说道。“轻轻地小心地!”男人说道。于是妻子小心地揭开了盖子。——刚一揭开,便有两只机灵的小老鼠跳了出来,钻到一个老鼠洞里,不见了。“晚安!”国王说道。“现在你们可以回家去,上自己的床上去睡觉了。别再骂亚当和夏娃了,你们也一样好奇,一样不知好歹!——”

“这个故事是从哪里跑到书里去的?”园丁奥勒说道。“故事说的好像就是我们。很值得好好想一想!”

第二天他们又上工去了。太阳烤晒着他们,雨把他们浇得湿透;他们很有怨气,他们细细地咀嚼着这些思想。

天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他们喝罢了­奶­粥。

“给我们再讲一遍樵夫的故事!”园丁奥勒说道。

“这本书里好故事很多!”汉斯说道。“好多好多,你们都不知道。”

“我对那些兴趣不大!”园丁奥勒说道。“我要听我知道的那个故事!”

男人和他的妻子又听了一遍。

好几夜他们都听这个故事。

“我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奥勒说道。“人就和甜牛­奶­一样,会发酸。有的变成很好的­干­酪,有的成了稀的酸­奶­汤!就像有人事事走运,天天坐在豪华的餐桌旁,不知什么是愁,什么是匮乏。”

跛子汉斯听到了这些话。他的脚不中用了,但是头脑却很灵。他给他们讲书里写的故事,读“无忧无虑的人”的故事。是啊,这个人到哪里去找呢?一定得把他找到:

国王病重躺在床上,除非让他穿上一件衬衫,而这件衬衫必须是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人穿过,否则他便无救了。宫廷派人去世界各国,去所有的王宫和庄园,去所有的富足快乐的人那里去找。但是你若仔细查问他们,他们每个都经历过某种忧伤或者有过什么挫折。

“我一点忧虑都没有!”坐在沟边的那个小猪倌说道,他笑嘻嘻地唱着歌。“我是最幸福的人!”

“那么把你的衬衫给我们,”差使说道,“会给你半个王国作为报酬的。”

可是他没有衬衫,而他却说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个小伙子很不错!”园丁奥勒说道,他和他的妻子都笑了,就像他们许多年没有笑过一样。

这时小学校长从他们身旁走过。

“你们真开心!”他说道,“这真是你们家的新鲜事。是不是你们中彩了?”

“没有,不是那么回事儿!”园丁奥勒说道。“是汉斯在给我们念故事书。他读一个无忧无虑的人的故事,那个小伙子连衬衫都没有。这样的故事可以让你的眼泪流出来,不过是印在书上的故事。每人都有自己的问题,不单是哪一个人。这总叫人欣慰!”

“你们的书是哪里来的?”校长问道。

“是一年多以前汉斯在圣诞节上得到的礼物,是主人给他的。您知道他很喜欢读书,又是一个跛子!那时我们还希望他得到两件蓝布褂子呢。可是这书却很奇怪,它似乎能解答你思想里的问题!”

校长拿起书,打开了它。

“让我们再听听那个故事!”园丁奥勒说道,“我还没有悟透呢。还有,他也该念念关于樵夫的另一个故事!”

这两个故事对奥勒就算够了,已经够了。它们如同两道阳光­射­进了这简陋的屋子里,­射­进经常使他们不满的苦痛的思想里。

汉斯把一本书都读完了,并读了许多遍。童话故事把他带到了外面的大世界里。你们知道,那些地方他是不能走着去的,因为腿脚不听使唤。

校长坐在他的床边上,他们在一起交谈,这对他们两人都是愉快的事情。

从那天起,父亲母亲在外边工作的时候,校长经常到汉斯这里来。对孩子来说,他每次到来都像是一顿美餐。他非常认真地听老人给他讲世界的面积和世上的许多国家,讲太阳比地球差不多大五十万倍,它又是那么远,炮弹要二十五年才能从太阳到达地球,而光线只要八分钟就能­射­到地球上。这些事现在每个用功勤读的学生都知道,可是对汉斯来说却是新鲜事,比起故事书上讲的那些要奇妙得多。

校长每年被请到地主家去吃一两次饭。有一回他讲到那本故事书对那个穷人家起了多大的作用,单是两个故事便使他们醒悟和感到幸福。那个体弱然而聪明的小男孩每次念故事,都使他家人深思和快乐。

校长从地主庄园回家的时候,夫人塞给他两枚明晃晃的银币,让他给小汉斯。

“它们该归父亲和母亲!”校长把钱给汉斯的时候,男孩说道。

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说道,“跛脚汉斯也有用处了,也得到幸福!”

过了一两天,父亲母亲到地主庄园里­干­活去了。主人的车子停在门口,走来的是那位心地慈善的夫人,她很高兴她的圣诞礼物带给小男孩和他的父母这么多的安慰。

她带来了­精­细的面包、水果和一瓶子糖浆。更令人高兴的是,她给他带来了一个亮闪闪的笼子,里面有一只黑­色­的小鸟,小鸟唱得非常好听。鸟笼放在那个旧衣柜上,离汉斯的床还有一段距离,他可以看到鸟儿,听到它唱。是啊,走在外面的大道上的人老远都可以听见它的歌声。

夫人乘车走了以后,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才回来。他们看到汉斯很高兴,不过他们以为,夫人给他的那件礼物只会带来麻烦。

“有钱人是想不到这么多的,”他们说道,“这下子我们得照料它了,跛子汉斯是没有办法伺候它的。将来终归让猫抓走!”

八天过去了,又过了八天。这期间,猫进来了好几次。它没有吓着鸟儿,更不用说伤害它。后来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一天下午,父母和其他孩子都­干­活去了,汉斯独自一人在家。他手中拿着故事书,正在读着那个一切愿望都得到满足的渔­妇­的故事。她想当国王便当上了国王;她想当皇帝,她就当上了皇帝。可是后来她想当一个慈善的上帝——这样一来,她又坐在她原来的泥沟里。

这个故事本来和鸟或猫都没有什么联系,但是事情发生的时候,他正在读这段故事。从那以后,他再也忘不了它。鸟笼放在衣柜上,猫蹲在地上,正用一双黄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鸟儿。猫的脸上有一种表情,好像对鸟儿说,“你好漂亮啊!我真想吃掉你!”

汉斯明白这点,他从猫的脸上看出来了。

“去,猫!”他叫道。“你离开这屋子好不好!”

它缩起身子似乎要跃起来。

汉斯够不着它,除了他那可爱的宝贝故事书外,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扔过去打它。他把书扔了出去,可是书散了,书皮飞到一边,一页页的纸飞向另外一边。猫慢腾腾地往后退了几步,用眼盯着汉斯,好像在说:

“你别管,小汉斯!我会走我会跳,你哪样也不会!”汉斯用眼盯着猫,心中十分不安;鸟儿也不安起来。没有人可以叫,好像猫知道这一点,它又作了要跳的姿势。汉斯掀动着被单,他是能用手的。可是猫不在乎被单。被单扔了过去,但不起作用。接着猫一纵跳上椅子,再跳到窗槛上,那里离鸟儿更近。

汉斯感到自己的血在沸腾。但是他顾不上这点,他只想着猫和鸟儿。要知道这孩子是无法离开床的,他站不起来,更不要说走路了。当他看到猫从窗槛跳到衣柜上,把鸟笼碰翻的时候,他的心似乎在体内旋转。鸟在笼子里乱飞乱扑。汉斯大叫一声。他心中一震,便想也不想地一下子跳下了床,向衣柜跑过去,把猫赶了下去。他握住鸟笼,里面的鸟儿被吓坏了。他提着鸟笼跑出屋子,跑到了大道上。

这时,眼泪像泉一样从他的眼睛中流出。他惊喜极了,高声喊着:“我能走路了!我能走路了!”

他又恢复了健康。这种事是可能发生的,在他的身上发生了。

校长就住在附近。汉斯赤着脚,只穿着衬衣和上衣,手中提着鸟笼朝他家跑去。

“我能走路了!”他喊道。“上帝啊!”他高兴得抽泣起来。园丁奥勒和园丁基尔斯汀的家里欢天喜地。“我们不会再有比这更快乐的日子了!”他们两人都这么说道。

汉斯被叫到地主庄园里,那条道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走过了。那些他很熟悉的树木、灌木丛似乎在向他点头打招呼,对他说:“你好,汉斯!欢迎你到外边来!”太阳­射­在他的脸上,­射­进他的心里。

主人——地主庄园的年轻幸福的夫­妇­,让他和他们坐在一起。他们看去也非常高兴,好像他就是他们家庭成员一样。但是,最快乐的却是那位年轻的女主人,给他故事书,送他会唱歌的小鸟的人。鸟现在的确死掉了,被吓死的,但它使他恢复了健康。书使他和他的父母受到了启迪;书现在还在他那里。他要保存它,读它,即使很老了也如此。现在他对家里也有用了。他想学一门手艺,最好是装订书籍。“因为,”他说道。“这样我便可以读到所有的新书!”

下午,主人把他的父母都叫去了。她和她的丈夫一起讨论了汉斯的事。他是一个虔诚和聪颖的孩子,对读书有兴趣,也有领悟能力。上帝总是成全好事情的。

那天晚上,父母从地主庄园回来的时候,真是高兴极了,特别是基尔斯汀。不过一个星期之后,她哭了,因为汉斯要出门了。他穿上了新衣服,他是一个好孩子。可是现在他要漂洋过海,去遥远的地方上学,去学拉丁文,他们要许多年后才能再见到他。

他没有带走他的故事书,那本书父母要留着作纪念。父亲经常读它,但总少不了那两个故事,因为他对那两个故事很熟悉。

他们接到汉斯的来信,一封比一封愉快。他和好人在一起,生活得很好。最令人高兴的是进了学校,要学习和要知道的东西太多了。他现在只希望能活到一百岁,有朝一日当一名校长。

“但愿我们能活着看见那一天!”父母说道,紧紧握着对方的手,一幅领圣餐时的神情。

“在汉斯身上发生了多么奇妙的事啊!”奥勒说道。“上帝心中也有穷人的孩子!在跛子身上正体现了这一点!这像不像汉斯给我们念的那本书中写的那样啊?”

牙痛姨妈

我们这个故事是从哪里得来的?————你们想知道吗?

是我们从木桶里得来的,就是装旧纸的木桶。有许多好书、珍贵的书都跑到食品店老板和杂货店老板那儿去了。它不是让人读的,而是店铺需要的物品。他们要用纸来包淀粉,包咖啡豆,要用纸包鲭鱼、黄油和­干­酪。写过字的纸也是可用的。

不该扔进桶去的往往也被扔进去了。

我认识一个杂货店的伙计,他又是食品店老板的儿子。他是从地下室店铺发达后到地面上的店铺里来的。他读过许多东西,都是从杂货店里的那些写着字的纸上读来的。他收藏了许多很有趣的纸张,其中有一些是从忙碌而粗心的官员的纸篓里捡来的重要文件;有一些是女朋友写给女朋友的秘信:散布本不该传开,本不该被人谈论的丑闻。他是一个活的抢救队,抢救了不少的文稿。他的抢救队工作范围很宽广,既得力于自己的父母的店,也得力于杂货店主的帮助。他抢救出不少很值得重读一遍的书,或者某本书中的若­干­页。

他给我看了他从木桶里收集来的印刷物和手写本,大部分是从食品店里捡来的。里面有几页从大写字本扯下来的纸页;那清晰秀气的手迹,立刻吸引了我的注意。

“是那个大学生写的!”他说道,“就是住在对面、一个月以前死去的那个大学生!人们可以看得出他患过极痛苦的牙病,文章读起来很有趣!这只是他写的一小部分。原是一整本还多一些。我的父母用半磅绿肥皂从大学生的房东那里换来的。这是我保留下来的。”

我把它借了来,我读了它。现在我可以公布了。

文章标题是:

牙痛姨妈

小时候,姨妈给我糖果吃。我的牙承受住了,并没有龋坏;现在我长大了,成了大学生;她还拿甜东西来惯我,并且说我是一个诗人。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还不够。我在街上走的时候,常感到自己走在一个大图书馆里。房子便是书架,每一层楼都是一层摆着书的格子。里面有流行小说,有很好的古老喜剧,有各种学科的科学著作,有黄铯读物,也有品位高雅的书刊。这些书会引起我的幻想,使我琢磨其中所含的哲理。

我有诗人的某些气质,但不够。很多人也一定具有和我同样的气质,可是却没有挂着有诗人称号的牌子或系着有诗人称号的领带。

他们和我都得到了上帝的馈赠——一个祝福,这对于自己来说是足够了,但是要分给别人,却又太少了点。它像一道阳光­射­来,充满了心灵和思想;它像一股芬馥的花香飘来,像一首熟悉却又说不清来历的曲子。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我坐在屋子里,很想读点什么。但我既没有书,也没有报纸。这时突然从椴树上落下一片新鲜的绿叶。风把它吹进窗子送到我跟前。

我望着叶子上的许多叶脉。一条小毛虫在叶脉上爬动,好像要彻底地研究一番叶子。这时我不得不想到人的智慧。我们也在叶片上爬,我们只懂得叶片,可是我们却演讲。我们谈论整棵大树,根、­干­和树冠;这棵大树包括上帝、世界和永恒,而我们对所有这一切知道的只不过是一片叶子。

我正坐在那里的时候,米勒姨妈来串门了。

我把叶子和上面的小毛虫指给她看,把我由此而产生的想法告诉她,她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

“你是个诗人!”她说道,“说不定是我们的最伟大的一个诗人!如果我感受到了这点,我进坟墓也就心满意足了。从酿酒人拉斯姆森的葬礼后,你的巨大的想象力就一直令我惊叹!”

米勒姨妈说完,吻了我一下。

米勒姨妈是谁,酿酒人拉斯姆森又是谁?

我们的孩子们把母亲的姨妈叫做姨妈,我们没有叫她别的称呼。

她给我们果子酱和糖吃,尽管这些东西对我们的牙齿破坏很大,但是看到可爱的孩子,她的心就软了,她说道,要是拒不把他们十分喜欢的糖果分给他们一些,那该是多残酷的事情。

所以我们十分喜欢姨妈。

她是一个老小姐。据我的回忆,她总是那么老!她的年岁是没有变化的。

早些年她常常牙痛,总是说她的牙疼。于是她的朋友,酿酒人拉斯姆森便很风趣地管她叫做牙痛姨妈。

晚年他不酿酒了,靠吃利息过日子。他常去看姨妈,他比她年纪大。他一颗牙也没有,只有几个黑黑的牙窟窿。他小的时候,吃的糖太多,他这么对我们的孩子说,说我们将来也就会像他那样。

姨妈小时候很明显从来没有吃过糖,她的牙漂亮极了,雪白雪白的。

她也很爱惜她的牙齿,酿酒人拉斯姆森说她睡觉时不带她的牙!

他这是坏话,我们孩子们都知道。但是姨妈说,他不是那种意思。

一天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她讲了她夜里做的一个可怕的梦:她的一颗牙齿掉了。

“这就是说,”她说道,“我失去了一个真正的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若是掉了一颗假牙!”酿酒人说道,微微笑了一下,“那只能说你失去了一位假朋友!”

“您真是一位一点礼貌都不懂的老先生!”姨妈生气地说道。以前,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生气。

不久后她说,那只是她的老朋友逗趣的话。他是世界上最高尚的人,他一旦死去,便会变为上帝的一个小天使。我对这种变化想了很久,我想,他的新形体我是不是还认得出来。

在姨妈还年轻,他也年轻的时候,他向她求过婚。她犹疑了很久,老是不动。坐着不动的时间太长了,结果她成了老姑娘,但始终是他忠诚的朋友。

后来,酿酒人拉斯姆森死了。

一辆豪华的灵车拉他去了墓地。后面跟着一大群戴勋章穿制服的人。

姨妈穿着黑­色­的丧服,带着我们这些孩子站在窗子前。在场的孩子,只少了一星期前鹳给我们带来的那个小弟弟。灵车过去了,送葬的人也过去了,街上空了。姨妈要走了,但我不愿意。我等着酿酒人拉斯姆森变成天使;你们知道,他现在已经变成了上帝的有翅膀的小孩了,他一定会出现的。

“姨妈!”我说道。“你信不信他现在来了!要不然就是在鹳给我们再带来一个小孩的时候,它把拉斯姆森天使也给我们带来。”

姨妈完全被我的幻想惊震了,说道:“这孩子会成个大诗人!”我上学期间,她一直重复这句话。是的,甚至后来我参加了向上帝表示坚信的仪式以后,到了大学生年龄的时候也这样说。

不论是“诗痛”方面还是牙痛方面,她都是我的最体贴的朋友。你们知道,这两种毛病我都爱犯。

“只管把你的想法写下来,”她说道,“把它们塞进抽屉里。让·保罗①就是这么做的,他成为一个大诗人。可是说实在话,我并不喜欢他,他不能使你激动!你要让人兴奋、激动,你能使人兴奋、激动的。”

和她谈了这番话后的第二天夜里,我躺在床上,渴望着想成为姨妈在我身上看到和感到的那个伟大的诗人。我患了“诗痛”症!不过更可怕的是牙痛。它把我折腾得要死,我成了一条乱滚的小毛虫,腮帮子上衬着草药袋,贴着斑蝥膏②。“我能体会得到!”姨妈说道。

她的嘴角上挂着一丝痛苦的微笑;她的牙齿雪亮。

不过,我要在我和姨妈的故事中开始新的一章。

我搬到了一个新的住处,已经在那里住了一个月。我和姨妈谈到这件事。

“我住在一个安静的人家里。这家人不理睬我,虽然我拉了三次门铃。要说明的是,这真是一座惊险屋,里面充满了风雨声和人喧声。我就住在大门楼的上面;车子驶进来或驶出去的时候,墙上的画被震得抖动起来。大门也嘭嘭地响,屋子摇得厉害,就像是地震一样。若是我躺在床上,那种摇晃便会波及我的全身;不过这会使我的神经坚强。刮风的时候——这个国家总是刮风,窗钩子摇来晃去,碰在墙上丁丁当当。每次刮风,邻居院子的门铃都要响起来。

我们这些住户是分批回家的,而且总晚到深夜。住在我楼上的那位房客,白天教巴松管课,回来最迟。他回来后,总要穿着打了铁掌的靴散步,步子沉重地来回走一会儿才肯躺下睡觉。

窗子不是双层的,但是有一块玻璃被打碎了,女房东用纸糊上了破窗户,可是风依旧从缝里吹进来,而且发出牛虻似的鸣叫声。它是催眠曲。待我终于睡着了以后,没有过很久我又被公­鸡­的啼鸣唤醒了。——住地下室的那个人在­鸡­笼子里养的公­鸡­母­鸡­报着信,早晨快到了。那些矮小的挪威马,它们没有马厩,它们是被拴在楼梯下沙洞③里的。它们身子一转动总要碰着门和门槛。

天亮了。看门的人和他的家人住在阁楼上,现在咚咚地走下楼梯;木拖鞋呱达呱达地响,大门砰砰地撞着,屋子摇晃起来。等这一阵响声过去之后,住宿在楼上的那个房客又开始作早­操­了。他每只手举一个很重的铁球,可又托不牢;铁球一再落到楼板上。这时,楼里的学童该上学了,他们一路喊着跑了出去。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想透透新鲜空气。如果住在后面屋子里的那个年轻­妇­女没有在放漂白剂的水里洗手套,那么我可以呼吸到一点新鲜空气;洗手套是她维生的活计。顺便说说,这是一所很好的房子,我住在一个安静的家庭里。

这是我就我租房的情况对我的姨妈所作的描述。我描述得很生动,口头的描绘比写成的书面叙述更清新。

“你真是诗人!”姨妈喊了起来。“把你讲的写下来,那你便和狄更斯④同样伟大了!现在我对你的兴趣更大了!你的讲话如同画画!你描写了你的屋子,让人亲眼见到了它!令人毛骨悚然!——把你的诗接着写下去!再增加点有生气的东西,譬如说人,可爱的人。最好是不幸的人!”

我真的写下这所房子,就像它有声有响地立在那里一样但文章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故事。那是后来的事!

那是冬天,已经夜深人静,戏已经散场了。刮起了可怕的风暴。雪下得很大,几乎让人无法向前迈步。

姨妈去看戏,我要送她回家。但是一个人走路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还要陪着别人。出租马车被大家抢着雇走了。姨妈住在城内很远的地方,相反,我的住处离戏院很近。要不是有这种方便的话,我们便不得不在岗亭里等下去了。

我们在深雪中跌跌撞撞,飞扬的雪片弥漫在我们的周围。我扶着她,搀着她,推她向前走。我们只跌倒了两次,跌得都很轻。

我们回到了我住房的大门口,在那里抖了抖雪,到了楼梯上又抖了几下;但是我们走进前屋以后,身上的雪依然落满地板。

我们把外衣脱了,把下装也脱了,把所有能脱的全脱了。女房东借给姨妈一双­干­袜子和一件晨袍,女房东说这是必要的,还正确地补充说,姨妈这天晚上是不可能回自己的家去了,让她将就点儿在她的起居室过夜,她可以用沙发作床,那张沙发摆在通向我的屋子的那个永远锁着的门口。

事情就这样办了。

我的壁炉里燃着火,茶具摆在桌子上。小屋里挺舒服的——虽然没有姨妈家里舒服。姨妈的家,冬天门前挂着很厚的门帘,窗前也挂着很厚的窗帘,地上铺着双层地毯,地毯下还衬着三层厚纸;你呆在里面就像呆在一个装着热空气、塞得很严实的瓶子里。但是,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在我这里也很舒服。风在外面呼啸着。

姨妈聊起来没完;她的童年又回来了,酿酒人又回来了,全是对往事的回忆。

她还记得我长第一颗牙齿时,全家人都很高兴。

第一颗牙齿!这颗幼稚的牙齿,像一滴晶亮的牛­奶­,它叫|­乳­|齿。

长出一颗后,又长出好几颗来,整整一排,一颗挨着一颗,上下各一排,可爱的|­乳­|齿。但只是先头部队,还不是真正的相伴终身的那种。

那样的牙也长出来了。连智齿都长出来了,站在队伍的两头,是在痛苦和艰难中诞生的。

它们又掉了,一颗颗地掉了!还没有服役完便掉了,连最后的一颗也掉了。这并不是什么节日,而是苦难日。于是一个人便老了,尽管心情还是年轻的。

这样的思想和谈话并不令人愉快,但我们还是谈到这上面来了。我们回到了童年,谈了又谈,姨妈在隔壁屋子安静下来的时候已经十二点了。

“晚安,亲爱的孩子!”她喊道,“现在我睡了,如同躺在自己的衣柜抽屉里一样!”

她安静地睡了,但是屋里屋外却没有安静下来。大风吹打着窗子,吹得那些长窗钩子乱响,吹得后院邻居的门铃也丁当乱响。楼上的房客回来了。他来回走了一会儿,摔掉他的靴子,然后才上床休息。他打鼾,耳朵尖的人隔着楼板也能听到他的鼾声。

我无法休息,我不能安静下来,风也静不下来;它无比地活跃。风用自己的方法唱歌,我的牙齿也活跃起来,它也用自己的方法呜呜叫,唱着歌;引起我一阵巨大的牙痛。窗子透进风来。月光照在楼板上,时明时暗,好似云朵在风暴中来了又去了。­阴­影中和光亮中都隐藏着一种不安。最后,楼板上的影子成了形。我看着这个会动的东西,感觉到一阵冷风袭来。

地板上有一个身影,又细又长,如同一个孩子用石笔在石板上画出的人形。一条细线便是身躯,一划再一划便是手臂;两只脚也各自是一条线,头是多角形的。

这形象渐渐地清晰起来。它穿上了一种衣服,非常薄,很­精­细,但看得出这是一个女­性­。

我听到一阵呼呼声。不知是她的呢,还是窗缝里风刮出的像牛虻的嗡嗡声。

天哪,是她本人——牙痛太太!她那可怕的、穷凶极恶的魔鬼形象。上帝保佑不要让她来串门吧。

“呆在这儿不错!”她嗖嗖地说道;“这个地方不错!­阴­湿的地带,沼泽地。这里蚊子嗡嗡叫,尖嘴里有毒,我现在也有尖嘴了。它需要在人牙上磨快。这个床上睡着的人牙齿雪白。它们经住了甜和酸,热和冷,­干­果壳和梅李核!我要把它们摇松,要拽它们,把冷风灌到它们的根里去,叫它们犯寒脚病!”

这是一席可怕的话,这是一个可怕的客人。

“噢,原来你是诗人!”她说道。“我要用尽疼痛的语言把你写进诗里去!我要给你的身体里灌进铁和钢,给你的神经系统装上铁丝!”

就好像有一根火红的铁签捅进了我的颧骨,我打起滚来。“一口漂亮的牙齿!”她说道,“一架很好弹的风琴。口琴音乐会,好极了,有铜鼓和小号,高音笛,智齿里有巴松管。伟大的诗人,伟大的音乐。”

是的,她演奏起来了。她的样子吓人极了,尽管除去她的手外,你并不能看见她的其他部分。她那灰暗冰冷的手上长着瘦长的指头。每个指头都是一件刑具:大拇指和食指是一把尖刀和一把螺丝刀。中指是一把尖锥,无名指是钻子,小指头是喷蚊子毒液的喷子。

“我来教你诗韵!”她说道。“大诗人应该有大牙痛,小诗人有小牙痛!”

“哦,让我做小诗人吧!”我请求着。“让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吧!我不是诗人,我不过是有诗痛发作,就像牙痛发作一样!走开!走开!”

“那么你承认不承认,我比诗、哲学、数学和所有的音乐都更有威力?”她说道,“比所有画出的和大理石雕出的形象都更有威力!我比它们全都古老。我生在天国花园的附近,风从这里开始刮,毒菌从这里开始长。我让夏娃在寒冷的天气里穿上衣服,也让亚当穿上。你可以相信,最初的牙痛是很有威力的!”

“我什么都信!”我说道。“走开!走开吧!”

“好的。你愿放弃当诗人,永不再在纸上、石板上,或者任何可以写字的材料上写诗,那我就放过你。但是,只要你一写诗,我就回来!”

“我发誓!”我说道。“只是别让我再看见你,再感觉到你就行!”

“你还会看见我的,但是比我现在的样子更丰满、更亲切!你将看见我就是米勒姨妈。我会对你说:写诗吧,可爱的孩子!你是一个伟大的诗人,可能是我们所有最伟大的诗人!但是,如果你相信了我,开始做起诗来,那么我就把你的诗配上音乐,同时在你的口琴上吹奏出来!你这可爱的孩子!——当你看见米勒姨妈的时候,你记住我!”

于是她不见了。

告别的时候,我的颧骨上就像被火热的锥子锥了一下。但是一会儿就消失了,我如同落到了柔和的水里,我看见白­色­的睡莲和绿­色­的叶子在我身子下面弯了起来,沉下去了,萎谢了,根脱落了。我随着它们沉下去,解脱了,自在地休息了——

——“死了,像雪一样地融化了!”水里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唱起了这样的歌,“化为浮云,像云一样飘走了!——”伟大光辉的名字,胜利旗帜上的文字,写在蜉蝣的翅膀上的不朽的专著权,都从上面穿过水向我­射­来。

睡得很沉,睡中没有梦。我没有听见那呼呼的风声,嘭嘭乱响的大门声,邻舍的大门铃声,也没有听到那位房客沉重的作早­操­声。

幸福极了。

突然刮起一阵大风,通向姨妈那里的那扇锁着的门被吹开了。姨妈跳了起来,套上鞋子,穿上衣服,跑到我这里。她说我睡得像上帝的天使一样,不忍心把我叫醒。

我自己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完全忘记了姨妈在这屋子里。不过很快我就记起来了,记起了我牙痛时看到的景象。梦和现实混和在一起了。

“昨夜,我们道了晚安以后,你大概没有写什么吧?”她问道。“你要真写了就好了!你是我的诗人,你永远是我的诗人!”

我觉得她的笑中有某种诡秘。我不知道她是喜爱我的那位可敬的米勒姨妈,还是昨夜我向她起过誓的那个可怕的形象。

“你作了诗吗,亲爱的孩子!”

“没有,没有!”我喊道。“你是米勒姨妈!”

“还会是谁?”她说道。是米勒姨妈。

她吻了吻我,乘上马车回她的家去了。

我写下了上面的这些。没有写成诗,永远也不印出来——是的,手稿中断了。

我的年轻的朋友,那位正在成长的杂货店的学徒,找不到下面所缺的部分。它们早已被当作包鲭鱼、黄油、绿­色­肥皂的纸散失在世界各方;它们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

酿酒人死了,姨妈死了,大学生——那位冒出才华的火花又落进桶里去的人死了。这是这个故事——关于牙痛姨妈的故事的结局。

题注这篇童话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大门钥匙》、《跛脚的孩子》、同收入《新童话故事集——(三系二集),1872年》。安徒生曾说这是他的最后一篇童话。但根据安徒生的日记,这篇童话完成于1872年7月12日,而《老约翰妮讲了些什么》完成于1872年9月28日。

①让·保罗是德国诗人约翰·保罗·弗列德里奇·里克特(1763—1825)的笔名。安徒生曾经说过他不喜欢里克特的诗。

②斑蝥膏,详见《幸运女神的套鞋》注34。

③楼梯下的沙洞,见《看门人的儿子》注3。

④狄更斯,英国作家、诗人(1812—1870)。他和安徒生是极好的朋友。

译后记

拙译《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出版,我了却了一桩40年的心愿。

1955年是安徒生诞生150周年,他的故乡奥登斯为他举行了一个盛大的纪念会;当时我在我国驻丹麦大使馆工作。我作为使馆临时代办郝汀同志的翻译,有幸参加那次盛会。我被那动人的纪念和庆祝的场面深深感动。就是在那时,我萌生了翻译安徒生作品的念头。之后,我虽然译了一点,可是因为工作频繁变动,我一直没有作出什么成绩。1988年,我离休了,有了比较充分的时间;1991年秋,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的徐寒梅同志邀我与他们合作,出一个安徒生童话全集的新译本。我十分高兴能有这么一个机会。这样,我便认真地做了起来。

我1992年元旦动手,1994年底住笔。用了整整3年的时间译完了这个译本;又用了3个月的时间为译本写了一篇序。我根据的版本是丹麦安徒生博物馆与丹麦汉斯·里泽尔和弗棱斯塔茨合作出版、1991年印行的《安徒生童话故事全集》。这个版本是安徒生生前亲自审定的,共收童话故事157篇。安徒生另有20余篇童话故事未收入其中。这20余篇童话这里没有收入。除了我把原版第16篇《丑小鸭》移作这个中文版的第一篇外,其余各篇均按原版顺序排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一般都说这篇童话颇有一些安徒生在写自己的味道。

翻译过程中,我得到了许多朋友的帮助。这些朋友中有丹麦驻华大使馆的郎诺殷先生,有我多年的丹麦好友弗莱明·保尔森和他的夫人以及艾尔瑟·格兰夫人,还有“丹麦语言文学协会”的依华·凯尔博士、哥本哈根大学北欧语言文学系克·约金生教授、奥登斯大学安徒生中心主任约翰·戴·米里乌斯博士和丹麦著名画家、为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作过大量Сhā画的斯汶·奥托先生。“丹麦文学咨询中心”善意地为我提供了一笔经费,让我有机会重返丹麦对安徒生作进一步的研究;这个中心的主任莉瑟·玻斯特鲁普夫人以及她的几位助手为我在丹麦的考察作了周到的安排。由于这些朋友的帮助,我在翻译过程中遇到的文字和背景知识方面的疑难得到了很好的解决。“丹麦语言文学协会”出版的《安徒生童话》对安徒生的童话故事作了十分详尽的注释,我从这部重要的著作中学习到了许多东西。它对我的译文有极大的帮助。我还要特别感谢我的妻子袁青侠。她花费了大量的­精­力两遍为我誊清译稿。在两年的时间里一笔一笔地写了不少于220万的文字。同时她还要料理家庭生活,其辛苦是可想而知的。

这个集子得到了徐寒梅和谷斯涌两位同志对译文的认真细致的编辑;周建明同志对译本作了­精­心的设计,我对他们十分感谢。

中央美术学院魏小明副教授,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前社长、著名书籍Сhā画家王晓明先生,中国画研究院谢志高副教授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秦龙编审,他们在百忙中拨冗各为拙译的其中一卷作了­精­美的Сhā图,使拙译大为增辉,我在此一并向他们表示感谢。

还有许多其他我不认识的同志,负责录入的、校对的、印刷的和装帧的等等。他们为这个译本的出版付出大量辛勤劳动,我也很感谢他们。

因此,我认为,尽管文字是我译的;但是,现在奉献给读者的实在是一个由集体努力而完成的本子。

安徒生文笔生动;我译笔笨拙。译文定有许多不妥乃至错误的地方,我诚心地希望读者不吝指出。

林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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